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沧浪亭


  翌日一早,沈默出门,马车上还有个圆脸胖子坐着,不解地问他道:“沈大人,您为什么要我粘上胡子?”
  “为了隐藏身份。”此时天气转暖,除下厚厚的冬衣,沈默穿着月白的袍子,感到分外轻松,笑道:“你不是跟陆家公子结了梁子吗?不掩饰一下怎么行?”
  “那这个。”说话的正是黄锦,他指着自己的胡子道:“也太粗劣了吧,谁都能看出来是粘上的。”
  “没事,看不出来。”沈默随口打个哈哈,心中却笑说:‘还就怕人看不出来呢。’
  黄锦现在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十分怕见人,发现沈默有将自己曝光的意思,可怜兮兮道:“沈大人,沈兄弟,沈爷爷,我,还是不去了吧……万一让那些债主知道我的下落,那可就不肃静了。”
  沈默笑道:“正要他们知道呢。”
  “啊,您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黄锦苦着脸道。
  “当然不是了。”沈默拍拍他软软的肩膀,轻声道:“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你不能一辈子不露面吧?”
  黄锦胖胖的脸蛋哆嗦片刻,终是点头道:“好吧,我知道了。”说着紧紧攥住沈默的手道:“沈大人,你可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啊。”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笑道:“只是委屈公公,要扮作我的随员了。”
  “本来就是个奴婢。”黄锦无所谓地笑道:“谈什么委屈就矫情了。”
  ※※※
  马车过了府学,再往南一些,便到了大名鼎鼎的沧浪亭,虽然名为亭,实际上还是一处园子。未进园门便见一池绿水绕于其外,临水山石嶙峋,复廊蜿蜒如带,将园外萦回之碧水纳入园景,乃是未入园先得景之佳构。
  门子见到拜帖,赶紧飞报进去,不一会儿,大门洞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率领阖府男丁出来迎接,一见沈默便拱手笑道:“下官见过府尊大人。”
  沈默忙不迭还礼道:“下官见过老大人。”这位陆老爷陆鼎,曾任陕西左布政使,六十岁称病还乡,恩赐冠带致仕,领全俸……也就是仍然保留官衔,官服,官俸,只是不再任职罢了。
  不过毕竟是不在位了,陆老大人倒也不敢托大,客客气气的将沈默这位赫赫新贵迎进园中,入园便见土石相间,古木森郁,极富山林野趣。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有水池,山水之间以一条曲折的复廊相连。
  沿着外临清池的曲折回廊,漫步在古树苍苍,垒叠湖石的园中,沈默心中一阵阵感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自己的官邸占地十余亩,便感觉很奢侈了,谁知跟人家吴家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起码是自己的十倍。单是面积就差了这么多,更别提其底蕴和精美程度了。
  陆鼎却很谦虚道:“这园子是宋代留下来的,转到寒家手里时,已经是破败不堪了,为了复其旧貌,弄得寒家到现在还负债累累。”
  ‘这个老狐狸。’沈默暗骂一声,笑眯眯道:“能在里面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多花些钱也是值得的。”
  陆鼎笑道:“大人真知灼见,下官佩服。”说话间,便把沈默领进正屋,命子弟一一拜见后,就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一个面如傅粉,星眸朱唇,体态风流的白衣青年。
  照镜子的时候,沈默也觉着自己算是个‘招人喜欢’的美男子,但跟这个白衣青年一比,顿觉着自己就是个粗鄙的半成品。但见这小子丰神俊朗,容貌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肌肤比身上的月白绸衫还要白一点,再配上手中的描金扇,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恐怕传说中的宋玉、卫玠也不过如此吧。’沈默心中暗道,如此光彩夺目之人,如果一开始就出现,他定然不会现在才看到,想来此人是刚刚出现的。
  微一转念,他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便笑道“这位是老大人的孙儿吗?”
  见俊俏公子脸上淡淡的笑容凝固住,陆鼎赶紧解释道:“老夫可没这福气,这是老夫堂兄的孙儿,名绩字子玉。”说着看那公子一眼道:“子玉,快来见过沈大人。”
  陆绩只好上前,朝沈默唱个肥喏道:“见过大人。”声音很悦耳,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听不出半点吴音。
  沈默仔细端详着他,完全找不出昨天枯树皮似的老者模样,不由感叹对方易容术之高超,确实神乎其技。
  他有些无礼的逼视,让那陆公子颇为不悦,轻哼了一声。
  沈默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陆继是吧?”
  “陆绩,成绩的绩。”陆公子郁闷道,心说平声能听成仄声,我发音就这么不准?
  “我在北京认识一个叫陆绎的,你们什么关系?”沈默对逗弄这小子简直是乐此不疲,记仇是一方面,另外也是因为对方比他帅。
  “是在下的堂兄。”陆公子竟然很快调整好情绪,不让对方的恶趣味得逞。
  那边陆鼎也知道两人之间的龃龉,怕他俩再闹崩了不好办,赶紧打圆场道:“子玉,你也坐下吧。”
  ※※※
  这时丫鬟上茶,茶是顶级的大红袍,让人心旷神怡,通体舒泰,沈默笑道:“许久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了。”
  “老夫这还有几两。”陆鼎笑道:“大人要是喜欢,待会捎着吧。”正宗的大红袍,仅是武夷山九龙窠岩壁上的那几棵,满打满算,最好的年份,茶叶产量也不过一斤多。自古物以稀为贵,这么少的东西,自然也就身价百倍,这陆鼎一送就是几两,可谓是大手笔。
  “君子不夺人所爱。”沈默摇头笑道:“还是老大人留着享用吧。”
  说两句没营养的废话,见沈默迟迟不进入正题,陆鼎只好主动道:“这次请大人府,除了表达一下对大人的欢迎外,还有个目的,就是……”说着看一眼陆绩道:“小侄顽劣,曾经冲撞过大人,所以特意让他给大人赔个罪,咱们揭过这一页,如何?”
  “好说,好说。”沈默满口答应,笑眯眯地望着那陆绩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贤侄给个台阶,咱们就一起下去吧。”
  “贤侄?”见陆绩的脸已经黑成锅底,陆鼎奇怪道:“沈大人与子玉似乎年纪相仿吧。”
  “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下官是陆都督的师弟。”沈默一本正经道:“所以按照辈分,得称呼您老一声世叔,当然子玉也得这样叫我了。”
  他的说法无法辩驳,那陆绩面色一阵青红交加,终是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蚊子哼哼似的叫一声:“叔……给你赔不是了。”听起来倒像他是‘叔’一般。
  沈默浑不在意地笑道:“哎,好侄儿,以后不可这么淘气了哟。”
  “啊……是。”陆子玉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多气,话说他也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一般,向来只有他给别人气受,从没有别人敢给他气吃,谁知见了此人几面,都被他牢牢压着,占尽了便宜。
  “哈哈好……”趁着陆绩还能忍住了,陆鼎赶紧道:“闹了半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着朝沈默笑道:“既然子玉态度还算诚恳,大人是不是可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了?”
  “什么东西?”沈默说着回头问身后站着的黄锦道:“你知道吗?”却见黄锦双目喷火的盯着那面如冠玉的陆公子,仿佛要吃人一般。
  沈默耸耸肩膀,回头问陆绩道:“我这个跟班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陆绩一开始光跟沈默斗气去了,也没看到他身后站的人,此时才注意到黄锦,玉面不由阴沉下来,冷冷道:“沈大人,您的跟班可来头不小……”
  沈默状若轻蔑地看黄锦一眼,淡淡道:“他呀,原先在织造局领了份儿差事,结果后来让人家坑了个倾家荡产、债主上门,只好跑路到本官这里,混口饭吃罢了。”
  “大人什么意思?”陆绩问道。
  “你最清楚不过。”沈默冷笑道。
  屋里的气氛瞬间从怪异便为肃杀,两人冷冷的对视,如果没有意外,一刻钟后才会分出胜负。
  好在有陆鼎这个和稀泥的在,他赶紧起身切断两人的目光,延请沈默道:“大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过去用饭吧。”说着看那陆绩一眼,目光中已经颇为不满。
  陆绩这个气啊,他是真不想起战火,可对方存心挑衅怎么办?
  ※※※
  午宴设在高踞丘岭,飞檐凌空的沧浪亭,为了与这幽静淡雅的气氛相协,桌上菜肴不多,不丽,却都出自名厨之手,返璞归真,毫不逊色与这山水胜景。
  除了他们三个,黄锦既然已经暴露身份,自然不会再站着,便四人两两对坐在亭内……陆绩虽然很讨厌沈默,但更不想跟个公公对坐,只好继续忍受沈默那张可恶的脸。
  酒桌上,陆家老少不再提那十口箱子,沈默自然识趣,也不再提一千车丝绸,至于黄锦,因为来前约法三章,都得听沈默的,只好闷头吃菜,化悲愤为食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鼎捻着酒杯又道:“听说大人的市舶司要在苏州开埠?”
  “八字没一撇呢。”沈默一脸坦诚地笑道:“时机还不成熟,如果真的要开了,肯定先咨询老大人的意见。”
  陆鼎见他一推三二五,不由有些着急……话说苏州开埠的消息,其实去年就传得纷纷扬扬,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一旦开埠成功,会把这座原本就很繁华的城市,推向一个无可比拟的高度。届时南来北往的客商,将是现在的数倍之多,城内的房价、地价物价也将应声上涨,如果抓不住这随之带来的商机和财富,将会被对手远远抛下,甚至面临着被淘汰吞并的风险。
  但是沈默到苏州城也有一段日子,却一直按兵不动,这让充满希望和焦灼的大家户们分外煎熬,所以陆鼎今天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打听到点什么。
  只听他追问道:“府尊大人是否有什么难处?”
  沈默知道再装作混不吝,就真让人瞧不起了,便拿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道:“不瞒老大人说,其实下官何尝不想早日开埠呢?”说着叹口气道:“但倭寇如此猖獗,屡次深入内地,本就觊觎苏州,若是此时贸然开埠,恐怕会更加引起他们的垂涎,到时候其全力一搏,突破松江防线,我们苏州城可就危险了!”
  这话未必全部属实,但总有几分可信,因为沈默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能保护他的人,这个人和他的部队没来,他就坚决不动。
  “大人您不必担心……”陆鼎笑道:“我敢打包票,苏州城是不会遭到倭寇攻击的。”说着压低声音道:“这里是生财的地方,谁跟这里过不去,就是断了大家的财路……”他说这话时,众人耳边仿佛响起了万户织机的交响声。
  沈默却不相信有永久的中立地,之所以一时没有遭到攻击,是因为别人不想杀鸡取卵,但还有那捞不着吃鸡蛋的,就只能把鸡炖了!
  见他依然面色游移不定,陆鼎又道:“如果您觉着太麻烦,寒家愿意出钱出力出人、全力帮大人选址开埠。”
  “呵呵。”沈默笑笑道:“到时候少不了麻烦老大人。”心中却冷笑道:‘我的禁脔休想染指!’
  虽然东拉西扯的打太极,沈默也不能一点口风不漏,那样就显得太没有人味了,便想起什么似的道:“过几天,下官想勘查一下吴淞江水道,老大人可有兴趣同往啊。”
  “乐意奉陪。”陆鼎终于不那么失望了。
  ※※※
  一顿饭吃到红日西斜,层林尽染,沈默望一眼亭外的风光,不由赞道:“好美啊!”
  陆鼎呵呵笑道:“难得大人喜欢,可以经常来坐坐,小老儿不胜欢喜。”
  “一定,一定。”沈默站起身来,与陆鼎相携下山。到了山下时,沈默看一眼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陆绩道:“老大人陪了下官一天,也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让子玉送送我就行了。”
  陆鼎自然知道沈默这是有话要和他说,看看陆绩,见他也点头,便笑道:“那老朽就斗胆不送了,大人走好。”
  “告辞。”沈默朝他拱拱手,便在陆鼎的目送下,在陆子玉的陪伴下,往门口走去。
  黄锦远远跟在后面,看两人身量差不多高,又都是身着白衣,样子十分的和谐。却听两人的对话,充斥着火药味……
  沈默先笑眯眯问道:“子玉啊,你今年多大?”
  仿佛长辈一般的语气,让陆子玉十分的恼火,瞪他一眼道:“你还有完没完?谁是你侄子?我告诉你,我比你大三岁!”
  “这么说你调查过我?”沈默笑问道。
  “嗯……”警觉的看他一眼,陆子玉突然冷笑道:“不要以为就你认识锦衣卫。”
  沈默心中一动,看来自己去见朱十三的事情,对方已经知道了,便呵呵笑道:“对了,看你的打扮,像个读书人。”
  “是又怎么样?”陆子玉无比郁闷的。
  “读了几年?”沈默问道。
  “十几年。”陆子玉道。
  “至少是个举人了吧?”沈默笑问道:“我看你挺聪明的。”
  “生员……”陆子玉怒道:“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那好,咱们就提一壶开的?”沈默随意笑道:“那箱子里装的什么?”
  “装的是……”陆子玉狡黠笑笑道:“我不告诉你。”他这一笑,竟让沈默有惊艳的感觉,如果不是看他有喉结、大脚、没穿耳朵眼,胸部太平,沈默真要以为他是女扮男装了。心说:‘奶奶的,你妈真给你生错性别了。’不禁叹气道:“子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一件事?”
  “什么?”陆子玉问道。
  “你笑起来太女气了。”沈默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笑着要爽朗,要露出八颗牙齿。”
  “你管不着……”陆子玉郁闷道,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口,他没好气道:“好了,送到了,我回去了。”
  沈默突然敛去笑容,目光肃杀道:“不管你叔叔是谁,在苏州城里给我放安分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突然迸发出的杀气,唬得陆子玉呆在当场,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沈默的踪影。


第三九零章 大宝贝还是大麻烦
  经过短暂的适应期,沈默很快习惯了自己的新岗位,他亲笔在府门上大书‘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八个大字。并对属下官吏严加约束,裁汰冗员空额,严格逐月考核,禁止扰民滥差,一时间官风为之一肃,效率大为提高,尤其是几个案子断得漂亮,传为美谈,让人也对这位新大人刮目相看!
  一时间,还没有真正展开拳脚,沈默‘断案如神、爱民如子’的好名声,便已经在苏州城内小有所传了。
  实际沈默上任一个月,除了审案子,就是内部整风,向衙门里的散漫浮躁之气开刀,用考核的办法,逼得官吏们一改往日作风,认真干活,兢兢业业,只求月底弄个考核合格,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他准备合适的时候,在全府推广开来。
  当然了,推广是否有效,沈默还不确定,因为他之所以玩得转,是因为上辈子也是一路混过来的,这辈子又一手策划着父亲从临时工转职正式工,最后坐上县里三把手的位置,所以对官府里那些歪门邪道,贪污伎俩,他都清清楚楚,谁也没法跟他玩花样。
  正因为他明白无官不贪的道理,便没有对下面人的钱粮耗羡动刀,给大伙都留了后路。小的们心知肚明,知道大人没打算做绝,为了那点油水,也就咬着牙坚持下去了……心说挺一挺吧,什么时候大人的新鲜劲儿过了,我们也就解脱了。
  不过总体来说,经过一个月的磨合,严格要求加威逼利诱,沈老爷已经对自己的衙门如指臂使、令行禁止了。沈默甚至还有时间去府学里讲讲学,在府里搞个文会什么的……这并不是不务正业,而是两项很重要的活动,因为前者让他博得广大苏州士子的拥戴和尊敬。而且成为有名望的学者大儒,是沈默一直以来的追求,想做到这一点,就得不停地讲学,积攒人望和能力,直到有一天,名气大到云南、海南的士子都跑来求学,那他就离目标不远了。
  这条路无疑是艰辛而漫长的,但好在他沈六首的名气太大了,现在虽然刚起步,但已经有浙江,尤其是绍兴士子慕名前来求学,临近州府的士子也有一些,据说还有从应天跑过来的呢。
  沈默本着有教无类的原则,对外地学子同样免除学费食宿费……这并不会引起苏州城的不满,因为能吸引外地的学子前来游学,向来是一地文教的最高荣耀,比如说古代的稷下学宫,颍川书院,以及从宋代开始的四大书院,乃至本朝阳明公所讲学之众书院,无不以宽阔胸襟,笑纳四海之士,并无地方保护之说。
  换个庸俗的角度说,在人们看来士子就是储官,未来当官之后,定然会念及苏州的好,加以照拂看顾,当官的越多,苏州就越好过。
  还有,归有光和王用汲,已经被他发展进琼林社,不过目前还不算正式入门,还得等待至少五人聚齐,投票表决之后才能最后决定……可怜的老归和小王,只以为自己加入了一个精英文社,还利用自己在文坛的声望,乐呵呵的帮着沈默发展下线……哦不,应该叫组织复习社。
  ※※※
  至于沈默经常在后衙举行的晚间文会,参与者则都是城中颇有影响力的缙绅名士,可以让他了解到主流社会的想法,并让他们感受自己的魅力,减少相互的隔阂。
  而且通过召集主持类似的文会沙龙,还可以潜移默化的使苏州士绅,习惯被他号令,接受他成为他们的头儿的事实,这样的好处无疑太大了。
  沈默甚至打算过两天把媳妇接过来,然后组织‘夫人太太沙龙’,帮着他一起收拢人心。
  不过也有闹心的事儿,长洲县的大户富户,三天两头前来告状,说他们的县令海大人断案不公,偏帮穷人,坑害富人,要求府尊大老爷做主,帮着他们拨乱反正。也有长洲县衙属吏也偷偷前来告状,反正在他手底下是干不下去了,宁肯降职也要换个县。最离谱的是,一些声色娱乐场所的老板也来哭诉,说海大人把他们往死里逼……
  沈默不禁苦笑连连,与自己的步步为营相比,海大人绝对是雷厉风行类型的,视事未一月,决遗滞狱三百余案,革除钱粮耗羡,严滥差,戒奢侈,驱流娼、禁声色、惩赌徒、闭赌馆、讼师、拳勇、匪类,籍其民,朔望令至乡约所跪而听讲,搞得长洲县顿时民风为之一变,也为他自己赢得了‘青天’的名声,在贫苦百姓间呼声极高!
  但有道是过犹不及。比如苏州乃是富庶之地,奢侈之风已经存在千年,海大人看不惯,他不准民间制造奢侈品,精致的丝绸、纸张、点心、宴席,都在禁止之列,这让中产以上的家庭十分的不习惯,并不领海大人的情。
  而且那些平日里生意火爆的妓院、青楼、画舫、赌馆、豪华酒店,全都歇了菜,因为海大人是真抓人啊!每天晚上他都会带人准时出现,看到有谁到了戌时,还流连声色场所不回家,便抓回去,罚款打屁股,外加戴枷示众三天,让你丢人现眼。
  天可怜见,换算成小时的话,就是晚上七点钟必须回家,还能过啥夜生活?倒便宜了吴县的声乐场所,最近一个月营业额接近翻倍。
  但本县娱乐业崩溃,似乎正合海大人的本意,他依然我行我素,要把治下打造成太祖皇帝所向往的淳朴世界。
  说实在的,沈默挺失望的,他原本以为这个中学历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海青天,能帮自己把治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自己少操点心,好集中精力办大事……现在看来,却是给自己添乱添堵了。
  甚至连向来不评价他人的归有光,也忍不住谏言道:“大人,恕属下直言,海知县的能力与职务,似乎有些不相匹配。”
  沈默何尝不知呢?当初他跟着海瑞一路进了苏州城,见他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凿墙张榜,‘日夜欢迎大家来告状’,并且是免费的。
  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现在海大人不仅自己不要钱,还严禁下面人收钱!基本上在县里实现了告状无成本。于是从当天开始,一连好几天,县衙被挤得跟菜市场似的,人潮汹涌,日夜排队,最多一天竟收到了八百多张诉状。
  不得不承认,海大人实力是深不可测的,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完了三百多件陈年积案,还将这八百多份儿新官司全部断完,没有徇私舞弊,没有包庇纵容,按说应该皆大欢喜了吧?
  事实上,还是有一部分人很不高兴的——基本上中产以上乃至富户大户,大都吃了官司,基本败诉。
  ※※※
  “这是否能得出,富人的意思,就是为富不仁呢?”签押房里,沈默苦笑问道。
  “当然不是,财富怎么会是罪恶呢?”归有光自然不会同意,道:“有道是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虽然确实有为富不仁者存在,但大部分大户门阀都是知书达理、温良仁义的。”
  沈默心说:‘什么人替什么人说话,这话一点也不错。’归家虽然不是大户,但也算是中上,自然反感‘富人都坏’的说法。
  而且沈默也知道,现在的富户,大多是诗书传家,经年积累所致,原始积累时期的原罪,已经淡化了许多,甚至许多人家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兴建学校、扶助鳏寡,确实谈不上什么‘为富不仁’。
  “那为何都被告了呢?”沈默问道。
  “我的府尊大人。”归有光欢喜道:“您也终于有不明白的地方了!”说着献宝似的炫耀道:“穷人确实比较淳朴,但那只是一部分,还有另一种叫做‘刁民’的存在。所谓刁民就是破落无赖、大多是游手好闲、家业败光,靠帮闲敲诈等一些下三赖手段为生。那些告状的人中,这种刁民也不在少数,他们钻了海瑞仇富的空子,狠狠的坑了一把富户。”
  沈默见他对海瑞的意见很大,便淡淡道:“震川公,偏颇了。”说着正色道:“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海瑞就是光听穷人的,而你呢,就是光听身边人的,所以你们都不能算是公正。”
  归有光拱手道:“属下受教了。”
  “不要不服气。”沈默沉声道:“总体说来,海知县还是干得不错的,毕竟老百姓无钱无势,跟大户有钱人相比,是弱势的,打官司总是吃亏的。”说着一拍桌面上厚厚一摞卷宗道:“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浏览了长洲县历年积压的三百件案子,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案情简单明了,只是占理的没有钱,有钱的不占理,所以才用了‘拖’字诀,想把老百姓拖疲拖垮,最后不了了之了。”
  这时候,沈默的脸色已经颇为不好看了,他加重语气道:“千百年来,都是有钱人打官司赢,为什么没人说不公平?现在刚倒过来,就迫不及待地喊冤了?”
  归有光面色羞愧道:“属下,确实‘偏听则暗’了。”
  沈默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左膀右臂受委屈,他叹口气道:“其实我沈拙言跟你的立场没有不同,如果真要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会跟你站在一边的。”说着略略提高声调道:“但为什么要等着矛盾不可调和呢?”
  “大人的意思是?”归有光眼前一亮道。
  “能帮就帮一把,委屈个把富户,也是难免的。”沈默淡淡道:“不过这个海瑞,我必须要敲打一下了,要是再这么搞下去,我只好拿掉他了。”
  想到这,便让铁柱准备宣纸,铺好之后,提起笔来,在上面写道:‘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归有光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这是《道德经》中的话,意思是‘世上没有的绝对正确,在一定条件下,为善会变为添乱,好心会办成坏事儿。所以圣人方方正正但不为难别人,有棱有角但不伤害别人,坚持正道却不强人所为,发出光芒却不刺人眼睛。’
  看后不禁颔首道:“这才是正人君子之道。”
  沈默搁下笔,吩咐铁柱道:“裱起来,给海大人送去。”说着有些不自信地笑道:“应该会管用吧?”
  ※※※
  “大人为什么不和他直接谈谈呢?”见沈默如此拐弯抹角,归有光不解地问道:“以您的口才,可以说服任何人吧?”
  “至少那个海笔架我就说服不了。”沈默摇头道:“海瑞其人,公正,无私,极端廉洁,极端诚实,极端正派,在道德上没有半点瑕疵。”说着自嘲笑笑道:“恰恰咱们这个大明朝,是以道德的高低来决定嗓门的大小,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既然大人这么明白?”归有光又一次提议道:“为什么不换掉他呢?”这次与上次不同,是很单纯的为沈默考虑。
  沈默却坚决摇头道:“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归有光问道。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沈默一脸回味道。
  归有光仔细琢磨半晌,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摇头道:“属下对武林的事情,不太了解。”
  “呵呵,没事,不用自卑。”沈默打个哈哈道。
  “那意思是不是说。”归有光好奇问道:“有一把刀名‘屠龙’,可以凭其号令天下武林,只有另一把‘倚天剑’,才能跟它抗衡呢?”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缓缓点头道。
  “说起来那‘倚天剑’,应该是三国时魏武帝所佩之剑,以宋玉《大言赋》中的名句‘拔长剑兮倚长天’命名,锋锐无比,削金断玉。一代诗仙李白,亦对之仰慕不已,在《临江王节士歌》中就有‘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句子……”归有光考据上瘾,开始掉书袋。
  沈默赶紧打住道:“就是这样一把神剑。”说着加重语气道:“剑,乃凶器也,用之正则可除暴安良,开疆拓土,立万世之功;用之不正,则伤人伤己,虽仇者恨,亲者亦痛,徒留千古之恨。”
  “您的意思是,海瑞没有用对地方?”归有光问道。
  “嗯,与其说是能力与职责不匹配,倒不如说特长与所司不相合。”沈默点头道:“人都说正印官是‘父母官’,那就是既要当好严父,又得当好慈母,还得对子女一视同仁才行。但海知县至刚至阳,又对富人怀有敌视,显然做不到我所说的后两点。”
  “是啊,至刚至阳之人,世所罕见,百年难遇。”沈默颔首道:“上官用好了无往不利,用不好就是自寻烦恼。”
  “那他到底合适干什么呢?”归有光问道。
  “我也在想怎么安排他呢。”沈默摇头苦笑道,其实他没说实话——在他未来的计划中,海瑞的位置是不可替代,无比重要的!这才是他任凭多少人哭诉,都不准备撵走海瑞的根本原因。
  不过计划还有些远,也许几年都用不上海大人这柄‘倚天剑’,所以得给他先找个能发挥特长、又惹不起‘富民愤’的地方供着。
  只是苏州府中,有这样的地方吗?有这样的岗位吗?
  ※※※
  虽然有海瑞这个说不上是麻烦还是什么的插曲,但总体来讲,沈默的日子还是很平静的,一个好消息是,在他一天三封信的催促中,驻扎宁波一带的戚继光,终于带着他的部队,往苏州开拔了。
  大军行军,怎么也得半个月才能到,沈默知道自己应该开始着手准备开埠事宜了。
  他叫来王用汲,让他以吴县的名义,邀请本县的富豪大户,于次日共游吴淞江;又让三尺,以自己的名义,邀请长洲县的大户,于后日共游吴淞。


三戒大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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