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老船主下船


  柔娘把平常抱下去,众人重新开席,话题便回到了正事上,沈默问俞大猷道:“俞大哥,现在闽浙那边怎么样?”
  俞大猷道:“去年王直抵达平湖之后,他的部众还算老实,唯独马一本部盘踞在浙江柯梅,不听约束,仍然为祸。部堂大人组织会战,命我与卢镗左右夹击,击沉其粮船,一连胜了几场。马一本见势不利,遂逃窜南去,现在倭寇大多在福建和湖广一带,战事虽然频繁,却没有什么大场面。”
  俞大猷所说的‘王直入平湖’,是抗倭史上一件转折性的大事,受到沈默降服徐海的刺激,胡宗宪这几年不遗余力的策划,想要把王直请到岸上来。
  他一面派出沈京,频频向王直递送秋波,不知许下多少承诺。发了几多毒誓,希望王直能跟他会面,大家好好谈谈,共建和谐美好新浙江。
  但作为倭寇界的终极老大,王直是真正的老奸巨猾,论智商五个徐海绑一块,也比不了老船主一人,他深知一切承诺都是不靠谱的,所以哪里会投降?跟胡宗宪谈判几年,面上你来我往、客客气气,但实际上丝毫没有松口,还整天想着把胡宗宪当枪使——事实上,他跟胡总督配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借官府之手,将不听话的刺头一一铲除,使自己成为海上唯一的霸主!
  到时候所有的竞争对手,都不得不依附于他,五峰船队自然就成为海上唯一的大营运商,大搞垄断经营,那样他将成为凌驾于市舶司之上的控制者,自然就可以一统江湖、千秋万代了。
  然而王直聪明,胡宗宪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对王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奉上,热情堪比热恋情人。可谈判桌下的手段却也一样都没少——他派出具有说客天赋的蒋洲,游说九州强藩大内义长与大友义镇,表示愿与他们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既往不咎,共创和谐美好的新局面……
  大明东南总督的招牌,还是很好使的,大内家和大友家都准备派出‘贡使’,送还掠去的人口,请求展开朝贡,准备与中国开展贸易。
  这对王直来说,可是极大的震动,因为他明白,这意味着九州的强藩将很快不能容忍,自己在他们的地盘上称王称霸了。实际上在此之前,岛津贵久已经开始了大隅统一战,使王直在日本的存在空间越来越小。
  更深层的原因是,随着抗倭战争的深入,大明地大物博,实力雄厚的优势体现出来。胡宗宪、沈默、卢镗、俞大猷、戚继光等一系列优秀的文武官员涌现,富有战斗力的招募兵,完全取代了腐朽糜烂的卫所兵。明军的战斗力越发强大,现在的倭寇进犯已经很难讨到好处,像原先那种几十上百人便可肆虐沿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相应的,官军与倭寇的死伤比不再那么悬殊,虽然远不能持平,但像原先那样,十个人换不了人家一个的悲剧,已经不再重演了。倭寇的死伤人数极具上升,其中自然有很多真倭。
  说起这些真倭,命运其实是很悲惨的,他们大多来自九州,一部分是诸侯的军队,但更大部分是战争失败的浪人,失去土地的平民,这些人听信倭寇的宣传,认为中国沿海富裕繁华,人民文弱,防守松懈,容易打劫致富,于是纷纷揣着发家致富之梦,成为一名可耻的倭寇分子。
  事实上,在任何一支倭寇队伍中,真倭的比例都不大,最多不过三成,一般在两成左右,但往往每战之后,死伤最惨重的一定是这些人,甚至比占大多数的‘假倭’,死伤人数还要多。
  原因很简单。那些狡猾的汉人,利用日本人不通中国人情地理,头脑简单的弱点,让其充当敢死队员,什么前锋断后、攻城阻击,全都是这些假倭的任务。
  可到了战后分赃时,却又是另一番情形,一根筋的日本人总是少分后分,分不着多少值钱的东西,被充分赋予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伟大情操。
  每每倭寇攻城,都是让真倭冲在前面,拼死拼活,但一旦城陷,那些汉人便抢先入城,把城中的帑藏抢劫一空;如果被真倭抢先入城,汉人便会骗他们,说官府的库银都藏在监狱里,或者其他什么难于攻打的地方。
  这时候真倭便相信了,遂叽里呱啦的把老乡、同胞叫到一起,去攻打那些地方。而此时汉人假倭,便去府库中,将成千上万的官帑拿走,然后溜之大吉。而真倭往往还不知情。仍在卖力的攻打那些没有用的地方,等到明军反扑过来,将他们杀得打败后,所有的死伤被俘者,皆是真倭,而假倭寇无一被创者。
  ※※※
  沈默所听说的那件事,是发生在嘉靖三十八年春,而在此之前,日本人的伤亡已经很大,所以其遗族多有怨恨倭寇的,对王直的态度也从拥戴转为仇视。而原先那些支持王直的大名。也因为损失惨重、所获甚微,投入产出严重失衡,所以非常不满。
  而且嘉靖三十七年,叶麻、辛五郎等人丧命,徐海、徐洪倒戈,成为了消灭倭寇的急先锋,使日本强藩感到失去了战胜官军的希望,且十分不满王直在此过程中的观望态度,所以对他的立场也大为改变。
  当大内和大友家的使者准备出发时,王直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决定上岸与胡宗宪谈判,以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嘉靖三十八年,他带着上百艘战船,以及精锐属下千余人,偕同大友义镇的使者善妙以下四十余日本人,抵达了浙江岑港,请求登陆与胡宗宪谈判。
  胡部堂终于得偿所愿,按说此时应该老怀大慰才对,可恰恰相反的是,他遇上了大麻烦——就像沈默当初一样,他选择在私下进行自己的谋划,并没有将计划详情通告手下,更别提治下的人民。因为他与沈默持着同样的看法,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是非理性的,不能让他们凭着好恶感情去操纵军政,而是要靠少数清醒的人独断专行,才能成大事。
  但当王直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岑港,要求上岸谈判时,巨大的分歧在官府内部出现了,大多数官员是保守的,他们要求胡宗宪拒绝与王直谈判,并用最强硬的手段,回击对方的挑衅。
  这其中,以巡按御史王本固最为激进,他甚至已经上奏皇帝,称:‘直等意未可测。纳之恐招侮!’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那些人云亦云的愚昧之徒众议汹汹,都说胡宗宪要酿成东南大乱了!
  就连胡宗宪铁班底——浙江的文武官员也都冷眼旁观,无人出来支持他。甚至他最为倚仗的将领卢镗,还私下会见善妙,要他擒获王直,作为通贡的条件。
  结果不愿意用谈判解决问题的武将们,擅自将军队调集到岑港,并戒严该区域,禁止任何船只出入。王直乘兴而来,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同样的事情在嘉靖三十六年已经发生过一次,但当时王直算是不请自来,明军防备还有情可原,可这回是胡总督几次三番要求,人家才来的,却又一次被拒之门外,老船主心情之恶劣,也就可想而知。
  他再次派出毛海峰,上岸责问胡宗宪:“我等奉诏来,将息兵安境。谓宜使者远迎,宴犒交至。今盛陈军容,禁舟楫往来,公绐我耶?”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意思是‘玩人也不是这么玩的。’
  ※※※
  胡宗宪很郁闷,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之前没想到的——他低估了清流谏臣们不切实际的死硬,更低估了手下将领对战胜王直的渴望……现在的情况,已经与几年前沈默招安徐海时,截然不同了,当时倭寇的压力太大,明军左支右绌,恨不得能减轻下负担,因此虽然有非议,却还是顺利的实现了。
  但现在,眼见着战局越发有利,越来越多的明军将领,开始热烈盼望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了,胡部堂想用谈判解决问题,显然不合他们心意。
  可胡宗宪不是那些只知道空喊口号的谏臣,也不是只知道打仗的武将,他是统领全局的东南总督,对当前局势有着超人的清醒认识。他知道这几年倭寇之所以消停,其实最大的功臣是沈默的市舶司,正因为有了丰厚的贸易利润和护航受益,王直和受他控制的亲近势力,都专注于贸易和护航中,对大陆的骚扰自然减少。
  所以最近几年官军击败的,其实是一些新近加入的杂牌实力,而真正的老牌倭寇,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因为财力壮大,纷纷招兵买船,装备也鸟枪换炮,愈发强大起来。
  因此胡宗宪清醒地认识到,目前的平静是脆弱的,说不定哪天因为某些矛盾,那些实力愈加强大的海商,便会带领无法战胜的军队,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感受让他寝食难安,所以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最好是和平解决。
  但身为一个深通厚黑的老辣大员,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孤注一掷,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件还没大有谱的事情上,他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为自己留好后路。而且,他还得避免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也不能过于违逆众意——无论这个‘众意’是多么的愚蠢。
  堂堂一品大员,太子太保兼东南总督胡宗宪,那时竟有‘二嫂之间难为姑’的郁闷,因此面对毛海峰的质问,他只能想尽办法多方劝说,甚至不惜诅咒发誓,向王直写书面保证,一定保证王直的安全和人身自由,并全力向朝廷争取,尽可能满足其要求,云云。同时还得劝说手下的文武官员,让他们同意自己的计划。
  胡宗宪的委曲求全没有白费,因为王直终于消气了……其实他不消气也不行,因为此时王直已经是骑虎难下——妙善已经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要他尽快与官府谈判,否则他将撇开王直,单独进行。
  而且面对着已经集结好的明军,王直也没法强硬了,他只能再三试探……先提出让毛海峰回来,事实上,胡宗宪还嫌整天包他食宿浪费钱呢,闻言二话没说,便让小毛回去了。
  见到毛海峰全须全尾的回来,还带着胡宗宪的礼品,王直的心放下一半,再提出派遣贵官作为人质,胡宗宪也不在乎这一条,反正手下的官员又不是他儿,便立刻把沈京和夏正提了两级,一个成了总督参议,一个成了指挥使,速成了一文一武,两个高级官员,让他俩去岑港当人质。
  这下王直终于放心了,他命毛海峰留守岑港,看好后路,自己则带着叶宗满和王汝贤登上了大陆,往平湖去见胡宗宪……胡宗宪特意从杭州移师平湖,为的就是离那些聒噪的家伙远些,一来眼不见心不烦,还能少些压力,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胡宗宪按照自己的承诺,用最高规格接见了王直,这两个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对手,终于见了面并坐在了一起,虽然谈不上惺惺相惜,但他对待王直十分礼遇,且从不限制他的自由,这既不是什么‘礼仪之邦、重信守诺’,也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只不过是面对强者时的必然选择……倘若王直没了岑港那数千精锐,没了大洋上的上千条船,几万人马,胡宗宪还是会请他吃饭的,不过是吃牢饭,哪能让他这么逍遥?
  对于自己的本钱,汪直有着绝不狂妄的自信,所以他心安理得的跟老娘儿子团聚,一边优哉游哉的享受起了天伦之乐,一边耐心等待着谈判的结果。
  ※※※
  谁知这一等就是一年,从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到现在三十九年十一月马上就要过去了,他还是没等着最终的结果。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庞大朝廷的效率惊人低下,又远隔着千里万里的,谈判自然耗时,往往这边开出个条件,到达京里,然后讨论出结果,再传回音讯来,就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然后他再讨价还价,又是一个月、如是下来,时间自然不值钱了。
  好在买卖做到他这一步,只需要在战略上把把关,至于具体运转自然有人去做,根本不用他操心,正好可以趁机多陪陪老娘,所以王直的情绪基本稳定,没有特别急躁。
  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胡宗宪在招降王直一事上,遇到了超乎想象的阻力,许多人都认为,应该趁这个机会把王直杀掉,一方面永绝后患,另一方面可以洗刷那些反对派对他的污蔑。
  胡宗宪恍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与沈默当初同样的问题,那时候沈默招降了徐海,他去主持仪式,也曾经在私下劝沈默,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当时沈默的选择是,坚守承诺,不背信义,加上当时的敌我态势,沈默还算顺利地过了关,且在朝野上下的名声极好,都说他重承诺、守信用,年纪虽轻却有长者之风……他二十五岁便升任巡抚,说怪话的人却不多,与这个很有关系。
  但沈默之所以能过关,靠的是‘用徐海对抗王直’的理由,但现在要保住王直,胡宗宪就没法照方抓药了,他实在不知道,还有谁值得让王直去对付的?
  王直不是徐海,他是公认的海盗之王,倭寇的祖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值钱的倭寇和海盗了。
  所以胡宗宪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保住王直,如此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压力越来多大,尤其是那位浙江巡按王本固,连续数月三日一本的攻击他‘养寇自重’、‘姑息养奸’云云,虽然皇帝没有追究过,可也从没下旨斥责过王本固,这让胡宗宪愈加惶恐,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态度,会不会突然一天,有锦衣卫上门,将自己像张经一样锁到京里去?
  惶恐之下,他渐渐开始动摇了……当然这是后话。


第四九零章 无须再忍
  宴会后,沈默留下戚继光单独谈话,因为他看到自己最亲信的将领,自始至终都提不起精神。
  “元敬兄。”沈默给戚继光倒一杯茶,微笑道:“这次去义乌可有收获?”其实从之前的信件往来中,他便知道了结果,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让话题轻松开始罢了。
  果然,戚继光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再没有比义乌人更合适的兵了!”说着对沈默佩服得五体投地道:“大人看问题的眼光,总是和普通人不一样,从一场斗殴中,就能发现义乌矿工的可贵品质。”
  沈默呵呵笑道:“我也是让你去碰碰运气,能不能满意,却全靠你自己的机缘。”说着轻啜一口茶道:“看来你的运气好极了。”
  这年代流行的是募兵制,戚继光的部队,从嘉靖三十四年开始训练,到三十九年,已经整整五年,不能再留。也留不住了……尤其是绍兴兵,都流露出浓重的思乡情绪,处州兵倒不厌战,却遭到了友军的挖角……闽浙一些将军的手下,携着重金、慕名而来,邀请英勇善战、经验丰富的官兵们跳槽。处州兵正好也受够了戚继光的严苛要求,于是那些军头纷纷向他申请,要求自由转会。
  戚继光虽然郁闷,但人家是合同期满,来去自由,自己也只能干生气。而且说实在的,他也受够了每每战前,都要磨破嘴皮子,还不一定能不能说服这帮祖宗,于是他决定重新招募……据说苏北徐州那边的人,民风彪悍,体格强健,好像挺不错的,他准备请沈默批准,去那边试试。
  但当报告递上去时,沈默却告诉他,回浙江去看看吧,去义乌说不定有惊喜。
  戚继光询问原因,沈默笑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你还是去眼见为实吧。”就这样,一头云雾的戚将军便被打发去了浙江金华府的义乌县,在那里。他大开了眼界,彻底改变了他对浙江人柔弱怕死的固有印象……
  事情是这样的,义乌原本也属于‘穷山恶水’的地方,但架不住义乌人人品好,接二连三发现了许多矿藏,于是义乌的老百姓,离开贫不拉几的土地,纷纷改行当起了矿工。
  事实早已证明,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想靠种粮发家致富,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所以义乌的矿工们很快便先富起来,家家户户吃上白米,盖了新房,十里八乡的姑娘们也愿意嫁到义乌去,让周边地区的兄弟们十分眼红,尤其是邻县永康,同样是穷山恶水、地不长毛,可把山挖透了,也找不到一点矿,只能眼看着本县光棍越来越多。怨气快速积聚,终于在嘉靖三十九年六月的一天,爆发了。
  事实证明,并不是夏天火气大,容易起摩擦,而是一些永康土豪早有预谋、利用民众情绪,煽动的此次事件……简单说来,就是一百多永康人悍然越界,在靠近本县的义乌八宝山中,抢夺义乌人已经开好的矿藏。义乌人当然不让,劝阻不听,引起械斗,因为人少力孤,被打得屁滚尿流,伤了好些个。
  这时候,中国人强大的宗族优势体现出来,被打跑的义乌兄弟,马上回乡,召集数百青年后生,把那一百多个永康人暴揍一顿,抓了一半,解往县衙,希望县老爷能给与惩罚,知县赵大河是位忠厚长者,他考虑到睦邻关系,把那些永康人教训一顿,便放了回去。
  结果这种姑息,助长了不法者的气焰,土豪们又哄骗了一千余永康民众。据险把守山头,在山头插上一面大红旗,招引亡命之徒。
  义乌人被激怒了,但他们总体说来,还是守法的,先去赵大河那里,请求官府解决,赵大河也愤怒了,去金华李知府那里告状,李知府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便按照惯例发出告示:坑场杀死者不论!让他们自行解决矛盾。
  那告示便如战斗的檄文,一时间全义乌的老少爷们纷纷请战,赵大河被形势所迫,发出了趋兵剿贼的命令——于是,两千多义乌青壮马上组织起来,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从小路杀上山岭,击溃鸠占鹊巢的永康人,并杀死为首的永康富商施文六等数百人。
  施文六余党不甘失败,以在山中挖到的银砂和矿物为诱惑,煽动三千多永康人,再次野心勃勃来到八宝山,砍伐林木。建造栅寨,厉兵秣马,准备大干一场!
  义乌的爷们马上作出反击,五千多人鏖战数月,终于把可耻的侵略者赶了回去,但因为下手太狠,杀伤了千余永康人,这仇是彻底结下了。
  十月,永康县中大户,为死难者召开招魂大会,并拿出金银。备足粮草,纠集万余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百姓,杀气腾腾赶来义乌。
  义乌人早有防备,同样数万人严阵以待,双方便在八宝山一带,展开了一场史上最强群殴。
  戚继光十月下旬抵达的义乌,正好赶上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斗殴的高潮部分,那场面让戚继光永生难忘,只见一寸土地一寸血,义乌百姓鏖战忙,不论男女、无分老幼,大家手持着各种武器,农民用锄头,矿工用镢头,连家庭妇女也拿起了菜刀,抡圆了闷着头杀进人群,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更可贵的是,义乌人不但打仗不怕死,还极具牺牲精神,哥哥死了弟弟上,儿子挂了老爹替,媳妇残了婆婆顶,只要还有能动弹的,就一定顶在前线,绝不考虑以后家里怎么办。
  整场斗殴自六月盛夏起,一直打到十月秋收以后,才以义乌人完胜告终,此役双方至少出动三万人次,共死伤三千余人,海内震动,远近尽知,义乌人名声大噪。
  ※※※
  所见所闻让戚继光坚信,义乌人是这世上的第二可怕,至于第一可怕是哪位,那还用说吗。
  所以他猛灌下茶杯中的茶水,激动的对沈默道:“我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到自己带兵打仗,至今已经三十年,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来去无踪,动如惊雷,迅猛无敌!也见过那些红衣黄盖的日本浪人,他们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性情暴戾,不惧牺牲。我一直认为,这南北双寇,便是世上最难对付的两种人。”说着叹一口,禁不住的感叹道:“但跟彪勇横霸,善战无畏的义乌人比起来,他们都不算什么!”最后激动地拍胸脯道:“若准末将在义乌征兵四千,倭寇之乱必平!无敌之师可成!”
  沈默呵呵一笑道:“这个没问题,我早已经跟胡部堂打好招呼,写个条子你就可以回去招兵了。”
  戚继光先是一喜,继而又面色一黯道:“还招兵作甚,想来是用不着了吧?”
  “哦,元敬兄何出此言?”沈默往他的杯里注入亮黄色的茶汤,微笑问道。
  “来时与俞副都督同路。”戚继光有些郁悴道:“他跟我说,总督大人已经决意促成和谈,结束战争了。”
  “促和止战?”沈默顿一顿,缓缓摇头道:“谈何容易?”说着把茶杯推到戚继光面前,轻声道:“光靠谈判解决不了问题,阴谋诡计也代替不了战争。就算最后谈成了,那十来万的倭寇,也不会就此烟消云散了……王直虽然号称海盗之王,却还代表不了所有倭寇,不愿被招降的大有人在,就算王直投降了,还会有周直、吴直、郑直冒出来,继续领导死硬分子横行打劫。”
  沈默最后加重语气道:“归根结底,要取得最终的胜利,还得靠我们自己的军队。”
  戚继光有些将信将疑,轻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接下来还会有战争?”
  “有!战争将长时间存在,规模也不会小。”沈默点点头,肯定地答复道。但其实以沈默判断,抗倭战争将不再是大明朝的主要矛盾,因为倭寇已经不可能再危及北京的统治了,那些大员必然会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彼此身上,结束短暂的和平相处,再次展开朝争的戏码。
  但他没必要将这些话,讲给戚继光听,还是让这位果敢的将军,保留着那些高尚和自豪感吧。
  ※※※
  历来早已经证明,沈默的判断从没出过问题,所以戚继光相信了他的话,拿了沈默的条子,马不停蹄回浙江去招募他的义乌兵了,这一去,他将打造一支当世第一强军,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打遍天下,再无敌手。
  当然这还是后话。
  平常的百岁宴后,转眼便擦到嘉靖四十年,在去岁腊月里,沈默已经接到朝廷的旨意,命他与继任者交接差事,而后回京另有任用。
  徐渭告诉沈默,他的继任者是严党头号走狗鄢懋卿,此人沈默倒也了解,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让他不由有些为苏松百姓担心,但严党权势滔天,他也没法强出头,只能寄望于自己这些年的布置,到时候真能起作用。
  这些年北方冷得出奇,大运河到二月底才能全线解冻,估计好逸恶劳的鄢懋卿,会在那时候启程南下,再加上沿途地方官迎来送往,四月能到苏州城就不错了。
  屈指一算,离上京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该做些什么呢?沈默早就想好了,他叫来苏州知府归有光、苏松提学马森,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震川公,我想在苏州城,为阳明公立祠。”
  归有光一愣,道:“中丞,您眼看就要进京了,可得三思啊。”对明白人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虽然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遍布天下,上至内阁次辅,下至布衣隐士,不知多少人奉阳明心学为圭臬,但依然改变不了,王学现在是隐学,朱学才是显学的事实。
  从嘉靖初年开始,王学与身为官学的朱学数次你死我活的斗争,最后以王学被禁,书院被毁的结局告终,虽然近些年来,王学重新兴盛,嘉靖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视之为歪理邪说,加以严厉打击,但其传播也都是在私下、在民间,却还没有官员敢用官方立场,正大光明的宣扬王阳明。
  现在沈默一反对王学暧昧不明的态度,要为王阳明立祠,这在二十年来,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必然为海内瞩目,其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就算归有光和马森都是王学门人,却也不得不劝沈默三思,沈默却坚决道:“你们要是不方便,便不参与此事,反正我意已决,就是自己搬砖砌墙,也要在这三个月,把阳明祠堂建起来。”
  马森本来就对王学很狂热,闻言便不再反对,并主动请缨道:“归大人事务忙,筹建之事就交给下官吧,定然让大人赴京之前,亲自为祠堂落成剪彩。”
  “如此甚好。”沈默颔首笑道:“那就麻烦马兄了。”
  ※※※
  待马森一走,归有光说话便直接起来,道:“大人,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修什么阳明公祠?不怕有人拿这个说事儿,给您使绊子?”
  “正因为怕被对付。”沈默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露出外面淡薄的残雪道:“我才不得已出这一招的。”
  “愿听大人的高招。”归有光跟着走到沈默身后,轻声道。
  “许多人都是当局者迷,不知道如今距离王学解禁,已经就差一层窗户纸了。”沈默轻言细语道:“他们也不想想,徐阶王学门人的身份,已经是尽人皆知,陛下却能任命他为内阁次辅,还有赵贞吉等人,也都位列三公,这代表什么?如果陛下还是对王学那般反感的话,他能容忍这些王学门人位列朝堂吗?”
  归有光不得不承认,沈默说的很有道理,缓缓点头道:“照您这样一说,确实是这样。”说着抬起头道:“不过既然是一层窗户纸,为什么没人敢捅开呢?”
  “就算是层窗户纸,也会让人看不到后面的景象。”沈默轻抚着窗楞,不过他府上的窗户,已经全换成西洋玻璃了,所以没法现场演示,只好怏怏的收回手,轻声道:“据说在古代,人们都被蟹子那怪样子给吓到了,就是闹饥荒的时候,都没人敢吃,后来终于有个大胆的,第一个吃了螃蟹……才发现真是味美啊。”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归有光轻声道:“您现在要把这层窗户纸给捅开?为这个天下先?”
  “对。”沈默颔首道。
  “可是您想过后果吗?”归有光道:“您在众人眼中,将变成激进的王学门人,据我所知,当年两次打击王学,可都是严阁老上书的,这样岂不是与他唱对台?”
  “唱就唱吧。”沈默嘿然一笑道:“无论严嵩也好、严世蕃也罢,还是赵文华、鄢懋卿之流,都是些窃居高位、党同伐异、祸国殃民、骄奢淫逸的败类,我因为实力不足,所以才一直忍着让着,奉承着。但今天我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了,不然就让人家欺负到家了!”
  “可大人的实力还是不足啊……”虽然沈默现在是四品封疆,可在严党眼里,跟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归有光觉着沈默有些冲昏头脑了,心说还是年轻啊,便直言不讳的劝谏道:“大人,我听说龙可以翱翔九天,也可以潜于九渊。属下以为,您回去后,谨言慎行,权且忍耐几年……那严阁老今年就要八十三了,就算饶着他活,难道我朝还要出个九十岁的首辅?估计皇帝再信任他,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严阁老一去,您还不又是飞龙在天,且到时正当而立,还是无比年轻的一代名臣!”
  他这番话说的推心置腹,让沈默不得不动容道:“震川公,你的心意我知道。”说着转过身去,望着归有光道:“我沈默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从一己的安危荣辱考虑,你的意见是无可辩驳的。”
  归有光自然能听出沈默这是为了否定的肯定,便沉默不语,听他继续往下说。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沈默叹息一声道:“因为我实在太弱,没法保护市舶司、保护大家辛辛苦苦的建成的基业,所以我得拉人下水……但在此之前,我先得自己跳下去。”


三戒大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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