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决裂


  总督府花厅外剑拔弩张,花厅内虽不见刀光剑影,却更加让人紧张。
  沈默看一眼一边案台上的更漏,微笑道:“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锦衣卫宣大千户所正在连夜审讯。天一亮,我就去年千户那里,拿锦衣卫的问讯记录……当然,我绝不希望走到那一步,相信皇上也不希望。”
  众人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宣府这边情况复杂,而且对手又是凶悍的蒙古鞑子,那可不是东南的矮脚倭人能比的。”“就是,别看谭纶、戚继光、俞大猷这些名字叫得响,那是跟臭棋篓子下棋,矬子里拔将军,真要到了咱们这虎狼之地,那可就包子破皮——露了馅。”说这话的,是那邢将军。
  “歇后语不少啊。”沈默笑着对邢将军道:“蛮有学问的嘛。”
  “哪里哪里……”邢将军不好意思地笑道。
  “如何避免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局面?”沈默面色一正道:“就看如何过去这一关了。”
  “请大人多多美言了。”众人连忙作揖,还挤眉弄眼道:“当然不会亏了大人的。”
  “呵呵,好说好说……”沈默一摆手道:“好话我一定会说,但你们也听到了,这次铁证如山,朝廷又下了决心,想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是不可能的。”说着目光炯炯的扫过众人道:“关口是,得给我个朝廷能接受的交代。”
  众人轻声道:“请钦差大人明示……”
  “呵呵,比如说,这次的责任总要有人承担吧。”沈默笑笑道:“而且得承担得起。”
  此言一出,一直闷头装蒜的路楷终于忍不住了,一下蹦起来,指着沈默的鼻子大骂道:“姓沈的,你干脆直接说,让他们把大帅和我供出来,不就得了!还用得找这么拐弯抹角?!”
  “这话说的……”沈默微微摇头道:“也为免有些自视过高了吧?”虽然后半段没说出口,可大家都听明白了——你区区一个七品巡按,有什么资格为宣大山西的乱局负责?
  路楷的脸涨成猪肝色……不知是被气得、还是羞得,反正罪魁祸首是沈默总没错。
  沈默这才缓缓起身,眉头微微皱一下,旋即舒展开来,微笑道:“诸位不妨考虑考虑,本官去隔壁等着,谁想好了,就过来跟我说道说道。”
  除了杨顺和路楷,其余人赶紧起身相送,沈默却先走到书案前,对做笔录的陈府台道:“下面的就不用记了。”说着又赞一句道:“好字!在《龙门二十品》下了苦功夫吧!”
  陈府台闻言搁下笔,高兴笑道:“下官的爱好就是临魏碑,倒要请大人雅正。”
  “我的字可不如你。”沈默谦逊笑道:“改天定要去府上请教陈大人。”
  “哪里哪里……”陈府台诚惶诚恐道:“相互指教,相互指教。”在如此紧张的节骨眼上,沈默竟然认真探讨起书法问题,让众人充分感受到了他强烈的自信,也更加对他的话,确信不疑了。
  将陈府台写就的笔录拿好,沈默朝众人笑笑道:“我就在隔壁等着,来得越早的,我就越高兴。”然后看一眼桌上的沙漏道:“还有一个半时辰了,过时不候。”便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送,吃力的迈步出了花厅。
  大门一关上,便听里面传来路楷愤怒的声音道:“大家不要听这个瘸子挑唆,他这是想让咱们起内讧,让咱们自己打败自己!”
  沈默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气得炸了肺道:“这个路楷,简直是活腻歪了。”
  “是啊,就是他在这里面瞎搅和!”三尺接话道。
  “我不是说的那个。”沈默摇头道,又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三尺只听到,好像是‘敢骂我瘸子’之类的。
  ※※※
  花厅外灯火通明,围满了鼠灰色的总督亲兵,沈默才发现,自己没法去隔壁。
  年千户的心腹吴强,带队隔开了花厅与鼠灰色的总督亲兵,见沈默从里面出来,他赶紧过来行礼道:“这些人死活不走,让大人受惊了。”
  沈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些疲惫而茫然的面孔,微笑道:“都回去睡吧,这么晚了,都困坏了吧。”
  有道是‘先敬罗衣后敬人’,那些亲兵见他虽然年轻,却身穿绯色官袍,都很是敬畏,没人敢口出不逊。领兵的千户礼貌性地问道:“敢问,您是钦差大人?”
  “是啊。”沈默笑道:“此刻我代表皇上,你们是不是该行个礼呢?”
  领兵千户真想抽自己,心说:‘我多嘴多舌干什么?’但人家钦差大臣的身份亮出来了,不用他下令,那些亲兵们便稀里哗啦的跪下磕头道:“给皇上请安,给钦差大人请安。”
  沈默笑容可掬道:“皇上的安我肯定捎到,我的安,就免了吧,都起来吧。”见钦差大人出奇的和蔼,众亲兵怎么也生不起敌意来,闻言纷纷道谢。从地上爬起来,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格外亲近。
  沈默便对众人笑道:“杨大帅是二品大员,宣大总督,谁敢动他分毫?所以啊,你们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会让人误以为,你们大帅要违抗朝廷……都散了吧,不要给他添乱了。”当兵的本来就简单,看着那飞鱼服上似龙的图案就胆寒,现在听了沈默的话,立刻打起了退堂鼓,相互间看了又看,但谁也不敢先走。
  沈默便下令道:“来,都听我的口令——向后转!”‘哗啦啦’一片兵甲摩擦声,竟有大半亲兵听话的向后转,剩下小部分人,见大部分都转了,便也跟着转身。
  见转眼间部队便失去了控制,那领兵千户都看傻了,只听沈默接着道:“目标营房,前进,走!”亲兵们没听见千户大人反对,便排着队从两侧门离去了。
  不消一会儿,就只剩下那千户一个,苦着脸问沈默道:“大人,您能保证我家大帅的安全吗?”这属于事后补救的范畴了。
  好在沈默很随和,点点头道:“本官向你保证。”
  那千户这才垂头丧气的走了,到了门口时,回头看一眼,不禁苦笑道:‘这都算怎么回事儿?’
  吴强瞪大眼睛,看着沈默三言两语,便将外面守了一夜的总督亲兵打发走了,对边上的三尺小声问道:“大人太厉害了!怪不得京里的太保爷爷们,都对他推崇备至呢。”
  “这才哪到哪?”三尺与有荣焉。撇撇嘴道:“厉害的你还没见过呢。”
  “少吹牛。”沈默已经走出一段距离,闻言回头对吴强道:“别听他瞎说,这人不大着调。”说完便进了隔壁一间。
  望着沈默消失的方向,三尺朝吴强一伸大拇哥道:“厉害吧?这听力,无敌了!”说完跟着进了那间房。
  吴强看着三尺得意洋洋的样子,暗笑道:‘你也无敌了。’
  ※※※
  沈默进了隔壁房间,才发现这是一间供客人娱乐的房间,用了很多的黄梨木、紫檀木,布置的典雅华贵,琴棋书画样样都有。
  里面早点起了炭盆,炭盆边纹丝不动坐着个人,竟然是沈默口口声声,正在连夜审讯宣府军官的年永康。
  年千户的眼睛是闭着的,沈默以为他睡了,便放轻脚步,却见他一下睁开了,两眼中一点困意都没有,沈默笑问道:“没睡啊?”
  年永康摇头笑笑道:“这种时候哪能睡着?满脑子都是,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了就真那么干!”沈默坐在他对面,反复烤着双手道:“不过我敢跟你打赌,他们会招的。”
  “大人说的当然不会错。”年永康轻声道:“有线人看到,杨顺最亲信的卫队长,今天下午关城门前,出城往西北边去了。”
  “西北边?”沈默轻声道:“板升?”他之所以能够料敌先机,攻其不备,除了天赋和经验之外,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对情报的重视——在插手任何事情前,他都会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搜集对方的情报,以求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次虽然来得仓促,没法提前准备,但一下午的时间,足够他对宣大的情况,了解个大概了。
  “是的。”年永康忧虑道:“老夫人和两位公子,还在板升待着呢。您说这两件事,有没有联系?”
  “不好讲。”沈默皱眉道:“不过赶紧把他们接回来是正办?”说着啧一声道:“怎么跑去板升了?”
  “当时卑职也是吓坏了,唯恐她们被总督府抓住,所以才送去那地方避难。”年永康小声道:“我这就去把他们接回来。”
  “嗯。”沈默点点头,道:“以免夜长梦多。”
  年永康被他吓着了,骂一声道:“最烦拿女人和孩子做要挟的,一点格调都没有。”
  沈默闻言笑笑道:“也许咱们过度紧张了。”
  “不管怎么样。”身为一个合格的锦衣卫,年永康不容许有丝毫的大意:“卑职已经派了人手,只要他一回来,立马就把他抓起来!”又怕沈默迂腐,不同意这样做,他又添一句道:“这节骨眼上,小心没大错。”
  沈默自然无不同意道:“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当然照你说的办。”
  ※※※
  沈默突然发难,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汇总了年永康的情报后,慎重作出的决定——年永康告诉他,宣府城内存在着强大而稳定的潜势力,这股势力并不隶属于任何一派,而是自成一派,只为自己的利益负责。
  任何人……哪怕是堂堂总督,想要在这里顺顺当当做点事情,就必须跟这些人妥协,否则必然处处受阻,寸步难行!
  这并不是宣府独有的政治生态,事实上,从辽东到宣大山西、到陕甘三边,只要有军镇的地方,就必然有这种情况。因为从朱元璋定下世袭军户制度那天起,就注定了某些家族会一直统领九边之军。百多年来,各地的世袭武将世家又相互通婚,更强化了这种关系……虽然因为政治地位低下,不能掀起什么风浪,但在他们的地盘上,谁也没法取代他们!
  当然,宣府的情况又有些不同,因为这里一直是与蒙古人贸易的中心,所以山西商人常年经营在此,他们通过拉拢贿赂以及联姻,成功的与武将们融为一体……其实双方也是各取所需,军队需要商人们采买各种军需物资,商人们需要有军队的保护,才能大胆跟蒙古人贸易。
  至于文官们,他们早就没了操守,深陷其中,其实已经半商半官了……
  但让沈默欣喜的是,这个文武商相互勾结的集团,竟然跟严党的关系并不亲密,虽然绝对称不上敌对,但是若即若离,并不接受严世蕃的招安,甚至还因为某些原因,跟杨顺的关系闹得很僵。
  沈默敏锐地察觉,这是一个突破口,所以毫不犹豫策划了今夜的反客为主,在酒席上,当着杨顺的面,对那些文官武将许诺,只要揭发首恶,便保其余人等无事。
  很直白的一招‘挑拨离间’,所有人都清清楚楚,但沈默赌的就是他们不在一条船上,遇到危险便会各顾各的!
  所以路楷虽然对他的算盘清清楚楚,但无奈人性如此,这些年杨顺又没好好念经,遇到事情怎么求佛?为了能说服大伙一致对外,路楷好话说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却换不到哪怕一点积极的回应,气得他一屁股坐在杨顺身边,咕嘟嘟喝一肚子凉茶,对他道:“大帅,你也说两句嘛。”
  杨顺面如灰土,枯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是没听清路楷的话,闻言愣神道:“你说什么?”路楷只好再说一遍,他这才‘哦’一声,无奈地看着那些神色飘忽的官员,道:“诸位,做人不能只看一时,他姓沈的虽然嚣张一时,但大明终究还是严阁老家说了算,你们今天要是把我俩卖了,就不怕小阁老秋后算账吗?”
  路楷点点头,跟着附和道:“诸位不要忘了,大家都不干净,拔出萝卜就会带起泥,谁要是觉着自己不怕带,现在就可以去隔壁,舔姓沈的屁眼去!”
  众人还是不作声,终于把路楷逼急了,抓住边上人的肩膀道:“你倒是放个屁啊!”
  ‘卟……’那人吃了一肚子萝卜,腹中本就真气荡漾,被他一激,果然放了个响屁。
  众人先是一阵愕然,旋即忍俊不禁,都吃吃笑起来。
  “笑个屁!”路楷恼羞成怒,一脚踹倒了椅子,手臂绕圈指着众人道:“是同进退,还是死道友,给个痛快话吧!”
  便有人想要启齿,却又听路楷道:“但我丑话说在头里,你们要是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了,非把知道事情,一股脑说出来不可!”
  此言一出,想开口的也不敢说了,只好继续耗下去……
  ※※※
  ‘喔、哦、喔……’鸡叫头遍了,外面虽然漆黑一片,但众人知道,天快亮了。
  众官员相互看看,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那陈府台终于起身,朝杨顺和路楷分别拱拱手道:“大帅,路大人,咱们平日里其实交情不错,不到万不得已,兄弟们还是会站在二位这边的。”
  杨顺变了脸色,刚要开口,却听路楷冷声道:“说,让他说下去!”
  避开路楷那要杀人的目光,陈府台干咽口唾沫道:“但是现在……那边军营已经被抄了,锦衣卫的手段咱们也知道,就是个铁人,也能撬开口,到时候那些人招了,大帅和路大人一样没法过关,我们还得跟着倒霉……”
  边上又有人插嘴道:“而且那些被带走的,都是我们的亲朋好友,要是我们不想法救他,他们可就是个死啊!”
  话说开了,众人再无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说法,但都是一个意思——死道友不死贫道,您就认了吧。
  “难道不怕我们把你们的事情招出来?”杨顺瞪着眼睛道:“大不了大家一起玩完!”
  “哈哈……”那邢将军呵呵笑道:“您以为朝廷不知道我们干了什么?错,兵部、内阁、皇上都一清二楚,上百年来都容忍了,就不信这回忍不了!”
  “你们……”杨顺气得脸都紫了。
  “大帅,别跟他们浪费口水了!”路楷起身,走到门边,打开厅门道:“既然你们决心已下,那就请走吧,只是以后别再回头求我们!”


第六零零章 宣府欢迎你
  寒星寥落,天黑云淡。
  总督府,重重保卫中的待客厅中,沈默与年永康亦是一夜未眠,为了打发时间,驱走睡意,两人一直在下棋。年永康行伍出身,喜欢下象棋,对围棋不甚感冒,沈默虽然跟他相反,但还是乐意奉陪。
  起先年永康还是兴致勃勃,可楚河汉界,走马飞象来了几局,都被杀了个落花流水,他终于知道双方棋力差的太远,便渐渐失去了对弈的兴致,捏着个棋子迟迟不肯落下,问沈默道:“大人,要是那些人不来怎么办?”
  沈默端起茶杯,啜一口香茗,微笑道:“他们要是不来,说不得,咱们就得真干了。”
  “哦……”年永康点点头,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道:“那可就把事情闹大了。”
  “是啊。”沈默颔首道:“不到万不得已,确实不能那么干。”说着微微一笑道:“不过我有信心,天亮之前会见分晓的。”
  “大人一直很有信心……”年永康笑笑道。
  “哦?”沈默看他一眼道:“看来你还是心里打鼓呀。”说着神秘一笑,低声道:“我给你吃一个定心丸——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年永康有些糊涂道:“难道还有什么厉害角色在宣府吗?”
  “没有……”沈默摇摇头,一指那棋盘道:“好比这下棋,你不能只盯在一隅的厮杀上,要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其实这宣府好比战场,我们、杨顺路楷,还有那些宣府土著,就像对垒的三方军队,阵前冲杀固然很重要!但真正决定胜负的地方,也许在战场之外数百里,你明白吗?”
  年永康有些似懂非懂道:“大人的意思是,运筹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虽不中亦不远矣。”沈默颔首道:“你是我老师的恩人,便也是我的恩人,所以我不瞒你说——现在的朝堂虽然看似一切照旧,实则已经到了黎明前的黑暗,转折的关键点。这是各方势力都心知肚明的,所有人都在为那个时刻,全力做着准备,一次次看似平地突起的事件,都是一场场殊死的较量!”说着看他一眼,缓缓道:“宣府这里也不例外。”话也只能点到即止,再说多了就不合适了。
  年永康听得惊心动魄,好半天才干咽唾沫道:“这么说,这回咱们是赢定了?”
  “不能那么说。”沈默摇头道:“还是好比打仗,哪怕统帅谋划再高超,后勤供应再充足,前线将士不拼死作战,想要取胜也是枉然。”
  “我明白了……”年永康缓缓点头道:“大人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应该抛开一切顾虑,痛痛快快搏一把!”
  “不错。”沈默赞许的颔首道:“你的悟性确实好啊。”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不该仅仅屈就在宣大,你应该获得更广阔的舞台。”
  这个就是悟性不好也听得懂,年永康激动单膝跪下道:“谢大人栽培!”
  沈默笑着把他扶起来,道:“我这个外人,也只能提个建议,关键还看你做得怎样,做得好才会有人买账。”
  这时鸡叫头遍,年永康轻声道:“天快亮了……”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不管好的坏的,结果都快出来了。”一句话泄露了他的心理,原来也不是那么笃定。
  一刻钟后,结果果然出来了,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沈默轻声问道:“什么事儿?”年永康却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颤抖。
  “大人,陈府台带着诸位大人,在外面求见。”三尺缓缓道。
  沈默几近凝固的表情,立刻舒缓下来,跟年永康相视一笑,高声道:“快快有请!”
  ※※※
  几家欢喜几家愁,看着手下文武一个接一个的离去,最终只剩下他跟路楷两个,杨顺心中充满众叛亲离之感,咬牙切齿道:“老路,事已至此,我们只有跟他们拼了!”
  路楷也一脸灰败,重重点头道:“既然不给我们活路,咱们还在乎什么!只能拼死一搏了!”
  “好,既然你也同意。”杨顺道:“我这就召集亲兵,把他们端了!”
  路楷哭笑不得道:“我说的拼,不是这个意思……”说着压低声音道:“姓沈的毕竟顶着钦差的名头,咱们不能跟他动武。”
  “都这时候了,还管他钦差不钦差?”杨顺两眼瞪得跟牛眼一样,道:“随便编个理由,就说他得病死了报上去,小阁老会替咱们打圆场的。”
  “唉,今时非比往日了。”路楷摇头叹息道:“小阁老也救不了咱们……”
  “你太悲观了吧,老路。”杨顺不认同道。
  “想想吧,一个小小的四品御史,单枪匹马来宣府,竟敢将地方文武一锅端了。若不是后面有人撑腰,他敢吗?”路楷阴着脸道:“除非他疯了。”
  “谁在给他撑腰?”杨顺道。
  “除了徐阶还有谁?”路楷恨恨道:“也只有那老东西,能说动杨博那老滑头了!”
  “杨博?怎么又扯上杨博了?”杨顺彻底被他搞糊涂了。
  “怎么会扯不上杨博?”路楷恨声道:“今天咱们坏就坏在被人算计了……别忘了,那个崔老儿是杨博的表兄,那帮人全都听他的,今天这老头冷冷淡淡,一点热乎劲儿都没有,肯定是心里有鬼。”说着拳头攥得嘎嘣响道:“我看八成,他来前就嘱咐好了那些人,准备把咱们卖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杨博要这样做?”杨顺仍然不信道。
  “为什么?”路楷冷笑道:“他明年开春就要服阕了,你和许纶碍着他的事儿了呗。”
  “他不是那样的人吧……”路楷无力的一屁股坐下道。
  “怎么不是?”路楷道:“知道吗?小阁老笑看文武百官,说‘所谓举世奇才,放眼当今天下,三人而已!’”
  “好像听说过……”杨顺道:“一个是小阁老、一个是陆太保,另一个好像就是杨博。”
  “小阁老多高的眼界?”路楷道:“陆炳自不消说,那杨博当时不过区区甘肃巡抚,却能让小阁老如此推崇,你说他是不是个人物?”
  “杨博……”杨顺轻念一遍这个本家的名字,摇摇头道:“扯远了,还是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有道是‘自助者天助之’。”路楷一脸恨意道:“好在咱们也有后招!”说着附耳在杨顺边上,悄声嘀咕道:“等黄台吉来了,大帅如此如此……”
  “啊,真的要……”杨顺话说一半。想到自己刚才都要拼命了,也狠下心道:“好,就这么办!”
  ※※※
  天亮时分,沈默完成了对宣府官员的问话,得到了他们每人一份的供词,并有他们的签字画押;当然,他也发誓保证,这次的事情不会牵连到在场人等,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有时候为了换取对方的支持,做出一些妥协是必须的。
  抚摸着那厚厚一摞供词,沈默长舒口气。对忐忑不安的众人笑道:“有了大家的指证,这案子便可以结了——那杨顺和路楷左右联络,表里为奸,畏敌怯战、谎报战功、残害百姓、欺瞒朝廷,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罪!就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他们了!”说着还幽一默道:“除非把他们接到天上去。”
  虽然很不好笑,众人却十分努力的附和笑道:“邪不压正、邪不压正嘛……”
  “说得好。”沈默颔首笑笑,伸个懒腰,哈欠连连道:“诸位可以回去了,折腾一晚上,都困坏了吧?”
  众人纷纷笑道:“大人辛苦了。”便起身纷纷告辞,那邢将军却站住脚,轻声问沈默道:“大人,既然事情了了,您看能不能跟锦衣卫说说,把那些军官们都放了啊?”众人闻言也站住脚,都附和道:“是啊是啊……”那些人大都是他们的亲朋下属,当然要保了。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古怪的笑意,目光扫过这些面露央求的人,竟然摇摇头,缓缓道:“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众人一下紧张起来,焦急问他道:“大人不是说好了,不追究他们责任了吗?”还有着急的更是道:“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哪知沈默和年永康相视而笑,都笑得十分开心。众人正不知所措,就听沈默对年永康道:“年千户,你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好的。”年永康点头笑道:“诸位大人请放心,钦差大人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因为锦衣卫根本没去军营,也没有抓走什么军官……”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难以置信道:“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众位回去便知。”年永康伸手道:“请吧!”
  众人便将信将疑地离开了总督府,也不回家,径直往军营去了,到了一看,果然一切如故,既没有人被抓走,也没有什么悬赏。这时那原以为被抓走的罗副总,打着哈欠出现在众人面前,奇怪道:“大清早的怎么跑这来了?”
  众人这才相信,原来军营里什么都没发生……
  “球,原来是诈我们!”那邢将军啐一口道:“奶奶的,被人当傻子耍了。”不少人也很郁闷,道:“是啊,这个钦差大人,狡猾狡猾地,诳得我们都以为这边要露馅,结果一股脑全招了,连讨价还价都不敢……结果,竟然是虚张声势!真是太气人了!”
  但也有对沈默赞不绝口的,那被他称赞了书法的陈府台便捻须道:“钦差大人端的是好计策,咱们边军彪悍,不像京营那么温顺,锦衣卫也不敢贸然闯进军营抓人,万一造成哗变没法收拾,事情闹大了,皇上肯定会治他的罪……甚至不用皇上,杨顺便能以稳定军心为借口,请王命旗牌斩了他!”
  众人听了不由点头,陈府台便一脸欣赏道:“他这招啊,叫‘擒贼先擒王’,出其不备,把杨顺一抓,士兵们群龙无首、又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再诳着咱们把供词招了,把案子办成铁案,就更没人把杨顺当总督了,宣府城自然乱不起来,他就只有功没有过了。”
  “这人真是大胆啊!”众人琢磨着,确实是这个理,但倘若易地处之,他们可不敢这么干。
  那邢将军想了想,服气道:“这人,还真是沈大胆,俺老邢是服了!”
  据历史学家考证,宣府人一直管沈默叫‘沈大胆’,应该就起源于此,但真正成就他‘大胆’之名的,却是后面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
  看着弟兄们都没事儿,宣府的文武官员们也放了心,倦意涌上心头,一个个哈欠连连,便不管什么变天不变天,各自回家困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宣府的文武官员竟接到通知,命他们马上穿戴整齐,赶往东城门外,集合恭迎钦差大人!
  大家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传话的人传错了,钦差大人已经在城里了,怎么还要出城恭迎呢?
  “应该是恭送才对吧?”陈府台的疑问很有代表性。
  但前来传话的小吏很肯定道:“我们也问过,但钦差大人的侍卫长,强调是恭迎,而不是恭送。”
  “这是唱得哪一出?”陈府台心里嘀咕,却丝毫不敢怠慢,赶紧穿好官服,坐轿赶往东城门,心说:‘小心无大错,大不了白跑一趟。’等到了城门口,却见大家伙已经基本到齐了……这就是沈默那一晚上折腾,给众官员留下的心理阴影,试问谁还敢惹这么个胆大包天,心机深沉的主?
  众人互相问道:“让你来恭迎还是恭送?”结果都说是‘恭迎’。
  “那到底是进还是出?”众人倒不怕等,却不知该面朝哪边等。
  “甭管是进,还是出,反正都得恭着。”还是邢将军有主意,道:“咱们两边都看着呗。”于是分作两边,观望着城内和城外,看看到底是出还是进。穷极无聊,这些家伙竟开了盘,赌待会儿到底是出恭还是入恭。
  过不一会儿,便见沈默的轿子从城里翩然而至,那些赢了的欢呼道:“果然是出恭吧!”输了的便很沮丧。
  轿子到跟前,沈默下来,笑道:“为什么一半笑逐颜开,一半哭丧着脸呢?”
  众人心说,还不是让你‘出恭’闹得吗?陈府台躬身道:“有人见了大人高兴,有人想到要跟大人分别,正悲伤呢。”
  “分别?”沈默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问道:“为什么要分别?”
  “不是通知我们来送您吗?”陈府台道。
  “哦?”沈默回头瞪一眼三尺道:“你是怎么传话的?”
  三尺委屈道:“卑职反复强调了,是恭迎钦差啊。”
  “确实是这样说的。”众人这下糊涂了,道:“可是大人明明往外走啊。”
  “去恭迎钦差啊。”沈默说着望向远方道:“瞧,这不来了!”
  众人便顺着他的目光,往山道上望去,只见一支长长的队伍,从山上奔驰而下。
  “钦差大人,敢问来者何人?”陈府台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默一本正经地答道:“钦差啊。”
  “那您是?”众人心说,难道他是个假货?不对呀,当时杨顺验过那手谕了,确实是皇上写的啊!
  “我当然也是钦差了。”沈默看众人都被绕糊涂了,哈哈笑道:“谁说只能有一个钦差了,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众人正在惊讶间,那钦差的队伍到了,当先的掌旗官高声道:“钦差大人至此,还不速速跪迎。”
  众人赶紧先跪地恭迎道:“臣等恭请圣安……”当然沈默是不会跪的,因为他也是钦差,钦差见钦差,谁也不跪谁。
  簇拥着钦差大人的卫士闪身开来,露出其真面目,竟然是兵部右侍郎涂立,沈默笑着拱手道:“见过涂大人。”
  涂立虽然是严世蕃的学生,还比沈默高一级,却丝毫不敢怠慢……这不稀奇,只要是京官、只要还长眼睛,看过了京里的一场场惊心动魄,都会深刻认识到,这位小沈大人,已经是谁也动不得的了……
  两人亲热的见礼之后,陈府台代表宣府官员,向新来的钦差大人,表达了殷切的慰问,道:“请二位钦差大人进城。”
  谁知那涂立虽满面倦容,却强撑着道:“再等等吧,省得一会还得再出迎。”
  “啊?还有钦差呀?”


第六零一章 憔悴人见憔悴人
  什么多了都不值钱,可钦差这‘玩意儿’,每一个都代表皇帝,再多也得小心伺候着,一众宣府官员只好跟二位钦差大人,等在城门口,恭候第三位钦差大人驾到。
  过了不到两刻钟,山道上果然又驶来一支队伍,等到近前,那掌旗官果然喊道:“钦差大人驾到,百官还不恭迎!”大伙只好再跪一次。
  待看清来人,乃是刑部右侍郎周毖,沈默和涂立拱手道:“见过周大人。”周毖下马还礼道:“见过二位钦差大人。”
  陈府台这次学聪明了,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三位上差,还有什么人要迎吗?”
  “是啊。”三人异口同声道:“还有一位钦差呢。”
  陈府台这个汗啊,竟脱口道:“这么多……”
  涂立和周毖有些意外的看看沈默道:“皇上命都察院、兵部、刑部、北镇抚司,四部衙门平行查办此案,难道陈大人不知道吗?”
  不只是陈府台,所有人一下子都惊呆了,全部难以置信的望着沈默,心中狂叫道:‘沈胆大啊、沈大胆,竟敢连这种事情都敢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看到众人一片诧异。周毖奇怪地问沈默道:“怎么,沈大人没有知会他们吗?”
  沈默厚着脸皮道:“这个嘛……好像没说。”
  周毖和涂立一下变了脸色,追问道:“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第四位钦差的队伍也到了,沈默打个哈哈道:“这个稍后再说,咱们先接人吧。”两人只好先把疑团压回心里,跟着望向山路上。
  宣府城的官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沈大人分明是打了个时间差,先一步把案子办成铁案,等这三位来了,也只能徒呼奈何,无力回天了。
  ※※※
  北镇抚司来的是朱十三,看见他沈默心里就笑了,二比二了,人数上也不吃亏了。
  朱十三漂亮地翻身下马,朝几位大人团团作揖道:“竟是卑职来的最晚,让三位大人久等了。”
  涂立还没说什么,那周毖先没好气道:“比起沈大人来,咱们都来晚了。”他直觉沈默定然有什么鬼名堂。
  朱十三笑道:“沈大人要营救老师,提前一步来,也是正常的。”
  “那……”周毖终于道出心中的疑问:“怎么见不到杨总督,也没看到路巡按呢?”众人赶紧或者抬头望天、或者低头望地、或者左顾右盼,反正绝不敢看他,唯恐被问到。
  周毖是老刑部了,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道:“发生了什么事?”
  涂立虽然也觉着不妙,但觉着还是别将冲突表面化的好,便和稀泥道:“还是先进城再说吧吧,这城门口上风刀子刮脸实在受不了。”
  周毖跟涂立一伙,不好不给他面子,况且他也又累又冷,只好答应下来,众人便分乘几抬暖轿,进城去了。
  轿子直接抬进了驿站,四位钦差堂中并排落座,周毖和涂立都是三品,因而居中,沈默和朱十三甘陪左右,其余官员文左武右,在堂下站好……因为事情出乎某几位钦差的预料,所以也不搞什么迎接仪式,直接进入正题了。
  “陈府台,本钦差问你。”周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比涂立早三年,所以当仁不让,以主官自居,发问道:“杨总督和路巡按为何还不出现?”
  陈府台不敢怠慢。看看沈默,小声道:“回禀钦差大人,他们俩……已经被沈大人给……禁闭起来了。”
  “什么?”周毖和涂立一起吃惊道:“果有此事?”这句却是问沈默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沈默索性大方道:“是的,他们已经被本官软禁,听候朝廷发落。”
  “你……”周毖也顾不得场合了,霍然起身道:“你想干什么?皇上让我们四部共同查清此案,谁让你擅自行动了?”
  “不是吧?”沈默扬眉笑笑道:“当时皇上下旨,我可在现场听得分明——皇上的原话是……”说着顿一顿,众人赶紧施礼道:“臣等聆听圣谕……”连周毖涂立都不例外。
  “皇上说……”沈默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让刑部、都察院、兵部都派员、还有锦衣卫的人,各路神仙都去瞧瞧,回来各上各的本……”后面什么‘白眼狼’之类的词语,自然省却了。
  把嘉靖的口谕复述一遍,沈默对那周毖冷笑道:“皇上都说了,让咱们各查各的,何来共同查案之说?本官先到先查有何不可,我还赶着回京过年呢。”
  “你!”周毖气得词穷,边上的涂立赶紧接茬道:“沈大人先查也不要紧,但既然圣意让我们四部齐查,想必是要汇总比较各方的调查结果后,再做定夺了。”
  沈默点点头,又听涂立道:“既然如此,您看是不是先把杨顺和路楷放了,也好让我们开始查案……”
  “几位大人要查案,尽管去总督府找他们俩。”沈默微笑道:“本官只是限制了他们的自由,并没限制诸位,不影响你们查案的。”
  “你有什么权力限制一位总督的自由?”周毖一脸愤慨的高声道:“我要求你,立刻无条件放人!”
  “你也没有权力对我指指点点。”沈默面露不悦之色道:“大家都是钦差,谁也管不了谁!”
  “说得好!”周毖一拍桌子,冷笑道:“我管不了你,你也管不了我,我自个就去把人放了!”说着便要起身往外走。
  “去吧!”沈默嘴角挂起淡淡的笑意道:“只要你敢放人,我就敢参你个包庇共谋之罪!”
  “尚未定罪,何罪之有?”周毖哼一声道。
  “我这里有宣府三十余位文武官员的供词,共揭发了杨顺贪污军饷、畏敌怯战、隐瞒败绩、屠戮百姓、谎报战功等十余条罪状。”沈默沉声道:“还有从总督府中搜出来的阵亡将士花名册,能确切的反应每一次战败;贪污挪用军饷的账册,人证物证俱在,谁敢说他无罪?!”
  听了沈默的话,周毖和涂立难以置信的望着宣府的官员,心说天下还有这么不仗义的下属吗?只见这些‘不仗义’的文武官员,纷纷低下头,面露羞愧之色,却也印证了沈默的话……
  沈默当然要给他们打气,便高声道:“宣府的官员是有良心的,他们亲眼所见,宣大总督杨顺昏庸无能,累及三军,连吃了数次败仗,便魂飞胆丧,闻得虏寇前来,竟不敢出城迎战——对虏寇不敢发一矢,却纵吏士杀兵及百姓!还厚颜无耻的勾结路楷,向兵部邀功!百官莫不为之齿冷,莫不深恶痛绝,早就有弹劾告发之心,只是被那沈炼抢了先。”说着朝众人摊开双手道:“本官一到宣府,便得到了城中文武的大力配合,他们踊跃揭发杨路不法,实乃正义光辉之举!没有你们,这个案子不可能这么快水落石出;没有你们,那杨顺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制服!我要再次诚挚的感谢诸位!”
  一众宣府官员,已然在白纸黑字上签字画押,就算是上了他的贼船,再反复也不过是止增笑耳,只好纷纷尴尬地笑道:“都是大人英明领导,我等倒要感谢大人为宣府除害……”
  沈默哈哈一笑道:“大家都有功劳!”说着一挥衣袖,对三尺道:“将证词证物拿出来给几位钦差过目。”
  三尺便抱着个小箱子上前,搁在周毖与涂立面前,沉声道:“请二位大人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不到最后不死心,便打开那盒子,各拿出一份供词看起来,草草阅读几份之后,周毖将其悉数搁在桌上道:“全都是出自一人之笔,也没有谁的签字画押,我怀疑这是捏造的吧?”涂立也望向沈默,等待他的答复。
  “哦。”沈默轻轻一拍脑门,微笑道:“瞧我这烂记性,这是抄本,原件已经着锦衣卫连夜送往京城,此刻应该已经摆在皇上的案头了吧。”说着从箱子里拿起一张纸道:“这是本官出具的文书,保证抄本与原件一致,如果有什么出入,二位只管凭这个问的罪就是。”
  事涉欺君大罪,两人自然知道沈默不敢作假,但脸色非但没有舒缓,反倒更难看了——原来他俩是小阁老决定的人选,来前小阁老亲自和他们面谈,要他们千万顶住沈默的压力,把杨顺等人保下来,哪怕是撕破面皮,把事情闹到朝堂上,也绝不能失守这块阵地……
  ※※※
  严世蕃早就深知,他在皇帝心里已经是臭不可闻了,只有铤而走险,绑架了大明江山来要挟嘉靖。方能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
  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但严世蕃本来就是疯子,所以他不惮于这么干!事实上,嘉靖也确实被难倒了——朝堂上六部九卿多是严嵩的义子,地方督抚太半严党走狗,南边抗倭离不开胡宗宪,北边宣大门户又得靠杨顺守着……要是打倒严世蕃,从朝廷到地方,从东南到西北,就得换上个遍!在这种边患不断,乱民四起的危难之际,嘉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继续容忍他!
  严世蕃也知道,这是在刀尖上跳舞,要冒很大的危险,但他自信天纵之才,只需小心应付,必能逢凶化吉,将这段最艰难的日子撑过去。但他小觑了天下英雄,他的倚仗被徐阶和沈默看穿,两人摸清了嘉靖的顾虑,自然知道如何投其所好,让嘉靖皇帝帮着铲除严党了!
  徐阶和沈默的办法,便是不问首恶,先除党羽,枪口不对准严家父子,而将重点放在吴鹏、鄢懋卿、欧阳必进等严党的干将身上,想方设法把他们推到嘉靖帝的屠刀下——对于早烦了严世蕃的嘉靖来说,十分乐于消减他的势力,所以每每让两人的奸计得逞。
  而严家父子起初,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甚至还存着牺牲几个让皇帝消气的心理,直到身边党羽纷纷落马,转眼间被徐党摧城拔寨,要夺去半壁江山了,才猛然醒悟,知道再这样下去,必然完蛋大吉,才顿下决心,绝不再丢一城一池——吏部冯天驭一案,就是他们振作后的第一战,誓要将徐党赶出吏部!而这次的案件,又事涉兵部与宣大总督,两处要害部位,其重要性甚至高于冯天驭一案……而且现在朝野皆知,沈默在内阁重重折了小阁老的面子,所以严世蕃连派两位最得力的侍郎,力求能压倒沈默,哪怕把事情闹到北京、闹到皇帝那,也不能输了这一阵!
  在小阁老的殷切期盼下,周毖与涂立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星夜兼程来到了宣府城!谁知还是比立即出发的沈默晚了一天半,而就在这短短一天半的时间里,这个神通广大的沈拙言,竟然掏出了这么多的牛黄狗宝,抢先一步将案子办成了铁案!让两人空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出来……这好比兴冲冲的娶了个媳妇回来,结果已经被人家搞大了肚子。
  两人简直好比守八辈子活寡的怨妇,哪怕是把东海的水倒干,也浇不息他们无边的怨念……
  两人甚至不知沈默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就这么对着那箱子对着枯坐到深夜,不知该怎么跟小阁老交代。
  第二天,涂立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嘶声对周毖道:“好歹去看看杨顺他们吧,看他们怎么说。”长途奔波、不吃不喝,熬夜上火,严重的伤害了钦差大人的形象,但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周毖点点头道:“走!”两人便命备轿,往总督府去了。
  ※※※
  正如沈默所言,守门兵丁没有丝毫阻拦,任由两位钦差直入内堂,进入杨路二人被软禁的花厅中。
  才不过三天时间,也没受什么酷刑,也没被断了伙食,杨顺和路楷两个,却已经憔悴不堪,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腰都直不起来,仿佛老了十岁,或者被蒙古人抓去三年一般。
  当时饿得不行的杨路二人正准备吃这些天的第一顿饭,一人拿着个火烧,才咬了两口,就见同样憔悴的周涂二人推门进来。
  杨路二人费劲的聚焦起眼神,辨认出来人,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一个掉了手中的火烧、一个颤抖的捏着火烧,杨顺两眼流泪道:“老路,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快捏我一下……”路楷便狠狠地在杨顺胳膊上拧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道:“真不是做梦啊!小阁老果然没忘了我们!”
  路楷比杨顺理智得多,起身行礼道:“二位大人,恕我二人冠服不正,失礼了……”
  涂立点点头,轻声道:“非常时期嘛……”周毖可没他那么好脾气,冷哼一声道:“你们俩怎么搞的?手掌着宣府的军政大权,竟能让个单枪匹马的毛头小子给端了老巢,怎么不找块豆腐撞死?!”
  两人面露羞愧之色,小声道:“他是皇上钦差,我们哪敢乱来?”
  “就算惹不起。”涂立叹息一声道:“哪怕坚持个一天半载也好啊,只要我们来了,不就可以挡住他了吗?”
  “二位难道也是?”路楷瞪大眼睛道。
  “是的,我们跟他一样,都是审查此案的钦差。”涂立郁闷道:“只是比他晚来了一天半,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路楷和杨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这下被沈默诳惨了,跌足道:“我们怎么这么傻,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一对蠢货!”周毖恨不得踹他们两脚,狠狠骂道:“坏了小阁老的大事,你们百死莫赎!”
  涂立叹口气,劝道:“那个事后再说,现在先合计合计,看看怎么度过眼下这关。”
  杨顺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道:“这么说,二位能搭救我俩?”
  “这得问你们有没有办法自救。”周毖闷声道,涂立轻声解释道:“那沈默做事太绝,我们是没办法了。”
  “办法也不是没有……”路楷用只有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鞑虏来劫掠的日子就要到了……”


第六零二章 四个台吉
  国朝驱蒙元而代之,当年徐达、常遇春灭掉北元。将成吉思汗的子孙撵回了茫茫大草原,从此中原的繁华富饶与蒙古人无关,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在风沙苦寒中苦苦挣扎,却也唤回了他们身上的狼性,重新变得弓马娴熟、狡猾凶残起来,那是长生天的馈赠,那是成吉思汗的遗传,曾在中原的纸醉金迷中迷失,终于在莽莽大草原上找回。
  结果大明历次远征,都无法消灭他们,还被其不时骚扰﹐严重威胁着帝国的统治,到了成祖时候,便耗费巨资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广袤万里的边境线上,设立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山西、固原九座边城,防御蒙古人的进攻,这边是人们常说的九边。
  这九座边城,烽堠相望、卫所互联,构筑成大明的北疆防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中又数宣府为重中之重,因为它是京师西北面最重要的外围据点。如果宣府一旦失守,京城就剩下居庸关一道屏障了,京城形势岌岌可危了。事实上,只要入侵者突破宣府防线,攻克居庸关就没什么难度了。
  所以名义上是京畿外层防线的宣府城,实际是保卫北京的最后防线,也是最关键的屏障,所以被称为‘九边要冲数宣府’、‘京城锁钥’,为历代统治者最为重视的边镇,其城池经过百多年的营建,高三丈五尺,全是用夯土外加青砖包砌而成,城防设施完备,城高池深,气象雄伟,坚不可摧,它西边的大同甚至西安,都比不上它的规模。
  城内长年居住三十万人,其中军户二十万以上,与其说是一个城市,不如说是个拥有独立作战功能的军事堡垒更为恰当。
  正是因为宣府的存在,使蒙古人不敢深入内地,即使取道云中袭扰京城,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唯恐被宣府出兵,断掉后路,往往一沾即走,政治意义远大于实际收获。所以历代蒙古统治者……无论是也先、小王子,还是俺答汗,都视宣府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比渴望将其拔掉!只要拿下宣府,大明朝的京城就像扒光了衣服的女人,只能乖乖任其蹂躏了。恢复祖先的荣光、重据京城繁华之地,也就不再只是妄想了。然而即使强横如也先,甚至都将明朝的皇帝俘虏了,却也从未攻占过宣府……
  一座顽固宣府城,挡住了多少蒙古大汗的复兴之路,将其雄心壮志化为了永久的怨念,在一代又一代的继承人耳边反复念叨,使其在继承财富与地位的同时,也继承了这种怨念。黄台吉,在蒙语中是‘太子、继承人’的意思,他是传奇般的阿勒坦汗的长子,自然对宣府这个字,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执念。
  所以当杨顺的使者,通过萧芹找到他时,他一下子就激动了,他甚至感到了长生天的眷顾,要让他成为比父亲还伟大的蒙古大汗!
  当激动过后,他冷静下来,与心腹仔细商议,发现凭着自己部落的四千控弦,哪怕有人里应外合。也不敢贸然挑战宣府那个庞然大物,只好派人联系二弟布彦台吉所率之巴岳特部,四弟丙兔台吉所率之畏兀慎部;五弟把林台吉所率之巴林部,至于其他兄弟叔叔的部落,因为距离太远,唯恐夜长梦多,也就没有通知。
  三个‘台吉’同样对宣府深具怨念,一听消息便飞马赶到,四个台吉一合计,能凑出一万五的精锐部队,蒙古勇士能以一敌十,差不多足够了。老五把林台吉问:“要不要请父汗来坐镇?”结果遭到了三个哥哥一致的白眼,布彦台吉骂道:“若是父汗来了,到时候人们只说,阿勒坦汗攻陷了宣府城,哪会提我们的名字?”“对,这是我们的功勋,父汗已经足够荣耀,不需要了。”丙兔台吉也道。
  “可是,我怕万一损失过重,父汗会责罚我们的。”把林台吉向来小心谨慎,畏惧俺答如虎。
  “放心吧,这次我们用计。”黄台吉笑着安慰他道:“不强攻就不会有损失。”
  “计将从哪里出?”把林台吉可不放心,追问道。黄台吉本想卖个关子,但另两个台吉也好奇道:“是啊,大哥,你就别瞒着了。”他只好招认道:“是萧国师说的。”
  “那到底是个什么妙计呢?”
  “没问……”
  ※※※
  在三个弟弟的要求下,黄台吉把萧芹找来。
  那萧芹望之四十多岁,穿一身宽大的白袍,额上系着杏黄色的布带;身材高而消瘦,脸型同样细长;生一双狼目、一个鹰鼻,嘴唇薄而紧抿着,一看就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他是读书人出身,但塞外的风霜砥砺,早已经涤荡了他身上的文弱气息,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战士。
  “长生天永远眷顾,黄台吉和三位台吉。”萧芹躬身施礼道。
  他虽然是个汉人,但蒙语说得极好,对蒙古人的风俗习惯了若指掌,甚至对黄金家族的历史和萨满教义都十分精通,所以蒙古人对他很有好感,四位台吉也不例外。黄台吉朝他点头笑道:“板升的守护神,阿勒坦汗的国师萧大人,我的四位兄弟来到这里,要听一听你神奇的计划。”
  萧芹也不隐瞒,笑笑道:“经过这几年的经营,我已经在宣府城中,发展了上千名的信徒,其中有个最近入教的,乃是北城门的城门官。”
  四个台吉闻言大喜道:“这么说,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进城了?!”
  萧芹笑道:“汉人有句话,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可以将其谋划的滴水不漏,但还要祈求长生天保佑。”
  “那一定没问题,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长生天的宠儿,不保佑我们保佑谁?”四个台吉大喜道:“萧国师快去联络,我们这就各自点齐人马,咱们尽快出兵!”便全都信心满满,把林台吉也不再提通知父汗的事儿。
  “好说好说。”萧芹笑着应下来,出帐准备去了。
  蒙古人彪悍好战,入则为民,出则为兵,每年春夏两季逐水草放牧,繁衍牲口;到了秋冬季节,牧草早已经割下,喂养圈起来的牲口,就是女人和小孩的事儿了,男人们整日里喝酒吃肉、骑马射箭,期待着去劫掠汉人的财宝与女人。
  当他们接到首领的动员令,就立刻带上弓箭、骑上骏马,在女人们和孩子们的送别中,离开各自的营地,往各自首领的大帐集中。仅仅用了两天时间,散布在方圆百里范围的蒙古汉子,便悉数集中在中央营地,整装待发了。
  黄台吉和三个弟弟,身穿着祖先留下的皮甲,骑马立在高坡之上,望着坡下乌压压的蒙古勇士,弟兄四个不禁浑身热血沸腾。在那一刻,四人都有种成吉思汗附体的感觉,自觉不可战胜,并可征服一切。
  黄台吉拨马而出,对坡下一脸热切的蒙古骑兵道:“今天,我们是个阿勒坦汗的台吉,将带领整个草原最勇猛的武士,去创造一个历史!此役之后,明国富饶的内地,将任我们自由驰骋,甚至明国的首都,也会成为我们宴会时的牛羊!”
  听到下面传来的粗重喘气声,看到一双双充满欲望的眼睛,黄台吉心中暗喜道:‘这段词还真管用呢……’原来他的演说词,是萧芹写好,费了老鼻子劲,才一句句教他背下来的。
  谁知这人不能得意,一高兴,竟把词儿给忘了。在下面人热切的目光中,黄台吉十分尴尬,却该死想不起下面说什么了,只好小声求救道:“帮我接下去。”
  要不怎么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三个台吉毫不犹豫,一人一句道:“抢光他们的钱财!”
  “带走他们的女人!”
  “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众人跟着高呼道。
  黄台吉见好容易可以下台,赶紧道:“出发!”四兄弟便率领万余蒙古骑兵,向宣府方向呼啸而去。
  ※※※
  大明边患严重,每年国库收入的四分之三,都要投入到九边军镇,虽然无法带来像样的胜利,却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几乎是黄台吉率众出发的当天,蒙古人大举集结,动向暂时不明的情报,便已经送到了宣府城中,邢将军的案头上。
  邢将军的全名叫邢玉,是宣府总兵官、挂镇朔将军印,所以‘将军’这个称号,不是虚名。这其实很了不得,此时全国共有总兵六十二名,而总兵挂印称将军的仅有八名。其中以‘镇’字打头的将军规格上高于‘征’,‘平’字打头的将军,乃是响当当的二品武将。当总掌军政的杨顺杨总督歇菜了,他就成了第一军事长官。
  邢玉深感问题的严重,拿着这条情报便去了驿馆……大明朝以文驭武,虽然杨顺歇菜,可还有那几个钦差呢!他当然要先汇报请示了。
  到了驿馆,沈默和朱十三不在,周毖和涂立在,他也顾不得谁是哪一边的了,将情报禀明了两人。
  两人不禁心中叫苦道:‘怕什么来什么!’现在杨顺被沈默软禁,宣府的军政群龙无首,如果因此导致战事不利,到时候皇上追究下来,姓沈的固然要扛大头,可他们同为钦差,也不可能好过了。
  周毖问邢玉道:“会不会是去别处啊,这么多地方,还偏来咱们宣府啊?”
  涂立也抱着侥幸问道:“是啊是啊,也许是去云中、应州,目标是劫掠村镇呢。”
  “肯定是宣府!”邢玉焦急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些蒙古人自私贪婪成性,如果只是普通的劫掠,是绝不会四部联合起来!能让他们甘愿合在一起的,只有独吞不掉的目标——方圆二百里内,只有宣府一个!”
  两人见邢玉说得斩钉截铁,不由信了他的说法,异口同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邢玉道:“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宣府城有全套的对策,只是少了总督大人居中指挥,文武难以协调。”说着一抱拳道:“还请钦差大人主持大局,率领我等积极备战!”
  两人一听脸都绿了,都一口拒绝道:“那不行那不行,我们什么都不懂,外行怎能指挥内行?”态度无比的谦逊,坚决不背这个黑锅。涂立还笑眯眯的鼓励邢玉道:“我看邢将军就很有才嘛,你亲自指挥不好吗?”
  邢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我大明以文御武,我一个武将,是没法调动那些文官老爷的。”他是睁着眼说瞎话,宣府城中的文官武将早就成个一个集团,文以陈府台为尊,武自然是他说了算,若有军事方面的命令,是没人敢不听的。但他十分滑头,唯恐战败承担责任,所以坚决不当这个头。
  亲眼目睹了历任总督的悲剧,宣府的官员无论文武,都信奉一条座右铭道:‘出头的椽子最先烂’!
  看邢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周涂二人还指着他领兵守城,自然不能强求,只好答应给让找个领导,这才劝得邢玉先去准备御敌。
  ※※※
  待邢玉走后,周涂二人相对枯坐,先闷了一会儿,然后又同时道:“你来吧!”说完不禁相视苦笑,知道谁都不会担着个责任。
  “不如我们抓阄吧?”周毖道:“抓到谁算谁?”
  涂立是个好说话的,点头道:“好吧。”便裁了纸,写下字,揉成一团让周毖抓,周毖抓一个,打开一看,不由变了脸色,哈哈干笑道:“这法子不好,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吧。”摆明了要耍赖,涂立也没办法,瞪他一眼道:“你想吧!”
  周毖赔笑道:“别生气,我还真有办法……”
  “什么办法?”
  “照路楷说的。”周毖轻声道:“把杨顺放出来。”
  “不妥不妥!”涂立反对道:“杨顺已经是待罪之人了,把他放出来统领大军,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不仅咱俩跑不了,就算小阁老也要受牵连的!”
  “我却觉着路楷说的对。”周毖道:“这是个让他们将功折罪的好机会,只要把蒙古人挡回去了,咱们再吹捧他一下,让京里大人觉着,宣府不能没有杨顺这个人,自然就有人出来为他说好话。”说着恨恨道:“然后再添油加醋,告那沈默假借钦差的名义扣留总督,险些酿成大祸,这样双管齐下,不愁皇上不犯嘀咕。”
  涂立被他说动了,叹口气道:“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去把他放了吧。”
  “不是我,是咱俩!”周毖摇头道:“我一个人的卫队做不来这事。”
  “那我把卫队给你指挥。”涂立道:“还是不要都跟沈默撕破脸的好,万一还得求他,我到时也好说话。”
  “求他干什么?”周毖骂一句道:“那小子就是想把咱们往死里整,哪还有什么好心!”话虽如此,却也不再要求涂立跟他一起行动了。人的名、树的影,沈默的鼎鼎大名,不可避免的在他心里留下阴影,让一贯强硬的周侍郎,也不敢冷酷到底。
  ※※※
  周毖带来的护卫有六十多人,加上涂立的四十多个,一百多人便手执刀剑长矛,跟随周侍郎往总督府去了。
  快到了的时候,周毖给他的下属打气道:“待会儿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进去抢人!出了人命我担着!”护卫们便嗷嗷叫着往大门口冲去。
  守门的锦衣卫早就得到消息,在门口站了两排,挡住了周毖等人的去路。
  “奉钦差大人命,进府押解杨顺路楷!”周毖的护卫长高声道。
  “奉钦差大人命,任何人不得带走杨顺路楷!”值守的锦衣卫也高声道。
  这要让不知内情的听了,定然以为那位‘钦差大人’是精神分裂。
  “动手!”周毖不想啰唆,沉声下令道:“冲进去!”
  “谁敢!”只听一声大喝,锦衣卫百户吴强,出现在人墙之后。


第六零三章 我来
  大概在邢玉到驿馆前半个时辰,年永康先一步将沈默和朱十三叫走了……因为杨顺的侍卫长从城外回来了,且已经被秘密抓捕。
  “不是说,先暗中观察他一段时间吗?”到了年永康在贫民区的据点,沈默问道。
  “已经盯梢过了。”年永康面带煞气道:“他化装成个行脚商贩,跟几个白莲教妖人前后脚进城,进城后也不回家,在城里四处流窜,一天工夫见了十几个人!”
  沈默便不再言语,跟着他下了后院的地窖,发现竟是个像模像样的地牢,足有七八间牢房,还有刑讯室。
  朱十三问道:“小年,怎么混得这么惨?躲躲藏藏的怕什么呢?”
  年永康轻声解释道:“没办法呀十三爷,这里是当兵的天下,咱们要是抓了人,他们就成群结队的上门要人,不答应就给你捣乱,让你不堪其扰……当然,原先不是这样的。”
  朱十三知道他的意思,拍拍年永康的肩膀道:“大都督不在了,我们更要自强!”
  年永康点点头,深吸口气道:“二位大人这边请,那人在刑讯室里。”
  走到刑讯室中,沈默便看到个悬吊在室中央的男子,虽然他之前见过许多捆绑悬挂,但都没有这次的别出心裁——只见那男子的两手拇指被铁箍牢牢箍着,铁箍上系着铁链子,铁链子穿过两侧墙上高处的铁环,将他的身子吊得笔直。然而他的两脚却没法悬空,因为他仅被足尖着地的高度,不多一寸、不少一寸,使他既难以完全靠拇指承受全身重量,又不能完全靠趾尖支撑身体,浑身酸麻无比,有力使不上。仅仅吊了半个时辰,那人就已经满头大汗,不停地颤抖。
  朱十三大为赞赏道:“小年真不赖,这法子值得推广一下!”他已经高升为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所以都是从全局的角度看问题。
  年永康受宠若惊道:“谢大人夸奖!”便一下子来了精神,指着满屋子的刑具道:“宣府地处偏远,比不得北镇抚司的诏狱,没有那么多的花样。平时除了挺棍、夹棍、脑箍、烙铁子这些一般项目,也就是‘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燕儿飞’,没什么稀罕玩意。”说着看看沈默道:“况且弄得血肉模糊,老叔祖也不一定爱看。”
  沈默笑笑道:“虽然血淋淋的也能看,要是有不流血的法子,那就更好了。”
  年永康道:“有的。小人琢磨出个方法,既简单又有效,这次在二位面前献丑了。”便对边上人道:“来个遮天蔽日吧。”
  手下行刑手便拿出个厚厚的纸袋,一下套在那人头上,然后开始泼水,被打湿的纸袋,似乎遮住了那人的口鼻,他可能觉着快要窒息了,便剧烈的挣扎起来,用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反复大张嘴巴,终于将那纸袋扯破个口子,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起来,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不错,不愧是练武之人。”年永康赞叹道:“这么快就扯破一次,不过不要骄傲,我们这里最高的记录是五个,由一名会龟息功的江洋大盗保持,看看你能不能再创新高。”说着声音一冷道:“再来!”
  便又有一个纸袋子套在他头上,那人赶紧大张嘴巴,想要提前开动。但没沾过水的纸袋子,根本不贴面,只是白费力气。
  当哗啦一声,一盆水泼上去,纸袋子才一下贴在他脸上,那人赶紧使劲挣脱,但这次明显费力许多,用了上次一多倍的时间,才好容易挣破……
  “好样的!”年永康拍手道:“再来第三个!”
  “别……”那人剧烈地喘息道:“我受不了了……”年永康这法子,对人的身体伤害,其实是有限的,但可以让他清晰感到窒息的恐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下一次被活活憋死,那点可怜的勇气终于消耗殆尽……
  ※※※
  “那就招吧……”见手下将纸袋子从那人头上扯下,年永康便问道:“你到底出去干什么了?”
  “我……”那人如落汤鸡一般,一双眼睛也翻白着,仍在喘息道:“我去板升了。”
  “去那里干吗?”年永康逼问道。
  “去找萧芹。”那人便如竹筒倒豆子,将自己如何领命去见萧芹,如何在他的引荐下,见到了黄台吉,并邀请他们出兵宣府的事情,全吐露出来。
  沈默几个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路楷莫非疯了?勾结鞑虏进攻宣府,抄他九族都是轻的!”朱十三连连摇头道,说着恶狠狠地揪住那人的领子道:“你是不是耍我们呢?”那人唯恐再遭毒手,连连赌咒发誓,看起来不似作伪。
  “十三爷,他应该没骗人。”年永康在边上道:“那几个白莲教徒也招了,跟他说的大差不差。”
  “那就奇了怪了?”朱十三摸着下巴道:“难道这俩人老寿星吃砒霜?活腻味了?”也难怪他不理解。这年代当官,其实是很安全的勾当,哪怕你畏敌怯战、谎报战功、甚至滥杀无辜,充其量也就是一顿廷杖、流放两千里,终身不得叙用而已。可有两样,是绝对沾不得的,沾之必死!那就是谋反与通敌!沾了那一条,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那人小声道:“大帅和路楷的一家老小还都在京城待着呢,怎可能通敌卖国呢?”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年永康厉喝一声道:“再敢藏着掖着,下次给你双份的!”
  “这是那路楷走投无路,想出来自救的法子。”那人赶紧招供道:“其实他不是跟黄台吉内外勾结,而是花钱买他来演个戏!”
  “演戏?”年永康和朱十三同时道。
  “对,演戏。”那人道:“只要黄台吉点起兵马来城下走一遭,他们便会支付他五万两银子,三万石粮食;然后黄台吉再退到长城北面,他们又会支付他同样数目的银子和粮食!”
  听者无不瞠目结舌,荒唐的真相,竟比戏文还不真实,朱十三咂咂嘴道:“呵,杨大帅的礼数真周到。看着快要过年了,就雇蒙古人演大戏给我们看。”
  “真有仇大帅当年的风范啊。”年永康也被逗乐了,摇头晃脑道:“当年仇鸾每年给俺答交保护费,求他不要打劫,在宣府都成了佳话,到现在还经久不衰,想不到杨大帅又来了这么一出,真是,真是……”
  “眨巴眼养个瞎儿子,一代不如一代”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默,哼一声道:“仇鸾那好歹还为百姓免了刀兵之灾,他却引狼入室!实在是该死!”
  ※※※
  见再问不出什么了。三人便从地牢里出来,沈默对年永康道:“仔细盘查那几个白莲教徒,我感觉他们另有图谋,恐怕是想将计就计。”
  年永康知道事态严重,狠狠点头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亲自审问,保准把他们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掏出来。”正说话间,就看见一个叫马三的锦衣卫从外面跑进来。
  “你不在总督府值守,跑这来干嘛?”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极易引来注意,暴露了这处据点,年永康不悦的呵斥起来。
  那马三却顾不得请罪,而是急急忙忙道:“周钦差领着人要硬冲总督府,吴百户正带弟兄们堵着呢,让小的赶紧回来求援!”
  “周毖硬冲总督府?”沈默心念电转,已然明白这是杨顺和路楷计划中的一环……用黄台吉施以外压,给周毖放出他们的借口,然后‘撵走’黄台吉,将功折罪,便可万事大吉了。
  “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些人为了脱罪,竟然干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这,沈默的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备马,去总督府!”又对年永康道:“你留下,加紧盘查,随时向我报告!”年永康点点头,立刻命人备马。
  十几匹马冲出门去,在宣府狭窄的街道上奔驰,难免撞翻了些小贩的摊子,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毫不停歇的往总督府冲去。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紧张,他们甚至能预见到,周毖命人将吴强他们打得满地打滚,踏着他们的身体冲进府去。
  当沈默他们到了府前大街,便见到许多看热闹的围着总督府的门口,似乎里面的事情并未结束。
  “让开、让开!”锦衣卫高举马鞭,大声将闲杂人等驱逐。沈默和朱十三则在十几个手下的扈从下,来到了总督府门前,却意外的发现,周毖的人竟还被挡在门外,不得寸进。
  “这个吴强真神了。”沈默不由赞道,但下一刻,当他看清楚大门口时,一下子就傻了,不知该怎么评价——那吴强挡住周钦差前进的武器,不是血肉之躯筑起的长城,而是一尊泥偶!
  但那不是一尊普通的泥偶,而是一尊从文庙中搬来……哦不,应该叫请来的,姓孔名丘字仲尼的泥偶。
  宣府城的孔庙建在总督府中,据说是为了冲抵边镇过于浓重的武人之气,以示文治武功并举,不得有所偏废。
  当吴强听说周毖带人杀过来,便意识到不能硬挡……人家代表皇帝,真要急了眼,杀进去伤到谁也只是误伤,哪怕是出了人命,也只是误杀!正无计可施之际,他看到了坐落在总督府院左的夫子庙,心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命十余名身强力壮的手下,将他老人家请下神台,抬到府门口,大喝一声道:“谁敢上前!”
  还真没人敢上前。
  吴强天不怕地不怕,敢将孔夫子请来当门卫,别说还真找对人了!那周毖可不敢冲撞了这尊泥塑,也不敢上前抢夺,万一将其碰得四分五裂,或者掉个胳膊少个腿,那全天下读书人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了。
  周毖无可奈何,只能在那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没少了出言威胁,无奈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吴强根本不吃他那套,只让人抓紧了孔子的塑像,别被对方抢了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没过多会儿,沈默便来了。
  ※※※
  一看见沈默,周毖积累的怨怒终于有了发泄口,指着那泥塑高声道:“沈大人,你的手下竟敢擅自挪动圣人的塑像,这个不敬之罪,你要担的。”
  “小得们怕老夫子闷得慌,抬着出来晒晒太阳,这是大大的尊敬,我看不出有何不敬之处!”朱十三抢着胡搅蛮缠道。
  周毖却不理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沈默,沈默却不怕他,冷着脸道:“你周大人,带兵来此羁押之所,卫兵们奉命守卫,见对付不了你这个钦差大人,只好请孔夫子帮忙!夫子心胸宽广,不会因为这点事儿生气的。”
  “好利的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周毖缓缓点头,怒视着沈默道:“这事儿暂且搁下,咱们日后再论。但这不是我怕了你,而是因为军情紧急!”说着从袖中掏出邢玉给的情报,命人转交给沈默。
  沈默接过来一看,竟然是蒙古人集合四部兵力,一万五千人马,在黄台吉四兄弟的率领下,离开了草原驻地,向边境方向移动。
  ‘看来真的有鬼……’沈默敢笃定自己的猜测了——如果单单是演戏收钱,黄台吉必不会叫上他三个兄弟,自己白吃独食多过瘾,干嘛要分给别人?亲兄弟也不行!但他偏偏纠集了能出马的所有人,兴师动众、所图非浅!至少不是几万两银子、几万石粮食那么简单。
  再联系白莲教徒的异常活跃,一个精心策划、针对宣府的大阴谋,便呼之欲出了。
  沈默在那里沉思,周毖却以为他也怕了,便轻蔑地看他一眼道:“还不命他们让开?”
  “这跟敌情有什么关系?”沈默面露不解之色道。
  “当然有关系了!”周毖沉声道:“现在城中群龙无首,文官武将无法协调,组织工作一团乱麻,除非你沈大人能另荐高明,否则就别拦着,我要放出杨顺,让他戴罪立功!”
  “不行!”沈默本想接着说:‘这是杨路二人为了自救,自编自导的一出戏!’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没有皇上的赦免,谁也别想放他们俩出来!”
  “你!”周毖指头点着沈默道:“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如果因为没有指挥输了这一仗,皇上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这么责任吗!”
  “担得起。”沈默微微一笑道:“周大人请回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无论结果如何,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哼……”周毖哼一声道:“现在说得轻松,出了问题还不是要我们一起承担?”
  “不会的。”沈默正色道:“我会立下军令状,一切后果由我一人负责,如何?”
  朱十三走过去,与沈默并立道:“算我一个,我与沈大人一起负责。”
  二比一。
  周毖深恨涂立那个缩头乌龟,让他没法据理力争。只好跺跺脚道:“这是你们说的,立字据吧!”
  ※※※
  沈默两个果真就立了军令状,交给周毖保存,周毖收下那两份‘脱罪符’,心中便盘算开了,应早日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就走,却听到里面传来杨顺的尖叫声道:“周大人,你可不能不管我们了!”
  这一声也把沈默和众人的目光引过去,只见杨顺和路楷两个,趁着守卫疏忽,从花厅中逃出来,拼命往门口跑来。
  看到这两副鬼样子,周毖唯恐他俩说出什么来,便提高嗓门道:“大帅少安毋躁,先在这里安安生生待着……我刚才和沈大人约好了,他先来负责守城,要是他不成,你再来哈。”
  这不是哄小孩是什么?杨顺暴跳如雷道:“沈默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怎么会守城呢?要是宣府城有一点损失,我就要请出王命旗斩了他……”话音未落,被人伸脚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再也爬不起来。


第六零四章 白莲密语
  沈默不是自不量力之人,他知道自己什么擅长、什么不擅长——他擅长的东西很多,但不擅长的也不少,比如说带兵打仗、守城御敌,都是他所不能的。
  但他依然接下了守城的重任,因为他很清楚,宣府城的文官武将必与城池共存亡,他们常年经历战火,相互配合十分默契,并不需要有人对他们指手画脚,他们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傀儡,说好听点,就是名义上的首领。
  沈默知道打仗的事情,无须自己指手画脚,宣府官兵便可做得很好了——城中可以动员的兵力,达到八万之巨,再加上宣府城高池深、粮秣充足,他真看不出蒙古人以区区不到两万骑兵,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攻击宣府的胜算何在。
  纵观百年历史,蒙古人在这座城下被碰得头破血流。丢下的尸骨甚至与在其他地方阵亡的总和相当,以至于近几十年来,听到‘宣府城’三个字,蒙古人便满面愁容、提不起进攻的勇气,甚至每次劫掠都绕之而走。
  然而这次,他们毫无疑问的大举出动了,如果不是脑子进水,那必然是另有算计。结合年永康那边的结果看,显然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沈默最擅长的,便是各种阴谋阳谋,当然也善于对付对方的各种计谋,所以他很明智的将自己的工作重心,放在应对敌人可能的暗算上,而将城防、补给等一切战争相关,交由邢玉和陈府台全权负责——宣府城是他们的家,关系到他们的一切,沈默也不怕他们消极怠工。
  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事情便会简单许多,这个道理明白的人很多,但身居高位者,却往往是另外一小撮……
  沈默召集宣府城的文武官员,向他们宣布,自己将为此次守城之役负总责,并下达了两项命令,第一,派出所有骑兵,向城外周外的百姓预警,命他们迅速躲藏起来……边民们世代生存在这种环境中,不用教也知道该如何去做。第二,便是让邢玉和陈府台陈睿分别负责军事、后勤两方面,有问题相互协商,协商不了再来找自己,而后便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了。
  宣府城的官员也如释重负,能得一肯担责任又不指手画脚的上司,简直是下面人的梦想,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意?
  于是大家各司其职,宣府城便如一台谈不上精密,却运转无碍的战争机器,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迎敌。
  ※※※
  分配完了任务,沈默便专注于自己那一摊,他敢断定蒙古人这次是有诈的——他深知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尤其是在外部攻不破的时候,用间变成了几乎唯一的选择。当然因为种族有差,蒙古人想要在城内搞风搞雨,实在是困难多多,所以依附于他们的板升白莲教,便成了最好的执行者。
  大胆猜测完毕,下面便是小心求证了。沈默再次来到了锦衣卫宣大千户所的秘密据点内,听取年永康的审讯结果。
  “大人,那几个白莲教妖人已经全招了,他们是来传信的。”年永康禀报道:“这些家伙被邪教迷了心窍,要不是昼夜用刑,还真难撬开他们的嘴呢。”
  “哦,搜出什么信件了吗?”沈默问道。
  “没有信件。”年永康道:“他们本要在城内几处地方,写下一串符号。”说着将一张纸递给沈默道:“卑职让他们默写下来,每人都是丝毫不差,应该没有问题。”
  沈默拿过那张纸,便见上面一共五个图案,前两个是两个月亮,第三个是个太阳,第四个是条狗、第五个是个人脸,大张着嘴巴……都是最最简单的图案,要是在街墙上看到,只会以为是小儿胡闹的涂鸦,谁会想到是惊人的暗号呢?
  “这是什么意思?”沈默皱眉道:“那些人怎么说?”
  “他们也不知道。”年永康道:“据说这是萧芹创立的‘白莲密语’,只有他的亲近弟子,和秘密潜伏的人认得,像他们这些跑腿传令的,只管记住图案,并不知道意思。”
  “白莲密语?”沈默摸索着下巴道:“你怎么看这东西?”
  “看不出来。”年永康挠挠头道:“什么月亮啊太阳啊,狗啊人的,除了设定它的人,只有鬼知道喽。”
  沈默叹口气道:“要是那个阎浩没死就好了,从他俩口中就能问出来。”可惜当初杨顺为了让沈炼的案子死无对证,早就杀人灭口,将阎浩、杨胤夔两人,毒死在牢里了。
  两人对着那张纸琢磨了半天。沈默突然问道:“牢里那些人,是头次传令吗?”
  “不是。”年永康道:“他们就是专干这个的,常年为白莲教跑腿送信。”
  “都是这种东西?”沈默心说那萧芹可就太厉害,都能独立发明语言了。
  “这个没问……”年永康道:“我这就去问问。”
  “一起去。”沈默起身笑道:“我对他们突然很有兴趣……”
  ※※※
  说走就走,两人便下了地牢。
  到了刑讯室中,沈默才知道,所谓‘昼夜用刑’,不是白天黑夜连续用刑的意思,而是制作一个一人高的木笼,四面钉上钉子,钉尖向内,穿透木条,那些白莲教徒便被关在当中,必须无时无刻都保持立正的姿态,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而且不能打瞌睡,因为身体稍微动弹一下,钉尖就刺入皮肉,疼痛难耐,沈默只是看看,便觉着毛骨悚然了……
  一看到年永康和一个年轻高官进来,几个笼子里的白莲教徒纷纷哀求道:“放了我们吧,实在站不住了……”
  “他们已经在里面关了两天。”年永康小声禀报道:“全都熬垮了,问什么说什么。”沈默估计自己在里面,半天都坚持不了,撇撇嘴,表示一下惊奇。
  便听年永康沉声对那些白莲教徒道:“我家大人前来问话,你们的机会来了,如果谁的回答又好又准确,就能转到普通牢房,等证明确实有用后,将会得到大人的特赦。”
  四个白莲教徒,登时将目光汇集到沈默身上。沈默微笑着点点头道:“是的,不仅是特赦,本官还会安排他去江南,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在人间天堂重新开始。”
  在这个‘宁为长江犬,不为黄河人’的年代,沈默这个承诺,无疑是谁也没法抗拒的,更不用说这些已经叛教的白莲教徒了。
  年永康搬来把椅子,请沈默坐下。沈默又找来块黑板,写下甲乙丙丁,对那四个人道:“你们从左到右,依次是甲乙丙丁,记住自己的代号。”然后又指一指那黑板道:“我开始提问,先是必答题,然后是抢答,谁答出来,便加一分,补充发言的也能加分,但敢糊弄我的……”说着目光转冷道:“直接擦掉你的代号,在笼子里关到死吧!”
  甲乙丙丁四人连忙保证,一定会好生回答。
  “请听题。”沈默道:“第一个问题,你们入教多长时间了。”
  四人依次回答,五到七年不等。
  见沈默点点头,年永康便在每人的代号下面,画上一笔。
  “干这个信使多少年了?”沈默又问道。
  四人依次回答,一到三年不等,便又得到一条竖线……沈默又问了三个简单的问题,送给他们每人一个‘正’字。其实等于谁都没加分,可四人看了却很受鼓舞,仿佛一定能再接再厉,战胜对手一般。
  “下面进入抢答环节。”沈默道:“这可是拉开差距的关键机会,都要把握住啊!”四人都屏息凝神,没一个说话的,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你们谁知道,白莲密语是怎么回事儿?”沈默沉声道。
  四个人沉默一会儿,然后是乙号最先道:“是萧天王……哦不,萧芹创造的一种暗号,用来传递一些秘密信号。”
  “这种方法用的多吗?”沈默又问道。
  还是乙道:“很少用到,只有最要紧的时候才用。”
  “很好。”沈默赞许地点点头道:“给他加两分!”
  那人便咧嘴笑起来,边上三个的心却揪起来,于是暗下决心,下次绝对不能犹豫,一定有啥说啥。
  “你们以前传递过类似的暗语吗?”沈默问道。
  四个人一起点头道:“传递过!”加一分!
  “几次?”沈默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道,结果最多的送过五次,最少的这是第二次。
  沈默便缓缓道:“将原先传递的暗语写下一条,便得一分。”
  立刻有四个狱卒上前,端着纸笔让他们写。四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想啊想,然后小心的从递饭的孔洞中伸出手,便开始歪歪扭扭的画起来。
  ※※※
  沈默坐在那里等着,不一会儿,最年轻的‘丁号’交卷,他之前就干过一次,所以记得牢靠,不费劲就写下来了。
  接过年永康转呈的纸张,沈默看到上面是四个图案,依次为‘人脚、马、鹧鸪、麻雀。’依然是一头雾水。他问那丁号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个背景?”
  “就是前两天。”丁号小声道:“我去保安州传的令。”
  “确切的日子。”沈默沉声道。
  “腊月十三那天。”
  “腊月十三?”沈默还没说什么,年永康低呼一声道:“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了!从那天下午开始,从临近州县,有大量可疑之人往宣府赶来,其中不少是邪教的嫌疑分子。”说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当时因为沈先生的缘故,没有通报官府,但一直关注着他们——十六那天,这些人都出现在十字街头,一直煽动百姓冲击法场,要不是大人及时赶到,怕是要酿成大祸了。”
  这时候,另一个也写完了,沈默拿过来一看,便见上面也有同一条暗语,询问得知,那人腊月十三去怀来县传令;等剩下两个也写好了,纸上同样有这条暗语,只是地点不同,但都是临近的州县。
  “看来。”年永康轻声道:“这是一条召集令,召集各地的教徒来宣府闹事。”
  “嗯。”沈默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道:“要想明确表述一条命令,最最简略的情况下,也要具备时间、地点、动作三要素。”说着指着那四个图案道:“所以我敢说,每个图案对应的,不是单个的字,而是一些个词语。”
  年永康点点头道:“这样就不会太复杂了,最多一两百个图案,便能将他的意思表达清楚,当然前提是对方知道所有暗号的含义。”
  “黑话!”沈默沉声道:“这就是一种符号化的土匪黑话。”江湖上的黑话,又称作切口,也叫春点、唇点。许多的帮派、行当都有一套复杂的切口体系,沈默就会说大部分的漕帮切口。
  让沈默这样一解构,在年永康心中十分神秘的萧天王,立马沦落为黑帮分子,不由笑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两人仔细看那些纸片,扣除重复的,共有六条暗语,通过问讯得知,这些命令分布在近三年里,每条至多六七个图案,都不尽相同。
  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小图案,年永康眼都花了,发愁道:“这可怎么猜啊。”要是能让你轻易地看出来,那就不是黑话了。
  沈默却专心盘问四人,要他们答出每一条暗语的背景,尤其是时间,必须精确到哪一天!
  “这是最后的问题了!”沈默沉声对四人道:“答出一个加两分!”一下让落后者提起全部精神,领先者也紧张起来,唯恐被趁机反超了。
  要不怎么说,良好的竞争可以创造奇迹呢,一刻钟以后,四人竟真的将六个时间,全部回忆出来了!
  沈默抖一抖那记着时间的纸张,递给年永康道:“立刻查阅资料,看看这些个时间,以及稍后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年永康应一声,便赶紧去办了。
  沈默知道再待下去,除了吸一肚子浊气,没有任何用处了,便也要离去。
  “大人,我们谁赢了?”甲号和丙号同声问道。
  沈默看一眼黑板上,两人都是两个正字零一横,比另外两个的分多,便对狱卒道:“将他俩都转了吧。”那两个兴奋的忘了身在何处,竟手舞足蹈起来,结果被扎得血流如注……
  几家欢喜几家愁,另两个则如丧考妣,摇摇欲坠,却听沈默道:“至于剩下的两个,愿意帮我办点事儿的,也可以出来,不愿意的就呆在这儿吧。”那两人一下来了精神,大声道:“俺什么都愿意干!”
  ※※※
  年永康心细如发,档案分类十分仔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沈默要的东西查到了。
  沈默先翻阅一下六条事件的大概,除了杀官、就是整村逃亡,都是萧芹的成名之作,便不再对这些事件与暗语之间的联系有疑问。验证了这一点,他便不再关心那些事件本身,单单将六个时间抄下来……不抄年份,只抄月份和日期。
  用这六个日期,和六条暗语的图案对比一阵子,还是不得要领。想一想,他又将月份也划了去,仅留下日期而已。因为他感觉每条暗语的符号有限,如果要连月带日的都表达出来,能用来传递主要信息的符号,就太少了。而且白莲教的命令发出与行动执行之间,最多间隔三五天时间,也许没必要强调月份……
  于是仅剩下六个数字。
  沈默又将那六条暗语的后半部分遮起来,仅留下每条的前两个符号,终于眼前一亮,长舒口气道:“八成就是这么回事!”
  一直在他背后安静候着的年永康,这才出声问道:“大人,您把这些符号都搞懂了?”
  “我哪有那本事。”沈默惬意地喝口茶,小小得意地笑道:“不过略懂而已。”
  “啊?”年永康奇怪道:“可我看大人已经信心满满了。”
  “嗯。”沈默笑道:“因为没必要全懂,略懂即可。”说着搁下茶盏,做个戏台上骑马瞭望的姿势,拉长声音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我冲将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第六零五章 白忙活和白忙活
  年前下雪几乎成了宣府一带的惯例,腊月二十的夜里便北风呼啸,天色变黑沉沉,远处的乌云压下来,仿佛伸手就能够得着。
  第二天早晨,雪花大片的飘落,很快便将天地间裹上一层银装,又下了整整一天,还是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
  就这样连下两天,到了二十二日夜里,道上的雪已经及膝深了,满眼是白茫茫的一片,难辨东西南北。
  可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竟有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行进,那些人穿着厚厚的皮袄,整个面部都裹着厚厚的头巾,只留下一个眼睛露在外面,看清前面的人便足矣。他们每个人都牵着匹低矮的战马,马背上的包袱里,严实的裹着他们的弓箭。风太大了,已经没法骑马。雪太大了,会严重损毁他们的硬弓,所以只能牵着马,用毯子将弓箭裹起来,艰难的在雪地里跋涉。
  哪怕看不出这些人的面貌,却也能肯定是蒙古人,因为只有生在苦寒之地,从小吃苦耐劳的蒙古人,才能在这种恶劣天气下行军。如果让汉人的士兵遭这份罪,恐怕早就哗变了。
  刚开始下雪的第一天,蒙古人便这样激励自己。可到了第二天,仍然刮大风、下大雪,天气无比严寒,往地上撒泡尿都能立刻冻起来,就是再能吃苦也受不了了……队伍行进中,不时能听到扑通扑通的摔倒声,每一下都代表一个人或者一匹马被冻死了。
  这正是黄台吉和他三个弟弟所率领的队伍,他们十八日从马肺山出发,为了避开正面的哨卡和烽火台,先往东走了八十里,然后翻越长城,从北面杀向宣府城。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本应该昨天就到宣府城下,展开猛烈的佯攻了,但让这鬼天气一闹,至今还没见着宣府城呢。
  ※※※
  行军队伍的最中间,一圈护卫将黄台吉兄弟四个围在中间。尽量为他们挡挡风,不过只能是聊胜于无。
  “大哥,我们会不会被冻死?”把林台吉将身子裹在裘皮大氅里,趴在马背上,颤声问道。他被冻伤了脚,已经没法走道了,所以整个人也显得很悲观。
  看到另外两个弟弟也情绪低沉,黄台吉只好大声安慰道:“怎么会呢?我们是长生天的宠儿。”风太大,声音小了就把话吹跑了,根本听不清。
  “我都不信了。”丙兔台吉缩着脖子,大声道:“长生天要是眷顾我们,难道会用这么恶劣的天气欢迎我们?我看离了大草原,长生天也没用了。”
  “不要胡说!”黄台吉训斥道:“这场大雪是长生天的意思,你不要光看多少人被冻死了,还要想想有了它的掩护,我们才能躲过明军的哨卡,也不用再牺牲勇士们的生命,假装攻城了!”对自己的理论十分得意,他对几个弟弟道:“要想得到金子,就得付出银子,这是长生天在考验我们,配不配得上这场伟大的胜利呢!”
  “这是他第八遍重复了吧?”丙兔台吉问比较沉默的布彦台吉。
  “没那么多。”布彦台吉答道:“第七遍而已。”
  黄台吉好不尴尬,要是再这样走下去,他的威信都要丧尽了,便大声问道:“已经到哪了?”
  过一会儿,一个斥候跑过来道:“到王村了。”
  “离宣府还有多远?”黄台吉大声问道。
  “二十里。”斥候道:“再往前就是宣府的外围哨所了!”
  这一句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让台吉们一下子精神起来,他们的部下也浑身有了力量,都感觉就要到创造历史的一刻了。
  黄台吉兴奋的举起双手,高声对身边人道:“我的勇士们,破城便在今晚!成吉思汗子孙的荣耀就在今晚!只要冲到宣府城下,便会有内应为我们打开城门,这大风雪将是我们最好的掩护!让我们可以把明军杀死在床上!”
  这下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就连趴在马背上的把林台吉,也在那嗷嗷直叫,仿佛一群狼嚎!
  看到这激动人心的一幕,黄台吉感到体内的黄金血液在燃烧,自己仿佛被成吉思汗附体一般,一挥马鞭,指着前面道:“谁为我扫平最后的障碍!”
  “我去!”丙兔台吉被他的魄力所感染,激动道:“请大哥答应!”
  “去吧!”黄台吉点点头,沉声道:“小心一点!”
  ※※※
  丙兔台吉出发不久,便折回来命大部队继续前进,黄台吉惊奇道:“这么快就肃清了?”
  “根本没人。”丙兔台吉啐一声道:“炉子里也没有火,好几天都没人了。”
  黄台吉不以为意道:“汉人最是怕苦,定然是看着雪大天冷,觉着咱们不会这种天气出动,所以都躲进城里享福去了。”
  众人也觉着是这个道理。便继续往前进,约摸又行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远处城墙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宣府城,终于是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尽管风雪声足够大,但为了谨慎起见,所有战马都被套上嘴笼,以防发出叫声,即使是人也被要求口含上一片布头,防止不小心暴露。所有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完成,一万三千多勇悍的蒙古骑兵,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摸到了城外一里的地方。
  黄台吉眺望城上,还是一片黑咕隆咚,不由暗道:‘明军果然是麻痹大意,看来天叫我成事!’便命令麾下头号大将、东蒙古草原最有名的千夫长哲勒日,率领本部一千精骑,担任先头部队。他的任务,是与北门的内应接上头,然后控制住城门,大军可以径直杀进去,此役必胜!历史将铭记这一刻!
  望着渐渐远去的先头部队,黄台吉问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萧芹道:“萧国师,你那边没问题吧?”
  萧芹摇头道:“不会有问题的,北城门的守将,是最狂热的信徒,若不是我强压着,早就带人跑到板升了。现在,他将有机会成为梦寐以求的护法,绝对会办好这件事的。”说着淡淡道:“不光他一个内应,城内还有好些个我的人,战事一起,他们会在四处纵火,让明军陷入混乱!”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黄台吉深吸口气道:“跟上吧!”大军便缓缓尾随着先头部队的影子。向北城门行去。
  ※※※
  哲勒日已经到了城下十丈之外,从怀里掏出个梆子来,‘、当、当……’的轻轻敲了三下,这是萧芹跟内应早约好的暗号,下面就该城内传出同样三声了,可哲勒日支棱着耳朵好一阵子,也没听到有什么回应。
  “是不是风太大了,里面人没听到?”边上配合他行动的白莲教护法小声道。
  “唔……”哲勒日便往前进了些,然后再用些力气敲那梆子,发出更大的三声响。这次运气好,马上就有了回应……只听城内也‘当当当’三声。
  “听到了,听到了!”护法激动的小声道。
  哲勒日点点头,朝身后的手下一挥手,便一马当先朝城门下行去,然而在离城门越来越近时,他竟然凭空消失了。然后紧跟在他后面的骑兵也接连不见了踪影,只听到沉闷的摔击声!
  那落在后面的白莲教护法,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地张开口,吞噬着一个个蒙古骑兵,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道:“有埋伏!!”
  这一声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宣府城,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在城头点亮,无数明军士兵高声呐喊!同一时间,弓弩长矛、滚石檑木俱下,雨点般的笼罩住了拥挤在城门下的蒙古尖兵。
  黄台吉等人呆若木鸡的望着这奇峰突起的一幕,眼看着一千尖兵被箭雨石幕罩了个严严实实,能逃得性命回来了的,才不到二百人!
  “这是怎么回事?!”呆滞之后,黄台吉突然朝萧芹咆哮道:“你不是说已经安排好了吗?!”
  萧芹也愣了,呆呆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昨天这个时候,也有人问了同样的问题。
  ※※※
  将时间倒回三天半,那时蒙古人还没越过长城,那时天还是晴朗的天,一点没有下雪的迹象,但还是贼冷贼冷的。
  这种天,人们能赖被窝就不起床。更别提出门了,只有当差的没办法,还是得按时起床。丘千户就是这些苦命人之一,他是宣府北城门的守将,这差事肥则肥矣,却苦的很,一年三百六十天,日日不得空闲,每天都得在那盯着。
  像往常一样,吃一碗婆娘煮的鸡蛋面条,将宝剑挂在腰间,再穿上厚厚的棉大氅,说一声:“我去也!”便往外面走去。
  冬天他都不骑马,而是步行上下班。一来骑在马上身子不活动,就要冻僵了,二来他喜欢在大街小巷上转悠一会儿,东瞅瞅西看看才去当差,家里人都习以为常了,只以为他这是人到中年的怪癖,也就由他去了。
  今天他又转到了城隍庙后的一条胡同中,目光不经意的在两边墙上巡梭,眼看就要出去巷子了,他突然站住了,深深地看那左边墙上的一组图案一眼,然后便快步离去了。
  身后的墙上,赫然画着一串小儿涂鸦似的符号,一共五个,依次是月亮、小鸟、太阳、狗和人脸。
  往北城门去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这五个图案,别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回到值房中,丘千户关上门,赶紧将记在心里的五个图案画下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小册子,一个个的比对起来。
  ‘二、哦不,是二十一’丘千户心中暗暗道:‘太阳是北、狗是戌时,张着嘴的人,是开门的意思。’便默念道:“二十一,北、戌时开门……腊月二十一,戌时,开北城门!”
  他终于稍稍松口气,朝着西北方向跪下,恭敬的磕三个头,低声道:“师傅,徒儿明白您老的意思了,您请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然后便若无其事的起身,将东西收在怀里,坐在大案后,高声道:“把陈书办叫来!”
  不一会儿,便有个布衣文士出来,朝他拱手道:“千户,有何吩咐?”
  “本月下旬的当值表排出来了吗?”城头与城墙巡逻,都是日夜两班倒,至于谁当什么班,向来由这个陈书办安排,丘千户从不过问。
  他这一问,让陈书办愣了一下,道:“已经排出来了,正要给千户过目呢。”说着将一张表搁在丘千户桌上。往常他就是直接签字,从来看都不看。
  但今天丘千户注定反常,他不仅仔细地翻看,还提出自己的意见,说什么某某某怎么从不值夜班?某某某家里有事儿,就别让他晚上来了云云……陈书办自然无所谓,他说怎么改就怎么改,结果改来改去,平时跟丘千户不对付的全都上了白班,而跟丘千户关系好的,却全都被发配到夜班岗上了。
  陈书办不知他怎么想的,但心里老大不愿意,小声道:“要是这样排班,我肯定被他们埋怨死。”当然‘他们’是指那些丘千户的亲信。
  “无妨。”丘千户难得的笑笑道:“你就告诉他们,夜里我也在,看谁敢有意见。”
  “那成。”陈书办点头应下道。
  ※※※
  到了二十一这天夜里,天上飘着白毛大雪、风刀子呼呼地刮着,在城头巡逻的官兵叫苦不迭,但千户大人今晚值夜,谁敢偷溜回去?只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城头捱着,心说,姓丘的脑壳坏掉了,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但他们的怨气很快无影无踪,因为丘千户下令,全体收队,回营房中取暖。
  有负责任的百户道:“是不是留两个哨位?”
  “用不着!”丘千户大咧咧道:“这风雪天的,外面城墙上都是一层冰,蒙古人除非长了翅膀,不然休想打咱们的主意。”那百户还想说什么,却被的手下拉进去,道:“丘大人请客喝酒,你可不要不赏光哦?”
  原来丘千户早买了大量的酒肉,要犒赏他的亲近手下,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大人给排夜班,要是白天,谁敢肆无忌惮的喝酒吃肉?
  既然是丘千户请客,大家也就完全放心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快朵颐、大呼小叫,顿觉这个风雪夜也变得无比可爱,朦朦胧胧起来……
  喝了其实没多久,一个、两个、三个……官兵们接连醉倒了,不一会儿,除了丘千户和他几个心腹之外,便再没一个清醒的。
  丘千户擦擦手,穿上大氅,面色郑重道:“成败在此一举了!”便带着几个心腹出了营房,往城门洞里去了。
  一进去城门洞,风声便顿时小了,说话也不用大声了,便听个心腹道:“千户,现在开门吗?”
  丘千户摇摇头道:“等等吧,什么时候来信号再说。”顿一顿又道:“你们先升门闩吧,待会直把绞盘摇起来就行了。”
  “升门闩干什么呀?”一个声音从城门洞另一头传来,唬得丘千户等人魂飞魄散。艰难地回过头去,便见火把通明,锦衣卫和宣府的兵,将城门洞堵得严严实实。
  丘千户知道暴露了,却不甘心,急声道:“快开城门!”几个手下也木了,让干啥就干啥,两个去摇绞盘,两个去升门闩,忙得不亦乐乎。
  但八千斤重的城门,岂是说开就能开的?
  直到锦衣卫扑上来,将他们打倒在地,也没将城门升起哪怕一寸来。
  丘千户不想做俘虏,横刀便要自尽,却被人一棍子敲到脑后,直接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他只有一个念头:‘对不起了师傅,徒儿终究没把门打开,你的护法还是另选贤能吧……’


第六零六章 敲诈
  哪怕是被绑到城门楼上去见到沈默,丘千户都坚信,自己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让他跪下,他坚持不跪,卫士们只好猛踢他的膝窝,他才猝然跪地,犹在不服气的大喊道:“你快快打开城门,迎接我师父入城,他老人家法力无边,咒人人死,喝城城崩!若是现在开门,尚可保存城中妇孺,否则城毁人亡、尸山血海,你悔之莫及!”
  “呵。”沈默见他瞪着一对通红的眼睛,满脸的疯狂,一本正经地说着疯话,不由笑道:“那咱们就等等,看看明天这个时候,能不能见证你师傅的神迹。”
  “不用等到明天!”丘千户大声道:“我师父灭掉你只在旦夕!”
  “那你师父得会缩地成寸才行。”沈默大笑道:“不然今晚可赶不到!”
  “什么赶不到,他老人家就在城外!”丘千户犹不信道。
  “带他出去看看,外面可有一根人毛!”沈默一挥袖子,便有两个兵士提起丘千户,将他往外面拉去。
  这时年永康、邢玉、陈丕德……就是那陈府台,从外面进来,三人脸上带着三分喜色、七分后怕,向沈默禀报道:“城中发现九处纵火,幸亏老天保佑,雪下的大,咱们又早有准备,结果损失了了,已经全都扑灭了。”“不过纵火的人没有全抓住。”年永康补充道。
  “无妨,加紧盘查,提高警惕。”沈默颔首笑道:“不怕他们再兴风作浪。”
  邢玉和陈丕德一脸不可思议道:“大人,您莫非有法术,竟能让妖人提前作乱?”
  沈默刚要答话,卫士们压着那丘千户进来,方才还情绪激动的丘千户,已经彻底萎靡了,两眼无神的望着沈默,喃喃道:“为什么这样子?”屋里的其他人也都望向沈默,希望他能解开谜底。
  沈默笑笑道:“这要归功于锦衣卫的弟兄,是他们警惕性高,一举抓获了白莲教的信使,这才让本官能从容布置。”
  陈丕德便问年永康道:“年千户,您是如何将那些妖人分辨出来的,我看他们跟普通老百姓,似乎没什么差别啊。”
  “其实还是有差别的。”年永康道:“他们虽然扮作行脚的货郎,但一个个腰板笔直,大腿细、小腿粗,显然常走路,却不负重。我问他们干这行几年,都说有三五年了,可肩上却没有货担压出来的杠子……”又笑笑道:“然后我随便找个借口,说他们带的货物里有违禁品,东西扣下了,人可以走,那些人竟然痛痛快快答应了。”说着沉声道:“对于一个真正的货郎来说,货担就是他们吃饭的家伙,关系到他们能不能活下去,那么轻易的舍弃,必然只是个搭着货郎幌子的西贝货。”
  陈丕德听得连连点头,赞叹道:“年千户好缜密的思维,看来此役要给你记头功了。”
  “府台大人谬赞了。”年永康谦逊道:“卑职虽然抓住那些人,但他们只是传信的工具,也不知道命令的内容,是大人破译了白莲教的密语,才能引蛇出洞,其实大人才居功甚伟。”众人心说,这年永康是个人物啊,前途不可限量。
  年永康的话却引来丘千户惊恐的声音道:“什么?你能破译我教密语?”当然,这话是问沈默的。
  “只知道点皮毛而已,还要向你求教呢。”沈默笑道:“我可对你们的黑话着实好奇。”
  “你不懂?”丘千户奇怪道:“又怎么伪造我师傅的密语?”
  “其实不能叫伪造。”沈默摇头笑笑道:“说变造应该更合适一些……”
  ※※※
  时间回到当初,沈默审完了那四个白莲教信使,得到几条‘白莲密语’,又让年永康比对着找到了相应的案件,以此进行破译。他很清楚,只有通过对有共性的信息进行分析,才能得出有用的结果,而这些白莲密语虽然符号寥寥,信息点并不丰富,却有可供推敲的共性之处——那就是时间!一条明确无误的命令,无论省略多少元素,都不能缺少对时间的表述。
  而沈默大胆认定,那萧芹没必要、也不大可能有能力,独创一门语言。所谓白莲密语,很可能是一种符号化的黑话,遁辞隐义、谲譬指事,比如漕帮那种……砂子指私盐,砂窟窿指盐仓之类,而萧芹不过是将这些意思,用符号表现出来了。
  那样很可能,一到十十个数,就是用十种不同的符号代表,然后或是单独出现,或是两两组合,用来表示相应的日期。
  感觉自己的推测基本靠谱,沈默便去那有限的八条信息中求证——除了未知的一条,其余七条都能确定具体的日期。分别是‘初一、初五、初八、十一、十二、十八、廿五’,但黑话中一般没有廿和卅,都用二和三代替。所以沈默猜测,这些图案中,应该有三个重样的代表‘十’、两个重样的代表‘一’的,还有两个代表五、两个代表八的,然后代表十的、和代表二的、代表八的会紧挨着一次,代表二和五的也会紧挨一次。
  得出这些规律,再去解构那些符号,沈默先假设一上来便是日期,将后面的符号遮住,仅留下前两位,然后把那些符号用相应的发案时间代替,最后数一数,比一比,大部分都可以对上号。唯独最后一个,却是廿四而不是廿五,所以没有两个五,而是一个四一个五。
  沈默却不轻率否定这条假设,他回到这个日期对应的事件上,发现乃是一次全村叛逃事件……便释然了,这种阖村大搬迁,必然拖拖拉拉。淋漓不尽,比规定日期晚上个一两天,实在是正常不过。
  为了慎重起见,他又比对后面的符号,便找不到这种规律性的东西,他最终确定道:“前两位的符号,就是代表日期!”
  年永康恍然笑道:“那他们发动的日子,必然是二十二日了。”这次的暗语头两位都是月亮,自然代表一个两位数重复的日期,而在一个月三十天里,只有二十二日满足这个条件。
  沈默笑道:“不错。月亮代表二,马蹄代表一,有这两个数字足矣。”
  年永康顿一顿,信服地点头道:“是啊,这两个数字足矣。”不管那萧芹有什么锦囊妙计,只要将日期给他提前一天,其余的依葫芦画瓢,就能让藏在暗处的人提前发动一天,却因为无人接应而白白暴露。
  沈默便将那条暗语的第二个月亮,改成了马蹄子,然后让那两个急于立功的信使,在城中各处秘密地点画出来;年永康则派人在暗中盯着,看看什么人会来瞧这些暗语。结果通过这种方法,盯上了一半以上的奸细,其中就有丘千户。
  那丘千户不是动作不隐蔽,而是身份太敏感,所以一到胡同里,便被锦衣卫的人盯上了。
  ※※※
  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不会再来,萧芹的谋划,被心细如发的年永康和聪明绝顶的沈拙言识破了,便注定会得到一个大大的悲剧。
  多年以后,哪怕是白发苍苍,流亡西伯利亚,萧芹也无法忘记嘉靖四十年腊月二十二的深夜,在大雪纷飞的宣府城外,他所目睹的那场惨败。面对着四个台吉喷火的目光,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便是自己的谋划失败了。
  “我要杀了你!”黄台吉怒气冲冲地朝他舞动着马鞭,萧芹躲避不及,被狠狠抽了一鞭子。黄台吉又要打,被他两个弟弟拦住,小声道:“想把板升逼到可库勒那边吗?”可库勒是俺答兄长吉囊的儿子,虽然吉囊死后,俺答继承了他大部分家业。但仍有许多死忠分子,效忠于可库勒,而且俺答也不好吃相太差,便也在东察哈尔草原,为他划定了势力范围。可库勒的实力,要强于黄台吉四个中的任何一个,且双方不怎么友好,常为争夺疆域而争斗。
  不过此时这个名字,却是平息黄台吉怒气的良药,丢掉手中的马鞭,对着宣府城高耸的城墙,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
  绝望啊绝望!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不带任何攻城器械奔袭而来,原本指望着能捡个大便宜,创造一段流芳千古的历史,谁知道吃了闭门羹不说,还被一棒子敲得屎尿横流!
  此时此刻,哪怕最乐观的蒙古人,也不相信他们能染指宣府城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耻辱啊耻辱!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黄台吉们能想象可库勒肆意的嘲笑,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最起码,要大捞他们一笔!”黄台吉恶狠狠地盯着萧芹道:“不然我就把你送给明军!”
  萧芹苦笑着点点头道:“好吧,我来想办法。”
  当夜蒙古人便在城外卧雪而眠,城内的明军虽然人数众多,又是以逸待劳,但并没有出击的意思。
  以边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的性格,能把蒙古人送走就烧高香了,至于出城冲杀?还是省省吧,多危险啊。
  沈默站在城头,望着肆无忌惮睡在雪地里的蒙古人,再看看城中的数万带甲,不由暗叹一声,心说:‘再不做些改变,真的就要亡国了……’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此刻也不言语,就任他们去了。
  ※※※
  第二天直到中午也没什么动静,城内的大明官员都很高兴,都说鞑子灰心丧气,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沈默也这样想,便耐心等着黄台吉退兵,但到中午时分,外面射箭入城,守军拿起那支箭一看,上面附着一封信,赶紧交给正在城头巡视的邢将军。邢玉一看,是黄台吉写给杨顺的,说我按照约定来了,也演过戏了,你该给我银两和粮食了吧?不然我将你的亲笔信送给你们皇帝看。
  邢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赶紧将信送给沈默定夺。沈默看后,命人提审杨顺的侍卫长,也就是送信的那人,得知黄台吉手中,确实有那么一封信,而且加了杨顺的私印。
  消息得到确认后,沈默久久不语,屋子里的文武官员也是一个个神情紧张,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他们都清楚,这下是遇上大麻烦了。
  这次蛮不讲理的敲诈,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实际上,已成了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大家伙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不答应。可鞑子将杨顺的信送到北京,让皇帝和朝廷蒙羞,然后为了朝廷体面,还得认下这笔账,向鞑子支付这笔钱。
  那么就答应?更不行了,大明朝是永远的死硬派,有著名的三不政策,不求和、不赔款、不割地,就连皇帝被人家抓了,都不付赎金,这单单一封信,似乎远没法跟皇帝相比吧?而且鞑子除了索要约定的粮食和银两之外,还要明军抚恤昨日‘被误杀’的六百多蒙古骑兵,又是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钱谁掏得起?就是掏得起,也不能给,那不成了贿敌求饶的仇鸾?谁敢承担这个责任?
  所以大家都不敢作声,巴巴地望着沈默,希望他能承担起责任……或者说是背起这个黑锅来。
  沈默早已经习惯了承担一切,并没有丝毫的慌乱,大脑仍保持着清醒,对众人笑道:“这个黄台吉,还挺会出难题哩。”
  众人附和地笑道:“大人神机妙算,对付鞑子不在话下。”
  “抬举我。”沈默笑笑道:“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这么办了。”
  便如是吩咐下去,听得众官员目瞪口呆,恨不能拜他为师,向他求教厚黑之道。
  ※※※
  萧芹给黄台吉出了这么个主意,蒙古人便在城外支起帐篷等着明军回话。
  到天快黑时,城上才有箭射下来,手下拿给黄台吉看,黄台吉不认识汉字……当然更不认识蒙古文,问萧芹道:“什么意思?”
  萧芹阴着脸道:“他们说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杨顺那封信是为了引诱我们前来的计策,不能当作要钱的凭据……他们的皇帝很英明,只会一笑了之的。”
  “混蛋!不要脸!”黄台吉龇牙骂道:“白纸黑字还盖了章,怎么能不算数呢?”任凭他再怎么交涉,但宣府城都不理会,只当他穷疯了。
  “快想办法!你这个笨蛋!”黄台吉简直要气疯了,把萧芹当成了出气筒,骂道:“要是再想不出办法来,我这就把你送进城去!”
  萧芹无奈地点点头,他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后手,只是觉着太下作,所以一直没用。
  翌日,沈默刚刚起床,三尺便快步进来道:“大人,快去看看吧,蒙古人太可恶了!”
  沈默便披上大氅、登上城楼,往外看去,就见蒙古骑兵驱赶着上千汉人百姓,来到城上弓箭射程之外。那些蒙古兵手持着弓箭,呈扇形包围着惶恐不安的百姓,那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且相互搀扶着、保护着,似乎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人群本来哭喊成一片,但蒙古兵毫不留情的射杀了几个男子,登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便听一个声音,高声对这些老百姓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若是恨,就恨城上见死不救的自己人吧,我们只想要回属于我们的钱,拿到钱就放人,拿不到就杀人!”
  话音一落,蒙古人便又开始杀人……他们存心要发泄这些天的怨气与怒气,总要把老百姓吓得魂飞魄散、尽情戏弄够了,才挥刀砍杀。
  杀了之后还不罢休,还要取下头颅来,用刀挑起来,踢来踢去的玩!
  ※※※
  “畜生!”看到这一幕,沈默目眦欲裂,一拳捶在城砖上,登时鲜血崩流。边上的邢玉赶紧道:“大人,您的手流血了。”说着便要上前为他包扎,却被沈默粗暴的一把推开。
  见向来温润如玉的沈大人如此暴怒,邢玉有些呆了,却见沈默挥舞着那只带血的手道:“我的手破了点皮,你就紧张成这个样子,外面的百姓被残杀成这个样子,你却麻木不仁!!”沈默那张清秀的脸上,此刻怒气勃发,狰狞可怕,他像头狮子一样在城头爆发道:“就算你们忘了自己是大明的军人,也忘了自己是男人吗?!伸手往裤裆里摸摸,那个东西还在吗?!”


第六零七章 偶尔迸发的血性
  雪仍在下,虽然没有前两日那么大,但依然让人的视线有些模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城下那飞溅的鲜血,便显得无比刺目。
  “是男人能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戮而无动于衷?”沈默出离愤怒的声音,响彻宣府城头道:“是男人能连点血性都没有?!”这句话他其实憋了很久,本不想说、不想说,但今天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出来。
  众官兵纷纷低下头去,邢玉的脸涨得通红,他堂堂二品将军,何曾受过此等羞辱?闻言咬牙道:“请大人收回方才的话!”
  “休想!”沈默扯下一截衣带,胡乱包扎下伤口,对满城人冷笑道:“我姓沈的虽是一介书生,却更是个爷们,这就出城与那些狗鞑子厮杀,哪怕血溅三尺,也要喷在鞑子身上!”说着高喝一声道:“三尺,备马!”
  三尺大声道:“得令!”便飞快地跑下城去。
  “大人,您是文官……”邢玉伸手想来阻拦,又被沈默一把拍开道:“武将不出头,只有文官上了。”说完便转身下了城。
  城上的官兵面面相觑,都看到将军大人的脸色如猪肝一般,边上的副将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咱们怎么办?”
  邢玉跺脚道:“妈了个逼的,人死屌朝天!”便也跟着下去了……他不得不下去,沈默是钦差大臣,皇帝的亲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可赔不起。
  一见将军大人下去,副将赶紧招呼手下道:“快,亲卫营跟上!”便呼啦啦全都下城去了……同样道理,要是邢玉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要倒大霉了。
  ※※※
  沈默已经先一步下楼,二十二名亲卫已经整装待发,看大人也要上马,三尺拉住缰绳,小声道:“大人,做做样子就行了,何必呢?”
  沈默哼一声道:“我不把自己扔出去,他们能舍得出击吗?”
  “刀枪无眼啊大人。”三尺急切劝道:“弟兄们去就行了,你在后面为我们压阵既可……”边上侍卫也小声劝道:“是啊,大人,听说蒙古人弓马娴熟,个个都能百步穿杨。”
  沈默的嘴角挂起一丝诡异的微笑,低声道:“天时地利人和,今天正是破敌的良机!”这时邢玉也下来了,众人只好止住话头。
  邢玉阴着脸,朝沈默抱拳道:“末将出去便是,大人可以回去了吧。”
  沈默不理会他,对城门官下令道:“开门!”
  城门官看看邢将军,邢玉无奈地点点头,门闩便缓缓升起,绞盘也开始咯吱吱的旋转。
  沈默这才看邢玉一眼,缓缓道:“我说的南军将领北调,并不是诳人的,朝廷对边军的战斗力失望透顶,准备南方的战事稍缓,便将表现突出的将领调到九边,担任高级将领。”
  邢玉的脸色更难看了……如果真如沈默所说,那他这个级别最高的总兵官,必然首当其冲。他的心情一下子起了变化,低低喝一声道:“停!”
  绞盘戛然而止,门闩重新落下。
  “请大人指教。”邢玉抱拳道:“邢某无不从!”
  沈默点点头,下马道:“跟我来。”便领着邢玉重登城门楼上,他那些将领只好重新跟着上去,心说,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沈默扶着城垛,用马鞭指着雪地里移动的蒙古骑兵道:“连下几天雪,积雪已经没过马小腿了;雪变厚实了,马蹄深陷,鞑子骑兵的活动十分迟缓。而且连天下雪,空气十分潮湿,他们的弓箭受潮,没了劲道,准头和射程都下滑的厉害,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大人的意思是?”邢玉眼前一亮道。
  “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我们这一边了。”沈默叹口气道:“蒙古人的战斗力,可能都没有平时的一半,如果这样还不敢打、打不赢,相信最后一点争议也将消失不见。”
  邢玉的面色一阵变幻,终是狠狠点头道:“那就干他一场!”说完向沈默抱拳道:“请大人督战,如果这仗我们打得好,请务必为我们说话!”
  沈默点点头道:“要想得到别人的重视,首先证明自己吧!”
  邢玉重重点头,猛捶一下胸口道:“瞧好吧!”便转身大吼一声道:“孩儿们,跟老子去军械库!”说完快步下了城楼。
  望着邢玉离去的背影,边上一直沉默的年永康轻声道:“大人连骂带激,终于还是把他们给调动起来了。”
  沈默苦笑着点点头,目光投到城外,杀戮仍在继续,红了眼的蒙古人,显然沉迷于这种发泄方式,不愿轻易停下来。
  沈默的面色重新难看起来,他发现嚣张惯了的蒙古人,根本不把大明的子民当人看,或许在他们眼中,汉人只是一群可供宰杀的牛羊吧。
  这一幕在沈默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又直接影响了,他将来对待蒙古人的态度,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黄台吉们肯定不愿进行这场无意义的杀戮……
  但在此刻,所有的蒙古人,都认为这场屠杀是理所当然的,对游牧民族来说,农耕民族的百姓,真的与绵羊无异……就连明国的军队,虽然是职业士兵,但毫无血性可言,一见了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逃命都来不及,又何谈反抗呢?
  目睹了眼前的惨剧,萧芹的面色极为难看,对在大帐中烤肉的黄台吉道:“我们的目的是要钱,不是杀人,停止无意义的杀戮吧。”
  黄台吉看他一眼,继续烤自己的羊腿道:“勇士们的怒气需要发泄,等他们心灵平复,就会停下来。”
  “你这样会激怒明国人的。”萧芹怒道,他的心情十分郁悴。其实方圆数十里的百姓已经跑光了,他带着鞑子根本抓不到人。本来这样也就算了,结果恰在这个时候,有信徒率全村投奔自己,便一下子撞到了蒙古人的刀口下。
  这种情况下,萧芹也没法保护他们,只能对黄台吉说,只杀几个人恫吓恫吓明军,拿到钱就可以了……他们最是假仁假义,一定会答应的。黄台吉当时满口答应,谁知到了今天就不是他。竟然大开杀戒起来!
  萧芹忧愤难耐……这要是传出去,对他的声誉将是多大的败坏?
  但他不敢得罪蒙古人,不然如何在夹缝中生存?
  看着面色煞白的萧芹,黄台吉哼一声道:“好啦,再杀一会儿就停了,还给你剩下一大半呢。”
  萧芹的胸脯剧烈起伏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看着他委曲求全的样子,黄台吉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汉人就是这么无能,面对强者,连反抗都不敢。
  ※※※
  雪一直下,屠戮仍在继续,天日无光,雪白血红。
  宣府城的南城门缓缓升起,发出巨大的卡啦啦声,也让蒙古骑兵纷纷忘了杀戮,拎着滴血的马刀,看着轰然大开的城门洞。
  只见一群手持七尺长的单杆滑雪杖,脚踏杉木滑雪板的明军士兵,从城门洞中风驰电掣而出,转眼便冲出了老远。
  “哈日不那!”千夫长厉喝一声,惊醒了发呆的蒙古骑兵,纷纷引弓搭箭,还没射便暗叫不好……方才射杀明国百姓时,他们便感觉弓箭受潮,射程和准头都没有了,但屠戮手无寸铁之人,也用不着要求太高。又压根没想到,明军会主动出击,所以没有往心里去。
  但世事哪有绝对,当你对一切习以为常时,往往就是危险降临的时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蒙古人已经来不及调整,只好硬着头皮瞄准射击,将长箭嗖嗖射了出去,无奈准头欠缺、射程也不足,大都落在明军面前,造成的杀上极小。
  看到情况正如沈默所言,明军士兵大受鼓舞,那些雪橇手单手持着滑雪杖,另一手从背后抽出三尺长的短矛,纷纷朝蒙古人投去。
  虽然有些过于激动,以至于投掷过早,等短矛飞到蒙古人眼前时,已经可以被避开或者拨开了,没有直接伤到几个人。但他们胯下的坐骑可不会躲,十几匹战马被伤到,痛苦的立起马身,甚至直接摔倒在雪地上,马背上的人自然难以幸免,摔到雪里看不见了。
  ‘射人先射马!’明军士兵一下子来了感觉,纷纷抽出第二根标枪,逼近了投掷,这次的目标,直接就是蒙古人的战马,虽然因为平日疏于训练,命中有限,却也比上次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而随着双方接近,蒙古人的弓箭也终于恢复了些威力,将十多个明军士兵射倒在地。
  明军正在兴头上,还没觉着怎样呢,那边蒙古人先受不了了……双方早就习惯了,十个明军换一个蒙古人的死伤比例,看着转眼便折了五六十兄弟,那千夫长受不了了,赶紧打个唿哨,招呼手下跟明军拉开距离,发挥弓骑兵高机动、远射程的优势。
  然而蒙古人又失算了,积雪太厚太深,战马在上面行走都很费劲,想要飞奔根本就是勉为其难。蒙古兵拼命催促,战马打着响鼻,喷着白气,勉强跑起来,却也根本跑不快——至少,没有雪橇快,蒙古骑兵始终没法甩掉明军,心情大为焦躁,射出的箭准头更差,甚至跟明军的命中率都有一拼了。
  士气大振的明军士兵,轻松缀在蒙古人的后头,投出一支支标枪,哪怕准头欠佳,也造成了极大的杀伤。竟然追着追着,把蒙古兵撵回了他们的营地。
  这真是多少年没有的胜利啊!但明军士兵来不及欢呼,便纷纷拨转雪橇,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赶——因为他们看见,对方营地里,冲出许多划着雪橇,拿着弓箭的蒙古兵。这并不稀奇,因为滑雪作为一项古老的狩猎技巧,向来为蒙古人所掌握,他们的马背上,都带着一副雪橇,只是方才那队人,没时间取下来罢了。
  ※※※
  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那些老百姓逃进城去了,城上人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
  “有件事卑职不懂,请大人赐教。”年永康小声道。
  “讲。”沈默点点头道。
  “马在雪地里奔行不便,弓箭在潮湿的天气威力锐减。”年永康奇怪道:“对蒙古人和常年打仗的军人来说,这些是常识吧?”
  “当然。”沈默点点头道:“只要经过这种天气的人便都知道。”说着回忆道:“在江南抗倭时,地上多泥泞,所以双方从不用骑兵,下雨天多,弓箭也几乎不用,双方都是用长矛、标枪做远程杀伤……很显然,这些常识在北方也存在,南方士兵都知道,北方的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为何?”年永康小声问道:“敌我双方都没意识到呢?”
  “不是没意识到。”沈默摇摇头道:“而是不在意。蒙古人出现了麻痹大意了,他们根本想不到,做惯了缩头乌龟的宣府兵,竟伸头咬了一口。”
  “伸头乌龟?”年永康不由笑起来,看看城外,突然皱眉道:“禀性难移啊,又要缩头了。”原来,跟着邢玉出城压阵的八千明军士兵,心说任务完成了,兄弟们也可以回城了吧。便不等那些追出去的战友,纷纷转身准备回城。
  然而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万斤重的城门,竟轰然落下,挡住了他们回程的路。
  短暂的错愕之后,宣府兵纷纷破口大骂,问候发令者的十八代祖宗。
  “都住嘴!”邢玉还是有威信的,大喝一声,让场面安静下来,他抬头望着城上道:“哪个下得命令?”
  “本官。”沈默低头沉声道。
  “大人开什么玩笑?”邢玉强抑着怒火道:“我们已经把老百姓救回来了,您还要我们怎样?”
  “你们干得很好,但还不够。”沈默摇摇头,提高声调对城下的邢玉和宣府兵道:“宣府兵杀老百姓冒功一案,杨顺固然是首恶,罪不容诛,但你们身为帮凶和刽子手,也一样罪责难逃。”
  城下一片哗然,想不到这时候,沈默竟然跟他们算起账来了……
  城上的气氛紧张极了,三尺率领着亲兵,年永康和朱十三带着锦衣卫,牢牢护卫在沈默身边,唯恐出现哗变,有人会对他不利。
  但沈默浑不在意,对邢玉道:“本官承诺,会为你们开脱罪责的。但皇上的雷霆之怒,不是我一个人可以熄灭的,想让皇上息怒,你们只有将功折罪!”说着一指越来越近的蒙古兵道:“你们一共冒杀了五百名无辜边民,便用同样双倍的蒙古兵首级抵罪吧!前夜已经杀了六百一,今日又杀了一百左右,还欠老百姓三百九,杀到了数,本官便开门!”便猛地一挥手,发令道:“开始吧!”
  眼看着蒙古兵越追越近了,已经没时间再聒噪,邢玉脑海闪现出沈默那无比蔑视的话语:‘还是不是男人?还是不是男人?!’不由暴喝一声道:“不就四百颗首级吗?又有何难?”竟一撑滑雪杆,当先滑了出去,他手下的亲兵赶紧紧紧跟上,其余宣府将领也察觉出今日蒙古兵雄风不再,便都大喊着‘四百人头’,怪叫着跟上去。
  ※※※
  那边的蒙古兵人数并不算太多,只有不到两千人。毕竟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而不是雪橇上的民族,又人丁稀少,不可能将宝贵的骑兵,全都变成雪橇兵,来跟明军作战,他们承受不起可能的损失。
  但就这两千雪橇兵,也具有极大的杀伤力,他们的弓箭刚刚从包袱中取出,还没有松掉,仍能保持着精准而强硬的射击……若不是在雪橇上射击,需要更长的瞄准时间,更多的射击调整,导致射速缓慢的话,真能让那些追出来的明军一个也逃不掉。
  就这样边射边追、边追边射,蒙古人便重新追近了宣府城——只见成千上万的明军,怪叫着铺天盖地的冲过来,扬起的雪沫遮天蔽日,竟有骑兵集团冲击的威势。
  远处观战的丙兔台吉大惊失色,赶紧吹撤退的号角,谁的孩子谁心疼,那两千雪橇兵可都是他的子民。
  但距离有些远了,号角的声音被明军不要命的大喊大叫所掩盖,绝大多数蒙古人没有及时听到命令,当反应过来,再想撤退时,已经来不及了……


第六零八章 四百就四百
  宣府城前的雪原上,明军高喊着‘四百就四百!’嚎叫着向蒙古兵冲过去。
  蒙古兵天生便擅长战斗,显然技高一筹,方才那些人吃亏就吃在麻痹大意、猝不及防上,出现意外后便一下子慌乱,方才被明军敲了闷棍。
  但这些反扑出来的,却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看着来不及再射箭,他们便不慌不忙的将硬弓背在背上,也不用什么兵刃,就用那七八尺长的滑雪杖,猛地戳向冲过来的明军。
  前面的明军纷纷变道躲避,却被后面冲上来的同袍撞了出去,明军顿时乱成一团,而蒙古兵却靠着那一杆子的反冲之力,潇洒地完成了变向,想要收回杆子,往回划去。
  大部分都顺利地完成了摆脱,但也有一些被拖住了!
  只见明军仿佛打了鸡血,高喊着:“四百就四百!”牢牢抱住一些动作不太利索的蒙古兵的滑雪杆,死活不让对方收回去。眼见着后面的明军扑上来,蒙古兵无奈弃杆——但也不是撒手了事,而是猛然变拉为送,一个借力反弹出去,同时也把明军诳倒一片。
  眼见着蒙古人瞬间摆脱纠缠,退出了一两丈远,邢玉气得嗷嗷直叫,大吼道:“连四百个鞑子都留不住吗?”
  “四百就四百!”明军士兵背城一战,要是杀不掉四百蒙古兵,就进不了城。也是真红了眼,纷纷越过倒地的同袍,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冲,当然还少不了那句挂在嘴边的口号。
  “思拜旧思拜?”远处的几个台吉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面面相觑道:“难道是句咒语吗?”不然怎能让羸弱的明军改头换面呢?便都望向萧芹,希望这位专业人士,能够答疑解惑。
  萧芹虽然惯于装神弄鬼,但也正因如此,才知道哪有什么灵光的咒语?不然自己也不用看蒙古人的脸色了。但他深恨那一鞭之耻,更恨黄台吉不讲信誉,滥杀他的子民,便瞎扯道:“在你们密教中,有金刚不坏咒;我们白莲教,也有‘刀枪不入’的法术,想必这是哪路高人施展的咒语吧,能让明军摆脱怯懦,一往无前。”
  四个台吉也不是被骗大的,但见对面的明军确实很反常,跟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何曾见他们主动出击过?现在铺天盖地冲过来。那必然是被施过法的……所以竟对萧芹的话深信不疑。
  “大哥,城内有高人啊。”布彦台吉道:“我看咱们这次可讨不着好了。”
  “少废话。”黄台吉都快要郁闷死了,自己第一次发动了点大事儿,结果却成这个样子,他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了。
  平日里话最多的丙兔台吉,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场上局势的变化,谁家孩子谁心疼,那可都是他的人啊!
  ※※※
  蒙古人在前面拼命跑,明军在后面死命追,速度竟然差不多。按说蒙古人滑雪的技术可比明军好多了,但他们有不少兄弟没了滑雪杆,便要两人拉一个,才能使其不落入明军的手中。
  明军这边也有些牛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表现出能力来了,他们能够跟三人组的蒙古人并驾齐驱,双方离着也就两尺左右的距离,但边上的蒙古人,要一手拉着兄弟,一手撑着滑雪杆。可惜爹娘没给生出三只手或者三条腿。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举起朴刀,猛得砍过来。
  生死时刻,绝大多数人都松开拉着兄弟的手,选择了自己躲闪。然后小组解散,一个逃生,另两个失去平衡,踉跄着摔倒在地,成了明军的刀下鬼。
  余下的三人小组,见状只好分开,两人逃出生天,剩下一个中间的,只能落在后面,转眼被明军吞噬。
  这时,那些起先被追的短矛手,又反身追上来,朝蒙古人的后背,猛烈的投掷出最后的武器,极其精准的命中,登时倒了一片。
  这对明军来说,又是个莫大的鼓舞,他们高叫着‘四百就四百’的咒语,穷追猛打,虽然斩获寥寥,却胜在气势十足。一直追到蒙古人大营前,也丝毫没有停歇,便蒙头闯了进去。
  要说蒙古人下营的技术,简直比明军的野战技术还要糟糕,没有鹿砦也没有栅栏,只是挖了个壕沟而已。不知是谁的天才建议,他们又用挖出来的土,在沟外垒了个不算高的围墙。若是平时当然很好,等于变相加深了壕沟嘛。
  可是在这样连天大雪的情况下,就出大问题了。北风把大量的雪吹倒围墙下,然后压实冻住,经过两天多的鬼斧神工,竟然形成了个光滑的坡面,且正好跟围墙一样高。
  那些技术高超的蒙古兵,退到围墙外时,来不及从营门进去,便下意识的朝围墙冲过去,沿着围墙的坡面猛然上去,又被惯性抛条优美的弧线,正好越过了壕沟,稳稳落在营地里,心说可算松口气吧。
  然而他们却忘了,后面的追兵也划着雪橇,且已经追红了眼……这种持续而不衰竭的追击,在明军是极其罕见的,除了沈默的一番连拉带打的激将外,主要还是交通工具所带来的附加值——如果换成是用跑的,缺乏耐力的宣府兵,早就累得口吐白沫,半道放弃了。若是改成骑马,就连追都别追了,人家蒙古人在马背上出生、在马背上睡觉,想追上蒙古骑兵,除非插上翅膀飞。
  只有滑雪这种不太费力气,双方水平又相差不太大的竞速方式,才能让追击持续下去,这也让明军大喜过望,气势如虹,高呼着‘四百就四百’,跟蒙古人冲上斜坡,飞过壕沟,竟杀进蒙古人的大营中。
  其实,据大部分明军事后回忆,之所以如此彪悍,是因为滑雪速度太快,如果一下子停下来,可能就会被后面的同袍狠狠撞上,所以不得不一往无前,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
  但在蒙古人看来,这却是那神秘咒语的作用,竟让一贯懦弱的明军士兵如此悍不畏死……加之此役连连受挫,蒙古人已然沮丧无比,士气十分低落,虽然立刻展开狙击,弓箭精准而猛烈的向明军射去,并立刻造成了很大的杀伤。但因为明军的速度太快,来不及二轮射击,就已冲到左翼前排数丈的地方!
  他们只好收起弓箭,用滑雪杆阻挡对方前进,同时且战且退。
  “大哥,快下令撤退吧。”布彦台吉着急道:“咱们的勇士不能骑马,好比雄鹰折断了翅膀,不能白白消耗在这里。”
  黄台吉阴着个脸,他骑在马上,何尝看不到部下已经战意全无,拼下去不论胜负,都会损失惨重。但一个‘退’字想要出口却这么难,那代表着他的第一次,就这样彻底失败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支黑色的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冲着他的胸前便飞过来,黄台吉没回过神来,边上的丙兔台吉猛地推了他一把,堪堪避过要害,却被左边肩胛骨上。
  黄台吉闷哼一声,仰面摔倒在马背上,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远处明军前锋,邢玉收回他的祖传硬弓,揉着酸麻的肩膀,咧嘴笑道:“快喊吧!”边上的亲卫便一起放声大喊:“黄台吉中箭了!黄台吉中箭了!”
  明军又被打了一针鸡血,蒙古人听了则人心惶惶,就连本阵和右翼,也出现松动的迹象。
  “大哥,大哥……”黄台吉被从昏迷中唤醒,看到弟弟们焦急的脸,他张张嘴,作出个撤退的手势。
  “黄台吉有令,全军撤退!”布彦台吉立刻高声宣布道。
  ‘呜呜……’撤退号角呜咽吹响了,早就战意全无的蒙古人,立刻撑起滑雪杖,全线向后撤退。
  明军从没想过会出现这种局面,也不知道如何在追击中有效消灭敌军,所以只会傻追一气,捡一些掉队的、摔倒的蒙古人来杀,双方渐行渐远,白白浪费了绝佳的歼敌机会。
  但就这样,也兴奋的明军嗷嗷直叫,见已经追不上了,他们便渐渐收住脚,在雪原上又蹦又跳,仿佛提前过年一般。
  邢玉仍然满脸通红,不过这次是激动的,他命令部下开始打扫战场,尤其是寻找蒙古人,取了首级好凑齐四百之数。身边的副将们谀词如潮,都说这次至少阵斩上千蒙古人。
  谁知最后清点完毕,仅仅找到三百多具尸首,让邢玉脸上一阵火辣辣,骂一声:“雷声大、雨点小……”
  边上副将连忙安慰道:“我们虽然没有杀多少人,但缴获了蒙古人上万匹战马,当得上一场大胜了。”原来蒙古人见雪地骑马不便,便下马上了雪橇,然后赶上兵败,争先恐后的逃走,也顾不上战马,只能全留给明军作战利品了。
  其实这些马看到主人跑了,也想追来着,但雪太深了,小跑一会儿就累了,只好站下歇歇,放弃了对忠诚的追求。
  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战马,邢玉咧嘴笑道:“是啊,就算一百匹马顶一个人,应该可以交差了吧?”便命令部下把马牵回去,这可都是上等的蒙古战马,虽然体型矮小,但吃苦耐劳,冷静听话,是最上等的军马。
  只是想收服上万匹认生的军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见雪地上处处马嘶人叫,人仰马翻,一直折腾到天快黑,才将这些不听话的东西,全都牵住带回城去。
  ※※※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邢玉他们却分明看到两条明亮的火龙,清晰照亮回城的道路。待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宣府城的军民百姓,打着火把,站在道两旁,为凯旋的将士照亮回家的路。
  看到这种场面,即使平时最油的兵痞,也不禁昂首挺胸;最麻木的混蛋,也眼圈泪珠子打转,他们不知道这是所谓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却都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真他妈的好。
  陈府台率文武官员半道出迎,朝邢玉齐齐施礼道:“恭迎将军凯旋!”
  “劳烦各位了……”邢玉一边抱拳应付,一边眼珠子打转,四处寻找着什么人。
  “钦差大人已在总督府设下盛宴。”陈丕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笑道:“给将军庆功呢。”
  邢玉这才咧嘴笑笑,道:“弟兄们的伙食安排好了吗?”
  “那是当然,准备一下午了。”陈丕德笑道:“酒肉管够,一醉方休!”引得官兵们一阵欢呼起来。
  “请邢将军与诸位千户以上总督府赴宴!”陈丕德伸手恭请道。
  邢玉便一马当先,往总督府去了。
  总督府中果然是灯火辉煌,美酒飘香,沈默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他已经除下官服,头上戴着月白色的逍遥巾,身上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下面露着白布袜,黑缎鞋,纤尘不染、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完全没了往日里杀伐决断的狠厉劲儿。
  但邢玉让他搞怕了,丝毫不敢怠慢,推金山、倒玉柱,俯身行礼。沈默伸手将他扶起,微笑道:“快洗把脸入席吧,一天没正经吃饭,该饿坏了吧。”语气柔和至极,仿佛对待远行归来的游子一般,润物无声,滋养心田。
  邢玉跟他的将领们到后面洗了脸,换上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发现每个人的都十分合身,仿佛量体裁衣一般,不由惊奇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边上伺候的小吏笑道:“是钦差大人命我们先去诸位大人家中,借一身诸位大人的衣服,然后让裁缝比着做出来的。”
  众人不由大为感慨,心说钦差大人真是太客气了……连最后一丝对沈默的怨气也消失不见,其实打赢了这一仗,便一好百好,大家都好,这才是主因。
  回到总督府的花厅中,众人分文武就坐,沈默端着酒杯起身敬酒,要对邢玉表示祝贺。
  邢玉面带羞愧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最后清点战果,才斩首三百余人,离着大人的要求,还差一百个呢。”众人也紧张地望着沈默,唯恐这位刁钻的钦差大人,再出什么幺蛾子。
  沈默笑笑道:“哦,当时我算错了,六百一加一百是七百一,你们再杀二百九便可,我给多说了一百,跟各位赔个不是了。”
  众人闻言心情一松,都哈哈大笑道:“大人言重了。”
  邢玉却依旧红着脸道:“这次大举出动,却才斩获这么几个,末将是越想越羞愧,这杯酒,实在喝不下去。”
  沈默意外的看他一眼,心说看来这个人还有救,便笑着走到他身旁,把手搭在他背上,温声道:“今天你们的表现,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就是再自责,也不能扩大战果了。”说着把酒递到他面前道:“从明年开始,咱们好生训练,从严治军,让官兵的战斗力提上去,以后有的是机会跟蒙古人作战,到时候赶上前去,杀他个痛痛快快!了却今日之遗憾,可好?”
  邢玉盯着沈默,重重点头道:“中!俺听大人的。”说着接过那杯酒,刚要往唇边送,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么说,大人会保我们了?”
  沈默闻言失笑道:“就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笑着回到座位后,目光威严的扫过众将道:“不错,这一仗虽然不甚痛快,但终究是个大捷,又恰好正在年根上,可以说是送给皇上最好的新年礼物……我借机为你们说几句话,应该还是有用的。”
  众人闻言面带喜色,全都起身道:“多谢大人关爱!我等没齿不忘!”
  “先不要高兴太早!”沈默的脸色变的严肃起来,道:“咱们还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沈默清冷的声音道:“十天前,谁在这间花厅里就坐?”
  “我!”“下官。”“卑职……”便有八九个文武官员出声道。
  “你们目睹了什么?”沈默沉声问道。
  “回大人,我们有幸目睹了大人大展神威,智斗杨顺、路楷,谈笑间剥夺他们的兵权,将他们软禁起来的场面。”陈丕德激动道:“真是大快人心,到现在想起来,还激动地热血沸腾呢。”


第六零九章 老西儿
  听完陈府台的话,沈默微笑道:“凡事不能光看表面。”说着叹口气道:“咱们接触的时间虽短,可你们也该知道,我沈默是个什么样人了吧?”
  众人马上谀词如潮,说‘大人仁德’、‘大人智勇’之类,说的沈默嘴角微翘,却摇摇头道:“你们没说实话呀,我想你们对我的评价,应该不算太高。”
  ‘大人这话说的……’众人如拨浪鼓似的摇头道:“我们对您的敬仰之情,就像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没有一丝半点的怨气。”
  “难道你们不觉着。”沈默似笑非笑道:“本官有些太黑太狠,下手毫不留情吗?”
  “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众人赶紧矢口否认,但心里难免认同地点点头……沈默这次来宣府翻云覆雨、杀伐决断,一开头就拿下了宣大总督,再转身把周涂二位钦差挤对的无颜露面,到最后竟把八千多明军关在城门外,非要取够了首级才放他们入城。
  通过这三件事,宣府城的官员已经达成共识,钦差沈大人的性子,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大家不说我也知道。”沈默笑笑道:“你们对我是有怨言的。”说着一抬手,阻止众人分辩,微笑道:“但你们可以打听打听,我在北京、在苏州的时候,那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没跟哪个同僚红过脸,也没断过哪个的官路。”说着摸着下巴回忆道:“大家送我个外号叫‘福气来’,就是说谁跟我当官,谁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众人听了心中不由一动,他们隐约能听出,沈默这是在说‘跟我走、有肉吃’啊,但更听出他话语中的警示之意。只是吃不准这里面是警示的意思多,还是拉拢的意思多,便无人敢随便放声,都望着最有智慧的陈府台,希望他能再探探口风。
  陈丕德当仁不让,小声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这次的情况很特殊?”他无疑是聪明的,从这个角度入手,留足了进退的空间。
  “是啊。”沈默赞许地看他一眼,点点头轻声道:“别看我沈默耀武扬威,好像很有能耐,实际上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大人们之所以选我来办这个差,就是因为我能体会上意,不会把差事办走了样。”
  “大人的意思是……”陈丕德又轻声问道:“这个大人,要换人了吗?”如此直白的问话。让所有人都瞪起眼来,想听听沈默是如何回答的。
  沈默呵呵一笑,故弄玄虚道:“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后绽春蕾。时令变幻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左右的。”随着官越当越大,他的口风也越来越紧,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暗示你什么,但想用他的话做文章,是根本不可能的。
  ※※※
  不让众人多考虑是严冬还是春蕾,沈默接着沉声道:“诸位,边将不必问内阁。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随着朝廷在东南战场奠定胜局,整体的战略重心,必然要往北方移——现在的情况是,朝廷在东南积累了经验和信心,看到原先在军事上远逊于北方的南方诸省,都打造出了能打胜仗的强大军队,已经完全认定,北方不应该不行,不应该连南方都比不上。”说着有力的挥下手,略微提高声调道:“所以上至皇上、内阁,下至兵部、科道。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要下大力气整治九边!”
  比起内阁的争斗,还是关乎切身的东西,更能吸引在场众人的心神,听了沈默的话,他们都陷入了沉思。
  “杨顺、路楷、甚至还有更大的人物被法办,就是为九边军改大计祭旗。”沈默高声道:“从此以后,任何畏敌怯战、杀敌冒功、疏于训练、一触即溃,都将遭到最严厉的处置。”说着目光威严的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们不从此洗心革面,还要学那杨路二人的话,那说不得本官又要再跑一趟。”
  众人赶紧赌咒发誓,纷纷保证绝不辜负沈大人的期望,好好训练,好好打仗云云……
  毕竟这是庆功宴,最后还得转回到轻松愉快的调调上,沈默便对众人笑道:“不过你们也不用太过紧张,毕竟咱们共同战斗过,深厚友谊的摆在这儿,我会尽量照拂你们的。”
  “多谢大人……”众人哪还不知情由?一起起身施礼道:“我等必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好说好说。”沈默笑容可掬道:“今日同饮庆功酒、来日方长显身手!”
  众人知道领导讲话完毕,纷纷上前敬起酒来,沈默知道要想真让北方人服气,酒桌上一定不能认怂,好在他久经沙场,任他们多少花样,统统来者不拒。这让宣府文武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心说酒品如人品,看来沈大人虽然心眼儿多、出手狠,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实在人儿。
  ※※※
  沈默的豪放也渐渐让众人没了拘谨,开始相互敬酒,觥筹交错,场面十分热闹。
  这时,外面进来个小吏,伏在陈丕德的耳边轻声嘀咕几句,陈丕德点点头,让他先退下去,便小声禀报沈默道:“大人,崔老率城中的缙绅耆宿,前来捧场道贺。”
  沈默闻言笑道:“欢迎欢迎啊。”说着对陈丕德道:“赶紧加桌吧。”陈丕德点头应道:“下官这就去安排。”却被沈默叫住道:“让别人去吧,咱们得出去迎迎。”
  “啊,我代大人迎一下即可。”陈丕德连忙道。
  “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沈默摇头道。
  果然,对于他的出迎,崔老等人感到十分惊讶,甚至有些觉着受宠若惊,连声道:“您是钦差,谁当得起您相迎啊?”
  沈默拱手道:“崔老德高望重,怎么当不起?”
  “礼数不周,礼数不周啊。”崔老赶紧还礼道。
  “尊老敬老才是礼数。”沈默笑着扶住崔老道:“何况我还要好好谢谢您老。”
  崔老这才不再推辞,口中连声道‘惶恐’,被沈默扶着进了花厅,紧挨着他坐下。
  “都坐下吧。”沈默招呼其余的官员士绅道:“今日不是鸿门宴,是咱们宣府的庆功宴,大伙不必拘谨。”凡是出席过那场夜宴的人,无不心领神会的笑起来,谢过钦差大人,在各自的座位上就坐。
  待众人都坐下,崔老微笑着对沈默道:“今日喜闻在大人的英明领导下,我军凯歌高奏,在城外痛击蒙古黄台吉,而后一路追击,大破敌营,斩杀缴获无数。创数年未有之大捷!”说着看看那些同来的士绅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虽然上不得阵,可与将士们的心是一样的。听说咱们打胜仗,我们是太高兴啦,于是合计着备了点薄礼,冒昧来给大人和诸位将军道贺了!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一直跟在他后面的中年男子,便将一份精美的礼单,双手奉到沈默面前。
  沈默打开一看,除了一笔不菲的银两外,还有大量的酒肉粮油,棉衣棉被,正是普通士兵最需要的东西。不由发自内心的欢喜道:“崔老用心良苦,下官代将士们谢谢您老了。”如果崔老准备的礼物,除了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的话,难免会被文武官员瓜分,下层士兵什么也得不到。但现在除了一笔给官员的银子之外,便尽弄了些普普通通的酒肉衣被,让那些官员没法贪污,才尽可能多的分到下面人手里。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招,却让沈默对这个老家伙的印象大为改观,心说看来这老西儿也不是一味的自私自利。
  ※※※
  欢宴继续,喝到一定程度,便到了耍乐的时候。
  缙绅们带来个戏班子,在花厅外上演着什么戏曲,锣鼓锵锵,丝竹悠悠,水灵灵的旦角儿不时的向内里抛个媚眼,惹得一干好色之徒,口干舌燥、心神不宁。
  既然是劳军,就不会让功臣们只过眼瘾,缙绅们还掏钱包了宣府城最美最风骚的一些姐儿,来为众大人斟酒,陪他们说笑。当然,要是有急色的,借着酒左揽右抱,嬉笑玩耍,她们也是不会拒绝的。
  当时的社会风气如此,聚众狎妓玩乐,并不算是什么丢人的事,反而因为士大夫们乐此不疲,竟被粉饰为‘风流雅事’,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边疆还是都城,都是如此。当你看到,就连七老八十的崔老也跟个嫩得出水的小女子玩得热热乎乎时,就该知道在当时人看来,这不过是一项社交活动,不必上纲上线。
  最好的自然留给最大的,两个身材高挑火辣,面容娇艳欲滴的女子,一左一右靠上沈默,说是要给他斟酒。这么年轻俊俏,却又位高权重的男子,简直是红尘女子的克星,两个平素里也算十分有架子的妓女,和沈默说了没两句话,竟情不自禁的吃起他的豆腐来。这让对风骚女子无爱的沈默有些反感,不露声色的推开两个女子的小手,道:“本官更衣去。”说着看一眼那崔老,崔老朝他笑着点点头。
  “奴家服侍大人。”两个女子还想寸步不离,却被三尺拦住道:“我家大人没下令,谁也不许靠近。”两个女子只好回席上等着。
  沈默舒服的嘘嘘了一回,却先不回去,而是进了花厅边上的休息室,里面点着灯,燃着炭盆,坐着个姓崔的老头。
  沈默摆摆手,示意老者不要起身,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歉意地笑道:“让蒙古人搅的,也没有登门造访,只能在这里和您说会话,还请海涵。”
  “沈大人客气。”崔老呵呵笑道:“您能拨冗相见,已经让老朽喜出望外了。”
  这时三尺进来上茶,然后退出去,将门关上,给二人留下交谈的空间。
  屋里没了别人,崔老也没了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老糊涂是装给糊涂人看的,跟聪明人谈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装。他笑笑道:“王学甫和张子维,对大人的评价,是出奇的高啊——说大人注定要做大明世史上前十位的人臣。”学甫是王崇古的字,子维是张四维的字。
  这个评价太高了。沈默端起茶盏,啜一口茶道:“二位老兄不过是恰巧和我共事,所以说几句好话罢了。”
  “呵呵,他们的话你不信。”崔老摇摇头道:“但杨虞坡的话,您总该信了吧。”虞坡是杨博的号,杨博跟王崇古是儿女亲家、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而这姓崔的崔秀山,又是杨博的表兄,虽然这只是晋党的冰山一角,却可以充分说明,这些老西是如何利用各种亲戚关系,建立起牢不可破的政治集团……这样虽不像别的朋党那么扩张迅速,声势浩大,但胜在关系牢固,配合默契。正向纵横两淮和宣大的晋商一样,走的是‘不显山来不露水、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保守路线。
  沈默能跟这些人接上头,还是靠了徐阶的联络,他直接一封信写给杨博,大意是‘你要是还当缩头乌龟,这次你的徒子徒孙们就得跟着杨顺遭殃了’,杨博审时度势,才给宣府的崔秀山写信,让他配合沈默。
  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果没有晋党的配合,沈默根本不可能如此顺利的拿下杨路二人,如此强势的逼走周涂二钦差。但这一切都是在暗中密谋,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沈默跟晋党没有任何的配合,甚至还发生过冲突。
  只有了解内情,了解晋党的人才明白,这些老西虽然一贯低调,但却是绵里藏针,这次只有棉花没有针,便是对沈默最大的配合了。
  ※※※
  燃烧的木炭微微作响,沈默轻声道:“杨公可安好?”徐阶告诉他,那个他从未照过面的杨博,是晋党的核心、灵魂人物,指挥者,必须要小心对待。
  崔秀山点头笑道:“别看他明年就要六十岁了,可仍然开得三石硬弓,抡得百斤铁槊,比年轻人的体力还好呢。”
  沈默知道他这是为后面的话在铺垫呢,便先一步问道:“杨公快服阕了吧?”
  “呵呵,劳烦大人挂念。”崔秀山颔首道:“到明年二月,不算闰月,也满二十七个月。”
  “这么说,转眼就到了。”沈默轻声沉吟道。
  “是啊。”崔秀山看他不言语了,只好装作开玩笑道:“到时候还得大人帮着,在高部堂那里说几句好话。”就在沈默出京这段日子,冯天驭因为‘粗鄙’,被弹劾下台,但嘉靖没有如严党所愿,把太宰之位还给他们,却也没给徐阶的人,而是直接把高拱提上来,让他以吏部左侍郎,署领尚书事。署领就是暂时代理,那是不用经过廷推的,至于代理多长时间,就看嘉靖的心情了。明眼人都看出来,皇上这是铁了心,不让两党再抢夺吏部尚书的位子了……都说是让高拱捡了便宜。
  “呵呵……”沈默失笑道:“崔老说笑了,像杨公那样简在帝心的重臣,现在又是朝廷用人之际,估计皇上早就虚席以待了吧。”
  “哪里哪里……”崔秀山沉吟片刻,索性挑明道:“听说,皇上已经跟徐阁老,商量过对他的安排了?”
  “好像听说,要么是三边总督要么是兵部尚书。”沈默笑笑道:“阁老也让我问问杨公的意思。”
  “他的意思很明确。”崔秀山直截了当道:“当三边总督,不去敢劳什子兵部尚书。”大明原先九座边镇,后又设两镇,一共十一镇。十一镇各有巡抚,巡抚之上设三总督,为西北三边总督、东北蓟辽总督,还有这里的宣大总督。这三位边关总督,掌握着边镇的军政大权,共同守卫着大明绵长的边境线。
  宣大总督管的是宣府、大同和山西省,这三个地方,简直是山西人的老巢,自然不能再让个老西儿当领导,不然到时候是听北京的,还是听太原的?况且以杨博对嘉靖脾气的了解,就算让他当这个宣大总督,他也不会干的……整天被皇帝惦记着,那该是多恐怖的事儿。


第六一零章 话别
  就像这个年代,农民买了东西,大都要秋后算账一般。沈默与崔秀山的会面,也是徐党与晋党秋后算账,支付报酬的时候。徐党借助晋党取得了一场极其重要的胜利,同时也要付出高昂的代价——除了杨博只能在三边总督和兵部尚书二选一外,晋党要求将王崇古由山东巡抚调任福建巡抚,张四维由陕西汉中知府调任浙江宁波知府,以及其余七名地方官员,从北方调任南方沿海地区,其中两个知府,五个知县。
  这十个人员调动的要求,将晋党的老西儿风范尽显无疑——第一务实,他们没有要求任何朝中的职务,就连德高望重的杨博,也弃兵部而选择三边,无意掺和到朝廷的争斗中;第二发财为重,看到开海禁后,白银从海外滚滚而来,已经占据淮扬盐利和北方边地贸易的山西人,又将触角伸及南方沿海……虽然避开了徐阁老和沈默的禁脔——南直隶,却往浙江福建广东大肆布局——这些财商高人一等的家伙,显然认识到随着苏松因外贸而富甲天下,地理位置更优越、海上贸易更悠久的东南沿海各省,必然纷纷要求开禁,在这场财富大增长中分一杯羹。
  于沈默来说,自然是不愿晋党晋商染指南方,但这种事情,还轮不着他决定……徐阶在写给杨博的信中,已经答应会给他十个官员平调的名额,所以沈默虽然深感肉痛,可还是得大方答应下来。
  见所有要求都得到满足,崔老十分高兴,捻着胡子笑道:“我们山西人永远是大人的朋友,也请大人转告徐阁老,以后有什么事情,只需知会一声,我们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默点头笑道:“我会带到的。”说着起身道:“咱们出来的时间不短,也该进去了。”
  崔秀山便撑着拐棍慢慢起来,想起什么似的笑道:“瞧瞧我这记性,还有给大人的一份贺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千万收下。”说着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搁在桌上,便飘然去了。
  为了避嫌,沈默没有跟崔秀山一同出去,而是又在火炉边坐下,将那信封把玩良久,心说这么沉这么厚,这得多少银票啊?才撕开封口,掏出里面的东西,却不是想象中的银票,而是一本文契样的玩意儿。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家名为‘日昇隆票号’的半分干股——沈默对这家票号很是熟悉……当初若菡整合苏州票号当铺,创建‘汇联号’,在淮扬的山西商人,便想要斥巨资收购‘汇联号’,却被若菡坚决地拒绝了。随后当汇联号的生意,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家名为日昇隆的钱庄也挂牌营业了,无论是经营范围,还是服务手段,全都跟汇联号一模一样,且由八大晋商联合担保!仗着晋商在长江以北的深厚影响力,日昇隆的买卖蒸蒸日上,与汇联号分据南北,至少在表面上不分轩轾了。
  这崔秀山明面上的身份,正是日昇隆在宣大一带的‘坐镇东家’——在一般府城的分号,都是掌柜的负总责,只有最重要的五处地方。如京城、扬州、太原、济南、宣大,才有股东坐镇,监督指导,延揽客户。
  现在崔秀山拿出千分之五的日昇隆股份来,绝对称得上是大手笔,即使以最保守的算法,也能价值白银三十万两,且是每年分红、子孙不息的……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日昇隆的生意永远兴隆下去。
  “这些老西儿,算盘打得叭叭响啊。”沈默将那文契递给三尺道:“看来要大举进军江南了,便先给我这五分干股。觉着我为了发财,是不会为难他们的。”只要日昇隆生意兴隆,这玩意儿便会一直增值、年年分红;要是生意不好,这玩意儿便会贬值,甚至一文不值……所以在崔秀山看来,以后在跟汇联号的竞争中,沈默最少不会偏帮后者,一碗水端平了。
  “看来他们也以为。”三尺将文契小心收好,轻笑道:“大人在汇联号也是拿干股的。”
  “嘿嘿。”沈默笑笑,突然道:“这个不要夫人知道。”
  三尺一愣道:“收干股的事儿吗?”
  “嗯。”沈默点点头,有些心虚道:“你收起来,到时候直接开你的户头,分红也直接存在日昇隆,不要夫人知道。”
  “哦……”三尺恍然道:“大人是要攒私房钱?”
  “去你的。”沈默翻白眼道:“这叫……这叫机动资金,狡兔三窟知道不?”
  “知道了。”三尺点头应下,心说这不还是私房钱?却又忧心忡忡地问道:“您要是成了他们的股东,是不是会帮他们说话呢?”
  “球!”沈默笑骂一声道:“我要是敢帮他们,怕是连家门都进不去了。”说着压低声音道:“我这叫将计就计,将来你明白了。”
  ※※※
  欢宴之后,席终人散,沈默也到了回京的时候,但在启程之前,他信步来到了锦衣卫据点内,在年永康的陪同下,来到后院中,一个单独的小院内。
  此刻雪霁天晴,阴霾初开,沈炼父子两人正手持竹扫帚,认真的扫雪……因为父子俩已经被皇帝勾决,所以必须等待特赦才能重获自由,沈默能做的,也只能是尽量改善一下他们的生存环境。
  见沈默进来,沈衮恭敬地行礼道:“沈大人。”
  沈默尴尬地笑笑道:“师兄还是叫我师弟吧。”说着朝沈炼恭敬的施礼道:“师傅。”
  沈炼点点头,轻声道:“屋里说话吧。”
  沈默便对沈衮和年永康道:“都进来吧。”
  “你们在外面等等。”沈炼却道。
  沈默只好独自进屋,面对着自己启蒙的老师,这位杀伐决断的大官人,仿佛一下回到了当年在沈氏族学中时,平息凝神,正襟危坐。偷眼打量着沈炼,却见他仿佛老了许多,虽然腰杆仍然笔挺,但头发花白了一片,更重要的是,往常总挂在脸上的愤世嫉俗,也消失不见了。
  “老师……”见沈炼也打量着自己,沈默轻唤一声道:“您受苦了。”
  沈炼摇头轻笑道:“我有这么好的学生,福气大着呢。”
  沈默叹口气道:“让老师在这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六年,学生羞愧难当。”说着拱手道:“等此间事情一了,学生便立刻派人前来,接老师回绍兴去。”
  沈炼笑道:“你错了,为师在保安州的六年,安居乐业,快乐得紧。”说着轻叹一声道:“我不打算再挪地方了,这辈子就住在保安州了。”
  “老师……”沈默轻声道:“您有什么难处吗?只管跟学生说就是。”
  “没有。”沈炼摇头笑道:“不要想太多,有机会你去新保安看看,那里明山秀水,天高云淡,引吭高歌、不亦快哉?燕赵豪迈、击鼓舞剑、快意人生、不亦快哉?”说着微笑道:“比起满是脂粉味、酸腐味和铜臭味的南方,我觉着那里更适合我。”
  “可是?”沈默轻声问道:“我两位师兄呢?还有小师弟,他们怎么办?”这年代只能回原籍参加科举,当然到了沈默这个层面,是可以利用户籍制度的漏洞,让考生在异地参加科举的,但以沈炼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所以沈衮和沈褒将来要么不参加科举,要么就得回绍兴应试,那里的教学质量可比宣大强之百倍了,如果在这边念书,只是回去参加考试,怕是连秀才都中不了。
  “他们啊,想去哪都行,干什么都可以。”沈炼道:“只是有一桩,我沈炼的子孙都不能当官……所以回不回原籍,没什么关系。”
  “不能当官?”沈默吃惊道:“为何?”
  “这个……”沈炼当然不能说——我觉着当清官太苦、当好官太累、当昏官尸位素餐、当贪官给祖宗丢脸,当恶官难逃一死,想来想去,当官都不是个既能心安又能身安的活计,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断子绝孙?
  毕竟沈默就是当官的。
  ※※※
  沈炼尴尬地笑笑,岔开话题道:“拙言,你为为师做得已经够多了,从今往后,不必再管我,我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了。”
  “老师,您这是哪里的话?”沈默轻声道:“您的恩情,学生一辈子都还不完。”
  “好好做官,多做些利国利民的好事,就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了。”
  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学生不过是个国子监祭酒,就是想做事,也没得机会。”
  沈炼沉声道:“严党快要失势了……”
  “哦?老师怎知?”沈默心说,难道已成尽人皆知的秘密?
  “臭小子,小瞧我!”沈炼笑骂一声,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神采道:“严党要杀我,你却能把我救下来,还能把严党的宣大总督直接拿下,这些再明显不过的现象,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老师英明。”沈默笑道:“严党确实快完了啊。”
  沈炼的面色沉了下来,淡淡问道:“徐阶跟你怎么说的?”
  沈默寻思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他告诉我,严党虽然不至于马上消亡,但江河日下已成定局,我可以适当的出来做些事了。”顿一顿,轻声道:“他对我说,准备外放我去济南,当一任山东巡抚,再磨炼一下资历……他说我太年轻,身居高位不是好事。”说着看看沈炼道:“老师以为如何?”
  “你如今最大的软肋,确实是太年轻,二十五岁就成了四品高官,这既是你的幸运,又是你的不幸。”沈炼捻须望着沈默,缓缓道:“为何是幸运自不消说,为何是不幸,你明白吗?”
  沈默轻轻摇头,虽然他不是完全不知道,却就是喜欢听沈炼教导,便听沈炼道:“一般来说,做到四品高官的人,身边都已汇聚起一定的圈子,这圈子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可能是比他官大的,也可能是比他官小的,可能是跟他整日见面的,也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势力,一个人得有了势力,才能左右逢源,才能干一番大事业!”
  沈默点点头,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又听沈炼继续道:“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同乡好友、同榜进士外,很难凝聚起这样的一些人,所有人都对你客客气气,甚至恭恭敬敬,却不肯跟你深交,更不会将你引进他自己的圈子,对不对?”
  沈默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缓缓点头道:“老师说的不错……我自问十分爱惜自己的名声,待人真诚、出手大方,从不斤斤计较,也不得罪同僚,但释放的善意总是被消极对待,尤其是科道言官们,似乎很不愿跟我打交道……”除了那些同年同科的兄弟外,跟他关系铁的,尽是些道士、太监、特务之类的,而正经的朝廷官员,却寥寥无几。这让沈默感到十分沮丧,道:“就拿前几个月的事情说,严党对我下手,不仅无人相帮,还纷纷落井下石,险些让我完蛋。”说着看向沈炼道:“请老师为学生解惑?”
  “呵呵……”沈炼安慰的笑笑道:“如果你现在不是二十五岁,而是五十二岁,坐在同样的位置上,遇到同样的遭遇,即使没有皇上的保护,也很有可能化险为夷……有道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人家在朝中都有帮手,你却没有,当然要吃亏了。”说着叹口气道:“没办法,这世上人都是不患贫而患不均,你这个年纪,应该是默默无闻,在衙门里端茶送水,苦熬苦等的小角色,现在却名满天下,官位又太高,让人家一辈子都撵不上。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这太不均了!”他指着沈默呵呵笑道:“所以人家不喜欢你,那是有道理的,无论人家怎么讨厌你,怎么对付你,你都得接受,必须习惯。”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问道:“那老师说,我该怎么办?”
  “一个字,熬。”沈炼道:“慢慢地熬,却又不能熬得稀里糊涂,要用心熬,精心熬、处心积虑的熬,才能熬过去,熬出头,熬成事!”
  沈默缓缓点头道:“这么说来,老师是同意我去山东了?”
  “错。”沈炼摇头道:“要你熬资历,和外放山东两码事……难道在北京就不能熬了吗?”
  “在北京的话,我现在进一步就是侍郎。”沈默轻声道:“实在太显眼了。”
  “为什么一定要往上升呢?”沈炼沉声道:“记住,内阁首辅才是你的目标,为了这个远大的理想,哪怕暂时的忍耐、停滞、和倒退,都是可以接受的。”
  “老师的意思是?”沈默轻声道。
  “想法子兼任翰林学士!”沈炼一挥手,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思道:“要是袁炜不肯让给你,你也得弄个侍读学士,教导庶吉士,稳下心来,踏踏实实教他两届,就够你受益终生的!”说着一脸快意地笑道:“六年以后,你的同年同乡们,也都该升到五品以上了,你的学生也开始在朝中扎根了,你的底子就夯实了,年龄上也不那么突兀了,便可以图谋入阁,然后……继续熬。”说到这,他都有些泄气道:“内阁不看能力,论资排辈,你晚一天入阁,就得排在人家后面,非得等前面的都退了才能上位。”
  “不过你也不必太灰心。”看沈默摇头苦笑,沈炼摇摇头道:“内阁里的地位,还要看谁跟皇帝关系好,谁在百官中有影响,谁自身的本事大,如果厉害的话,后来居上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那个到时候再说。”沈默笑道:“学生还是先入了阁再说吧。”
  ※※※
  沈默给老师斟一杯茶道:“那么去山东有什么不好的呢?”从本心说,他更向往外放,去当个封疆大吏、一省之长,可以获得渴望的权力,做一些自己梦里都想做的事。
  “去地方诚然不错,如果你的目标,仅仅是造福一方百姓的话……”沈炼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可如果你想入阁,甚至成为首辅,就绝对不能外放。”说着烦躁的一挥手道:“总之这件事上,徐阶做的不地道,他就是想让你吃了暗亏,还得感激他。”
  “为什么?”这话从没人跟他说过,沈默错愕问道。
  “我来问你,历代内阁首辅,可有是布政使、巡抚、乃至总督出身的?”沈炼反问道。


三戒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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