第528章 最后的一本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32:45|字数:10226
如果时间倒回半个时辰,沈默绝对会从后门溜掉,就算被人笑做无胆鼠类,也不愿跟这件事儿沾边。
归根结底,嘉靖皇帝陛下,之所以让他靠边站,不是为了让他在家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对他之前锋芒太露的警告和薄惩,如果自己还不识相,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的话,必然激怒皇帝,从而引起难以挽回的恶果。
这次可不像二月会试那次,只需在掌握罪证后稍加威胁,袁炜就得乖乖就范,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事情办成了,谁也没有惊动。这回是两党的终极决战,哪怕徐党占多大优势,也不可能兵不血刃、不声不响的就将旧势力击败。
严党经营朝堂二十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满是其党羽,虽然经过徐党一番连消带打,已是骨干尽折,羽翼纷落。可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会在眼看覆灭时迸发出强大的反击,让胆敢挑战者付出血的代价。
沈默对决战前双方的实力进行评估,相信徐党能取得最终胜利,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必将损失惨重,失掉一部分人望。这无疑是他最愿意看到的,毕竟他虽然名义上是徐阶的学生,但已经孵化了自己的小阵营,正可获得更多的发展空间。
但徐阁老显然不想让他独善其身,这就要硬拉他一起下水……这一本,谁上都无所谓,可偏偏就安排给了邹应龙,就是分明知道,他沈拙言身为丙辰科魁首,不能不帮老同年这个忙。借助自己的能力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想将自己推向前线,跟严党肉搏,这样无疑可以分散严党的火力,减轻徐党的损失,还能削弱沈默这个明日栋梁的地位,对徐阶来说,无疑是一举三得的妙招。
沈默终于无奈承认,无论自己如何示好,如何装孙子,都换不来徐阁老的真心相对,他也终于认命。看来自己始终不是徐阶属意的接替人,更悲哀的是,为了给他选定的接替人创造优势,徐阶必然会不断的、明里暗里打压自己,以及一切有威胁的人物。
沈默心中又一次响起了那神圣的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江南兄,江南兄?”自从把来意道明,邹应龙便见沈默呆坐在那里,面上的表情阴晴变幻,还一阵阵咬牙切齿,这让他惴惴难安,心说:‘是不是怪我给他惹麻烦了?’便小声道:“您要是为难也不要紧,能跟您倾诉一番,在下就很开心了。”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哦……”沈默这才回过神来,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我不是在帮你想办法吗?”
“真是麻烦您了。”邹应龙高兴的坐下,心说:‘你思考问题的方式还真特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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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卿兄想搞清楚,为什么大家都明白,严党已成明日黄花。但谁上本谁遭殃,对吗?”
“是啊。”邹应龙道:“弹劾奏章写得越凌厉,罪状铺陈的越惊心,就会越倒霉,难道严党施了法术不成?”
沈默摇头笑笑道:“严党是施了法,却不是什么法术,而是无赖法。”说着压低声音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严家父子不论干什么坏事,都打着皇帝的旗号……远了说杀夏言,近了说杀杨椒山,以及每次横征暴敛、以权谋私,无不先蒙骗圣听,得到皇帝的认可后,才去做的。”
“确实如此。”邹应龙有些明白道:“您的意思是?”
“皇上圣明,焉能有错?”沈默垂下眼皮道。
“啊……”邹应龙叫一声,已经完全懂了,因为严党干什么都牵扯到皇帝,所以弹劾的奏疏将那些事情说得越多,皇帝越不能接受,所以不但扳不倒严嵩,还逆了龙颜惹祸上身。不由脱口而出道:“原来他们绑架了皇上……”
沈默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不明白这一点,就永远破除不了这套把戏。”
“是啊。”邹应龙也点头道:“多少人看不透这点,白白的断送了前程、甚至是性命。”
“不,你错了。”沈默却摇头道:“他们的牺牲没白费,没有他们前赴后继的弹劾,想要推翻严党,无疑是痴人说梦。”说着缓缓道:“只是取得胜利的方式,未免太残酷了点。”
“哦?”邹应龙不懂,问道:“他们都失败了,难道也有用吗?”
“是的,他们都失败了,但这只是众所周知的那一面,还会带来另外一个结果,却不是人人都能知道。”沈默轻声道:“当今圣上聪慧过人,也许能被蒙蔽一时,却不会永远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虽说皇上不因为弹劾而废黜严家父子,但一次次弹劾接踵而至,在不得已庇护严党之余,心态必然发生变化。”
“是啊,圣明无过皇上。”邹应龙着实不笨,接茬道:“见别人老打着自己的旗号做坏事,给自己抹黑,皇上定然会不悦的。”
“对!”沈默赞许的颔首道:“以皇上的聪明,经过一次次的重复后,就算没有证据,也能猜到严党对他的利用,如果你的奏章,能在进攻严党的同时,不伤到皇上的面子,我相信陛下会很乐意顺水推舟的。”
“江南兄的意思是。”邹应龙两眼发亮道:“我的奏章要只针对严家父子,专找不会牵扯皇上的方面下手,对不对?”
“不错。”沈默微笑道:“不过还应该缩小下范围,只打严世蕃一个,不要涉及到严阁老。”
“这又是为何?”邹应龙道。
“严阁老侍奉皇上二十年,虽然对苍生造孽不少,但对皇上可是兢兢业业,殷勤备至的,我皇慈悲,不会不对他另眼相看的。事实上,严党这一年来,就靠着这点圣眷在维系了。”沈默为他分解道:“直接对严嵩动手,难免让吾皇生出恻隐之心……”
“那弹劾严世蕃呢?”邹应龙问道。
“那就没问题了。”沈默道:“天下人都清楚,严阁老垂垂老矣,公文批示、阴谋算计都是出自严世蕃之手,所以才有大阁老、小阁老的绰号,去岁听闻吾皇,曾勒令严世蕃,不许再用‘小阁老’这个称呼,对其窃权的厌恶之心可见一斑。”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邹应龙道:“那我这奏折就专攻严世蕃一个……”顿一顿道:“只是他的罪状罄竹难书,还请江南兄赐教,该从哪几方面下手,比较妥帖呢?”
“还是那个原则,不要涉及皇上,只要是严世蕃一个人的罪,那就可以用。”沈默道:“比如可以弹劾他倚仗父亲的势力,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为朝廷选拔官员,不论贤能与否,而论其对严家忠心与否,贿赂到位与否,如此吏治大坏,国家深受其害。”
“嗯……”邹应龙点点头道:“这个跟皇上没关系。”
“还有很多。”沈默淡淡道:“比如,我听说严世蕃居丧期间,不遵礼制,吹弹歌舞,狎妓拥妾,日夜宣淫……当今陛下至孝,如何容忍此等禽兽行径?”
“我知道了。”邹应龙想一想,从袖中掏出一摞文简道:“您看这个能用吗?”
沈默看他一眼,心说:‘这家伙,上门求教还留一手。’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拿过来展开细细阅读起来,正是三大殿工程的账目流向,沈默对数字迟钝的很,看了半天不明所以。只好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给出的结论——历年累计拨款减去历年累积开销,总计三成工程款不知去处。
“嘉靖三十六年大火,前三殿、奉天门、文武楼、午门全部被焚毁,外宫几乎被烧为白地。”邹应龙在边上解释道:“而后由严世藩主管,从嘉靖三十六年开工重建,到今年刚刚完工,历时将近五年,累积拨银近千万两,也就是近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从账上消失……”
“嗯。”沈默缓缓点头道:“从账上消失后,都流向了哪里?”
“当然全进了严党分子的腰包了。”邹应龙毫不怀疑道。
“证据呢?”沈默淡淡问道。
“只要皇上下令有司追查,就一定能查出来!”邹应龙道。
“呵呵……”沈默笑笑道:“似有些画蛇添足了。”
“但这件事足够大。”邹应龙道:“事涉象征我大明皇权的三大殿,皇上一定会震怒,下令追查到底的!”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沈默缓缓摇头道:“但既然一些确定的东西,就足以将严世蕃拿下,又何必节外生枝呢?”其实沈默还有别想法,但不会跟邹应龙和盘托出罢了。
邹应龙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人说了很久,眼看到了饭点,沈默留饭,他满腹心事,哪有心绪叨扰,便推辞还家去了。
沈默将邹应龙送到门口,待其离去之后,还站在那里久久不语。自始至终,他都没嘱咐邹应龙保守秘密,不要说出是自己给他出的主意之类,因为他觉着既然主意是自己出的,那就有义务帮他承担一些,不能光想着独善其身。
沈默不禁自嘲地笑道:‘人家当官越当心越黑,我却比上辈子还善良,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其实是他自己没觉出来,这一世寒窗苦读十余载,虽然为了应试攀登,可孔孟之言、圣人教诲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沈炼和唐顺之等优秀师长的影响,他已经脱胎换骨,少了前世的几分庸俗自私,多了今世的几分君子之气。
前世,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了,今世的沈默才是最真实的他,一个有着超前意识的儒者,一个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大明官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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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沈默不表,且说邹应龙回到家中,斋戒沐浴焚香,开始写奏疏的时,还是感到一阵阵的恐惧……虽然已向沈默取经,但邹应龙毕竟年长他十几岁,并不会‘简单听话照着做’,而是有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对自己有利的当然要听,对自己不利的,就不会听。
沈默说不要把三大殿扯进去,但邹应龙不这样看,他觉着仅凭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以将严世蕃置于死地,而严世蕃只要还有一个口气,严党就不会完蛋,干死自己就像捏死只臭虫那么简单。他觉着在这件事情上,沈默没有为他考虑,所以不能照着做。
反复纠结了很久,邹应龙为了避免‘打虎不死,遭其反噬’,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也写进去!
想好这一环,邹应龙便再无犹疑,遂连夜磨墨挥毫,缮成奏稿,隔日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展开阅道:“都察院监察御史臣邹应龙,一本为参奏事。窃以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私擅封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恃势鲸吞,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可知……”这是说严世蕃父子贪污受贿,抢占民宅的,但最要命的还是下面:
“嵩妻病疫,圣上殊恩,念嵩年老,特留世蕃侍养,令其孙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严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站,要索百端。诸司承命,郡邑为空。”仅凭这个,张居正就觉着,竟能让严世蕃吹灯拔蜡。
再看下面是弹劾的第三部分:“世蕃为工部堂官,全权总理三大殿复建,然工毕建成,经有司审计,竟有三成拨款被其贪渎。世蕃之贪婪大蠹,真乃海内奇闻!”
最后严明主旨道:“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宜疾放归田,用清政本。天下车甚!臣应龙无任惶恐待命之至。谨奏!”
见通篇只攻严世蕃一人,仅在最后不痛不痒的说严嵩一句‘溺爱’。张居正不由点头道:“妙哉!”说着看他一眼道:“这奏章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邹应龙一口咬定道:“没有问过任何人。”
“哦……”张居正想不到,这看上去不怎样的邹应龙,竟还十分的义气哩,便似笑非笑道:“难道没有高人指点?”
“不是高人指点,而是仙人托梦。”邹应龙面不改色道。
张居正不由笑道:“怎么个托梦法?”
邹应龙道:“昨天夜里,下官在房中构思奏章,但总是不得要领,眼看期限将近,不觉心灰意懒,连身子也疲倦起来,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睡梦中,见自己骑一骏马,手持弓箭,在平原上纵辔奔驰。正在欢畅得意时,蓦见前面有一高山,挡住去路。我便张弓搭箭,对着那座高山连射数箭,都一点用都没有。正沮丧着呢,我突然看见山脚下有一片田,田里有一堆米,米上还堆了草。好似福至心灵,便对那堆米随手就是一箭,结果一声巨响,这堆米便炸开了,然后田也陷到地下,楼也倒掉了。我正惊奇呢,就听到一声更响的动静,响声连天,声势惊人,原来那座大山也轰然倒塌了。”
张居正不由暗笑道:‘你还真能扯’……他聪明绝顶,当然知道邹应龙要表达什么,那高山者‘嵩’也,代表的是严嵩,而‘田’上一堆‘米’再加顶上的‘一’堆‘草’,正是一个‘蕃’字,自然代表严世蕃。意思是,老天爷告诉我,直接攻击严嵩没用,但射向严世蕃的箭却是有用的。这就是天机啊!
解释虽然牵强,但好歹是个说法,张居正只以为,这个梦是沈默教他的,为的是撇清干系。实际上跟沈默没半点关系,都是邹应龙一人编出来的,而且后来他的一系列表现可以证明,他编出这个梦来,是为了强调自己才是倒严的主要功臣,跟其它任何人都没关系。
见张居正表示赞许,邹应龙松口气道:“那就这样呈上去?”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就这样呈上吧。”对于拿‘三大殿’做文章,他其实也觉着有些隐忧,但想要把严党彻底击败,就非得利用这一点。他做不到沈默那般淡然取舍,这不是能力的差距,因为大家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以选择必然不同。
第六四零章 抱一
在徐党的运作下,那封精心炮制的奏章,果然很快摆到了嘉靖帝的案头。
无论是都察院的邹应龙,正修书的张居正,在家带孩子的沈拙言,还是在内阁办公的徐阶,都在紧张的等待最终结果。
时间过得真慢啊,半天就像半年一样漫长,直到中午时分,有宦官来无逸殿传话,说陛下请徐阁老过去。
徐阶知道皇帝的决断出来了,便二话不说、整整衣襟,跟着那宫人去了皇帝暂居的紫光阁。通禀之后,殿门缓缓打开,徐阶进去恭敬请安,皇帝让他起身,黄锦赶紧拿来锦墩,请徐阁老坐下……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嘉靖便恩赐徐阶面圣时可坐锦墩,从而使他在这方面,也与严阁老并驾齐驱了。
君臣相对,嘉靖却没有说邹应龙的奏本,而是招呼徐阶上前道:“朕今日手痒,写了几个字,存斋过来看看,还拿得出手吗?”存斋是徐阶的书房名,以此唤人,却比称呼其号还要礼貌。
徐阶赶紧从坐上起来,毕恭毕敬的小步过去,来到御案前,便见上面镇纸下,压着一方宣纸,纸上两个清瘦而有力的大字,曰‘抱一’。看到这两个字,他一边连连点头,面露赞赏之色,一边却飞快地转动心思,想要破解其背后的真意。
徐阶侍奉皇帝也有快十年了,自然知道嘉靖聪明刚愎,总喜欢把真实意思隐藏在一些简单的字眼中,让下面人去猜测。这也不全是为了故弄玄虚,也是嘉靖考验下属,能不能跟自己心意相通,能不能准确领会圣意的一种方法。
所以徐阶必须从这两个字中,准确判断出今天皇帝的态度。好在这次的不难,徐阶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这两个字出自《道德经》,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通篇的主旨是‘曲则全、少则得,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
心中品啧着这段圣人之言,徐阶心中不由一紧,暗道难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在这件事上退一步,不要过分相逼?不要再跟严阁老斗了?
“怎么不说话?”这时嘉靖出声道:“难道朕的字那么差?”
“哦,皇上说笑了……”徐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观皇上御笔,运笔如蚕吐丝,骨力如棉裹铁,如春林之绚采,似飞天之飘逸,实乃人生一大享受,虽赵孟頫、贺知章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呵呵,存斋过誉了。”嘉靖开心笑道:“要是喜欢,这幅字就赐给你了。”
徐阶连忙谢恩不迭,黄锦便将那字小心取下,送回司礼监裱糊后,再送去他的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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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完了皇帝的字,徐阶重新回到座位上,嘉靖这才将邹应龙的奏本给他看,问道:“现有御史弹劾工部尚书严世蕃,不知道爱卿意下如何?”
徐阶心说:‘之前那么多弹劾奏章,也从没见您问过谁。’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打开阅读起来,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子,那奏本的内容,他早于皇帝几天,就已经看过了。
过了一会儿,合上奏本,递还给一边的太监,表示自己看完了。
嘉靖问道:“爱卿署理内阁,为百官之首,认为此事该当如何处之?”
“启禀皇上。”徐阶赶紧道:“御史弹劾首辅,乃是国之大事,应当迅速着有司查办,还严阁老一个清白。”
“爱卿的意思是。”嘉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严阁老是清白的,但严部堂却不是,对吗?”
“这个……”徐阶不禁额头见汗,皇帝的训诫犹在眼前,他哪敢随便乱说,便轻声道:“在没调查清楚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
“呵呵,果然不愧是甘草国老。”嘉靖闻言笑起来。
徐阶老脸不红道:“谢皇上美誉,甘草性温平和,正合圣人之抱一之道。”
“不错不错。”嘉靖赞许地看他一眼,似乎对徐阶能领会圣意表示满意,话锋一转,又缓缓道:“这个邹应龙所奏的,似乎不是妄语,朕对那严世蕃的一些行径,早就有所耳闻了。”
徐阶赶紧点头道:“皇上圣明,微臣也听说,严部堂在居丧期间,似乎还宴乐不止,而我那孙女婿严鹄,扶柩还乡的路上,也闹得有些不像话。”徐阶低调归低调,可绝不会放过上眼药的机会,拿跟自己有姻亲关系的严小二说事儿,显然十分有说服力。
嘉靖面色转阴道:“仅凭这一点,朕杀了严世蕃父子也不为过。”
嘉靖说得狠,徐阶却不敢叫好……平心而论,他当然希望把严家爷们儿全都论斩,但担心是皇帝试探,如果表现的太激烈,恐怕会遭到皇帝猜疑,于是婉言道:“严鹄是臣的孙婿,臣也不愿传闻是真的,但如果查证不假,那臣必不徇私情,严加处置此等孽畜!”
这话妙就妙在展现了他与严家的姻亲关系,从而撇清了他构陷严家父子的嫌疑,还树立了自己公正而不乏人情味的形象,如此嘉靖才能不再往‘党争’上想,从而之专注于事件本身。
最后嘉靖终于拿定主意,对徐阶道:“将邹应龙的这份奏章明发天下,并责令三法司会查此事,尽快将真相禀报上来。”
“臣遵旨。”徐阶领命道。
※※※
徐阶领了旨,从紫光阁回到值房,见皇上赐的那副字,已经端正的摆在大案上了。他对着那‘抱一’二字站了许久,终于把嘉靖的意思领会透了——这是在教导自己,如何去当一国宰辅呢!也就是说,皇帝已经决心把严阁老换掉了!
但同时嘉靖也警告他,‘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能顺利接掌相权的前提,是‘不争’!不许再为难严阁老,不许得寸进尺。
徐阶正在那里发呆,下面通禀张居正来了。
张居正修《兴都志》的地点也在西苑,一上午心急冒烟,一点事儿没干,打听着徐阁老回来了,马上窜过来,打听消息。
徐阶一看墙角的西洋钟,午时过半了,不理张居正的追问,道:“陪我吃饭去。”张居正只好闷闷的跟着,出了西内,来到上次吃饭的饭馆,还是上次的房间,点菜之后,屏退左右,爷俩才开始说话。
“老师,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张居正道。
“嗯。”徐阶缓缓点头道:“皇上的意思是,先着三法司查清此事再说。”
“什么?”张居正一下子就变了脸色,道:“刑部尚书何宾,严党骨干!大理寺卿万采,严党骨干!左都御史胡植,严党骨干!让清一色的严党去查严党,能查出问题来才有鬼哩!”说着有些埋怨道:“老师,您怎么不据理力争呢?”
“我没法争啊……”徐阶叹口气道:“一面圣,皇上就把俩字摆在我面前……”
“哪两个字?”张居正问道。
“抱一……”徐阶又叹口气道:“圣人抱一,我怎么敢想三想四呢?”
张居正寻思片刻,面上的愤怒渐渐隐去,轻声道:“看来皇上想让双方各退一步,顺利的交接吧。”徐阶点点头,没有作声。
“这可不行。”张居正却接着道:“严党可不只是严家父子,而是一股势力,一个前所未有的奸党,如果让严家父子体面的退下去,他们仍可以在野指挥手下,继续为非作歹,那样如何对得起杨继盛他们的牺牲?”数百年来科举选官,读书人数目急剧增长,已经成为一个十分清晰且独立的阶层,在朝则党同伐异、治理天下,在野则教化百姓,针砭朝政,其角色界定日益清晰,自我意识和政治人格日渐成熟,无论在朝在野,都有巨大的能量。所以把对手整得罢官不算什么,因为人家还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随时可以东山再起,只有在政治上彻底否定,把对手彻底搞臭,才算是最终胜利。
所以张居正听说,徐阶竟然向严党妥协了,一下子就着急了,道:“严嵩父子一向得到皇上的恩宠,皇上的性格您最清楚,朝令夕改,变化莫测,今天发起怒来,要处置他们,或许明儿个想起严阁老前时的捞出,可能又回转圣意,再不让对付他们。”说着加重语气道:“那时扳不倒他们,还叫他们父子记恨下,必会遭到惨烈的报复的!”
听了张居正的话,徐阶陷入了沉思,过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难保皇上明儿会怎么想。”
“对嘛!”张居正高兴道:“老师,当断则断吧!”
“好。”徐阶颔首道:“下午下班后,我就去走一趟。”
“您准备跟皇上怎么说?”张居正来了劲头。
“跟皇上说什么?”徐阶看他一眼道:“我是去严府……”
“严嵩家?”张居正失态的张大嘴巴道:“老师,您不会是……说昏话呢吧?”
“老师没有昏头。”徐阶看他一眼道:“太岳,你都说了一切远未终结,当然要从长计议了,自己好好寻思一下吧,若是想不明白,你就永远赶不上沈拙言……”说着夹一筷子水芹菜,慢慢咀嚼起来,这是不再说话的意思。
张居正愣在那里,不一会儿,便静下心来,体会老师的意思。
“给你一下午时间想。”徐阶吃好了,端着碗蛋汤轻啜道:“想明白了,就跟着我去,想不明白,就回家接着想。”
午饭后,徐阶让张居正采买几色礼品,然后到无逸殿等他下班。
申时一过,徐阶便结束了工作,从值房中出来。在耳房内等了一下午的张居正,赶紧提着礼品过来,对老师道:“买了六心居的酱菜、鹤年堂的人参,还有几支湖笔,几方徽墨。”
“嗯……”徐阶微笑望着他道:“看来你想通了。”这些东西都是瞅着严阁老的喜好买的,如果想不通,张居正断不会如此用心。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老师。”张居正不好意思笑道:“学生想通了。”
“那好,咱们走吧……”此处不便多言,师徒俩便分别上轿,出了西苑,走不到百丈,就到了难言落魄的严府。
※※※
这时的严阁老,也知道了邹应龙上本的全文,命人将严世蕃找来,对他道:“这次对方有高人指点,你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严世蕃闷声道:“不到最后,还什么都说不准呢。”却也知道这次被打在要害,看起来最好的结局,也得是两败俱伤,想要毫发无损,是不太可能了。
“把我的奏本交上去吧。”严嵩缓缓道。
“什么奏本?”严世蕃装糊涂道。
“我的乞休奏本呈上去半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动静?”严嵩淡淡看他一眼道:“不是你给扣下了,又是怎地?”
被老爹当场拆穿,严世蕃老脸不红道:“也许是通政司或者司礼监疏忽了,我回头就去问问。”
严嵩懒得跟他计较,道:“现在送上去,也只是聊胜于无了,相信皇上已经有决断了。”老头虽然脑子慢了,有时候转不过弯来,但一点不糊涂,道:“让家人开始收拾东西吧,咱们回老家的日子快到了。”
严世蕃胖脸一阵抽搐道:“远不到放弃的时候,我还得最后一搏!”
“搏什么搏?!”严嵩声调倏地提高,怒视着严世蕃道:“今天上午,皇上找徐阶去,赐给他两个字‘抱一’,告诫他要本分!难道你以为这话,是单单说给他的吗?不,还是说给我的!”说着指着严世蕃道:“你从今老老实实,老爹我还能保你平安一生,要是再敢乱来,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严世蕃一肚子不服气,刚想反驳几句,却听外面严年道:“老爷,徐阁老登门造访。”
父子俩一下愣住,严世蕃摸不着头脑道:“他来干什么?”严嵩却面露欣慰之色道:“这是你爹早给你为下的。”说着精神焕发道:“快伺候我穿衣,大开中门,全家出迎!”严年赶紧吩咐下去,马上有侍女来给阁老更衣穿鞋,自从被皇帝赶回家后,老严嵩就没这么整装过。
“至于吗?”严世蕃在一边嘟囔道:“您也太给他面子了吧?”
“醒醒吧,严世蕃。”严嵩接过手杖,在严世蕃的搀扶下,缓缓向外走去,道:“徐阶已是事实上的首相,今日他能来咱们家,一是听了皇上的训诫,为示宽仁而来;然后是我这些年对他始终不薄,咱们又是儿女亲家,这才会上门来的。”说着看一眼远处快步走来的徐阶道:“两条缺了哪一条,以今天的形势看,人家都犯不着来我这个败军之家。”
严世蕃轻哼一声,但终究没有反驳。
看到严嵩亲自出迎,素来端庄稳重的徐阁老,竟近似小跑地快步走起来,转眼便来到他的面前,一躬到底道:“徐阶何德何能,竟劳动阁老大驾,惶恐惶恐……”
见他得志后仍如此谦逊,严嵩更加欣慰,伸手去扶徐阶道:“阁老这话正说反了,是你能亲临鄙府,才让老朽蓬荜生辉呢。”
双方寒暄一阵,子弟又见了礼,这才进到前厅奉茶。
严嵩告一声失礼,坐回他舒适的安乐椅上,问道:“阁老日理万机,怎么有这个闲暇,光临我这个赋闲老头的家里?”
徐阶拱手正色道:“知恩不报,禽兽不如。徐阶何德何能,竟得以入阁拜相,还不全仗阁老的提携?今日皇上招下官入内密议,有些关乎阁老的机密,徐阶不敢不报。”
这下连严世蕃也动容了,心说这个徐阶,还真他妈……窝囊啊,我爹都虎落平阳了,还这么低三下四。
但老严嵩心中激动,暗道,这些年的付出没白费啊,有皇上撑腰,果然谁也不敢欺负我,更加确定了徐阶不敢胡来的判断。
无论如何,父子俩都打消了狗急跳墙的念头。
而那边的徐阶和张居正,也暗暗松口气,心说:‘这父子俩果然大爷当惯了,竟真搞不清形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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