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在同个屋檐下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32:45|字数:10274
连下了七八天的秋雨终于过去,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这长长的一场秋雨,便有十场的功效,让气温急剧降了下来。
沈默已经穿上了薄薄的夹袄,温着老酒,摆两碟小菜,与徐渭孙铤诸大绶几个,坐在院中的亭子里,一边喝酒一边说笑谈天。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枫林醉?”徐渭看着天上的飞鸿,摇头晃脑道:“香山的枫叶已经红了,抽空一起去看看吧。”
顿时引来众人的附和声,唯独沈默摇头道:“我可不敢出城去。”
几人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道:“拙言兄,你也忒谨慎了,那小阁老虽然叫嚣着要报复,但你又没跟他作对,他怎可能盯上你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沈默摇头笑笑道:“毕竟我是乡试主考。”
见领头的不去,众人游览香山的计划只好搁浅了。沈默道:“你们只管去就是,不用等我的。”
孙铤呵呵笑道:“枫叶年年红,明年去也无妨。”说着嘬一口小酒,道:“而且我们几个去向不定,心里难免惴惴,去了也玩不痛快。”按例官员的任期都是九年,三年一考,九年三次考满之后,才会或升或降,另有他用,但如今的官场风气十分浮躁,三年就会一调换,根本不会等到考满。
孙铤他们三年前从翰林院毕业,各自分配到了不同的衙门,孙鑨初授兵部武库司主事……也就是官军械的,一等一的肥差,但他为人刚正,看不惯那些蝇营狗苟,时常与同僚发生冲突,当时的兵部尚书杨博却很赏识他,为了保护他,特意利用关系,将他调出京城,去山东青州任知府。去岁才上任,估计这次动不着他。
诸大绶与陶大临,一直在修订《元史》,已经临近完工,准备过年进献给皇上。六年的苦功不会白费,只要龙颜大悦,皇帝会亲自安排他们职务,那往后可就是铁前程了,所以他俩也不担心。
徐渭,初为翰林侍读,随侍帝侧,六年来已经升为侍讲学士,翰林院的副校长,他本身就不热衷仕途,连皇帝那里都是有一搭无一搭,根本不像别人那样小心伺候,所以更不会在乎自己去哪,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默一圈看下来,真正要操心,就是吴兑和孙铤两个——孙铤,在翰林院读完庶吉士后,授编修继续深造又是三年,他本人十分不想再走学术路线,为此正十分苦恼;而吴兑从翰林院出来,跟孙鑨一起兵部。任职方司主事……虽然同是主事,但他这个司是有名的‘鬼都不理’,职方司是干什么的?掌管地图典籍,为军队作战设计作战计划的,但这种闭门造车,人家将领多半不会听的。有道是‘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就是说的他们。
吴兑虽然兢兢业业,但三年冷板凳坐下来,也想挪个地方,省得长了毛。
※※※
一圈人把情况都说了,便一起问沈默道:“那你呢,你什么打算?”
沈默微笑道:“我呀,没别的打算,当好我的教书匠呗。”
“天哪拙言兄,你可是同年中的先达。”孙铤咋咋呼呼道:“可要是一懈怠,就要被别人撵上了。”
“撵上不更好吗?”沈默笑着对他道:“有个比自己官大的同学,是件很幸福的事儿……”
众人却都不信他这话,齐齐摇头道:“言不由衷,言不由衷!”
沈默无奈苦笑道:“不信拉倒。”便岔开话题,对吴兑和孙铤道:“你们各自想去什么地方?”
孙铤道:“我还没想好,反正不想再无所事事了。”说着笑道:“你要是帮帮忙,把我运作到部里,那是最好不过了。”
沈默笑笑,又看向吴兑,便听他语出惊人道:“我想去宣大。”
“宣大?”众人吃惊道:“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呆,去那边跟蒙古人亲热吗?”
“嗯。”吴兑却点头道:“我在职方司这三年,整天跟兵书战例打交道,一种耻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说着重重叹口气道:“我大明兆亿子民,百万将士,却被区区蒙古十几万人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耻辱让我寝食难安,所以我想去宣大,会一会那些鞑子!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金刚不坏?”
众人闻言默然,沈默轻声道:“君泽兄,按说好男儿理当如此,但你也要看看做事的环境。现在宣大总督杨顺懦弱无能,贪婪狠毒,甘为严党的鹰犬,对内暴虐不仁,对外却胆怯畏战……”说着讲出个骇人的奇谈道:“远了不说,就说今年八月里,鞑虏俺答入寇大同,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我大明人口无算。那杨顺手掌二十万边军,却唯恐战败问罪,眼看我百姓惨遭奸淫掳掠,竟能按兵不动。”
听沈默讲起边疆的惨事,席间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众人面色凝重,一点声音都不发出,静听他继续沉痛道:“直待鞑虏满载而去,那杨顺方才遣兵调将,装模作样的追击起来。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哪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
吴兑闻言不信道:“那一仗不是打胜了吗?他上奏兵部的捷报我记得很清楚,说是斩首八百余级,可称今年第一大胜。”
“狗屁大胜!”沈默一下子怒不可遏道:“你道那些首级真是鞑子的?”说着痛心疾首道:“不。那都是我大明躲避兵难的子民!杨顺那贼子,唯恐实情泄露获罪,竟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其头发弄成蒙古人的样子然后斩首,以充做鞑虏的首级,解往兵部报功!’不知多少百姓,没有死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却成了我大明军队的刀下亡魂!”
“难道监军御史都瞎了眼?这样还不奏参他?”吴兑更加不解道。
“早被他买住了。”沈默轻蔑道:“杨顺送了五千两银子给宣大御史路楷,封住了他的嘴,又送了两万两银子给严世蕃,请他代为跟兵部周全,自然一切妥帖,无人察觉了!”
众人素知沈默稳重,从不口出妄语,又跟那杨顺无冤无仇,更不可能编排他,但此事太过耸人听闻,让他们实在难以置信,便纷纷追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沈默还没说话,徐渭便道:“你们不知道,他的老师在宣府吗?”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与老师每月通信,这都是他亲眼所见,亲笔所写的。”说着正色道:“我那老师为人端方,绝不会编排任何人,既然他这样说,那就果有此事!”
“为什么不上书参那杨顺?”陶大临问道:“想必令师写信向你控诉,为的就是你能代为参奏吧?”其余人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一如陶虞臣。
沈默无言以对,徐渭只好在边上为他打圆场道:“拙言做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谋定后动,有条不紊,这事儿他肯定早有打算了。”
“是吗?”陶大临也觉着自己的语气有些冲,向沈默赔不是道:“我可不是冲你发脾气,而是气杨顺那厮;你要是不方便,就由我们代为参奏吧!”
“你是御史吗?”徐渭道:“有风闻奏事的权力吗?”
“不是,没有。”陶大临摇头道:“不过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儿只要上达天听,就一定会有御史去查个水落石出的!”
“幼稚!”徐渭冷笑道:“今年是五年来,俺答第一次没有入寇京畿,陛下刚刚下旨褒奖了杨顺,你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谁会冒险支持你?恐怕到头来,只会落一个构陷朝廷重臣的罪名吧。”
“你……”陶大临面上挂不住了,虽然徐渭说的很有道理,但那语气太刻薄了,让他没法接受,场面当时就僵起来了。
对于徐渭这种从劝架变成吵架的本事,众人早就习以为常,赶紧按住两人的火气,转换话头,说些别的去了。
※※※
等到天快黑了,大家便散去……都是有家室的人,谁也不能留下来过夜……除了徐渭之外,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成家。
自从沈默将家眷送走,他便吃住在沈家,美其名曰和他解闷做伴,但大家都说,实际上他是囊中羞涩,想在这蹭吃蹭喝罢了。
两人让厨房下了点面条胡乱吃了,权当是晚饭了,然后便回到书房,关上门下棋。
徐渭落下一子,轻声问道:“听说严世蕃被赶出家门了?”
沈默笑笑道:“人家本来就有外宅,还谈不上赶出家门那么严重吧?”他的一系列筹划,唯一全部知情的,便是徐渭;甚至每一步该怎么走,细节如何完善,都少不了他的深度参与。
“唉,比起严家父子这庞然大物来,咱们实在是太弱小了。”徐渭叹口气道:“已经把手中的牌打尽,却没有伤到人家,让人不得不想到‘螳臂当车’这个词啊。”
沈默摇摇头,自信笑道:“你怎知他们没伤到?”说着屈指道:“七日之内,吴山鄢懋卿必去矣!”
徐渭笑道:“在我眼里,那两位早已经不存在了,我说的严家父子,只要他们俩安然无恙,严党就不会倒!”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沈默落下一子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严家父子根深蒂固,我们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好吧,既然你有耐心,我们就慢慢和他们玩。”徐渭也落下一子道:“但我想知道,下任苏松巡抚你属意谁?”
“这不是我能关心的问题。”沈默落子道:“尽管我很有兴趣……”
“什么?”徐渭吃惊的张大嘴巴道:“你竟然没有人选?我以为你跟徐阶已经谈妥了人选呢。”
“如果当时我提出人选,徐阶可能会答应。”沈默微微摇头道:“但一番权衡后,我又把话头憋回去了。原因有二,一来,我们的人普遍资历尚浅,难以服众,到了苏州很可能镇不住场面;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相信严世蕃在盯着新任苏松巡抚的人选,就等着是哪路神仙敲的闷棍了。”通常来讲,获利最大的一个,就是动机最大的,这个推定向来屡试不爽。
“不是徐阶没有推卸责任吗?”徐渭道:“严世蕃应该认定了是徐阶干的吧?”
“不错,这笔账他肯定记在徐阁老头上。”沈默点头道:“但徐阁老圣眷在身,他也无可奈何,所以定然会另寻目标报复……那新任苏松巡抚的人选,无疑就是他最好的目标。”
徐渭缓缓点头,把手中的棋子扔回盒中,沉声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这么卖力的倒严呢?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
“我的性格。”沈默笑笑道:“是什么样的?”
“外迹浑然,内抱不群。”徐渭道:“很难想象你这样的人,能如此执着的去干这件,没什么好处,还很危险的事。”
沈默没法跟他解释,苏州和市舶司对自己的意义,只能很臭屁的对徐渭道:“无他,唯义愤尔。”
“义愤?”徐渭难以相信,这个词是从沈默口中发出的。
“不错,是义愤。”沈默颔首道:“严党一日不除,大明一日无法复兴,文长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太高调了……”徐渭摇头笑道,不过也没有再追问沈默。
※※※
半夜里,沈默正睡得香,却听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由气道:“什么事儿?”
“大人,是宫里来人了。”外面传来卫士的声音。
“宫里?”沈默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大氅,推开门道:“什么人?”
“司礼监的公公,说是李公公派他来的。”卫士禀报道。
“带我去看看。”沈默说着,便径直往前厅走去。
果然见个穿紫衣的太监在那里坐卧不安,一见沈默便起身向他行礼道:“咱家见过沈大人,深夜叨扰,敬请赎罪。”
“原来是周公公。”沈默发现他是李芳身边的伺候太监,知道是出大事了……因为宫门向来是夜里紧闭,除非有紧急情况,才会放人出来,现在这周太监深夜造访,显然不可能来串门的:“怎么,李公公有什么事?”
“确实是老祖宗找您。”周太监一脸焦急道:“请您快带着府上那位李太医,跟咱家走一趟吧。”
“哦?”沈默轻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确实是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周太监话说一半,却又戛然而止道:“但这事儿不能说太细,您还是跟咱家走一趟,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说着朝天上指了指。
沈默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正色道:“好,请公公稍候,我去请李先生过来。”
“快快请去。”周太监点头连连道。
沈默便回到后院,到了李时珍寓居的院子里。一看,灯还亮着,原来李先生还没睡。沈默便走进去,只见李时珍端坐在桌前,一边仔细地比照着资料,一边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什么……当然是《本草纲目》了。沈默每次来,都看到李时珍在做这同一件事情,他真想问问李先生,哪里如此热情,能支撑他完成如此繁重而艰巨的任务。
当然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沈默轻声在李时珍耳边道:“李先生……”
李时珍头也不抬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
“你不也没睡吗?”沈默笑笑,便把那周太监找来的事情说了。
“不去。”李时珍倒是干脆,直接摇头道:“你上次骗我,说我要是帮了你,就能消灭严党,为什么现在严世蕃还好好的呢?”
“总得有个过程啊。”沈默轻声道:“我约摸着是皇帝病得厉害了,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不去。”李时珍还是摇头道:“他的病我看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默好说歹说了足足一刻钟,就是说不动李时珍。急得他一跺脚,小声道:“李先生,别怪我粗鲁了!”说着一挥手道:“绑了!”
李时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默的卫士五花大绑起来,张嘴要骂,口中又被塞上了布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绑到轿子上抬了出去。
第五五零章 寡人有疾
一行人三抬轿子,匆匆到了西苑门口,禁卫还给留着门,那周公公拿了李芳的腰牌,竟然不用搜查,便直入禁内了。
这时候也不顾什么规矩了,三顶轿子直接抬到了玉熙宫,半路上沈默心说:‘在皇宫里坐四抬大轿,岂不是比严阁老还牛?’
当然也只是稍稍意淫,然后便是一阵阵头疼……一时冲动,把人家李时珍绑来了,这待会要是还耍脾气,那可怎么办?
等轿子落下,沈默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李时珍的轿子前,掀开轿帘看一眼满面怒气的李太医,小声道:“李先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待会回去后我保准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不过这会儿您千万要保持克制,皇上的脾气可不好,弄不好咱俩就得脑袋搬家……”说着再看看李时珍。小意道:“您要是答应,就点点头,我好给您松绑……”
李时珍果然点了点头。
沈默大喜,命人给李时珍松绑,并亲自为他拔下塞嘴的毛巾。
嘴巴恢复自由后,李时珍就说了一句话道:“你大爷的……”便活动着手腕脚腕不再理他。
沈默这个尴尬啊,好在李芳从里面出来,给他解了围。
李芳面色严肃的朝两人拱拱手,便侧身伸手道:“两位里面请。”
沈默摇摇头道:“在下的任务完成了,就没必要进去了,还是在耳房里眯一觉,等李先生出来吧。”他可是知道,有些事情掺和多了并没有好处。
李芳也不强求他,点点头道:“也好。”便让人带沈默去偏殿歇息,自己则领着李时珍往正殿的精舍去了。
沈大人是李公公的好朋友,太监们自然要尽力奉承着,给他用几把椅子拼了张床,又抱了两床被子来,一床铺一床盖,让沈默不由暗自感叹:‘确实比家里的仆人专业啊……’
沈默也不脱衣服,钻进被窝里便合上眼,他也是好睡性,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等到一觉醒来时,便见李时珍也在这屋里呢,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呢。偏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人儿。稍一寻思,沈默便明白了。估计是给皇帝看完病了,但宫门不是自家大门,哪能老是随便开?所以就让他在这里等开门了。
看看天色,离卯时还早呢,沈默便一闭眼,继续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朦朦胧胧中,听到门又开了,沈默没睁眼,却把耳朵竖起来。只听到李芳小声道:“李先生,方才当着万岁爷的面,也没敢往细里问您,请您务必跟我说实话,皇上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那么多太医都查不出来?”
“他们不是查不出来。”李时珍清冷的声音传到沈默耳畔,只听他淡淡道:“而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李芳小声问道。
“因为皇帝根本不是生病!”李时珍淡淡道:“而是中毒。”
“什么?!”听了这话,李芳头发都炸起来,紧张万分道:“先生啊,这话可不能乱说,一个弄不好就是尸山血海啊……”
“不会的。”李时珍摇头道:“这个怨不着别人,因为皇帝是知情且自愿的。”
“啊……”李芳彻底糊涂了。苦笑连连道:“哎哟,我的李先生,您就别跟我打哑语了,说明白点成不?”
“我看皇帝的眼珠发乌、眼白发红,眼珠下面的眼袋呈青色,这都是水银中毒的症状。”李时珍叹口气道:“呼吸困难、长期腹泻,皮肤出现红色疱疹,这是金中毒的症状。”顿一顿又道:“头痛、头晕、失眠、昏迷、少尿,牙齿与指甲发黑,这是铅中毒……”
沈默在边上听了,心说我得那个乖乖啊,这得是怎样一个怪物啊,不由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于是更加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了。
“怎么会这样呢?”李芳失神道,他跟了皇帝几十年,那是真有感情的。
“那要问问那些道士。”李时珍冷冷道:“他们用那些东西给皇帝炼丹,不中毒才怪呢。”说着低声说一句道:“我都佩服皇帝。”
“什么意思?”李芳问道。
“几十年如一日的吃这些东西。”李时珍道:“能一直撑到现在……”
李芳顾不得理会他言语中的不敬,而是关切问道:“那要不要紧,用先生的方子能不能治?”
李时珍道:“我那方子是用来排毒的,如果皇帝从现在开始,能戒了丹药,按照我的方子,内调外补,修炼气功,也许还能挺过这一关去;如果还继续服丹,纵使治疗保养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载。”他这人说话直,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李芳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他这样子,李时珍长叹了一声:“当年在太医院时,我就上书劝谏过,请皇帝不要信那些方士之术,更不可服用那些方士的丹药……这个道理,其实那些太医人人皆知,可是人人不言!”说着愤慨道:“我这个直言的,反倒成了不受待见的异类,所以才离开了那地方。”
“他们为什么都不说实话?”李芳紧皱着眉头问道。
“自私!”李时珍加重语气道:“这几十年,人心败坏太快了!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前程地位,忘了忠孝节义。所以见皇帝对丹道痴迷,听不进反对的话,便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明白却人人不敢言,唯恐帝心震怒,祸及自身!”
“如此说来,那些太医也真该杀!”李芳气愤道。
李时珍却冷笑道:“难道只是太医的责任吗?满朝的大臣,还有那么多以理学自居的名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没有一个人去劝皇上远离那些方士邪术。从大学士开始,全都为了一己私利而邀宠媚上,逢君之恶!我看大明朝的气数,也快差不多了。”
沈默真替李时珍捏把汗,心说这是说真话的地方吗?但李时珍就是那么个敢说话的脾气,这些话不说出来,他就会憋死!
李芳这个尴尬啊,好在他知道李时珍只是个医生,便装作没听见后半截的。但他本打算让李时珍帮着劝劝皇帝的念头,也彻底打消了……
※※※
等天亮开宫门,沈默便与李时珍出去。回家的路上李时珍自然不会给他好脸看,沈默也自知理亏,在那小心翼翼地应承着,始终没让他发作起来。
回到家里,沈默笑道:“咱们先去饭厅吃早饭吧。”
李时珍却看也不看他,直接往自己住的跨院去了,沈默只好摸摸鼻子道:“先睡觉也行……”
吃过早饭后,他准备回国子监看看,话说自从小病一场,还没回去过呢。但轿子还没出门,便被沈安拦住道:“老爷快去看看吧,李先生要走了。”
沈默赶紧下轿,往李时珍住的跨院去了,果然见他在那将书稿装箱,急忙按住箱子道:“李先生啊李先生,您对我有意见,就打我一顿,可千万不能走啊。”现在李时珍成了皇帝和裕王的主治大夫,他要是一走了之,沈默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时珍挪开他的手道:“你不用担心,这边的事情不了,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说着看他一眼道:“我只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
沈默重新按住道:“那又何必呢?”
“我想怎样就怎样,你无权限制我的自由吧?”李时珍道:“我可不想半夜里再被人绑架一回了。”
“绑架的事儿,我跟您道歉,要不然您真打我一顿得了。”沈默伸出脸道:“绝不还手。”
李时珍把他的脸推开,苦笑一声道:“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限制我的自由?”
“不是限制您的自由。”沈默正色道:“而是保护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笑话!”李时珍整一整衣袖道:“除了太医院的同行,我也没得罪过什么人,总不成那些太医拿刀来杀我吧?”
“太医不会,但刺客会。”沈默叹口气道:“这个月,府上已经抓了三波刺客,只是没有告诉你罢了。”
“怎么没有报官?”李时珍一愣道。
“移交锦衣卫了。”沈默道:“是锦衣卫的人叮嘱我,此事不要声张,因为背后的主使我惹不起。”
“什么人?”李时珍不由问道。
“景王爷。”沈默也不跟他卖关子,沉声道:“你给裕王爷治病,就等于得罪了景王爷,他自然要想尽办法除掉你。”说着干脆坐在箱子上道:“既然我把你请来了,就必须得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你不能走。”
听了他的解释,李时珍的表情柔和了些,也放低声音道:“我有必须走的原因……昨夜我给皇帝看了病,今天就不能住在你这儿了,不然会牵累你的。”
“我不怕牵累。”沈默开心笑道:“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您就踏实住在这,放心吧,我在皇帝那里还是有些不同的,不会因为这点事被疑忌。”
李时珍这才缓缓点头,没有再坚持要搬出去。
※※※
玉熙宫,精舍的门窗紧闭着,李芳指挥着几个粗手太监,将一桶桶热气腾腾的药汤,倒进一个硕大的浴桶里。因为不通风,精舍里白气缭绕,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道。
李芳和那些太监单穿一件袍子,还热得直冒汗,但再看看嘉靖帝,居然裹着厚厚的棉被还直打哆嗦……
待一切准备停当,李芳压低声音狠狠地威胁道:“要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你们几个就全准备好棺材吧!”唬得太监们赶紧摇头道:“奴婢们什么也不知道……”
李芳这才挥下手道:“都出去吧。”
太监们退下了,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嘉靖两个人,李芳这才上前,躬身道:“主子,准备妥当了,请您宽衣吧?”
嘉靖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芳便上前将皇帝扶起来,把那锦被解开,熟练地除下龙袍,不一会儿,就将嘉靖脱得只剩条黄裤衩了……只见经年不见天日的嘉靖帝,果然生得白皮嫩肉,只是在他的四肢和躯干上,有一个个红肿的斑点,有的甚至在流脓。
嘉靖抱着膀子直打哆嗦,李芳赶紧扶着他往桶里下,刚伸进一条腿去,嘉靖便痛的皱起眉头来,但是他……忍了,闭眼咬牙缓缓坐进去,也不知是烫的还是痛的,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李芳赶紧问道:“主子,没事儿吧?”
嘉靖紧闭着眼摇摇头,却依然没有说话,看起来似乎在咬牙强撑一般。
李芳担心地看了一会儿,估计能撑住了,便拿条洁白的毛巾,沾了药汤,为皇帝小心地擦拭起来。
他虽然小心,但每擦一下,嘉靖的眉头都要紧皱一下,显然十分的痛,看样子随时会忍不住。李芳一边擦着,一边小声安慰道:“主子忍着点,李先生说了,这药灵验的很,尤其是头几次,可管用了。”
嘉靖点点头,便眼含着泪花,继续忍耐下去……忍着忍着,也不知是不疼了还是麻木了,反正没那么难忍了。他也终于有心情,关注一下自己的身体,他看到那些红肿的疱疹,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红,也没有那么肿了,身上也感觉舒服多了,不由兴奋道:“搓,使劲搓,再使点劲……哎哟呦,你轻点……”
※※※
浴罢,吕芳为嘉靖轻轻擦干了身子,轻声问道:“主子,您感觉怎样了?”
“唔,松缓多了,头也不疼了。”嘉靖活动下双臂道:“这个李时珍,确实很厉害啊,要重赏!”说着又皱眉道:“这样的人才,太医院怎么就留不住呢?”
李芳轻声道:“李先生医术高明,但性格强硬,不太合群。”
“有本事的人嘛,有脾气是很正常的。”嘉靖却道:“太医院那群废物倒是性格好,可有什么用?”说着下令道:“传旨下去,李时珍即日重返太医院……所有的职务随便他挑,谁要是敢说一句怪话,赶出京城,永不叙用!”
“奴婢替李先生谢恩了。”李芳替李时珍磕头,见皇帝高兴,心说,我得把李先生的话,适当的说说,给陛下提个醒。
但还没张口,便听嘉靖又道:“他是住在沈默家吧?”
“主子真是好记性!”李芳点头道:“李先生现在确实住在沈大人家。”
“那也算他举荐有功了。”嘉靖点点头道:“升他为国子监祭酒吧,人家好好的封疆大吏,回了京却穿起蓝袍,实在是说不过去。”自从鄢懋卿出事儿后,嘉靖愈发觉着沈默的好,甚至动了让他重新下江南的念头。
“主子,国子监祭酒可是四品官。”李芳小声道:“最后还是部议吧,不然沈大人脸上无光啊。”
“什么破规矩!”嘉靖哼一声道:“窃主上之威福!”但实在不想多事,只好屈服在高级官员由大臣们推举的成例下,没好气对李芳道:“跟内阁和吏部打声招呼,就说是朕说的。”
李芳恭声应下,又想再提那事儿,却听的外面陈洪的声音道:“主子,大喜!”
“何喜之有?”嘉靖最近闹心,所以对喜讯迫不及待。
“那几个试丹的太监出来了,全都安然无恙!”陈洪回禀道。
“是吗?!”嘉靖一拍脑袋道:“最近是病糊涂喽,把这茬都给忘了。”说着高声道:“快把人带来,给朕瞧瞧。”
“就在外头呢。”陈洪喜气洋洋道:“你们快进去吧。”
大殿们开了,高矮胖瘦四个太监鱼贯而入,山呼万岁后,跪在嘉靖面前。
嘉靖帝让他们抬起头来,挨个查看一番,点点头道:“唔,不错,是三个月前那四个。”历史早已证明,仙丹有风险,服用要谨慎,不然就会重蹈秦皇汉武等一系列皇帝的命运。嘉靖是无比怕死的,他断然不会尝鲜,所以时常赐给大臣们,让他们先尝尝再说……但大臣们都是国之股肱,命也是很值钱的,万一药死了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所以得由死不足惜的‘贱人’们,先来试第一遍。
这四个太监便光荣的被选出来,在皇帝面前服下了全真派的龙虎丹,然后谨遵丘机子的嘱咐,定时定量的继续服用了三个月,结果,都没挂。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