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说话间,天色已晚,今夜只好露宿野外了,这对于沈默的护卫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有条不紊的安营下帐,捡柴生火,一切都不需要沈默操心。
  当铁柱将柴火抱来,点起篝火,要为大人准备晚饭时,柔娘也从马车上下来,轻声道:“交给我吧。”铁柱咧嘴一笑,便拍拍手离去了。
  见她吃力的从车厢里拖出个箱子,沈默赶紧过去帮忙,帮她将那箱子拿下来。仔细一看,不由笑道:“竟然是我的考箱哎。”随手拉开一看,里面却密密麻麻装满了各种食材作料,炊具餐具。
  若菡也过来,从车上拿下个坐垫,塞给沈默道:“你先去一边坐着,我们女人要做事了。”
  柔娘却轻声道:“姐姐去和大人说话吧,这点活妹妹自己就做了。”
  若菡笑道:“不怕妹妹你笑话,姐姐我做饭稀松的很,还要跟你多多学习呢,你可要保密呦。”
  “小妹不会的。”柔娘乖巧道:“姐姐蕙质兰心,肯定一学就会。”
  “那太好了。”若菡欢笑道:“我给你打下手。”两个女孩子便高高兴兴的忙活起来,还不停交头接耳的说着悄悄话,显得十分开心。
  沈默原本还担心两人相处不好,但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多虑了……若菡超越一般女子的大家气度,和柔娘如水一般的柔顺性子,是不会产生龃龉的,他便放心地拿着垫子,在火堆边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边烤着火,一边信手翻着书,感觉十分的惬意,心说:‘要是有杯热茶就好了。’
  便听一个柔柔的声音道:“大人,请用茶。”抬头一看,只见柔娘端着一套茶具,怯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沈默点头笑笑道:“搁下吧。”柔娘便将那茶盘搁在杌子上,为他倒一杯香茗,双手奉上。
  沈默看一看若菡,见她正背对着自己忙活,便笑着接过来,小声道:“有机会咱们好生聊聊……”
  柔娘微微点头,小声道:“奴婢去做活了。”沈默点点头,便见她转身回去若菡那边了。
  ※※※
  没过半个时辰,一顿很像样子的晚饭做好了。沈默一边在柔娘的侍奉下洗手,一边不停吸气道:“真香啊……”往矮桌上一看,只见一个热汤三个菜,还有四五个竹筒饭,比起中午时胡宗宪的饯行宴可就差远了。
  但沈默是风餐露宿过的,可是知道想在这荒郊野外,整治出这样这一桌饭菜,要花费多大的精力,不由十分感动道:“累坏了吧,你们太费心思了。”
  若菡掀开个热腾腾的竹筒饭,递到沈默面前,笑道:“这都是柔娘做的,我不过打了打下手,累的人是她。”
  柔娘不好意思道:“奴婢也不累。”便要端着水盆退下去,却被若菡拉住道:“坐下一起吃。”
  “奴婢在后面留着饭呢。”若菡小声道:“还是先伺候大人和姐姐吃饭吧。”
  若菡让她坐,她却执意不肯,只好白一眼沈默道:“看来大老爷不发话,柔娘妹妹是不会坐了。”
  沈默赶紧笑道:“既然你姐姐让你坐,那就坐下一起吃,咱们没那么多规矩套子。”
  柔娘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是悄无声息的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听沈默和若菡说话,自个绝不插嘴。
  等吃晚饭,又赶紧抢着收拾碗筷,若菡要帮忙,被她坚决制止道:“刷碗不用学……”手脚麻利地擦净桌子,不一会儿又端上一壶热茶,请她俩享用,自己再回去刷碗。
  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若菡苦笑道:“我怎么感觉自己像个小地主婆呢?”沈默端着茶盏,不置可否的‘嗯’一声。
  “相公觉着也像?”若菡笑吟吟地望着他道。
  沈默赶紧摇头否认道:“哪能一样吗?哪个小地主能娶到你这样秀外慧中的老婆?”说着嘿嘿一笑道:“大地主婆还差不多。”
  看看没人注意,若菡极隐蔽的掐他一把,似笑非笑道:“看她抢着干活不忍心了?”
  沈默心说不出绝招是不行了你,便抬起头来,用很清澈的眼神望着媳妇道:“我更不忍心看着你干活。”
  若菡一下子软下去,红着脸道:“就知道哄人。”
  沈默用富有磁性的嗓音低声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欲望不多,从没想过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什么的,这不是哄人,而是因为在我看来……”火光照耀着的面庞,更显那张脸棱角分明,充满了魅力,尤其是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让若菡不由自主地就陷了进去,“家就是最安宁的港湾,让我得到休息,感到慰藉,让我可以一直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去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
  这些大实话可能有些不近人情,但确实更真实、也更有用处,因为聪明如若菡,便可从中体悟出他的心迹,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不再心里没底了。
  她宽容的望着沈默,轻声道:“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吧,待会我先回车里了,你跟她好好谈谈,等着我再跟她说说,也好让咱们都自在些。”
  “善哉。”沈默笑道:“夫人英明。”
  ※※※
  待柔娘收拾碗锅碗瓢盆,从车后回来时,却不见了若菡的身影,只有沈默在笑眯眯地望着她。
  她有些慌乱,想要躲到车厢去,却被沈默叫住道:“柔娘,过来,和我说说话。”
  柔娘紧张的有些发抖,偷偷看了看车厢上,沈默小声道:“若菡是知道的。”她这才微微点头,解下围裙擦擦手,垂首站在他面前。
  “坐下吧。”沈默拍拍身边的杌子,还把自己的大袄搁上,以免凉着她,柔娘小心翼翼地坐下,瞅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沈默端详着她的面庞,一如去年这个时候那样柔媚,不由轻声道:“整整一年没见了……”
  柔娘点点头,痴痴望着火堆道:“三百四十七天……”
  沈默心口一热,面上的笑容更加自然道:“也没问问,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很好。”柔娘小声道:“义父待我视如己出,吃穿用度都与他的亲闺女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点点头,也望着那篝火道:“是我老爹让你来的,还是……”
  “是奴婢自己要来的。”柔娘勇敢地抬起头,两眼闪着明澈的光道:“因为奴婢知道,错过这一回,就会后悔一辈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默仿佛没头没脑地说道:“塞翁得马,焉知是福?”
  但聪慧如柔娘,理解他的意思并不费力,痴痴望着他的脸,幽幽道:“大人曾经对奴婢说,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两个问题……”
  “要的是什么,和正在做什么。”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只要在这两个问题上一直保持清醒,这一生就不会太令自己失望。”
  柔娘灿烂的一笑,如水仙般绽放道:“奴婢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一年来我的决心从没变过,所以我就来了。”说着垂首央求道:“请大人不要再赶我走了……”
  沈默叹口气道:“时移事易,沧海桑田,你又知自己将来怎么想?”
  “奴婢想不了那么远,也不用想那么远。”说着飞快地看他一眼,小声道:“到时候大人会帮我想的。”
  沈默不禁莞尔,心说我果然小看了她,但看看她那被冷水刺激到红肿的双手,不由一阵心疼道:“真是有福不会享,专找独木桥啊。现下的苦楚不说,我到了北京还不知怎样,你何苦跟着千里奔波,揪心受罪呢?”
  柔娘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大人,一年没有给您唱个曲儿了,今天让奴婢给您唱一支吧。”
  沈默点点头道:“好吧,唱什么?”
  “今天不唱苏学士的词了。”柔娘微笑道:“唱您的词。”
  “我没有填过词吧?”沈默挠头寻思道:“我不大擅长那个。”
  “是您在烧烤时,经常念道的词,奴婢记下来,谱成曲,这半年时常练习。”柔娘道。
  “哦……”沈默禁不住一阵阵脸上发烧,他想起来自己在烧烤时,经常会哼哼一些只属于自己的歌,他真想提醒一句,其实原先就是有调的……只是我找不着罢了。
  便听柔娘轻启朱唇,用那水晶般的声音,小声唱道: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那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本卷终】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零零章 一路向北
  沈默一行五十人,八十七匹马,六辆大车,十一月二十四从杭州出发,两日后到湖州,再两日至苏州,等到了镇江时,已经进入腊月了。
  再过三天,终于抵达扬州城下,连续赶路十多天,都有些吃不消,朱十三便提议在城内歇两天再上路,沈默自然求之不得。本来还想在城里好生转转,谁知一歇下来,浑身就像灌了铅一样,在驿馆中死猪似的睡了两天,等恢复过精神来,又该上路了。
  直到出城时,沈默还不停地摇头叹息,众人都以为他是为错过‘二十四桥明月夜’而惋惜,殊不知解元郎是想起了唐解元和王解元二位前辈,想必伯虎兄和动少都体会过‘玉人何处教吹箫’的销魂吧……一念至此,真是心不能至,心向往之啊。
  同时也暗暗立下宏愿,决不能让二位前辈独美于前,哼哼,有朝一日,老子发达了,也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但这种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从扬州往北,过了淮河以后,道路便越来越颠簸难行,原先在淮河以南行驶颇为平稳的马车,已经变得一蹦一蹦,能把人的肠子都颠断了。
  自此,那温暖舒适的大车,便只能装一装东西,坐人是不行了。沈默只好和二女下车,改为骑马赶路……
  给冰冷的马鞍垫上柔软的坐垫,沈默将若菡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背后。感到自己腰肢被他搂住,若菡一下红了脸,偷偷掐他一下,小声道:“光天化日的,快下去……”
  沈默一脸无辜道:“你会骑马?”
  若菡无奈地摇摇头,笑笑道:“你去帮柔娘吧,我学得快,肯定能跟上。”
  “可人家柔娘不用学……”沈默指一指身后,若菡探过小脑袋去,只见柔娘已经端坐在另一匹马背上,手挽着马缰神态自若,显然是有练过的。
  “就我一个笨蛋……”若菡无奈地垂下小脑袋。
  “不笨不笨。”沈默哈哈一笑,双腿一夹马腹,拥着美人往前行进……
  ※※※
  若菡起先还有些害羞,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倚在沈默温暖的怀抱里,感觉无比舒服,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看见柔娘操着骏马,不疾不徐的跟在左侧不远处,看上去英姿飒爽,很是让人羡慕。
  她好奇的小声问道:“柔娘怎么会骑马呢?”
  “好像小时候学的。”沈默轻声道:“但她不愿提及往事,咱也不好问。”
  “哦……”若菡乖巧地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当所有人都骑上马,行进速度终于快了一截,腊月初六这天过了淮安。又行了五天,快到徐州时,天色便阴沉起来。不久就开始零零散散飘下细碎的雪花。若菡和柔娘生长在江南,很少见下雪,都有些的兴奋,还伸出小手去接雪花玩。
  但男人们却紧皱起了眉头,朱十三低声咒骂一句,怏怏道:“我说这天怎么一直反常的暖和,原来是要下雪了。”
  看看天上阴沉的乌云,沈默点头道:“是啊,看来这雪还不小哩。”
  “下了雪这路就更难走了。”朱十三狠狠一抽马鞭道:“年前是回不去了!”他是京都人氏,自然想在春节前回去,好全家团聚。
  沈默问道:“对了,咱们走了一半路了么?”
  “哪有?”朱十三摇头道:“刚过三分之一,如果正常的话,还得二十多天,可要是遇上刮风下雪啥的,再耽误多少天都不稀奇。”
  “下雪不冷化雪冷,咱们紧点赶路吧。”沈默笑道:“说不定到了徐州就不下了呢。”
  “嗯!但愿如此!”虽然明知道这场降雪可能覆盖好几个省,但朱十三还是抱着侥幸道:“到了徐州肯定就是大晴天了。”
  ※※※
  但老天爷这次偏偏要和他们作对,那星星点点的雪花,不久便成了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铺天盖地而下。将远近的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迷迷茫茫的一片混沌。
  等到傍晚时分,雪仍然铺天盖地地下着,还起了风,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卫士们早已经从大车上,取下皮袄,皮帽带上,又用厚厚的围巾裹住脖子和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费劲地辨别着方向……其实把眼睛瞪得再圆也没用,因为四面八方一片白茫茫,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
  沈默穿一件貂皮大氅,将若菡整个裹在怀里,一手操着自己的马,一手还拉着柔娘的马缰,在这严酷的环境中,他觉着自己必须给女孩子们安全感,哪怕是象征性的。
  铁柱艰难的过来,向他大声吼道:“大人,弄不好咱么已经迷路了!”沈默闻言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这么走下去可不行,便道:“让队伍先停下,再派几个人去探探路。”
  “好!”铁柱便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亲自带着十多人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朱十三几个却懒得动弹,翻身下马,躲到一块避风的石头后面,不断哀叹道:“完了,完了,这回得在外面过年了。”
  沈默也把若菡放下地,翻身下马,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叹一口道:“跟我受罪了。”
  若菡一边跳着酸麻的双脚,一边给沈默拍着身上的雪花,笑道:“千里行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雪花香。试问北地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边柔娘早羞红了脸,不依道:“姐姐,你又取笑于我。”半个月的路程走下来,两人早已经情同姐妹,却没有起先那种生分了。
  沈默一边搓手,一边笑呵呵的看着两个女孩笑闹,过了好一会儿,探路的人回来了,待将所有的情况汇总一下,铁柱面色凝重的过来道:“真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难找到人烟了,只有不远处有个断了香火的破庙。请大人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去那里宿营?”
  沈默朝凑过来的朱十三道:“十三爷,您看呢?”毕竟人家是押解自己进京的官差……虽然大伙似乎都忘了这茬,但沈默却牢牢记得,一直谨守着‘人敬我一尺,我让人一丈’的分寸,一路上是走是停,皆听朱十三发落。
  朱十三笑道:“当然依沈兄弟的了,你再这么见外,我可要不高兴了。”有道是花花轿子众人抬,你来我往才热乎。
  ※※※
  一行人便跟着铁柱,往西北行出二里,果然见到一个风雪中的寺庙,看起来已经十分破败了。
  在院里端详一下那大殿,黑皮突然笑道:“这里面没人久了,肯定有野鸟栖着,众位把弹弓拿出来,咱们的饭辙有着落了。”长时间的野外行路,弹弓弓箭都是必备的。
  大伙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纷纷从腰间取下弹弓,挂上石子,便见黑皮捡起两片破瓦,绕到相反的方向,扬手扔进大殿里。
  便听‘咔嚓’碎响之后,又是‘呼’地一下,果然从大殿里扑飞出一片野鸟,朝众人迎头飞了过来。众人的弹弓噼里啪啦响作一团,待一阵鸡飞狗跳后,地上便落下了一片各色野鸟。
  侍卫们捡起来,数了数,大小竟有十一只。铁柱笑说:“就是瘦小了点,烤着吃还不够塞牙缝呢。”
  “熬汤吧。”沈默笑道:“再加点参片、枸杞什么的,给大家补补身子。”便翻身下马,打量一下四下的环境,只见这寺院颇为轩敞,正殿之外还有东西配殿,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的府邸,心中默念一声‘得罪了!’便吩咐道:“咱们都住正殿,你们把廊沿下的栏杆、还有两个配殿的门窗都拆下来烤火。”
  沈默站在廊檐下等待,大伙便开始忙碌的打扫起来,过一会儿将大殿草草收拾出来,又用收集的木头生起了篝火,这才请他进去。
  沈默领着两个女孩进去,借着熊熊燃烧的火光一看,里面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呢,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尊落满灰尘的神像,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只有两边立柱上的一副对联,还能勉强看清字迹,只见上联是‘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下联是‘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
  但看清这诗句后,他不禁满头大汗,心说:‘我得那个乖乖呀,原来是他老爷子……’


第三零一章 走下神坛的皇帝
  好吧,这首霸气十足的诗句,乃是朱元璋先生的手笔,那高高在上的泥塑是谁,也就昭然若揭了。
  好在这里只有三个人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除他之外就是若菡和柔娘了。三人交换一下眼色,决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铁柱请三人往大殿最里面去,那儿密不透风,生起火来格外暖和。为了让大人更舒服些,铁柱还将太祖爷的供桌搬过来,擦去灰尘拍一拍,笑道:“又宽又大又结实,大人想看书就当书桌,困了就躺上面睡觉,总比在地上躺着舒服。”
  沈默望着明显黑瘦了一圈的侍卫长,低声道:“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谢谢你,兄弟。”对于这位有情有义、粗中有细的侍卫长,他确实充满了感激之情。
  铁柱呆一下,方才挠挠头,憨笑道:“大人客气啥。”
  沈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说得对。”
  “那我先过去了,他们开始处理鸟了,我得去看着,可别浪费了。”铁柱道:“您让柔姑娘先将水烧开了,待会先给您送过来。”
  “去吧。”沈默微笑道:“不急的。”
  ※※※
  待铁柱走了,若菡端一盆热水过来,再帮他除下厚厚的大氅,沈默便蹲下,打着胰子洗洗手、擦擦脸,将一路的风尘都洗去。
  若菡又递给他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防皴的油脂……她还有用名贵药材炼制的‘凝雪香脂膏’,沈默擦了一次,效果确实更好,但受不了自己身上有香味,便坚决抵制,只用这种单纯的油脂。
  沈默把脸上手上都擦好,若菡又端一盆热水来,让他坐下后,便蹲下给他脱靴。沈默静静地望着若菡,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的脸清瘦了许多,肌肤和头发也不如原先那么细腻和光泽,而是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憔悴来。
  沈默不禁一阵心酸……若菡可是地地道道的千金小姐,虽然也有奔波,但都是在浙江境内,有豪华车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天生丽质加上后天保养得好,肌肤吹弹得破,说赛雪欺霜都不为过。
  想到这,他弯下腰,轻轻拉起若菡的手,却感觉那小手也有些粗粝了,不由又是一阵心酸,涩声道:“你的手……”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紧紧攥住她的双手松开。
  若菡抽了抽小手,没有抽动,只好任由沈默握着。见他一脸的心疼,若菡无所谓地笑道:“除非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否则十冬腊月里哪有不皴手的?没事儿,等开春就好了。”
  “你以前肯定没皴过。”沈默轻轻揉着若菡的手背,仿佛要帮她恢复原先的吹弹得破一般。
  “我这不算什么。”说着看看在火堆边忙活着做饭的柔娘道:“柔娘妹妹的手上,都裂开小口子了……那些倒弄水的活,她都不让我干。”
  沈默心里更加难受了,他弯下腰,不让若菡插手,自己洗好脚,轻声道:“等到了徐州,买两个粗使丫头吧,这样我看着心疼。”
  若菡摇摇头道:“没来由为这点事儿,让人家跟着咱们背井离乡。”说着将两只优美的小手在沈默面前晃几下,学着他的口气道:“安啦安啦,保准天一暖和,就还你一双吹弹得破啦……”
  沈默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心疼你才这么说……”却被若菡轻轻按住了嘴唇,双目中蕴满深情的对他道:“一双手能为你粗糙,我甘之若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是如此大胆,赶紧收回手,红着小脸道:“相信柔娘也是如此。”
  美人恩深情重,让沈默不知如何相报……
  ※※※
  吃饭时,柔娘端上来的鸟汤,竟然是奶白色的,看起来相当诱人,闻着更是其香无比,尝一尝更是赞不绝口。沈默竖起大拇哥道:“这个味道真是绝了,绝对是国手水准。”
  柔娘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小声道:“食材短缺了,瞎做的,大人能喝就好。”
  “哦?不信啊?”沈默舀一勺笑道:“若菡你来评评理。”便很自然的送到若菡嘴边。若菡红着脸喝一口,一下子两眼放光道:“确实确实,我家凤引楼的特色是做鱼汤,那些大厨们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再喝一口更赞道:“你这个鸟汤的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说着便职业病发作,问道“你这个菜名叫什么?”
  柔娘一边将热好的饼子递给两人,一边微笑道:“乱做的,哪有什么名字。”
  “那可不行。”若菡一边喝汤一边很认真道:“一道菜能不能成为名菜,名字是很关键的……对不对?”最后却是问的沈默。
  沈默正在喝汤蘸饼,吃得不亦乐乎呢,闻言赶紧点头道:“确实确实,您太英明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若菡得意的对柔娘道:“咱们的大才子都认可了。”
  “那姐姐给起个名字吧。”柔娘掩口轻笑道。
  若菡便煞有介事的想啊想,一时说叫‘百鸟朝凤’、一时说叫‘丹凤映雪’,想来想去都觉着不恰当,竟然连饭都不吃了,非要找个最恰当的出来。柔娘劝她吃完饭慢慢想,若菡却只答应不改变,柔娘只好求助地望向沈默。
  ※※※
  沈默只好咽下口中的食物,开腔道:“我也想了个名字,绝对够大气,够吸引人。”
  若菡催促道:“什么名字,快讲快讲。”
  “尧舜禹汤。”沈默呵呵笑道:“怎么样,够大气吧?”
  若菡汗道:“我还‘秦皇汉武’哩……”
  “你那个不通,我这个通啊。”沈默笑道。
  “倒要请教解元郎,怎么个通法。”若寒忍不住笑道:“倒要听听你怎么编排四位圣人。”柔娘也露出好奇的表情。
  “跟圣人有什么关系了。”沈默笑着解释道:“我这个叫‘鸟胜鱼汤’……你方才不是说,这鸟汤比鱼汤好喝么?那就是鸟汤胜于鱼汤,简称……”
  “鸟胜鱼汤?”若菡有些晕道:“这也……太能掰了吧?”
  “那无所谓。”沈默呵呵笑道:“够吸引眼球吧,不是完全不着边际吧?”
  “那倒是……”若菡咽口唾沫道。
  “那不就结了吗?”沈默耸耸肩膀,继续吃饭。
  这边若菡终于无话可说,笑一阵便可以专心吃饭了,那边柔娘却又提出疑问道:“那四位圣人会不会怪罪?”
  “当然不会了。”沈默摇头笑道:“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里,任咱们后人嬉笑怒骂,也不会再发表意见了。”说着不由看一看矗立在大殿正中的那尊泥偶,心中暗道:‘就连这位驱除鞑虏,再造中华的朱皇帝,就算被人塑成泥偶立在庙里,其实也跟这花花世界,没有半点关系了。’很显然,这是阳明公那套‘花树理论’的延伸,可见在身边人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不能不受心学的影响。
  ※※※
  这一夜沈默失眠了,他望着依偎在火堆边,疲惫的沉沉入睡的两个女孩,心里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他第一次问自己:‘我这样做值么?大明朝反正还有六七十年的太平呢,我就是不折腾,这辈子也会过得很好,干吗还要自找苦吃,还连累家里人担惊受怕,心爱的人跟着我受罪呢?’离开了熟悉的江南,开始越靠近北方,他就越担心自己未卜的命运,连带着对自己的信念也怀疑起来。
  再看看已经成了泥偶的朱元璋,国祚仍在,祭庙却破败成这样子。更是觉着应该好好享受人生,让身边人过的好一些就可以,管他死后洪水滔天呢?反正老子看不见。
  他又想起杨升庵那阙《临江仙》……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想法不由更消极了,竟然有了了解此事后,带着家里人避世隐居的念头。
  “管那么多干什么?把我自己日子过好就是了。”沈默又一看朱皇帝的佛像,仿佛求证似地问道:“您老说是不是?”
  然而就在此时,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他见到‘朱皇帝’摇头了!
  沈默浑身一个激灵,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口中还呵呵笑道:“看来是该睡觉了,我都花眼了。”
  但下一秒,他便彻底惊呆了——只见那座泥偶身上的灰尘开始扑扑簌簌地落下,仿佛那位脾气很大的皇帝要走下神坛,揍他这个不争气的子民一般!!
  沈默的头皮嗡的一声,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三零二章 大地震
  脚下的地面在上下起伏,梁柱发出不正常的呻吟声,灰尘扑扑簌簌往下落,就连那尊太祖皇帝的佛像,都开始颤动……
  眼前的一切让沈默浑身一阵冰凉,目光扫过大殿之中,只见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因为疲劳沉沉入睡,竟没有一个惊醒的。他只好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地震了,都快起来!”
  “快跑出去,什么都不要拿,快!”沈默一边大喊,一边去推身边的二女。见她俩醒过来,沈默便去别处,用脚踢打着仍然不醒的手下。大伙睡得懵懵懂懂,茫然被吓醒了,这才发现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晃动,哪里还能分辨东南西北?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跑。
  突然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震得大殿里人仰马翻,连沈默也摔倒在地!就在此时,他竟然在乱作一团的环境中,听到一声痛苦的娇呼!
  沈默不由一个激灵,用从没有过的敏捷循声跑过去,推开两个乱跑的侍卫,便看到若菡摔倒在供桌旁,柔娘正在使劲地想要将她拉起。
  沈默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弯腰刚要将若菡抱起来,便听得头上一阵沉闷的咯吱声,他暗叫一声‘大事不好’,便抱着若菡,拉着柔娘滚到了供桌底下!
  几乎就在下一秒,伴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殿顷刻间倾塌下来,登时间烟尘弥漫,笼罩了所有的一切!
  ※※※
  恐怖的午夜里,处处声如轰雷,大地势如簸荡,让人如坠九幽炼狱一般!
  沈默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仍然撑着不怎么有力的臂膀,蜷着双腿,将若菡和柔娘尽量护在身下。
  两个女孩吓坏了,一个抱着他的胳膊瑟瑟发抖,另一个干脆大哭起来……这种体会实在是太可怕了,那时不时的、连续不断地震动,摧残着人的精神,即使最坚强的人,也无法对抗这种直坠九幽地狱的感觉。
  黑暗中沈默也分不清谁是谁,只好将两个都搂住,搂得紧紧的,好让她们能多些安全感,去对抗这可怕的恐惧。两人也仿佛捞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反抱着他……三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在这恐怖的天地之威中无助的捱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沈默觉着如好几辈子般漫长,那种天崩地裂的摇晃好像终于停止了。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两耳轰鸣,头昏眼花,一时没法准确判断四周情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耳鸣才轻一些,沈默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身体五官也开始渐渐恢复了知觉,他凝神倾听一会,终于确定,地震停下了。
  这才长长松口气,疲惫的趴在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孩中间,大口大口地喘气。
  待稍稍恢复些力气,沈默支撑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双手试探着向上举起,但好像推在千钧巨石上一般,纹丝不动。他加大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儿,还是纹丝不动。
  两个女孩也窸窸窣窣爬起来,帮他一起使劲,三人累得气喘吁吁,却仍然徒劳无功。
  沈默只好放弃,气馁的一屁股坐下,倚在宽厚的桌腿上喘粗气,对两个仍不放弃的女孩道:“别费劲了,等着人来救吧。”他已经听到外面隐隐有呼喊声传来,想是那些逃出去的人,开始想办法救人了吧。
  ※※※
  两个女孩闻言乖乖停下,便坐在那里,没了声息。沈默拍拍手,笑道:“都过来吧,黑咕隆咚的很好玩么?”两个女孩使劲摇头,便如受惊小兽钻到他怀里,正好一左一右,一边一个,紧紧搂着他不撒手。
  沈默揽住她们柔软的腰肢,突然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可不能再来一个,不然我连抱都抱不过来。’却感到左边怀里的女孩,身子一阵阵微不可察的痉挛,不由关切道:“你怎么了?”
  怀里的女孩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儿,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起了一点亮光,沈默稍微适应一下,便看到是柔娘弄着了火折子。
  借着这光,沈默也看到了满面泪水的若菡,不由心疼道:“你怎么哭成这样了?可是伤到哪里了?”
  幽幽的橘光下,若菡的眸子更显明净,抬头凝望着他道:“都怪我,若不是我又回去找东西,也不会把你们都拖累到这里……”
  “是什么宝贝东西?”沈默笑问道:“能让我媳妇命都不顾?”
  若菡便从棉袄里,窸窸窣窣掏出个油纸带。沈默一下子愣住了,原来那是装着他的户籍、学籍、乡试成绩等一系列会试报名材料的袋子。
  他的心里一阵柔软,伸袖为她轻轻拭去泪水,略带责备道:“傻丫头,这东西重要,还是你的命金贵?”
  “这个……”若菡毫不犹豫道:“没有它你就没法参加会试了。”
  “还会试呢?”沈默一阵苦笑道:“你觉着我还有机会考么?”
  “一定会的。”若菡坚决道:“相公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逢凶化吉。”
  沈默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
  若菡很认真地点点头道:“嗯,我听话。”
  沈默又问道:“柔娘,你没事儿吧?”
  柔娘摇摇头,轻声道:“奴婢很好,大人放心。”说着指向头顶中间,有些不确定道:“那里好像裂了……”
  “什么?”沈默接过火折子,凑过去仔细一看,只见那桌面的底部,已经出现了一道可以容下手指的断纹,仿佛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迫所致。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便将两个女孩推到左右两个桌角去,吩咐道:“紧紧贴着边,把手脚收好,千万别乱伸!”
  “那你呢?”两个女孩急切问道。
  “我去对面!”沈默沉声道,同时便将火折子晃灭了。
  小小的空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若菡和柔娘小声呼唤着沈默,却听他微弱的声音道:“别说话,这里面空气不多了,都别说话了,小心憋死。”
  两人赶紧住了嘴,在无边的黑暗中捱着,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救援……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很近的呼喊声:“大人,您在下面吗?”
  “在!我被压在桌子底下了。”沈默大声回应道:“不过你们要小心,这桌子随时都可能会断裂!”
  听到外面大声道:“都小心点!”沈默再一次嘱咐二女,紧紧贴住桌角,便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能很清楚地听到,上面在搬动砖石瓦砾。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上面又高声道:“大人,桌子被佛像压住了,我们抬不起来。”太祖皇帝果然是睚眦必报啊……
  “从侧面挖!”沈默吩咐道:“挖之前先把那佛像支撑住,可千万别把供桌压瘫了!”
  上面人便照着他的吩咐,开始忙活起来……他们先将佛像用木桩子撑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清除两侧的瓦砾,这个过程极为漫长,当然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直到天亮时分,侍卫们才看到了桌子的一角,便挖的更加小心了。
  在某一个时刻,光线终于透进了桌子下,短暂的适应之后,若菡和柔娘便清晰看到,沈默只距离她们不足半尺——他根本没有坐在对面的桌角下,而是在桌子的正中间,头顶上就是那道断纹。
  两人不解的将目光延伸,终于知道沈默为何不过去了,因为整个桌子的对面,都被断木乱砖所填满,根本没有插脚的地方……
  这时侍卫们挖出了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洞,伸进手来道:“大人,我们把您拉出来。”
  沈默转头笑道:“快,你们谁先上去?”却见两个女孩泪流满面,先是有些奇怪,转而明白了原因,便呵呵笑道:“这不没事么,快上去再说?”便伸手去拉两个女孩。
  谁知两女却反过来,一起把他推到小洞口,让侍卫们将他先救出去。
  沈默一上去,便转过身来,再将她俩拉上来。
  还未曾体会重见天日的喜悦,若菡一把揪住沈默的领子,愤怒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沈默无力地笑道:“我觉着,在那种时候,我得给你点安全感。”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会独活么?!”若菡呜呜哭道。
  “这不都好好的么。”沈默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第三零三章 天下震动!
  大雪停下了,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厚厚的灰黄色,像缓缓悬浮于空中的帷幔,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废墟。
  众人望着那断成数截、被掩埋在瓦砾中的神像,都一阵阵的后怕,禁不住的庆幸……好在这殿墙建的结实,没有在方才的地震中倒塌,这才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清点人数之后,伤了八个,没人死亡,倒是拴在配殿中的马匹,被倒塌的梁柱砸死了几匹,不过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过后,还能奢求什么?
  沈默让侍卫将伤者全部扶到马车上,做好保暖措施,想了想,又对包着脑袋的铁柱道:“把死了的马肉割下来,咱们得做好到徐州也没有补给的准备。”
  “您是说?”铁柱沉声问道:“徐州那边也地震了?”
  沈默点点头,看着远方红黄色的天空,一种不祥的感觉兀然而生,沉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点防备总是好的。”
  等全部收拾妥当已经中午了,在废墟边胡乱吃些东西,一行人便迤逦离开了,这个令他们终生难忘的地方。
  ※※※
  在沈默看来,这场灾难很可能波及方圆百里。但事实上,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的这场大地震,是在陕西山西河南三地同时震响的,其威势还波及京师、山东、南直隶、湖广四布政使司,换言之,全国两京一十三省,竟有整整一半受灾!
  整个北中国,全都感到了这次恐怖的大地震。大明朝的首都北京,震感尤为强烈,从十二日这天开始,连续五天声如轰雷,势如涛涌,白昼晦暝。永定门等四处城门倒塌,城垣坍毁近十里,宫殿、官廨、民居更是倒塌无数。就连嘉靖皇帝的西苑,也没有幸免,十余间宫殿倒塌,玉熙宫损毁严重,根本不能居住。
  受到极大惊吓的嘉靖皇帝,已经移驾圣寿宫中,顾不得安顿自己的御床,就先让人将法坛设好,他仅着单衣,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向上苍祷告道:“万方有难,罪在朕躬,五帝降罪,皆有朕受,勿伤吾民,勿扰列宗……”
  对于每个皇帝来说,虽然天灾人祸都够烦的,但最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说不清缘由的地震,因为不知道哪个杂碎想出来的,说发生地震是帝王犯了错,以至于天神降罪,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说的,以至于大家都相信。
  极端迷信的嘉靖皇帝自然更是深信不疑,他坚信这是上苍对自己的警示,或者说警告,所以他必须先请得上天宽恕,然后再设法弥补罪过。
  当然以嘉靖皇帝的脾气,是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他坚信那些错误,都是由属下臣工犯下的,朕只不过代人受过罢了。所以在祷告三日之后,他将四位阁老,六部九卿、詹事行人,科道御史,林林总总二百余人,全部传到殿外,陪着自己一起下跪。
  别忘了这里可是北京,现在可是腊月,真正的滴水成冰,跪在殿外的大臣们,纵使穿着厚厚的皮裘,若是像往常那样,跪上一两个时辰,恐怕都称冰棍里。
  好在嘉靖帝还需要他们干活,所以半个时辰之后,殿门开了。仅穿着葛衣麻鞋的皇帝,出现在众臣工的面前。
  “吾皇……万睡万睡……万万睡……”大臣们已经冻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嘉靖帝面色无比阴沉,狭长双目闪烁着比天气还冷的光,劈头问道:“都有哪里遭灾了?”
  严嵩嘶声道:“回禀陛下,除京师之外,河南山东,山西陕西,都有禀报传来,据初步统计,约有四十余州府县受灾,但具体有多少人受灾,还有没有受灾的省份,还需要再等几天才能知道。”
  “五省四十余府县?这还是初步统计?”嘉靖帝一阵眩晕,边上黄锦赶紧扶住,命人将龙椅搬来,请皇帝坐下。
  皇帝却不坐,仍然坚持站着道:“二十七年那次地震,紧紧波及山西陕西两省二十余府县,就死了近十万人。”说着声音发颤,眼圈通红道:“这次会死多少子民?三十万?四十万?”便掩面悲伤起来:“这是拿刀剜朕的心肝啊!!”
  “陛下节哀,皆是臣等之罪。”众大臣呜呜哭做一片。
  哭了一阵子,嘉靖帝突然提高声调道:“周成龙呢,给朕站出来!”
  一个跪在末班的官员吃力地起身,用最大的声音道:“微臣在!”他穿着五品袍服,乃是大明朝的钦天监正。
  “你钦天监监视天象地征,当为朕占凶卜吉,预先示警,为何这么大的地震,钦天监却一点征兆都没发现?”皇帝质问道。
  周成龙赶紧跪下道:“启奏陛下,地震乃是上天示警,天威难测,岂是凡夫俗子可此揣度?即使钦天监也不敢妄揣天心,以免触怒上苍,引来更大的灾祸。”
  “哼。”嘉靖帝怒哼一声道:“只知道推脱的废物!你倒说说,上天是怎么个示警法?”
  “圣人云:‘小民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谁知那周成龙面不改色道:“是以地震示警,实因四海不靖,万民有怨,故召此灾变!”
  ※※※
  周成龙掷地有声的说法,让大殿前一片死寂。所有人心里共同迸出一句话:“这个广东蛮子,又要无事生非了!”此人一贯耿介无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息事宁人’。
  掷地有声的说辞,句句打在皇帝的心窝上,让嘉靖帝虽然难受,却深信不疑。冷冷望着阶下的臣子道:“尔九卿、大臣各官其意若何?”
  众大臣都看向严嵩,大伙都知道,严阁老是平息陛下怒火的最佳法宝,果然听严嵩慢悠悠道:“陛下,老臣以为,自省自查确实最为重要,但当务之急,是如何组织赈济。”说着叹口气,满脸忧虑道:“这次受灾的地方这么多,又是寒冬腊月,如果地方上赈济不利,肯定会冻死饿死无数的!”
  嘉靖帝点点头,果然顺着严嵩的话头道:“赈,当然要赈,还得大大的赈!”说着抬手道:“众卿就不要想着春节如何如何了,现在赈灾是重中之重,待内阁拟出章程后,不管你是多大官的,只要用到,就得听从调配。”
  “臣等遵命。”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众人早知道这个年是过不好了,所以并不意外。
  便又听皇帝道:“但是赈灾只是应急,根本大事还是自省自查!”说着叹口气道:“上天警兆若斯,仿佛要把祖宗的江山翻个底朝天……朕每念及,深为悚惕啊!这几日一直在想,是朕德行有亏,料理机务未当?还是大小臣工所行不公不法,科道言官不直行参奏,是以无从仰合天意,以致生此巨祸?”
  “臣等有罪。”众大臣齐声喊道,其实这话是最气人的,明摆着‘法不责众’,嘴上卖乖。
  嘉靖帝暗暗冷笑一声,缓缓道:“如此,朕首先兢惕悚惶,力图修省,于宫中勤思召灾之由,精求弭灾之道;同时众卿也会去,深思勤虑,洗涤肺肠,务期尽除积弊,痛改前非。”
  “臣遵旨……”
  “几位阁老,李方二位部堂留一下,其余的都跪安吧。”嘉靖疲惫的挥挥手,便飘然进殿,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恭送陛下……”之声。
  ※※※
  进殿之后,皇帝换一身弹墨棉布袍,疲惫地靠在明黄色软榻上,望着缕着青烟的加盖紫铜香炉,怔怔的胡思乱想起来……
  说起来比较郁闷,嘉靖帝这辈子就是搬家的命,先从湖广搬到北京,再从紫禁城搬到西苑,又从万寿宫搬到玉熙宫,再搬到这圣寿宫,前两次还好说,都是他自愿的,可在西苑这两次一次是因为火灾,一次是因为地震,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难道朕的人品就这么差?
  宫人们早就将这圣寿宫摆设的如谨身精舍一般,就是想让陛下能少些郁闷。
  “陛下,大人们到了。”黄锦轻声禀报,将皇帝从神游太虚中唤了回来。
  “臣等叩见陛下。”大人们行礼之后,黄锦给严阁老搬来锦墩,其余人只好站着回话。
  这些都是大明朝的核心官员了,对着他们,嘉靖帝的问题也变得直截了当起来:“国库还能拿出多少钱?”
  户部尚书方钝禀报道:“回禀陛下,两万余两。”沈默要是知道了,该多自豪啊。


第三零四章 赈与察!故事与风暴的起源!
  “我堂堂大明的国库,只能拿出两万两?”嘉靖帝气极反笑道:“银子呢,都到哪去了?都让你方司农搬家里去了?”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国库,去微臣家里查。”方钝无限委屈道:“若是微臣有一丝贪渎,任凭陛下处置。”
  “不贪污就没罪了么?”嘉靖帝突然作色道:“这么大个国家,让你这个理财高手,理的只剩两万两银子,就凭这一点,现在斩了你也没人叫屈!”
  方钝五十多岁,与钱粮打了二十几年,可以说是大明财政方面的权威,听到皇帝这样贬低自己,他当然要据理力争了。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账册,双手奉上道:“户部正好盘点完了今年的国库收支,已经编造成册,恭请陛下御览。”
  嘉靖点点头,黄锦便将那账册转呈上来。嘉靖低头看一眼,只见宝蓝色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嘉靖三十四年总账册’几个工整的楷体字。
  他细长的手指在封面上无声划了几下,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打开看一看……这一本烂帐。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嘉靖帝暗叹一声,还是掀开了第一页,那边的方钝也开腔道:“如陛下所见,嘉靖三十四年,两京一十三省的总税收,折银共为三千三百七十五万两,同时各省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两千九百七十五万两,所以解往国库的税银,仅为四百万两。”
  “可是各部这一年报来的账单,总耗银竟达到一千一百万两之巨,收支两抵,这一年亏空竟达七百万两之巨!”方钝背有些驼,脸上皱纹也密而深,大半是给这个烂摊子给愁得。
  方钝说完,嘉靖帝仍然翻阅那本账册,待看完最后一页,便很干脆的往地上一丢,便闭上眼睛道:“这些狗屁倒灶过了年再说,先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看一眼边上侍立的黄锦道:“不是说铜铁局已经把开春的矿银,提前解进京了么?”铜铁局顾名思义是监督国家矿藏生产的部门,遍布全国,且矿监都是太监,隶属于内廷司礼监,所以皇帝才会问黄锦。
  黄锦恭声道:“回禀陛下,前天刚送进国库,方大人的收条还在奴婢身上收着呢。”大明朝是没有内帑的,也就是说皇帝的收入也送国库,同样皇帝要花钱,也是直接从国库里拿。
  “虽然是寅吃卯粮,但权且救急吧。”嘉靖帝挥挥手道:“方爱卿,把这个钱拿出来吧。”
  ※※※
  “回禀陛下,这些钱已经被各部订下了。”方钝无奈道:“所以国库里只剩两万两可以动用了。”
  “哪个部手这么快?朕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呢!”嘉靖帝细长的眉毛一阵阵抖动,声音带着火气道:“快说!”
  “回陛下,是工部、兵部和吏部。”方钝缓缓道:“工部要了五十万两,兵部要了七十万两,剩下的三十万两,加上原先的存银二十万两,一并拨付了吏部。”
  “这么急吼吼的搂钱,都要干什么用?”嘉靖帝语气十分不善道。
  “兵部的七十万,是修京师的城门和城墙的。”方钝闷声道:“四座城门,十多里城墙坍塌,其余的地方也要重新加固,他们报上来的是一百万两,最后我给压到七十万两,只等内阁开票便拨款了。”
  皇帝不置可否的哼一声道:“那工部呢,又凑什么热闹?”
  方钝咽口唾沫,心说:‘怎么这么倒霉?哪个部的问题都要找我。’面上还不敢怠慢,赶紧道:“是给陛下修西苑的。”西苑是成祖爷的潜邸,虽然彩头不错,但毕竟是一百五十多年没住人了,嘉靖皇帝住进来之后,每年都花不少钱翻修,却还是有许多破房子,在这次地震中一晃悠就倒了。
  皇帝的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沉吟片刻道:“那吏部呢?”
  方钝终于松口气,吏部尚书李默在此,自然不用他越粗代庖。李默出列道:“回禀陛下,吏部拖欠京官历年薪俸已达二百万余两,这五十万两只是补上四分之一。”
  嘉靖一听,呵,谁都有理,谁都要钱,那怎么办?只能凉拌了。沉默足足半刻钟后,他才轻声道:“光把外城两座门修好了就行,内城墙等来年再说。还有西苑那些破房子也先别修了,光把朕的玉熙宫修好就行了,朕住着不习惯。”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一眼李默道:“至于京官的薪俸么,也不要急在这一时了,发点钱够过年的就行了,等来年咱们喘过气,再好生清偿。”身为大老板,老不给员工发工资,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虽然嘉靖帝已经习惯了。
  李默一听皇帝说‘只修玉熙宫’,便知道肯定又要克扣薪俸了,腮帮子一阵哆嗦,但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闷声道:“不知陛下能给多少?”
  “五万两,你看怎样?”嘉靖帝心虚笑道,见李默的脸都绿了,便又加上五万两道:“十万两,总可以了吧?过年足够了,不能再多了。”
  李默郁闷道:“原先是勉强够的,但大灾之后,物价势必飞涨,恐怕这点钱,只够同僚们过年吃素馅饺子的。”
  见他话头松动,嘉靖帝呵呵笑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这个道理你跟他们讲清楚,如果有人不接受,你让他们来找朕。”‘……朕会板子招待的。’当然这最后一句话,是不会说出口的。
  “臣……遵旨。”考虑到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还需要陛下的鼎力支持,所以李默决定答应下来……尽管会被同僚们骂的满头包,但严阁老的经历已经提醒了他,陛下好才是真的好,其余都是浮云,所以他不怕被同僚骂。
  ※※※
  “这样户部能拿出多少钱来?”嘉靖帝问道。
  方钝沉吟道:“若是只修外墙,四十万两足矣,可省三十万两;若是只修玉熙宫,十五万两足矣,可省十五万两;再加上四十万两的薪俸钱,可拿出八十五万两,哦,加上余银是八十七万两。”
  “勉强可以应付一阵了吧?”嘉靖帝问道。
  “陛下仁慈。”一直在入定的严阁老,终于开腔道:“这笔款项,足够四十万人越冬了。”
  “但是还不够!”李默插言道:“根据嘉靖二十七年的经验,朝廷至少得做好解决一百万灾民的准备……而且如果受灾面积翻倍,这个数字一样要翻倍,不然会形成流民的!”
  “嗯。”嘉靖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知道,目光扫过众卿,缓缓道:“命令官绅富民,捐资助赈吧。”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现在火烧眉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众大臣面面相觑,严嵩看一眼李本,李阁老只好轻声道:“请问陛下,官员们可否排除在外,朝廷还欠他们的俸呢,不太好再让人家掏钱了吧?”
  “欠俸是欠俸,但不代表家里穷。”嘉靖帝冷笑道:“就拿你们几个来说。自被任用以来,家计颇已饶裕,别以为朕不知道!”
  几人赶紧跪下,表示自己奉公守法,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虽然鬼都不信,但不这样才会见鬼呢。
  “朕没有说要查你们!”嘉靖面上带着淡淡嘲讽道:“朕只是拿你们做个比喻……事实上像朕所说的,在京官中大有人在,但这并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这些人,全无为国报效之心,平时贪酷,习以为常,到了这时候若还是‘一毛不拔,不加省改’,一经查出,追究到底,决不饶恕!”
  这显然是让那些大官们破财消灾啊!
  ※※※
  但大部分官员还是没有油水,靠死薪水吃饭的,拿不出钱来怎么办?这好办,皇帝要他们的钱,而要用他们来平息上天的愤怒。
  把赈灾的问题说完了,嘉靖帝的目光投向远方,悠悠道:“还是那句话,赈灾只是治标,不能治本的话,就会三天两头,没完没了的赈!只有改正错误,祈求上天原谅,才能将祸事消弭于无形……今年新年不做任何庆祝,朕从小年到十五,都在静室自省,你们虽然要忙着赈灾,但也不要在这件事上偷懒。”
  “臣等自省。”众臣工齐声道。
  嘉靖帝点点头,看向李默道:“至于李尚书,你就不要参与赈灾了,你把本职任务做好就成。”说着狭长的双目眯起来道:“知道是什么吗?”
  李默杀气四溢道:“臣一定利用这个机会,将京官好好审查一遍,决不让任何一个蠹虫再留在朝廷中了,请陛下放心。”
  “很好。”嘉靖帝疲惫的挥挥手道:“朕允许你便宜行事,都下去吧。”


第三零五章 正阳门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是一个寒冷无比的冬天。
  从小年前后开始,一群群携家带口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明帝国的都城,北京。
  这些人大都操着关中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隶、山东、河南一带的,他们披着褴褛的棉袄,腰间勒根草绳,用扁担挑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和又黑又破的被子,或是沿街乞讨,或是四处寻找施粥的地方,艰难而又卑微的想要活下去。
  起先京城的老百姓还觉着这些人挺可怜,任由其在店铺屋下,胡同里头住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难民人数竟然呈爆炸性增长,过完年没几天,竟然涌进来十几万之多,而且还有继续猛增的趋势,各种治安事件自然也跟着同步增长。
  焦头烂额的顺天府尹一看,心说这样下去不行啊,便上奏皇帝,请求驱逐灾民,但嘉靖帝正在跟老天爷赔罪呢,岂能答应这种事情?可混着住也确实不是办法,严阁老便出个主意道:“把灾民全部迁到外城去,不许其进入内城。”
  皇帝觉着不错,便命顺天府照此执行,将所有灾民集中到外城安置……大明朝的北京城原先是没有外城的,京城九门就是外城门了,但日久天长,人口渐多,京郊也繁华起来了……更确切地说,是南郊,有了很多的住家商铺,逐渐发展成规模,甚至皇家祭祀的天坛和先农坛也建在此处。
  繁华的同时,隐患伴随而生,要知道北京城极其靠近蒙古草原,乃是遏其南下的咽喉之地,成祖皇帝迁都于此,就是为了‘天子守国门’!国初压着蒙古打,倒没什么问题,但后来国力衰落,多次被鞑靼瓦剌兵临城下,没有城墙保护的京郊地带,每次都会被蹂躏的死去活来。
  遂有官员建议在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拖到前几年才开工,最先建的便是正阳门外的南郊外城,但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这倒也不能怨朝廷没有及早筹措,谁能料到朝廷的赋税重地,惨遭倭寇蹂躏呢?
  无奈之中,嘉靖帝派严阁老去想办法。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严阁老还算不上巧妇,这不是明摆着难为人么?左思右想之下,终于憋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
  于是乎,原本设计图上的‘回’字形北京城,便成了现在的‘凸’字形。
  这段南外墙于去年夏天基本竣工,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正门命名‘永定门’,其余也尽是‘左安’、‘右安’,‘永宁’之类的名字,一看就是爱好和平的严阁老给起的。
  孰料建成没有半年,腊月里大地震,便将这段城墙震坏了十余里,城门也倒了几处,其损毁程度,比内城那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城墙严重多了。
  但作为进出京城主要通道的永定门,毫发无伤。
  ※※※
  现在沈默就站在这座近十丈高的灰砖绿瓦剪边顶,重檐歇山三滴水的楼阁式城门楼外,望着两边龟裂明显的簇新城墙,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倒是朱十三气得不行,跑到城下捡起一块断落的城砖,拿过来用力一掰,竟然一断两截,义愤填膺道:“这是城砖吗?这比咱们在山东吃的杠子头火烧都不如!我操他妈的严世蕃,还有他不敢贪的钱吗?”
  沈默看那城墙下巡逻的兵丁,已经探头探脑瞧过来,不由笑道:“这话也就是你们北镇抚司的人敢说。”一听说是锦衣卫,那些兵丁避之不及,有多远闪多远。
  朱十三也自觉有些失言,他虽然不怕严家父子,却也不想给大都督惹麻烦,丢掉那两截城砖,拍拍手道:“在外面怎么随便都行,回到京里可得注意点。”这话仿佛说给自己,其实也是提醒沈默。
  沈默当然听得懂,颔首道:“是啊,不能自找麻烦……我跟家人说说,让他们不要和咱们一起进京了。”
  “也不用这么急。”朱十三讪讪道:“等进了前门再说吧。”
  “不用了。”沈默笑道:“就现在吧。”便转身往后面一辆马车边走去。一路奔波颠簸,原先的马车早散架了,这辆还是在通州才买的。
  他轻敲下车门,柔娘便从里面打开,北风一下子灌进去,沈默也不要凳子,赶紧抓着车壁上去,使劲把车门关好。往里面一看,只见若菡拥着厚厚的被子,正在沉沉睡着。
  沈默登时放缓了手脚,压低声音道:“好点了么?”却是问的柔娘。
  柔娘小声道:“吃了药,刚刚睡着。”在天津卫时,若菡受了些风寒,加上一路奔波的疲劳,终是病倒了。
  沈默走到若菡身边坐下,望着那消瘦还带着病容的面庞,心情十分难过,伸手轻轻为她拢了拢,黏在额头的发丝,便将若菡惊醒了,待看到他那一脸难过后,强笑道:“没事儿,我感觉松缓多了,已经见好了。”
  沈默见她病成这样了,还不忘安慰自己,不由更是辛酸,紧紧握着若菡的小手,心疼道:“若知道千里之行如此艰难,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跟来。”
  若菡将小脸靠在他的手边,小声道:“都怪我,真没用……”
  沈默摇摇头,长出一口浊气道:“这话应该我说才是。”
  分别在即,若菡不想让他纠结,强打起精神,起身笑道:“咱们这是干什么呢?不就是个小寒症么,就算不吃药,两天也就捱过去了。”
  沈默又把她搁回去,紧紧裹上被子,小声道:“等进了京城,去正阳门内找一家最好的客房,在那乖乖等我。”
  “你……这就要走了么?”若菡再也笑不出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你且放心。”沈默笑道:“朱十三已经跟我交底了,说这件事上面已经疏通好了,我回来多半是走个过场,不会有太大问题的。”说着呵呵笑道:“说不定过了三五七天的,咱们又见着了呢。”
  若菡紧咬着下唇道:“但愿吧……”
  沈默又看向柔娘道:“让铁柱去请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买最好的药,不要管价钱,务求万无一失。”他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着实不放心,生怕那些庸医把聋子治成哑巴。
  柔娘乖巧地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大人您放心吧。”
  “那么,我走了。”沈默深深看自己的未婚妻一眼,将自己满腹的担忧和不舍,化作了深深一的吻。
  不顾柔娘在侧,若菡热烈地回应着他,两人忘我而热烈地吻着,只想就此天长地久。
  ※※※
  怅然若失望着进城而去的车队,沈默摸一摸怀里的香囊,那是若菡一直贴身带的,据说是由真正的高僧开过光的,原本预备洞房夜才给他,但现在沈默要去接受未知的审判,便顾不了那么多了。
  朱十三凑过来道:“沈兄弟,说实在的,兄弟我真是羡慕你呀,出城有士农工商相送,上路有佳人烈士相伴,我要是能活到这份上,即刻死了也值。”
  沈默笑笑道:“过不去这一关,什么都是虚妄。”朱十三连忙安慰他几句,沈默拍拍他的肩膀道:“十三爷,他们已经走远了,咱们也走吧。”
  “中,咱们走。”朱十三一挥手,四个人便将沈默护在中间……或者说是夹在中间,从永定门进了城。
  通过那深厚的城门洞,眼前的一切把沈默给惊呆了,只见大道两边、城墙根搭起了一片片、一窝窝的破庵子、茅草棚,竟然一眼望不到边,几乎把外城的建筑都给淹没了。
  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一张张麻木而肮脏的面孔映入眼前,仿若到了世上最大的难民营中。老天还专门和这些难民作对,从初三开始,纷纷扬扬,下了三天的大雪,直下得道上积雪三尺,滴水成冰……那些巡城的兵丁,正把几十、上百的连冻带饿、倒在雪地里的难民尸体,搁到大车上,要送去城外化人场烧了。
  这是我大明朝的首都么?这不是新德里的贫民窟么?沈默一阵阵的眩晕,在他的印象中,浙江就算是这两年饱受战火的摧残,也没有出现过这般骇人的景象。然而,他却在这北京城里见到了。
  就在他沉浸在深深震撼之时,便听到身后一阵鸣锣放炮,鸡飞狗跳,显然是有大人物进京了。


第三零六章 京华春梦
  沈默他们不欲惹事,便跟着人流让到道边,眼看着两队官兵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清一水的大骡子,拉着一模一样的板车,车上的东西用油布盖着,捆扎得严严实实,让道边看热闹的议论纷纷。
  “这是哪的车队,这么长?”沈默小声问道,朱十三眯眼道:“工部的,还插着宫里的旗,听说陛下的玉熙宫被震坏了,可能这是送去西苑修宫殿的吧。”
  边上一个看热闹的冷笑道:“这位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陛下说了,只修玉熙宫,那才用多少材料,哪用得着这么多大车拉。”说着一指那些大车道:“这里面超过一半,都是赵侍郎携带的私货。”
  “你怎么知道?”朱十三不信道:“你掀开看过吗?”
  “我虽然没看过。”那人冷笑道:“可我在天津卫看见过他们卸船呢,好家伙,整整八条大船,装了二百多车。看当时卸船的小心劲儿,那里面肯定都是金贵玩意。”
  “有这么神么?”朱十三问沈默道,沈默点点头道:“差不多。”胡宗宪送他的时候,向他抱怨过赵文华就是一条吸血水蛭,来浙江不到两年,就搜刮了现银一百万两,至于奇珍异宝、名书法帖更是不计其数,害的他得了个‘银山巡抚’的臭号。
  倒是赵文华这么快就回京,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但在朱十三看来,这却不是什么难题,笑道:“赵侍郎有军队护送,可以走海路,半个月就能回来。再说正月十八是景王的诞辰,他肯定要赶回来的。”因为先天不足,又乱嗑丹药,嘉靖帝生儿子比较艰难,后来好容易生出来了,还一直养不活……前前后后生了八个,到现在只有两个健在,分别是皇三子裕王朱载垕和皇四子景王朱载圳,这对幸运娃今年都是二十岁,生日也只差一个月。虽说长者为尊,但陛下似乎对木讷胆小的裕王不甚中意,据说还曾经说景王:‘甚肖朕少时。’的话。
  再加上半年前太子薨逝以后,皇帝一没有立储,二没有让超龄的景王就藩,这就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了。
  ※※※
  当然了,因为嘉靖先生是修真者,虽不希冀长生不老,却自信一定可克享遐龄,所以对下面人结交皇子之事,那不是一般的反感,所以大部分官员,是不敢跟二位龙子套近乎的。但赵文华不怕,因为那是干爹让他干的。不过严阁老虽然看好景王,却也不敢贸然下注,便采取了这种间接接触,让赵文华去陪着景王玩,反正陆炳会帮着瞒上,所以任由他折腾去罢!
  为了将来打算,赵文华当然也不肯放弃这个‘上结至知’的机会,快五十岁的人陪着个不到二十岁的娃娃,整天花天酒地,走马章台,把景王哄得无比开心,将他引为平生至交。
  所以景王过生日,赵文华是无论如何也要尽量赶回来的。正好胡宗宪把两场胜仗的捷报送来,他便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奏疏,说经过自己近两年的努力,东南终于‘水陆成功,海晏河清’了。既然倭寇海盗都已剿灭逐净,自应回京复命了。
  他断定这道奏疏一上,必能邀准,行囊就不妨早早打点,所以一接到准他回京的圣旨,次日就启程出发,竟然与沈默同时抵京。
  不过长长的队伍通过后,沈默也没见着赵侍郎的人影,兴许是为了少惹非议,没有和东西一起进京吧。
  待街道空出来,沈默便和朱十三继续前进,待穿过外城,进了正阳门之后,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只见宽阔笔直的前门大街左右,满是鳞次栉比的气派店铺,什么绸布店、药店、鞋店、餐馆、戏院,应有尽有,说不尽的繁华。再看那熙熙攘攘、干净体面的人群进进出出,连说笑都那么爽朗自信,透着一股皇城根儿的自豪劲儿。
  看见沈默表情的变化,朱十三暗暗得意道:“解元郎,比之杭州如何?”
  “不一样。”沈默摇头道:“杭州精致优雅,这里豪放大气,人也多得多。”
  “那是,从辽金蒙元至今,咱们北京城就一直是帝都。”朱十三满面红光道:“屈指一算已经五百年了,这份尊贵气度,那是谁也比不了的。”
  虽然对于他拿外族政权充数很不以为然,而且那些城市跟现在的北京城也不是一个地方,但沈默不会冒犯一位主人的自豪,面上流露出恰当的笑容,还微微点头,让朱十三十分的受用。
  他便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带着沈默徜徉在前门大街上,吐沫横飞的向他解释这里以及附近的情况。什么廊坊头条是珠宝玉器市场,二条则集中了三十家官炉房,熔铸银元宝;在钱市胡同、施家胡同、西沿河一带开设了许多钱市利银号。
  许多达官贵人就在二条兑换真金白银,二条买了玉器首饰,直奔八大胡同消费。又说八大胡同里的姐儿燕瘦环肥,南腔北调,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夷,弄得沈默虽不能至,心却向往。
  ※※※
  在他忘情的介绍下,终于离开了繁华的前门一带,虽然店铺少了些,但依然道路宽广,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直到上了东长安街上。这里没有平民居住,道路也格外宽阔,道路两侧是许多富丽堂皇的高大衙门,看门口那一对对威武的石狮,不用问也知道,到了中央官署聚集的地方。
  但其中一个青灰色石墙,同色门檐的衙门,透着股子森森鬼气,和周边那些古色古香,流檐静壁的建筑十分不协调,沈默不由小声道:“这是什么衙门?”
  “我们北镇抚司的衙门。”朱十三一脸自豪道:“怎么样,够威严够肃穆吧?许多人即使从门口走过,也会吓得两腿发软的。”
  ‘果然是什么人配什么衙门啊。’沈默不由暗暗感叹一声,他这才发现,四周经过的官员和路人,都紧贴着大街的另一边,且都在用一种很奇妙的眼光看着自己,那目光就像看待一只落入虎口的小羊一样。
  这时门口那些身着红色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也注意到有人走过来,定睛一看,不由惊喜道:“十三爷回来了!”赶紧迎上来,帮朱十三牵着马,笑道:“您老这一趟去的可够久,孩儿们都想死您了。”
  朱十三笑骂一声道:“想着赢老子的钱吧!”他马吊水平极臭,偏又痴迷其中,在路上时就被三个同伴杀得屁滚尿流,连胡宗宪送的钱都输光了。
  那校尉嘿嘿直笑,却是不能承认的,看一眼沈默道:“这小子是你们带来的,犯了什么事了……啧啧,长得真俊啊,很嫩吧?”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为暧昧,弄得沈默浑身汗毛直竖。
  朱十三拿马鞭虚抽他一下,作色骂道:“洗干净耳朵听着,这是咱们沈大人的唯一学生,再敢胡说就骟了你!”
  那校尉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正反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低头哈腰的向沈默赔不是,说自己该死云云。
  沈默故作不解地笑道:“你也没有得罪我,赔什么不是?”
  “我刚才说那个……”校尉的脑子有点进水,还想解释解释,却被朱十三严厉的眼色止住,问他道:“大都督在府里吗?”
  “大都督给陛下护法去了。”校尉小声道:“现在是大爷署理事务。”
  “嗯。”点点头,朱十三便带着沈默进去,穿过两三重门,到一个厅前,对他道:“兄弟,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先禀报一声。”沈默点点头,便在门口等着。
  谁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还不见朱十三出来。却听得身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几个身着红色号衣的兵丁,在一个锦衣卫军官的带领下,从外面入来,转眼到了沈默身边。
  那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沈默,沉声道:“你可是那杭州来的犯官沈默?”
  沈默感觉不好,但仍然强作镇定道:“正是在下。”
  “呔!好大的胆子!”那军官喝道:“这里是军情重地,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
  沈默解释道:“是十三爷带我来的,说要见过大爷再说。”那军官冷笑道道:“十三爷在哪里?”
  “进去投堂了。”沈默道。
  “胡说,分明是你擅自潜入!必有歹心!”那军官怒道:“拿下,带回去细细盘问。”边上早等不及的一干兵丁呼地上来,便将沈默牢牢抓住,扛起来就往外跑。
  “十三……”变故之事,沈默放声大叫,却被人一把捂住口鼻,呜呜出不来声,转眼便被带离了这个院子。


第三零七章 梦里不知身何处
  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沈默感觉就要被憋死时,一直紧捂着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大口喘气,却又被人用一团破布堵上嘴,蒙上眼,再捆住手脚,扔进一辆马车里。
  昏天黑地中只感觉马车奔行起来,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马车停下来,他被人像拎麻袋片子一样,从马车上揪下来,粗暴的拖行一段距离,磨得他双腿火辣辣的痛,尤其是经过石阶和门槛时,让他感觉骨头都快要裂开了。
  终于在某一时刻,抓住他的手突然松开,沈默被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痛的他眼冒金星,泪流满面。
  这时他嘴巴上的破布被拽下,顾不上说话,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是浙江犯官沈默?”
  “咳咳……”沈默被蒙着面,看不见对方的样子,但脑子却立刻开动,想要给对方画像,定位出他的身份来。谁知稍一迟疑,就被人一脚踹在屁股上,怒道:“大人问你话呢,还不老实回答!”
  “我不是犯官!”沈默也愤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可是一榜解元,未来的天子门生,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为了降低对方的警惕性,他准备塑造一个肤浅易怒的形象。反正这里没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吵什么吵!”又是两脚踢在他屁股上,踢得可真狠呀,差点没把沈默痛晕过去,扯着嗓子道:“痛死我了,你们这样是违法的,大明律规律,任何人都不得对举人刑讯!违法的!知道吗?”
  他的喋喋不休只换来一阵屁股遭殃,疼痛之余,沈默发现对方只打自己的屁股,别处却是不碰的,心说要么是有特殊爱好,要么就是怕伤着我!当然后者的可能性居高,因为皇帝下圣旨把自己弄到京城,肯定会派人盘问的,若是自己身上出现新伤,说不定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的。
  推断出对方投鼠忌器,不大可能对自己进行实质性伤害,沈默的心神更加稳定……因为他对疼痛的忍耐力很差,三木一下,可能就问啥说啥了。
  当然屁股被踢多了的话,他也一样会投降的,好在崩溃之前,对方停下来了。便听那苍老的声音哂笑道:“沈解元是吧,很遗憾的是,你现在不是举人了,礼部已经将你的出身革掉,你现在应该叫沈白丁才对。”
  ※※※
  沈默心头一紧,脑袋嗡得一声,冷汗就下来了,他觉着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虽然也有可能是诳他的,但如果是真的,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这辈子的理想抱负算是全毁了。
  就听那老者继续冷笑道:“不瞒你说,你的案子上面已经定论了,赵贞吉有人保,胡宗宪也有人保,只好让你这个小虾米做替罪羊了,这便是把你拿到京城来的原因。”
  沈默更加害怕,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干咽吐沫,嘶声道:“你是什么人?既然我都被定为牺牲品了,干嘛还和我啰唣?”
  “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那人神秘的笑笑道:“你不要问我是谁,只要知道你万劫不复还是一线生机,全在老夫的一念之间了。”
  沈默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又听那人问道:“你是那个沈炼的徒弟,对吧?”
  “是的。”
  “那为什么与赵胡二人沆瀣一气?”
  “赵文华没欠我银子。”沈默摇头道:“胡宗宪也没娶我姊妹,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为何帮胡宗宪隐瞒罪证?”李默沉声问道。
  “胡宗宪何罪之有?我不知道。”沈默依旧摇头道:“我只是恪守着为人为臣的本分。”
  那老者忍不住失笑道:“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你奉旨办案,却罔顾君父,私毁证据,妄图掩盖真相,这也叫为人臣子的本分?”
  “儿子本不本分,只有父亲说了算;”沈默不卑不亢道:“臣子本不本分,只有圣上说了算。”
  “你……”老者被堵得一愣一愣,气道:“口气真不小,就凭一个小小的举人,也想见皇上?做梦去吧!”
  “见不见我,由皇上说了算,别人都说了不算。”经过了最初的惊慌,沈默已经冷静下来……对方如此藏头露尾,定然是顾忌重重,那就算气焰如何嚣张,也不可能持久,自己必须要守口如瓶,不漏破绽、不给机会,如此坚持下去就会有转机。
  所以无论老者问什么,他都一个论调‘我是忠于皇上的’,至于其余的,概不解答。
  老者耐着性子问了半天,一无所获,脾气便上来了,冷声道:“送你一句:‘煮熟的鸭子虽然嘴硬,却逃不过被撕碎吃掉的命运’,既然你不愿合作,那就在这等死吧!”
  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煮熟的鸭子有可能也是会飞走哟……”
  老头彻底明白了,是没法跟这小子斗嘴的,便不再说话,气急败坏的对边上人吩咐道:“咱们走!”然后就听到脚步声,开门声,恭送声,屋里便安静下来。
  ※※※
  虽然没了动静,但沈默心里的恐惧愈发浓重了,他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身子一阵阵的打冷战。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挣扎着坐起来,决定先想想到底是什么人在玩自己……
  首先能把自己带到这儿的人,只有陆炳或陆炳的手下。先说陆炳,虽然觉着这位大特务头子,没必要如此脱裤子放屁,但沈默对上情内幕并不知晓,说不定人家想借机阴害严阁老呢,就像当年整黑材料告到仇鸾一样,这都是说不准的……
  如果假设陆炳本身不存在动机,那就是受人之托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擅自做主……门口那校尉不是说陆都督进宫陪皇上修炼去了么?
  至于受谁之托,沈默就更没法说了,谁让严嵩树大招风,又名声不好呢?在京里大人们的眼中,自己无疑是对付严党的一样利器,所以那些视严嵩如仇寇的清流有这个动机,想取严嵩而代之的李默也有可能;甚至做贼心虚的严嵩一党也有可能,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势力……沈默不禁暗骂一声:本以为浙江的水就够浑了,现在跟京城一比,那叫一个清澈见底啊!
  不过无论如何,能有这个面子,搬动陆炳的人不多,有必要拿自己问话的人更少,想来想去,沈默觉着两个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严嵩或者李默。从以往历史看,陆炳与严嵩是存在合作关系的,而且两者之间,显然是严嵩的地位更高一些;而李默是陆炳的老师,据说陆炳向来对其言听计从,所以两者都有这个面子。
  至于沈默印象中别的大人物,诸如徐阶、裕景二王之类,可能性应该不大。因为对徐阶来说,虽然与严阁别过一阵苗头,但随着李默的崛起,对徐阁老来说,必须要调整对严嵩的策略了……这时候斗倒严嵩的话,只会让年纪比自己大,资格比自己老、后台比自己硬的李默上位,这肯定是徐阁老不愿看到的,毕竟严阁老好歹快八十了,徐阶熬啊熬啊,很可能就熬出头了。可一旦李默上位,徐阶就更没指望了……李默六十岁,比徐阶大五岁,且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谁能熬过谁还不一定呢?所以徐阶现阶段就算不帮严嵩,也一定会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沈默相信自己都能想明白的问题,那位堂堂次辅不会犯糊涂。
  而裕景二王也应该不会蠢到,与那个爱猜忌的父皇的铁杆兄弟,打交道的分上……开玩笑呢,陆炳不仅是锦衣卫头子,还是皇帝的侍卫头子,是京城兵马统领,你个皇子与其来往,想干什么?
  想来想去,无外乎陆炳,严嵩和李默三位中的一个,那到底是谁呢?
  ※※※
  就在沈默想深究的时候,突然问道一股烟味,还混合着极其辛辣刺鼻的味道,紧紧吸了一口,便把他呛得咳嗽连连,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不会要烧死我灭口吧?
  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赶紧趴在地上,紧紧贴着地面,使劲歪着头,鼻子紧贴在棉袄的领子上,并使劲往上面吐口水,他知道火灾中大多数死难者,都是吸入烟尘中的有毒颗粒窒息而死的,便用这法子,尽量少吸入些烟尘,多活一刻算一刻吧。


第三零八章 梦醒时分
  烟味越来越浓重,沈默感觉呼吸也愈发困难起来,虽做了尽可能的防护,但整个呼吸道仿佛被注入开水一般,痛得他眼泪直流,身体不断的扭曲。
  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大声问道:“小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招不招?!”
  沈默虽然头昏眼花,却还没有发傻,他知道自己是皇帝要的人,没人敢让自己人间蒸发,所以想要不被呛死,最好的办法不是回答,而是一声不吭,一定会吓坏他们的……他便咬紧牙关,心里反复想着邱少云,坚持着不咳嗽,不说话!
  果然,外面人慌了。那老者看着从窗缝和门缝里涌出的滚滚浓烟,十分担心道:“可别把他弄死了,到时候咱们都不好交差。”
  另一个穿着青色武士袍的络腮胡子,点点头道:“是啊,停下吧。”隔壁便停止生火,又有人上前将门窗打开,登时涌出滚滚浓烟,呛得院子里咳嗽声一片,好半天烟气才散干净。
  那络腮胡子一挥手道:“拖出来。”
  两个黑汉子便进去,将绵软无力的沈默从屋子里拖出来,掼到地上。
  “泼醒他。”络腮胡子下令道。
  “头儿,他没昏过去。”黑汉子禀报道。
  “哦?”络腮胡不信,上前弯腰撇过沈默的脑袋,果然见他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不由咋舌道:“真能捱啊,看来下次得多闷一刻钟。”
  “小子,你还不招么?”那老者冷声道:“下次关进去,可不一定有命再出来了。”
  沈默剧烈咳嗽,却一声不吭,他已经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说,好留着劲儿多撑一会儿……等撑不住了再说。
  老者又问了几遍,还是得不到回应,怒道:“再拖回去,老夫就不信他还能挺住!”
  那络腮胡子却有些顾忌,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再来会出人命的。”
  “那怎么办?”老头也不坚持了,压低声音道:“怎么弄?”
  “瞧我的吧。”络腮胡子擦擦鼻子,粗着嗓门道:“沈解元,跟你同来京城的,还有一辆大车,车上是你的妇人吧,啧啧,千里相随,情比金坚啊,真是太感人了……不知道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会怎样?”
  “你敢!”沈默突然如暴怒的公牛弹起来,险些把那人顶个趔趄,虽然他的脸被蒙着,但单看他白森森的牙齿,就足以让那络腮胡胆寒了,不由有些胆寒,强撑道:“怕了吧?晚了,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
  “哈哈哈……”沈默突然放声大笑道:“我好怕呀……”便闭上嘴,不再理他,因为听了这句色厉内荏的话,他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诳自己的……然后又想到铁柱和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他们经验丰富,战力高强,是绝对可信赖的。除非再像赵贞吉那样,出动军队逮捕,不然没人能捉到若菡的。
  单看这份藏头露尾的架势,就知道他们没这个胆子。想明白这一点后,沈默知道对方越是威胁,就越说明心虚,便愈加坦然起来。
  ※※※
  老者彻底明白了,对方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已经看穿自己的底线,便阻止络腮胡继续白痴,而是换一副温和的口气道:“沈兄弟,其实我们之间的误会,应该到此为止,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沈默点点头,听老头道:“只要你能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立刻放你回去,并恢复你的举人身份,且代为通融,让你的案子在会试前了解,让你的举业不至于中断,你意下如何啊?”
  “当然好了。”沈默咳嗽笑道:“好的不得了。”
  “我想要什么,你肯定知道。”老者道。
  沈默摇摇头,老头暗骂一声,提高嗓门道:“账本!我要账本!”
  “没了,烧了。”沈默咳嗽道:“你这么大本事,一定看过当时的报告,赵贞吉把我逮了个正着,我的手下一个没跑了,要是账册还在,早被他拿去邀功请赏了。”
  “还想狡辩!”老者冷笑道:“其实跟你去的人里,有一个漏网的,这个你敢否认么?”
  沈默心里咯噔一声,这一点是赵贞吉也没有注意到的,怎么他就发现了呢?兀然想起朱十三说过,锦衣卫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来绝对是他们内部泄露的情报……又抓人又泄密,这么高的参与度,如果没有陆炳点头,那就是十三太保脑残了。
  但他是不会承认的,便呵呵笑道:“若是有漏网的,你找出他来便是,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干什么?我身上又没有账册。”
  ‘我要是找得着就好了。’老者无奈的暗骂一声,冷哼一声道:“你刚中了举,又订了婚,人生正好着呢,说吧,那人在哪里,怎么找到他?只要告诉我,马上恢复你的自由。”
  “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沈默撇撇嘴道:“如果你愿意,就去杭州找找看,能找到也说不定。”
  “混账!敢耍我!”老者暴跳如雷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便怒气冲冲的吩咐左右道:“用刑吧,有什么花样都使出来,就是百炼钢,也给我化成绕指柔!”
  ※※※
  老东西说到做到,沈默前生今世都不曾想象的炼狱便开始了……
  他被人用鹅毛挠脚心整整半个时辰,不知笑昏过去多少次;他被人强灌凉水、倒吊、不让睡觉……甚至用长长的银针,刺他的穴道,将他一下就痛晕过去……
  在这种折磨下,每一秒都那样的难捱,沈默根本不知道已经过了过久,自己还能撑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的躺在地上,周围是一片死寂。一点惨淡的日光从窗棂上透进来,正好投射在他的脸上,他试图挪动一下,躲开这日光,但没有成功,因为经过这些匪夷所思的酷刑,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比刑罚伤害更大的,是对灵魂和尊严的亵渎。对于受过两世精英教育的沈默来说,这种精神凌迟比直接鞭打更无法接受。
  他不知昏过去多少次,每一醒来便又听他们问:“那个人在哪里?”“账册在哪里?”沈默其实是很怕疼的,但在此之上,他还是个极钻牛角尖儿的人……要招我从一开始就招,如果现在招了,这么多苦头不就白吃了?就凭着这股拧劲儿,他一直支撑到现在。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哐哐的靴子声响起,沈默的心一阵阵剧烈收缩,他知道,又来了……
  便听那络腮胡子冷笑道,“沈公子真是好硬的骨头啊,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开口,不过你放心,某家通晓各种刑法,别说是你,就是神仙金刚到此,也是要开口的。”说着示意将沈默扶起来,困在十字架上,慢慢踱至他跟前道:“哎,沈公子,这些日来,兄弟对你也是佩服得紧。你是聪明人,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自古刑不上大夫,你这样的贵人,不到逼不得已,我是不会杀的。你说出实话,那天的承诺依然有效,而且这次再多十万两银子!人活一世,吃喝玩乐,有了这笔钱,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见沈默沉默不语,那络腮胡子冷笑道:“好吧,看来今天外甥打灯笼,照旧了……这次的刑罚,很简单。”说着嘡啷一声抽出刀,为他描述道:“我要一刀割在你的手腕上,让鲜血咕咕流出,直到流完为止。”说着压低声音,阴测测道:“我要割了!”
  沈默只觉着手腕一凉,然后刺痛,便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沉重的呼吸声混杂着恐怖的滴答声,沈默感觉血液从身体里流淌,体温也越来越低。恐惧的感觉霎时涌遍全身,让他忍不住一阵阵的痉挛,便听那络腮胡啧啧有声道:“已经流了一地了,估计再流这么长时间,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沈默喉头咯咯作响,显然已经恐惧到极点了,又听那人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那人见沈默嘴唇翕动,以为他要说话,登时大喜,凑过去一听,却只听他反复念叨一句:“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我……”然后便吓昏了过去。
  “他妈的!真没见过这种怪物!”那络腮胡子彻底崩溃了:“到底是胆大包天,还是胆小如鼠啊!”
  ※※※
  当沈默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地方,躺在软软的床上,头顶是华丽丽的帷帐,还能闻到淡淡的安神安息香的味道,就像从一场长长的噩梦中醒来一般……


第三零九章 现世报……
  ‘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沈默暗暗呻吟道:‘是不是要行美人计啊,这可怎么应付呢?我只有将计就计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便见一个丹凤眼、卧蚕眉、五缕长须的红脸汉子,映入了眼帘,活脱脱一个关公啊!
  ‘我不好这口。’沈默险些脱口而出,还好全身力气都被抽空,连说话都费事,只见那关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他道:“你醒了。”
  沈默看着他没有说话,不过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位当然不是关二爷,只是长得有些像罢了,只见他一脸如释重负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挥挥手,便有两个标致的侍女上来,将沈默轻轻扶起,再搁个软硬适中的靠枕在背后,让他舒服地倚着。
  又有一个侍女端着托盘上来,只听那人道:“这是血燕窝,乃是补虚养胃的圣品,最对病后虚弱,中气亏损各症。”侍女便给沈默喂。
  沈默便吃,依旧是面无表情,吃了一小碗之后,那人又让侍女给他喂了另外几样名贵的滋补品,这才挥手让侍女退下,对他笑道:“倒不是疼你吃,只不过这些滋补的东西,一气吃太多不好,总要慢慢吃点才行。”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些东西疗效神奇,反正那些东西下了肚,他感觉肚里暖烘烘的,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便想笑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了,仿佛完全忘记了该怎么笑一样。
  他没有笑出来,那人便看到十分痛苦的表情,面上浮现出浓重的歉疚之色:“这件事都怪我驭下不严……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陆炳。”但凡名人,就是这么自信,不担心你不知道‘陆炳’是哪一号,只听他继续道:“你师父曾经在我这做过经历官,与我有些情面,所以让十三他们去杭州带你进京的时候,对你多加照顾,他们没为难你吧?”
  见沈默微微点头,陆炳又道:“后来这不闹地震么?陛下要虔诚祷告,我身为亲卫,从小年到十五,都得在宫里给陛下护法,估摸着见不着你第一面了,我临走还嘱咐他们,要重点关照你一下,谁知回来才听说,你被他们提走私下审问,已经六天了,我一听就知道他们会错意了,以为我话里有话……”
  那陆炳在那絮絮叨叨,沈默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心虚而虚伪的人。
  沈默真想问问他,你陆都督的脑袋被门挤了?用些先天发育不足的低能儿看场子?连话都听不明白的十三太保,还能闯出那么大的名头来?莫非真以为我也是低能儿不成?
  但转念一想,沈默就知道陆炳为什么这样说了,两人的地位相差太悬殊,在这位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大都督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根本没法伤害到他……其实在这大明朝,除了皇帝之外,还真没人能伤害到他。所以陆炳并不在乎沈默感受,所有那些解释,不过给个牵强的说法,让他下来这个台阶,好掀过这一页罢了。
  但不管心里多不忿,沈默都不会流露出一丝来,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他的心如铁石一般,冷静而冷酷。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这位陆都督,因为他是个无解人物……至少在嘉靖帝这一朝,是谁也无法战胜的。
  如果你不能战胜你的敌人,就必须强迫自己与他联合起来,去消灭其它的敌人,直到你有把握战胜他为止。这是政治家的铁则,却是沈默之前无法做到的,但现在对他不是问题了……他沈拙言两世为人,虽然身世都不好,但凭着不懈的努力,始终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喜爱,也从来没有受过哪怕一丝的侮辱。
  但就在这里,在这六天里,他却被完全践踏了人格,尊严和灵魂,这足以让他彻底放下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将自己真正变得无懈可击起来!
  ※※※
  俗话说,此仇不报非君子,俗话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中国的哲学就是这样混蛋,那些所谓脍炙人口的俗谚,不过是给人救急的夜壶,自我安慰的遮羞布而已。
  将对陆炳的恨意深深埋在心头,沈默轻声道:“我知道大人对我们师徒的好,也知道这件事跟您绝对没有关系,既然是误会,就让它烟消云散吧。”说着缓缓闭上眼道:“但是那些对我用刑的人,在下很难不恨啊。”
  陆炳尴尬地笑笑道:“那是,哪能这么算了呢?早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拍拍双手道:“来呀,把他们给我压上来。”
  便有一队壮汉,领着三个身穿袒胸露乳,身负荆条的汉子进来。陆炳对沈默介绍道:“就是这三个混蛋,让你平白遭了这顿无妄。”说着等那些人一眼道:“还不给沈公子请罪?”
  三人便给沈默磕头,说什么我们是蠢猪,请您老息怒,任您老责罚云云……
  沈默却闭上眼睛,连头都转向窗内,只给他们个单薄的背影,一言不发,仿佛真的不愿回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来。
  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为了更真切的听这三人的声音,当时他一直被蒙着眼,看脸有个屁用?很快他便确定,这三人里果然是给他行刑之人,对把手下当尿壶的陆都督,不由更急更加鄙夷了。
  陆炳还以为他是见了这些人害怕呢,便提高嗓门道:“拙言,我现在就给你出气!”说着狠狠一挥手道:“给我打!”
  那些壮汉便从那三人的背上抽出荆条,噼里啪啦的抽起来,打了一会儿,荆条断了,又抽出一根,又打,再断了,再抽再打,足足打了半个时辰。
  饶是三人横练金钟罩铁布衫,等闲刀枪都伤不着,却也已经血肉模糊了。但沈默还是不喊听,仿佛伴着抽打声睡着了一般。
  ※※※
  陆炳一看,这样可不行,非得出人命不可,便使个眼色,那三人便几乎是一二三的昏倒在地,壮汉们禀报道:“大人,昏过去了。”
  安静,令人尴尬的长时间安静,陆炳心说:‘你丫也太不给面子了吧?我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你也不吱一声?’但沈默就是不吱一声……
  “睡着了?沈公子,你睡着了么?”陆炳小声问道。
  却见沈默微微摇头,表示没睡着。
  陆炳这个晕啊,但都说任凭沈默发作了,只好一咬牙道:“泼醒了继续打!”
  ‘哗啦啦’三盆冷水泼下来,那三人一个激灵,都‘醒’过来,鞭子便继续噼里啪啦打下来。
  如是片刻,终于有个受不了了,哀求道:“督帅,您饶了小的吧,我快要被打死了。”另外两人也赶紧跟着点头。
  “沈公子不原谅你们,本帅是不会停的。”陆炳冷着脸道。
  “沈公子,请原谅我们吧……”“您就当我们是个屁,放了我们吧……”
  “我求你们放过我的时候,谁答应了?”沈默霍得坐起来,瞪着三人怒吼道:“谁答应了?三位谁答应过?说出来咱们立马两清!”
  “可我们没有想过要打死您啊,您身上连一点伤都没有……”三人哀求道。
  “没有伤?”沈默抬起手腕道:“这是什么?要不是我……”他刚想说,上辈子听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但想了想还是改口道:“要不是我,吓昏过去,就直接被你们害死了,知道吗?!”
  三人登时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陆炳也笑道:“这个不是什么致命伤吧?”
  “太保大人不信是吧?”沈默冷笑道:“不信咱们就回到那间屋子,把那个刑给他们三个上一遍,看看会不会死人!”
  “如果不死呢?”陆炳问道。
  “我和他们一笔勾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沈默干脆道。
  “好,一言为定。”陆炳很想就此将这道梁子接过去,他现在已经十分后悔,听了那人的话了。
  “绝不反悔!”沈默点头道。
  ※※※
  很快,三人便被带回到那间破屋子里,绑在三个十字架上,用破布捂住嘴,蒙住眼。沈默也被人用担架抬着,在一边观看,还下令道:“绑紧点,不能动丝毫。”
  那些人觉着没什么大不了,依然而行,将三人绑的纹丝不动,然后在沈默的注视下,用利刃割开了三人的手腕,一群人便按照沈默预先的要求,退了出去。
  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一直等到沈默让进了,众人才抬着他重新进去,一看,三人竟然全部耷拉下脑袋了,把脸上的布撤去,便见到三个凝固了的充满恐惧的表情,确实已经死透了。再看三人手腕上的伤处,早就凝固了,地上的血迹也远远不足致命。


第三一零章 无量天尊
  看到这一幕,沈默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快意,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崇尚的是谈笑间仇敌灰飞烟灭,却不愿直面这恐怖的死亡现场……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心中的怨气并没有平复多少。
  这三人虽然该死,但更该死的,是那在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沈默甚至可以不要他们三个的命,但不这样无法让陆炳知道,他险些便让自己丢了命!
  现在想起来,还一脑门子白毛汗呢……若不是上辈子便知道,恐惧感和心理暗示的双重作用,会把人杀死;若不是心里笃定对方不敢杀害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早就把他压垮,变得跟着三人一模一样了。
  果然,屋里自陆炳而下的一众锦衣卫却惊呆了,一个个感到脑后冷风飕飕,甚至有胆小的望着沈默便牙齿打颤,心说这怨念也太重了吧,竟然活活把三个大男人给咒死了。还有那想象力丰富的,直接联想到神仙鬼怪上去了,若不是比神仙鬼怪还可怕的大都督在此,恐怕直接就要磕头上供了。
  陆炳也不可思议的望着那三个人,喃喃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亲身体会所得”沈默躺在担架上,定定望着房顶道。
  顺着他的目光,陆炳看到有水滴从那里滴答而下……众人也随着大都督的目光看上去,也看到屋顶有处破洞,因为这些日子太阳不错,屋顶上的积雪融化,便从那洞口漏下水来。
  大伙都想从中看出端倪,屋里登时安静下来,只听那滴滴答答的水声,真像方才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陆炳有些明白了,但他没有当场说。
  ※※※
  回到前院,陆炳对已经可以坐起来的沈默道:“这个听起来,确实会让人产生错觉的。”
  沈默点头道:“如果不是我胆子小,先吓晕过去,死的就是我了。”
  “你胆子小?”陆炳哑然失笑道:“我虽然不知道细节,但能在掌刑司的手中熬过六天五夜,不吐一个字;能当着我陆炳的面,置我的手下于死地,在大明朝,我想不出第二个。”
  “都是被逼出来的。”沈默叹口气道:“实在不想再回首。”
  “那你不怕我吗?”陆炳轻轻抚摸一下冰凉凉的玉腰带,那是只有一品大员才能束的:“这天下愿意得罪我的人不多。”
  “都督是公正的。”沈默坦然道:“他们反复折磨并谋杀我……”
  “我没有……哦,不。”陆炳摆摆手道:“他们没有谋杀你。”
  “如果不是谋杀,方才他们就不会死,他们死了,就证明那是谋杀。”沈默平静道:“我方才只是证明给都督看,我险些被谋杀的事实。”
  陆炳幽幽道:“你不怕死么?”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沈默吃力的端起茶盏,笑道:“发现,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陆炳眯眼望着沈默道:“你现在满足了么?”
  沈默轻啜一口香茗,缓缓抬起道:“都督明鉴,我不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
  ※※※
  陆炳目光难以琢磨的看他良久,轻声道:“哎……你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你是天下绝顶聪明人,没有之一,看来我还是习惯性的被你的年轻所迷惑了。”
  “师父……”沈默眼神一黯道:“能让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一眼么?”
  “不行!”陆炳这次没有拖泥带水,很干脆道:“你们不能见面,因为那对你们谁都不好。”说着很恳切道:“相信我,你师父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我不会害你们的。”
  沈默点点头道:“那好吧……”
  从方才开始,陆炳的眉头便紧紧锁着,还一直在搓手,突然没头没脑迸出一句道:“我一直想救他,十分想救他……”脸上的神色居然有些黯淡道:“可我竟一直办不到。”张开双手,看看已经通红的掌心,他又紧紧攥拳道:“如果换成你是我,早就把他就出来了……”
  听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沈默面上终于露出释然的表情,微微一笑道:“相信大人早晚能做到的……”
  看到他终于释然,陆炳也笑道:“不错,将来咱们可以一块使劲。”
  沈默点点头,低声问道:“礼部真的注销了我的出身么?”
  “什么时候的事儿?”陆炳吃惊道:“不可能吧,礼部都是听徐阶的,那老头跟你可是一门的。”
  “那就是那人诳我了?”沈默的眉头又舒缓一些。
  “肯定是的。”陆炳笑道:“陛下没见你前,谁也不敢把你怎样……”说完有些歉意道:“除了这次误会之外。”
  沈默点点头,没有作声,又听陆炳道:“但是,你这回的会试,恐怕赶不上了……因为陛下向天祷告后,感觉有所精进,便趁机再闭关一个月,若是被我们这些俗人打断,定会龙颜大怒,那样会更加麻烦。”
  沈默面色平静的摇摇头道:“无妨,大不了再等三年。”经过炼狱的锤炼之后,他真的看开了许多。
  他越是这样,陆炳就越觉着对不起他,拍拍脑袋道:“别急别急,让我想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沈默便闭上嘴,静静地等他想。过了好一会儿,陆炳微微皱眉道:“哦……有个人,如果他也没办法,那就真的只能等三年后了。”
  “什么人?”沈默轻声问道。
  “无量天尊!”
  ※※※
  “道士么?”沈默微微动容道:“他们这么厉害?”在他原先的感觉中,那不过是些弄臣玩物而已,单看嘉靖皇帝对太监的打压,就知道这些人不可能张目。
  “嗯,那位还是比较低调的,你毕竟是外地人不知道,怎么说呢,但那位得宠二十年,位极人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陆炳字斟句酌道:“你知道当今之父睿宗陛下,在世时崇奉道教,便有道士在家侍奉。当今陛下生性至孝,便也十分虔诚,尤其是那位,侍奉陛下修玄二十年,仿佛真有些神通,说不得真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
  沈默轻声问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这个啊,我可不能出面。”陆炳赶紧摇头道:“不是不帮你,而是我一出面就坏事,因为我……”又嘿嘿一笑道:“我的手下曾经绑架过他的孙子。”
  “还有此事?”沈默瞪大眼道,传说陆炳上任后,禁止锦衣卫对平民百姓骚扰。而是将创收的目标,转移到了富户身上,尤其喜欢绑架富人家的子弟,看来确有此事啊。
  “虽然我一发现,便将他孙子送回去了。”陆炳有些郁闷道:“但梁子已经结下了,那老小子气量极为狭窄,竟然十年了还恨不得吃了我。”当然他是虱子多了不咬,说这个权当消遣。
  沈默道:“那我找他去。”
  陆炳呵呵笑道:“不是每个一品大员,都像我这么随和,你想见就见,让那位的面子往哪搁?”
  沈默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是一阵黯然,却同时斗志大涨道:“大人给指条明路吧。”
  “孙子,哦不,是他孙子。”陆炳笑道:“就是十年前被我们绑票的那个,我可以帮你见到他,之后怎么办,全靠你的本事了。”说着起身如释重负道:“若是本事不济,就像你说的,大不了再等三年,还是个少年登科,什么都不耽误。”
  “这个……扯得有点远吧。”沈默按按太阳穴道:“还请您给我一份,他们全家人的资料。”
  “这个没问题。”陆炳点点头道:“全京城只要是个人物,你要谁的我都有。”
  “那就尽量多给我些吧,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太难受了。”沈默笑笑道:“当然了,是您觉着我可以看的。”
  “好吧”说着笑笑道:“今天是正月十六,距离二月初七最后的报名时间,还有二十一天,也就是说,你得在这二十一天里,通过孙子,见到爷爷,再通过爷爷见到陛下,最后再争得陛下的同意。”说着自己都摇头道:“想想我都觉着不可能,要不算了吧,三年后再考吧……”
  “我想试试。”沈默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现在才算知道,只要还没有中进士,就不能被人瞧得起,试想如果他是个进士官,谁还敢那样对他?眼下功课已经炉火纯青了,他实在不想再虚掷三年光阴了。


三戒大师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