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儿子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32:45|字数:64099
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抵京,众人本打算找个地方喝酒,继续秉烛夜谈,但见沈默有些提不起精神,知道他有些困倦,加之明日还要朝见陛下,便打消了念头,进到正阳门,就各自打道回府了。
沈默目送着诸位四散而去,深深吸一口干燥的空气,他不由轻声道:“北京欢迎你。”这才回身进了胡同,走到最里面一家……这还是他五年前刚来北京时,若菡置下的宅子,仿佛是料到还有回来的一天,当年他们南下时,若菡也没有卖掉,而是给徐渭他们几个住。后来几人各自接来家眷,自然另寻住处。剩下一个光棍的徐渭,嫌大房子住着孤寂,也搬了出去。
最后只留了几个下人在此,看守打扫宅院。后来怕他们懈怠,还拜托‘汇联号’的掌柜。时时过来查看。
如此上心之下,宅子自然保持的干净如初,一回京就可以住得舒舒服服,省下了寄人篱下、再找房子的工夫了。
看着门前挂起的一对大红‘沈’字灯笼,沈默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由叹口气,心说:‘而今回到京里,却又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早一步回来的沈安,迎出来道:“老爷,您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还不得半夜。”
沈默笑道:“我又不是夜游神。”说着问道:“她们吃过饭了么?”
沈安小声道:“还没吃呢,夫人正在训二位小公子,至今还没顾上吃饭。”
“哦……”沈默点点头,说话间穿过垂花门,进去内院,便看见柔娘抱着孩子,站在正屋外张望,听到有动静,她回头一看,赶紧轻声道:“爷,您快进去劝劝吧,姐姐现在还不让阿吉和十分起来呢。”
“你先去休息吧。”沈默逗弄一下平常,便进去正屋,只见两个小家伙跪在垫子上,在那里垂头丧气的背三字经呢……若菡毕竟是亲娘,不舍的让那么小的娃儿。跪在硬邦邦的石头地板上,但这也让一直被沈默‘爱的教育’宠坏了的两个娃儿,觉着无比的委屈了。
帘子一掀开,自然有动静发出来,两个背书的娃娃,竟然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看朝思暮想的阿爹终于回来了,便一起咬着下唇,委屈的抽泣起来。
沈默一看,竟然也鼻头一酸,赶紧暗骂一声道:‘没出息,要有个严父的样子。’便板起脸来道:“知道错了吗?”
两个小娃娃点头如捣蒜,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沈默的心马上软了一般,硬板着问道:“说说吧,错在哪里了?”
“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阿吉巴巴地望着沈默道。
“嗯……”沈默难以置信的望着儿子,心说小家伙不是吃错药了吧,敢这么说我?
那边的若菡拿着鸡毛掸子起身,瞪着大儿子道:“你敢再说一遍?”
哪知二儿子十分又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该插嘴。”
“好小子。反天了,真以为你娘我不敢打啊!”若菡气得走到两个小鬼面前,舞划几下鸡毛掸,却哪里下得了手,只好一把塞到丈夫手里道:“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个当爹的看着办吧。”便气呼呼的别过头去。
沈默拿着鸡毛掸子,看着两个小鬼,苦笑道:“我说你们俩,也太大胆了吧,怎么什么都敢说?这下可怎么办?”
阿吉和十分十分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呜哭道:“爹啊,妈呀,你们欺负人的,坦白也打,不坦白也打,呜呜……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吗?”
“怎么欺负人了?”沈默脑子有些转筋,问道。
“我们在船上,胡乱问问题,这才让娘生气。”阿吉抽泣道:“所以我说,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
十分也道:“我寻思着,应该是大人说话,小孩不准插嘴……”
沈默彻底无语了,他估计这么大点孩子,还不至于那么多心眼,好吧,如果真有,能在三岁就把老子耍了,那也是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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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沈默说情。若菡才放过两个小家伙,让他俩起来……其实就算沈默不说,若菡也会让他俩起来的,但是这样一来,好人就让沈默一个做了。
看着两个小家伙抱着沈默的大腿,躲在他身后怯生生地望着自己,若菡真是哭笑不得,狠狠的剜一眼沈默道:“每次都是这样,你竟装好人,让我做坏人。”
沈默嘿嘿直笑道:“哪有哪有,我现在就为夫人出气。”说着弯下腰,在儿子的小屁股上作势打几下,恶狠狠道:“还敢不敢了?”
两个小娃娃一起捂着屁股,乖乖道:“不敢了不敢了,打死也不敢了。”
“打不死还敢?”沈默笑骂一声道:“真不知道你们是想不明白还是在这装糊涂。”说着放开两个小娃道:“去吃饭吧。”
阿吉和十分赶紧向爹娘行礼,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真是长大了啊。”望着他俩的背影,沈默摇头道:“怪不得人家说,最弄不得的人,永远是自己的孩子呢。”
“就你歪论多。”若菡的气还没消道:“四岁的孩子懂什么?还不是你教个什么样,就是个什么样?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多危险啊,万一要是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咱们一家可怎么办?”她总听人说。锦衣卫在京城如何如何厉害,据说大臣夫妻两个晚上吵了嘴,第二天皇帝就能知道。
“没那么严重。”沈默呵呵笑着揽住夫人的肩膀,道:“先不说传闻是真是假,就算锦衣卫真有那本事,也不会用在咱们身上的。”
“不管这次有没有事儿。”若菡板着脸道:“有道是三岁看老,要是在这么大咧咧下去,将来总有吃亏的那一天。”说着恨得拧沈默一把道:“你是多小心的一人啊,怎么教起孩子来。这么粗放呢?”
沈默笑笑,正色道:“我已经这样,没有办法了,但我知道,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头顶的星空,和孩子们的童真,要是小小年纪就得学着谨言慎行,甚至讷言不行,将来长大了,也自然逃不了沦为芸芸众生的下场,肯定干不了大事。”
“尽说大话蒙我。”若菡被他逗笑了,道:“你从来都三思后行,不也是做大事的吗?”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独一无二的。”沈默一本正经道:“他们要想变得独一无二,就不能按照普罗大众的那套教。”
“满嘴歪理。”若菡轻轻拧他一下道:“你就惯着他们吧,等入蒙以后,先生的板子,非得把他们打回来不可。”
“我是不会让那些书呆子教我儿子的,要是教成小书呆,谁陪我俩精灵古怪的好儿子。”沈默道。
“难道你不让他俩念书了?”若菡难以置信道。
“书还是要念的。”沈默指指自己道:“我假假也是个状元名师,难道还教不了自己的孩子吗?”
“我不管了!”若菡几近抓狂道:“反正你要是给我教出俩流氓来,我这辈子跟你没完!”
“好好好,放心吧。”沈默陪着笑道:“虎毒还不食子,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说着半推半抱的对夫人道:“走啦,吃饭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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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旅途,虽然只是坐船,却也晃悠的沈默十分劳顿,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倒头呼呼大睡。睡觉从不出动静的他,还罕见的打起了呼噜,吵得若菡实在睡不着。只好坐起来,一边看书,一边看那墙脚的自鸣钟。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当看到最短的时针,指向表盘正下方时,若菡不由暗暗松开口,开始叫他起床,可推了好几把,就是不见人醒过来,掀被子也没用。见这家伙仍是呼呼大睡。若菡便道:“哎,苏雪姑娘,你怎么来了?”
这真是药到病除,声音不大的一句话,却让睡得正香的沈默,一个激灵跳起来,茫茫然的便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口中还紧张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若菡是又气又笑,把裤子丢到他面前道:“我把她撵出去了,老爷你就省省这份心吧。”
沈默这时也清醒过来,哪还不知若菡诳他,便一边穿裤子一边讪讪笑道:“你看你,大清早的又淘气了……”
“谁有工夫跟你淘气?”若菡伸个无限美好的懒腰,指指那座钟道:“还有半个时辰就上朝了,今儿是回京后第一天,你可不能晚了。”说着便扯过他的被窝,呼呼大睡起来。要是平常,她是一定会跟着一块起来,伺候沈默穿衣吃饭的,但今儿一宿没捞着睡觉,加之又吃那‘苏大家’的飞醋,她实在不愿动弹了……反正柔娘肯定起来了。
沈默自知理亏,乖乖穿好衣服,便蹑手蹑脚出去房间,果然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柔娘正在用大熨斗为他小心熨烫官服,见沈默出来,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道:“爷,您起来了?”
沈默顿时心情大好,点点头道:“也不多睡会了,平常昨晚上没闹吧。”
“小家伙也是累坏了,睡到现在还没起呢。”柔娘甜蜜蜜地笑道。
“不跟你多说了,今天第一天上朝我得早点。”沈默点点头,便坐下喝了碗豆汁,吃了俩火烧,就漱漱口起身道:“帮我把官服穿上吧。”
柔娘乖顺地点点头,走过来为沈默着衣,但口中奇怪道:“爷,您为什么要把这件蓝色的找出来穿呢。”
“爷我现在是不是巡抚了,爷我改洗马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洗马可是个五品官,穿上绯红官袍,难道要人笑话吗?”大明朝重官职不重品级,所以官员的品级比较混乱,比如巡按可能会直接升为巡抚,从七品跨成至少四品;再比如同是一省巡抚,你当的时候,可能是四品佥都御史衔,而前任则可能是三品兵部侍郎衔,但权力都是一样的。
但沈默这种降品的情况,除了犯错误受处分的情况,还是很罕见的。想他数年前,便已经穿上四品绯红云雁袍,现在却要降成出京时所穿的五品靛蓝白鹇袍,一下子从高级官员落到中级,换谁都受不了。
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大红官服收起来,换成昔日的蓝色官服,就那么穿着上了轿,来到西苑宫门前。现在是夏天,夜短的很,虽然还不到卯时,却已是天光大亮。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应该是来的最早的一个,因为上行下效的关系,大明朝的官员们,跟他们的皇帝、首辅,学了一身懈怠的毛病。
但今日让他意外的是,西苑门外竟然早就聚集了一群官员,起先他还诧异,难道大家转性了,准备发愤图强呢?但当他看仔细,原来是一帮翰林词臣,清一水的蓝色官服,便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事儿了。
看看身上,也是蓝色官服,他自嘲笑笑道:“还真是穿对了。”要是还穿那身大红官服,跟一群蓝精灵站在一起,那该多眨眼啊。
下了轿子走过去,才看清楚,原来大家在围观某人,中国人好奇的天性发作,沈默便不声不响往里挤,不一会儿,挤到最佳观赏位置——第二排,往里一看便后悔进来了……
只见那人群包围着两个跪在地上的男子,虽然看不见脸面,但听那些围观者口中劝说之词道:“凤洲兄,快快起来吧,这样解决不了问题。”“麟洲,快劝劝你哥,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吧……”
凤洲,是当今文坛盟主,王世贞的号;而麟洲,则是他的弟弟王世懋。
沈默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昨天在归途中,徐渭他们便重点讲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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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朝廷今年最大的地震,莫属王忬被捕事件了。
王忬,字民应,出身于苏州府第一家族,太仓王氏……虽然徐家现在显赫一时,但比不了王家数代高官养成的贵族气质,与之相比,总有些暴发户的感觉,所以苏州人公认太仓王家,才是第一家族。
王忬出身如此显赫,本身的履历也很耀眼,他嘉靖二十年中进士,才学通敏,为时所重。当御史时,劾罢东厂太监宋兴,名声大振;巡按顺天时,筑京郭、修通州城,筑张家湾大小二堡,抵御俺答入寇,立下大功!
嘉靖三十一年,便巡抚山东……对于一个非庶吉士出身的官员,能在十二年内就封疆一方,这简直是个奇迹。甫三月,浙江倭寇告急,出任提督军务,巡抚浙江及福、兴、漳、泉四府,其中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大将,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后来的故事,便众所周知了,因为全面抗倭的需要,设立东南六省总督,张经取代了他。王忬则还朝,进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加兵部右侍郎,代蓟辽总督,不久,进右都御史,成为堂堂二品封疆,与胡宗宪一南一北,并称朝廷柱石之臣,达到了事业的巅峰。
然后便是比崛起更迅疾百倍的坠落——今春俺答进犯潘家口长城,滦河以西,遵化、迁安、蓟州、玉田告急,王忬积极筹划备战,对于他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将来说,这种程度的骚扰根本不在话下。
然而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了,朝廷竟然以‘俺答进犯潘家口’这个模糊的罪名,将他革职查问,由锦衣卫锁拿进京。
然后因为主帅被捕,军心混乱,俺答真的入寇成功,将滦河以西洗劫一空,这本可证明撤换王忬是错误的,但在某些人的颠倒黑白之下,却成了王忬布防不利、玩忽职守的罪证!竟要三司会审,取他的性命!
王忬真是比窦娥还冤,但不论是他,还是其他知情的官员,都知道为什么落到这一步。原因不外乎两个,其一,他是李默的余党,理当遭到清算。其二,他的儿子王世贞,干了一件让严家大为光火的事情——在那位死谏严嵩的杨继盛入狱其间,数次前去探望,还在杨继盛被害以后,披麻戴孝为其收尸!
这在严嵩父子看来,是赤裸裸的挑战自己的权威,哪有不棒杀之理?!
第五零零章 长歌当哭
对于仕宦家庭的子弟来说,左右逢源似乎成了一种本能,当初严嵩和李默斗得正凶的时候,王忬与李默结为死党,他的儿子王世贞却与严世蕃关系不错……虽然不是直接关系,但他是景王府的讲官,严世蕃又常与景王走动,所以他俩时常见面,虽然没有深交,却也能说得上话。
当然,如果王世贞愿意奉迎,两人的关系百分百远不止于此,事实上,严世蕃十分希望结交这位文坛巨匠,以改善自己臭不可闻的名声,但王世贞毕竟不同于鄢懋卿、赵文华那些不要脸的,他有良知、分是非,之所以与严世蕃相交,不过是为家族考虑罢了……
这种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智慧,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但又无比好使。所以王忬没有跟着李默倒霉,只是调任蓟辽总督。去给北京看大门,但在与严嵩当面锣、对面鼓后,还能得到这样的结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如果不出意外,王家父子的幸福生活将这样稳稳的继续下去。然而因为一个人的死,一切都改变了。
那人就是冒死上书、椒山有胆的杨继盛!他自上书后,熬过了常人难以禁受的酷刑,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顽强的又撑了三年。三年里,严党加紧审问,也没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反倒是他坚贞不屈的举动,感动了越来越多的人。
同情他的官员渐渐多起来,私下常为杨继盛的遭遇感叹,说此公是天下义士,不该死在这一场云云。但慑于严党的淫威,人人敢怒不敢言,也没人敢去探视杨继盛。
但有个人是例外,他就是王世贞。王世贞与杨继盛、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这些人,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这一科录取的人才质量之高,恐怕要在大明朝的科举史上,排在第二了。
这一科的同年相互帮衬,暗中经营,十余年间已经形成不小的实力,呼之欲出了,正是在这帮同年的私下运作下,杨继盛的案子才能一拖就是三年多。
按照常识。拖一拖便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他们也正是打得这番主意,希望等时间久了,事情淡了,能把杨继盛营救出来。
于是他们等了三年,这三年里大家都不敢去探视杨继盛,唯独王世贞不惧,他不光多次探监,还四处寻医问药,煎好了给杨继盛送来,又给他送了许多书籍,让杨继盛可以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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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他们商量着,火候应该到了,王世贞便前往严府拜谒严嵩道:“现在京中人都说,杨继盛乃是‘天下义士’,这样的人杀之不祥。人言也是可畏,相公何不网开一面,救出继盛,否则贻谤万世,也为我公不取哩。”
他这话说的很有艺术。让严嵩颇为意动,便慨然答应道:“我亦怜他忠诚,当替他代奏皇上,恕他一命便是。”王世贞听了严阁老的话,便千恩万谢而出,回去等着消息了。
严嵩已经老迈,脑子愈发迟钝,凡事都要跟儿子商量,唯恐有什么差池。当严世蕃听了王世贞的请求,对他斩钉截铁道:“不杀继盛,何有宁日?杀了他才能太平!”
严嵩迟疑半晌,还是犹豫不决……他虽然老了,眼光却没退化,已经察觉到杨继盛是个不该杀的人物,因为他知道有句老话叫——众怒难犯!现在要求释放杨继盛的呼声越来越高,严阁老不得不考虑,一旦杀死杨继盛,会引起多大的反感、甚至是反抗。
于是他对儿子道:“你也单图一时快活,不管着日后呢。”
严世蕃道:“有道是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父亲若拿不定注意,何不跟别人商酌一下?”
严嵩一想也是,便道:“你去把胡植、鄢懋卿换来,我问问他俩,何如?”
严世蕃领命而去,即至鄢懋卿宅中……按说他那么大牌,对鄢懋卿向来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现在肯屈尊亲去请他,自然是有话要交代。
把跟乃父的对话说与鄢懋卿分说,鄢懋卿道:“这便叫作养虎贻患。干爹他缜密一生。今反有此迟疑,殊不可解。”
严世蕃哂笑一声道:“他老人家人老了,心也软了。我也是这般意见,他却偏让我叫你和胡植过去商量。”
鄢懋卿想一想,道:“老胡怕也不赞成!我去邀他一同去见干爹,劝劝他老人家。”当下令家人去招胡植……胡植与懋卿同出入严门,都是干儿子系列,自然闻召即至。
有道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彼此会叙之后,谈及杨继盛的问题,胡某人也是同一见解,三人便一起来见严嵩,七嘴八舌地劝他,不能放过杨继盛,道:“此人要是得活,日后谁还忌惮阁老的威严,怕是那些小臣,都要学此獠邀取直名,故意犯上了,阁老定将从此不胜其烦……而且说得人多了,众口铄金,还不定真能颠倒黑白呢。”
严嵩听到一个儿子,两个干儿子都这样说。便觉着自己是真老了,自嘲地笑道:“看来我是过时了。”说着摇摇头道:“罢了,既然众论一致,那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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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决定要杀杨继盛,但具体怎么杀还是个技术活,因为前面几次严世蕃授意判处杨继盛死罪时,总是被不同的人拦住,无法得逞,这让他认识到,想要走正规渠道处死杨继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于是他拿出绝招——借用至高无上的皇权,直接勾决杨继盛。
适逢当时北方有大起义被镇压,送上一批等待处决的反贼名单,严世蕃便灵机一动,将杨继盛的名字填在后面,果然骗的嘉靖帝‘一并勾决’的旨意。
见奸计得售,严党大喜过望,又恐夜长梦多,便以圣旨催促有司,终于判了杨继盛的死刑,秋后问斩。
王世贞问询如遭雷击,去找严嵩,严嵩不见他;找严世蕃,严世蕃让他少管闲事——这让王世贞对严家父子彻底失望,而就在此时,杨继盛的夫人张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找到了王世贞,向他道明了来意,如果丈夫的死罪不可免除,那我发誓代夫而死!
王世贞一想,这或许是个双活的机会……因为无论如何,张氏也不会获罪的,倒是她的请求,可能会感动上面,刀下留人也说不定。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按照她的意思草疏上奏道:
“臣夫谏阻马市,预伐仇鸾,曾蒙圣上薄谪,旋因鸾败,首赐湔雪,一岁四迁,臣夫衔恩图报,误闻市井之语,尚狃书生之见,妄有陈说,荷上不即加戮,俾从吏议。杖后入狱,割肉二斤,断筋二条,日夜笼箍,备诸苦楚,两经奏谳,并沐宽恩。”
“今忽阑入反贼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一封信写得真挚感人,声情并茂,王世贞觉着如果让嘉靖帝看到,很可能就会改变主意,饶了杨继盛一命。但书生的幼稚,在此刻体现无疑——既然严党已经蒙蔽了圣听,又怎么会让你把请愿书递上去呢?
严阁老直接把那封奏疏扣下,没有给嘉靖帝看,于是到了秋后,问斩的名单上,赫然有杨继盛的名字。
事已至此,王世贞知道回天乏术了,便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彻底与严党决裂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杨继盛行刑的前一天,他去诏狱见朋友最后一面时的情形。
三年的牢狱,已经将杨继盛折磨的不成人形了,闻听自己将要被处决,他的脸上竟然挂起了满足的笑容。
王世贞哭着道:“椒山,是我害死了你啊,若不是我自作聪明,你定然不会遇害的?”
杨继盛微微一笑,反过来安慰王世贞道:“凤洲不必如此,我当初上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死在严党的屠刀下,谁知竟拖了这么多年……”说着笑笑道:“现在终于能够死得其所,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
杨继盛与王世贞,两人虽然是同科同年,但人生太不相同了,前者没有后者的显赫身世、深厚学问,更没有王世贞的考试成绩好、未来有前途,他甚至长得都比风流倜傥的王世贞差远了。
他只是个苦命的放牛娃儿,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站在窗外听人家背书;长大后考进士也没有好的名次,文章也不出众,将来注定没有前程,从来都跟众人的追捧无缘。比起星光熠熠的王世贞,他真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
然而抛却那些浮华的东西,他却比所有人都高尚高贵,也让王世贞从心底叹服。于是王世贞问他:“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他太希望补偿一下,这位为国牺牲的义士了。
杨继盛却摇摇头道:“你不要再管我了,会给你添麻烦的。”这就是他对王世贞说的最后一句话……翌日,杨继盛被押赴西市行刑,人们听说杨继盛要被杀害,四城百姓蜂拥赶到西市,为他送行。那一日,沿街人山人海,但没有一丝看热闹的心情,人们知道,这位杨公,是为了他们而死的,无数人为他披麻戴孝,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突然天昏地暗,变成血一样的颜色。
人们都说,这是老天爷也看不得忠臣蒙冤了,纷纷跪请监斩官再奏皇帝,但监斩的官员一心讨好严阁老,哪里肯听,看更漏到得午时三刻,便命开刀问斩。
杨继盛临刑,虽然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眼睛也因为长时间在阴暗的地牢中失明了,但他的神态无比安详,昂首挺胸,用最后的力气高声吟诵绝命诗道: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
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言毕,从容赴死,享年四十岁。在他怒目圆睁的头颅坠落那一刻,整个西市哭声震天,几里外的严府内都能听得清。
严世蕃原本正在与美姬玩乐,听到这声音顿时不举,烦躁的推开那娇嫩的女体,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走来走去。过一会儿,他猛地打开房门,对外面嘶吼道:“去看看,谁给他收尸!”不仅反对者要死,就是同情者也要死!看看谁还敢跟我严家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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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一身白衣,跪在行刑台前,一欸杨继盛满腔热血洗练般的飞溅三尺,他便哭得险些晕厥过去,一边泪雨滂沱、一边爬到杨继盛身边,抱起他的头颅,小心翼翼捧在怀里,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同年,抬起杨公的遗体到一边搭好的棚子里,那里早有一位高手裁缝等着,将杨公的尸首缝合,为他换上衣服,收殓了起来。
待把大事做完,王世贞对几位同年道:“诸位,我们此番必然恶了严世蕃那厮,为免遭不测,还是快快申请外调,不要留在京城了。”
几人点点头道:“知道了,但我们还不要紧,只是凤洲兄名声大,怕他将怒火集中在你一人身上。”
王世贞嘿然一笑道:“怕什么,反正事情也做了!”话虽如此,为了不连累家族,他自此以后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给严世蕃一点把柄,后来又主动请调外地,到山东任青州兵备副使,好长时间相安无事,也让他暗暗松口气,以为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却低估了严世蕃的丧心病狂,那厮根本没有忘记这笔账,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没法寻趁王世贞,而愈发对他恨之入骨,终于在两年后,遇到了俺答入侵潘家口这件事,他便利用莫须有的罪名,将王世贞的父亲革职查问,本来这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打击二品大员的理由,但因为严世蕃的覆雨翻云,竟然要将王忬问成死罪。
王世贞闻言当场昏厥,醒来后,他弃职离青,星夜赶往京城,抛却一切自尊与尊严,在严父的门口长跪数日,磕头求饶,痛哭流涕,请求饶父亲一命。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是未到绝望时……
王世贞可是有身份的人,虽然官职不高,但他文坛盟主的地位,可不是自封的,那是所有文人公认的。现在让他这么跪下去,严嵩感觉影响太坏了,后果也很严重,便命人把王世贞扶进来,宽慰他几句,表示此事一笔勾销,他父亲不会有事了。
但王世贞一走,严世蕃便对严嵩道:“父亲想学夏贵溪吗?”严嵩猛然想起当年他们父子走投无路时,便曾跪在夏言面前,哭着哀求,最终换得夏首辅心软,放了他们一马。但做好人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押赴西市,身首异处。
严嵩打个激灵,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弄去吧,我彻底不管了。”
王世贞回去后,等啊等,等了很久也没等来父亲出狱的消息,却等来了刑部的同年暗中送信,说严阁老数次施压下来,要他们立刻结案,判处王忬死刑。
王世贞闻言呆若木鸡,他来不及憎恨严家父子的出尔反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何救出父亲,但时至今日,没有人可以帮他,他已经黔驴技穷了。
无计可施之下,他与弟弟毅然决然的来到西苑门前,跪在朝臣门进宫的便道上,给每一个进去的人不停磕头,不一会儿便头破血流,却依然叩拜不止,哀求他们能施以援手,向严阁老说情,放了他们的父亲。
这一幕,就是铁人看了也会流泪的——堂堂王凤洲,神仙般的人物,今日却把自己的自尊拿出了,任由人践踏,这比杀了他都要痛苦。
无数人都看不下去,却没人敢上前跟他说话,因为王世贞的教训就在眼前,没人敢承担这样的后果……
那些穿绯袍的大员们,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却也不敢驻足停留,只能心中暗叹一声,便快步走进宫门中去……
沈默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拨开众人,便要上前将王世贞扶起来……
第五零一章 敢为天下先
西苑门前,王世贞跪哭在地上,乞求着上朝的大人们,谁能施以援手,然而人们畏惧严党的淫威,除了报以同情的目光,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沈默向前两步,却被身后的人一左一右的拉住,他回头一看,是吴兑和孙铤,两人一起对他暗暗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见始终无人回应,王世贞终于扯掉了最后一丝尊严,他猛地抬起手来,使劲扇了自己一耳光,只听‘啪’地一声,让所有人的脸上都火辣辣的,仿佛这一巴掌是抽在自己脸上一般。
右手打完自己,王世贞并不停下,又甩左手猛打自己左面颊,然后双手交替,不停地用力扇自己耳光……就像一头绝望的野兽。用自残的方式,抗拒着注定的命运。
他的面颊很快红肿起来,口中呼号着大叫道:“请发发善心吧……救救我爹吧……”声如杜鹃泣血,令人闻之落泪。
他的弟弟也跟着打起自己来,场面令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大家偏过头去,不敢看这惨不忍睹的一幕。
沈默无法再看下去了,他当然知道此时去搭理王世贞,必然惹来严党的不快,但王世贞曾经帮自己营救老师沈炼,对他是有恩情的。现在就算自己帮不了他,也不能坐视不理,不然还能算个人吗?
想到这,他硬掰开身后两人的手,从他俩的拉扯中挣脱出来,大步走到王世贞身边,伸手想把他拉起来。
众人的目光移到沈默身上,还未来得及看清他是谁,便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拙言,还愣着干嘛?快把凤洲扶起来?”
沈默的动作稍一错愕,抬头便看到内阁次辅徐阶站在道中央,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训诫之色。
电光火石间,沈默明白了徐阶的意思,点点头道:“是。”便重新伸手,扶住王世贞的肩膀道:“凤洲兄,我们还是起来。大家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王世贞抬头一看,也是一愣,过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几年前相识过的沈默,他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听到次辅大人下令了,别的官员也凑了过来,一起半扶半拉着,将王世贞兄弟带到一边去,沈默也想跟着过去,却被徐阶叫住道:“今天你要觐见,还不跟我进宫。”
沈默犹豫一下,终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头看一眼被众人围着的王世贞,他深吸口气,跟着徐阁老进了西苑门。
※※※
进去西苑,人陡然少起来,徐阶略略放慢脚步,看他一眼轻声道:“怎么去地方上磨炼几年,也当过封疆大吏,反而不如当初在内阁时沉稳了呢。”
沈默苦笑一声道:“阁老训得是,我就是这样。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百般忍耐都没问题,可就是看不得别人受委屈。”
“我看你这话不可信。”徐阶轻哼一声道:“你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勋,却被不公正对待,心里憋着气,所以才屡屡做些出格的举动,发泄一下,对不对?”
沈默心说还真不是,但他不会否认的……既然徐阶先入为主,也省得自己解释为阳明公立祠的事儿了。
见他沉默不语,徐阶便认为他是默认了,叹口气道:“还是太年轻了,受了点挫折便自暴自弃,这样下去怎么成大器?”说着看他一眼道:“今天陛下要单独召见你,你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恩师教训的是,学生以后一定谨言慎行,收敛起来。”
“但愿如此。”徐阶颔首道,说话间到了玉熙宫的值房中,两人便噤声而入,此时里面已经等了吏部尚书吴鹏、户部尚书方钝、刑部左侍郎何宾、大理卿万采等人,见到徐阁老进来,纷纷起身施礼,徐阶朝他们客客气气地还礼,便坐在第二把交椅上。
沈默朝诸位大人施礼后,则站在徐阶身后,起先倒也无事,但不一会儿又一位老熟人赵贞吉,风风火火的进来。大声道:“我今天来晚了,只听说西苑门前发生的那件事儿,现在问问你们,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屋里人知道他的火暴脾气,都点点头,却没人敢搭腔,唯恐被口水喷到。
赵贞吉登时怒气冲天道:“你们的心还是肉长的吗?王凤洲都那样了,你们还能视而不见,径直进来吗?”这下好了,把所有人一起给喷了。
大伙都不吱声,不想给‘赵疯狗’咬到,把赵贞吉给气得,一把揪住万采道:“你是大理寺卿,给官员定罪是你的职责,你倒说说,王思质的死罪何在?”思质是王忬的号。
万采使劲掰他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开,无奈苦笑道:“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何大人还有周大人并诸位堂官商议之后,报内阁批复才行……”
“你少给我在这打官腔。”赵贞吉怒道:“我不是要问你最后定什么罪,我问的是,他够不够死罪?!”
“你放手。放开手再说!”万采不是被抓急了,而是被他逼急了,这话怎么能回答呢,无论怎么说,都是麻烦一万啊。
好在徐阶为他解了围,淡淡道:“大洲,放开万大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徐老师的话不能不听,赵贞吉只好放开手,愤愤道:“你们杀了杨继盛,现在又要杀王忬。将来还会杀王世贞,我看你们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道:“赵大洲,你说谁必自毙?!”
赵贞吉霍然回首,便见身穿尚书服饰的严世藩,扶着苍老的严阁老,缓缓进了值房。
众人赶紧起身,向严阁老施礼。严世藩哼一声,将老父扶到头把交椅上坐下,站在一边怒视着赵贞吉道:“赵大洲,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了,是谁要自毙?!”
面对着严世藩凌厉的眼神,赵贞吉不由想起此人的赫赫凶名,咽一口吐沫道:“没说谁。”
“哼……”严世藩又重重哼一声,目光扫过屋里的众人,最后落在赵贞吉的身上,冷声道:“都是四老五十的人了,嘴上该有个把门的,谁要是再敢胡咧咧,老子撕烂了他的嘴!”
屋里的气氛登时凝滞下来,沈默料想到严世藩会很狂,却没想到这家伙已经狂得没边了。
再看严嵩,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任由儿子在那肆无忌惮的叫嚣。
※※※
气氛凝滞了很长时间,才有内监过来道:“严阁老、徐阁老,还有万大人、方大人,陛下召见。”五人便匆匆跟他出去……严嵩当然还是由严世藩扶着。
待他们一走,屋里的气氛登时一松,众人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偷地望向被训了个灰头土脸的赵贞吉,只见赵老夫子面色铁青,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甲都发白了还不自知。
沈默同情地看看赵贞吉,心中暗叹一声,他一点也不觉着,赵老夫子有什么丢人的,至少他还敢说、还有正义感。只是实在没有能力,跟严世蕃对着干罢了,想到这,昔日对赵贞吉的愤恨,竟不由化为了乌有……
他正想着心事,边上人吏部尚书吴鹏开腔道:“沈默,你明明是四品官员,为何服蓝色啊?”
沈默赶紧转过身来,抱拳道:“回太宰的话,下官已经从右佥都御史转为司经局洗马了……”
吴鹏微微皱眉道:“我记得你还是佥都御史,只是不再巡抚苏松,没有降你的品级吧?”
“哦,下官正是拿不准,所以才穿蓝袍。”沈默笑一声道:“现在有了太宰大人的认可,回去还回来便是。”
吴鹏看看他,没有再说话。
等待了很长时间,看影子打开辰时末了,才有内监过来道:“沈默沈大人,陛下召见。”
沈默赶紧跟着出去,急匆匆走到玉熙宫中,进去后里面还是老样子——大夏天的关门闭户,丝毫不透风,一进去便已经一脑门子白毛汗,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热的。
沈默跪在堂中,高呼万岁,许久才有个淡然的声音道:“抬起头来吧。”
沈默一抬头,只见正前方的须弥座上空无一人,倒把座后一幅素白的中堂凸显出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瘦金楷书的大字曰:‘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嘉靖皇帝的御笔,沈默原先便见过,只是此刻见了未免有些胆战心惊。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案上都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奇怪的是两条长案后都没有座椅,唯有右边长案的上首有一个绣墩。
耳边传来脚步声,他忍不住斜眼偷瞧,只见一双软底的黑布鞋,从帷幔后转出来,淡淡道:“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
沈默赶紧答道:“回陛下,自从嘉靖三十五年九月二十六,陛下对微臣谆谆教导后,便再未曾瞻仰圣颜,至今已经有四年零八个月了。”
“难得你记得清楚。”嘉靖帝呵呵一笑道:“起来吧。”
“是。”沈默赶紧爬起来,这才看到嘉靖皇帝穿着厚厚的九龙暗花松江布袍……也不怕捂出痱子来。面容与几年前一般清矍,只是更加消瘦了。
沈默脸上露出了不自禁的笑容,这让嘉靖帝很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你笑什么?”
沈默眼圈一红,赶紧擦眼角道:“微臣自分别后,日思夜想陛下的音容笑貌,而今见到陛下龙马精神、更胜往昔,微臣……微臣是喜不自胜啊。”说着还真的流下泪来。
嘉靖帝纵使久经考验,却也被沈默这马屁熏得晕晕乎乎,一时间有些感慨道:“朕没有变,你也没有变,甚好、甚好。”说着一指御阶下的锦墩道:“坐吧。”
“臣不敢。”沈默知道,群臣中,只有严嵩和方钝有座,徐阁老都只有站着的份儿……当然,他的消息过时了,从去岁元月起,人家徐阁老也正是加入有座一族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让你坐你就坐。”嘉靖帝挥挥手,坐在须弥座上,呵呵笑道:“今日不是述职,也不是朝见,坐一坐不代表什么的。”
沈默只好挨半边屁股正襟危坐道:“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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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马屁确实是缓冲气氛的良药,但有些时候,该来的还是会来,挡也挡不住。
只听嘉靖仰着头道:“你是朕钦点的丙辰状元,又是亘古未有的连中六元,所以朕才会命人在国子监的丙辰进士题名碑旁,又立了一块碑,你还记得上面写的什么?”
“臣至死不忘。”沈默微微激动道:“陛下写的是:‘国朝二百载。文运风云壮。休言六首无,朕有状元沈。’”
“朕有状元沈……”嘉靖帝缓缓点头道:“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每一个进士都可称为天子门生,但在朕的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得意门生,明白吗?”
沈默赶紧一脸感激涕零的跪下,道:“臣惶恐……”
“你确实应该惶恐……”嘉靖帝道:“有道是严师出高徒,朕对你的期望高,要求就要严格点,不论让你干什么,你都得兢兢业业才对,知道吗?”
“臣谨记。”沈默赶紧应道,心中却叫苦不迭,面对着强权的帝王,自己实在是太弱势了,人家几句惠而不费的空话,自己就得任劳任怨,挤奶耕地吃草,像老黄牛一样。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嘉靖下巴微扬道:“当年,朕把你放到江南去历练历练。现在历练得怎么样了?”
戏肉来了,沈默暗暗紧张了,思索一会儿,才答道:“回陛下,微臣懵懵懂懂,摸着石头过河,许多事情不得不做,身边又没有人可请教,只能硬着头皮办了一些事儿,可时日尚短,也不敢说哪件是对,哪件是错……”他之所以姿态放的如此之底,就是为了万一责问的时候,好推卸责任。
果然让嘉靖帝的后招一下无从释放,憋气半天,只好另起话头道:“不知道是对是错,就敢瞎做?”
沈默赶紧起身,又要下跪,却听嘉靖帝道:“站着回话!”他只好站住,又听皇帝道:“抬起头来!”
沈默又抬起头,一脸惶恐地望着皇帝,只见嘉靖帝狭长的双目闪着幽幽的光,面无表情看着他道:“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朕这个老师还真是失职啊。”说着目光向后一瞥道:“你看到一行什么字?”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沈默轻声道。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嘉靖帝重复一遍,沉声道:“慈、俭、不敢为天下先就是对;不慈、不俭、敢为天下先就是错!”
沈默闻言一下跪在地上,汗湿衣襟,俯身不起。
嘉靖冷冰冰的望着他道:“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沈默猛然抬起了头,沉声道:“回皇上!臣知道,臣为了天下先!”
“什么天下先?”嘉靖的面色稍稍缓和道。
“开放海禁为第一先;招安徐海为第二先……修建阳明祠为第三先。”沈默毫不吞吞吐吐道。
“知道就好!”嘉靖帝深深皱眉道:“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前两件事朕念你别无他法,也不说什么,可这第三桩……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该做的吗?”
“臣……”沈默不胜惶恐道:“臣在苏州时,身边之人尽是王学门人,被他们整日游说,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真的吗?”嘉靖帝审视着沈默道:“背后无人指使吗?”
“绝对没有!”沈默矢口否认道:“臣年少鲁钝,蒙陛下不弃,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则臣一切所为,就只听陛下的,谁也指使不了我。”说着满脸羞愧道:“此次被人愚弄,惹了这么大事,微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请求致仕。”
“致仕?”嘉靖帝的面色一下怪异起来。
第五零二章 不爱红袍爱蓝袍
《尚书·大传略说》:‘大夫七十而致仕,老于乡里,大夫为父师,士为少师。’所以自秦汉至今,‘致仕’便作为官员的退休制度固定下来,而七十岁,也成为法定的退休年龄,当然如果身体不好,也可以早点‘乞骸骨’。
不过无论如何,都没有二十五六岁,便要求致仕的,见沈默一本正经的样子,嘉靖帝反倒被逗乐了,笑骂一声道:“少在这拿乔作怪,怎么,觉着委屈了?”
“臣不敢。”沈默摇头道:“臣真是觉着羞愧,臣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确实不堪大用,看来陛下把我召回,实在是太英明了。”
“是吗?”嘉靖帝似笑非笑道:“本来把你……召回,是因为方钝年事已高,不堪户部重任了。他向朕几次举荐,希望能带你两年,然后你就接他的班……”说着叹口气道:“朕原也有这番打算,但现在听你一说,朕倒有些踌躇了。”
听到嘉靖这个说法,沈默不由血往上涌,心跳不由加速,但一瞬间他又冷静下来……眼见严党的猖狂已经无以复加,简直到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地步。此时在地方当官还好说,可进京城后,若是立于朝堂,那就难免面临到站队问题,你说是投靠严党呢,还是依托徐党呢?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
投严党,自然可保一时太平,别说户部侍郎,就是户部尚书也做得,可遍数五百年来的权臣,死后不遭清算的,似乎还没生出来,所以沈默敢肯定,严嵩一归西,就是严党的末日了。
所以从长远看,还是乖乖跟着徐老师,一起低调装孙子的好……徐阁老已经用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表现,证明自己有乌龟一样的忍功,蟑螂一样的生命力。完全可以在严党的淫威下活下来。沈默甚至觉着,这位徐老师是在稳坐钓鱼台……现在所有可能接替严嵩的竞争者,都被严党给铲除掉了,他也就成了唯一可能的接替者,没有之一,安全无比。
所以沈默觉着,等到天亮了,解放了,就算论功行赏时没有自己的一份儿,但好歹有师生名分,到时候日子定然会好很多。当然,如果他不是严阁老的高寿给了他希望,他也不会采取如此消极的应对……
在激流中懂得缓一缓,才是真正的成熟。
※※※
拿定主意,沈默叩首道:“能得陛下和方部堂看重,臣感激涕零,但臣发自肺腑觉着,自己还太毛躁,太浅薄、太幼稚,不足以担当如此大任……”
“哦……”嘉靖帝见他不似作伪,这下真奇怪了……他还没见过有人推辞部堂高官而不就呢。莫非这小子脑子坏掉了?便实话实说道:“臣子们做了什么,朕的心中还是清楚的,你在苏州开埠,筚路蓝缕、白手起家,还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中,却能每年都完成朝廷的任务。乃至嘉靖三十九年,两京一十三省解往京城的税款,都没有你一个市舶司的多,你虽然从来不说,但朕也能想到,能达到这番成绩,你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这些朕都知道!”
沈默的泪水刷得便下来了,这次根本不用佯装,因为嘉靖帝一下戳到他的心窝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理解万岁。
看他哭了,嘉靖帝也有些动情,道:“韩非子说,赏和罚是君主的二柄,赏应厚而信,罚当严而必,这是皇帝必须做到的。”说着一拂衣袖道:“朕早说过,你完成五年的任务返朝,朕会重重赏你的!”
沈默却不甚感动,他这辈子记性太好,清晰记得嘉靖当年的原话是‘若是能把五年的任务全完成了,朕保你一生的富贵。’现在一下缩水这么一大截,也不知是嘉靖健忘呢,还是故意的呢?
“今日我看你不穿绯袍穿蓝袍,难道不是在抱怨吗?放心,朕不会让你吃这个屈的。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就是对你的奖赏!”嘉靖废完了吐沫,一拂宽大的袖子道:“你不必推辞了!”
嘉靖帝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料想中的热烈回应,他有些纳闷,低下头看沈默,见他俯身在那,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嘉靖帝也不着急,斜靠在须弥座上,玩味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家伙,等着他的回应。
大殿中鸦雀无声了很久,才传来沈默缓慢而坚定的声音道:“臣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请陛下答应。”
“说……”嘉靖帝淡淡道。
“臣恳请用自己全部的功劳,换取一个人的性命。”沈默缓缓抬起头,看着嘉靖的面孔道。
嘉靖帝望着沈默的双眼,声音逐渐飘忽起来:“谁?”
沈默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王世贞的父亲。”
嘉靖的双瞳兀然扩大,眉头一下锁起来道:“你要为王忬求情?”
“是的,陛下。”沈默一脸坦然的点头道。
“为什么?”嘉靖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方才的和风细雨,变成了凛冽寒风。
仿佛受不来如此的威压,沈默的声音有些紧张,但他还是勉强镇定道:“不敢有丝毫隐瞒陛下。微臣蒙学时,老师教我要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嘉靖的目光变得玩味道:“王世贞对你有恩,还是他爹?”
“回陛下,是王世贞。”沈默轻声道:“当年微臣的老师获罪,是王世贞帮我说和,才使老师能被顺利赦免。”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含蓄了,但嘉靖帝还是听出很多信息,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沉声道:“王世贞一个小小的绿豆官,有什么本事说和,跟谁说和去。谁能阻拦朕的赦免?”他那股疑心劲儿起来,问题便连珠炮似的迸发出来。
沈默只回答一句道:“臣的师傅叫沈炼……”
一听到这个名字,嘉靖一下子没了问题,面色变了数变,终是表情全无道:“你不怕落得王世贞一样的下场,到时候可没有另一个傻瓜替你说情了?”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沈默强笑一声道:“微臣只知道,如果不把话说出来,今天就过不去。”
“蠢货!”嘉靖帝没想到他这样回答,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的脑门道:“你这是意气用事!幼稚、愚蠢、让人失望透顶!真像你身上的官袍,越活越回去了!”
※※※
沈默只是俯身,一句话不说,任由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直到嘉靖骂累了,才抬起头来,小声道:“这么说,陛下是答应了?”
“呃……”嘉靖看他木之厥也的样子,不由气笑了,伸手想找什么东西丢他,结果只有一柄黄玉如意,便顺手拿起来,本欲用力扔,但一看他那张写满无辜的脸,便不由手一松,划道弧线丢了过去。
沈默不假思索的伸双手接住,口中连声道:“哎哟呦,可别摔碎了,不然微臣万死莫辞啊。”
嘉靖被他彻底逗乐了,笑骂一声道:“三品侍郎没了,就给你个如意吧。”他这是一语双关,一是赏你玉如意、二是让你的愿望如意。
沈默自然听得明白,如获至宝的捧着那如意谢恩道:“微臣谢陛下宽宏,微臣谢陛下赏赐,微臣……”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车轱辘话了。”嘉靖摆摆手道:“死起来陪朕用膳吧。”有时候投缘这个东西。真的是没有理由,就像徐阁老有心亲近沈默,却总是别别扭扭一般,嘉靖帝却十分喜欢沈默,觉着他一言一行、无不顺眼,要是别人早就撵出去了,哪还能留吃饭。
捧着御赐的玉如意,沈默跟着皇帝吃了顿御膳,席间他大发感慨道:“陛下实在是太简朴了,多少年了,还是一样的素席。”他并不知道,管皇帝吃这样的素膳三个月,就能让一个富足的大太监破产。
嘉靖虽然不是生在皇宫里的,但自幼也是天潢贵胄,根本没有金钱概念……在他的意识里,朕吃素膳,穿布衣,那就是大大的简朴,却从没想过自己每年在修道上花掉的钱,比之前五代皇帝加起来都猛。
“诸葛亮说,俭以养德。”嘉靖兀自大言不惭道:“更何况国家还不太平,花销的地方太多,朕这个大家长自然要厉行节俭了。”
沈默深受感动道:“微臣回去后,也效仿陛下,力求节俭。”
“有些事情本身是好的,但刻意去做就不好了。”嘉靖摇头教育他道:“朕听说你的岳父是大富商,而且就你夫人一个独女,如果你这样还过得差,那在别人看来,就是做作了。”
“虽然圣明无过陛下。”沈默一脸吃惊道:“但微臣还是不明白,您怎么连这点小事儿都知道?”他之所以让嘉靖感到舒服,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来自一个没有皇帝的年代,所以在沈默看来,皇帝也是一个人,便从来不怕他,向来用对人说话的方式对嘉靖,这是谁也做不到的。
“朕是天子,万民的事儿都知道。”嘉靖帝也是人,是人就需要有人说话,被沈默稀奇古怪的马屁拍的心花怒放,也开起玩笑道:“就连你那位苏雪姑娘,朕也是知道的。”
沈默这下真惊了,毛骨悚然道:“啊……”
“啊什么啊?”嘉靖终于把谜底掀开道:“都是你那位同乡告诉朕的,要不朕才没兴趣知道。”
“原来是徐渭那个大嘴巴。”沈默恍然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没想到就怪了,当初他南下时,便对徐渭说,我将要干的营生实在是太容易惹人非议,有皇帝罩着自然不怕,最怕皇帝把我忘了,那可就坑苦老夫了,所以你得帮帮忙,经常在皇帝面前提起我,让我混不了脸熟,混个耳熟吧。
徐渭自然照办,便在陪伴嘉靖的时候,隔三岔五、有意无意地说说沈默的轶事,什么小时候跟山阴县斗智啦,长大了斗酒解白联啦之类的,再添油加醋,经过他巧舌如簧的艺术加工,让皇帝听得十分开心,仿佛看着沈默成长起来的一般,所以对他确实与一般大臣不同。
但那种脍炙人口的故事太少,到后来,徐渭只能编造沈默的桃色新闻,什么画屏姑娘、陆小姐、苏雪大家之类,统统入味做菜……好在当时,男女关系从不是拉领导干部下马的武器。
※※※
不过嘉靖也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别的意思,用膳过后,嘱咐沈默就算是在司经局,也要好好干,便让他滚蛋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玉如意出去,嘉靖帝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主子,该服丹了。”老太监李芳端着个托盘过来,轻声道。
嘉靖点点头,伸出细长的手指,捻起个鸽蛋大小的鲜红药丸,用清水送入口中。也不知那些道士干什么吃的,到现在研究不出小型丹药来,害的万岁爷常年服用这种大丹,嗓子眼儿都撑粗了。
嘉靖拿起毛巾擦擦手,坐在蒲团上,摆开架势却没有马上入定,而是对李芳道:“你评价评价这个沈默。”
李芳轻轻搁下托盘,顺手用银镊子夹了几块细长整齐的檀香木,填在香炉中,动作娴熟而缓慢,不发出一点声音,如云卷云舒,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别小瞧这几下,没几十年是练不出来的。
他一边稳稳的动作,一边轻声笑道:“这个沈默年纪不大,太极却打得出神入化,绝对是个人物。”
“哦?”嘉靖淡淡笑道:“你那个干儿子也是这么说的?”
“黄锦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李芳笑道:“说沈大人的手段,出神入化、翻云覆雨,天马行空、算无遗策,已经到了状诸葛而近妖的地步。”
“评价可真高啊。”嘉靖笑道:“那你觉着他是怎么想的?那么高尚的请求底下,又蕴含着什么鬼心思?”
“老奴斗胆猜测。”李芳道:“一来,小沈大人自觉升得太快,怕摔得太惨,所以想要稳一稳、慢一慢;二来,他可能不愿在严阁老当政的时候出来做事,怕沾上严党的污名,宁肯蛰伏几年,等待时机、相时而动。”
嘉靖缓缓颔首道:“果然姜是老的辣,他那块小姜的心思,还是瞒不过你这块老姜啊。”
李芳想一想,又正色答道:“沈大人为王家父子求情,还是真心实意的,如今这年头,能做到这一点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这句话,值五十万两银子,已付。
嘉靖缓缓点头道:“是啊,朕很意外,想不到在这种时候,他还坚持原则,这一点确实难得。”
“不过他这是自讨苦吃。”李芳呵呵笑道:“他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严阁老那边知道了,肯定不会干休,徐阁老虽然说是他的老师,但两人其实交情很淡,而且徐阁老又是那种脾气,护不护着他还两说,到时候真不知谁能帮他。”
嘉靖闻言看他一眼,看的李芳心里发毛,不过好在嘉靖也不相信身居大内的大总管,会跟常年在南方的沈默有什么关系,心说也就是一点好感吧,便淡淡笑道:“你甭瞎操心,他可是朕的宝贝,朝廷要是没了银子,还得靠他去弄,将来……朕的儿子也得靠他保驾护航,哪能让他折了。”说着指指那原先摆放玉如意的地方道:“朕把那玩意儿给了他,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黄玉如意……”李芳轻呼一声,一脸苦笑道:“陛下这下可玩大了,景王殿下讨要了不知多少次,您都不给他,现在却赏给了一个臣子,这让他们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朕,也想知道。”嘉靖缓缓合上眼睛道:“朕就要用这一柄如意,试探一下这池子水,到底有多深多浑,让那些魑魅魍魉全都蹦出来,看看他们的真面目。”
李芳心中咯噔一声,他伺候嘉靖几十年了,却从没真正摸清过这位聪明多疑的帝王,每当他觉着自己差不多了解了,嘉靖便马上给他个‘惊喜’,让老公公只能暗叹一声道:‘老了老了,跟不上思路了,还是不想了吧。’
见皇帝已经入定,他便悄悄起身退出了精舍,以免打扰道君的修炼。
第五零三章 玉碎
有时候人再聪明,也免不了被算计,尚不知已经揣了个炸药包的沈拙言,把那根玉如意揣到怀里,便出了宫门……他现在的级别和职务,是不能在宫里多待的,出去后没有召见也不能再进来。
到了西苑门前,便见徐渭笑眯眯的等在那里,道:“快跟我走吧,大伙都等着给你接风呢。”沈默便跟他上了马车。
徐渭早就看到沈默胸前鼓鼓囊囊,一上车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陛下赏你什么好东西了,快拿出来看看?”
沈默撇撇嘴道:“就是一个‘抓挠儿’,咱们那叫‘不求人’,北京话叫‘老头乐’。”如意最初的原型只是民间的一种挠痒痒用的东西,取其名曰:‘尽如人意’。沈默他们蒙学时,学得《音义指引》上说:‘如意者,古人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削作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不到。用以搔爪,如人之意。’这种‘搔痒痒儿’的工具,在南方被称之为‘不求人’,北方人则叫作‘老头乐’,南北朝时期便非常走红,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你要是手里没个抓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后来一部分手爪状的如意头,渐渐变成了祥云状、灵芝状,淡化了实用性,用料也从木头、金属、变成了金银宝玉,成为一种权势富贵的象征。
到了明朝时候,痒痒挠就是痒痒挠,如意就是如意,除了读书人知道二者的渊源外,老百姓是不会将其联系在一起的,沈默这么说,不过是矫情而已。
“痒痒挠?不会吧?”徐渭张大嘴巴,说什么也不信,便伸手往沈默胸前去抓。
沈默伸手挡住他道:“干什么,毛手毛脚的,我对男人没兴趣。”
“我对你那玩意儿有兴趣。”徐渭嘿嘿笑道,已经一把抓住把柄,将其从沈默怀里掏了出来,一看竟是一柄通体黄澄澄的玉如意,不由张大嘴巴道:“竟是这玩意儿?”
沈默一边整理被他抓乱的衣襟。一边问道:“这玩意儿怎么了?”
徐渭一边抚摸那如意,一边啧啧有声地摇头道:“这可不是一柄普通的如意,这是玉熙宫的镇案至宝啊!”说着指一指那如意的表面道:“有道是:‘世人都晓羊脂好,岂知黄玉更难找。’你看这如意的颜色,那是古今罕见的帝黄玉!整个大内也找不到第二块,这么大、这么黄的玉!这还是成化年间,西域进贡给宪宗皇帝的,后来落到当今圣上手里,他十分珍视这件历代先帝把玩过的宝物,一直放在皇宫的御案上,成了镇案、镇宫之宝……素来为景王殿下所觊觎。”
※※※
“景王也想要?”沈默猛然发现,这玉如意似乎不单单是件赏赐那么简单。
“那是,而且别看裕王老实巴交、逆来顺受似的,其实他也一样想要!”徐渭点点头道:“在裕王景王眼里,这如意可不是如意,而是传位的国宝!给了谁,谁就是一国储君、未来的皇帝了!”
沈默脸上突然露出忸怩的神色道:“我觉着我没那资格吧……”
徐渭被他的故作姿态逗乐了,笑骂一声道:“你倒真敢想,就算这玩意儿真有那功效,也是在二位王爷那儿,现在到了咱们手里。就是当痒痒挠都嫌硬,屁用都没有。”
沈默当然知道,他方才那么说,也不过是搞个笑罢了,笑完了便正色道:“照你说来,这种东西应该属于皇家专属的物件,那就不该赏赐给臣下,现在皇帝给我了,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觉着不可思议。”徐渭用那如意抓抓后背,感觉很不顺手也不舒服,便收回手道:“皇帝肯定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对这玩意儿的看重……他一向心机深沉,今天把这传位的国宝赏人,莫不是要警告二位殿下停止明争暗斗?”
沈默摇摇头道:“你整天在皇帝身边,却还没把他看透——依我看,咱们这位皇帝,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他把这玩意儿扔出宫来,不是想息事宁人,而是唯恐天下不乱!”
“此话怎讲?”徐渭把玩着那如意,问道。
“还用怎么讲?”沈默翻翻白眼道:“你见哪有不吃屎的狗?现在这黄澄澄的一条,绝对可以吸引京城里所有的恶狗……”
听到沈默的比喻,徐渭登时便变抓为捏,险些把这‘黄澄澄的一条’丢将出去,还一脸‘你怎么这么龌龊’的表情。
见他仅用两根指头捏着那玉如意,沈默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道:“小心……”谁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的话音还未落。便突然感到车厢猛地一震,便被从座位上抛了起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大头朝下摔在了地上。
他的额头猛地撞在坚硬的地板上,登时眼冒金星,两耳轰鸣,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好长时间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铁柱跳上车来,使劲掐他的人中,才把沈默从吓掉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赶紧低头看徐渭,只见他一脸痛苦地躺在地板上,显然也摔得不轻。
指指徐渭,沈默嘶声道:“快把他扶起来。”
徐渭却用尽力气摆摆手道:“千万别,我的腰好像断了,乱动会瘫了的。”
“那赶紧去叫大夫……”沈默道:“跌打科的。”
“哦。”铁柱立马吩咐下去,然后面色怪异的对沈默道:“有个女子突然从道边冲出来拦驾,若不是车夫是个老把式,这下恐怕就翻车了。”
“哪来的女子?”沈默摸一摸额头,火辣辣的疼,不过好在没破皮。
思量了好一会儿,铁柱闷声道:“您的一位……故人。”
“故人?”沈默吃惊道:“到底是谁?别卖关子了!”
“是……”铁柱刚要说。便听外面一个尖利却还很悦耳的声音道:“沈默,你给我出来!”然后便是他的护卫们的喝止声:“你不能过去,不然我们要不客气了!”
沈默的记性好,一听便皱眉道:“陆绣?”陆绣者,陆绩之妹,因涉嫌勾结倭寇罪、操纵物价罪、组织非法武装罪等数项罪名,于嘉靖三十六年,被诱捕于苏州府周庄镇,而后押送锦衣卫诏狱,而后便没了消息……
当然这是官面上的说法,事实上。是陆炳要沈默把陆绣送到北京,说要好好管教她,沈默不能不给陆炳面子,便把她给了朱十三,但现在看来,陆炳所谓的管教,效果着实一般,这不,外面都要打起来了。
※※※
“住手!”沈默拉开车门,露出严肃的面孔道:“这是天子脚下,威严之地,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一经训斥,他的侍卫马上退下,不敢再给大人惹事儿。
陆绣已经摆好了架势,见对方撤了,只好也立定站好,怒目而视着沈默道:“我哥呢?”她自然一身男装,却掩不住身形的高挑、体态的婀娜,至少在知道她底细的人看来如此。
“都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还这么没礼貌。”沈默看看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叹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明天过府去拜会师兄,到时候再跟你说吧。”话说沈同学的功力愈发深湛,明摆着占陆绩的便宜,却让她无可驳斥,只好闷声道:“这是你说的。”便转身走掉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沈默不禁摇摇头,他突然觉着这姑娘真可怜,所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就是这个意思吧。
没有看到料想中的热闹,围观群众很快怏怏散去,沈默低声吩咐道:“继续前进吧。”便坐回车厢里,看到躺在地上装死的徐文长,已经坐起来了。
“你不怕成瘫子了?”沈默笑道:“刚才还真以为你伤到脊梁了呢。”说着话,看徐渭的脸色蜡黄,不由关切道:“怎么了,受内伤了?”
徐渭想笑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好艰难的小声道:“我不要紧……”
“都这样了还不要紧?”沈默道:“先别说话了,待会儿大夫就来了。”
“我要说的……”徐渭小声道。
“不急在这一时。”沈默摇头道:“提着这口气别放弃,你可千万千万要挺住,将来有的是时间,想说什么都行。”感情他以为徐渭要交代后事了,看来本身也确实摔得不轻。
“不是……我没事儿。”徐渭哭笑不得,但表情更倾向于哭道:“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可千万要挺住。”
沈默的眼一下子瞪起来,腰也直起来,牙齿有些打颤道:“你……要告诉我……什么?”他已经看出徐渭本身没事了,那这家伙这副鬼样子干什么?不会是……沈默不敢再往下想了。
“其实……那个……事实上……问题是……”面对着沈默敏感的反应,向来巧舌如簧的徐渭,竟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所以,你千万要顶住。”
“我顶你个肺啊!”沈默一双眼睛要吃人似的道:“说,什么事?!”
徐渭嘴唇翕动几下,但实在没法说出口,只好心一横,将藏在背后的右手缓缓绕到身前,同时紧闭着双眼,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
※※※
沈默忘记了呼吸,呆呆地望着徐渭的手,从身后转到身前,便看到那柄玉如意。打眼一看,还是完整的,不由松口气道:“吓我一跳,还当怎么了呢。”这世上能让他害怕的事情不多,不过这玉如意若是坏了,便会是其中之一。
说着沈默伸手抓住如意头,心说:‘这玩意儿太要命了,还是贴身保存的好。’但意外的是,徐渭竟然不撒手。
“放开啊。”沈默催促道。
徐渭一脸可怜兮兮的望着他,在沈默的逼视下,只好稍稍松了松虎口,沈默便感到手上一轻,笑道:“刚才可吓死我了,还以为这玩意……”话说到一半,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自己手中仅仅是一个如意头,柄和尾却不在他手上。
“柄呢?”沈默呆呆问道。
“在这……”徐渭活脱脱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把左手伸到他面前,翻开手掌,一截三寸长的黄玉段,便出现在沈默面前。
“尾……”沈默两眼没了焦距,失神问道。
“这儿……”徐渭又伸出右手,又是一段黄玉,正是那玉如意的尾部。
沈默彻底傻了。
见他这个样子,徐渭更乱套了,拿过沈默那段如意头,把三段接起来,这才组成个完整的如意,只听他语无伦次道:“回去用浆糊粘粘,粘粘就好了……”
却被沈默一把打掉在地上,徐渭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要吃人似的揪着他的领子。沈默愤怒的声音都变了调道:“你为什么不拿刀直接杀了我?”
徐渭任由他抓着,苦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方才车猛地一震,我猝不及防,便把这玩意儿失手跌落地上,然后后背又结结实实压上去,立刻压成了三段,整个过程都在我控制之外……”
“还狡辩!”沈默愤怒道:“你要是好好握着,又怎会失手跌落?”
徐渭委屈道:“你要是不说‘黄澄澄的一条’,我也不会一下变成捏着的。”
沈默一看自己也给绕进去了,马上便原谅了他,当然更重要的,是原谅了自己,转而愤愤道:“都怪那陆绣,她简直是个丧门星,每次出现都没好事儿,还一次比一次厉害。”说着还气得咬牙道:“当初真该杀了她!”
诸位看官定然奇怪,沈默向来不是个爱计较的,怎么碎了玉如意就暴跳如雷,喊打喊杀了呢,因为这年代,皇帝赐的东西都是有政治意义的,寻常物件都得好生保存供养着,更别提这种意义重大、意味深长的国宝了,现在竟然给打碎了,确实跟杀了沈默没什么区别……因为要是被人知道,拿着做点文章,他确实够得上西市斩首,全家发配的份儿了。
※※※
一路上沈默都在骂骂咧咧的发泄,快到酒楼时才平复下来,一脸无奈地望着徐渭道:“陛下赐我一件什么宝物?”
徐渭也无比低落道:“金黄玉如意。”
“现在在哪里?”沈默冷声问道。
“在这儿……哦不。”徐渭的脑子相当好使,转眼便明白了沈默的意思,道:“那么贵重的东西,当然要送回家保存了。”
“很好,就这么说。”沈默黑着脸看他一眼,便打开车门下去了。徐渭失魂落魄的跟着下去,两人进了酒楼、在三楼包厢中,见到了除外放南京的孙鑨外的诸位兄弟。
此时沈默已经调整好心情,让人看不出端倪,可徐渭的脸色还是蜡黄蜡黄,就像生了场大病似的。
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兀自起哄笑道:“来晚了,来晚了,罚酒三杯。”
这种情况下,沈默实在是无心磨叽,坐下连干了三杯,便开席了。
席间推杯换盏自不必说,跟徐渭坐对桌的陶大临奇怪道:“老徐,你怎么了,吃什么不消化了么?”
徐渭苦笑一声道:“不是,我方才和拙言做了番深谈,正深刻的检讨自己呢。”
众人一阵起哄,好在兴趣点不在他这边,很快便转回沈默身上道:“今天面圣得到什么奖励了?”
沈默的嘴角一阵抽动,今天本有两大收获,一是保下了王世贞的父亲,二是了获得无价之宝黄玉如意,可有人问起,他却一样都不敢说。因为前者一旦被人知道了,他就会变成严世蕃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他并不怕,却也实在不想冒这个险;后者更不用说,他想把那如意吃下去的心都有了……
“不会吧,什么都没得到?”众人难以置信道:“徐渭那天还说,有大奖等着你呢。”
“是么……”沈默的目光飘向徐渭,徐渭收到,赶紧抖擞精神道:“有的有的,陛下把那柄黄玉如意赐给拙言了。”
“哦……”一阵丝丝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显然在景王殿下的带动下,北京城就没有不知道这玩意儿的。
第五零四章 瓦全(上)
听说沈默得了那传位至宝,兄弟们全都震惊了,连吃饭的心都没了,强烈要求去看看那宝贝……
沈默和徐渭面面相觑,最后才道:“这可是个至宝,不能随随便便就看了,非得挑个吉日,摆上香案供一供才能看。”
“还得这么麻烦?”孙铤和陶大临都撇嘴道:“看看嘛,又不会看坏了。”
“当然了!”徐渭赶紧帮腔道:“看是看不坏的,不过咱们在京里,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以免给拙言添麻烦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大家只好打消了念头继续喝酒,沈默看一眼徐渭,心说啥都知道,就是非得干个两样出来。
大伙边喝边聊,话题不自觉地扯到今日的王世贞事件上,气氛马上低沉下去,每个人都面色难看,心里愤愤不平,却不愿破坏了这接风宴的喜庆气氛,所以都憋着不说。
见大伙兴致不高。沈默苦笑一声道:“今天本该欢宴一场,结果发生了那档子事儿,知道大家心里都不舒服,强颜欢笑就没意思了。”说着举杯道:“来,喝了杯中酒,咱们就各自回去吧,等过几日我再回请大家。”
众人心说也是,又喝了几盅,便散伙了。
徐渭跟着沈默若无其事的回到家,把正在教儿子知书达理的若菡叫到里屋,然后关门上闩。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若菡被他俩唬得一愣,问道。
“咱们收拾收拾跑路吧。”沈默坐在那里,咕嘟嘟灌了一肚子凉水道。
“跑路?”若菡吃惊道。
“是啊,弟妹。”徐渭苦着脸道:“我把你们害惨了,为今之计,还是赶紧跑掉吧,躲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出海,去南洋那边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若菡被吓得手脚冰凉,颤声追问道。
“今天陛下赐我一柄黄玉如意。”沈默低头道。
“然后被我失手打碎了。”徐渭也低头道:“当时我们正在车上把玩那如意,突然一个疯丫头从斜刺里杀出来,惊了拉车的马,那马一个猛窜,就把我俩给闪倒了。然后也不知怎么地,就把那如意摔成三段了。”
若菡一下子呆住了,难以置信道:“不是开玩笑吧,你们又不是阿吉和十分,怎能干出这种……不着调的事儿呢?”
“谁知道呢?简直是鬼使神差。”徐渭唉声叹气道:“就算重复一百遍,也不可能把它打碎了。”
“但现在你已经把它打碎了。”沈默一想就生气道:“再没有第二件可以让你打了。”
“我去自首吧。”徐渭起身道:“如意是我打碎的,与你无关。”
“你想害死我啊!”沈默一把拉住他道:“这事儿本来谁都不知道,你非要弄得尽人皆知啊?东西是赐给我的,你能把责任全揽过去?”
“哎。”徐渭一屁股坐下道:“那怎么办?咱们能一直瞒下去吗?”
“这事儿当然不能声张。”沈默摇摇头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可要是别人要来看呢?”徐渭问道。
“你想办法,帮我推掉。”沈默白他一眼道:“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总之要把一切看客拒之门外,还不能太过分。”
徐渭自知理亏,闷闷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吧。”
沈默又看看还在愣神的若菡,轻声道:“能不能想办法,再找跟一模一样的?”
若菡这才回过神来,伸手道:“拿来给我看看。”
徐渭便从怀里。掏出那三截如意,一股脑递给沈默,沈默又转给妻子,若菡拿过来仔细端详片刻,轻声道:“这玉如意的工艺虽精湛,但毕竟线条简单,却也能找到匠人打造,只是这黄玉色泽纯正,是最名贵的一种玉材,材料极其难得,又是这么大一块,恐怕是可遇不可求的。”
“用钱砸呢?”沈默道:“豁出去了,就是上百万两,我也认了。”
“不是说了,可遇不可求吗?”若菡叹口气道:“这种东西太罕见了,恐怕拿钱也买不到第二件了。”
“那我们只有跑路了。”沈默叹口气道:“准备准备,见事不好就赶紧开溜吧。”
“啊……”徐渭大张着嘴巴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是开玩笑。”沈默郁闷的哼一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帮我拦着看客,若菡让咱们的人拼命找找,不惜一切代价,能找到最好,找不到的话……咱们再另想办法。”他也确实是没咒念了,怎么来到京城就这么不顺呢?难道以往的好运气用完了乎?
他正在懊恼,却听若菡轻声道:“其实,也可以蒙混一阵子的。”
“怎么蒙混?”两人齐声问道。
“你们看。”只见若菡将三截如意拼到一起道:“把三段拼起来,就是个完整的如意了。”
“那是当然啦……”徐渭苦着脸道:“我说弟妹啊,这本就是一柄如意断成的三段啊。可咱总不能这样拼吧拼吧,就给人家看吧?”
“为什么不能这样给人看?”若菡道:“这是什么东西,钦赐的黄玉如意,自然无比珍贵、可远观不可亵玩啦。”
“对呀”沈默一下子恍然道:“咱们不能就这么搁着吧?得弄个宝石雕花的檀木座吧?铺上天鹅绒、系上红丝带吧?有这些东西打掩护,就算用金箔把如意接起来,也没人能看出破绽。”
“若是他们非要凑近了看呢?”徐渭问道。
“无妨。”若菡为丈夫帮腔道:“我们可以打造个透明的水晶匣子,再上上锁,小心保管、无可厚非吧?”
“那倒是。”徐渭点点头道:“如此一来,谁也不好说打开瞧瞧,咱们就更好蒙混过关了。”
“好吧,也只有先这样了。”沈默点点头,最后拍板道。
※※※
京城这地方,消息传得那是相当快。不一日,陛下将那柄黄玉如意赏了司经洗马沈默的事情,便已经传遍了全城,立刻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所在。
严府中,严嵩问严世蕃道:“你说陛下把那东西给沈默,是个什么意思?”
严世蕃向来自信满满,这下却不由踌躇道:“不好说,实在是不好说,那东西的意义。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却将其赏给了那小子,实在是说不通。”说着对父亲道:“我看,还是先派个人,去他家看看,到底是不是那柄如意再说,可别咱们在这想破头,最后发现根本不是就成笑话了。”
严嵩颔首道:“这话老成持重,就让胡植去吧,他面圣的次数多,定是见过那东西的。”
“当然听父亲的。”严世蕃笑道。便让人传话给胡植,请他方便的时候过来一趟。
而此时的徐府中,也进行着一场对话,一脸热切的张居正对徐阶道:“老师,您看到了吧,这就是陛下对拙言的认可,都把那么珍贵的玉如意赏给他了,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说着加重语气道:“有了他的帮助,我们的倒严大业就更有把握了!”
徐阶沉吟道:“沈默这个人,虽然对我很客气,但与严党中人同样是暧昧不清……”言外之意,都搞不清他的立场,这种人怎么用?
张居正知道老师说的,是沈默与胡宗宪的关系……在朝中大臣看来,这两人狼狈朋比,焦不离孟,所以徐阶有这方面顾虑也是正常。但张居正不同意老师的偏见,他辩解道:“朝堂是朝堂,东南是东南,虽然都是大明的一部分,但各有各的主要任务——在朝堂上,主要矛盾就是铲除严党这颗大毒瘤,所以大家得亮明立场,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泾渭分明的斗一场。但东南,主要任务是抗倭,为了抗击倭寇,不管是白是黑,都必须携起手,同心协力,若是谁还秉持着门户之见,那肯定不是真心地爱国为民。”
徐阶闻言缓缓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如这样,你替我去探探口风,看看他愿意跟我们一路不?”
“遵命。”张居正面色一喜道:“我正好借着赏鉴玉如意的机会,去他家里一趟。”
“如此甚好。”徐阶颔首道:“只是记住一点。不管他何去何从,我们都应该从容处之。”
“学生晓得。”张居正正色道,他已经今非昔比,知道适可而止了。
※※※
因为事不关己,所以严嵩与徐阶对那玉如意的兴趣,仅仅停留在探究的地步。但对于某人人说,可就是关心则乱,小鹿乱撞了。
比如说景王,甚至是裕王……
第五零四章 瓦全(下)
西长安街处处王侯府邸,其中规制最高的,却不是严阁老家、更不是徐阁老、甚至不是陆太保家,而是裕王府和景王府两座亲王府邸。
裕王和景王,也是嘉靖帝在世的唯一两个儿子。因为嘉靖帝的皇位是拣来的,所以他十分渴望有个儿子,但因为身子骨比较弱,一直没捣鼓出儿子来。为此没少服仙丹、练洞玄子、祷告上天,后来在龙虎山道士邵元杰的帮助下,在嘉靖十三年八月,有了第一个儿子朱载基。
什么叫载基?承载国家基业的意思,这个名字除了太子那是谁也承担不起的,可见嘉靖对这个皇长子的喜爱,惜乎小娃娃没有皇帝命,仅二月便夭折。
嘉靖帝陷入巨大的悲痛,问卜苍天,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继承者……有正德老兄的前车之鉴,相信他的这种感情是强烈而真实的。
此时,嘉靖朝的两大天师之一,邵元杰的继任者陶仲文,提出了一条臭名昭著的谶语‘二龙不相见’——皇帝是天子真龙,而太子则是潜龙……虽然潜在那。但早晚是要接真龙班的,所以皇帝与太子天生犯冲,最好不要见面,否则不是真龙克死潜龙,就是潜龙克死真龙,反正总有一个会倒霉。
聪明绝顶的嘉靖皇帝,迷信起来却比愚昧的村妇有一拼,听到算卦一向很准的陶真人这么说,登时便害怕了,于是两年之后,他接连有了三个儿子,朱载壑、朱载垕、朱载圳时,欣喜之余,想起那条‘二龙不相见’的谶语,他决定没事儿不见这仨苦命的娃娃,而且也不封太子……虽然冷酷了点,但毕竟还是他和儿子的命重要。
大臣们不知道皇帝的苦衷,只知道早立储君才是根本国策,尤其是道君皇帝酷爱修炼,长期服用各种仙丹……从秦始皇开始,历代皇帝中的长生爱好者,用一次次中道崩殂,证明了这项爱好的风险之高。
因此大臣们无分派别,在这件事上都立场一致,纷纷上书要求嘉靖早立储君,奏疏雪片般的飞来,御书房那宽大的案台都盛不下。
实事求是的说。嘉靖一开始对‘二龙不相见’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虽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太子的问题上开始出现一些反常的避讳,但对自己能有太子可立,还是深感欣慰的,毕竟他的正德堂兄,就是因为没有儿子,才把皇位留给自己的。
所以在一番扯皮之后,他最终还是封二皇子朱载壑为太子,并在十四岁出阁讲学……太子出阁,其实就是太子的成年礼,老百姓家的孩子行冠礼,还有一套仪式呢,更何况为天下礼仪表率的皇家?
所以嘉靖按规矩主持了太子的出阁大礼,避无可避的与久违的儿子见了一面,还说了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鼓励话,然后太子朱载壑便病倒了,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嘉靖帝事后一次次地想起陶仲文的话,悔恨之余,写个条子给陶仲文道:‘早从卿劝。岂便有此!’自此不问苍生问鬼神,终于彻底迷信了……他已经死了两个儿子,还剩下两个,这让嘉靖不敢再做任何冒险的事情,无论是为了儿子,还是为了他自己,总之,他要采取一切尽可能的措施,来避免和这个两个皇子见面与接触,更不会让他们其中一个做储君。已经神道了的嘉靖帝,是不会再允许出现一条龙的。
于是,无辜的裕王和景王,遭到了长期的冷漠对待,就像爹不是他们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亲奶奶一样……生活上无人问津、上学也没人管、甚至结婚这种大事,嘉靖都不闻不问,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把两个儿子耗成大龄青年,再不结婚就要耽误第三代继承人了,才勉强让礼部,给他们在‘京里小户人家’,择良淑者婚配。
要知道,在他们那个年龄,就连沈默这种自认晚婚的,都成了三个儿子的爹……
不仅如此,两个儿子想见自己老子一面,比朱棣想抓建文帝还难,即便是见了面,他也少有言语。仿佛唯恐儿子们跟他开口借钱似的。
※※※
相较而言,景王的情况要好些,因为母亲靖妃卢娘娘十分得宠,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有枕边风吹着,景王的府邸、课业、婚姻各方面,都还能像个亲王的样子,比母亲备受冷落的裕王殿下,要强之百倍。
幸又不幸的裕王朱载垕,便经年累月的过着一种悲惨、压抑、郁闷、拮据、孤独的生活,娶了一个小地主的女儿,彼此还没有共同语言。他在西长安街的府邸,从外面看上去,高大恢弘,规制森严,一派天家子弟的高贵华丽,完全不给他爹丢脸。
可要是进去看看呢?就会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除了正殿还算敞亮之外,其余的百多间房舍无不低矮逼仄,用料简陋,许多房间的门窗,甚至用的是寻常人家的木料,在上面刷一层黑漆。尽量营造点肃穆的感觉。
走进里面,同样是让人瞠目结舌,内里的摆设极为简朴……或者说是寒酸,家具桌椅一律用枣木,若不是大量的盆栽植物,和只有亲王才能用的明黄纱绡妆点,真会让人以为,这是误入寻常百姓家了。
说句落寒碜的,就连一般的富户家里,也要比这阔气的多。
但这确实是大明亲王,当今皇上的最长子。法理上的皇位第一继承人,裕王朱载垕的唯一王宫。
其实原先也没这么寒碜,当初裕王出宫开府,嘉靖赐给他的这座宅邸,乃是他爷爷兴献帝未就藩时的府邸,虽然年久失修,但从内到外气度辉煌、总能让人感受到皇家的富贵。无奈数年前一场大火,将裕王府烧成白地,待重建时又赶上国家经济紧张,户部实在拿不出银子,满打满算拨给他五万两银子修王府。
要修的是亲王府邸,那是有极高规格的,这点钱哪够用的?工部表示这点钱干不了,户部说多一个子都没有,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迟迟都没有动工。
还是苦等新居的裕王殿下仁厚,请人给两部的堂官传话,说先用这个钱把门脸修修,再把大殿建起来,其余的地方可以等以后有钱了再说。
两部的尚书心说:‘早就等着您这一句了!’便将裕王府修成了现在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鬼样子。
裕王起初还安心等着,后来听说朝廷在江南开埠,挣了很多钱,便请人去户部说和,看看能不能不把下一阶段工程款给拨了,可户部回话说,朝廷这十几年欠下的窟窿太大了,市舶司那点收入,用来还债还不够,根本没钱干别的。
结果几年下来,王府还是现在这副磕碜模样,裕王这才意识到,跟那帮精通厚黑的官场老油子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傻太天真了,早知道朝廷的体面丢不起,就不该答应先把个外皮修起来……当初自己应该坚持,要么残垣断壁、要么恢复原样,现在铁定已经住上崭新规整的亲王府了。
现在可好。外表光鲜了,对外人有交代了,那些老家伙也就不着急了。裕王殿下只得委屈在这狭窄逼仄的王宫里,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
※※※
古人云‘相由心生’,常年生活在不如意中的裕王殿下,相貌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不少……其实他跟沈默同岁,但面容愁苦,身材瘦小,原先便望之似已过而立之年。
原本他的身体就不是太好,最近第二个儿子的夭折,又给了他沉重的打击,自数月前,便一直在病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他逐渐能下床了,但头发竟出现了些许斑白,身形也有些佝偻,动作迟缓,活像个小老头似的。
此时此刻的裕王殿下,正对着墙上一副宋人所画的《悲秋图》静静出神,口中轻声吟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是杜甫《登高》的上半部,下半部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裕王虽然没有吟出来,但那种苍凉苦闷的心境,却展露无疑。
这让在一边陪伴他的中年官员皱起了眉,那人四五十岁、身材魁梧、相貌瑰奇,国字脸、络腮胡,双眉间有个深深的‘川’字,嘴角薄且下垂,显得孤意昂直,一看便让人凛然不敢亲近。
此乃何人?大明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高拱高肃卿是也。此人与朝中主流的南方书生不同,乃是膀大腰圆的燕赵男儿。他的祖父高魁,成化年间举人,官至工部郎中;父亲高尚贤,正德十二年进士,历任山东按察司提学佥事、官至光禄寺少卿,乃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在这样的家庭中,高拱受到了严格的家教,‘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头悬梁、锥刺股,十七岁便以‘礼经’魁于乡,以后却在科举道路上蹉跎了十三个年头,才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嘉靖二十一年授任翰林编修,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三十一年裕王开邸受经,高拱被选为首席讲官,进府入讲。彼时皇太子已殁二年而新储未立,裕王与景王都居京城,论序当立裕王,而嘉靖却似瞩目景王。裕王前途未卜,朝廷上下,猜测种种、议论纷纷。
在这种风雨飘摇之下,本来就性子柔弱的裕王殿下,每日惶恐欲死,几次甚至想到要出家以求安宁,好在这时,高拱出现了,他以自己强大的人格魅力,赢得了裕王的信赖,为他出入王府,多方调护,给裕王很大宽慰,成了他的主心骨与顶梁柱。
高拱在裕王府里一干就是九年,在这九年里,他讲授经筵,敷陈剀切,谨慎用事,使裕王深受教益。虽然高拱年初升任太常寺卿,不再担任王府讲官,但二人已经建立了深厚而牢不可破的王臣、师生关系。
乃至于高拱离开王府后,府中事无大小,裕王必令太监前往问询,对他的信赖已经到了依赖、甚至是依恋的地步。这次裕王说有事,他便匆匆赶来,丝毫不避嫌疑,便听到了这位殿下的‘悲秋’之音。
身为殿下的老师,高拱有义务为他排忧解惑,便清清嗓子道:“殿下,您春秋初盛,还有大把的青春,纵使一时遇到些磨难,却也不能太过悲伤,早晚会过去,希望也一定不会破灭的。”
※※※
师生俩相处十年,对彼此已经了解到了骨子里,裕王自然明白师傅的潜台词,闻言轻声道:“孩子我可以再生,可一旦我那弟弟夺了位子去,必然将我除之而后快的……”
高拱摇头道:“陛下并没说要立景王为皇储啊?”
“也许是我杯弓蛇影……”裕王笑笑,转过身来道:“可四弟最近生了世子,那可是我父皇唯一的孙儿啊。”
“殿下是怕景王以子而贵?”高拱明白了裕王的担心,他摇头否决道:“自古选择储君时,都是立长立嫡的,现在没有嫡子,您身为皇长子,便是法理上的储君,满朝文武都会誓死维护您的!”
“誓死维护?”裕王苦笑一声,指一指家徒四壁的王宫道:“您看看,这像是一国储君的寝宫吗?父皇又不是不许给我修宫殿,户部和工部对我的怠慢,怪不到他老人家头上去!”
望着面前的裕王,高拱无语了,谁都知道他是理所当然的储君,但是嘉靖对他的冷漠,和立储上的固执,导致了朝野间猜测四起……难道皇帝有立景王为太子的意思吗?
如果在嘉靖年间以前,这种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是杯弓蛇影,是荒谬无比的。因为那个时代,朝堂中立满了誓死维护祖制、道统的死硬分子,这些人会不顾个人安危的捍卫裕王的储位,除非太子复活,谁也没法撼动。
但现在是嘉靖四十年,经过了长达二十年的大礼议,嘉靖帝已经把那些直言敢谏、‘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硬骨头,全部挫骨扬灰,换成了以严嵩为首的柔媚之徒。
有道是上欲下所好,在嘉靖帝的口味变化下,如今这个朝堂上,坚持原则的大臣固然大有人在……但大都是些不得志的小官,而真正的权位,多被一些利字当头的小人所把持,他们都在掂量着,这个时候应该支持谁,站在谁的一边,为谁摇旗呐喊。支持裕王自然不会被唾弃,但也有些个投机惯了的,想要在这场储君之争中跟着景王混。
原因很简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已。很显然,跟着景王殿下混,如果成功了,所带来的收益,必然大于跟着裕王。这种思想起先并不浓厚,但随着严世蕃与景王眉来眼去、过从甚密,开始给严党一个信号——在经过长期的掂量之后,他们父子似乎要跟景王混下去了。
这几乎是严家父子必然的选择,因为他们需要更大的功劳,来让未来的皇帝,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更重要的是不被清算。在这一点上,向来老实巴交的裕王,当然不如一肚子坏水的景王,更加与他们情投意合。
而仅比裕王小一个月的景王,也终于在这种大好形势的鼓动下,真的做起了皇帝梦,想要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拼一拼这太子之位!
当裕王的儿子夭折,景王的儿子降生之时,所有人都认为胜利的天平已经向后来者倾斜,在这个追涨杀跌的时刻,裕王被彻底的不看好了……事实上,这是高拱在卸任王府讲官后,第一次踏足裕王府,就是为了给他信心!让他不要还没有开战,就先被心里的压力压垮了。
所以高拱无论如何也要让裕王振作起来,想到这,他微微一笑道:“我想到一个人,如果能让他归附殿下,则万事无虞了!”
“什么人?”裕王的眼中,放射出难得的光彩,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高拱的手道:“快说呀!”
第五零五章 帝国的继承人
高拱性情严肃,从不卖关子,说出一个人名道:“沈默……”
“什么?”裕王不解道:“难道我没说清楚?方才请师傅说出那个人名来呀。”
高拱不禁动容道:“殿下,我说那个人的名字,姓沈名默!”说着瞪大眼睛道:“您不会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吧?”
“哦……”裕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印象了。”想一想,却又道:“他是干什么呢?”
高拱这下彻底打败了,虽然深知这位爷对政事兴趣缺缺,却也没想到,竟然漠不关心到这种程度。只好道:“他原是苏松巡抚,朝廷的开埠功臣,刚刚回到京里,陛下还赏赐了他那柄黄玉如意……”
“黄玉如意……”裕王迷茫的双眼一下瞪起来道:“你是说那位司经洗马?”
高拱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心说您也就对这个感兴趣,便顺毛捋道:“殿下可能有所不知,此人乃是陛下着力培养的未来股肱,一踏入仕途,便直入中枢,在内阁锻炼之后,下放江南历练,着实干出了些大事好事,深得陛下的欢心。”
裕王的性格已经被高拱摸得透透的。闻言果然着紧道:“这人真那么重要?陛下把那东西赐给他干什么?”
“圣意如天,岂是做臣子的可以妄揣。”高拱习惯性地摇头道:“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一句,得沈默者得天下!这个人的能量和手腕,绝非等闲大臣可比……若得此人相助,殿下便如长缨在手,可反手缚住苍龙了!”
“哦……”裕王沉吟片刻,方道:“陛下为什么赐给他那玉如意呢?”
高拱闻言直翻白眼,心说:‘好嘛,等于方才白说了。’只好跟裕王瞎掰道:“若非要说上一二,那微臣以为,这是陛下想要借机试探,看看谁最眼红这件宝物。”
“那还敢招徕沈默?”裕王瞪大眼道。
“若是别人,自然不好跟他接触。”高拱淡淡笑道:“但自我离任后,王府四位师傅少了一个,我回去便上书,要求为殿下补齐……到时候翰林院公推,这个人选必然为沈默所得。”
“哦,为什么?”裕王奇怪问道:“翰林院里上百位鸿儒,论资历、学识,似乎都轮不到沈默吧?”
“呵呵,殿下有所不知。”高拱笑道:“那沈默的同年同乡,几乎全在翰林院中,他又跟李春芳、张居正等人相善,只要他想,哪能不会成行?”说着轻声道:“归根结底。他那一代的官员,已经逐渐成长起来了,而身为丙辰科领袖的沈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虽然官职不高,却可以一呼百应、领袖群伦,这便是我想要招徕他的原因。”
“原来如此。”裕王终于明白了,却担心道:“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跟我们走,万一景王也招徕呢?别忘了,现在的局面,可是他占了优势的。”
“哈哈,殿下放心吧,张太岳已经去了,此事定能成行。”高拱十分笃定道。
“那万一不行呢……”裕王弱弱问道。
“呃……”高拱差点没噎死,好半天才无奈道:“不行的话,那也是他没这个福分,活该跟景王一起灰灰了。”
“您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输?”裕王小声道。
“是的。”高拱狠狠点头道:“殿下一定会赢!”
“为什么?”裕王巴望着他道。
“这个……”高拱彻底无奈了,叹口气道:“您只需稳坐钓鱼台,剩下的就看我和张太岳的了。”
“哦……”裕王点点头,小声道:“好吧……”话虽如此。可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真实想法,就算目前京里的主流看法……陛下属意景王殿下……也不过是主观的猜测而已。
其实对这个儿子,嘉靖同样十分冷漠,一年中也难得见他几次面,虽然确有些亲疏之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区别。不过景王诞下唯一嘉靖帝唯一的孙子,这让景王的支持者,平添了许多底气,毕竟如果几年内,裕王生不出儿子,也就自然失去了竞争储君的资格。
到时候景王殿下就是实际上的一国储君,哪怕陛下永远不立太子,也改变不了这个铁的事实了。于是乎,京城风向大变,虽然大臣们碍着‘王公与大臣不得私自结交’的祖训,不敢登临景王府,却把景王的几位师傅家中,门槛踏破、板凳坐穿了。
唐汝楫虽然是景王殿下四位讲官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却是众人心目中分量最重的——原因无它,此人乃是正牌严党,被当做‘党代表’派到景王府中,自然非同小可。
所以从景王殿下诞下世子那天起,他的门前便车水马龙,大臣们纷纷奉上厚礼,请他专呈景王殿下,以表达恭贺之情……当然也少不了给唐老师一份同等分量、甚至更重的礼物,请他多多美言。
唐汝楫也是见过世面的。不动声色的把自己那份收起来,再将给景王的分出一半,送到严府中,最后才把剩下的一半,用大车装了,欢天喜地的给景王送去。
景王殿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呢,简直把他都欢喜爆了,恨不得趴在上面不起来。
看着殿下的丑态,唐汝楫心中暗叹一声:‘这就是未来的皇帝?怎么这点出息?想当年老子去苏州,沈默给我五十万两好处,我都没激动成这样。’他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也不看看景王摊了个什么爹。
“咳咳……”见景王迟迟不肯自拔,唐汝楫只好咳嗽几声,才把他唤了起来。
景王站起来后,便是一个活脱脱的朱厚熜,只是比他年轻许多,且没有眉宇间的深不可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暴戾之色:“唐爱卿,这些人这么有钱,怎么还整天哭穷呢?实在是该杀!”
唐汝楫苦笑一声道:“殿下,京官这个行当。那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拿兵部来说吧,武选司、武库司一个管武将升迁、一个管军械发放,全国的武将都得孝敬着,肥得流了油;可同样是兵部,要是到了职方司,那就是鬼都不理,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哦,原来如此。”景王冷哼道:“这些人贪了我的钱,再用来孝敬我,还要我感念他们。真是取之于孤、用之于孤啊!”说着狠狠一挥手道:“早晚都把他们杀掉!”
嘉靖帝像他这么大时候,已经在与满朝文武的斗争中取得完胜了,可裕王和景王却还一个不成器、一个不着调,可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两位王爷就是吃了念书晚的亏。
唐汝楫心中郁闷道:‘这就提前把自己当成皇帝了?’可他也不敢给景王泼冷水,因为这位爷的脾气实在太古怪,动不动就要抽鞭子,就连他这样的师傅,也不能幸免。
景王一屁股坐在宝座上,顾盼自雄道:“唐师傅,那个‘如意’送了什么礼物过来?”
唐汝楫想一想,轻声道:“他刚从外地进京,对京里的人事还不清楚,不过最晚也就这两日了……”
话音未落,便听景王一拍桌子道:“现在大明谁不知道,孤王的世子降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视而不见,这说明什么问题?他没把孤王放在眼里!真该抽他二百鞭子,让他长个教训!”
唐汝楫苦笑一声,道:“他毕竟是陛下赐给黄玉如意的近臣,殿下还得给他留些颜面的好。”
一听‘黄玉如意’四个字,景王当即瞪起眼来道:“好吧,让他速速将如意送来,免得一顿皮肉之苦。”
“这个,不好吧。”唐汝楫苦笑道:“那毕竟是御赐之物,他就是敢送人,殿下也不能要啊。”
“倒也是。”景王使劲挠挠头,烦躁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呵呵,殿下虽然不能强要那玉如意。”唐汝楫笑道:“但可以把沈默招徕到麾下。如此一来,他持有如意,您却持有他,不就等于您拥有那如意吗?”
“让我想想,有点晕……”景王抱着头想了半晌,最终开窍,大喜道:“确实不错,你快把他找来,让他从了我吧。”
“这个还需从长计议。”唐汝楫干笑一声道:“我得亲自跑一趟。殿下就静候佳音吧。”
“速去速回。”景王挥挥手,面露贪婪之色道:“他在市舶司干了这么多年,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臣知道……”唐汝楫随口敷衍道。
※※※
嘉靖皇帝如愿了,他将一柄颜色特殊的如意抛出,便将京城上空搅得疑云四起,而沈默这个可怜的人儿,甫一进京,就成了各方瞩目的中心——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走到一起,几乎是同时给他下了名帖。
“胡植,这是严阁老的。”徐渭翻动着桌上的一摞名帖道:“张居正,这是徐阁老的;殷士瞻,这是裕王府的;唐汝楫,这是景王府的。”说着呵呵一笑道:“恭喜沈大人众望所归了。”
沈默坐在大案后,左手支颐道:“少在这幸灾乐祸!”说着叹口气道:“就知道见了皇帝准没好事儿……原本我想夹起尾巴来,低调做人的,结果可好,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躲都躲不掉。”
“要我说,该站队时,就得站队。”徐渭道:“你看这四党犬牙交错,勾结敌对,朝堂中谁人不牵连其中?想要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算你想清静,可别人会主动找你,让你躲不开、绕不过,只能深陷其中。与其被动的被席卷,还不如亮明态度,旗帜鲜明一些呢。”
沈默轻轻摇头道:“这个态度我不能亮,陛下将那柄如意赐给我,就像压住孙猴子的五行山,让我不敢轻举妄动。”那柄如意的意义太重大了,沈默每走一步,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让人产生什么联想,又会不会引起嘉靖帝的不快,无形中便好似被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让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这些怎么办?”徐渭将那些名帖一把推给沈默道:“见还是不见?”
沈默看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名帖,点点头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管他是群英荟萃,还是萝卜开会,便让他们一起来吧。”说着起身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吧。”便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徐渭跟着起身道。
“我都进京三天了,再不去司经局看看,恐怕要被御史上本了。”沈默拿起乌纱帽,道:“你要是有事儿就去忙,没事儿的话,就在这给我盯着。”
“陛下从昨天起,闭关一个月。”徐渭笑道:“我这一个月就都没事儿。”
“真好命。”沈默随口说一声,便出门上轿,直奔礼部去了……之所以先去礼部,是因为成化以后,向来由礼部尚书兼任詹事,所以沈默得先拜会了礼部尚书赵贞吉再说。
其实在见到赵贞吉之前,沈默心中是有些惴惴的,不知道这位老冤家,会不会给自己小鞋穿。
但他显然不了解赵老夫子的脾气,这位老人家只有公愤、没有私怨,原先以为沈默是严党分子,自然会向他横眉冷对,但时间已经证明,他只是个干实事的能吏,除了与胡宗宪交厚外,并没有与严党纠缠不清,所以赵贞吉对沈默的怨气已经消散,反而生出些愧疚之情。
一听说沈默拜访,他竟然亲自迎到门口,与他携手进了签押房中,又和他挨着坐在大案下的一溜椅子上,还命人上好茶,让沈默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这块臭石头,怎么转了性。
赵贞吉看出他脸上的不解,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直说道:“往日误会太重,多有冒犯沈大人的地方,现在想来,实在是老夫愚昧鲁莽,先入为主,又受了那吕窦印的挑唆,才会让沈大人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还险些把性命和前程赔上去。”说着叹口气道:“现在每每想来,都会觉着羞愧的无地自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道歉。”说着起身向沈默深深一躬道:“就让我先给你鞠个躬吧。”
沈默赶紧把赵尚书扶住,轻声道:“部堂切莫如此,当年拙言也是少不经事,行事欠妥,自然会让您起疑心,受些磨难也是自找的。”说着呵呵一笑道:“且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被押到京里,有了几番奇遇,说起来还是得比失大啊。”
见他如此宽宏,赵贞吉更羞愧道:“我空活一把年纪,倒不如你个后生明事理。”
沈默笑道:“部堂的正直无私,实是我们这些后辈的表率。”说着给赵贞吉深鞠一躬道:“当年学生殿试,若不是部堂大人不计前嫌,回护了学生,又哪有我今天呢?”他就是会说话,其实当年,赵贞吉不过是凭着良心,没有为难沈默罢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回护,但让沈默这么一说,赵贞吉心里就舒服多了,而且有了这点因缘,感情上一下靠近了许多。
两人再坐下时,终于前嫌冰释,竟比一般同僚还要亲近许多……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赵贞吉感慨昔日道:“也不知那个吕窦印现在怎样了?”
沈默神情有些黯然道:“吕大人,在一次剿匪中为国捐躯了。”虽然事实远非如此,但死者为尊,沈默在上报朝廷时,为吕窦印做了粉饰,让他不仅保全了名节,还追封苏州同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哎,想不到啊,想不到。”赵贞吉连连摇头道:“真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啊……想想这些年,多少人被大浪淘沙?张经、李天宠、周珫、李默、王忬……都是显赫一时的名称,现在却归隐的归隐、作古的作古、坐牢的坐牢,都成了故人。”
沈默轻轻点头,他不明白赵贞吉为什么要感慨这个,只好顺口道:“好在还有部堂这样的中流砥柱,撑着朝廷的脊梁。”他只是几句口不应心的赞美,却引得赵贞吉面色一黯道:“恐怕,老夫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为何?”沈默吃惊道。
“呵呵……”赵贞吉惨然笑笑,道:“那日拙言也在场,怎会不知道为什么呢?”
第五零六章 素手调羹
沈默默然,那天赵贞吉不过是为王世贞说了几句公道话,如果这样都要遭到严党打击的话,万一自己说情的事儿要是被严世蕃知道,那还不被整的死去活来?
想到这他额头微微见汗,轻声道:“部堂怕是多虑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明年考满之后,您就要廷推入阁了,身负着百官的仰望,又怎会因为几句气话下野呢?”
“呵呵,拙言有所不知啊。”赵贞吉的坦率无与伦比,他道:“一切都是表象,本质上还是乌漆抹黑的官场倾轧。”说着也不卖关子,直接分解道:“自从张志、李本相继去后,现在的内阁中,只有严徐二位阁老,双方能量都差不多,严阁老强一点也有限。所以都很看重这第三个入阁的人选……双方僵持了很多年,终于眼看着我要上位了,严党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除之而后快。”
“既然明知如此。部堂又何必要跟严党提前冲突呢?”沈默不由轻声道。
“呵呵,徐阁老说,我是什么都明白,可毁就毁在这个‘好刚使性’上了。”赵贞吉自嘲笑道:“其实老夫也是吃过大亏的,也想要改一改这脾气,无奈乎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五六十岁了还是这副德行。”
沈默早就听说,赵贞吉性情刚硬、嫉恶如仇,在权贵面前毫无忌惮,从不为那五斗米折腰。据说当年,他刚刚被提升为左谕德兼监察御史,适逢俺答犯京城,递交言辞轻侮的国书,要求与朝廷互市,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严阁老更是极力求和。
年轻气盛的赵贞吉大怒,对自己的老师奋袖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既许贡则必入城,倘要索无已,奈何?”徐阶问他:“那你说怎么办呢?”赵贞吉便条理清晰的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提出了一系列合理的应急举措。然后徐阶说:“你的看法很好,可我做不了主。”
赵贞吉便‘盛气’见严嵩,要当面指出他的错误,严嵩怕被难堪,婉言辞而不见。
吃了闭门羹的赵贞吉登时大怒,竟然在严府门口,大骂守门的侍卫。这时赵文华先生来见严嵩,见赵贞吉还在门口大骂,完全不给干爹丝毫的面子,便呵斥赵贞吉,命令他闭嘴。谁知赵贞吉竟连九卿之一的赵文华,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抱头鼠窜,登时轰动京城。
当然他也因此得罪严嵩,致使仕途坎坷,一度被皇帝认为‘漫无区画’而下诏入狱,吃了廷杖,后又谪贬为荔波典史,教训不可谓不惨痛。对于他的遭遇,徐阶心怀愧疚,得势后便将赵贞吉起复,先在南京恢复品级,然后调回京城来。在徐阁老看来,类似的经历会塑造类似的人格……当年徐阁老少时,也是盛气凌人,因为得罪了张璁,先是下了诏狱、又险些被判处死刑。最后侥幸被发配到福建的穷乡僻壤,当一个小小的推官,多少年挣扎起复,重新回到朝堂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锋芒毕露、宁折不弯的翰林了,而是内敛世故,宁弯不折。
他相信经历过类似的磨难沉浮后,赵贞吉应该会变得与自己一般,成为志同道合、相互理解的好战友。但来自巴蜀的赵大洲,根本就是个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家伙,回来后依然跟严党斗得不亦乐乎,后来徐阶跟他几次深谈,要他以大局为重,才稍有收敛。
谁知王世贞父子的事情一出,赵贞吉又忍不住了,蹭蹭蹭地发了一通火,结果让严世蕃找到了发落他的由头……他这才猛然想起,徐阁老‘大局为重’的叮嘱,所以才默然无语,没有跟他顶牛到底。想想吧,一个敢到严府门前骂街的家伙,岂能怵了严世蕃?
※※※
“当日我天真的以为。”赵贞吉苦笑道:“忍一忍便能度过这一关,不让严世蕃的诡计得逞。结果一时失算,完全被他压了下风,如此一来,大家都会以为我怕了严世蕃,将来整治我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出来为我说话的。”
“徐阁老呢?”沈默轻声问道。
“我们俩的关系。让他没法表态。”赵贞吉摇头道:“否则严阁老会很乐意,用朋党的罪名参劾他。”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沈默问道。
“也许有,但我不想找了。”赵贞吉捻须笑道:“其实我去了,未尝不是好事。”
“何如?”沈默轻声问道。
“我也说不准,只能说——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赵贞吉笑笑道:“对徐阁老来说,也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见他不愿直说,沈默知道显然涉及到徐阶接下来的安排,便知趣不再追问。
赵贞吉见他安静下来,有些歉意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阁老让我安心休息几年,一切都有他呢。”
沈默摇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在担心,阁老这样的人去了,朝堂中就越发没有不同的声音了。”
赵贞吉摇头笑笑,起身坐回大案后,问道:“沈大人,你既然来觐见,老夫便要履行职责,查问一下你的学问。”
沈默不明就里,只好恭声道:“大人请问。”
“你是状元,四书五经自然不在话下。”赵贞吉道:“可是身为翰林,当博览群书,不知你是否对《韩非子》有所涉猎?”
“谈不上倒背如流。”沈默微笑道:“却也勉强算是烂熟于胸吧。”
“好大的口气。”赵贞吉不由失笑道:“那我问你,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沈默笑着接话道:“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不谷知之矣。’”
赵贞吉颔首笑道:“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沈默缓缓点头道。
“很好。”赵贞吉点点头,拿起笔架上的羊毫,蘸下墨汁,一边写一边道:“按例,在詹事府任职者,都会在别处兼任一职。”
这是惯例,每个开坊的翰林官都是如此,比如面前这位赵部堂,当年就是右中允兼任监察御史,所以沈默丝毫不意外,便听他道:“按例国子监应该有两名司业,现在只有一个……另一个人选,我推举你去吧。”翰林院、詹事府和国子监,都归礼部管,官员任免也需要得到礼部尚书的首肯,所以他才有此一说。
对沈默来说,现在在哪干都一样,便点头答应道:“让部堂大人费心了。”
赵贞吉把荐书写好,递给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去了那里,要跟祭酒大人搞好关系,你会受益无穷的。”
沈默微一错愕,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
从赵贞吉那里出来,已经是中午了,三尺上来道:“还去司经局吗?”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沈默坐进轿子里。
“大人,咱去吃什么?”三尺笑眯了眼道:“烤鸭还是涮羊肉?”
“吃吃,吃你个头。”沈默白他一眼道:“你们北京人的吃食太膻太油,大人我吃了会闹肚子的。”
“那咱去吃粤菜。”三尺笑道:“北京这儿我熟,要不福建菜也行,大人不是最爱那种清淡口味吗?”见沈默都不甚中意,他干脆道:“您说吧。八大菜系哪一种?这种行了吧。”
“淮扬菜。”沈默点点头。
“这么成了吗?”三尺道:“我知道前门外有一家酒楼,专做淮扬风味,那味道堪称一绝!”
“我要吃金陵风味的。”沈默有些郁闷道:“白跟了我这么多年。”
“金陵风味……哦……”三尺恍然道:“哎哟大人,您要去那儿直说不就完了,还用得着这么绕?”
“你想得太多了。”沈默放下帘子道:“我只不过想吃金陵菜罢了。”
见大人不再理会自己,三尺苦闷地嘟囔道:“每次都让我背黑锅,若是夫人知道了,真要打死我了。”见边上担任轿夫的卫士吃吃直笑,他低声威胁道:“笑个球啊?要是谁走漏了风声,我保证在被夫人处置之前,先打断他的腿!”说着猛地一挥手道:“去明时坊的丁香胡同。”
明时坊在城东,丁香胡同只是其所辖几十条大胡同中的一条,在这胡同深处,有一户不大不小的宅院,从外面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而已,但进得院中,却是别有洞天——满园望去奇峰嶙峋,洞壑盘旋,嵌空奇绝,围一弯浅池,池中锦鳞戏水,莲花朵朵;四周下除了北方的槐柳海棠外,还种了百杆瘦竹,修影婆娑,在这北地中,营造出一番特别的江南风味。
依着竹林的是三间正房,以及侧边两间厢房。东厢房中摆满书籍,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铺陈着笔墨纸砚,还有厚厚一摞写满字的宣纸,显然是有莘莘学子在此用功。
而西厢房中,就要雅致许多,墙上悬着仕女图,地上是软榻,榻上搁着姑苏云林式样的小几,几上摆着一张绿绮古琴,几前隔着个博山香炉,炉中檀香淡淡袅袅,却是一间琴室。但此时中午,无论书房还是琴室,全都没有人影。
因为在此居住的姐弟三人,正在饭厅中用餐。桌上的膳食虽不算丰盛,却也称得上精心。几盘应时蔬菜之外,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几个南瓜团子,一碟点了胭脂红的鹅油酥饼,这便是姐妹俩的午餐了。至于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有半只烤鸭可以享用,足够他吃得饱饱的。
那姐姐望之不过二十岁,生得窈窕婀娜,虽着一身素衣,却有着恍若西子的容貌,即使数遍江南,也很难找到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弟弟、妹妹都才十来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好长时间都没注意到姐姐眉宇间的忧愁。
两个孩子为了某个问题起了争论时,才一起看向姐姐,想让她给评个对错,这才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妹妹问道:“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姐姐笑笑道:“快吃饭吧,吃完了该练琴的练琴,该读书的读书。”
“你一定是想沈大叔了。”妹妹年纪虽小,却十分八卦,道:“你说对不对呀?”后一句,确实问自己的弟弟。
那小弟弟闷声道:“不知道。”便低头扒饭开了。
“每次一提到沈大叔,你就这样子。”妹妹为某人鸣不平道:“下次不让大叔给你买《西游记》看了。”
“不看就不看。”那弟弟显然对那沈大叔意见很大。
“你这人真无聊。”妹妹指责弟弟道。
※※※
听着弟弟妹妹的对话,姐姐哭笑不得打一下妹妹道:“小鬼知道什么?再胡说撕烂你的嘴。”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口一个清越的声音道:“好厉害的姐姐,要撕烂谁的嘴巴啊?”
听到这个声音,那姐姐的身子明显一颤,弟弟继续闷头扒饭,妹妹却欢喜雀跃起来,丢下饭碗跑出去,欢呼道:“大叔,你终于来啦。”便将提着一盒艾窝窝的沈默拉了进来。
沈默把点心盒子递给小妹,看看桌上的饭菜,不由笑道:“这么多好吃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我还没吃饭呢。”便对小妹道:“巧儿,给大叔端一副碗筷。”
“好。”小妹干脆利索的答应道,便去给沈默拿碗筷。
“洗手去。”那姐姐终于发话了。
沈默无奈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眼睛四下瞅瞅,没看到有水盆,只好问小男孩道:“志坚,你在哪洗手吗?”
那志坚白他一眼,吐出两个字道:“天井。”
沈默心说这都吃炸药了?只好出去天井,自己打水洗了手,回来时,桌上多了碗筷,却少了那姐姐:“巧儿,你姐呢?”
“去给大叔包馄饨去了。”巧儿一边捏着个艾窝窝,小口小口的吃,一边答道。
沈默呵呵笑道:“太见外了,我又不是外人……”
话音未落,便听那志坚道:“你就是外人。”
“我说志坚,怎么几个月不见,跟我较上劲了?”沈默好笑道。
“因为你是坏人,你整天欺负我姐姐。”志坚怒目而视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沈默连忙摆手道:“会让人有歧义的。”说着正色道:“我跟你姐姐,是纯洁的好朋友,绝对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知道了吗?”
“哼,那我姐为什么整天不高兴?”小家伙年纪不大,已经有了维护家人的信念,质问沈默道。
“哦,是吗?”沈默微微动容道:“我去问问先。”便不管两个小鬼,起身往厨房走去。
只听身后的巧儿质问志坚道:“你凭什么说大叔欺负姐姐?”
“因为他是坏人……”看来志坚的逻辑,似乎出了些问题。
※※※
沈默走到厨房,看那女子正在忙活。只见一个个样式精巧的馄饨,在她那双纤细白皙的小手中飞快成型,然后整齐地摆在面板上,光看看都是一种享受。
沈默便站在门口欣赏,她却立刻发挥失常,一连捏破了几个馄饨,不由气道:“想吃别看了,想看就没得吃了。”
“那我不看了。”沈默肚子真的饿了,便拿个小板凳,与她背靠背坐着道:“你包你的,我不看,专陪你说话,何如?”
“这还差不多。”她便继续忙碌起来,只听沈默道:“在京里住的还习惯?”
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那女子点点头,继续忙活起来。
沈默回过头来,轻声道:“苏雪,听志坚说,你很不开心,能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吗?”这女子便是跟沈默绯闻多年的苏雪大家,这位才貌绝世的女子,其实跟沈默真的没有乱过,却依然甘心卸下铅华,为他素手调羹,这让沈默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苏雪不言语,将捏好的馄饨煮好了,又麻利的兜了一勺滚烫的鸡汤浇在馄饨上,那皱纱似的皮透着肉色的馄饨,顿时便一只只张开羽翼在碗中漂浮起来……
第五零七章 旷工
苏雪将那碗鸡丝馄饨端到沈默面前,又递给他一把调羹。沈默送一颗馄饨入口,果然是皮薄馅嫩,爽滑鲜香,不由赞道:“这些年也吃了不少好东西,可都赶不上你这儿的老三样。”
深吸口气,苏雪已经平复了心情,微微一笑,回答他起初的问题道“别听小孩子瞎说,跟你能有什么关系,我是在为他的学业发愁。”
“有什么问题吗?”沈默问道。
“我读的经书有限,已经快要教不了他了。”苏雪道:“前些日子让老王去临近的塾学看看,却都要官府的身份文书,还得邻居出具结保才能收纳。”说着有些郁闷道:“在苏州时也没听说这个。”
“北京嘛,皇城根儿下,自然有些不同。”沈默一边吃,一边轻声安慰她道:“这事儿你别操心了,改天我找找人,给他办了吧。”
“又要麻烦大人了。”苏雪轻声道。
“怎么又见外了?”沈默笑道:“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苏雪低头道:“你也是为我着想……”
两人便都不说话,沈默无声的吃着馄饨,苏雪则在低头想着心事——他俩相识也有五六年了,也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在外人看来,苏雪早就是沈默的外室了。可事实上,沈默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根……这可不是他矫情,而是非不愿,实不能尔。
在苏州时,沈默握着权把子,不知多少富商士绅奉承他,逢场作戏也不知多少次,所以他起初也想着,顺水推舟便把苏雪办了……可苏雪从来不给他任何暗示,如果他不来,苏雪从不会去邀,如果他来了,苏雪会为他做顿饭,给他弹首曲子,或者和他对弈一局,然后天不黑便撵他回家去了。
沈默起初以为,这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便耐心等着,可等啊等啊,一等就是好几年,他终于相信,苏雪真的是与众不同了,这女子就像水中的莲花,可远观不可亵玩,又像空谷中的幽兰,美丽却无比缥缈。他甚至相信,若不是有弟弟妹妹的牵绊,她一定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默这人,说他心黑也好,皮厚也罢,却从来不无耻,也压根没想过吃着碗里占着盘里的,为了自己的私欲,使别人陷入痛苦,所以他不知多少次问过苏雪,对将来什么打算……需不需要他安排一下,让她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但每当此时,苏雪都会温柔的婉拒,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在作甚,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沈默很想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但每每问起,她都会像这次一样拒绝回答,让他一阵阵的气闷。
※※※
如是稀里糊涂的相处几年。苏雪竟然成了沈默的红尘知己,每当他感到疲倦、难过,想要倾诉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溜到她这儿来,总是可以得到莫大的舒缓……若菡太忙了,孩子和事业让她没有当年的细腻,或者想细腻也没那个精力。而柔娘,在沈默面前总是拘谨的,不能像苏雪一样,完全不管他的身份、地位,以一种平等的心态对他。
渐渐的,沈默已经习惯了苏雪的存在,也不再追问她将来的打算……直到他确定要离开苏州时,才猛然发现,这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
于是在正月里的一天,沈默对苏雪说:“我要进京了。”
苏雪正在沏茶,听到后,手微微一颤,旋即那亮黄的茶汤又稳稳的注入杯中,若无其事一般。
沈默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道:“我已经把志坚的户籍,落在陕西兰州卫了……虽然要千里跋涉去参加科举,但那里的卫所子弟读书的少,根本用不完生员名额,这样志坚去了,一来没人在乎他侵占名额,二来也容易取中,这都是在江浙没法比的。”
苏雪将茶杯奉到沈默面前,轻声道:“我被父母卖到青楼,却牵连了弟弟。让他没了前程,现在大人帮我弥补了这个终生的遗憾,我真不是该如何报答大人了。”
沈默轻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需要你报答什么。”顿一顿道:“如果你能告诉我将来的打算,那就更好了。”
苏雪娥眉轻蹙,低声道:“大人为何要苦苦追问呢?”
“因为我就要走了,你不管何去何从,都该跟我说说。”沈默道:“我也好有个安排。”
“可能会离开东南吧。”苏雪轻声道:“既然弟弟要去兰州应试,我们姐弟理当去北方。”
“不必那么急吧?”沈默道:“那里的教学稍差些,会耽误志坚学业的。”
苏雪看看他,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留在苏州吗?”
“不是我的意思。”沈默一阵莫名的烦躁道:“我问你的意思,看着挺灵秀的一人,怎么整天稀里糊涂的,对将来没个打算呢?”
苏雪闻言愣了一会儿,方才幽幽一叹道:“大人见过柳絮、飘萍,可问过它们要去哪里?”
“那不一样……”沈默闷声道:“你还有弟弟妹妹,你们是一个家啊!”
“其实是一样的。”苏雪低下头,低声道:“对巧儿和志坚来说,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可我自己呢?我自己其实是没有家的。”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去北京。”沈默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狠狠咬牙道:“豁出去被若菡怪一辈子,我也不能把你扔在这儿。”
“你那里也不是我的家。”苏雪心里有些欣慰,却坚定的摇摇头道:“你那里是你夫人的家,跟我没有关系。”
“那就听我的,把你安排去外地,然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沈默无奈道。
“不劳大人费心。”苏雪的脸色也冷下来,道:“我苏雪就不信了,没有男人就不能过一辈子吗?”刹那的强硬之后,她却缓缓低下骄傲的螓首。小声道:“我承认,没有大人的庇护,我早就被那胡公子、陆公子之流给毁掉了,小弟也别想读书了,小妹可能也步我的后尘,沦落风尘了……”
她紧紧地攥着双手,白皙的肌肤上,显露出青色的血管,激动的身子都微微颤抖道:“大人定然笑我,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我也觉着自己可笑,却不想像那些女子一样,完全忘记自己是谁,变成某个男人的附庸。”说到这儿,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沈默只好就此打住。
可苏雪就是再要强,也敌不过形势比人强,她当然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便是让弟弟有个好出路,把妹妹嫁个好人家,在将这两桩心事了却之前,她仍然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自己的样子。
最终她接受了沈默的安排,带着弟妹来到京城,慢慢等巧儿长大,默默督促志坚念书……比起这两件人生大事来,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呢?
※※※
回到北京城的丁香胡同,沈默已经吃完了饭,移座西厢房中,喝着若菡从苏州带来的碧螺春。望着杯中的白云翻滚,雪花飞舞,闻着那袭人的香气,感受着午后暖暖的阳光,沈默感觉心中一片满足,最近一直缠绕在心头的忧愁惊惧。也仿佛被冲淡许多。
苏雪坐在他身后的琴前,轻声道:“许久没给大人弹琴了,今日要听吗?”
“求之不得。”沈默斜倚在榻下,微笑着回首道:“许久不听你的琴声,感觉吃肉都没有味道。”
苏雪抿嘴一笑,纤细的十指便悬在琴上轻拢慢捻起来,悠扬的琴声便飘进沈默的耳中,沁入他的心脾。沈默朝窗外望望,但见过午日头已经不那么毒了,灿烂光辉亮而不烈,泼洒在绿树翠竹之上,清风轻拂,荡起粼粼波光,让他心旷神怡。近日来一直纠结在心头的,那些酸的、涩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和让他心烦、让他焦躁、让他懊恼、让他愤怒的各种心思,渐渐舒展开来。
沈默的大脑终于开始清明起来,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理顺——当今这个北京城,各方各面犬牙交错,已经没了一寸可以逃避的净土,四面八方都是交锋,自己想要左右逢源?那前后两面怎么办?
当今这形势,不加入严党,那就加入徐党,不加入徐党,就跟景王,或者跟裕王混,不然就只能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人家整死了都没人给哭丧。
原先他的主意很正,先抱定嘉靖这跟最粗的大腿,然后相机而动,但皇帝不怀好意的赐给他那根如意,不啻于一脚把他踹到火坑里,断绝了他置身事外的念头。古人云,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为今之计,我也不能再逃避了,非得给自己杀出一条通天道来!
想到这,久违的斗志涌上心头,他不由紧紧攥住双拳,张口清啸起来,那啸声清越高昂,与铿锵激扬的琴声竟十分合拍,相互激励、相互鼓舞着,一起穿出屋顶,冲破了云霄……
终于,啸止琴歇。苏雪擦擦额头的汗水,望向沈默,但见他来时的彷徨纠结已经一扫而光,不由欣慰的笑起来。
沈默也朝她笑,拱拱手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苏雪嫣然一笑,宛如春回大地,柔声道:“壮士去兮得凯旋。”
※※※
回去后,他便写了请柬,邀请那些‘名帖’前来,参加他举办的荣恩宴,时间定在后日的申时。
第二天上午,他才终于出现在礼部对面的詹事府门前,好歹也是个洗马,怎么也得关心一下司经局的属下吧。
门前的兵丁懒懒散散,见沈默穿着蓝袍、又年纪轻轻,以为他是个寻常的翰林,便爱答不理道:“干什么的?”
沈默想一想道:“找人,司经局校书,叫王启明的。”
“王启明?”一提这个名字,兵丁不由乐道:“找那个卖油郎干什么?”
沈默微微皱眉,道:“你这兵丁好生多事,本官找他自有本官的道理,还要跟你汇报不成?”
兵丁弄了个没趣,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改天再来吧,今天他不在衙门里,要找他的话,去铁篦子胡同,王家香油店找吧。”
“今天又不是休沐日。”沈默皱眉道:“他跑到香油铺干什么?”
那兵丁正要答话,见一个身穿七品服色的官员从门里出来,便对那人道:“老马,有人找王老油。”又对沈默道:“你问他吧,他也是司经局的。”
那老马看看沈默,再看看他胸前的白鹇,不由一愣,小声道:“尊驾是沈大人?”
“好眼力。”沈默颔首笑道。
“哎呀呀,您老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那老马赶紧给沈默施礼道:“卑职参见大人。”
“不必多礼。”沈默温和笑道:“我没通知,就是不想让大家麻烦。”便用下巴指指院里道:“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大人快请进。”老马赶紧把沈默引进去,领着他往西跨院去了。路上还给他介绍到,正院是詹事府本部,东院是左右春坊,西院最大,是司经局。“因为我们藏书比较多,地方小了可不行。”老马为沈默解释道。
沈默点点头,跟着那老马进了个荒芜破落的院子,满眼是危墙危房,让他不禁担心,一场大雨就会全冲垮了。
看到他表情怪异,老马有些不好意思道:“没办法呀,谁让有‘官不修衙’的规矩呢?”
沈默心说,那是地方官的规矩好不好?谁也没这样要求过京官。不过他也不想太刻薄,便点点头,跟着他进了正厅。
※※※
那光秃秃的厅里,除了‘司经洗马’的横匾,匾下的大案、案前的一溜椅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寒酸的令人发指。
沈默只好视若无睹,随便往一把椅子上坐下去,却被那老马喝止道:“不许坐!”沈默被吓得一愣,心说,这都到了老子的一亩三分地,怎么还有人敢咋呼我?但不愿一来就发火,便忍了下来。
却见老马一脸不好意思的指着另一把道:“您坐这把。”
“怎么,这是给谁预留的吗?”沈默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是。”老马使劲摇头道:“在咱们司经局,谁能大过大人呢。”
“那为何本官不能坐?”沈默皱眉道。
“不止您不能做,谁也不能坐这把椅子。”老马一脸苦笑道:“因为它是把坏椅子。”说着用手一推那把椅子,没见他怎么使劲,那椅子便应声而倒。
沈默定睛一看,原来只有三条好腿,剩下一条是支在上面的,不由拉下脸道:“这里是朝廷的衙门,怎能荒唐到玩这种恶作剧呢?”
“不是恶作剧。”老马叹一声道:“这两行二十把椅子,只有一半是能坐人的,其余的都年久失修,不能坐人了。”
“为什么不换换呢?”沈默问道。
“没钱啊。”老马郁闷道:“不瞒您说,卑职在司经局当差八年了,就没见户部拨过来一分钱经费。”沈默这才发现,这位马校书的官服上,两肘内侧都打着不太显眼的补丁。
“原来如此。”沈默没法再责备他了,心说看来我到了个清澈见底的好衙门啊,便温声道:“去把大家都叫进来吧。”
“是。”老马赶紧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三个官员,两个皂吏进来,六人一起朝沈默行礼道:“卑职参见大人。”
沈默没搭理他们,对领头的老马道:“把花名册拿来。”
老马赶紧跑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来一本泛黄的名册,沈默翻到最近的一页,轻声道:“嘉靖三十九年腊月,局内共有六品经承一名,七品校书五名,八品正字八名,不入流之书吏一十九名,合计三十三人。”念完抬起头道:“那二十来位哪里去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还是由老马回答道:“反正局里也没什么事儿,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每天留几个值守的,就可以了。”
“这是谁家定的规矩?”沈默忍不住发作道:“集体玩忽职守,该当何罪?不怕有御史参你们吗?”
“这个大人多虑了。”老马小心翼翼道:“因为都察院的同僚们,也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第五零八章 纳援
“到底怎么回事儿?”沈默拉下脸来问道。
“回大人的话。”老马道:“鳖有鳖路,虾有虾道,反正都去挣钱去了……比如说王启明,他就开了个油铺子,一个月从通州贩一次菜油,在店里卖了度日。不瞒您说,我和在场的各位,也都各有营生,有在天桥算卦的,有给人抄书的,还有在店铺里当账房的……”
“据我所知,七品京官的俸禄,一年是九十石粮食,十丈布,且食盐还免费。”沈默不大相信道:“虽说京都米贵、居不易,可你们大都是外地来做官的,一家不过三四口人吧,怎会不够呢?”
“大人曾封疆苏松,定然是钟鸣鼎食、没受过穷滋味,自然不了解我们这些可怜人了。”老马嘿然一笑道:“不错,按说九十石粮食。也够一家人生活了,可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发齐过?”
边上人也忍不住愤愤道:“就是啊,最好的年景也不过发一多半,赶上运气不好时,连一半都摊不上,怎么够养活家里人?”
“难道京官都是这样子吗?”沈默轻声问道。
老马答道:“当然不是,那些大官们,还有紧要的衙门的同僚,他们有的是门子捞钱,只有像我们这样的清水衙门,才会混得这么惨。”
沈默想一想,又道:“以前的且不说,单说开埠以后这几年,不是不拖欠俸禄了吗?”
“是不拖欠了。”老马几个气不打一处来道:“现在都改‘纳援’了。”
“纳援?”沈默还真没关注过这个,因为他的兄弟们家里都很富裕,唯一一个穷鬼徐渭,整天吃住在宫里,根本没有钱的概念,也就没人跟他提过这词儿。
“说是户部工部、财乏事繁,暂行纳援诸例,全体京官一律自愿纳俸一半,以充国库。”老马郁闷道:“本来说是权宜之计,谁知一直纳到今年,看来是要成定例了……”
沈默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他原本以为开埠以后。每年都向朝廷提供大笔的银子,应该能让国家的财政松缓一些,谁知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却不知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那些钱,都流到哪里去了!
“那些制定政策的大人们,自然不在乎,他们有地方官的冰敬、炭敬,根本不指望那点俸禄过日子。”老马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控诉道:“可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要是不干点别的,全家老小就得饿死了。”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了,摆摆手道:“都去忙去吧,该进货的进货、该练摊的练摊,当我不存在好了。”
※※※
虽然沈大人神情不似作伪,但大伙谁也不敢溜号,都老老实实陪着他,却没什么共同语言。老马受不了这种压抑道:“我给大人沏茶去。”
“省点茶叶吧,白水就行。”沈默微笑道,也不知是说起话,还是真体恤。
又坐了一会儿。就连沈默也觉着无聊了,他便对老马道:“介绍一下咱们司经局的职责吧?”
“是。”老马道:“南朝梁太子官署有典经局,北齐有典经坊,司经局这个名字,却是出自隋朝,掌经籍、典制、图书、公文的印刷与收藏,以及缮写讲章之责。”
“那咱么局的图书应该不少了?”沈默问道。
老马面色一阵古怪道:“还行吧,比不得文渊阁,也比不了翰林院。”文渊阁,便是皇帝的图书馆;而翰林院,则是国家图书馆。
沈默却不在意他的冷水,起身道:“走,带本官去看看藏书吧。”
“这个,还是改日吧?”老马和众官吏一齐劝道:“那里尘土飞扬,空气不好,还是等我们打扫出来,大人再去吧。”
“我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沈默笑笑,便往外走去,进来的时候,老马给他指过藏书阁的位置,是以他径直到了门口,见没有上锁,伸手便把两扇门推开。
后面匆匆跟来的老马等人,一个个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仿佛要被捉奸一样。
待灰尘散尽,沈默往里看去,只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将偌大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不由笑道:“咱们果然是穷得只剩下书了。”
老马赶紧接话道:“是啊大人,书有什么好看的,快中午了,咱们吃饭吧……”众人纷纷接话道:“咱们给大人接风,去最好的酒楼,您就快出来吧。”
这种欲盖弥彰的意味,让沈默刚好奇了,他淡淡笑道:“不急着吃饭,待我稍转一圈,看看图书保管情况。”这时里面的空气流通的差不多了,他便迈步走了进去。
起先沈默脸上还挂着微笑,但越往里走,表情越凝重,直到转出来时,脸上的表情,都要阴沉出水了。
老马等人一下子面如土色,甚至有人目露凶光,想要杀人灭口,只是看看他身边膀大腰圆的护卫,才咽口唾沫,缩起了脖子,乖乖等死。
你道怎着?原来沈默发现,除了最外面的几排书架。上面的书还算完好之外,越往里面的架上,书籍就越稀少,到了最尽头几排,上面干脆空空如也,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
不用问,沈默也知道那些书去了哪里,定然被这些穷到叮当乱响的官员,给偷偷卖掉了。这件事没人查问还好说,一旦有查的,那全局统统都得获罪。他这个无辜的洗马也跑不了。
见沈默表情阴沉,众人便呼啦跪了一地,畏惧的望着洗马大人,都估计今天要在牢里吃饭了。
沈默并没有发作,他只是命三尺写好封条,将库门封了,待忙活完了,他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淡淡道:“都起来吧,不是要去吃饭吗?”众人不敢动。
沈默笑骂一声道:“还要我扶吗?”六个人只好起身,垂头丧气的跟着沈默往外走。
“都精神点。”快走出司经局院子时,沈默低喝一声道:“别让人笑话。”
大家伙赶紧强笑起来,只是怎么听怎么像一群夜猫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心说吃了什么不消化了?
在老马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詹事府临街,有一家‘文魁酒楼’,沈默要了顶层包厢,让掌柜的拿手酒菜只管上来。
要是平时,这些嘴里淡出鸟来的家伙,定然一个个暗咽口水、欢欣雀跃,但今天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看都不敢看沈默一眼。
沈默端着茶杯轻啜一口,看一眼老马,淡淡道:“说说吧,怎么回事儿?那些书都去了哪里?”
“回大人的话。”老马脸上没了早时候的愤愤不平,而是一脸畏惧道:“一部分被诸位大人借走了,说起来,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被我们卖了。”
“能不能追回来?”沈默问道。
“都够呛了。”老马道:“被大人们借的书,向来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卖给书店的书,更是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上任洗马是谁?”沈默问道。
“原先的景王府讲官,现任礼部左侍郎,袁炜袁大人。”老马道:“说句犯上的话。正是因为袁大人洒脱不羁,对司经局不闻不问,才让书籍大量流失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吃过饭,他便放众人回去,让他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但不准任何人再靠近藏书库。
“大人,您会怎么处置我们?”老马等人畏惧问道。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沈默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会有事儿的。”便放下轿帘,颤巍巍的离去了。
老马等人面面相觑,大人虽然给他们吃了宽心丸,但难免还是心中惴惴啊……
※※※
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如果没有‘纳援’之例,朝廷按时发下俸禄,他们还偷书的话,自然要被追究的。可现实是,他们的薪俸被克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对号称富有四海的堂堂大明来说,下级官员竟要靠偷书卖书度日,这可称得上是丑闻啊!
深知朝廷体面胜过一切的沈默,明白这件事不会闹大,朝廷更不会追究这些小吏的责任……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扯淡,你明明犯了法,却还有人卖力为你遮掩,只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但并不意味着谁都会安然无恙,事情出了就总得有个负责的。谁负责?主管的官员是也。而沈默还没正式上任,自然追究不到他的头上,往前一追溯,便成了袁炜、袁大人的责任。
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在大明朝,当官还是很安全的职业。只要你不谋反,不犯路线错误,不众叛亲离,甭管犯多大的错误,当时免职之后,过得长则三五岁,短则一年半载,便又能低调起复,换个地方继续当官了。
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赵贞吉、唐顺之、严嵩等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确实十分具有普遍性。
沈默回去后,把这事儿跟徐渭一说,徐渭便道:“袁懋中可是天子近臣,出了名的才思敏捷,尤其是他写的青词最为工巧,最称上意,是陛下须臾不能离的,我看就是把这事儿捅上去,他最多也就是挨个处分,降上两级,几天就升上来,该干嘛还干嘛。”便劝他道:“没事儿还是不要惹他的好,平白结个冤家。”
“嘿嘿,难道我就该不声不响的背这个黑锅?”沈默却摇头笑道:“老徐,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便很笃定道:“我敢说,袁炜担待不起这个责任,他万万不想这时候出事儿。”
“为何?”徐渭问道。
“因为……”沈默神秘兮兮地笑道:“因为赵贞吉快要下野了,他这个礼部二把手,可要紧张一番了。”
“是吗?赵贞吉要下野?”徐渭还不知情道:“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他亲口对我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沈默道:“你说一旦他离去,谁有资格继任?”
“除了袁炜,还有礼部右侍郎吴山,以及礼部左侍郎欧阳必进,最后的人选估计从这三个人出。”徐渭道:“但具体谁能上,还得看廷推的结果。”
“是吧。”沈默笑道:“你觉着这个节骨眼上,他袁懋中敢冒这个风险吗?”
“这样说来,确实是不敢的。”徐渭摇头道:“我跟袁炜接触不少,这人虽才华横溢,但狂妄不羁,一门心思的想要入阁。”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虽然不见于任何典章,却被历代官员遵守着,比如说‘非翰林不得担任礼部尚书,非礼部尚书不得入阁。’就是其中一条。
事实上,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曾在礼部尚书一职上盘桓过,这个职务可以算是入阁前的‘迁围之阶’了。
※※※
徐渭认同了沈默的观点,却仍然不解道:“可你拿他的把柄有什么用?”
“‘围魏救赵’而已。”沈默目光飘忽的望着屋顶道:“别忘了袁炜是谁的人。”
“你是说景王?”徐渭一下坐起来道。袁炜不仅是礼部的侍郎,还是景王的授业恩师,景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两人的感情可不是唐汝楫之流能比的。
“不错。”沈默也坐直身子道:“归根结底,我还是为了那柄如意……若是他们来看看不要紧,可就怕景王再出什么幺蛾子,非得有个人帮着,拉住景王的笼头,咱们才能保证安全。”说着喟叹一声道:“就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露馅的一天。”
徐渭缩缩脖子,小声道:“我都要内疚死了……”
翌日便是瞻仰玉如意的荣恩宴,夕阳西下、夜色未至,应邀前来的宾客们便基本到齐,只见厅中张华灯,盛火树,流光宝萃,宛若白昼。一共摆了三席,一水儿青衣的家人仆役,垂手两旁等着侍奉服侍,宾客们也按心照不宣的顺序就坐,正在低声说着话。
可一桌桌席面上,白冰瓷盘中的珍贵瓜果无人问津,地道苏州风味的各种点心饼子也没有动分毫,下人仆役在一旁给主客添了一巡又一巡的茶,就是等不到开席。
再看大门前卷棚处,仍然点着八盏迎宾大灯笼,便知道地位最高的客人还没到。距离预定的开席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真是莫大的失礼,沈默这个主人只能向众人不停道歉。
众人虽然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心中却不由暗暗埋怨……不过不是埋怨沈默这个主人,人家已经做得很好了,而是怪那个没有礼数的恶客,竟然到现在还不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去,门口才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通禀道:“礼部袁大人到……”
沈默这才苦笑一声道:“诸位稍坐,我去迎一迎袁大人。”众人都道‘沈兄请便。’
沈默便出去门外,院子里一样亮如白地,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神态傲然的老者,在几个家人的陪同家,踱步进了院子。
沈默赶紧上前施礼道:“老大人拨冗前来,小可不胜惶恐。”
老者这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在那里构思陛下命题的‘绿章’,不知不觉竟晚了。”
“没晚没晚,正正好好。”沈默笑道:“老大人快请进。”
“沈大人请。”袁炜淡淡一笑,又恢复了他那‘端庄高贵’的神情,昂然进了厅中。谁知因为头抬得过高,一进门便被厅中高悬着的八十八座琉璃灯,给亮炫了眼睛,险些脚下拌蒜,摔个狗吃屎。
好在沈默及时扶住,袁大人才没丢了丑。却不无恼怒道:“点这么亮的灯作甚?不是浪费吗!”
沈默赶紧解释道:“因为今日主要是鉴赏宝器,所以才把能找到的灯,都给点了。”又忙让人熄灭一半,袁大人才消了气。进去厅里,满屋子‘晚生’都向他行礼,袁炜点点头,便当仁不让的坐了上座。
沈默坐了主陪,问袁炜道:“请问老大人,是先开席还是先赏宝器呢?”
“你这宴会的目的是什么,那咱就先干什么。”袁炜道。
“好吧,请各位先移步,咱们一起瞻仰御赐的黄玉如意。”沈默便朝大伙笑道,他早猜到老袁会这样说了。
大家伙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两眼昏花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起来,去参观那劳什子黄玉如意。
第五零九章 投壶
众人跟着沈默,转到大厅正背面,先一起给那玉如意磕了头,然后才起来围观。
只见偌大的案子上,摆着个流光溢彩的水晶匣,匣子里用紫檀木的托盘,盛着一柄黄澄澄的玉如意。‘原来这就是黄玉如意啊……’众大人不由暗暗吸口气,心说:‘还不如那水晶匣子好看呢。’如果是平常,他们兴许会仔细鉴赏一番,发表一下感慨赞叹,再作首诗啥的。可现在一个个饥肠辘辘,都只盼着赶紧弄完了好吃饭。说句不恭的话,看着这根黄澄澄的东西,还比不上一根鸡腿亲呢。
沈默心说:‘要的就是这效果。’
于是大家纷纷表示:‘真的很不错。’然后便有人提议道:“这种圣物,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咱们还是快回饭桌上坐好吧。”便引来大伙的附和声,都说这位大人识大体,懂规矩,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有道是‘关心才乱’,被派来参观的各位,其实都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的。反正大伙又没有老朱家的血统,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只要见到有这样东西就行了。至于它是扁的圆的,还是长的方的,大伙一点也不关心——大伙关心的是,拥有这样东西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当然,要在祭过五脏庙之后才会考虑了。
只有后到的袁炜袁侍郎,还流连于大案边,眯着眼仔细观察那玉如意,仿佛要将其看出花来一般。
沈默只好在一边陪着,心中惴惴不安,看一眼站在左手边的徐渭,用目光暗示道:‘这老家伙不会看出什么端倪了吧?’
徐渭摇摇头,用唇语说了几个字……
沈默也不会读唇术,只能自个瞎琢磨,徐渭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难道是:‘他痴迷于金石?’不由吓出一身汗来,心说,得想个办法,转移开他的注意力。便打哈哈笑道:“袁公,不如咱们先去用餐,待吃过饭再看?”
袁炜头也不抬道:“别打断我……”
沈默这下脸都白了,心跳砰砰加速,直接超过一百八,用袖口擦擦汗道:“不知袁公看出什么来了?”心说实在不行,今儿谁都别走了,便看一眼屏风后立着的铁柱。只要他一出声,就有卫士们冲出来,把这些来宾全都绑了,然后自己明日一早逃跑。路线他都设计好了,先走陆路去登州,那里有船接应他们一家。
※※※
对于沈默的问话,袁炜起先没应声,片刻却又狠狠一拍大腿,大声道:“哈哈,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唬得沈默白脸转绿,狠狠心就要发信号,却听袁炜满脸欢喜道:“多谢拙言老弟啊,让我在你这找到灵感,今日的绿章终于有思路了……”
“嗨……”沈默差点没一巴掌抽到他脸上,写个青词都这么一惊一乍的,非要把人吓出病来怎着?
袁炜却不管他,手舞足蹈道:“你是状元之才,还有文长老弟,你们二位大才子听一听,这次的绿章是不是格外美哉?”便清清嗓子吟道:“恭惟皇上,凝神沏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白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乃致天生宝玉,色呈皇黄,是盖神灵之所召,夫岂虞罗之可羁……”
见他一时半会吟不完,沈默便拉着徐渭到一边,小声问道:“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徐渭轻声道:“我说‘他是个大近视’……就是你拿跟油条搁在匣子里,他也分辨不出来。”
“是吗?”沈默擦擦汗道:“好叫我虚惊一场啊。”
“说起近视来,还有他的个笑话。”徐渭小声道:“上次我跟他去国子监办事儿,走到新落成的‘遗清堂’前,他看着牌匾气得直跺脚,明我把国子监祭酒找来,骂他不成体统,还要参奏他有辱斯文。高拱被骂糊涂了,问他说,我到底犯什么错了,你猜他怎么说的?”说着自己都笑起来道:“只见袁大人指着那匾额道:你都把‘遗精堂’挂出来了,还不算有辱斯文吗?”
沈默使劲捂住嘴,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好在袁炜仍沉浸在缥缈青词的意境中,没有发觉他的不敬。
吟了足足一刻钟,袁炜才缓缓收功,望向二人道:“怎么样?”
“高,实在是高!”沈默两个一齐伸出大拇指,赞道。
“能不能技压群雄?”袁炜得意地笑道。
“行,一定能行!”两人又一起点头道。
“哈哈。承二位吉言了。”袁炜跟换了个人似的,笑眯眯道:“多亏了今天来这一趟,不然这篇青词怕是明天都憋不出来啊。”
“谁不知大人提笔成篇,是我大明青词第一高手,实在是太谦虚了。”沈默说着看一眼,在席上巴望着自己的诸位大人。
袁炜叹口气道:“作一篇好青词并不难,难的是几年如一日,日日都要做新词好词啊。”这才发现人家已已经等很久了,赶紧歉意笑笑道:“抱歉抱歉,老夫太投入,让诸位久等了。”
沈默看一眼感同身受的徐渭,轻声道:“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徐渭点点头,道:“理解万岁。”
※※※
待宾主坐定下来,于是开席,府中下人便端着食盘,将菜肴胗馔流水般的奉上来,因为来宾大都是江南人,所以菜品自然都是南方口味,什么糟红浓香的嘉兴酱鸭;粉白酥软的镇江熏肉;肉软鲜肥的松门台鲞蒸松茸等等等等,全是由大厨烹饪而成,味道鲜美绝伦,即使在江南,等闲也难吃到。
且盛菜的容器也很考究。比如那清蒸的鲜鲈鱼,搁在素白冰玉、描着春江水暖蓝纹的瓷盘内,只消看看,就能让人想到江南,想到水乡的风情。再配上绍兴上好的黄酒,让宾客们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好饭不怕晚’,纵使心中有些烦躁不满,也在这美食美酒,美好的意境中,不知不觉消散而去了。
唐汝楫举着酒杯,向沈默遥敬一杯笑道:“原先听那‘莼鲈之思’的典故。觉着那张季鹰有些矫情,今日在拙言你这吃了这餐水乡宴,方知古人不假……我都有些想家了。”
沈默和他虚碰一杯,笑道:“那倒成了我的过错。”
“如果这都是过错。”唐汝楫摇头笑道:“我宁愿你一错再错……”他诙谐的说法,引得众人一阵大笑,也终于感到吃了个七七八八,不再那么饿了,于是嘴巴恢复了另一项功能——说话。
可是话到嘴边,又都觉着难于启齿,因为他们的任务,大都是来探探沈默口风、观察一下别人的情况的,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纵是巧舌如簧,也实在不知该怎么问。
只好先聊些无关紧要的,聊着聊着,就说起今日发生的大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王忬一案今日宣判,所有人都以为是必死的王忬,竟然奇迹般的没有获罪,只是‘削官为民、发回原籍、永不录用’而已。
虽然如此一来,王大人的前途是完蛋了,可在百官看来,这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因为在此之前,就连刑部的官员都说,三位堂官已经打了招呼,谁也不许为王忬说情。
大家出来混,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这代表王忬是死定了,可现在竟出现这样戏剧化的转折,让大伙感到十分惊诧……他们都知道,大明朝只有一个人,拥有逆转这一切的权力,那就是嘉靖皇帝陛下。
陛下这突兀的横插一手,不啻于一声震雷,在京城上空炸响,让各方全都风声鹤唳,不知这代表着什么。
※※※
其实今日早些时候。这些各党派的骨干分子,都在自家老大那里,对此事进行过讨论,也难免将各自的观点带到这酒桌上来……
只听殷士瞻微微兴奋道:“这是陛下圣明,明察秋毫啊,事实证明,陛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他是王世贞的同年,彼此意气相投,自然乐于见到现在的局面。
那边胡植一听,不乐意了,冷笑道:“王忬都永不叙用了,还能算是好人吗?殷大人,莫非你还要为他翻案不成?”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这顶帽子扣得可够大的,殷士瞻哪里敢接,赶紧解释道:“我是说他罪不至死,没有说他是清白无辜。”
“哼……”唐汝楫哼一声道:“什么青白无辜,不过是陛下看在往日的恩情上,法外开恩罢了,要我说,他王忬就是死不足惜!”
胡植也点头符合道:“就是,虽然陛下赦免,不代表他没有罪过,这是两个概念,不要混淆了!”
沈默听出点意思来了……那殷士瞻不过是随口感慨几句,就惹得唐胡二人,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嗷的跳了起来,乱抓乱咬开了,显然是严阁老有吩咐,要表现出十分强硬,严格控制舆论,以免有人借题发挥,要求追究诬告者的责任……逮不着狐狸不要紧,严家父子可不愿惹上一身骚。
他可以看戏,张居正身为殷士瞻的同年加裕王府的同僚,自然要挺身帮衬一把了,便听他淡淡笑道:“二位不必如此,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不是他殷士瞻说两句,就能改变的。”说着语速更慢道:“也不是不让人说话,就能掩盖住的。”
“你什么意思?”胡植怒视着张居正道:“说谁呢?”
“说谁谁知道。”想不到张居正也是个骂战高手,毫不相让道:“胡大人,何必要咄咄逼人呢?”
沈默见双方要闹僵了,这才出面和稀泥道:“四位稍歇,有道是君子不逞口舌之利,要是非得分胜负的话,咱们还是换个方式吧。”
“什么方式?”四人一齐望向他道。
“投壶。”沈默笑着拍拍手道。便有青衣奴仆,将一个三尺高的兽首铜投壶抬进来,搁在离酒桌两丈远的地方。
这项游戏的历史可够悠久的,早在周朝时期,诸侯宴请宾客时的礼仪之一,就是请客人射箭。在那个尚武的年代,成年男子不会射箭会被视为耻辱,所以主人请客人射箭,客人是不能推辞的,秦汉皆是如此。但到了南北朝时期,米虫般的士族成了主流,这些人根本张不开弓,又何谈射箭?就用箭投酒壶代替。久而久之,投壶就代替了射箭,成为宴饮时的一种游戏。
后来到了唐代,这项游戏几乎销声匿迹,就连女子都不屑于玩。但自宋代以后,文人完全废弃了六艺,大都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投壶这种从容安详、讲究礼节的活动,正适合士大夫们的需要,所以一直流行到现在,经久不衰,几乎成了士大夫宴饮时必有的项目。
在座诸位显然都深爱此道,一看那壶拿上来,便喜上眉梢,正好也吃的差不多了,酒也喝到兴头上了,于是依次离席,拿一支同样是铜制的小矢,兴致盎然的玩起了投壶之戏。
却也不是胡投,每人在投壶之前,须先要在签筒里随手抽出一支签……那签筒里的签上,写着不同的花样,诸如什么‘春睡、听琴、倒插、卷帘、雁衔、芦翻、蝴蝶’等等,名目着实繁多。你抽到什么签,便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去投。比如说,抽到‘春睡’,就得让小矢平着落入壶底,达成了便叫‘杨妃睡’要是抽到‘倒插’,就得让小矢的箭头先扔出去,却箭尾先进壶,达成了便叫‘倒拔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听起来似乎很难,但对经常玩这个的诸位大人来说,却是会者不难,只是有些挑战而已。
当沈默命奴仆全部退下,当着下人的面,诸位大人要自重身份,自然不便跳脱漫耍,唯有屏退左右才能玩的尽兴!于是众人便按阵营分成两帮,开始轮流出人,进行投壶比赛……中者得一分,不中不得分,最后看看哪边能赢。于是双方施展浑身解数,你一个‘斜插花’,将小矢斜着插进壶口;我将三支箭同时扔进壶中,来一个‘一把莲’,其中又数张居正玩得最好,他抽到一个最难的,叫‘隔山跳’,不慌不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投壶,使一招漂亮的铁板桥,箭便从他头上飞进壶口,稳稳地落下,就连对方也不禁为他喝彩。
除了计分之外,射中者还可以指定一人饮酒一觞,当然如果没有按要求投中,便要自罚一觞了。几轮耍了下来,气氛热烈起来……那些平素里斯文儒雅的大人们,此刻都原形毕露,一个个敞开前襟,露出胸脯,甚至还有的一脚踩着凳子,一手端着酒碗,兴奋的为投手喝彩,或者喝倒彩。
沈默估计,这下得玩通宵了,便命人将那玉如意抬回密室中,小心收藏起来。再回头看热烈的酒席上,便发现唯有一人,自始至终,在不动声色的闷头喝酒,绝不参与进去……那人正是袁炜。
沈默想起袁炜眼神不好,定然不会参与这种游戏,以免自取其辱,便轻声道:“老大人若是累了,可以去偏厅休息。”
袁炜点点头,自嘲的笑笑道:“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精力也不济,不能跟年轻人一起玩喽。”
沈默扶着他起来,走到隔壁房间中,请袁侍郎在一种中土从没见过的软椅上坐下,看茶之后,就挥推左右,将房门一关,声音便被隔绝在外面。
袁炜坐在那宽大的软椅上,感觉全身各个部位,都能被很好的照顾到,可比坐普通椅子舒服多了,不由问沈默道:“这种椅子怎么从没见过?”
沈默笑道:“这是西洋贵族们坐的椅子,用我们的话讲,叫做‘沙发’,老大人感觉舒不舒服?”
“舒服,太舒服了。”袁炜赞道:“咱们那种木椅子,就是垫上床被子也没这么舒服。”
“那待会儿这个沙发就送给老大人了。”沈默笑道:“如果您不嫌旧的话。”
袁炜那是十分的原意,却仍然口是心非的谦让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老大人太见外了。”沈默笑道:“除了沙发之外,还有些土特不成敬意,请您务必笑纳。”
第五一零章 天堂与地狱
袁炜虽然恃才傲物,为人有些骄狂,却一点也不愚昧,只见他双眉抖动几下,缓缓道:“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图,沈大人就不必拐弯抹角,有甚说甚便是。”
沈默毫不尴尬地笑笑道:“大人慧眼如炬,让人无所遁形啊。”说着抬起头来,望向袁炜道:“也罢,那我就直说了,听闻景王殿下垂青在下,有意让我担任王府讲官,请问大人,可有此事?”
“是又怎样?”袁炜眯眼道:“不是又怎样?”
“如果是的话。”沈默定定道:“在下想请大人代为圜转一二,让我免了这份差事。”
“哦……”袁炜皱眉道:“莫非你瞧不上我们景王?”
“那哪能呢?”沈默摇头苦笑道:“现下谁不知景王爷如旭日东升,问鼎东宫不过是指日可待,我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又怎会……”
袁炜不由皱眉道:“那你还……”后半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没说出口。
“哎……”沈默叹口气道:“还不是那柄如意闹的。陛下将其赐给我,那就是给我戴上了个紧箍啊……这如意意义如此重大。我若投效了景王爷,不啻于将那如意献给了殿下,虽然这是众望所归的好事儿……”说着加重语气道:“可即使我敢献,王爷敢要吗?”
“这个……”袁炜无言以对了,沈默说的没错,将其招致麾下的意义虽然重大,可同时也会引来君王的猜忌。想想聪慧多疑的嘉靖皇帝,他感到脑后一阵冷风嗖嗖,仿佛屠刀已架在脖子上一般。不禁暗自心惊道:‘殿下这段时间,着实不太检点,这样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见他陷入沉思,沈默也不打断,一面听着屋外阵阵的哄笑声,一面静静的喝茶,等待他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袁炜才缓缓道:“沈大人,冒昧问一句,你将何去何从呢?”
沈默搁下茶杯,苦笑一声道:“不瞒大人说,下官现在感觉,自己就像陛下的提线木偶一般,他老人家怎么扯,我就得怎么动,哪有我自己做主的份儿。”此话一出,便好似天子近臣一般,其实这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抓肉。不过有‘黄玉如意’这张虎皮,干嘛不扯起嘉靖这面大旗。既能防身又能长脸,何乐而不为呢?
换一个角度想问题,从当年读书做截搭题,便向来是沈默的特长。
※※※
袁炜虽然聪明,可比起严嵩、徐阶那种老怪物,水平还是差点儿,他看不透嘉靖皇帝的心思,果然就被沈默唬住了。心说:‘这小子果然是深在帝心,说不定哪天便被提拔起来了。’于是打定了主意,尽力跟着小子和平共处,不要得罪他。
想到这,他便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将沈默给的红包揣在袖子里,起身道:“沈大人的意思,老夫已经了解了,殿下那里,我会尽量帮你说和,但至于成不成,可不敢保证。”
沈默笑吟吟地跟着起身,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好说好说。”袁炜点点头,拱拱手道:“那老夫先行告辞了。”
“我送大人。”沈默笑着伸手延请道。
两人出去前厅。只见那些官员激战正酣,一个个面红耳赤,解开领子,撸起袖子,形骸之放浪,让人难以跟他们一贯道貌岸然的形象联系起来。
他们游戏之投入,竟没人见到他俩出来,袁炜摇摇头,示意沈默不要惊动大伙,两人便悄悄出了正厅,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沈默走到半路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呵呵,昨日下官去司经局了。”
“哦。”袁炜闻言笑道:“说起来真是缘分啊,咱俩是前后两任司经洗马啊。”
“下官荣幸之至。”沈默笑着减小声音道:“有件事情要跟大人汇报,请您来定夺一下。”
袁炜心中奇怪道:‘我又不是你的上司,要我定夺什么?’但面上仍不动声色道:“拙言请讲。”
“是这样的。”沈默淡淡道:“不知司经局书库的情况,大人了解多少。”
一听‘书库’两个字,袁炜登时浑身冰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怎么把这茬忘了!’便摆摆手,让趋到近前的轿子退下,拉着沈默退到门房,低声道:“你想怎样?”就像沈默料想的,袁炜正向梦想中的礼部尚书冲刺,在这个关口上是万万不能出岔子的。
“大人别误会。”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轻声道:“下官绝不是有意为难要挟。只是想请教大人,下官该如何处理此事?”
袁炜的表情这才稍稍放松,淡淡道:“拙言,你当知道,詹事府不过是咱们翰林官的迁围之阶,换句话说,就是一块让咱们踩着往上的踏板,最多不过两年,你肯定就会离开詹事府,另有高就了。”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便听袁炜接着道:“所以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把烦心事儿留给后面人便是了。”
沈默缓缓点头,却道:“可要是上面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袁炜摇头道:“我在司经局那么多年,都没听说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默道。
“没有万一,相信我!”袁炜有些恼羞成怒道。
“好吧。”沈默垂下眼睑道“我已经在书库门上贴了封条……”
“你贴那个作甚?”袁炜急了,道:“我不是说过,没人会查吗?”
“哪怕一直没人来查,也便于下官跟继任者交接。”沈默微笑道:“大人。您说是吧?”
※※※
袁炜很清楚,如果沈默这是把事情捅上去,可是自己的全责,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自己入阁拜相的美梦,很可能便会化为泡影了……自己二十年如一日、呕心沥血的写青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能有一天,被人尊称为‘袁阁老’吗?
一旦如是想,他的态度飞快软化下来,近似哀求道:“沈大人,你且通融则个。等到过了这个夏天,我定会想法将库里的书补齐了。”
沈默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等他当上礼部尚书,便可以调动全国各处的书籍,到时候东挪西凑一番,兴许能将这个窟窿堵上。但可不能这样算了……空说无凭,若是他事后反悔,自己找谁哭去?便慢吞吞道:“不是有意难为大人,实在是拖得久了,责任便会全都转到下官身上,到时候上面追究下来,下官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可是担待不起的。”
袁炜面上一阵阴晴变换,终于知道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只好放弃心中那点侥幸,狠狠咬牙道:“我给你写个保证书,这下总行了吧?”
等的就是这个,沈默心中一笑,面上却一脸愧疚道:“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呵呵,好说好说……”袁炜笑得比哭还难看,便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句,大意是‘司经局文库图书失佚,在本人任上便已经严重,与沈默沈大人无关。’然后欠下自己的大名递给沈默,没好气道:“这下老夫总可以了走了吧?”
沈默点头亲热笑道:“瞧大人说的,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不敢拦着您。”
“哼哼,您沈大人真是个人物啊……”袁炜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道:“告辞了。”说完便甩手出了门房,登上等在一边的轿子,片刻不留地离开了。
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啊,想不到我老袁竟然让个臭小子给要挟了!气呼呼的走到半路上,袁炜终于想起袖里还有沈默给的红包,心里这才好过点。掏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见票即付的五万两‘汇联票’。
袁大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千两以上的银子,此刻竟然有五万两银票在手!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才不至于一口气抽过去,被这笔巨款要了性命。
一直到家,他都晕晕乎乎,揣着那张银票,不知道该藏到哪里,最后躲进书房中,拴上门闩,又用椅子顶在门背上,这才点上灯,紧张兮兮的看了又看——没错,式样很标准,有骑缝章,有银号画押,有朝奉背书,有天头地尾章,是一张货真价实的汇联银行票。
那一夜,袁大人失眠了,上半夜他将银票锁在匣子里,怕被人偷了,半夜起床打开匣子,拿出来收在怀里贴身藏着,还觉着不保险,最后压在枕头底下,才算是把心放在肚子里;然后下半夜,他开始设想,该如何花这五万两银子,是该把京城的住处翻新一下,还是留着等致仕以后,回慈溪老家修个园子,优哉游哉呢。
想了一夜,也没拿定主意,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沈默那点怨气,早就随着这张可爱的银票,烟消云散了……
※※※
不说贫穷乍富,快要乐疯了的袁大人,回到沈默的府中。那些宾客兴致勃勃,一直玩到三更天,才累了困了醉了,纷纷告辞而去了。却也有喝醉了走不动的,有家人接的,便被家人背回去了,还有个没人管的,沈默只好将其留宿一宿了。
待把所有客人都送走,他疲惫的伸伸懒腰,深吸口夜晚清冽的空气,吩咐左右道:“关门。”转身回到正厅里,厅中杯盘狼藉,下人们正在收拾,沈默向沈安要了坛酒,装了几个小菜,拎着往客房去了。
推开客房的门,沈默便看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的坐在那里,不由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装的。”
“你怎么知道的?”张居正闻闻自己身上,酒味重的很,好奇道:“难道我装的还不像吗?”
“直觉。”沈默笑道:“你张太岳可不是饮酒误事之人。”
张居正闻言,狡黠笑笑道:“我也知道,你这家伙把袁炜给拿下了。”
“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沈默发问了。
“直觉。”张居正哈哈一笑道:“你沈默可是个无利不早起的家伙,突然把那姓袁的邀来,不可能单单为了给晚宴增色。”
两人对视一眼,便一齐嘿嘿笑起来。笑完了,沈默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搁道:“既然你还没醉,咱们就继续喝。”
“好,边喝边聊,聊个通宵。”张居正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桌边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喝酒聊天也得分对象,要想喝得痛快,聊得开心,还得跟你沈拙言一起。”
“谬赞了。”沈默搁下酒坛子,将几盘下酒小菜拿出来,两人便一边捏着花生米,一边小口小口的对酌起来。
一面喝酒,张居正一面问沈默,他在苏州都具体干了些什么,道:“听外面传的神乎其神,都快把你吹成孔明二世了,难道真有那么神吗?”
“神什么神?”沈默微笑道:“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做了些顺应时势的事儿罢了。比如说市舶司,朝廷海禁多年,海上又有倭寇横行,不论我们大陆的买方,还是海上的买方,需求都被压抑太久,一旦开了市,便如洪流般宣泄出来,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见张居正听迷了,沈默又道:“再比如说那徐海,跟朝廷征战多年,眼见着自己越打越弱,官军却越来越强、越善战,自然萌生了归顺之意,只是没人有我这么大胆,敢接受他罢了。”
张居正怎能满足于如此简略的回答?自然一路追问下去,好在他关注的更多是宏观层面的经济问题,至于市舶司如何运转,各部门的配合联系,并不是他关心的地方。张居正关心的,是苏州的税负如何征收,各方面的利益如何分配,老百姓过得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
沈默起先还一一做了回答,但见他越问越深,再问就要问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了。赶紧打住,转个话头道:“你都问了我半天了,也该我问问你了吧?”
张居正自嘲地笑道:“我有什么好问的?人说三十而立,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了,出仕也已经十多年了,却只是等闲蹉跎了岁月,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儿。”说着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脸苦闷道:“别说跟你没法比,就是比一比那些知县言官,我也羞愧的无地自容啊。”
“哎,太岳兄千万别这么想。”沈默赶紧劝慰道:“翰林官嘛,向来就是这样,积蓄多年,一朝得志。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就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说着呵呵一笑道:“到时候等你大权在握,忙得抽不出一点空的时候,就会怀念当年游山玩水的逍遥了。”
张居正闻言稍稍展颜,摇头道:“你当我前几年请病假,是去游山玩水了啊?”
“难道不是吗?”沈默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各地走走,看看风土人情,那可就太浪费了。”
张居正的面色竟一下子肃穆起来,道:“不错,我回家五年,倒有三年在各地游历,确实到过许多名胜古迹,然而在开阔眼界的同时,我更看到了自己原先从不了解的一面——原来我大明朝虽有苏杭,却不是天堂!在富庶的江南以外,我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沿街乞讨,卖儿鬻女,只求能多食一餐,多活一日!他们的悲惨生活,并不是哪一县,哪一府,而是全国各地,皆是如此!繁华的江浙湖广,只不过是块遮羞布,遮不住整个大明朝的一地鸡毛,遍地哀嚎……”
张居正说到这,双目中竟然泪水涌现,显然对那些悲惨场景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虽然方才还在感叹,抱负得不到伸张,才华没机会施展。但无论如何,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自幼便才华横溢,从秀才到举人、从进士到翰林,都算是一帆风顺,虽然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从没为衣食发愁过,也从没想过,原来自己引以为豪的大明朝,竟已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自己亲爱的同胞手足,原来一直生活在苦苦煎熬、没有希望的炼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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