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鉴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32:45|字数:10089
三天后的发布会,并不是在市舶司举行,而是开在一处名气不大、却同样景致优美的园林之中。其实那些雄踞名园的大家户,都愿意出借自己的园地,但沈默要突出的是丝绸瓷器,不愿让名园喧宾夺主,所以选了这个小园。
这个年代的园林艺术,已经到达太高的境界,此园虽小,却依旧花木叠石、碧水楼阁,应有尽有,正如苏州的刺绣,结构精巧,美轮美奂。
在使者的指引下,宾客们穿过几处亭台水榭、假山叠翠,曲曲折折来到了一座临水的二层阁子前,阁前匾额上题着‘听月阁’三个古拙的大字,一看竟是祝枝山的墨宝,除了感叹江南人文荟萃,还能说什么呢。
进去后才发现,原来外面看是两层的水阁,内里则是个高大宽敞的大厅,中间扎了一座三尺高的花台,花台上摆放着一具古琴,台下四周则是一圈紫檀四出头官帽椅和黄花梨长榻,任由宾客或坐或卧,小机上摆着水果、点心和茶水,任由宾客取用。
这显然是个小型的聚会,宾客最多不会超过四五十人,此时已经来了七七八八,其中有一半以上,竟是西洋、波斯人,显然他们才是这场招待会的主宾。
这些人不像华夏人那样内敛,丝毫没有陌生感,看着什么都新鲜,虽然不大会汉话,却仍然通过通译,兴奋的与周围人聊着天。而明朝人对待这些西人,虽然骨子里有些鄙薄,但两千年的礼仪之邦,早已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思想,融在华夏子民的骨子里了,所以对待外国人的态度,平等而友好,更是对其国家充满了好奇。
所以虽然各国人混坐着,阁子里的气氛依然十分融洽,大家相熟的凑在一起,小声聊着天。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窗外荷塘中,莲花摇曳、蝴蝶飞舞的景致,不由啧啧称奇,此时已是深秋,应该一池残荷才对,也不该有什么蝴蝶蜜蜂。
难道这里是风水宝地,得天独厚?众人待要看仔细,无奈今天光线不太好,所以看不太清。待要靠近了,又被窗前一排铺着绿绒的长桌挡住,桌上错落有致的摆着些精美的瓷器,让人不忍靠近。
那些瓷器或者金碧辉煌,雍容华贵;或者清新优雅,气韵生动;或者鲜红莹亮,色若朝霞;或者下上掩映,柔和精巧;或者薄如纸、莹如玉、吹之欲飞;还有黄、绿、紫相间成趣的素三彩,色如翡翠的孔雀绿、深沉幽净的霁青,娇艳柔美的淡鹅黄等等……
这些陶瓷器,哦不,应该说是陶瓷工艺品,做工都无比精湛,即使放在大明,也是了不得的艺术品,更别说那些孤陋寡闻的西洋商人了。
见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垂涎三尺,便有懂行的介绍道:“那金碧辉煌的是嘉靖五彩;跟水墨画似的是永乐、宣德青花;灿如霁日的是宣德霁红;釉下、釉上,互相掩的是成化斗彩;薄如纸、莹如玉的是永乐薄胎甜白……”等等等等,听得西洋商人们一脑子雾水。其实他们最想问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宝贝多少钱?!
※※※
就在人们窃窃私语时,屋里突然传来‘铛、铛……’几声浑厚的自鸣钟响,一共响了九下,而此时的时辰,正是辰巳交接的一刻……
阁里一片寂静,大家都等着大人出现时,四面门窗的帘子放下来,屋里的光线更暗了,人们不禁有些骚动。好在马上,阁子的四角亮起四盏罩着轻纱的宫灯……众人的目光不禁汇集到这些灯上去,只见一盏灯上落英缤纷,一盏灯上七彩流云,其余两盏也各有不同,但每盏灯上的画面是流动的,让人看直了眼。
再仔细看,每盏灯下似乎都坐着个窈窕女子,只是灯下黑,反倒看不清。正在人们纷纷猜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便听到阁子中央传来‘叮’的一声琴音。这一声琴响,仿佛光明的使者,让屋子里重新亮起来……
人们的目光全部回到八盏宫灯照耀的高台下,便见一位身着拽地长裙、面遮轻纱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更像是一直端坐在那里,那一声琴响,便是出自她之手。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她的长裙上,那是怎样精美的一种材质?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渠水,长长的裙摆覆盖了整个高台,向下垂去,无风自动。众人看那垂在眼前的丝绸,似乎有色彩,又似乎无色彩,仿若有图案,又仿若无图案,让人捉摸不定。
一阵微风拂过,裙角轻轻飞扬,上面的色彩更加如梦似幻,让那端坐高台上的女子,竟仿佛飘飘欲仙起来。
人们正在感叹这种月下仙子的境界,琴声再度响起,又有一记一记的堂鼓,一声声的苏笛吹响,各种乐器和鸣,奏响一曲优美的旋律,这乐声明明是阁子里的几个女乐师奏出来,却让人感觉好像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天籁之音,一声声触动着人们的耳鼓,更一下下在摇动人们的心旌,即使心情再浮躁的人,也不禁全身心的沉浸进去……
那乐曲初如和风淡荡,小鸟啾啾,万物迎晨,渐渐东方露出鱼肚白,虽然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光却亮了……这时屋里的光线也渐渐亮起来,人们不禁四下看去,竟然发现轻纱拂过之后,池塘里的莲花全部闭成了一个个花苞,那些蜜蜂、蝴蝶,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众人不禁疑惑,这到底是在梦境,还是仙境?反正不像是平常世界。
就在此时,乐声渐渐振奋起来,光线也越来越亮,仿佛旭日东升,连池塘里的荷花仿佛都是这琴声催开……
那些荷花确实不同了,比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要开了!”有个波斯商人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他说的是汉话,但带着拗口的吴音,显然是才学会的。
不用他说,众人也看到,荷塘里的荷花渐渐绽开,那些蝴蝶蜜蜂也凑了上去,仿佛迫不及待要吃花蜜一般。
继而琴声一变,太阳升起,天光大亮,荷花绽放,蜂蝶终于落在花心,开始快乐地享受着……
乐曲到了后段,光线渐渐暗淡,恰似山静秋鸣,月高林表,众人只见那莲花渐渐闭合,蜂蝶也消失不见,风乍起,吹皱荷塘月色,让人心旷神怡。
※※※
最后一缕琴声绕梁很久,阁子里的大商们却依然屏气不语,仿佛依旧沉浸在那如梦似幻的场景中。
这时屋里光线重新亮起来,一个男声笑道:“醒醒吧,各位。”终于惊醒了众人,便看到花台边上,站着此间的主人,苏州知府沈默。今日他没有穿官服,也没穿往日那朴素的便服,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苏绣墨竹曳撤,手持檀木折扇,意态悠然,神若春山,说不尽的风流倜傥,道不完的丰神俊朗。
什么叫贵族?能把锦衣华服穿出神韵的,就是地道的贵族。
不知谁叫了一声好,顿时赞美之声四起,也不知是赞这一场梦幻演出好,还是赞大人的卖相好……虽然十分自恋,但沈默还是愿意是前者,不然他不白忙活了么?
沈默团团拱手,朗声笑道:“今日在下办这个发布会,感谢诸位前来捧场,不知对方才的节目,还满意否?”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众人交口称赞道,也有那心直口快的西人问道:“请问大人,方才过了多长时间?”当然是由通译代问的。
沈默信手掀开边上的红绸,一具三尺多高的座钟露出来,他看一眼道:“按照你们西人的说法,方才是九点钟开始,现在正好过去一刻钟。”说着看着其中一人,呵呵一笑道:“查马士先生,你给的自鸣钟很好用啊。”
那个金发碧眼的人起身向他行礼,边上的通译道:“大人能喜欢太好了,这东西在欧罗巴都是教堂上的大钟,只有他们意大利才有这么小的。”众人心说,西人还真实在,这就急不耐的表功开了。
短暂的哄笑之后,更大的疑问冒出来了,人们纷纷问道:“为什么外面的荷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开了又闭呢?”
沈默爽朗笑道:“现在十月深秋,哪有什么荷花?”
众人齐声道:“那是什么?”
“诸位不妨移步上前。”沈默挥挥手,便有侍者将长桌撤去,让众人可以靠近窗口。
沈默伸手做出个请的姿势,众人便纷纷起身,往窗口走过去。
待走到近前,便听到丝丝的吸气声,仿佛都吃起面条一般。
※※※
众人将帘子掀开,只见一片水塘,水面上空空荡荡,哪有什么荷花?连一片荷叶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儿?”众人一起回过头来,问沈默道:“大人啊,您就别卖关子啦,不然非把我们憋死不可!”
沈默呵呵一笑道:“放下来吧!”这话却是对外面喊的。
话音一落,众人便觉眼前一花,不由揉揉眼睛,就看那原本空荡荡的水塘,兀然变成了荷花满池,蜂蝶飞舞的景象。
这次近在咫尺,众人还能看出些端倪,便有人伸手去摸,果然触到了一层几近透明的绡,再看那些荷花莲叶、蜜蜂蝴蝶,都是用七彩的丝线刺绣上去的!
“摘下来吧。”沈默又道,马上便有人将挂在窗上的‘绡上苏绣’取进屋来,一人一角抻平了,展示给众人看。
“尽请欣赏。”沈默笑道。众人把眼睛凑近,便见那荷花的花瓣、那荷叶的脉络,甚至那蝴蝶的翅,那蜜蜂的翼,都是用极细的丝线绣成,这么近看都栩栩如生。殊为难得的是,每朵花、每片荷、每只蝴蝶和蜜蜂的花纹颜色、形态动作细看都有不同,就像是真真切切的荷花蜂蝶一般!
就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好奇心旺盛的西人将这苏绣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最后还是不解地问道:“那是如何实现变化的呢?”
“呵呵。”沈默笑道:“这个却是个障眼法了,一块丝绸还是做不到的。”说着拍拍手,便有侍者又接二连三的取下几块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绡上刺绣’,给众人鉴赏。
还是那些荷花,还是那些蜂蝶,众人互望看看,不知道机关在哪。
“看仔细点。”沈默笑道:“比照着看。”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紧挨着的两幅刺绣,他指的都是同一个位置上的一朵荷花。
在知府大人的提醒下,众人终于发现,那两幅刺绣上的荷花,确实有些不同,一个上面是花蕾,另一个的花瓣则已经微微张开。
“哦……”众人恍然大悟,比照着再看其余的刺绣,果然没有一副相同的,就好似把荷塘里一天的景色画下来,同时展示在眼前一般。
在一片震撼的赞叹声中,众人跟着沈大人回归座位,纷纷称赞苏绣已经登峰造极、巧夺天工,完全的以假乱真!
“这还算不上巅峰啊。”沈默矜持笑笑道:“是不是啊,黄公公?”屋里那个特低调的胖太监点头笑道:“这些苏绣是很好,不过只能算是量产外销品中的上品,那些进贡给京里的,比这还要精美三分。”
他是江南制造局的大珰,说话自然权威。众人不禁神往,那贡品得是什么样的啊!
只是有个皮肤微黑的波斯人不解问道:“既然是量产,干吗同样的花纹图案要做这么多变化?岂不是要多浪费很多时间?”
沈默淡淡一笑道:“呵呵,这话有些偏颇,要知道量产也是丝绸啊!从种桑养蚕,缫丝纺织,中间得经过几十道工序,哪一道马虎一下,一匹丝绸就全毁了……最后织出那么一匹白色丝绸,就得需要十多万个蚕茧,前后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轻抚着身上的墨竹刺绣,轻叹道:“再将其变成这种,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的精美苏绣,得要巧手的绣娘,千针万线,又是好几个月才能完成。”说着正色道:“这么多功夫浸在里头,让每一匹丝绸都成为‘高贵和华丽’的代名词,怎能草草对待呢?”
一众西洋人听得频频点头,心说怪不得大明的官员发薪时,会有一部分是绢纱呢,原来这玩意儿价格高且稳定。
但那波斯人还是弄不明白,问道:“可是我还没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样式要弄成那么多变化?因为不在近处看,是没有区别的。”
“是这么回事儿!”沈默嘴角微微一扯,轻笑道:“什么叫贵族?什么叫贵族生活?那是种低调的奢侈,越低调,越奢华,就越讨贵族欢心。你用这样的料子裁了衣服,一天换八次,外人也不明就里,非得让人点明了,才知原来已经换了好多件了。”说着呵呵一笑道:“这是真正的高贵……不知你们那边的贵族,是不是这么理解?”
那些个西洋商人纷纷点头,都道:“这真是给贵人量身定制的!”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拊掌笑道:“丝绸就是贵族的丝绸;真正的贵族,都是配得上丝绸的贵族!”
“大人说的太好了!”西洋商人们纷纷起身鼓掌道:“这句话就可以当成丝绸的宣传语了。”便七嘴八舌道:“请问大人,这样的丝绸有多少,我们全要了。”
“看看,又俗了吧。”沈默摇头道:“跟你们说过了,这东西非得下上功夫,搭上时间,才能一寸寸的生产出来,上千年了,也就是这个样,根本上不去速度。”说着挠头道:“扣掉进贡京里的,还有供给国内贵人的,勉强能省下个几万匹,可以出口吧。”
“我们全包了!”波斯商人急道:“大人随便开价!”那些佛朗机、西班牙人也着急道:“我们也要!不能全给他们!”
“这个么。”沈默摆手笑道:“当着丝绸的面,咱们不谈钱,等回到市舶司那个铜臭地方,咱们再慢慢商量不迟。”说着笑笑:“再看看这些瓷器吧,如果说丝绸是穿的贵族,那这就是用的贵族了……”
第四五零章 买卖
至于瓷器,其实是比丝绸更吸引西方人商品,其最初在西方是一种神秘的物品,因为与贝壳非常相似,在很长时间内都被以为是一种含有贝壳原料的制品。
据沈默以前从西洋商人处了解,中国的瓷器在西方不单是一种器皿,还是一种艺术品……之所以说中国,是因为从唐朝起,历经宋元至今六七百年间,瓷器就是欧洲上层社会的最爱,普通民众中也以此成为时髦。
因为瓷器一方面代表了一种淡泊雅致的高尚情调,另一方面,上面精美的器面绘画,有中国的山川屋舍、人物服饰乃至于神话传说,这一切都使得西方人对东方文化无限的向往,为本就价值不菲的瓷器,更增添了名为‘文化’的附加价值。
是以那些欧罗巴的王室贵族,都把拥有中国的精品瓷器作为夸耀豪富的手段。
除了瓷器本身的价值外,在中国的三样支柱外贸商品‘丝绸、茶叶和瓷器’当中,它又是远洋帆船最好的压舱货物,装在底舱,还可以防止茶叶和丝绸受潮,一举两得,简直是黄金搭档!
所以精美的瓷器,甚至比丝绸更讨西洋商人的喜欢,这次的展示会,可以说是很成功。
等到送走了来宾,沈默亲自回来给乐班发红包,表扬她们今天的表现真不错,至于苏雪,当然要包个最大的了……那个在台上蒙着面纱的弹琴女子便是她,之所以蒙面,不是因为她怕羞,而是沈默说:“你不能让他们看见脸,不然谁还看我的丝绸啊。”
也许他是无心一说,苏雪却感觉吃了蜜一般,到现在还十分开心,难得的发问道:“大人,您说这些西洋人,也该是做生意的老手了吧,怎么那么没见过市面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沈默笑道:“大明禁海之后,走私成为那些外商唯一的进货渠道,而控制出货的闽浙海商,实在是不当人子,起先是以次充好,到后来,则是干脆把粗劣的货物高价卖给他们,让他们吃尽了苦头。”说着笑笑道:“西洋人也不是傻子,他们高价买的是我大明的精美商品,对于粗劣的玩意儿,也是不买账的,所以销路已经有些萎缩。”
“可闽浙海商要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儿呢?”苏雪好奇问道:“人家上当吃亏只一回,多了谁还买账?”
“他们也是无奈啊。”沈默笑道:“倭患越来越厉害,江浙闽百姓士绅深受其苦,与那些助纣为虐的海商渐行渐远,再加上官府也下了狠心查禁……拿瓷器为例,海商已经没法从水平最高的官窑进货,即使神通广大,能进到货,却也价格不菲,不得不放弃。只好去找民窑进货,甚至自己开窑烧制,这样还怎么保持质量?”这也是王直上杆子急着开海禁的原因。
“原来还是那些人捣得鬼……”苏雪明白了,紧咬银牙道:“他们真该下地狱!”
沈默看她额头起汗,不由关切道:“又开始了么?”
苏雪点点头,捂着心口小声道:“大人,民女告退……”
“哎,你遭罪了。”沈默面色凝重的挥挥手道:“把苏大家扶去隔壁休息……”
※※※
有句名言说得好,没有一样的两国人,没有不一样的两商人。商人这种人,中国的外国的,黄种的白种的,都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那些外国商人当日都叫的很响,这个要买十万匹,那个要买八万匹,好像你不收我钱,我就跟你急一样,但当真正坐下来谈时,想让他们掏钱,就像要弹他们鸡鸡一样,全都把口袋捂得紧紧的,唯恐被摸到一般。
当然不是货本身的问题,无论丝绸还是瓷器,都让那些西洋商人深感震撼,才知道闽浙海商卖给他们的,分明都是些残次劣等货。有道是还价才是买货人,或者说,真到了要买货的时候,才会开始想着还价。
沈默给出的价格分了三等,上等品五百两一匹,中等品三百两一匹,三等品二百两一匹……瓷器因为大小品相不同,所以价格五花八门,但总之要比闽浙海商的出售价便宜三成,且品相上高出不止三成。这个价格是在他调研之后定下的,给了对方很大的获利空间,任谁说都是很厚道的。
这也就是第一次为了打开销路,以后价格怎样,还不好说呢。
可就是这样,那些老外都在那叫苦不迭了,说这些年赔钱太厉害,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没法付全款,请求先付一部分定金,等销了货再支付全款。
沈默当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了,他深知自己的货物价值连城,对于见钱眼开的商人来说,只要诱惑力足够大,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儿,所以要是赊账给他们,就得接受对方一去不复返的打击。
因此他坚决不答应,必须货款两清。
那些西洋商人和波斯商人的态度也很强硬,谈判陷入了僵局,但沈默的点子比较多,他将之前一直排除在外的日本、琉球、朝鲜商人放进了谈判所,这些人虽然购买的数额相对较小,但好处是不还价……因为大明朝的官方,给这些番邦的印象,历来都是强势且慷慨的,所以一时还不敢、或者说还没想到,要讨价还价这码事儿。
接连的成交终于刺激到了那些西方商人,他们决定妥协了……但方法各不相同,以查马士为首的西洋商人,苦苦哀求沈默,将那些三等苏绣降价卖给他们,在他们承受的范围内,愿意出全款购买。显然来自欧罗巴的朋友,还是比较实诚的。
而那些波斯商人,因为掌握直接通往欧洲的海陆两条商道的奥斯曼人、阿拉伯人关系良好,不需要绕行非洲大陆,这种竞争优势,使他们的运输成本与风险都大大降低。而且在这个年代,他们与阿拉伯人一道,拥有着世界领先的航海与造船技术,所以比那些西洋商人要富有的多。
但他们更加难缠,为首的一个叫巴拉维的,是个头发乱糟糟的波斯胖子,但一双小眼闪闪发亮,显然不是个难缠的家伙。他提出,要用自己的货物顶一半的账,其余的付现银。
沈默问他有什么货物。
巴拉维自信道:“香料、宝石和地毯,都是大明贵人们的最爱。”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就像欧洲贵族痴迷中国的瓷器与丝绸;中国的达官贵人们,也对波斯的奢侈品毫不吝啬,挥洒千金!其中最畅销的,是波斯地毯,一块花色材质上佳的大幅厅堂用,可以卖到白银两千两,丝毫不比大明朝的商品逊色。
所以沈默觉着,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便答应巴拉维,吃进他的货物,以抵消一部分货款。而对于那些可怜巴巴的西洋商人,沈默将售价打了八折,一百八十两一匹出售……不过全是三等品,至于上面两等,对不起,概不讲价。
这就逼着那些西洋人,下次非得豁出去挨宰,不然中高端市场全让波斯商人占了去,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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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舶司的这一批货物,共有丝绸三十万匹,瓷器三十万件,茶叶八万斤……其中丝绸是黄锦的制造局的,后两样是唐汝楫的茶马司的,他们俩管着生产,沈默管着给他们外销。
这都十月了还没有销量,黄锦和唐汝楫两个,都急得满嘴起大泡,黄锦整天跟屁虫似的跟着沈默……据他说,自己当年伺候皇帝,也没跟的这么紧过。
就连杭州知府兼江南茶马司提举唐汝楫,也抛下杭州城的那一摊,跑到苏州来督促……据他所说,杭州城是庙小菩萨多,少他一尊最小的不要紧,还是集中精力把茶马局的任务完成要紧。
沈默不禁想到:看来皇帝也给过他俩殷殷‘期许’啊……其实他何尝不急?还有俩月这个年度就结束了,还有将近一半的指标没辙呢。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实在不行就挪用了;可银子这东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那么多闲钱给他支配?抽哪里的哪里吃紧,说不定还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实质上,三人那就是难兄难弟啊!
现在好了,终于把买卖谈成了,晚上三人特意摆了一桌庆功小酒,庆祝终于把这一年给混过去了。
黄锦喝的面通红光,掰着指头算,这次能赚多少银子;一会说交了京师的,还能剩个二十八万八千两;一会儿说,只能剩下十八万八千两,说着便呵呵笑道:“不过无论如何,有结余那是一定的……”
唐汝楫和沈默两个状元,自不会如他这么肤浅……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们早就对数字了然于胸了。正如黄锦所说,无论如何都会有结余的。
“今年,能过个好年啊。”唐状元举杯道:“这都多亏了拙言兄,我敬你。”
沈状元举杯与他一碰道:“助人者人助之,当初若不是思济兄暗中相助,帮我解了那场粮食危机,现在兄弟我八成已经被免职回家了,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忙了。”
相互吹捧,无疑会令双方都身心愉悦,又饮了好些酒,唐汝楫呵呵笑道:“这几日去把货验过,没问题的话,我就拿钱回去了,出来时间太长了,怕引起物议。”
沈默点头笑道:“那些货物只要没问题,我就全吃下了,你们拿钱了事,我自个慢慢卖。”
一听这话,黄锦立刻道:“那哪好意思呢?我只要六成现银,其余的用货物折吧。”
唐汝楫也反应过来,道:“那我也是……”
沈默心说:‘打着不走,拉着倒退,什么玩意儿。’其实他是故意那么说的。装模作样的寻思一会儿,才道:“好吧,等货到了一起去看看吧。”
“这就对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唐汝楫笑道:“我敬你!”
“对,说得对!”黄锦胖胖的小手举着杯子道:“我也敬你!”
※※※
三天后,巴拉维他们的货到了,足足装了三十条小船。见到沈默后,他便开始抱怨道:“河道水位太低了,我们的海船根本开不进来,非得又花钱雇小船……”说着眨着小眼睛道:“这块成本事先没有考虑到,大人您看是不是再减免点货款啥的……”他是个中国通,已经在东亚待了十多年,汉话很好。
沈默看他一眼道:“你早说啊,我去上海买你的货。”上海原先是个镇,在嘉靖三十二年为了御倭,兴建了上海城,到现在才四年时间,据说城都没建好呢。
“下次,下次一定。”巴拉维喜出望外道。
“不过你要买我的货,还得来这儿。”沈默充满恶趣味道。
巴拉维的脸一下子垮下来道:“原来大人耍我啊。”
沈默淡淡笑道:“只能说是半斤八两吧。”
废话完了,开始验货。沈默毕竟不是内行人,为了避免被坑,特意请了城内的几个珠宝商、地毯商和香料商,命他们仔细验货,以免出岔子。
经过整整两天的检验,‘专家’们给出了意见:‘三十船货没有发现什么大毛病,完全可以接受。’沈默这两天没闲着,一直跟着虚心请教,不过人家专业人士都说没问题了,他这个‘半吊子’自然也看不出问题。
然后又是一番谈判,最终敲定对消五成三,其余四成七,由巴拉维一方用现银立即支付……其实原先说好是五比五的,只是沈默再厚黑,他骨子里也是文人,于讲价之道,还是远远比不了巴拉维之流的。而且谈判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有些烦了,所以又一次妥协。
妥协之后,沈默心说:‘这次总不会再出幺蛾子了吧?’
谁知那巴拉维还真的龟毛,竟又有问题提出……沈默也知道人家那是认真,可他就是觉着龟毛……只听巴拉维道:“瓷器有万般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易碎,长途跋涉、海上颠簸,难免破损严重……”
“这个你放心。”唐汝楫道:“我大明出口的瓷器,都是用稻草扎紧、用竹篓装好,不怕颠簸的。”
“那太好了!”巴拉维顺着他的话道:“但是按照惯例,咱们还得签个备忘录,如果到了目的地还是破碎严重,导致交货数量不足,贵方是要补偿的。”
沈默问了周围人,原先确实有这个惯例,便点头道:“可以,但我方要派出人员跟随,而且只在下次你来的时候,补给你差额。”
“赞美安拉。”巴拉维终于在文契上签了字。
所有人都松口气,心说可算完事儿了。
谁知那巴拉维眨眨小眼睛,笑道:“大人,我还想跟您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沈默有些怕了他了,这家伙太能磨叽了,让人谈成了生意都没成就感。
“弹琴的女人多少钱?您开个价。”巴拉维笑眯眯道:“当然,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用十名绝色胡姬跟您换她一人。”
沈默登时变了脸色,冷冷地盯着那巴拉维,让他一下子就哆嗦起来……这才猛然想起,大明朝的官员善茬,不能因为对方随和,就以为他好欺负,赶紧讪讪道:“大人您别误会,我就是随便说说,不卖就算了……”
“你给我记住。”沈默冷声道:“我大明朝地大物博,丝绸、茶叶、瓷器,你要多少有多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道:“但有一样东西,我们不卖……那就是自己的同胞!”
巴拉维的胖脸抽动几下,竟然一脸的敬重,起身向沈默施礼道:“对不起大人,我无意冒犯高贵的大人和伟大的大明,请您宽恕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吧。”
沈默也不找他是真知道错了,还是怕自己惩罚他,抢先认错,不过看在他贡献给大明那么多真金白银的分上,还是要揭过这一页的。
便听沈默淡淡道:“不知者不为罪,所以这次给你权且记下,若是再犯,加倍惩处。”
“谢大人。”巴拉维深施一礼,起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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