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危急中的苏州城


  南直隶,苏州府。距离粮食开始涨价,已经过去半个月了,现在的粮价是纹银五两四一石,据府志记载,苏州城历史上的最高粮价,出现在当年太祖皇帝围困张士诚时,在第八个月、城破之前,达到了四两八一石。
  “能轻易打破历史记录,本官感觉很欣慰。”沈默翻弄着一本府志道:“现在已经是前无古人,我希望能够再涨一些,能涨到十两八两,那绝对就后无来者了。”说着一脸自豪道:“从此这项记录便为我独占了。”
  归有光这个汗啊,心说大人不会得了失心疯了吧。
  看到他的表情,沈默道:“别这样嘛,我也不过是苦中作乐,不然真要给憋死喽。”说着趴在桌子上,双手抱头道:“老归,你说这么多年倭乱,咱们南方吃饭都没成为问题,怎么现在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呢?”
  “大人,胡部堂不是给我们筹粮了么?”归有光问道。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你。”沈默抬起头,一脸思索道:“你说他没筹吧,但据说已经给我们张罗了十船粮食,但你要说他筹了吧?这么点粮食够干啥的?”说着低声骂一句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要是能指望上,老母猪都能上了树。”
  “湖广呢?不是说胡部堂和湖广巡抚是同年吗?”
  不提湖广还好,一提湖广,沈默便垮下脸来,道:“不用指望了,想想湖广出过哪位皇帝吧?”
  从三皇五帝想到朱元璋,归有光最后给出个答案道:“陈友谅?”
  沈默拿头磕桌子道:“你存心的是不是?陈友谅那算皇帝吗?”说着也不卖关子了,道:“当今的潜邸在哪?”
  “哦……”归有光使劲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嘉靖在进京以前,是在湖广安陆做‘兴王’的,当然这个兴王也不是他挣的,而是他爹朱祐杬的封号。身为成化帝的第四个儿子,轮不到朱祐杬继承皇位,便到湖广安陆就藩,当时他的侍卫长,叫陆松。
  后来朱祐杬的王妃生了嘉靖,便让陆松的老婆给他当奶妈。而陆松的老婆之所以有奶,是因为她刚生了儿子,儿子的名字叫陆炳。换言之,从嘉靖他爹到安陆开始,到嘉靖离开安陆的三十年间,陆家都是在湖广度过的。
  当然了,王爷都是被圈养的,没人瞧得起,人们更是普遍认为倒了八辈子霉才会摊上一没前途、二没油水的王府官,所以当初陆家父子肯定是被无视的。
  但架不住嘉靖人品大爆发,竟然从藩王变成了皇帝,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陆炳也成了皇帝的奶兄弟,权倾天下的一品大员!当朝两尊大神之一……‘要想升官发财,拜严格老,要想平安无事,拜陆太保’,这都是黄口小儿皆知的秘密。
  一时间,沾亲的、带故的、认识不认识的,都来跟陆炳和陆家攀亲戚、拉关系了,仿佛整个湖广都是他们家亲戚一般。结果就是,陆家在湖广说话,比在浙江还好使……
  沈默不禁回想起这阵子的一幕幕……
  ※※※
  七天前,知府衙门后院一间有铁窗的柴房里。
  “你放了我,我就写个条子,让湖广给你送粮食。”陆绩毫无囚犯的自觉道。
  沈默笑道:“你家有个仆人姓胡名广吗?”
  “真笨。”陆绩撇嘴道:“我说的是湖广布政使司。”
  “我拿银子都买不来粮食,你凭什么打个白条就弄来?”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为我姓陆。”陆绩骄傲地笑着,嘴角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沈默十分的不爽:“你还不知道吧?历任湖广巡抚,进京面圣前,都会先见我叔叔,如果我叔不见他们,他们就不敢上任。”
  沈默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暗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看到他面容一紧,陆绩更加高兴了,竟然连被囚禁的郁闷也一扫而空,赶紧趁热打铁道:“快把我放了吧,我现在就给你写条子。”
  “好吧,只要你能写个条子。”沈默一脸无奈道:“我会放了你,然后给你赔不是,还可以任你处置的。”
  “真的?”陆绩两眼光芒闪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沈默成了精的人物,岂能让他给骗了,龇牙一笑道:“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你!”陆绩登时双眼圆睁,抓住窗棂道:“你在消遣我!”
  “你不也一样在消遣我吗?”沈默哂笑一声道:“我相信湖广巡抚可能给你陆家面子,但也不是只要姓陆就可以摆布。”
  “你!”陆绩气得直哼哼,瞪眼道:“告诉你,陆家现在的外事,就是由我做主!”
  “那你家就离完蛋不远了。”沈默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道:“怎么人才凋零到这个地步?”
  陆绩火冒三丈道:“沈拙言!你狗眼看人低!”说着使劲拍打窗棂道:“我就是、就是、就是陆家的外当家!”
  “犟也没用。”沈默哂笑道:“你连闽浙海商的后台有哪几家都不知道,算什么陆家当家的?”
  “谁说我不知道?”陆绩怒发冲冠,脱口而出道:“除了我们家,还有吴严王鄢、周谢冯赵八家……”说完突然猛醒,紧紧咬住下唇,玉面瞬间涨得通红,一边懊丧的把脑袋往窗棂上磕,一边咬牙切齿道:“你奸诈!”
  “你愚蠢。”沈默耸耸肩膀,微微摇头道:“跟你玩真的很没有成就感。”说着吩咐铁柱道:“把这个笨蛋送到大牢里去吧,免得老爷我的衙门里传染了呆气。”
  “沈拙言,你混蛋!”陆绩感觉自己像一个吹涨了气的皮球,随时都会爆掉一般。
  ※※※
  通过打击别人,得到满足快乐的沈大人,一回到签押房,便见归有光愁眉苦脸的迎上来道:“大人,三个监牢都满了,海大人还不停往衙门里送人,咱们往那装啊?”
  沈默也苦恼的挠挠头道:“是啊,这个海笔架,让他维持治安,他倒好,拿着鸡毛当令箭,给我严打起来了。”
  话说海知县自从领命后,便宣布苏州城进入宵禁状态,声色赌博场所暂停营业,老百姓必须在酉时中准时回家,并将三个衙门的官差分作两班,日夜在街上巡逻。但凡有打架斗殴的、聚众滋事的、坑蒙拐骗的、欺负老百姓的,甚至夜不归宿的统统都被他抓到监号里。
  手下人虽然觉着苦透了,却没有好意思说一声的,因为海大人自己,是不分昼夜地连轴转,每天才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在大街上带队巡逻。其经历之旺盛,被府尊大人赞为‘拿破轮’,难道拿个破轮子就能有提神的作用吗?
  但是大伙还是觉着‘地府统治者’这个雅号更合适海大人,所以背地里都叫他‘海阎王’。
  当然仅凭着强权高压,是没法让一座人心惶惶的城市镇定下来。对地痞流氓坏分子有如冬天般严寒的海大人,对普通老百姓却有如春天般温暖,他不厌其烦地安抚着惴惴不安的老百姓,告诉他们府尊大人已经向总督请调军粮,不日就会装船运抵苏州,吃到新粮上市是绰绰有余了,所以没必要为一时的粮荒而恐慌,家里的粮食只要够吃就行了。
  这话要是一般官员说,老百姓是不会信的,甚至可能起反作用,引起更大的恐慌。因为千年以来,在老百姓心里,官儿们从来就是一帮混东西,但其中不包括清官。身为清官的最高形式,青天。海瑞在平时积攒了足够的人品,让他‘清廉自守、不畏强权、勤政爱民’的名声在苏州城无人不知,被老百姓向来视为偶像。
  所以大家竟然就信了他的话!虽然也有人想要质疑,却被老人揪住耳朵道:“海青天说的话,比真金都真,不信也得信!”
  于是,人类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奇迹诞生了,在一座物价飞涨,物资匮乏的城市里,竟然出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好景象,让那些满心盼着苏州乱起来、老百姓开始哄抢,然后打砸抢,最后烧杀抢的人们,跌碎了一地的眼镜。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武林,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
  所以当归有光向沈默建议,是否请海大人停止抓人,或者把原先抓起来的,放掉一些时,沈默没有答应,只见他摇头道:“所谓‘乱世用重典’,现在让谁来维持苏州城的治安,都不会有这个效果。”说着快意笑道:“由着海笔架随便弄去,你只要告诉他监狱满了这个事实,他就肯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大人对他还真有信心。”归有光笑道。
  “单就做事这方面,谁也不如海瑞能干。”沈默自豪笑道,当领导最大的幸事是什么?就是能有个得力干将,可以把领导最头疼的事情负担起来。
  “是啊。”归有光也叹口气道:“可惜他不太会做人。”
  沈默却自嘲笑道:“更有可能是,人家不屑于‘做我们这样的人’。”
  两人说笑一阵,铁柱进来禀报道:“古会长和沈老板求见。”
  “有请。”沈默收敛笑容道。
  归有光出去,古润东两个步履沉重的进来,给大人行礼后,古会长轻声道:“仓里的粮食,即使按照配给卖,也只能坚持五天了。”现在苏州城处于被‘围困’的特殊时期,所以沈默命粮店施行配给制卖粮,规定每人买粮不得超过五斤,且还得在手背上用很难洗掉的特殊颜料做标记,每天只准买一次。
  但当初因为米价暴涨,上次进米的时候,各家粮铺都没有带足够的钱,普遍只进了平时不到一半的粮,所以即使如此配给,还是没法坚持多久。
  一旦粮铺没有米卖,现在‘被平静’的苏州城,必然将立刻炸锅,到时候一百个海瑞也不管用!因为只有让老百姓架起锅子煮白米,他才会耐心听你不厌其烦讲道理,如果没有白米,道理说破天,也不能充饥的!
  “他们这是逼我们买高价米啊!”听说沈默告诉他,不仅浙江指望不上,湖广也没法买米了,古润东黯然道:“看来他们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算准了我们最后走投无路,所以有恃无恐的一天一个价,就等我们就范了。”
  沈默不置可否的哼一声道:“粮券现在什么情况?”
  听大人问起这个,进来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沈鸿昌,终于开口道:“自从粮油商业协会按照大人的吩咐,承诺协会内的粮券可以通用后。”说着有些不可思议道:“五天时间就销售了九十万两银子的粮券。”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瞎子都能看出粮油商业协会所面临的风险,老百姓却置若罔闻呢?
  “九十万两?”沈默道:“加上原先的买粮钱,我们就有二百万两,咱们可以买多少粮食呢?”
  “如果按今天的价格,可以买五十四万石。”沈鸿昌轻声道。
  “足够苏州城的百姓吃仨月了。”沈默呵呵笑道:“再掺和点野菜省着点吃,足够等到夏粮上市了。”
  “可是我们注定买不到那么多粮食。”古润东郁闷道:“他们肯定一次顶多卖给我们一、两万石,然后再买就要再涨价,让我们在持续缺粮中,把吃进来的钱,再全部吐出去。”
  “我当然知道了。”沈默笑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只要能弄到五十万石粮食,就能度过这场危机。”
  “是这样的。”两人点头道。
  这时,铁柱又进来禀报道:“有人自称是陆府管家求见。”
  沈默展颜笑道:“让我们敲竹杠的来了。”便对古润东和沈鸿昌两个道:“你们先回去,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先跟那帮砸碎买点儿粮,不过不要买太多,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柳暗花明了。”
  “是。”两人行礼退下。
  ※※※
  待两人走后,一个魁梧的中年人被铁柱带进来,很有规矩的向沈默行礼,然后道明来意:“小人平湖陆家管事陆强,因寒家的小公子被官府羁押,家里老夫人心忧重重,食不下咽,特命小人前来缴纳赎金,请大人开恩。”
  在大明的法律中,对待‘士’这一等级,有一条叫做‘罪疑从赎’的规定,即嫌疑人一方可交纳一定数量的赎金……具体数额根据其所被怀疑的罪行的大小而定,然后可以被释放,当然要保持随传随到的状态,当然如果将来被证明确实有罪时,还必须重新予以处理。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实践与学习,沈默已经对大明律法十分了解了,闻言问道:“你想‘保赎’吗?”
  “是的,大人。”陆强从怀里掏出一份学籍证明道:“我家少爷是县学的生员,按律可以不受羁押。”
  “有备而来呀?”沈默淡淡笑道:“看你这副精干的样子,知道就是个痛快人,咱们直接谈谈价钱吧。”
  陆强嘴角挂起一丝微笑,很有风度道:“需要多少钱,大人可以随便提,只要现在就可以带走我家公子就行。”
  “你既然提前做了功课。”沈默笑道:“就应该知道,赎金的数量,是根据罪行的大小来的。”
  “是的。”陆强点头道。
  “你家小公子的罪名是,违抗数道圣旨,僭越五品官员,这个罪名,可以判绞刑了。”沈默眯着眼道。
  对方早知道他定然是要敲竹杠的,也不争辩道:“多少钱吧?”
  “我不要钱。”沈默摇摇头,目光转冷如刀,盯着那陆强道:“我要粮食。”
  “大人容禀。”陆强苦笑一声道:“现在苏州这个样子,我们也只有钱,没有粮食。”
  “不要跟我装可怜。”沈默一脸厌恶道:“苏州城这个样子,是谁干的谁清楚,如果你说你们没有粮食,那我就跟你说,你们家小公子已经被我投进人满为患的大牢里,我也不知道在那个充斥着地痞、恶棍、流氓、亡命徒的地方,你们家小公子会变成什么样!”


第四零零章 陆绩的反击!!!
  “你敢!”陆强突然暴怒,挥舞着双手道:“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敢如此虐待我们的小公子……”话音未落,已经被身后的铁柱用刀逼住脖子,冷喝道:“大人面前也敢造次?”便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
  陆强吃痛不已,跪在了地上。
  沈默打量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疼痛而剧烈扭曲的脸,悠悠道:“就算是你家大都督,也不会跟我这么说话。”说着微微屈指道:“五万石大米,多一天涨一万石,直到你们家小公子坚持不住为止。”
  “坚持不住,您会放了他么?”陆强面露哀求道。
  “坚持不住的话。”沈默淡淡一笑,问身边的三尺道:“昨天教你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
  三尺清清嗓子,用一种深情、忧郁、稍缓的语调唱道:“菊花残,满地伤,花落人断肠……”
  沈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打住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
  到了半夜里,沈默睡得正香。却被铁柱叫醒了。
  令他想不到的是,那陆绩竟强烈要求要见他,说可以答应任何条件,只要能给换个地方就行,不然明天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没有把他关单间吗?”沈默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道。虽然很不爽这个娘娘腔,但他毕竟是曾经读过‘狱中杂记’、‘左忠毅公逸事’、看过‘监狱风云’、‘黑狱断肠歌’的,对监狱里的险恶还是有些知晓的,自然不会冒着陆公子真的‘菊花残,满地伤’的危险,将其置身于公众牢房之中,毕竟这小子比金子还金贵,可以换好几万石大米呢。
  所以即便牢房紧张,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没有牢友的小单间。
  生怕救命的粮食不翼而飞了,沈默穿衣起身,跟着铁柱往府衙大牢去了。
  府衙大牢在一进大门的跨院西头,有四座老监,每座老监中有五间房呈井字排列。其中央一间很小,是开有天窗,可以透亮换气的,这一般是狱卒所住的。而旁边的四间牢房很大,却没有开窗,不能通风也不透亮,才是真正的牢房,每一间里都关了五六十名犯人,每个人也就仅有容身之处,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味道可想而知。
  陆绩就被关在狱卒住的中央一间里,沈默到了一看,他抱着双腿蜷在长凳上,全须全尾,完好无损,不由气愤道:“多么宽敞的空间,多么清新的空气,多么蓬松的草席,多么柔和的光线,这么好的条件你要是还不珍惜。”说着伸手一指周围的大牢房道:“那就和他们换一换!”
  吓得陆绩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带着哭腔道:“叔,你行行好,就把我放回去吧。”
  “这儿不挺好的么?”
  “不好。”陆绩摇头抽泣道:“简直糟透了。”
  “不好在哪里?”沈默笑眯眯问道。
  “苍蝇,蚊子,蟑螂,老鼠……”陆绩满脸惊恐地望着茅草堆,浑身竟然寒噤不止。
  “这不是怕你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小朋友们陪你玩呢。”沈默嘿嘿笑着,只是在这黝黑的大牢之中,笑声分外瘆人。
  陆绩双手使劲揉着头发,捂着耳朵,声调都变了道:“不听,不听……”
  沈默突然一愣,和身边的铁柱对视一眼,铁柱小声道:“这家伙一着急,怎么声音都像娘们儿了?”
  沈默思索片刻,道:“这有啥稀奇的,卫玠和小四都是喘气吁吁的。”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接过油灯,仔细端详起这位子玉贤侄来。
  只见他的发带因为过于激动而被抓断了,原本束在脑后的长发,一下子膨松散乱起来,半遮着那张俊脸,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竟给人以无比惊艳的感觉。身体因为过于紧张,而抱成一团,曲线优美,浑然如受了惊吓的女子一般……
  “靠,性别错乱了!”沈默嘟囔一声,不由不寒而栗,遂不敢再看他,唯恐连隔夜饭都吐出来,道:“不想在这住也行,你给你家里人写封信,让他们准备好十万石粮食。”
  现在陆绩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沈默就是说百万石,他也不会反对,点头如啄米道:“知道了。”
  铁柱便将纸笔隔着牢门递进去,让他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求助信。
  拿过来看了一遍,觉着还不错,沈默吩咐道:“把他押回柴房去。”说着看陆绩一眼道:“要是你家里不答应,明天再把你关回来!”
  吓得陆绩浑身直哆嗦。
  ※※※
  沈默很清楚,那些人下了这么大血本,布了这么大的局,不可能因为一个陆绩而前功尽弃,所以陆家肯定不会拿出十万石粮食——就算这陆绩真的那么重要,陆家真想拿那么多粮食换他,他们的盟友也不会答应!
  因为苏州府的市场情况,实在是糟的不能再糟了……
  由于粮价所致,菜、肉、蛋、油等主副食品的价格也应声上涨。而粮荒初期,老百姓还能靠家里的存粮度日,但现在时日一长,已经有不少人家消耗殆尽,越来越多的人必须向粮店购粮,这给粮油商业协会以极大的压力,就算是限价限量,最多也支撑不过三五天了。
  但因为当铺票号出售的粮券要比粮店便宜一两半银子,所以要买粮的老百姓,都是先从当铺、票号买进旧粮券,再用旧粮券去店里换粮食。又因为旧粮券是当初低价时卖出去的,其价格仅是现在粮价的两到三成,如果不是因为新粮券的出售还算喜人,怕粮店老板们要集体投河了。
  而对于老百姓,也是愈加难过!原本殷实的人家,存银被迅速消耗,对于穷人来说,则不得不靠借印子钱来维持生计,而用来抵押的主要财产,便是花花绿绿的各种票券!
  只有那些票号、当铺异常开心,他们一面靠出售囤积的粮券财源广进,一面又大放印子钱,把老百姓手中的各种票券集中到自己手中。许多人甚至开始做梦,等把这波粮价的行情做完,是不是再炒炒肉啊、油啊什么的。
  所以时间也容不得沈默再跟对方拉锯,他狮子大开口,无非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罢了,经过一番简短的谈判,最后双方定在六万五千石上成交!一手交粮一手交人,这样苏州府又能再坚持个十来天了。
  大概用了三天时间,就在今天早上,一车车粮草秘密运进了苏州府的粮仓,沈默亲自监督清点无误后,便对蹲在地上画圈圈的陆绩道:“滚吧。”
  陆绩闻言抬起头来,用幽怨愤恨的眼神狠狠剜了沈默一眼……用个比较俗套的形容就是,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死了一万遍呀一万遍。
  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目送着陆绩回到陆强等人的身边,本以为他们会立即滚蛋,谁知那陆绩回过头来恶狠狠道:“我这次阴沟里翻了船,被你如此‘盛情款待’,来日定有所报!”
  听到他这么幼稚的话语,沈默呵呵一笑,问道:“你和陆绩什么关系?”
  “他是我……”陆绩已经彻底被沈默玩成了脑残,差点又成了漏勺,好在边上的陆强赶紧咳嗽一声,他才猛然警醒道:“我是他,还能是什么关系,一个人呗。”
  沈默哈哈大笑几声道:“姑娘,学谁不好,非要学春哥,这样将来嫁的出去吗?”
  陆绩面上的表情极其精彩,瞠目结舌,无法言表,边上的陆强也快要崩溃了,心说‘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被玩成二傻子。’
  但陆绩显然不甘心,明显愣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我是男人!”说着一指自己的喉结道:“你见哪个女人长这玩意儿来?”
  沈默也不跟他争辩,冷笑一声道:“你关进来几天了?”
  “十三天零三个时辰!”陆绩咬牙切齿道:“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哦。”沈默摸一摸自己的胡须道:“你可真幸福,十三天了不长一毫胡须,脸蛋还跟个鸭蛋似的,真让我们这些胡子拉碴的臭男人羡慕啊。”
  陆绩一摸自己光滑的嘴唇,才发现自己的破绽,强作镇定道:“人有百种,形形色色,谁说不长胡子就一定是女人了?”
  “还有阉人。”沈默笑道。
  “你……”陆绩险些背过气去,气得直打哆嗦,陆强一看再也顾不得尊卑了,赶紧把他塞到马车上,狼狈败退而去。
  ※※※
  “大人,您怎么知道那个陆绩不是陆绩呢?”待沈默感慨完粮价打破历史纪录后,归有光好奇地问道。
  “我夫人回信了。”沈默轻笑一声道:“她告诉我陆家主事者确实叫陆绩,十六岁出道,横扫黑白两道,震慑江浙闽赣,心狠手辣、行事果决,令人闻风丧胆,几乎可以号令整个东南的商家。”说着捻个兰花指道:“你觉着陆子玉是那块料吗?”
  “不可能……”归有光笑道:“原来如此,那他为什么要冒充陆绩?”
  “肯定是‘对着水缸吹喇叭——有原因’的。”沈默呵呵一笑道:“所以我才将其点破,给他们找点麻烦、添点乱。”沈默已经接到消息,因为被他狠狠宰了这一刀,对方将粮价直接涨了一两,所以他手里的银子,购买力便又缩水一截,里外里似乎只能说是不赔。
  “您跟那些人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归有光苦笑道:“您的老朋友,苏松吕巡按发文过来,说明日巡视至此,您看是不是迎接一下。”
  “绿豆蝇?”沈默登时拉下脸来道:“他来干什么?”
  “还用说吗?”归有光撇撇嘴道:“肯定是那些人找来给您添堵来了。”
  一想到那吕窦印,沈默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好好整治一下这孙子,但对方虽然还是七品芝麻官,可巡按的职权太大——那是都察院下派到省里巡察的御史,不受地方官员约束,还可以对地方事务指手画脚。所以即使是巡抚、布政使,也要小心奉承着,唯恐对方一本上达天听,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这些人是万万不能招惹,因为得罪一个,往往会招来都察院上百号御史的一起攻击,就算严阁老那么硬朗的腰板,也是吃不消的,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同知。
  “真是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昨日种因,今日得果呀!”沈默无奈的直摇头——按说这巡按任期一年,不得连任的,但因为朱十三他们为自己出头,把吕窦印给打了个生活不能自理,没法再履行职务,朝廷只好再选用新人,待那位老兄任满一年后,正琢磨这让谁接任。这时吕窦印也终于痊愈回来求缺了,得了,让他接着干吧。于是乎,吕窦印重新就任苏松巡按,正好可以恶心沈默……
  “看来以后,还是应该多做好事的。”沈默深感自己最近人品耗尽,摊上的倒霉事儿比这辈子都多,不由暗暗下定决心道:‘我得把吴淞江修好,估计又能涨不少人品。’
  正在琢磨着应对讨厌的绿豆蝇,海瑞急匆匆的进来,十来天的日夜操持,让他的眼窝深陷,嘴角起满了燎泡,声音也嘶哑无比道:“大人,巡检司来报城东有大批的流民靠近,约摸有好几万之众。”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沈默一下子站起来道:“去看看!”
  ※※※
  急匆匆到了城头,手搭凉棚往远处望去,果然见到有大堆人群向这边移动的迹象,沈默不由手脚冰凉。
  地方官最怕什么?就是大批外地灾民入境,接受吧,自己所辖的百姓会骂娘;不接受吧,不仅灾民骂,清流言官也骂,可谓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现在苏州城自己都面临断粮的危险,哪还有能力庇护这些人?沈默感觉脑袋有两个大,还嗡嗡直响。
  边上归有光愤愤道:“好狠毒的手段,一边把巡按御史调来,一边把四处乞讨的灾民引来,这是要把我们苏州城炸个内外开花啊!”
  海瑞也目眦欲裂道:“太狠毒了,简直视百姓如草芥,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沈默扶着城墙,身形晃了晃,缓缓点头道:“他们这次不是要把我赶下台了,是要把我逼死拉倒。”说着惨然一笑道:“看来那位真正的陆绩还真是睚眦必报啊,不就是抓了他个替身吗?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他前脚才把那个西贝货放了,后脚就遭到如此凌厉的打击,这才是若菡信中所描述的那个‘真正的陆绩’,应该有的手段。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归有光问道。
  沈默看一看满脸忧色的海瑞,知道如果不管那些灾民,这家伙肯定不答应。现在是精诚团结,共度艰危的时刻,当然不能起内讧了。寻思片刻,他把问题抛给海瑞道:“海知县,你怎么看?”
  “当务之急,是不能饿死那些外地的灾民。”海瑞沉声道:“大人,眼下一面上报情况,申请朝廷拨款拨粮。一面在城外开粥厂放粮……”
  “我们自己的百姓都不够吃!”归有光不悦道:“如果还要赈灾,我们的百姓会立刻乱起来的!”
  “绝对不会!”海瑞大手一挥道:“如果我们有粮食开粥厂,那在百姓看来,官府的粮库里无疑是有粮食的,便不会恐慌了。”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如果将灾民隔在城外,城内百姓便会顿生围城困顿之感,到时候下官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维持不了苏州城的治安了。”
  沈默寻思片刻,点点头对海瑞道:“就按你说的办吧。府库里的粮食你看着处置,但城里城外都要兼顾。”
  海瑞重重点头道:“我知道了。”
  “你必须给我坚持五天。”沈默伸出一个巴掌道:“五天后,我给你运回粮食来,但五天之内,只能靠库里那些了。”
  “大人要去哪弄粮食?”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松江府。”沈默沉声答道。


第四零一章 大帮派与大地主
  沈默没有乘官船,没有穿官服,只带着几个护卫,悄无声息雇了一家人的船,往百里之外的松江去了。
  离开了那天杀的苏州城,沈默感觉神清气爽,忧愁尽去,竟是许久未曾有的快活惬意,甚至连那些压死人的愁事儿,全都统统抛到脑后。
  立在船头,望着两岸边的乌柏和新禾,农夫和村妇,晒着的衣裳,还有蓝天白云碧朱林,都倒影在澄碧的水面上,随着船夫每一划桨,便与水中萍藻游鱼,在灿烂的日光下一同荡漾,消散摇动,扩大融和,恢复原样;刚一恢复,却又消散,伴随着船儿过水,周而复始,也让沈默的嘴角一直挂着纯真的微笑。
  三尺奇怪问道:“大人您怎么这么开心?”
  沈默哈哈一笑,扶着船篷,就在这水乡田园间清声道:“君不见埘下鸡,引类呼群啄且啼?稻粱已足脂渐肥,毛羽脱落充庖厨。又不见笼中鹤,敛翼垂头困牢落?笼开一旦入层云,万里翱翔从廖廓。”
  说着将双手负在身后,深吸一口清新醉人的空气,快意道:“人生山水须认真,胡为利禄缠其身?高车驷马尽桎梏,云台麟阁皆埃尘。鸱夷抱恨浮江水,何似乘舟逃海滨?!”
  只可惜知音难觅,弦断无人听,铁柱和三尺等着圆溜溜的大眼,就是没有半分反应。
  不过难觅不是无觅,终究还是能找到一个的——他清越的吟诗声,俊逸的身形,嘴角挂着的迷人微笑,无不让后舱那个系条青竹布围裙,扎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的小船娘目眩神迷,一张鹅蛋脸甚至激动的白里透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满是崇拜的光。
  等到沈默一念完,她便拼命的鼓掌,激动地叫好。
  清脆如黄鹂鸟的声音,把沈默的风头一下子抢过去,三尺几个都望了过去。
  那小船娘不过十四五岁,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来来往往的旅客见多了,也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反而忽闪着大眼睛回望着他们。
  她娘正在洗菜,见状骂道:“疯小娘鱼,扰了客人的雅兴,还不给客官赔不是。”
  小船娘嘴里小声嘟囔着:“就是好嘛,公子做的诗,就是好么。”
  这时沈默呵呵笑道:“这可不是我做的诗,这是阳明公的大作。”
  “还是公子念得好。”小船娘摇头道:“其实听不懂的,就觉着好听。”
  沈默哈哈大笑,招招手,对那小船娘道:“你过来。”
  小船娘飞快地看一眼老娘,意思是,这可不是我偷懒,是客人叫我去的呢。便脆生生答应一声道:“来了!”如小兔子般跳过来。
  沈默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道:“来,就冲你是公子我的知音,五两银子的头钱。”
  小船娘白嫩嫩的小手,捧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道:“谢谢公子!”
  “交给你娘!”沈默笑道。
  小船娘自出娘胎,何曾见过这么多钱?只看她道谢又道谢,站起身来晃荡着长辫子,小兔子般的跳向船艄,然后便是一串银铃般的说笑声,想来是在将这桩得意的快事告诉她娘。
  那边老船娘赶紧带着女儿过来千恩万谢,不一会儿又张罗好一桌极尽诚意的酒菜,带着歉意道:“现在米面菜肉太贵,小船采购不起,只能拿些鱼虾凑数了。”
  沈默笑道:“有清蒸白鲢、有黑头鱼汤,还有这么多下酒清口,江上行船,夫复何求?”
  船娘便让女儿在边上服侍着,小丫头伶牙俐齿,大胆无忌,常年在江上,肚子里的故事也多,吴侬软语讲给沈默几个听,听着都觉着十分有趣,吃喝也分外痛快。
  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三人酒足饭饱,小船娘收拾起桌子,泡上香片,才要跟爹娘去吃饭。
  沈默又给她赏银,这次却高低不要了,甜甜笑道:“娘说不能太贪了。”便蹦蹦跳跳往后面去了。
  ※※※
  见大人心情大好,又没了外人,铁柱方才小声问道:“大人,咱们四处都讨唤不着,您怎么知道松江会有呢?”
  “就像诗不是我做的。”沈默笑道:“松江有粮也不是我发现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两人面前晃一下道:“是我媳妇告诉我的。”说完又觉着有些没面子道:“当然,这不能说明我不如她,而是这个这个……”
  三尺赶紧接话道:“旁观者清。”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道:“我是当局者迷啊。”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是灯下黑了,光想湖广浙江,却没想到近在咫尺的松江,这里肯定是有粮的!”
  “为什么松江能买到米?”两人抓耳挠腮道。
  “因为松江出米。”沈默慢悠悠的伸出两根指头道:“虽然肯定也被那些人搜罗恫吓过了,但至少有两个大户不会买他们的账。”
  “哪两个?”两人小声问道。
  沈默便沾了点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下‘徐’和‘漕’两个字。
  见两个肌肉男仍然一脸迷茫,沈默只好为他俩分解道:“徐是华亭徐家。他们家是南直隶,甚至整个江浙最大的地主,那是真正的良田万顷,几乎整个华亭县,都是他们家的佃户。这样的大地主家里,就算市面上一粒粮食都买不到,他家里也得有个十几万石的存粮食。”说着似笑非笑地叹一声道:“更重要的是,仗着徐阁老的面子,他们不必太在意陆家,这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当然他也知道,这希望很不靠谱,虽然那假陆绩说的八大家里,没有徐家,但难保这些盘根错节的大家族,之间有没有什么沆瀣一气的瓜葛。
  “那‘漕’呢?”三尺问道:“百家姓里有这个姓吗?”
  “笨蛋。”这下连铁柱都鄙视他道:“漕是漕帮!”
  “不错。”沈默点头道:“正是漕帮。”
  说到漕帮就不得不提漕运,所谓漕运,便是将江南的物资通过大运河,运到京师去,以保证北京和边关的物资供应,运输量极其恐怖,每年都有六七百万石粮食被从南直隶、江浙、湖广等地集中起来,通过漕运送到北方,所需要为其服务的人力可想而知。
  当然,其油水的肥美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官面上,是漕运总督与漕运总兵官同理漕政,领十二卫总共十二万七千六百人,专职漕粮运输,称为运军。还有负责征收和解运粮食的解户和运夫,人数也有十万左右。
  这二十万人分布在千里大运河都负担着繁重的徭役,荒时废业,艰苦万状,又遭风涛漂没,官吏勒索,势必负债赔纳,甚至家破人亡。即使一般运军下层,亦遭受同样的苦累及长官的克扣,饱受欺凌。
  而且沿途的官员、劣绅、地头蛇都视其为肥肉,倘不满足其贪壑,则多方刁难,拖延时间……因为不幸误了期限,都是漕船自己负责,所以不怕其不就范。
  所以以保护漕运军民为目的漕帮应运而生,经过百多年的发展,已经与下层官兵、役夫密不可分,在各个重要的漕运城市均有堂口!他们组织相当严密,与外界交涉打交道,则全交给帮派负责,自己只需严格服从指挥即可。
  ‘漕帮’发展到今日,即使漕运总督、总兵也无法忽视其存在,所以干脆将各地征收、转运的差事尽数托付,只由各地官府、御史监督,具体的事务却全是漕帮一手操办。
  若菡在信里告诉沈默,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众官员眼中的肥羊。年深月久,饱受剥削,外表光鲜的松江漕帮,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急需扭转过来,不然上万口子人吃饭都成问题。
  若菡最后说,漕帮人是很讲义气的,如果能帮他们这个忙,肯定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
  看完若菡的回信,虽然通篇没提漕帮可以如何帮忙,但沈默知道她打的是漕粮的主意!
  一接到信,沈默便查阅了相关文案,知道苏州、松江、常州、嘉兴和湖州五府的漕粮,都归松江漕帮负责。为了漕运正常,不受旱涝丰歉影响,漕帮都会在仓库中屯粮,虽然不会太多,但十几万石总是有的。
  “如果能把这两处的米都弄到手,加上胡部堂为咱们筹的十船大米,就足够了。”铁柱和三尺欢喜道。
  “别高兴得太早。”沈默却不甚乐观道:“徐家也好,漕帮也罢,我其实都不太了解,万一他们跟那些人有瓜葛,咱们可就成了笑话了。”
  “但夫人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有办法的。”铁柱却很笃定道。
  “哦。”沈默笑道:“对她的信心,比我还足啊?”
  “绍兴人谁不知道夫人没出阁的时候,便是商业上的奇才!”铁柱一脸崇拜道。
  ※※※
  第二天一早,船到了松江码头,沈默一眼便看到了那辆熟悉的油壁车,不由激动地叫道:“若菡!”
  车帘猛地掀动,露出柔娘那张惊喜的小脸,过不一会儿,车门便打开,一身新妇装扮的若菡,出现在沈默面前。
  “妾身拜见相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菡明显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只是婷婷袅袅的拜在沈默面前,但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上,却分明写着刻骨的思念与重逢的欢喜!
  一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沈默一下子冲动了,他不待船停稳了,便纵身一跳到了岸上,正落在若菡面前,毫无顾忌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若菡没想到他能这么大胆,紧张的小声道:“别人都在看呢。”
  “怕什么。”沈默使劲抱住她道:“除了自己人,没有认识咱们的!”说着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宝贝,想我了吗?”低头才看到若菡容貌清减,沈默心中不禁一痛。
  若菡使劲点点头,如蚊子哼哼般道:“想了……”白皙的脸上满是绯红,显然不习惯这种当众亲昵。
  沈默怎忍心看她受窘,使劲抱一下,便松开手,道:“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儿来?”
  若菡笑而不语,边上的柔娘却笑道:“夫人每天早晨都过来等等看呢,想不到今天还真等着老爷了。”
  深情刻骨无需言表,沈默感激地看一眼若菡道:“走吧,咱们回去说。”说着还回头朝船上的一家三口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若菡点点头,便与沈默上了车,柔娘则知趣的上了后一辆。至于铁柱两个……随行主母的卫士都是他俩的手下,早就把马牵过来了。
  船上的三口望着远去的车队,老船夫道:“那位夫人就像是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似的。”
  老船娘也感慨道:“我路上就在想,得是什么样的璧人儿,才配得上沈公子那样的美男子,现在看了,真像是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般配的紧呢。”
  “你看,我说吧。”老船夫大点其头道:“我的眼光不会岔的。”
  老船娘见丈夫还不把目光收回来,气得剜他一眼,揪住他耳朵道:“就知道看仙女,却从不看我这黄脸婆!”
  “痛!痛!痛!”老船夫只好被老婆牵到船舱里,打扫卫生去了。
  夫妻俩说笑半晌,却没看到自己女二——那有着乌黑大辫子的渔家姑娘,俏丽的脸蛋上,悄然挂着两串泪珠,晶莹剔透,美丽又带着淡淡的哀伤。
  ※※※
  马车上,若菡终于抛却矜持,与丈夫紧紧相拥,身心完全为他开放,热烈地回应着爱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亲吻……有道是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是新婚几日后便分别数月呢?
  “相公,抱紧一点嘛!人家真怕这是一场梦哩!”激动的缠绵后,若菡才想起车子行在闹市区,虽然羞羞的停下动作,却不舍的让丈夫放开,撒娇似的在他怀里扭动着,那娇憨可爱的小模样让沈默爱不释手。
  看到她小女儿的模样,沈默促狭劲儿又上来了,笑眯眯道:“说不定就是一场梦哩。”
  若菡撅一撅娇艳欲滴的小嘴,突然伸出葱管般的小手,掐了沈默的胳膊一下,问他道:“疼不疼?”
  “我又不是木头。”沈默笑道:“当然疼了。”
  “那就不是梦了……”若菡轻拍着胸口,一脸如释重负道。
  “好啊,小妖精,竟敢戏弄为夫!”沈默伸手去挠她的痒。
  若菡最怕这手,一边咯咯笑着扭动着娇躯,一边连声求饶,为了让他停下,‘好哥哥、亲老公’都叫出来了。
  沈默心里毕竟是装着事儿的,也就特别有分寸,闹两下便停下了,将她揽在怀里道:“来了几天了?”
  “让我想想。”趴在他怀里,若菡小手撑着粉颊道:“今天第五天了。”
  “对不起。”沈默一脸歉意道:“让你陪着我为那些事儿操心。”
  若菡轻轻捂住他的嘴巴,柔声道:“夫妻本是一体,当然要有难同当了。”说着坐起身子,攥起粉拳在沈默面前晃晃道:“而且这几天,我收获很大呦,已经基本上把两家的底细摸清楚,也替你约见了,咱们今天就可以过去。”
  对于现在的沈默来说,时间就是金钱都不足以形容了,应该说是时间就是生命!闻言大喜过望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你不生气就好。”若菡拍拍胸脯道:“还怕你不喜欢女人自作主张呢。”
  “哪能呢。”沈默大手一挥道:“我们是夫妻齐心,齐利断金!”
  “这样抛头露面的事儿,我可不愿多干。”若菡掩口轻笑道:“怎么说人家也是个五品宜人了,是要有范儿的。”她是个知进退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沈默笑道:“没事儿的,咱家不兴那套。”说着转回正题道:“咱们先去哪?”
  “漕帮。”若菡轻声道:“没有人想到咱们能打漕帮的主意,这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说着看看沈默道:“漕帮的日子很难过,你看怎么帮帮他们吧?”
  “哎呀,我的夫人,你就别卖关子了。”沈默苦笑道:“说说你的意思吧?”
  “你不是大老爷吗?”若菡媚眼如丝道:“大老爷不发话,小女子哪敢胡言乱语。”


第四零二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在马车上,若菡将筹划细细讲与沈默,沈默笑道:“你这意思,是待会儿让我撑场子?”
  “当然了。”若菡掩口笑道:“男主外,女主内,人家躲在背后出出主意就行了,可没有冲锋陷阵的能耐。”
  沈默知道她非不能,只是不愿抢自己的风头,笑笑道:“还是一起上阵吧。”
  若菡甜甜笑道:“遵命。”
  ※※※
  下车时,若菡已经换成了与沈默一样的装束,都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脚踏粉底黛靴。只不过沈默的直裰是宝蓝夹纱,她的则是月白色,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真似那一对相携出游的同窗好友!
  若菡装模作样的朝沈默一拱手道:“沈兄请。”
  “贤弟请。”沈默也似模似样地点点头,与她让一下,两人便一起往松江漕帮的堂口走去。
  走在路上,沈默不禁暗暗比较一下,发现自己媳妇穿起男装来,好看是好看,当真称得上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但没有那‘陆绩’高挑的身材,因而神采气度上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若菡轻声道:“待会到了,千万悠着点,漕帮规矩道道太多,不知哪句就惹到他们了。”
  “全凭贤弟做主了。”沈默嘿嘿一笑道:“愚兄我就跟着看个热闹吧。”
  若菡给他一个美好的白眼,小声道:“最后还是得当家的做主。”
  说笑着到了漕帮的大门口,粉墙黑门,青砖铺地,不见丝毫张扬,但觉简约肃穆。门口站着两个穿短褂的壮汉,看到两人仪表不凡,不敢怠慢,双手抱拳道:“朋友,有何贵干?”
  若菡拱手朗声道:“两位请了,兄弟我赴马五爷的约。”
  “哪个马五爷?”一个壮汉问道。
  “三只眼,水上飞,华亭青浦遮半天!”若菡道。
  “敢问您老?”壮汉动容问道。
  “承继前业,人衍家富。”若菡道。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一个转身进去禀报,另一个请两位进去大厅吃茶。
  沈默各行各业都有‘春点’,也就是杨子荣跟座山雕说的那种黑话,有遮人耳目的意思,也有故弄玄虚,分辨同类的目的,不过对他来说,都像外文一样,听不懂只好装哑巴。
  若菡怕他气闷,小声道:“各行各的切口,要是不会说的话,对方就不把你当自己人,会很麻烦的。”
  沈默点头笑道:“这我知道。”说着有些担心道:“待会若还是满嘴行话,我岂不抓瞎?”
  “不会的。”若菡给他的安心的眼神道:“跟他们说明你是‘外行’,就会改白话了。”
  沈默这才放下心来,打量着这十分宽敞的漕帮大厅,一如门脸一般的简朴,除了当中的香案,堂下的两遛交椅,就只有墙上那幅画像,和一副对联了。
  画像上是一个凶悍的和尚,袒胸露乳、胡须胸毛都很浓密,还反手拿着月牙铲,沈默心说这是鲁智深吗?当然他不是毛头小子,不会随便胡说八道的。
  若菡见他在看那画像,小声为他解说道:“这是达摩祖师,漕帮弟兄供奉的祖师爷。”
  沈默暗暗伸下舌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看画轴两侧的素白对联,赫然写着‘凡事百善孝为先;慷慨好义其本善。’两行字,将一个以‘忠孝节义’为核心凝聚力的江湖帮派,十分光鲜的刻画出来。
  ※※※
  正在看那副对联,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堂后传来,沈默两个赶紧起身,便见一个约摸四十岁左右,身穿青布长袍,生得矮小而沉静的中年人出来,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马五来迟。”那汉子笑着过来,一抱拳道:“殷小哥久候了。”
  “恶客上门。”若菡抱拳还礼道:“叨扰当家的。”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马五爷哈哈一笑道:“谁还遇不到大沟深坎的?!”说着看沈默一眼道:“这位朋友是初见,还没请教?”
  “这是兄弟的上排琴。”若菡笑道。
  “引见无大小,请教分高低。”马五爷仍然盯着沈默道。
  沈默心说我怎么回答啊,只好笑道:“五爷您好,在下是个外行,不敢冒充在帮……”
  他这算是自我介绍了,若菡便接着道:“我大哥虽是‘空子’,但只是隔行,若有海子还需他拿铁。”就是说拿主意的还是沈默,便分出了两人的主次。
  “原来是位外场朋友。”马五爷缓缓点头道:“坐!”便大刀金马的坐在上首,等两人坐定了,他把沈默好好打量了一下,道:“朋友在学还是在官?”江湖人眼睛毒,真实身份是瞒不过的。
  “在官。”沈默淡淡笑道。
  “官居何职?”
  “苏州同知。”沈默微笑着,语气没有半分变化。
  “哦……”马五爷不禁动容道:“您老姓沈?”
  “沈拙言。”沈默点头道:“苏州人氏。”
  马五爷看看边上的若菡,恍然大悟道:“我真是糊涂了,早听说殷家大小姐嫁了状元郎,还用得着瞎猜么?”他当然知道若菡的性别,之所以嘴上叫‘殷小哥’,不过是不说破,照顾双方的面子罢了。
  若菡微微脸红道:“正是我夫君。”
  “失敬失敬。”马五爷起身重新见礼,道:“沈大人白龙鱼服,过江来松,所为哪般?”
  “一身公服,全套排场,不便与江湖朋友相见。”沈默微笑道:“但我不亲来,就显不出在下的诚意,所以贸然上门,请当家的海涵。”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江湖人也最不愿跟公门中人来往。沈默知道只有丝毫不拿官架子,才能让对方少些戒心。
  但那马五爷却道:“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好,当家的爽利,我也不能藏着掖着。”沈默点头道:“我是来求援,也是来救援的。”
  “怎么讲?”马五爷不动声色道。
  “您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沈默道。
  “有所耳闻。”马五爷点头道。
  “我也知道你们漕帮现在的处境。”沈默又道。
  马五爷一笑道:“我们漕帮的处境平平淡淡,跟沈大人是没法比的。”
  这是反话,但沈默并不在意,他淡淡一笑道:“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什么区别的。”
  马五爷呵呵一笑道:“大人说是就是吧。”显然已经洞悉对方的来意,不想趟这浑水。
  若菡这时道:“五爷,我知道您是苏松漕帮的总瓢把子,凡是都得先为手下上万兄弟着想,所以不愿惹了那帮人。”先把对方的借口堵死,再接着道:“但您要是再想深点,就能发现,若真是为上万兄弟着想,就应该跟我们好好谈谈了。”
  “哦,是么?”马五爷笑道:“夫人让我怎么想?”心里存了拒绝的念头,这下连称呼也变了。
  ※※※
  漕帮大厅中,达摩狼眉竖目,气氛不算融洽。
  若菡却很喜欢这种带着火药味的气氛,只有在这种环境中,她才能尽情发挥自己才智,而不必刻意的藏拙。快速分析一下场上的变化,她决定单刀直入,便正色道:“据我所知,这几年来,松江漕帮的处境十分困难,每年都要拿出大笔钱来贴补帮众,东挪西借,寅吃卯粮,积累下来的亏空十分巨大。”
  马五爷干笑一声道:“敝帮是有些局促,但还周转的来……”
  若菡却不依不饶道:“若真如五爷所言,怎会有那么多运军、役夫、粮户逃亡呢?”说着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漕帮的弟兄已经十停去了四停……就连绍兴城里,都有不少操着松江口音的苦力呢!”
  见对方是有备而来,马五爷没必要再躲闪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嘿然道:“嗯……江南倭寇作乱,许多地方都免了钱粮,唯独咱们漕运全征本色,不得减免。”说着抬头看一眼沈默道:“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胡言乱语也不怕您生气……”
  沈默笑笑道:“但说无妨,今日莫要把我当成官儿。”
  听了沈默温和的话语,马五爷不由对他好感顿生——这也是若菡主打先锋的原因,她要自己当恶人,把好人留给沈默做,既顾及了丈夫的体面,又让马五爷像这样不知不觉对他产生好感。
  只听马五爷道:“当官的俸禄太少,都靠钱粮耗羡过日子。现在朝廷免了许多地方的钱粮,耗羡自然无所出。所以他们便把漕运视为肥羊,巧立名目,聚敛滥征,加耗杂派,层出不穷。”说着一脸愤恨道:“这就相当于,原本大家一起挑的担子,全都压到我们漕帮一个人儿身上,负担比原先重了二三倍,有些地方是甚至四五倍。”
  马五爷长吸口气,面色忧郁的接着道:“这世道是没活路了……本来运户的运费、运军行粮,还有修船费,全是由我们承担,遇到风涛漂没,帮里还得负债赔纳,就算我们漕帮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根本帮不过来。”说着痛苦地闭上眼睛道:“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活活逼死,家破人亡吧?所以要逃就逃,我也没法拦着。”
  沈默飞快地看妻子一眼,给她个赞许的眼神……若菡的眼光确实厉害,一下从无数目标中找准了危机中的漕帮,洞悉了漕帮的危机,所以才得以一击中的,迅速破除了对方的防御!
  ※※※
  现在谈判双方回到了同一条线上,沈默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了:“五爷,你肯不肯听我说几句?”
  “啊呀,沈大人您这叫什么话?承您的情来看小人,那是天大的情面。”马五爷收拾心情,对沈默道:“您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生老头子的气了?”显然已经没了起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那是我失言了。”沈默温厚笑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漕帮的问题牵扯数省,无数个衙门,我一个小小的同知,没法从根本上解决。”
  “呵呵……”马五爷心说:‘你要是说自己能解决,我立马把你轰出去。’
  只听沈默话锋一转,沉声道:“但是我有法子,可以让贵帮的困境大大减缓——贵帮的问题是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沈默微微一笑道:“解决之道无非是节流与开源。现在节流我没那本事,但开源还是有的。”
  “哦?”马五爷的胃口终于被吊了起来,道:“愿闻其详。”
  “您知道我现在,除了苏州同知之外,还有个什么官职吗?”沈默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知道,市舶提举司提举。”马五爷道:“不过好像至今没见您的市舶司开张。”
  “呵呵,是啊。”沈默笑道:“虽然朝堂上形成了决议,但在地方上,遭到的阻力很大。”说着叹口气道:“苏州城现在的困境,就是那些不想看到开埠的人,在幕后兴风作浪造成的。”
  “哦……”马五爷点点头,目光闪烁道:“原来如此。”
  看到这老滑头又有缩回去,沈默哈哈一笑道:“但他们是不可能斗过我的!”
  “是啊是啊。”马五爷点头附和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犯了忌讳。”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压根不信沈默能赢,因为那些人上可遮天蔽日,下则根深蒂固,连朱纨那样手掌军政大权的封疆,都被转眼间除掉,区区一个同知,又能兴起什么风浪?
  “我沈默从不打诳语。”却见沈默一指西南方向道:“您或许听说,新任苏州参将戚继光,率领三千兵马从宁波开拔,在嘉兴已经停了半个月。”说着剑眉紧锁,面色凝重道:“坊间都猜测,我和戚将军是不是有什么矛盾,现在我告诉你,我跟他没有任何问题,他停止不前,是我下的命令!”
  “哦。”马五颔首道:“看来大家都误会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军队掺和进来。”沈默微微眯起眼道:“但真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我是不会介意出动军队把那些屯粮大户的粮仓打开,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到时候我看谁还能拿粮食做文章。”
  “这样不妥吧?”马五吃惊道:“我大明朝还没有无故抄家的先例。”应该说本朝对私人财产的尊重,是历代最高的……即使强权如嘉靖,虽明知道江南商业繁荣兴旺,百万之家不可计数,却只能垂涎三尺,但无法据为己有。即使想稍稍提高一点可怜的商税,都会遭到官员们不分派别的同仇敌忾,把他批得横征暴敛如隋炀帝一般……说任何加税都最终会转嫁到老百姓头上了,百姓已经够苦的了,陛下您还好意思再给他们加重负担吗?
  嘉靖只能干瞪眼,放任‘朝廷穷,江南富’的怪现象延续下去,也没有想过要劫富济贫,把富户的钱充公。
  ※※※
  所以没有人认为沈默会干这种大不韪的事儿,这也是那些人有恃无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
  但马五爷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只听沈默杀气四溢道:“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百姓造反我要杀头,把他们逼急了,我顶多被罢官回家种地,孰轻孰重,我还是掂得出的!”
  马五爷觉着自己得重新认识这位年轻的大人了,看来二十岁就受命府尹一方,果然是异于常人之才啊!遂不敢再小觑沈默,轻声规劝道:“大人前程似锦,可不能在这个坎上跌倒了。”
  “这话暖人心啊。”沈默拍拍马五爷的手背,自嘲笑笑道:“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鱼死网破的。”说着双目炯炯的望着马五道:“所以我找您求援来了……五爷高义,帮我这个忙,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沈拙言的兄弟,苏州开埠之后,松江漕帮,将获得我提举司的全部转运差事!”
  马五爷怦然心动。如果真的可以开埠,那天下货物将要往苏州城集中,若能在这其中的货物流转中分一杯羹,松江漕帮何愁没有活路?


第四零三章
  马五爷真的很无奈,明明占据着大明朝的经济动脉,也想尽了法子夹带私货、在漕米中侵独偷漏,却依然没法养活帮众老小。这真好比是守着个金饭碗,却还得上街要饭啊!
  虽然在他看来给市舶司转运的买卖,肯定要比漕运的规模小多了,但前者是跟商家打交道,后者却是跟官府打交道,一个能赚钱,一个光吃亏,所得的结果自然也就大相径庭了。
  寻思片刻,他感觉很是心动的,但老江湖的面皮,不会透露一点心迹,他反而耐下性子,不冷不热道:“这个法子好是好,但救不了急,而且说句伤感情的,市舶司究竟能不能开起来?在下觉着希望不大。”
  沈默知道对方在漫天要价,但他不打算就地还钱,他一把握住马五爷的手道:“五爷,我沈拙言配不配交你这个兄弟?”他实在受够了马五爷淋漓不净、拖拖拉拉的臭做派,决定来个猛烈的!
  马五爷先是错愕、后是受宠若惊道:“您老说笑了,您是天上的文魁星,您若认我,那我是高攀。”
  “好!”沈默紧紧握着马五的手,豪气干云道:“既然五爷认我这个兄弟,那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说着一伸手道:“娘子,拿钱!”
  若菡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牛皮袋,沈默接过来,直接拍在马五爷掌心道:“不够只管再问兄弟要!”
  马五爷打开那袋子一看,是江南最大的汇通钱庄,出具的一万两一张的银票,看厚度绝不少于五十张。不由很没出息的张大了嘴巴——这是五十万两啊,就算没有那个市舶司,也足以让他的漕帮支撑七、八年之久了!
  沈默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趁热打铁的对马五爷道:“如果市舶司的事情成了,我的承诺不变,如果没成,我再给五爷五十万两,我就不信十年时间,咱们打不赢抗倭战争!”
  这些轮到马五爷局促不安了,他原本以为,沈默是走投无路,所以才来跟自己权宜。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种关系必不长久,不管沈默许下什么承诺,都如空头支票一般,不大可能兑现,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想过要兑现这码事!
  他见过太多的官儿们,拿着他们这些‘下等人’当夜壶,用的时候亲密的不行,等到用完了,就一脚踢得远远的,生怕被熏到似的。
  但沈默豪气无比的举动,让他心中的疑虑与隔阂,如滚烫泼雪般,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看向沈默的眼神,充满了感激、钦佩甚至是仰慕,激动地反握着沈默的手道:“托大叫您一声兄弟,从此以后,我马五为你两肋插刀,我松江漕帮为你赴汤蹈火!”
  沈默也紧紧握着他的手,动情道:“老哥哥,我们是要一起享福的!”
  其场面之感人,让若菡都偷偷抹泪……
  ※※※
  五十万两银子,为什么要这时候掏出来?
  这就是沈家两公母的阴险之处,在马车上时,若菡对沈默:“我算计过了,三十万两银子,足以把松江漕帮砸晕了。”说着问沈默道:“你是想一上来就把他拍晕呢?还是等到最后再拍?”
  “有什么区别吗?”沈默呵呵笑道,他很享受娘子被自己感染的,私下里越来越有现代气息。
  “当然有了。”若菡白皙的手指为沈默笼着散乱的头发道:“如果想要利用一下就完了,那一上来就拍最好了,快捷省心。”
  “要是后拍呢?”沈默伸手进若菡的领口,揉捏着细腻道:“怪不得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说正事儿呢。”若菡紧紧按住沈默的手,不让他乱动,却也不让他抽回去,红彤彤着脸道:“如果先把利害摆明了再出手,那就恭喜大老爷了,您可以收服一个万人的帮派,对将来开埠很有好处的。”
  “何乐而不为呢?”沈默呵呵一笑道:“对了,三十万两够他们用几年?”
  “三年没问题。”若菡道:“我给他们毛估过,每年亏空应该在六七万两之间,但考虑到一旦有了钱,肯定会大手大脚起来,所以只有三年的信心。”
  “三年不够。”沈默沉声道:“一般认为抗倭战争会打个十年八年,我们得覆盖住这个年限才行。”说着笑笑道:“三年的话,无法让对方感觉到咱们的诚意,会很不痛快的。”正如在商业的敏锐上,沈默不如若菡,对人心的洞察,若菡也不如沈默。夫妻俩都不完美,但一旦狼狈为奸,哦不,应该是取长补短,那就真的所向披靡了。
  若菡想了想,笑道:“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吧。”说着从座位底下,拿出个牛皮袋道:“这是陆炳给的官票,我临来前,给换成汇通的银票了,五十万两,数数?”
  “哎,好侄女。”沈默仿佛占了极大便宜,得意的眉开眼笑道。
  若菡反应过来,不依的去掐沈默腋下的软肉,娇嗔道:“坏死了!”
  正如若菡怕痒,沈默也怕疼,赶紧按住她,岔开话题道:“不是说不动这个钱吗?”
  “那是以前!”若菡果然被引开注意力,气哼哼道:“原先以为陆炳是好人,所以不想占他便宜,现在他竟然放纵家里人欺负我家相公,还给他留着作甚?”说着晃一晃小拳头道:“早晚要把陆家打哭了,给相公磕头赔不是才算完!”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果然人都是会装的,当初没结婚前,若菡是多么的文静、多么的温柔啊,现在成了结发夫妻,还是休都休不掉的诰命夫人,小獠牙、小性格就都露出来了。不过想想也是,当初威风八年的殷大小姐,怎么可能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娇小姐呢?
  ‘不过我喜欢……’沈默嘿嘿暗笑,抱着媳妇爱不释手,如果真的娶一个老实怯懦的大家闺秀当老婆,那才是一辈子最大的悲哀呢。
  “笑什么呢?”若菡抬头望着他道。
  “我可捡到宝了。”沈默欢天喜地道:“你说当初就怎么和我一条船呢?”
  “人家都说,我才是修了八辈子才修到的福气呢。”若菡羞羞道:“看来我上辈子一定是大善人。”
  “看来我们都找对人了。”沈默得意地笑着。
  年轻小夫妻的肉麻,真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呢……
  ※※※
  沈默的义气和担当,彻底激发了马五爷身上蛰伏多年的豪情,他也毫无保留的亮出家底道:“兄弟,我知道你要的粮食越多越好,我们漕帮的公仓里,有十五万石,私下的暗仓里,还有五万石从漕米中透漏的,不过因为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所以比较陈且杂!我现在就去跟后面的老爷子们说说,今天就拍板给你!”
  什么叫人心换人心?这就叫人心换人心!受苏州粮价暴涨的影响,松江的粮食也已经涨到五两以上了,如果不是担心粮价还会涨,他们早就把粮食抛出去……虽然必会导致粮价巨幅下挫,但七十万银子还是没问题的。
  若菡看向沈默的目光变得无比崇拜,心说夫君果然是深不可测啊,竟然用五十万两银子,买了至少七十万的东西,还邀买了金不换的人心。
  ‘这就是术与道的差别啊?’若菡简直快要崇拜死自己的老公了……殊不知沈默同学现在也是满心惊喜,他原先根本没指望能搞到这么多粮食,心中不禁连呼:‘闷骚型的爆发起来真可怕!’
  见沈默两公母都在发呆,马五怕他俩以为自己还要拿乔,忙不迭解释道:“一般小事儿我这个帮主就说了算,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得跟老前辈们知会一声。”说着有保证道:“你放心,我还是很有威信的,老前辈们都听我的。”
  沈默点头笑道:“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那更好。”马五笑道:“走,我带你俩去见见我们漕帮的长辈。”
  往后院去的时候,他向两人介绍,漕帮有个‘德高堂’,凡是漕帮之中,六十岁以上、没有违反过‘十条十一戒’的老人,便可以住进来,享受全帮的供养……事实上,在这个劳动人民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的年代,又是从事漕运这行的,很少有能活到这么长的。整个松江漕帮,也不过一百来人,基本上还都是舵主、执事、账房,之类的脑力劳动者。
  这些人年高望重,漕帮又关系着他们的余生,什么人背叛漕帮,他们也不会。所以全帮上下对这些人十分的信任,约定但凡大事,帮主必须先和这些老人家商量才行。
  听得沈默点头连连道:“怪不得漕帮能长久兴盛几百年,制度合理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啊。”
  “有漕帮这个称呼,还不到一百年呢。”一个老者站在屋檐下笑道,原来说话间,已经进了德高堂。
  沈默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混淆了时空,把漕帮的截止日,一直算到了杜月笙、黄金荣完蛋,显然是让这时代的人无法理解。他知道这可不是藏拙的时候,便朝老者拱拱手,和煦笑道:“老先生,这是一份儿美好的祝愿,想来您会接受的,对吗?”
  “当然当然。”老头被他逗得十分开心,问马五道:“小五,这是哪里的朋友?”
  马五毕恭毕敬的行礼道:“三叔,这就是您一直念叨的状元郎沈大人。”
  老者可能有些追星情结,一听说是传说中的沈六首,马上激动了,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然后又激动的扯开嗓子道:“文魁星驾到,你们还不快出来迎接!”
  便有各色老头从各个小跨院里出来,不一会儿就站满了沈默的面前,问好的问好,搭讪的搭讪,又请他入内喝茶,还让人张罗好酒好菜,兴奋地仿佛过年一般。
  但当马五将沈默的来意说明,热烈的气氛戛然而止,老头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极为看重为晚辈们看家,这份神圣的使命。
  他们追星不假,但大事儿上一码归一码,还是拎得轻的,经过最初的骚动后,都望向那起初跟沈默说话的老者,他叫龙三老爷,今年八十了,是一干老头中最高寿的,且还是前任帮主,老头们到现在还习惯性的听他拿主意。
  龙三老爷对沈默道:“按说现在是马五当家,我们这些老头子,不该胡乱插嘴。”这当然是废话,如果真这么觉着,直接点头不就完了?便听他接着道:“但是马五也跟大人您讲了,帮里有许多难处……”
  “三叔。”马五必须要说话了,不然会让沈默觉着漕帮是在耍他:“有这么多银子,多大的亏空都补上了。”
  “当家的是漕帮的旗,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但我漕帮并不是个江湖帮派,而是上万苦命人,和他们妻儿老小的家。”龙三却不为所动道:“这么大的一个家,光靠朋友义气是撑不起来的,还是得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我们这些老不休不要脸,非要跟大人较真,还请大人恕罪。”
  “我岂是是非不分之人?”沈默摇头笑道:“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话果然不假,漕帮如此敬老爱老,定然不会行差踏错,所以气运必然长久!”
  这番话说得太漂亮了,让老头子们感动的不行,一些泪点比较低的,甚至眼圈都发红了。
  龙三得意地看马五一眼道:“你虽然痴长几十岁,可论见识还是比不过沈大人的。”
  马五倒不觉着丢人,呵呵笑道:“沈大人是文魁星下凡,论见识谁能比得过?”
  沈默也乐得他们把自己当成‘星星’下凡,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这样以为,那将会让所有人面对他时,智商统统降一截。不过可惜的是,因为文人相轻的缘故,他的同行们是不会吃这一套的。
  ※※※
  交情归交情,买卖还是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既然大人开明,那老朽也敞开天窗说亮话了。”龙三一脸诚恳道:“跟您说过了,填补亏空犹在其次。主要是现在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帮里弟兄的生计,要勉力维持,还要各处打点托情,看看能不能减免一些苛捐杂税。”说着慢悠悠道:“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二十万石的粮米来应付。”
  说到这儿,自己都有些脸红,但一想是为了帮里,又不是为自己,龙三老爷厚着脸皮道:“其实五十万两银子,买二十万石粮食,放在以往任何一个年份,都是买的着的。”何止买的着?买两倍的粮食都绰绰有余。
  “但是以今年的粮价,少赚就是赔,我们起码得赔上几十万两银子。”龙三自己都觉着自己无耻,但还是接着道:“当然了,您讲义气,够朋友,咱们就是赔上这笔钱,也权当交个朋友了。”说着干笑一声道:“可说句昧良心的话,现在已经四月中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还是涨的,七两八两都是很轻松的,所以我们如果再屯上一阵子,就能赚到两个,甚至三个五十万两……”
  很显然,老头嫌五十万两太少了!
  这让沈默很不爽,心说敬着让着还让出狗屎来了,便想跟他理论理论,却被若菡轻轻咳嗽一声,抢了先……意思是,装好人的就继续装下去,狠话还是我这个恶人撂吧。
  只听若菡清声道:“老爷子这话晚辈不敢苟同。”说着也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便朗声道:“因为您对粮价的猜测,是一厢情愿的,片面的,完全错误的!”
  “好厉害的一张嘴。”龙三笑道:“这位是?”
  “拙荆。”沈默假意呵斥道:“还不快跟老前辈请罪?”
  被若菡说的一无是处,龙三当然面上挂不住,先是笑笑道:“原来是沈夫人,失敬失敬。”说着又道:“老朽倚老卖老,倒要请教请教,我哪里一厢情愿了?”
  “您忘了这米价是因为什么才暴涨起来的?”只听若菡道:“是因为有些人不想让朝廷开埠,所以想把此事的设计者,也是执行者,我的丈夫赶出苏州去,所以才把米价抬了起来!”又道:“您还不知道吧?苏州城最多还能撑五天,如果还没有大批粮食进去平抑物价,不到五月,城里就得乱了,到时候我丈夫肯定要被革职问罪的,但苏州城该乱还得乱,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几十万乱民!”


第四零四章 和合
  松江漕帮,德高堂。
  一身男装的若菡,面对着一群老朽,侃侃而谈,势如破竹:“归根结底,苏州城是那些人的,不是我相公的!”若菡双手一拍,十分笃定道:“到时候烂摊子还得那些人收拾,肯定要把囤积的大米低价、甚至免费放出来!”说着无比自信道:“我很负责任的说,如果不肯相帮,不用到五月,您的二十万石粮食,就得连十万都卖不了!”
  众老者无不变了脸色,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他们感觉若菡说的没错,一旦民乱起了,大户们肯定是要放粮的,到那时粮价肯定应声大跌。
  感受到风向的转变,龙三老爷面上有些挂不住,咳嗽几声,止住骚动的人群,眯眼望着若菡道:“夫人好个牙尖嘴利啊,就算你说的可以成真,那也是五月份的事儿了,咱们不会四月里便把粮食处理掉?”说着顾盼自雄道:“本帮弟兄上万,船只过千,可以同时将这二十万石粮食,运往苏松各个府县去,同时分销的话,未必不能赚上百万两!”
  这纯属抬杠了,别说马五,就连那些向来唯龙三老爷马首是瞻的老头子们,也都大感脸红,心说:‘三老爷怎么这样胡搅蛮缠啊?’
  若菡却不在意,只见她柳眉一挑,淡淡一笑道:“那敢问三老爷,您为何到现在还不卖呢?”
  “这个么……”龙三老爷老脸通红道:“原来不想卖,现在又想了,反正是我们的粮食,你管得着吗?”
  “那咱们再来说道说道现在卖粮。”若菡清声道:“假使贵帮真的可以跑赢物价,在降价前把大米卖出去,赚到个百八十万两。”说着拱手笑笑道:“这么多粮食投到市面上去,怎么也能把粮价打压下两三成去,那也算是帮了我家老爷,小女子在这里多谢三老爷了。”
  “好说,好说。”龙三老爷干笑道:“既然皆大欢喜,那就这么办吧。”
  “怎么可能皆大欢喜?”若菡声调微微提高道:“那些粮食如果按照您老的法子入市,就好像往快要开的锅里加一瓢水,只不过是将鼎沸的时间推迟——只要没有釜底抽薪,把那些坏人的阴谋挫败,价钱还会涨上去的!”说着一脸探究地问道:“试问老人家,等到了七月份漕米起运,您准备怎么交差呢?”
  “呃……”龙三老爷彻底噎住了,漕运是不能延误的,但大运河几十年未曾疏浚,淤塞的很厉害,但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却比国初的时候多了数倍,自然要多耗费许多时日在路上。如果等到把新米收上来再起运,黄花菜都耽误了。
  所以漕帮才提前存够粮食,提前两个月发运,换言之,每一期发送的粮草,都是上一次存下的,如此循环下来,倒也可以交差。
  ※※※
  龙三老爷打的主意是,先高价卖出,然后趁着粮价被大量的出货冲低,再以低价买进,如此便可以赚得差价,两不耽误,倒也是个很妙的主意。
  但他的如意算盘,必须建立在粮价会大幅下降的前提下,如果粮价真如若菡所说,会在小幅下降后回升,那他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龙三老爷的汗登时下来了,心说怎么被个小媳妇逼到墙角上去了呢?
  他在这儿陷入了窘境,边上一直没有插言的马五突然问道:“照沈夫人这样说,我们把米卖给贵方,也一样没法买到低价米,岂不是同样没法交差?”他发现对方这五十万两银子其实没什么太大意思,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沈默与若菡对视一眼,便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马五的胳膊道:“五爷,咱们从始至终,可说过要买那些粮食了?”
  “那这五十万两银子?”马五爷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人家确实没有说过要买米,是自己提出来给他们的……不过一方出钱,一方出米,这跟买卖有区别吗?马五不禁有些糊涂了。
  只听沈默为他释疑道:“兄弟我只是想借一借咱们漕帮的粮食,等到七月起运的时候,原样奉还,一粒米都不少你们的。你们直接从苏州城往北京送,还省了一段距离呢!”
  “啊?”马五爷没想到沈默的要求竟然这么低,吃惊无比道:“这怎么使得呢?”
  “怎么使不得?”沈默笑道:“待会咱们拟个合约,把这事儿白纸黑字写下来,我签名用印。到时候如果出了问题,你只管拿着它向漕督交代,一应责任由我承担,与你们漕帮无干!”
  “我怎么会信不过……”马五爷又一次被沈默给感动了。
  但话音未落,却被龙三老爷打断道:“哎呀呀,大人怎么不早说?让我们费这些吐沫。”说着一推马五道:“小五,去前面跟大人拟个合约,然后代我们这些老不休,招待一下沈大人!”
  马五觉着这样实在不当人子,踯躅着不吭声,沈默却豪爽道:“这个契约是必需的,五爷还是得以漕帮为重啊!”漂亮话全让他一人儿说了。
  马五更觉着臊得慌,看一眼龙三老爷道:“哎,三叔,咱们今天可丢死了人。”
  龙三老爷也臊得慌,挥挥手道:“后面的事儿,你们看着弄行了,不用过问我们这些老糊涂了。”
  听出老头面上有些挂不住,如果只打算做一锤子买卖,当然不用管他,但沈默是有长远打算的,知道不能逞一时之快,赶紧拱手道:“咱们是一码归一码,事情该怎么谈怎么谈,若果坏了交情,可就得不偿失了。”说着对若菡佯装严厉道:“还不给三老爷赔罪!”
  若菡吐吐舌头,朝着龙三老爷福一福,怯生生道:“小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嘴上还没有把门的,给您来赔不是了。”
  龙三老爷哭笑不得道:“你可不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是头发长见识更长。”说着赞叹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沈大人,也只有这样的佳偶,才能配得上您!”他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若是跟一个小女子过不去,那才真叫人笑掉大牙呢。
  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家府尊夫妇都向他赔不是了,敬他何止一丈?所以龙三老爷芥蒂尽消,也向两人赔了不是,还反复叮嘱马五要好好招待沈大人伉俪,显然是已经被折服了。
  ※※※
  三人辞别了龙三老爷等人,离开德高堂,重回漕帮大厅时,便见已经摆上了丰盛的筵席。
  马五爷请沈大人夫妇入席,沈默道:“还是先把约书签了吧。”
  “若是别人,肯定要签的。”马五爷却摇头道:“但沈大人你不用,除非你不把我当兄弟!”
  “一码归一码……”沈默还没说完,便被马五爷拦住道:“我信的是你沈拙言这个人,不是什么苏州府同知,在我马五看来,你的一句话,比那劳什子大红印章管用!”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沈默郑重点点头道:“如果我沈默有半点毁诺,人神共弃,五雷轰顶!”
  “这不就结了么?”马五爷朗声笑着拉沈默入席,也招呼若菡道:“弟妹啊,也快坐吧。”说着为他俩介绍道:“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都是咱们漕帮自家的菜,在别处是吃不着的,图个新鲜吧。”
  沈默两个看那琳琅满目的大圆桌上,除了乡野田趣的凉菜外,更多的是一些漕帮独有的菜品,比如生蚝是用鸡蛋烙的、大肉片子是用坛子焖的、马蛟是用香芹拌的,最有特色的是那艄公肥肠,从没见过那种切法,刚看到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竹笋呢。吃一筷子才感受到肥肠爽滑味道。
  买卖谈成,心情舒爽的紧,夫妻俩胃口大开,在帮派吃饭就有这个好处,越是大快朵颐,越让主人高兴,绝对不会觉着你不够斯文啥的。
  不过让沈默大跌眼镜的是,若菡最喜欢的,竟是那漕帮特制的油炸臭豆腐,不过人家叫‘豆仁飘香’,虽然他仍是敬谢不敏,但见若菡似乎隔一会儿就会夹一筷子,显然十分中意。
  见客人吃得十分开心,马五爷特别高兴,问道:“味道还中?”
  “实在太美味了!”沈默夫妻俩一起点头称赞,沈默笑道:“日后定要多多叨扰五爷了。”
  “大人若是常来赏光,我们才是求之不得呢?”马五呵呵笑道:“说不定还能把漕帮菜的名声打出去呢!”后来因为若菡喜欢吃那‘豆仁飘香’,沈默便带她时常光顾,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模仿他的衣食住行,已经成了上流社会的风尚,竟真的让这原本只在帮内流传的漕帮菜名声大振,士民无不趋之若鹜!
  随着漕帮子弟的足迹遍布全国,漕帮菜馆也开遍了两京一十三省,甚至日本、南洋、新大陆……当然这是后话。
  ※※※
  因为沈默还有大事要办,所以马五没有劝酒,只是让他尽兴就好,反倒吃得痛快。酒足饭饱之后,餐桌撤下,下人奉上香茗,略坐后,沈默两个刚准备告辞,却听马五爷道:“还有一桩事儿。”
  两人只好再坐下,便见他从怀里取出那个牛皮袋,点出十张银票道,然后将其余四十张装回袋子里,递给沈默道:“这十万两银子,是我漕帮借兄弟的,将来一定会连本带利还你的,就算我这一辈还不完,下辈子、下下辈子,用一百年也会还清的。”
  沈默心说这是干什么?玩完这把不想和我玩了?那我一番做作岂不是白费了?便把那袋子推还回去道:“说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除非不认我这兄弟,否则休要说个‘还’字!”
  听他这么说,马五爷更加感到没看错了人,赶紧解释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漕帮的铁规矩,不准占人便宜,不可贪人财物。这五十万两银子,如果是买米所得,我当然受得心安理得,可现在只不过借给你用几天。就算租金的话,也不用万把两银子吧?”
  只见他一脸自嘲地笑道:“如果不是鄙帮实在是太需要银子救命了,我是万万不会昧着良心,收下这个钱的!”说着目光坚决道:“如果是借用,我尚且还可厚着脸皮使上一使,但你要是说白给,我们漕帮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吃这个白食的。”
  “反正我不要。”不得不承认,沈默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很惊人的,才来了漕帮半天,说话就开始带着江湖匪气了:“你要是不要,就帮我烧了火吧。”
  “我是万万不能要的。”马五也犟上了。
  见双方为这种事情互不相让,若菡暗暗好笑,心眼一转,便想起个好点子来,脆声道:“小女子有个主意,二位当家的可否听一听。”
  “讲!”沈默道。
  “弟妹请讲。”马五也道。
  “这个钱呢?我家相公是肯定不会拿回去了。”若菡对马五道,又对沈默道:“但五爷也不想要,与其争执不下。不如这样吧,咱们把这钱算作投资给漕帮,用于将来在苏州开设的市舶司车马行——到时候双方合股,贵方出人出力,我们出钱且帮着联系销路,股份算五五分,利润也五五分成,如何?”
  “好啊!”马五当即叫好道:“这主意太好了!”他很清楚,如果没有沈默夫妇的帮助,将来的车马行就算开来,能不能挣钱还是个大问题,这样双方结成利益共同,不愁沈默这个市舶司老大不帮忙,不愁沈夫人这个商业天才不尽心,不愁将来会财源滚滚!
  见他喜上眉梢,沈默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说着笑笑道:“这个用不用再跟后面商量一下了?”
  “这个不用问。”马五也摇头笑道:“方才三叔已经说了,后面的事情我看着办,那就不会再有异议了。”说着有些犹豫道:“不过五十万两银子,足够开十个八个大车马行了,你们才占一半的股,实在是说不过去……要不这样吧,三七分吧。”
  “五五分就是五五分。”沈默摇头笑道:“我其实是赚大便宜的,不信你走着瞧,只要这个事儿能成,我几年就能回本,敢不敢跟我打赌?”他知道五五波是最合适的,因为如果自己所占比例太大,就会让漕帮产生自己是附庸的感觉,这对一个超级大帮派来说,就算勉强接受,也如吃了个苍蝇一般。
  “那……就这么着?”马五爷不愿意跟沈默矫情,如果份额少了,他确实不好交代,所以便不再异议道:“还得贤伉俪多担待。”
  “自己的买卖。”沈默呵呵一笑道:“还用嘱咐么?”
  ※※※
  见天色不早,沈默两个起身告辞,马五强要留宿,沈默笑道:“下次吧,我现在是在跟时间赛跑,一刻也不能停啊,别看现在天晚了,我还得去拜访你们知府大人。”
  “那就只能下次了……”马五遗憾道:“还想跟大人好好请教请教呢。”
  “会有机会的。”沈默笑道:“等五爷不忙了,去苏州盘桓些日子,我们慢慢谈,细细聊就是。”
  马五欢喜道:“中,我会尽快去的。”便将两人送出到门口,道:“粮食今夜就开始装船,咱们漕帮自己的码头,安全不用担心,大人说什么时候发,就什么时候发。”
  辞别了马五爷,上车之后的沈默,明显感觉心头一松,有了这二十万石粮食,他脖子上的绞索,终于可以松动一些了。
  夕阳下,马车上,他无比放松地躺在妻子的腿上,轻声笑道:“为了把那帮混账收拾掉,今天我其实是准备吃亏的。”说着嘿嘿一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把一个弃子下成妙棋,果然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啊。”
  若菡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小声道:“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没和你商量吗?”
  “怎么会呢?”沈默舒服地闭上眼睛,呢喃道:“有你真好……”


第四零五章 富可敌国
  王崇古最近比较烦,身为松江知府他压力很大,失眠厌食焦躁,就连夫人也给他泡了三鞭酒,可见连某事都受了影响。
  他的烦恼之源,无外乎也是粮食问题。被苏州府所带动,松江的粮价一路飘红,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他手下又没有海瑞那种能镇住场子的牛人,府城里自然是混乱不堪,囤积居奇者大有人在,哄抢偷盗者不计其数,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但治安还不见好转。
  更严峻的是,松江还是抵御倭寇的前线,粮食的短缺,让军心都开始不稳,作奸犯科者屡禁不止,战斗力下滑的很厉害,如果这时候倭寇打过来,他苦心经营的上海防线,恐怕根本不是对手。
  见丈夫愁肠百结,一筹莫展,素来不信神佛的王夫人,也在府中设上香案,每日给佛祖上供跪拜,虔诚祈祷倭寇勿来。
  这天晚饭后,又见夫人在上香,王崇古苦中作乐,笑她说:“夫人的心意我领了,可现在咱们大明是道教的天下,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还是拜三清吧。”
  他夫人却不同意道:“人家说道家修的就是太上忘情,这话一点都不假。不信你看看咱们当今圣上,修道修得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见。以此推之,三清恐怕更加没有人味,指望不得的。”说着朝如来佛合十道:“还是西方好,有人味儿。”
  “和尚才是六根清净,不管尘事呢。”王崇古失声笑道:“不留发、不娶妻、不生子,断绝纲常,跳出五行,有何人味可言?”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夫人道:“我这一年里听‘西游’,才知道这西天佛门圣地,正如你这衙门一般无两……”
  王崇古这下来了兴趣,笑问道:“倒要听听佛门圣地,能跟我这腌臜衙门一样?”饭后闲谈,正是个好放松。
  “你还别不信。”王夫人振振有词道:“有一折叫‘乌鸡国’,是说乌鸡国王曾经好善斋僧,佛祖便差文殊菩萨来度他去极乐享福。文殊这人很嫉妒,不想看着别人好,就故意变做凡僧,向国王化缘。”
  “你这妇人瞎编排。”王崇古呵呵笑道:“人家菩萨真身法相岂能轻易示人,怎么就扯到嫉妒上了?”他不爱看戏,也就不知道这些桥段。
  “怎么不是嫉妒?”王夫人道:“就算不能相见,好言好语的告诉国王就是了,他偏要恶语相向,无端刁难那乌鸡国王。那国王又不知道他是菩萨,一气之下就把他捆了,送在河中,浸了三日三夜。”
  听她这样说,王崇古点头道:“这国王还是太仁了,如果在咱们大明,早就廷杖一百,发配三千里了。”说着呵呵一笑道:“这戏文有硬伤啊,那文殊菩萨多大的法力,怎么能被凡人擒下,浸到水里呢?”
  “这正是他的阴险所在。三天后,国王放了他,他便回去跟如来哭诉,污蔑国王对佛祖多有亵渎,连他这个接引使者都敢欺负。如来就把国王推下井,浸了三年,以报文殊三日水灾之恨。”王夫人气愤不已道:“那文殊尤嫌不过瘾,又把自己的坐骑变为假国王,每日与后宫娘娘同眠同起,虽然后来说那畜生是骟了,无福消受。但此举一样坏了纲常伦理,极为可恶!”
  说完王夫人便总结道:“这不正像衙门里的污吏,打着老爷的幌子做尽坏事,吃拿卡要、欺男霸女,甚至还动辄害人性命,却让人把账都算到老爷头上?”
  “好吧,你说的有理。”王崇古不禁哑然失笑道:“但也不能以此说明佛祖也是个俗人,毕竟是下面人蒙蔽了他,瞒着他干的。”
  “那好我就举个佛祖的例子。”王夫人看来要让丈夫彻底服气,道:“前几天听完最后一回,唐僧师徒历经劫难,终于到了西天,见到了如来,因为不懂‘规矩’,没给两个管经书的‘书办’一点‘人事’,就被人家给了空白经书。若不是有仁厚长者看不过去,暗中点破,这师徒四人辛苦一场,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找佛祖告状,处罚那两个书办啊!”王崇古也气道。
  “找是找了,可佛祖并没有惩罚那两个书办。”王夫人一脸难以置信道。
  “为什么呢?”这跟王崇古心中的佛祖,差距太大了。
  “佛祖这样解释:‘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王夫人看一眼王崇古道“最后师徒几个还是拿出了吃饭的紫金钵盂,才换到了有字的经书。”
  王崇古又一次哑然失笑道:“原来佛祖也好这一口啊,看来夫人是对的,西天灵山跟我们的衙门,果然是有相像之处啊。”
  “所以啊,就像你拿人家的手短,不好不给人办事一样。”王夫人笑道:“只要我多上供,多磕头,佛祖收到之后,肯定不会不显灵的。”
  “哈哈,但愿如此吧!”王崇古放声笑道,似乎连日来的阴霾也消散不少。
  ※※※
  夫妻俩正在说笑,便听得敲门声想起,两人赶紧止住笑闹,正襟危坐,王崇古这才沉声问道:“什么事?”
  “大人,门外有一位书生,投贴说要见您。”声音是府中的管事。
  “你也不懂规矩吗?府门都落锁了,还见什么见?”王崇古不悦道:“让他明天再来吧!”
  “他说您看了拜帖,一定会马上见他的。”外面的管事郁闷道:“听他口气那么大,小人不敢擅自回绝。”
  “叫什么名字?”王崇古问道。
  “张凤磐。”管事的答道。
  “什么?子维?”他的外甥张四维字子维号凤磐,不过在北京当官呢,王崇古惊得立刻打开门,拿过拜帖一看,果然见上面写着‘张凤磐’三个大字,不过看字体,可不像是张四维所写。
  再一端详,王崇古发现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米粒大的小字,凑到灯下细细端详,才看清楚是‘的同事好友’五个字,他轻声完整念道:“张凤磐的同事好友?”
  “原来是个骗子!”管事的仿佛受到莫大的愚弄,气急败坏道:“敢骗到我们知府衙门头上,简直是活腻歪了,我这就去把他抓起来!”
  “慢!”王崇古却摇头道:“请他进来。”
  “啊?”管事的只好闷闷道:“是。”
  “客气一些。”王崇古沉声道:“低调一点。”
  看到大人一脸的郑重其事,管事的哪里还敢怠慢,赶紧屁颠屁颠出去请人了。
  “夫人,请帮我穿衣。”王崇古道,他现在穿着居家的袍子,虽然宽松舒适,但若是见人的话,就太失礼了。
  王夫人一边将他的栗色云纹背子拿过来,服侍他穿上,一边问道:“老爷,那到底是什么人?”
  “八成是沈拙言。”王崇古轻声道:“子维在内阁当差,他的同事可不多,在江南的也只有那位‘沈苏州’一个了。”
  “沈大人用得找这样拐弯抹角吗?”王夫人惊奇道:“只要把名一报,咱们还不得大开中门迎接?”
  “当然是有他的原因了。”王崇古低声道:“不说别的,单独‘擅离职守’一条罪,就麻烦的很。”这时候衣服穿好,他对夫人道:“可能会很晚,你先睡吧,别等我了。”
  “是。”到了正事儿上,王夫人是不会拖后腿的。
  ※※※
  当王崇古迈步进入书房时,便见沈默一身蓝色夹纱直裰,正坐在客座上神态悠闲地喝茶。
  反手关上门,王崇古压低声音笑道:“哎哟我的沈大人,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从苏州跑到我们松江来了?”
  “唱的你们山西梆子‘小借年’。”沈默呵呵一笑道:“鉴川公,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呀。”
  王崇古笑着请他坐下道:“倒是想帮帮你,可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除了为你摇旗呐喊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他自然知道沈默是来干什么的,是以抢先把口子堵住。
  “鉴川公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这场事故起源于苏州,苏州定则松江定,苏州不定松江亦不定。”沈默苦下脸道:“帮人就是帮自己,看在我巴巴的上百里路跑过来,王大人还请施以援手。”
  “拙言老弟,我承认你说的对。”王崇古苦笑道:“可我松江虽然出粮,但也出大地主,能收上来的粮食本就不多,还得筹备漕粮,以及前线的军粮。”说着两手一摊道:“我就算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实在是有心无力,请大人见谅啊。”
  “哎,难道真的不能帮忙吗?”沈默一脸苦涩道。
  几句漂亮话,王崇古还是要说的:“拙言此言谬矣!你我乃是临府,当然要相互扶持了……”说着一拍胸脯道:“这样吧!你先在我这住下,我明天就去帮你借借看!”
  沈默正色道:“多谢老哥的美意”说着摇头道:“不过借粮食这事儿,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是本地父母官,欠下子民的人情,将来不好御下。”
  见他如此替人着想,王崇古反而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没关系,没关系。”但沈默主意很正,执意不让他求人,王崇古也就顺水推舟道:“那好,松江府境内随便你借,借到多少你都全拿走!我一粒粮食也不留!”
  这才是沈默这番做作的用意所在……他跑到人家王崇古的地盘上,一下拉走十几、几十万石粮食,若是不提前打声招呼,取得他的同意,王大人肯定是要不快的,这样就太不好了——因为一个王崇古虽然不算什么,但他若隐若现的那个背后庞大集团,却是沈默必须正视和重视的。
  ※※※
  “有老哥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沈默笑道:“放心吧,只要苏州的麻烦解决了,松江的困境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愿如此吧!”王崇古沉默片刻,才幽幽道:“拙言,你想过没有,事情为什么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因为我要开埠。”沈默冷笑道:“市舶司碍了这些人的眼呗。”
  “有人说,为官应当三思。”王崇古道:“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有?”
  “思危,思变,思退。”沈默点点头道。
  “对。”王崇古颔首道:“那你想过自己的退路吗?”
  “我没有退路。”沈默呵呵一笑道:“只有一条路,就是一直走下去。”
  “年轻气盛!”王崇古叹口气道:“那帮人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过来的,你要是继续单枪匹马的搞下去,纵使这次侥幸过关,也总有折戟沉沙的一天。”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沈默正色道:“要我现在就放弃,乞骸骨、告老还乡吗?”
  “呵呵……”王崇古扑哧一笑道:“你才多大,就告老还乡。”然后分解道:“我是说,你应该联合一些强援,并肩作战,这样胜算才会大些。”
  “鉴川公这话是至理。”沈默心头一动道:“只是不知,从哪里求得强援呢?”
  “这个么……”王崇古缓缓道:“我倒是认识几个,可以给你引见一下。”说着又笑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太早,还是等你过了这一关,再找个机会慢慢说吧。”
  沈默面色平静地点点头,虽然王崇古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人!
  那就是赫赫有名、势大财雄,远在天边也近在眼前的——晋商!
  所谓晋商,就是山西商帮,他们是农耕思想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北方中国的异类,其重商文化之浓重,甚至要超过最不安分的闽广一带。
  能让他们放弃千年以来对土地的眷恋的,还是土地——近二百年来,山西的植被严重退化,土地愈发贫瘠,再加之常年干旱少雨,土地已经无法哺育三晋大地的子民了。如果不想被全家饿死,只好想办法、找出路。当决定要出去闯出一条活路时,他们选择了往西!
  因为山西人知道,如果脱离土地,就只有经商,而最好的商机,就如注定一般,出现在他们身边!
  当时为了防御蒙古,朝廷立九边,驻大军于宣大一线,大军耗费粮米巨大,运输费用巨大,朝廷负担不起,便采用‘开中之法’,允许商人们向边镇军队提供粮米、布匹,以及各种所需,作为对价,可以换取盐引,到指定盐场支盐和贩运盐斤。至少在一定时期内,朝廷通过这一办法的实施,既解决了北方边镇军饷,又收到了盐税,而山西商人也因此而兴起。
  在走西口的过程中,山西也形成了一批富晋大户,他们培养子弟读书,官商结合,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至于近年的扬州盐商,原籍几乎全是山西——将其余竞争对手挤出扬州,可不是仅靠商业手段能做到的,而晋商们所依靠的,正是他们自己培养出来的读书人。
  多少年来,山西商帮出身的官员,已经在朝堂深深扎根,枝繁叶茂,抱团打天下!比如老的有兵部尚书杨博,中年的有这位王崇古、年轻的还有张四维,老中青三代结合,其战斗力不容小觑。
  更让沈默感兴趣的是,这帮人十分的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几乎在所有的争端中保持中立,仿佛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那日益庞大的晋商集团的利益……
  究竟什么样的利益,能让这些‘高贵’的官员心甘情愿为带着铜臭味的商人服务呢?
  深谙此道的若菡给沈默算过一笔账……西边那块她不摸底,仅就眼前的扬州说,山西盐商的资本在三千万两,每年可获利九百万两,这些利润用在输帑税银上一百万两;施舍给僧道丐贫、建造桥梁楼宇、捐资助学、以及疏通打点等方面大概是三百万两……这当然不是脑子进水,而是精明的山西商人,明白树大招风,钱多惹人眼红的道理,他们固定花出这笔巨款,一方面培养倾向自己的读书人,另一方面也是在给自己积攒人品,博取老百姓的好感,再通过贿赂结交上下官员,三管齐下之下,地位无比稳固,无人可以撼动。
  而且就算一年花三百万两,还剩五百万两的纯利润——仅仅一个扬州,一群山西盐商的纯收入,便跟大明朝的岁入相当!若再加上宣大、张家口的那些驻边晋商,他们每年的总利润是多少?
  若菡说,应该不下于七百万两。
  请注意,是每年。
  也就不难理解,王崇古们的意趣为何迥异于同僚了。


第四零六章 投献成风
  虽然现在双方有意接触,但无论是沈默,还是晋商集团,无疑都是无比谨慎的。
  于晋商集团来说,他们虽然富可敌国,但保守的个性,以及对现状的满足,使他们不愿冒着开罪闽浙海商的风险,贸然投机于一个尚未显露雏形,更是前途未卜的通商项目。
  而对于沈默,说实在的,他其实对晋商没什么好感,因为他上辈子有一次坐火车,闲来无事看过这方面的书籍,正是关于这群人的发家史——据说正是这帮人,为了攫取厚利,不顾国家的禁令,大肆向后金走私粮食、盐铁,让朝廷的封锁令变成一纸空文,使女真人可以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到了后期,更是变本加厉!女真人的全部的火药、八成的粮食和超过六成的金属,都是这些唯利是图、数典忘祖的东西提供的。
  更为可恶的是,他们还向女真出卖各种情报——要知道,他们基本垄断了明军的军需供给,对明军状况的了解,甚至比领兵的将领还透彻,再加之他们常年腐化拉拢中央、地方文武官员,对朝廷政令,军队动向也是了若指掌,这样的一群人吃里爬外,明朝确实败得不冤!
  不过,现在是嘉靖三十六年,努尔哈赤他爹都还没结婚呢,此等罪名当然不能加诸于晋商之身,可恶感总在心间,让沈默久久不能释怀。
  如果由着性子的话,他甚至愿意和王直把酒言欢,也不愿意跟这些人产生半点瓜葛。
  但事实上,既然立志要改变些什么,他就必须将个人的好恶永埋心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甚至是无恶不作、恶贯满盈、死后一定会下十九层地狱,且永世不得翻身的徐海,如果可以为我所用,他也会同样给予支持,让他变成中国的德雷克……话说英国那位海上魔王德雷克船长还不到二十岁,如果有可能,沈默希望他被称为……不列颠的徐海魔王。虽然这个希望比较渺茫,但他还是希望可以尝试一下。
  没有善恶,只有对错。这就是沈默为自己这辈子定下的行为准则。
  所以他不可能放过将晋商拖下水的希望,只是处于对这些人的不信任,他提醒自己必须保持谨慎,不要被卖了还给人家点钱。
  当天夜里,他就留宿在知府衙门,第二天一早,正与王崇古吃早点的时候,外面一个幕僚匆匆进来,伏在王崇古的耳边,悄声嘀咕几句。
  王崇古闻言点点头,轻声吩咐那幕僚几句,便让他退下了。沉吟半晌,才缓缓道:“陆家的人到松江了。”
  正在喝粥的沈默,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平静,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夜里。”王崇古道:“下榻在华亭驿站里的。”
  “看来确实是有高手啊。”沈默笑笑道:“我一动,对方就猜出我的意图来了。”昨天夜里,他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算细致的讲给王崇古听了。
  “嗯,确实这么回事儿。”王崇古点点头,不无忧虑道:“看来,他们是要给你搞破坏来了。”
  “如果让他们得逞,我就完蛋了。”沈默呵呵一笑,搁下饭碗道:“有件事请震川公务必援手。”
  “什么事儿?”王崇古不置可否地问道。
  “帮我照看一下漕帮码头。”沈默沉声道:“那里的二十万石粮食,是我的底气所在,如果有什么闪失,我就得任人鱼肉了。”
  这种事儿不过举手之劳,且帮人就是帮自己,王崇古终于点头道:“好吧,你只管放心,我这就派人过去,必要时我会亲自坐镇的。”归根结底,他还是不怕那些人的。
  “太好了!”沈默欢喜道:“多谢鉴川公!”
  ※※※
  既然对头驾临,那当然要抓紧时间了,吃过早饭,他便离开了知府衙门,登上候在门口的马车,直奔城南的‘徐家大墙门’而去。
  听人说,本地称高官、富绅的住宅为‘大墙门’,称中、小地主的住宅为‘墙门’。两者虽然等级清晰,却不是没有跃迁的可能,比如哪个地主家的儿子中得进士,奋斗成了高官显贵,必然会带来整个家族的升华,从墙门变成大墙门。
  此行的目的地徐家,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徐阁老的父亲,是个不第的秀才,奋斗了一辈子,做到浙江宣平县的二把手,县丞。虽说自己觉着人生挺失败,但好歹实现了脱贫致富,在老家买田置地,守着几百亩良田,成了小型地主,他家也就被称为‘徐家墙门’。
  到了徐阶这一代,徐家算是彻底发达了,他官至内阁次辅,权势熏天的一品大员,乃是松江前所未有的大人物!自然引来无数人的趋炎附势,‘投献土地’者趋之若鹜,徐家土地连年激增,据说有二十万亩之多。但具体多少,恐怕连徐家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总是在不停增长就对了。
  但沈默无法去指责徐家贪婪,因为近百年来,土地‘投献’之风盛行,已经成为一种可怕的社会风气——所谓‘投献’,就是将土地无偿献给皇亲国戚,勋贵官绅。这种投献,又分为‘妄献’和‘自献’两种。前者是指庶民田地被‘奸猾之徒’妄称己业或‘无主闲田’奉献给权豪势要;后者则是指庶民、甚至中小地主,将自家的田地无偿地奉献给官豪势家。
  沈默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便对这种现象有所耳闻,他当时还十分奇怪,不都说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吗?怎么大明朝的老百姓偏偏要弃之如敝屣呢?
  如果说农税高,老百姓负担不起,还好理解,但大明朝的农税向来不高,零七八糟的各种捐税加起来,从没超过二十税一的时候,怎么也不至于负担不起吧。
  后来才知道,不是老百姓甘做无产者,而是因为徭役之重,甚至超过税粮。徭役是按照田亩数分担的,具体内容五花八门,从千里之外押运征收的几百块城砖送往北京,可能是将南方生产的军需,送到北方前线去;也可能是到驿馆服役半年,也可能是给官府老爷抬轿子半年——轮到那种千里运送差事的家庭,结局往往是破产;即使是后者,也严重影响了老百姓的个人生产劳动,令他们不胜骚扰!
  但是,达官贵人们却享有优免劳役的权利,一旦成为他们的家丁、庄佃甚至奴仆,便可在其荫蔽之下,免充国家差役。难以为继的农民往往投献与贵人门下,以求躲避差役苦累。甚至中小地主,为了免受官府骚扰,倚仗官家权势,也加入到投献大军,成为一名光荣的家丁。
  投献的恶果显而易见,令朝廷税收减少外,可动员的免费劳役也越来越少,于是只能加派给剩下的人,剩下的人走投无路,只好也效仿投献,其风愈演愈烈,令人不禁担心,如此下去,朝廷该向谁征税?又该用什么人修黄河、筑长城、运粮米呢?
  所以自洪武年间,一直到现在,历代皇帝基本都下过严禁投献的圣旨,命‘投献之田充公,投献之人充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投献者与纳献者只要走一遍典卖文契的程序,便可以合法买卖的外衣,掩盖非法投献的事实了。
  ※※※
  大明朝立国一百七十年,投献之风从未停止,只不过投献的对象,已经从国初时候的皇亲国戚、勋贵武将,转变为现在的文官群体了……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藩王皇亲被猪一样豢养,武将勋贵也早失去了昔日的荣光,在进士出身的文官面前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着,这样的‘贵人’本身都容易被文官欺凌鱼肉,自然无法承担庇护的责任。
  所以老百姓纷纷转投官员门下,基本上‘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比如说沈默,中了解元以后,便有上百人来他家投献,平均哪个也带着十亩八亩的地。最多的一个是那个刘老六,据说有良田二百亩,就是这样比他还富的小地主,却甘心委身于他家,当起了门房,此等荒诞景象,若非亲见,焉能相信?
  当沈默中了状元,成为震古烁今的沈六首后,投献之人更是接踵而至,他虽然十分不喜,却不能和社会风气相悖,只好装作不知,但听沈安说,家里的良田已经过万亩了。
  想来徐阁老家有田二十余万亩,佃户万人,家人数千,也不一定是他的本意,但默许纵容之罪,总是一定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马车到了徐家大门墙外,沈默命铁柱投递拜帖,自己则拉开窗帘透透气。往外一看,便见到一辆装潢精致的马车从街头而来,徐徐停在自己边上。
  马车的车帘掀开,一张俊美到没有天理的面孔,便出现在沈默眼前,从一看到他,便双目喷火,目光直勾勾的仿佛要钉在他的脸上一般。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碰头,来者正是那位被他敲诈了七万石粮食,才放回去的陆绩陆子玉。
  满不在乎的迎着那满含幽怨、怨怒、愤恨的目光,沈默呵呵一笑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子玉啊,见了为叔怎么不问好啊?”
  那陆子玉咬牙道:“有本事待会儿你也笑着出来!”
  “我当然有本事了。”沈默眨眨眼道:“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吗?”说着呵呵一笑道:“子玉啊,你到底是男是女?”
  陆子玉的脸登时拉下来,仿佛听到同车人说了句什么,他使劲一拉门帘道:“无聊!”便与沈默隔断了视线。
  沈默也缩回头,满脸的笑容渐渐消散。身边的若菡小声问道:“那是什么人啊?”
  “他就是自称陆绩的那位。”沈默低声道。
  “他就是陆绩?”若菡嘴角优美的撇一撇道:“看那份儿娇嗔,分明就是个丫头。”女人都是有直觉的,所谓直觉,就是超脱于视觉之上的一种感觉。
  “是吗?我还正糊涂着呢。”沈默赶紧装糊涂道:“只是不知道那个陆绩,干吗要用个假货来当替身。”
  若菡似笑非笑道:“也许人家本身就是个姑娘也说不定。”
  “谁知道呢。”这时候见铁柱与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出来,沈默赶紧岔开话题道:“你在车里稍等,看来是徐家的人出来了。”
  若菡点头道:“嗯,你万事小心。”
  ※※※
  看到徐家来人,沈默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等着铁柱禀报:“大人,徐三公子出来迎接您进去了。”徐阶有四个儿子,老大徐蟠如严世蕃一般,靠父亲荫庇,便以太学生入朝为官;小儿子徐虹也在国子监读书,与大哥一道在京城侍奉老父。
  另外两个儿子老二徐虬,和这位三公子徐蝌则在家侍奉祖母,操持家业,把个偌大的徐家膨胀得越来越大,据说已经成了江南第一大地主,可见真是‘持家有方’啊!
  徐蝌虽然仅是个生员,但见了状元出身,官居五品的沈默,态度却十分矜持……不过也难怪,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相国的公子呢?
  两人略略寒暄,正要进去徐家,便见那猛男陆强,领着个与徐蝌面目相仿,却年纪大了不少的男子出来,直奔陆家那辆车而去。
  见沈默看过去,徐蝌轻笑道:“那是我二哥,徐虬。”
  ‘看来在对方眼中,自己的分量还是比不过陆家的。’沈默心中暗道,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待会倒要见教。”
  徐蝌笑笑道:“不等他们了,咱们先进去吧。”便伸手虚让,当先迈步进了门。
  见他如此轻慢,铁柱的脸色微变,却被沈默用目光制止,主仆两个一前一后跟着进去了。
  进去徐府,穿过数不清的重重宅门,到了后宅正堂,徐蝌道:“祖母在堂,大人先跟我去磕头吧。”
  沈默面上笑容和煦道:“理所当然。”他早听说徐家是这位老夫人当家,但凡贵客入府,总要先拜会于她,无论大事小情、皆由她专断专决。久而久之,造成她一种特殊的地位,提起‘徐老夫人’三字,人们都要不由自主地浮起敬意,但也同样有人对她的强势颇为不齿,认为她仗着儿子的权势地位,巧取豪夺,做人忒也狠了点。
  沈默跟着徐蝌进去,便见一个鬓发如银,却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盘腿坐在炕上,不敢怠慢,赶紧执子侄礼,口中道:“后生晚辈沈默,见过老师母。”然后又是一串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贺之词,同时奉上若菡精心挑选的礼物。
  徐老夫人听得这番话,大为高兴,一看礼物又无比合心,笑得如一团菊花道:“早听说华亭取中了连中六元的文魁星,来到咱们临府做官,老身早就想见一见了,不过我女流之辈,惊官动府,怕有人说闲话。”说着笑呵呵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先来了,真是懂事啊。”便吩咐孙子将他扶起来。
  老夫人便问长问短一阵,沈默都一一耐心回答,他说话极有分寸,让老人听着无比熨帖,对他的态度也愈发亲热起来。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他来松江的目的上:“你是苏州父母官,没事儿是不会跑到我们松江来的,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这个老太婆的吧?”说话极为场面,确实不像一般的老太太。
  “确实是专程来造访的。”沈默坦诚笑道:“同时也有一桩事情,要跟老夫人商量。”
  “什么事?”老太婆笑眯眯问道:“只管说来。”
  “最近苏州的粮价上涨的离谱。”沈默道:“晚生为了平抑粮价,四处筹粮,现在已经筹到了一半,半……听闻老师家有些存粮要出售,晚生愿意收购。”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儿。”徐老夫人点头道。徐家满仓满囤,粮食足够吃好几年的,碰上今年这种千载难逢的高价行情,自然要兑现一些,换取高额回报了:“卖给谁不是卖,自然要卖给关系近的了。”
  “太好了。”沈默拱手笑道:“早听说老夫人仁慈无比,万家生佛啊,您此举必定让苏州百姓传唱百年啊!”
  “呵呵呵……”老太太竟有些羞涩道:“让你这样一说,我都不好意思要银子了。”说着看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地。”


第四零七章 冤大头
  “地?”沈默轻声问道。
  “呵呵,是这样子。”徐老夫人笑道:“老身这也是为你和你们苏州府着想啊。”说着状若无意地看一眼自己的孙子。
  徐蝌便笑道:“是啊,沈大人,祖母知道你们苏州府为了平抑粮价,已经负债累累了,实在不忍心让你们再出钱了。”
  “不要紧的……”沈默笑道,却听徐蝌自顾自说下去道:“所以我们也不要你们的钱了,就用些无主的荒地来顶一下吧。”
  ‘无主荒地?’沈默心中冷笑道:‘江南本来就地少人多,大明朝又立国百年,能开的每一寸地都已经有主了,哪还有什么无主荒地?’
  又听徐蝌十分熟练道:“往年行情,二十石稻谷一亩地,但今年米价上涨了六倍,便是三石三斗一亩。”说着缓缓道:“不过我们徐家仁义是出了名的,不肯光占便宜不吃亏——这样吧,给我五万亩地,二十万石粮食全给你,怎么样?”
  他把沈默想成四六不懂的二百五了——殊不知沈默心里清清楚楚,苏州地价平均是二十石不错,现在的粮价也确实涨了六七倍,以四石粮食收购一亩田,看似十分公道。
  但事实上,不到走投无路,老百姓是不会答应的——因为粮价是虚的,土地才是实的,江南水稻两熟,平均亩产可收两石,一年便是四石。现在已经是四月,即使距离秋收,也不过半年而已,换言之,这孙子就是要六个月的收成,换取老百姓一辈子的庄稼,却还要披着合情合理的遮羞布——道貌岸然的贪婪无过于此!
  “这个价钱倒也不是无法接受。”沈默笑道:“如果我手里有地,一定会卖给你的。”说着轻叹一声道:“但有道是‘千年田,八百主’。买田历来都有公价,官府管不着,也没法干涉……总不能让人家强买强卖吧?”
  徐蝌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有些不悦道:“大人似乎没有诚意啊?”
  “三公子这话冤枉在下了。”沈默不急不躁道:“下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您要买我绝不干涉——但关口是,我手里压根没有田,您跟我急也没用。”无论如何沈默都不会答应的,虽然迫于生存压力,老百姓很可能会接受这个价格,贱卖自己的土地。
  如果那样的话,今年是过去了,可明年怎么办?老百姓没了土地,吃什么去?到时候会起大乱子的!这对他的打击将是致命的,所以他万万不能接受。
  “沈大人,你得明白我们是在帮你。”徐蝌沉声道:“据我所知,苏州城的粮食最多还可以撑三天,三天过后,粮食断了,人们没有了饭吃,是要闹事的,到时候可不是摘乌纱那么简单。”说着杀气凛然道:“是要掉脑袋的!”这孙子根本不知道沈默是什么样的人,还以为几句恐吓能奏效呢。
  “呵呵,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事情还真严重了。”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过三公子的消息有些不准。”说着伸出一指道:“漕帮码头上,二十万石粮食等待起运。”又伸出一指道:“吴江码头上,停着十艘运粮船,十万石,等待起运。”再伸出一根指头道:“我在绍兴的师长,为我设法筹集了五万石粮食,已经往这里起运了。”说着笑笑道:“这三十五万石,应该足以让苏州城的粮价下降一半了……至少能撑到,我从日本买的粮食运抵苏州。”
  “你敢从日本买粮?”徐蝌瞪眼道:“这是公然走私!你活腻了么?”
  “三公子此言差矣。”沈默依旧温和笑道:“我是江南市舶司的主事,还是有权决定和谁做买卖,做什么买卖的。”
  “买了多少粮食?”徐蝌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不多,那个国家太贫瘠,国内又在打仗,也拿不出多少粮食来。”沈默摇头叹息道:“几个诸侯凑了又凑,也不过是二三十万石的样子,要不是他们那粮食便宜,我才不费这个劲呢。”
  ※※※
  “你……”徐蝌简直要气炸了,刚要发作,却听他祖母咳嗽一声,这才硬生生打住了。
  “苏州城人口再多,这些粮食足够撑到新粮上市了吧?”徐老夫人面色阴沉的对沈默道:“沈大人此次登门,是否多此一举啊?”
  “哎呀呀,老夫人,您真是误会晚生了。”沈默一脸委屈地笑道:“晚生只是想跟三少爷说明,此次晚生找上门来,并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出于对恩师和老师母的一片孝心!”
  “哦,怎么个孝心法?”徐老夫人微微冷笑道。
  “您老先别急。”沈默笑道:“晚生虽然可以找到进粮的渠道,但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此等高价脱手的机会,是要先便宜自己人的。”
  “说得好。”徐老夫人道:“不知道你打算多少钱收购我家的粮食啊?”老太太毕竟是个体面人儿,见沈默不愿卖地,便换了个问法。
  “七两一石。”沈默道,这个价钱极为公道了,比市面上的零售价还高几钱银子。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叫道:“我们家出八两。”便见那俊美绝伦的陆绩,毫无礼貌的直闯了进来。
  徐老夫人却浑不在意,笑骂一声道:“原来是陆家的鬼伢子,你怎么也跑到松江来了?”显然双方不仅熟识,而且关系相当亲昵。
  “给太婆请安啊。”那陆绩潇洒的一拱手,一串问好之后,又状若不经意地看沈默一眼道:“原来沈大人也在这里。”
  沈默笑笑没有理他,既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只管接着就是。
  待他们寒暄完了,徐老夫人问陆绩道:“你方才说八两是吧?也要买粮食吗?”
  “是的。”陆绩看一眼沈默道:“寒家想要高价购进太婆的粮食,沈大人只好另外找辙了。”
  “先到先得。”沈默还是笑道。
  “价高者得。”陆绩也笑容灿烂道。
  “就算价高者得吧。”沈默点头道:“那我出九两,现银付讫。”
  “我出十两!”陆绩两手食指交错,冒着丝丝冷气道:“同样现银付讫。”
  “我出十一两!”沈默面色凝重道:“现银付讫!”
  “十二两我出!”陆绩也咬牙道:“现银付讫!”
  ※※※
  徐家后院大厅中,叫价声节节攀高,气氛异常紧张,空气都要凝滞一般。
  双方的价格已经叫到二十两!
  徐家祖孙俩纵使见惯世面,也没见过如此疯狂的一幕,平均一两一石的粮食,价格竟然翻了二十倍,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价格!
  他们家一共可以卖二十万石粮食,那就是四百万两啊,祖孙俩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如此的压力,已经让沈默额头布满汗水,他下意识的松一松衣襟,声音都变了调:“二十一两,八成现银,其余一个月付清。”
  对面的陆绩紧咬着下唇,死死盯着沈默,两只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几次嘴唇翕动,都没有说出话来,可见压力也是极大。
  看他这个样子,沈默终于松了口气,端起茶盏大口大口地饮水,看向陆绩的目光,既有肉痛,也有丝丝的痛快。
  陆绩反复琢磨着,就算这些粮食主导着此次决战的成败,这个价格也实在是离谱的出奇了,就算他满怀着怒火与偏执,也要扪心自问,这个价钱到底可以承受吗?
  实在禁不起如此压力,他突然一捂肚子,干笑道:“哎呀,肚子疼,我得先去出恭,待会儿回来再说。”说完不待众人答话,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一看到他突然跑出去,沈默险些瘫软在椅子上,好在他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顶住了。
  待他离去,徐老太才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对沈默摇头道:“你要是早答应用地还粮,何至于骑虎难下?”
  沈默一脸苦笑道:“这也是被逼无奈啊。”说着轻叹一声道:“开市舶司是陛下极为关注的大事,严阁老也紧盯着呢,要是延误了,晚生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听到‘严阁老’三个字,徐老太太心中咯噔一声,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再趟这池子浑水,说不定会波及到自己的儿子。
  一时间,老太太有些后悔,不该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了。
  沉默片刻,刚要启齿,那陆绩却杀气腾腾、去而复返了,徐老夫人只好打住……毕竟几百万两银子的诱惑,已经足以将任何人的理智都抹杀掉了。
  ※※※
  陆绩坐在沈默对面,准备又一次展开报价,方才他出去,请教了一下同来的高手,那人告诉他,沈默竟然连二十一两的高价都喊出来,恰恰证明他只剩这最后一招了!如果将这根救命稻草也给他拿掉,这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决战便尘埃落定了——从此以后,整个苏州城都将操纵在他们手中!
  试问,一个苏州城值多少钱?所以那人让他回来,一棒子将沈默打死!
  陆绩也有疑问,沈默从哪能凑出那么多钱?对此那人给了解释,两百万两是粮商的,至于另外的钱,应该是向那帮醋坛子借的……昨天晚上,沈默与王崇古谈了一夜,可能就是在进行利益交换!要不今天上午,也不会帮他去码头上看场子。
  但那帮老西也不可能借给他太多,相信沈默已经到极限了……我们咬咬牙,坚持一下吧!只要不超过三十两,就不要放弃!
  ‘如果超过三十两呢?’陆绩问道。
  ‘那他就是自取毁灭。’那人坚定道:‘这笔钱直接就会把他压垮!’
  “二十五两!”陆绩直接报价道。
  “加一两。”沈默擦擦汗道。
  “二十七两!”陆绩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了。
  沈默使劲搓搓脸,双目通红道:“再……加一两。”
  “二十九两!”陆绩一攥拳,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水。
  沈默闭上眼睛,沉默良久,终于沮丧的睁开眼睛道:“你赢了……”
  “二十九两一石粮,成交!”徐蝌这个狂喜啊!这可是白银五百八十万两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赶紧去那笔纸印泥,请陆绩签字画押。
  这时门外吹来一阵风,陆绩突然有些清醒,她呆呆坐在那里,心中自问道:‘我都干了什么?用大明朝一年的税收,买二十万石陈粮,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儿吗?’
  只是看到沈默在那里如丧考妣,再想想那人的话,他只好暗暗给自己鼓劲儿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下血本也赢不了这一场!”便一咬牙,提笔签名,然后用印,徐蝌再用上他们家的印,契约便成立了。
  “坐以待毙吧,沈大人!”也许是出血太多,陆绩甚至感觉不到什么快感。
  沈默没有理他,萧索的起身道:“老师母,既然这里没买到粮食,晚生就要去别处赶紧想办法了,现在就要告退,改日再来拜访吧。”
  徐老太太也有些歉意道:“买卖就是这样,总是价高者得。”说着便放行道:“赶紧去别处看看吧,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
  “是。”沈默深施一礼,又看看陆绩,便垂首黯然而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绩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但等不及他品味心情,就听徐蝌道:“按照合同你得先付四百六十万,其余一百二十万尾款,一个月内付清。”
  陆绩的脸登时黑了下来,调整半天,才道:“我现在手头只有二百万两的银票,剩下的二百六十万,还请宽限则个,等我转天给你送过来。”
  “转天是哪一天?”徐蝌黑着脸道。
  “七天之内吧。”陆绩道:“这么一大笔银子,筹集总是要些时间的。”
  “好吧。”徐蝌方才点头道:“但如果逾期,一天一分利,这可不能含糊!”
  “不会的,不会的。”一想到要拿这么多钱出来,陆绩就一阵阵眩晕。
  ※※※
  沈默一直以一种落叶飘飘的姿势回到车上,但当车帘一放下,他的面上却浮起了诡异的笑容,伏在夫人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若菡听得面色数变,最后才咬咬牙,点头道:“看来你是恨死他们了。”便掀开轿帘,吩咐道:“去漕帮码头!”
  马车迅速驶离徐家,一刻钟后抵达漕帮码头,王崇古果然够朋友,亲自带着人马,将码头保护了起来,见沈默的马车过来,快步迎上去,问道:“如何?”
  沈默摇摇头,道:“还是被陆家给抢了,他们出到二十九银子一石。”
  “怎么可能?”王崇古失声惊呼道:“他们怎么出得起?”
  “挪借呗。”沈默意兴索然道:“我得带着这些粮食回去了,想点办法,尽量可以撑到日本的粮食进来。”
  “真的有日本粮食么?”王崇古问道,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如果没有的话,这些漕粮你也别带走了。
  “嗯。”沈默轻声道:“不瞒你说,毛海峰走的时候,我拜托他帮我买粮,应该七月初就到了吧。”
  “哦。”王崇古这些没说什么,拍拍沈默的胳膊道:“去吧,一切小心,不行就服个软,我帮你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法子和解。”
  沈默点点头道:“说不得到时候要哥哥费心。”便与若菡一道登上了马五爷的大船。
  船队驶离码头,待看不到岸上的人影时,马五爷才轻声问道:“大人,沈兄弟,真的有日本的粮食吗?”
  “哪有什么日本粮食。”沈默叹息一声道:“我没有前后眼,想不到买粮会这么难。”说着轻声道:“跟你说实话吧,五哥,我家乡的粮食也被阮巡抚被扣住充做军粮,根本指望不上。”
  “啊,沈兄弟,这下可如何是好?”马五爷动容道:“那些人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啊!”
  沈默突然哈哈一笑道:“往死路上逼?说得好!”说着突然咬牙切齿道:“就是不知道,到底谁逼谁!”
  马五不禁一愣,便听沈默道:“五哥你附耳过来。”


第四零八章 码头边的守望者
  苏州府,长洲县衙,大堂内,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海瑞与归有光相对而坐。
  海瑞身上的官服已经没有初上任时的光鲜,边角有些磨损,颜色也有些发乌,很难想象才穿了几个月,就变成这样子。
  但要是看看他那张充满疲惫之色、愈发消瘦的脸,就会从嘴角的燎泡,眼里的血丝中,明白这些日子来,他是以怎样的强度在当差。
  用‘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忧思难耐,殚精竭虑’十六个字来形容,十分的妥帖,一点也不夸张。
  “城里的粮食还能支撑几天?”他的声音嘶哑而干涩,浑不似原先底气十足的样子。
  归有光一直愣在那里,这时被猛然一问,有些仓促地答道:“还有一天吧。”
  海瑞问道:“府尊不在,苏州府里就是我与大人主事,现在必须拿出个主意来,一天之后,断了粮怎么办?”城里城外全是吃饭的嘴,从陆家敲诈来的粮食眼看告罄,如果不采取对策,稳定民心,老百姓一乱起来,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归有光最近的压力也很大,起了口疮,陈年的痔疮也复发了,瞪着通红的眼睛道:“大人临走前说,最迟明天就会把粮食运回来。”
  “万一明天要是运不到呢?”海瑞依旧板着脸道:“到时候起了民变,我们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归有光是个体面人儿,就算沈默跟他说话也很客气,现在被海瑞如此对待,颇为不习惯。
  “向大户借粮!我是长洲知县,长洲的大户我来借,吴县那边就全靠你了。”海瑞不容拒绝道“也不要借多了,借足三天的粮食就可以了。”
  “借粮?那不行!”归有光摇头连连道:“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要保持苏州城的稳定,这一借,岂不是告诉老百姓,官府已经没粮了么?”自从沈默得到那七万石粮食后,他便宣布鉴于事态特殊,苏州城的粮店由官府暂时接管,粮食集中在官仓出售,并统一发售粮券;当然原先发售的粮券也同样有效。
  这样一来,老百姓不必担心哪家店会倒闭,而且处于对官府的盲目信任,恐慌性抢购就少了很多,有利于民心平稳。而对于粮油商业协会的各个商家来说,能将这个快压死人的大包袱,甩给官府背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因为沈默让他们拿出二百万两银子后,便将他们的烂账全部接下来,并保证即使彻底崩盘,也有官府承担,再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同时还保证,事件平息之后,谁的店还是谁的店,官府不会侵占。
  ※※※
  “管不了那么多了。”海瑞叹口气道:“正是因为这种得过且过的心里,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明天就要断粮了,事实眼看大白于天下,还有什么好遮掩的?”说着略略提高嗓门道:“难道等到灾民、饥民自己去冲击大户,酿成骚乱?”
  归有光是个长于谋划,短于执行的家伙,一听海瑞这样说,脑袋登时有两个大,苦恼道:“好吧,咱们怎么借?”
  “以衙门的名义借,我们去借,府尊大人来还。”海瑞不负责任道:“所以只管去借就好了,不管是坑是蒙,只要能借来就行。”
  “好吧,我去试试。”归有光好不彷徨道:“不过我、我也不准一定能借到。”
  “借不到,就快携带家眷逃吧。”海瑞的表情仿佛万年不变,拿起官帽,站起身子,大步往外走去。
  “这,这人怎么这样啊?”归有光郁闷的嘟囔一声,便也拿起乌纱帽,跟着往外走去。
  ※※※
  离开县衙之后,两人便各奔东西,按照自己的风格,去向大户借粮食去了……
  海瑞的方法很简单,他带着大队的衙役,以及老百姓数百人,按照本县富豪排名,开始依次登门拜访……
  ‘当当当……’海瑞敲门。
  “什么人?”门子问道。
  “长洲知县海瑞。”
  门子赶紧打开门,一看这么多人,想要关上,却被左右衙役拦住。
  “我家大老爷不在家。”门子怯懦道。
  “就算大老爷不在。”海瑞一边推开那门子往里走,一边说道:“那也该有二老爷,就算二老爷也不再,也总该有个管事儿的,叫他出来见我!”
  见众衙役和众民众都轰轰隆隆的跟着进去,门子和闻讯赶来的家丁连忙阻拦:“你们不能擅闯民宅啊!”
  却被海瑞用刀子似的目光逼退道:“他们是本官的随从,怎么不能进来?”
  “太尊大老爷,您有几百号随从?”门子苦着脸道。
  “本官的架子特别大。”海瑞丢下一句话,便大步进去大厅,大刀金马的坐下,好在那几百号人倒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虎视眈眈地望着大厅里。
  这哪是造访啊,这分明是逼宫嘛,那门子无可奈何,只好命人上茶,自己往后面去汇报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跟他过来,朝海瑞行礼后,自我介绍是府上的管家,这才询问海瑞的来意。
  “本官是来借粮的。”海瑞眼皮都不眨一下道。
  “借粮……”管家干笑两声道:“粮食紧缺这么长时间了,寒家那点余粮早耗光了,现在从老爷到佣人,每天只能吃两顿,还要问官府,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怎么回事儿?”海瑞冷冷看着他道:“你们比我清楚,若不是你家老爷那伙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苏州城怎么可能会没有粮食?”说着加重语气道:“你给我听着,今天这粮食说是借,也是强借,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从来只听说过强买强卖,还没听说过,向人告借也要强迫的呢!”那管家闷声道:“寒家老爷不在,我一个管家什么主也做不了,大人还是改天再来吧。”说着竟要拂袖而去。
  却听‘哐’得一声,海瑞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将茶盏都震翻了,吓得那老管家一哆嗦,回过头来,恼羞成怒道:“寒家可是官宦门庭,二老爷担纲一省布政使,请知县老爷给与尊敬。”
  “本官就是给你家面子,才来着与你浪费口舌的!”海瑞站起身来,一指门外蠢蠢欲动的人群道:“这些人是帮本官来运粮食的,今天你若不借,明日本官就不来了,但他们还是会过来,到时候发生什么,本官概不负责。”
  “你……”那管家气得直哆嗦道:“要煽动他们造反吗?”
  “错!”海瑞沉声道:“这正是为了防止他们造反。”说着缓缓逼近两步,目光如刀、盯着那老管家道:“听好了,待会跟你的主子复述去——官仓里还剩一天的粮食了,如果你们不借粮的话,明天苏州城就要乱起来了,有了今天这一场,明天他们就不会冲着我海刚峰来,而是一定冲着你们这些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大户过来,到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就算把你们家烧光杀光,也不过是‘民乱’二字!就算侥幸没有冲击到你们家,但到时候朝廷为了平息民愤,说不得还得拿你们家开刀——是现在拿出一千石粮食,还是等到明天让他们来拿,自己掂量着办吧!”说着看看天色道:“一刻钟内给我答复,过时不候。”便重新坐下,看一眼杯盘狼藉的桌子,沉声道:“换茶!”
  两刻钟后,粮食终究还是送出来了,海瑞一看明显不够,便皱眉道:“却只有五百石吧?”
  “六万斤粮食。”管家没好气道:“已经是寒家的极限了,您也不要逼人太甚。”
  海瑞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次就算了。”说着大手一挥道:“抬走?”衙役和百姓们便一哄而散,将一百五十斤的大麻袋,往外面大车上扛去。
  看到这一幕,那管家叹息道:“海大人,自古可没你这么做官的。”
  “你们已经把我们逼上绝路了。”海瑞轻蔑地看他一眼道:“规矩是对规矩人用的,不是你们这些为非作歹之人。”
  “你就没考虑过后果吗?”管家问道:“擅闯私宅,骚扰官绅,这骇人听闻的罪名,足以葬送掉你的前程了。”
  “屁前程。”海瑞啐一口,便拂袖去了。
  海大人便这样一家家的敲下去,好在有了第一家的例子,后面的也不敢不借粮,你家三百石,我家二百石,用了半天时间,便借了九千多石。
  等到半夜将粮食解往仓库,归有光也押着粮食过来了,两人一碰头,吴县借了七千多石,“我这个是三分月利的,到时候只要粮食不要钱。”归有光道:“好说歹说,求爷爷告奶奶,才给了这么多。”这事儿也只有他这种学界领袖才能办到,他把二百多弟子集中起来,每个人分派任务,让他们都回家要米去。有道是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那些学生们大都家境优渥,谁家都能拿出粮食来。
  他又找到那些文友,豁上老脸求借,毕竟这个年代的文人,还是要写面皮的,没人好意思回绝他,便这个百八十石,那个三五十石的借给了他。
  最后用二百多张欠条,换来了这八千多石粮食,虽然说一月后就得还人家一万多石,但那是大人的事儿,不是他的。
  本来归有光还挺得意的,心说也就是我这么大面子,才能借来粮食,就你海刚峰整天得罪人的劲儿,想借粮食门都没有,便有些恶趣味地问道:“不知海大人借来多少?”
  “九千石。”海瑞古井不波道。
  “啊……”归有光吃惊道:“几分的利息?”
  “没有利息。”海瑞摘下官帽,从水缸里舀水倒在盆里,洗手洗脸。
  “我不信。欠条给我看看。”归有光感觉很受打击。
  “没有欠条。”海瑞擦擦手和脸,便从盘里拿一个黑乎乎的饼子,便用力的吃起来……这种用麦麸和黑豆面做成的面饼,归有光咬都咬不动,也不知海瑞是怎么能十几天如一次,只吃这一种东西的。
  呆呆地望着这个永远一副表情的家伙,归有光的感觉无以言表,也不知是该敬佩还是指责他了。
  ※※※
  但无论如何,有了这些粮食,苏州城又撑了四天,等到第五天的黄昏,两人在河边眺望着远方,却依然没有看到任何粮船的踪影。
  距离沈默承诺的归期,已经过去足足四天了,粮库里没了粮食,城外的灾民们也断了炊。苏州城的骚动终于要弹压不住了,仅仅今天一个上午,便发生了五起民众打伤官差的事件……没有粮食,海青天的名头也不管用了,他赶去平息事态,被老百姓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是个大骗子,就知道糊弄老百姓云云。
  这让全心全意为百姓着想的海瑞很受伤,他坐在码头边的大青石上,眉宇中没了往日的坚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伤感。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铁汉的脸上,尤其让人心酸。
  这次归有光也是彻底的草鸡了,他蹲在码头边上,抱着头道:“完了,完了,今天要是还不来,明天就彻底要乱了。”他很清楚,苏州城百姓的怒火,让他们用各种方法压制了两个月,如果一旦爆发,足以毁灭整个苏州城的一切。
  “要不咱们再去借点粮食?”归有光建议道。
  “谁还会借?”海瑞双眼迷茫道:“这种事情,只能干一次,他们现在肯定都把粮食藏起来了,难道咱们还真的抄家不成?”说着脸上又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抄家就抄家!委屈一下他们,总比让百姓乱起来强!”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归有光在海瑞身边坐下道:“现在不是蒙元了,无故抄家,是本朝的大忌讳,连皇帝都不会这样做的。”
  “怎么会是无故抄家呢?”海瑞激愤道:“他们囤积居奇!”
  “你怎么证明他们囤积了?”归有光沉声道:“我打听到,他们囤积的粮食,根本不在苏州城,就是为了防着咱们狗急跳墙。”
  “大不了玉石俱焚。”海瑞有些赌气道:“总不能让恶人逍遥,让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
  “哎……”听出他的挫败感,归有光叹口气,岔开话题道:“你说大人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没买到粮?”
  “怕是跑了吧。”海瑞是个守诺如金的人,所以对沈默这种不按时归来的家伙,十分的有意见:“二百万两银子,跑到哪里都能锦衣玉食一辈子。”
  “这话说的!”归有光摇头笑道:“要对大人有信心,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
  “那就赶紧回来呀!”海瑞怒气冲冲道:“二百万两银子,就是去各府各县买市价米,也能买到二三十万石了吧?明知道苏州缺粮,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送回来!”
  他在那激动地比划着,却见归有光呆呆望着西北方向,仿佛着了魔一般。
  海瑞心中一动,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见火红的夕阳中,有一艘大船,三帆高张,顺风而来!再看那大船的后面,一条条粮船都满张着风帆,遮蔽整个河道。
  当看到当先的那艘大船上,高高悬着的‘苏州’二字时,海瑞激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归有光更是热泪盈眶,激动的大喊大叫道:“来了,来了,我就说吧,大人没有抛弃我们!”
  当船队靠岸,码头上已经被闻讯赶来的百姓,挤得满满当当,人们翘首看着每艘船上那白底红字的灯笼上,那醒目‘粮’字,兴奋地议论着,心情大都无比愉悦,如释重负……当然也有那别有用心的,如丧考妣,不能自已。
  海瑞和归有光,赶紧调来了全部的兵丁,面对着民众组成厚实的警戒线,以免有坏人带头哄抢。
  待把一切布置好了好了,两人才过去兴冲冲的拜见大人。
  只见沈默微笑着坐在大船船头上,斜倚着太师椅,身上却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精美的栗色湖绸深衣,手中拿着本线装书,意态极为悠闲,深情潇洒不羁。边上还站着一身鹅黄长裙的柔娘,在用羽扇为他驱赶着河上的小虫,这哪是去卖粮了,分明是在郊游啊!


第四零九章 空城计?
  “大人辛苦了。”两人施礼问安道。
  “我不辛苦。”沈默淡淡一笑,目光从书上挪开,捻起一颗红樱桃,送入口中道:“一路上游山玩水,有酒有诗,又有美人相伴,说辛苦自己都害臊。”
  海瑞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但忍下没有发作……他可不管什么上下尊卑,只要是认为不对的,就一定会指出来。
  归有光就不一样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道:“大人太会享受了。”
  “你也吃啊。”沈默指一下那盘樱桃道:“这阵子辛苦两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归有光连忙谦虚道。
  海瑞却不给他面子,有些生硬道:“大人,城中百姓嗷嗷待哺,既然粮食到了,还是开始放粮吧。”
  “现在放粮?有没有搞错?”沈默吐出个樱桃核道:“这可不是花官府的钱,而是人家粮油商业协会的,咱们若是送了人情,让人家怎么办?”
  “现在他们的债务是咱们的。”归有光心说,怎么大人出去一趟,变得不如以前稳重了……他毕竟是个宽厚之人,本想腹诽沈默‘轻浮’,却实在不忍心。
  “哦……”沈默缓缓点头,微笑道:“那不一样么?咱们照样得还债,总没有‘官府的债不是债’的道理吧。”
  “当然没有。”海瑞对沈默拖泥带水的风格十分不满,生硬道:“大人,就算要卖粮食,那也请尽快,时间不等人,苏州城已经拖不得了。”
  “不能那么着急。”沈默摇头:“这些粮食里有粳米也有籼米,有新米也有陈米,每一种的价格都不同,还没有清点归类,厘定售价,怎么出售?赔了钱从你的俸禄里扣?你担得起吗?”
  海瑞面色一阵难看,黑着脸一指身后道:“这么多的民众在翘首以盼,大人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太让人寒心了!”
  归有光变了脸色,赶紧拉他一下道:“刚峰,少说两句吧,如果大人真的见死不救,何必要出去辛苦买粮呢?”
  “说的就是这个理。”沈默呵呵一笑道:“本官奔波这么长时间,已经够辛苦了,现在要回府洗个澡,然后美美的睡一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吧。”说着吩咐身边人道:“船不要靠岸,都在河上警戒着,以免乱民哄抢。”
  此言一出,不仅海瑞,就连归有光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粮船都下了锚,却没有丝毫卸货的意思,让岸上人看得见摸不着,只能在那干瞪眼。
  沈默没有跟百姓交代一句,便在全套仪仗的护卫下,浩浩荡荡的回去府衙了。
  “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官!”望着离去的队伍,海瑞狠狠啐一声。
  “别抱怨了。”归有光苦恼道:“咱们先想办法安抚住大伙吧。”说着轻声道:“也许大人另有打算也说不定。”他觉着自己四老五十了,看人不会有错,少年老成的沈默不可能突然转性,成了纨绔子弟。
  海瑞黑着脸,点点头,走向张望不已的老百姓。
  ※※※
  在海瑞和归有光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老百姓虽然有些失望,却终于散去了,毕竟粮食终究是到了,不管早晚,总之要卖的,总不会等着大家都饿死吧。
  人们猜测,无非就是想卖的贵一点吧?好在大家手里都有粮券,总能凑合一阵子,至于用完了怎么办?将来再说吧。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那些粮船在岸边一靠就是两天,城外的灾民已经饿得走不动道了,城内的百姓也断了炊,官府却还是没有一点售粮的意思!甚至那些粮船上的油布都还没有揭去一块!
  一面是嗷嗷待哺的饥民,一面是一动不动的粮船,这种对比和冲突,让海瑞心情十分恶劣,他几次三番,一日数次的去找沈默,要他开船放粮。起初几次,沈默还能见他,但到了后来,干脆躲了起来,见都不见他。
  “沈大人,你给我出来!”找不到人的海瑞出离愤怒了,他站在沈默的后花园中,高声叫道:“你要是再不露面,我就上本参你!玩忽职守!囤积居奇!戕害百姓!麻木不仁!”
  包含着怒气的声音,传遍整个花园,惊得鸟雀四起,不敢和这个疯人同处。
  那骂声也传到了,后花园极隐蔽的一处角楼上,让正在与归有光对弈的沈默,连下了好几手臭棋,眼看着大龙就要被围杀了,沈默的脸色十分难看。
  “见不见他?”归有光轻声问道,作为沈默的心腹,他已经大体了解了整个计划,同时为防止泄密,他也被禁足了……不过归有光求之不得,这段时间压力太大,口疮痔疮都折磨得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早就想卸下重担,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了。
  沈默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透过紧闭的窗缝,看到海瑞在那里辣手摧花,显然是暴怒到极点了。
  “现在苏州城的爷们儿都叫他海阎王。”归有光也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发起疯来还真像个阎王……”说着也从窗缝往外看去,却见海瑞正在对他钟爱的几株茶花施以辣手,不由心疼道:“大人还是下去管管他吧,那几株茶花可是从云南弄来的珍品,一株就得上千两银子呢!”
  “我的名声都任他糟蹋,损失几株茶花也别可惜了。”沈默摇头笑笑不再往外看,转身坐下,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归有光只好跟着回来,坐在沈默身边道:“是不是该适当放点粮食了,万一饿死了人,可是要出乱子的。”
  沈默抿嘴沉默片刻,仍然摇头道:“不,按照原计划来。”说着沉声道:“这个时候,必须要狠下心来,硬起心肠,不然怎么一网打尽?”
  “可是……”归有光毕竟是个文人,没有沈默那种铁石心肠,还想劝说。
  却被沈默一抬手,阻住话头,只听他继续道:“这场战争,我们输不起。”说着搁下茶盏,目光幽幽道:“那些人囤积居奇是表象,粮食危机也是假象,他们只不过想借此把我整下台去,让朝廷开埠的计划胎死腹中,好让他们可以继续肆无忌惮的走私下去。”
  “苏州城的大户们,本应该是拥护开埠的。”归有光缓缓摇头道:“后来态度大转变,多半是受了那些人的挟持……大人还请酌情对待啊。”
  “是被那些人挟持的也好,还是与他们同流合污也罢,都必须为助纣为虐付出代价!”沈默豁然站起身来,走到棋盘边上,捻起一颗棋子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洗牌是必然的!”
  说着将那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字一句道:“胜者为尊,败者匍匐,没有什么好说的!”
  被他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归有光竟然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了摆脱这种羞人的状态,归有光将视线转移到棋盘上,想从他必胜的一局中找到些慰藉。
  一看不禁大摇其头道:“大人自填一气,自己杀死一块黑棋,哪有这等下棋的法子?”原来沈默竟将那棋子放在一块被白棋围得密不通风的黑棋之中。这大块黑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黑棋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有一线生机。
  现在沈默却自己将自己的一片棋子杀了,从来没有过这种下法!
  归有光决定速战速决,谁知一把沈默的那片子吃下去,局面却顿呈开朗,此时他虽仍旧大占优势,沈默却也已有回旋的余地,面对着大片的开阔,妙招神手迭迭而出,将被打懵了的归有光杀得落花流水,竟然不可思议的反败为胜!
  面对着仍然一脸不可思议的震川公,沈默嘴角挂起一丝微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有得时候不得不舍,不舍不得啊!”
  ※※※
  海瑞气冲冲的离开知府衙门,就被已经熟悉他的老百姓围上了,七嘴八舌地问道:“海大人,什么时候放粮啊?”“我们家今天连野菜都断了。”“是啊海大人,我们三天没吃饭光喝水,你看这身上都浮肿了……”
  诸如此类的语言,便如无数把钝刀子一般,一下下割着海瑞的心,再看看一张张或是面黄肌瘦,或是浮肿不堪的脸,更是让他痛苦的不能自已,对沈默的忍耐也终于突破了顶点!
  “跟我走!”只听他怒喝一声,把手一举道:“去码头!”一直以来积蓄的怒火此刻勃然而发!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其实老百姓们早就有这个冲动了,只是都惧怕海阎王,所以压抑着不敢动。现在海阎王本人都已经下令了,大家伙哪有不跟随之理?
  不得不承认,海刚峰真是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物啊!他往码头大步走去,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汇入他身后的人群中,等到了运河码头时,队伍已经膨胀到几千人之多!
  吓得看守码头的兵丁,赶紧一面关进寨门,一面通知里面的船队。
  三尺闻讯从里面赶来,隔着寨门往外一看,只见是传说中的海阎王,又见他身后跟着那么多人,不由色厉内荏地质问道:“海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海瑞不屑地看他一眼,道:“把门打开!”
  “没有府尊大人的命令。”三尺摇头道:“在下恕难从命!”
  “看看这个!”海瑞突然亮出了苏州府同知的关防,沈默竟然一直都没要回去!
  “这个不代表……”三尺话说了一半,突然看到有人朝他点头,便猛然改口道:“不代表我怕了你,只是必须遵守府尊大人的关防罢了。”便挥挥手道:“开门吧。”
  寨门缓缓打开,三尺等人也消失不见。
  海瑞昂首阔步而入,身后是那浩浩荡荡的人群!
  突然有人喊道:“他们把船开走了!”人们循声望去,果然见大部分粮船已经驶离了码头,往江心行去。
  都到这一步了,自然不能看着他们逃了,原先还算守秩序的人群,登时如被捅窝的马蜂一般,拼命地往码头上跑去。
  海瑞本不想跑,却发现自己一旦站住,就有被挤倒践踏的危险,只好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跑去。
  ※※※
  虽然人们很猛很土匪,但那些粮船的反应也是出奇的快,竟然在被抓住之前,纷纷离开了码头,仅有两艘被其余的船挡着动弹不得,待能动弹时,却发现已经迟了……
  一些个身强力壮的百姓,直接从码头跳上这两艘船,船夫水手们则吓得纷纷跳水逃窜,旋即便被百姓控制了船。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汉子们将船操到岸边,每人扛起一个麻袋,便下了船。其余人也一哄而上,疯狂的抢夺起来。
  场面完全出乎海瑞的预料,他声嘶力竭的呼喊,让人们放下粮食,听从他的统一指挥,然而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当没有食的时候,人一样会疯狂的。
  完全失控了,人们叫喊着,抢夺着,很快便将船上的粮食洗劫一空,但还是有人没抢到粮食,便瞄准了那些已经抢到的人,想让他们分一杯羹,但人家肯定不愿意,双方便互相争抢起来。
  看到这一幕,海瑞手脚冰凉,他知道一场大火并,就要因为他的不冷静而爆发了。
  但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个男子过于用力,将一个麻袋扯开了个大口子,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流出来。
  然后他们便全都呆住了,因为从那麻袋里淌出来的,不是白花花的大米,而是一些沙子、谷糠和杂草。
  边上你争我夺的人们看见了,也不争夺了,七手八脚的打开麻袋,只见个个如此,全是杂物,就是没有一粒粮食!
  极喧闹的码头上,突然变得一片冷清,这转变极其突兀,突兀的让人没法接受。
  当然最让人没法接受的,还是从天堂到地狱的转变。人们呆滞的望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白花花的粮食变成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海瑞推开人群,挤到一个麻袋边,看到那些沙石杂草组成的‘粮食’,一下全明白了,原来大人根本没有借到粮食,只不过在故作声势的唱空城计,拖延时间呢!
  ‘却让我给拆穿了……’海瑞悔恨的揪着头发,他的官帽早不知去了哪里,双目痛苦地闭着,似乎有水气氤氲。
  ※※※
  就在这时,锣声四起,闻讯赶来的衙役、官差包围了码头,人们开始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咱们这边几千人,他们才百十号,反正官船也劫了,粮食也没了,还怕个球,大不了干他娘的!
  便集中起来,站成一堆,怒目而视着那些个官差,有些个感觉受了愚弄的汉子,目光中甚至还含着挑衅。
  但当越来越多的官差聚集过来,尤其是一身官服的府尊大人,策马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百姓们气势还是为之所夺。自古官不与民斗,对当官的畏惧,已经根植在人们心里。即使最鲁莽的青年,不是彻底被逼疯了,也不敢对官老爷不敬。
  尤其是还有文魁星光环加持的沈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吴县的典史高声问道:“你们聚集在这里要造反吗?”
  三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向沈默哭诉道:“大人,他们逼我开门,还抢了咱们的货船!”
  “屁船!”有人忍不住骂道:“船上全是沙子石头,那也叫粮船吗?”
  三尺反驳道:“谁说都是粮船了,还有给大人修衙门的沙石,沙石船!”
  “屁!”谁也不信。
  沈默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幕,他的愤怒谁都能感受得到,目光在人群中寻索,终于看到了头发散乱的海刚峰。
  看到他阴沉沉的目光,海瑞拢了拢头发,排众而出。
  “大人,您不能过去……”海瑞在老百姓心里的地位,是很高的,恐怕十个沈默加一块,都比不了,所以见他要只身过去,人们纷纷挽留他。
  “都让开。”海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人群不由自主地分不开道路。
  见他往前走,又有人跟在后面,海瑞只好又道:“都给我站住。”
  这才甩脱了众人,只身来到沈默马前,双膝跪下道:“大人,今日之事,全是海某一人鲁莽,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百姓们都是我叫来帮忙的,他们毫不知情,请您放过他们。”


第四零九章 双方
  运河码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默脸上,沈默则看着海瑞,面无表情道:“本官怎么跟你说的,一切有我做主,为什么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海瑞,无话可说。”海瑞闭目道:“任凭大人处置。”
  “那好吧。”沈默点点头道:“带走。”
  便有两个官差过来,摄于海瑞往日的威严,不敢拿他,只是小声道:“海大人,请跟我们走吧。”
  海瑞点点头,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
  “不能让海大人走!”老百姓终究还是分是非的,他们都清楚海大人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这次揽下责任,也全是为了他们,便有那良心发现的往前涌去,想要将海大人给拉回来。
  “都站住!”海瑞回首怒斥道:“你们要陷本官于不义吗?”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要不也不会急着站出来,以自己为人质,防止事情闹大。
  “大人,我们已经断粮几日了,再饿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一个老者看不下去,朝沈默跪拜道:“海老爷没有办法,这才带着我们过来看看,原意也不是要抢劫,只是想……”说着看看沈默,有些畏惧道:“只是想卖给我们些粮食,结果发现都是沙石,然后就发生了混乱。”所谓人老成精就是这个意思,老头将发现粮食全是沙石,与发生混乱这两件事的顺序一颠倒,便使罪名转移到沈默头上一大半。
  好似如果是白米的话,就不会发生混乱一般。
  海瑞微微皱眉,刚要出声,却听沈默道:“谁说粮食全是沙石?”
  “怎么不是!”小青年们暴怒道:“不信你看!”便将一只麻袋提到沈默面前,撕开口子,沙土石子便哗啦啦的流了出来。
  人们都愤怒地望着沈默,目光中还含着鄙夷。
  这让沈默脸上有些挂不住,打个哈哈笑道:“这个嘛,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边上的三尺赶紧接话道:“老爷您忘了,这是咱们在太湖买的石子,准备修府衙用的。”他说话时还挤眉弄眼,更显得贼眉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人。
  沈默一拍脑门道:“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粮食就直说!少在这拿石子糊弄我们!”总是不乏别有用心之人,躲在人群中叫嚣。
  沈默微微眯眼道:“谁说的?可敢站出来?”
  当然没人敢站出来,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对官府的不信任,也是,大伙缺粮呢,你给拉些石子、杂草回来凑合,当我们是孙悟空呢,可以吃铁胆,喝铜汁?
  面对着公众的不信任,沈默似乎感到很受伤,一脸索然道:“今天未时初刻,运河码头售粮,本官亲自坐镇,看看到底有没有粮!”说着一挥手道:“都走吧。”
  “那海老爷呢?”人们担心问道。
  “我不会处罚他的。”沈默酸酸道,心说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人缘呢?不过他也知道,人家海瑞走得是群众路线,拥趸本来就多,跟自己这种曲高和寡的,根本不是自己这一路人。
  见海大人也点头了,人们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心说:‘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就信官府最后一次吧。’
  ※※※
  当天午时,人们从四面八方,抱着一丝侥幸而来,当他们聚集到码头上时,便见到那里已经扎起了简易的棚子,还用布幔挡住,愈发显得官府心虚。
  官差衙役们出来,闹哄哄的让人们排好队。就在排队的时候,人们看到一艘粮船缓缓靠在岸边,有水手扛着麻袋鱼贯从船上下来,然后就被帷幔当着,看不见了。
  顺着两道木栏杆夹成的细细甬道,人们不得不排成单行,缓缓往前挪动……这样的队伍一共有五条,也就是五个售粮口,但队伍依然望不见首尾——当最前面的已经进去帷幔时,后面的还没有进码头呢。
  在官差们的强制维持下,打头的人们还算有序的进去帷幔,就见一溜长桌后面,堆着许多的麻袋。有上午闹事的发现,两种麻袋是一样一样的。
  但当官差们解开麻袋,露出来的却是白花花的大米。
  人们不由松口气,也更加奇怪了,为什么他们打开是大米,我们打开就是沙子呢?难道这就是人品差距?
  当然他们也是稍微一想,注意力便被朝思暮盼的大米吸引去了。
  几个月下来,苏州城的粮食交易已经形成特色了,人们已经习惯了按人头限量,也习惯了持券购买粮食,所以不用沈默他们再费口舌。轮到谁,谁便交付粮券、称上三斤米,然后买完走人。
  当看到果真有人买出大米来,外面排队的老百姓,终于将一直悬着的心放松下来,也有人悄然脱离队伍,并没有买米,便快速离去了。
  那几个人穿街走巷,进了个不起眼的院子,不久便有人骑马出来,向城外不紧不慢的行去。
  ※※※
  那骑马的人出了城,过枫桥古镇的石板路小巷,不久便到了一座碧瓦黄墙的寺院。那寺院坐落在绿树丛中,大殿前立着个大铜鼎,上面写着‘一本正经’四个大字。那人将马交给小沙弥,自己穿过大殿,进去后院内,只见青松翠柏,曲径通幽。
  那人便从小径走了过去,花树丛中似有人影闪现,但看清来人后,便归于平寂。
  走到小径的尽头,有一座六角形重檐亭阁,那人在门内外自报姓名,门便开了,开门的竟是那消失已久的拙政园主,王氏宗主王子让。
  待进去后,更是发现,彭家的家长彭玺,潘家的家长潘庹,以及陆家的族长陆鼎都赫然在座,除了他们四个外,还有数人也皆是城中大族的头头!
  自从粮食危机爆发,他们便悉数离开了苏州城,想不到竟然全躲在这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中。
  一见到那报信的进来,诸位缙绅一起问道:“怎么样?”
  “回老爷们的话。”那报信的道:“确实有米,开五条队伍,每人三斤,已经开始了。”
  “不是说船上都是沙子么?”王子让紧张道:“怎么又跑出米来了?”
  还是老陆沉稳,只听陆鼎问道:“别的船上有米吗?”
  “不知道。”报信的摇头道:“只有一艘粮船靠岸卸货,其余的都在江心锚着呢。”
  “下去吧。”见问不出什么来了,老爷们便把那报信的挥退了,关上门合计起来……
  “你们怎么看?”问这话的一般都是大拿……说话的是陆鼎。
  寻思片刻,彭玺道:“我想起一出戏来,唱筹量沙,你们听过没有?”
  “废话。”潘庹的脾气不大好,皱眉道:“我们又不是文盲,谁没看过檀道济传?”说着才明白他的意思,讪讪道:“你是说他这是在模仿檀道济?”
  所谓檀道济唱筹量沙,说的是南朝名将檀道济,一次被敌人团团包围。他命部下驻扎在易守难攻地方,对方攻击效果很差,准备撤军时,他的手下有人叛变,透露说宋军断粮了。
  魏军派出斥候去探听虚实,结果望见宋军正在唱着数筹,称量一堆一堆的‘粮食’,便以为宋军粮草充足,所以将投降过来的宋兵当成间谍杀掉,然后悄悄撤军。
  而实际上,那叛徒所说的确是实情,只不过檀道济料敌先机,命令士卒把仅有的粮食盖在沙上,佯示粮足,以迷惑魏军罢了。
  ※※※
  “照我说,他们虽然有粮,但实则不多,所以便用真真假假的法子,来冒充有足够的粮食!”彭玺道:“一定是这样的,差不了!”
  “这样确实说得通。”陆鼎颔首道:“沈拙言回来后的反常,都可以解释了。”说着又提问道:“那他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的是一石三鸟。”王子让沉声道:“假装有足够的粮食,一可以让老百姓安心;二可以减缓他的压力,好有更多的时间筹备粮食;”说着顿一顿道:“这第三么,我看也是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要误导咱们!”
  “怎么个误导法?”众人齐声问道。
  “让我们误以为他有足够的粮食。”王子让十分肯定道:“引起我们的恐慌——如果我们这边以为抬价失败了,必然大量的抛售粮米。一旦如此,他的危机就真的解开了,我们也就真的失败了。”
  众人闻言不禁点头道:“好巧妙的法子,一招唱筹量沙,就险些把咱们都圈进去。”现想起来,不由一阵阵后怕……当听说沈默带着粮船浩浩荡荡回来时,他们这个本来就不牢固的联盟,险些立刻分崩离析了。
  但慑于那些人的凶残危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按下焦灼的心情,频繁打探着消息。只是沈默将运河码头保护的太好了,寻常人等根本没法靠近,若不是海瑞那个二百五,手持着同知关防,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些人还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好吧,暂时算是安全了。”潘庹没好声道:“接下来呢?继续当缩头乌龟吗?”众人都望向陆鼎,他们也想知道答案。
  见大家都看自己,陆鼎叹口气道:“哪能怎么办?过一天是一天吧?上了这贼船还能下来吗?”
  众人一片唉声叹气,当初被那些人七分逼迫,三份诱惑,给轰出了苏州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不知回去时是以何种面目……
  正当众人愁肠百结时,门一下子开了,吓得他们一齐哆嗦。待看清来人后,他们不仅没有释然,反而哆嗦的更厉害了。
  只见进来的,是一个俊美绝伦的青年,他穿一身素白色的春衫,腰间还挂着口装饰华丽的宝剑。只见他面上带着笑容,嘴角却紧紧抿着。一手握着折扇,一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闲适中透着肃杀,和煦却让人害怕。
  正是那陆绩陆子玉。
  一见他进来,众人全都站起来,只有他那名义上的叔爷陆鼎,面上挂不住,没有起身,但脸色也变得十分古怪,不知道是要表达什么样的感情。
  陆绩清冽的目光扫过众人,淡淡笑道:“方才听你们说,上了贼船下不来,这就对了。”说着刷得打开折扇,轻轻摇动道:“此等微妙时刻更应和衷共济,谁要是想甩下大家、临阵脱逃,就是我平湖陆家的敌人,就是我们那伙人的敌人!”
  他轻轻摇动折扇,几乎没有风,但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包括陆鼎在内,全都有些畏惧的望向他。
  陆绩心情登时为之大好,总是在那个沈拙言那里吃瘪,险些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强权人物,他调整一下心情,当仁不让的在主位上坐下,道:“你们猜得没错,沈默确实买了漕帮的粮食,数目大概是二十万石左右,但我们成功地将他购买另外二十万石的尝试,给打掉了。”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这就是也。
  “二十万石,仅可以支撑一个月。”陆绩伸一攥拳道:“所以局面仍然掌握在我们手中,一个月后,苏州城将又一次断粮!”
  众人木然的点头,心中无不呻吟道:‘还得在这儿一个月啊。’
  ※※※
  “那现在该怎么办?”陆鼎问陆绩道,只是这次,他便成了纯粹的询问者……虽然都姓陆,但两人在权势上的差距,可就太大了。前者只能在苏州算一号人物,后者却可以在江南称王称霸。
  “问我怎么办?”陆绩一脸好笑道:“你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都知道官府是缺粮的了,该怎么办还不用问吗?”
  大伙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是要囤积居奇,但他们也有顾虑道:“如果继续囤粮券的话,岂不是把大把的银钱往沈默手里送,他要是拿这些钱去别处买粮怎么办?”
  “他买得到,运不进来。”陆绩哂笑一声道:“现在我们调动强大的人脉,让所有毗邻苏州城的府县,都严查开往苏州的船只,严防再有一粒粮食流入。”说着睥睨众人一圈道:“对于我们九大家的实力,众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一想到那些显赫的姓氏,苏州城里的大户们确实只配给人家提鞋,既然他说没有粮食再进来,就一定没有吧。
  便再无疑虑道:“此时确实是吃进的好时候!”
  “这才对嘛。”陆绩终于将搭在剑柄上的手抬起来,挥一挥道:“一面吃进粮食,一面吃进粮券,让他们的把戏尽早露馅,让粮券的价格抬上去,我们抛售粮券,大赚最后一笔,然后离场!”
  “其实光买粮食也就可以了。”陆鼎老成道:“我们囤积的票券够多了的,已经远远超过存银数了,这里面的风险已经很大了。”
  “有什么风险?”陆绩不同意道:“此役一过,苏州城便是我们的,想让什么多想让什么少,想让什么贵,想让什么贱,都任我们摆布,多少钱挣不回来?”他当然不会说,其实是因为自己买了超高价的大米,超出了预算太多,必须尽快补上这个窟窿,所以才鼓动他们既买粮食,又买粮券,实指望着高位抛出,换一大笔钱,好补上那个大洞。
  “那别的行业的券,是不是先抛出一些,换取点现银呢?”潘庹也问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放债,他的银库已经快要见底了,这让向来恪守‘保守’祖训经营钱庄的潘庹,感到分外不安。
  “你要抛就卖给我。”陆绩没好气道:“难道你不知道炒完粮食,下一步就该捧别的了??”
  现在什么都跟着涨价,原先那些价值一般的票券,价格全都翻了翻,甚至翻了好几番,潘庹也实在不舍得,让陆绩这么一说,便不再提这事儿了。
  见众人没有异议,陆绩起身沉声道:“诸位,战况到了这个地步,不拼是不行了,现在就给自己家里下令吧,你们买得越多,官府就越早露馅,还等什么呢?”
  ※※※
  于是,第二日,购买粮食的人数又多了许多,只是沈默早有先见之明,用那些木栏杆规划出买粮的路径,这其实就限制了买粮的人数和数量,让他的粮食可以多坚持几天。
  但另一边,粮券却放开了供应,不管价格是多少,每日的定量都被人很快抢购一空!


第四一零章 图穷匕见!
  粮食虽然恢复了供应,但老百姓的恐慌性饥渴,却没有减缓的迹象。因为每次的供应太少,不仅量少,卖粮的窗口也少,平均要排三天的队,才能买到大米。
  弄得很多懒汉,干脆不买米了,都去灾民那里吃救济,虽然清汤寡水找不到米粒,但总能混个水饱,还是免费的不是?
  而且运河码头的粮食供应,也是时断时续。府尊大人总是会找出各种理由停售,比如说庆祝嘉靖皇帝诞辰、庆祝嘉靖皇帝登基、庆祝大明建国、庆祝某场抗倭战斗的胜利,反正想出个点子就少卖几天。
  这种拖拖拉拉、淋漓不尽的做法,更显得他是在欲盖弥彰,似乎想要掩盖事实的真相。
  如此做法,自然让城中谣言漫天,有那不事劳作的闲汉,专门鼓噪官府缺粮说,就连酒馆戏楼中,都开始频繁上演‘檀道济唱筹量沙’的戏码,更加激得人心惶惶,对官府的外强中干深信不疑。
  所以老百姓全家轮番上阵,夜以继日的排队购粮;还有些别有用心的大户,也派出所有的家丁、仆人参与进来。在这种疯狂的抢购下,即使每人每次只能购三斤,一天下来,还是要卖出五十万斤粮食。
  如此恐怖的销量,让所有人都相信官府坚持不了多久了,苏州城断粮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因此由于粮船抵达,而跌落到六两的粮价,开始重新攀升,迅速回到八两的历史最高点,并轻松突破十两,每天打着滚的往上翻,到了五月份中旬,已经达到十六两,并且涨势强劲,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
  ※※※
  其实这种上涨,已经完全脱离了价值与价格的关联关系,变成一种疯狂的炒作,只是老百姓不懂。在这场疯狂的游戏中,他们就像暴怒大海上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被那些隐在幕后的炒手所利用着……
  “这个月能涨到多少?”码头对面,一栋临街的三层酒楼上,一身白衣的陆绩站在窗前,注视着码头上乌压压的人头。
  但那声音嘶哑难听,仿佛铁片摩擦一般,让人浑身汗毛直竖,显然不是水一样的陆子玉,能发出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落在角落里,浑身笼罩在黑暗中的男子。
  陆绩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没有丝毫不适道:“二十两应该没问题。”
  “太慢了!”那黑影道:“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想一会儿,吩咐道:“徐家的银子先不要给了。”
  “可是……”陆绩的声音柔和动听,竟是地地道道的女声:“按照约定,要一个月内付清的,现在还有不到十天。”
  “顾不了那么多了。”黑影嘶声道:“先集中所有的银子,把这边打上去,等到把粮价和券价全部炒到二十五两,我们就把粮食出货,兑换成现银离场!”说着微微点头道:“二十五两,足够把徐家的窟窿补上了。”
  “啊,不管那些苏州大户了吗?”陆绩低呼一声道,他们原先约定的是,价格不到三十两,谁也不准出货。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较量。”黑影缓缓道:“你早该知道那沈默是个多聪明的人,如果时间久了,他有可能会耍出什么花样来,那样我们就麻烦了。”
  “还是通知一下那些大户吧。”陆绩轻声道:“如果咱们先退了,他们就得全折在里头。”
  “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继续托着吧,没有他们那些傻瓜,我们怎么把价格炒上去?”黑影桀桀道:“还想跟我分享苏州城,简直是白日做梦!”说着龇牙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道:“苏州城全是我的,没有任何人的份儿!”
  “这么说,你决定改变计划了。”陆绩轻声问道。
  “没有什么不能变的。”黑影道:“我问你,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阻止苏州开埠,将沈默赶下台,把苏州城握在手里。”陆绩轻声道。
  “只要达成目的,管他走得那条路了。”黑影沙哑道:“我们把官府逼得山穷水尽是一条路,让苏州城陷入大乱又是一条路,现在前者的风险已经太大,所以我决定改走后者!”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代言人,所以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也是我为什么只让你全力收粮,而让那些苏州大户只收购券的原因……”
  “只要我们把囤在手中的粮食一抛出去,物价必然大幅回落。苏州城的老百姓,已经在高价中煎熬了四五个月,早就成了惊弓之鸟。虽然看到物价下跌,但肯定会害怕再次上涨,所以一定会把手里攒着的大量票券,拿去商铺要求兑换。”说着桀桀一笑道:“你不是已经调查过了么?苏州城的商铺这几个月都把资金抽调起来,投机粮券去了么?他们哪里还有钱进货呢?一旦没法兑现,肯定会引起大规模的挤兑,到时候苏州城的店铺全得倒闭,老百姓也不会善罢甘休,打砸烧抢一样都不会少!咳咳……吕窦印可还在驿馆里等着呢!到时候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沈拙言!”他越说越激动,竟然兴奋的咳嗽连连。
  陆绩面上闪过一丝关切,走过两步去,却被他恶狠狠地喝止道:“不要过来!”便拉风箱一般的喘息起来。
  陆绩幽幽叹一口气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样子,何必还要避着我呢?”
  “我什么样子?我很好!”黑影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道:“不要拿出怜悯对我,我陆绩生而俯瞰终生,纵横天下无敌。只有我怜悯别人,没有别人怜悯我!”好么,他也叫陆绩。
  那个站着的陆子玉,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伤痛,双目一阵氤氲,涩声道:“你本来就是最优秀的,最俊美的,谁都羡慕的陆家宠儿,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
  “知道就好!”坐着的陆绩哼一声道:“去吧。”
  站着的陆绩幽幽一叹,点头道:“好吧。”便黯然退了出去。
  他走出门去,便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摔东西声,陆子玉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靠在门边偷偷的饮泣起来,就像一朵雨中的水莲花……
  ※※※
  与此同时,码头的知府大船上。
  沈默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妻子持笔伏案计算。桌上的珐琅炉中,点着西洋舶来的迷迭香,据说可以提神清脑,加强记忆力,总之是可以帮助动脑的。
  安静地等若菡算完,他才轻声问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几天?”说着递上手里的香茗。
  “八天。”若菡接过茶盏,朝他甜甜一笑,而后正色道:“二十万石粮食,竟然连一个月都没支撑下去,对方的疯狂抢购,大大超乎我们的想象了。”
  沈默问道:“现在手中有多少银子了?”
  “一千三百万两。”若菡马上报出数字道:“全是出售粮券所得。”
  “这么多了……”沈默微微皱眉道:“你原先说,他们最多能拿出两千万两,对不对?”
  “差不多。”若菡颔首道:“考虑到他们还在粮食上投入了上千万两的银子,这个数应该是他们的极限了。”
  “嗯……”沈默下意识地点点头,起身负手,眯着眼睛沉思起来。若菡也像他方才那样,没有再说话,静静的让他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沈默才站住脚,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我觉着,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应该提前收网了。”
  “不再等等了么?”若菡轻声道:“粮价明显还会涨,这个月底应该就能涨到二十两。”说着有些惋惜道:“而且我估计,他们八成会把粮价炒到二十五两以上,不然不足以填平被徐家坑得那一下。”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商业天才,她竟然一下猜中了陆家的线。
  她的思维是商业式的,而沈默却更多从政治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轻声道:“我担心,如果再晚点,我们会没法收场。”说着为妻子轻声解释道:“你说过,粮价每上涨一两,到时候那些人就得多损失一百万两,即使现在收网,那些人也得损失上千万两,这下子已经够他们受得了。”便不无忧虑的摸着妻子光滑的脸蛋道:“如果再任由粮价上涨,我看他们全得破产,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归根结底,这个苏州城还是大户们的苏州城,如果把大户都消灭掉,还叫吗苏州城吗?沈默更担忧的是,如果自己赶紧杀绝,会引起江南士绅的震动,以致朝野的反感,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美好形象毁于一旦……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扮演苦情角色,江南士绅也好,朝中官员也罢,都对独力对抗海商集团的状元郎,充满了敬意,当然更多的是同情。尤其是那些科道言官,清流大臣们,都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初朱纨的影子,纷纷上书声援沈默,要求朝廷调集粮草,打击不法,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但九大家的势力岂容小觑?虽然他们一方,不能站出来明目张胆的攻击沈默,但终究是占据了上层建筑,压制住声援的声音,双方僵持起来,倒也分不出胜负。
  只是做官做人,都讲究个分寸,倘若是过了,就会招人厌。辣手无情的名声,虽然听起来不算太差,但是是官场上的大忌讳。因为这个官场讲究的是宽仁,是花花轿子众人抬,若是老把人逼的没活路了,自己往往走着走着也就没了路。
  这是沈默两世从政的经验,他愿意照此行事。
  “你是当家的,当然听你的了。”若菡也不问沈默具体的原因,既然他说了要早些发动,那就早些发动吧,便微笑着依偎到他的怀里。
  轻轻揽住妻子柔若无骨的肩头,沈默轻声吩咐道:“从明天起,你吩咐古润东他们,不要再磨磨蹭蹭了,偷偷加快出货的速度。我这就下令戚继光和王用汲,将咱们藏在太湖里的货,开始分批起运苏州!”
  ※※※
  第二天,运河码头虽然表面上仍是老样子,但购粮的百姓明显感觉到,卖粮的伙计们不再磨蹭,他们买到粮食的速度明显快多了,虽然不明就里,但显然是个好事儿。
  当天下午,经过一天一夜的狂奔,铁柱终于抵达了苏州城西南百里外的太湖之滨,跳上东山码头的一艘快船,行出不到半个时辰,便抵达一座三峰相连的大岛。
  这个景色秀丽的岛,名唤三山岛,原先是有人居住的,但自从闹倭寇后,便搬空回城了,按说应该是杳无人迹才对。
  但铁柱的快船还没靠近小岛,便被一只响箭射中船舷,几艘小艇从芦苇荡中划出来,一群手持弓箭火铳的,穿着杂七杂八,却仍然看上去很齐整的汉子,将他团团围在其中。
  铁柱赶紧一举手中的令旗道:“府尊大人使者,快带我去见你们将军!”
  那些人便收起了武器,变换队形,护着他靠近岛上,从一个戒备森严的葫芦口似的港口进去,便见落日的余晖下,无数艘粮船静静停泊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
  小船靠了岸,岸上同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些官兵军容十分整齐,肃穆而安静,与大明其它军队的散漫无序形成鲜明对比。
  就连铁柱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不由挺起胸膛,昂首阔步跟着引路的人走了过去。
  在一座港口边的小屋子里,他见到了久违的王用汲,更加久违的戚继光,并将沈默的命令传达给两位大人。
  戚继光看完命令,递给王用汲道:“润莲兄,你一个多月来的辛苦奔波,今日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这第一波的二十船粮食,就由你来押运吧。”
  一个多月不见,王用汲面容消瘦了很多,但精神健旺,儒雅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道:“戚将军客气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您的部下和漕帮,咱们怎么也不会干的这么漂亮!”
  戚继光笑道:“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府尊大人有本事啊!”说着一脸叹服道:“面子大,关系深,路子广,谁能钳制的住?”
  “是呀,有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王用汲深有感触地点头道:“此言不虚啊。”
  外面的码头里,共有一百艘粮船,三十万石粮食!
  其中有沈默的师叔,绍兴知府唐顺之,支持的五万石;那位惺惺相惜的台州知府谭纶,支持的三万石粮食,这些粮食确实是被浙江巡抚阮鹗扣下了。但沈默写一封亲笔信,请他的同年加下属嘉定知县阮自嵩,带过去向阮鹗求情。
  阮自嵩是阮鹗的亲侄子,见到他自然毫无困难,将沈默的信交给阮鹗过目。信上没有任何托请,只是备述嘉靖三十四年秋闱,阮中丞……当时还是提学副使,担任浙江主考官,点中绍兴五魁,让他们七子共同登科,才有了后来七人金榜题名,琼林社天下闻名的佳话。
  看到这封文采洋溢,气息清新的来信,阮鹗一下子从沙场与政坛的昏天黑地中摆脱出来,他这才意识到,沈默虽然跟胡宗宪关系不错,但更是自己亲笔点中的解元!换言之,大三元中第一元,就是自己给他的!这种关系可非同小可啊!
  “沈默在你那帮同年中,是个什么地位?”阮鹗问道。
  “这个个人少年老成,讲义气,重情义。”阮自嵩道:“不光那帮绍兴的,连我们都很服他。”
  “你说……”听了侄子的话,阮鹗又问道:“如果我和胡宗宪起了冲突,他会帮谁呢?”
  阮自嵩笑道:“若是您帮他这次,那还用问么?”
  “呵呵……”阮鹗突然发现,自己是当局者迷,不由展演笑道:“你说的不错,既然如此,我就把那八万石粮食还给他吧。”说着又大笔一挥道:“好人做到底,再给他两万石,凑个整数吧!”
  阮自嵩笑道:“我替拙言谢谢大伯了。”
  “少客套!”阮鹗挥挥手道:“即刻发运吧!”
  “拙言还嘱咐我。”阮自嵩道:“如果您要是给的话,希望能以拨付俞家军军粮的名义,从水路送到太湖去。”俞大猷的水军正在太湖休整,这倒是个好理由。
  “这个没问题,本来就是都在船上的。”阮鹗说完笑道:“看来你那位贵同年,是想狠狠将他们摆一道啊。”说着沉声道:“他也不怕我不答应,给他告了密?”
  阮自嵩呵呵笑道:“侄子可是打了包票的,您老可不能害我。”
  “你个臭小子啊……”阮鹗不禁失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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