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交给我,没错的。


  不可否认,沈默这一手,对于正义感十足的老太太来说,十分的管用。但只听说过支起锅子煮白米,没听说过架起锅子煮道理,没有粮草的俍兵怎么活下去?而且预先承诺的赏银发不下来,对部队士气的损害是异常严重的,毕竟大部分俍兵没有瓦夫人那么高的觉悟。
  所以瓦夫人虽然答应不走,但也开出了留下来的条件:‘粮草按时拨付,赏银至少先发下一半’,不然就算他舌灿莲花也没用。
  沈默说‘我尽力争取。’便请瓦夫人稍候,自己转身进了厅堂。
  屋里赵文华正和胡宗宪窃窃私语,出乎他意料的是,赵侍郎脸上不见愤懑,似乎被胡中丞哄得很开心。
  见沈默进来,赵文华招呼他坐下,笑道:“这次本公拘禁那土司婆娘的事情,就不要外传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不利于那个那个……”
  见赵大人想不起来,胡宗宪赶紧补充道:“团结。”
  “就是这个意思。”赵文华笑眯眯道:“所以拙言要保密哦。”
  沈默心说‘我太佩服你了胡大人。’自然十分配合的答应下来。
  胡宗宪又问他谈得如何,沈默将瓦夫人的条件转述给两人,胡宗宪苦笑道:“这还算是识大体的呢,彭家父子那边,放言一个子也不能少,不然就要自己拿了。”
  “拿?上哪拿?”赵文华问道。
  “开抢呗。”胡宗宪叹口气道:“那些土兵生性彪悍,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
  “绝对不行!”赵文华声调都变得尖锐起来道:“绝对不能让狼土兵乱起来,不然肯定有人会说我们坏话的。”能镇住狼土兵的张经被他一本攻走,如果狼土兵大肆祸乱江浙,到时追究责任,他赵侍郎第一个跑不了。
  赵文华越想越觉着害怕,便对胡宗宪惶急道:“我说梅林兄,你好歹也是浙江巡抚,一省之长了,就不能拨点钱粮,打发了这个恶婆娘?”
  胡宗宪苦笑道:“我的梅村公啊,你当现在还是朱纨、王忬那个时代啊?已经大不相同了!从朝廷设立东南总督那天起,浙江巡抚就变得无足轻重了。”说着看沈默一眼道:“还不如拙言老弟这位巡按御史,可以‘代天巡方’、干预军务,来得好使呢。”
  沈默发现胡宗宪太会抓机会了,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暗示赵文华,还应该把他往上挪挪,果然听赵文华大咧咧道:“梅林兄放心,回头我就一本攻掉周珫那个老王八……”说着又转回来,苦着脸道:“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先把这一关过去吧。”
  见赵文华答应下来,胡宗宪心中十分欢喜,也格外有担当道:“这个粮我们要给,钱我们也要给。”
  赵文华无奈道:“能给我早给了,问题是你们谁能让周王八松口?”
  沈默和胡宗宪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夸这个海口。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大喊道:“大人,大人,前线急报。”
  胡宗宪霍然起立,沉声道:“我出去看看。”
  ※※※
  胡宗宪一走,屋里就剩下赵沈二人。赵文华打量着沈默,淡淡道:“这个年没过好吧?”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沈炼的事,轻声道:“实在是没想到。”
  赵文华慢悠悠道:“荆川公专程来杭州向本公解释过了,他说沈炼这个人平时就有些疯病,向来分不清是非,这次肯定是受人利用了。”双眼厉芒一闪,状若无意地问道:“不知拙言对沈炼这种行为,有什么看法呀?”
  沈默快气炸了肺,却还要毫不犹豫道:“虽不敢妄议长辈,但这种行为我是极不赞成的。”
  赵文华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和蔼了,拍拍他的肩膀道:“唐荆川乃天下名士,他以身家性命作保,你沈拙言不会重蹈沈炼的覆辙,所以本公才写信给小阁老为你求情,说你是我们这边的……你可不要让本公失望,让荆川公遭殃啊。”
  沈默突然明白唐顺之‘时行时止,付之无心’的意思,忍着心里想要作呕的感觉,一脸真诚的感激道:“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很好很好。”赵文华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胡宗宪进来了,他面色怪异的向赵文华报告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盘踞在沙川洼的倭寇叶碧川和王清溪部,开始陆续撤回海上。新任苏松巡抚曹邦辅当机立断,指挥苏松总兵俞大猷、兵备副使任环、王崇古等人,率军趁其不备,半渡击之,以火器破贼舟船,数战俘斩六百余人。
  赵文华一听便来了精神,欢天喜地道:“别的不要说,先奏捷吧。”竟是赤裸裸的欲攘其功。
  胡宗宪小心对兴奋过度的赵侍郎道:“曹邦辅深有心计,给北京的捷报发出以后,才向杭州报捷。”
  赵文华登时阴下脸来,破口大骂道:“这个姓曹的太不象话了,太没规矩了!”其实没什么奇怪的,张经的惨痛教训摆在眼前,谁不得防他赵侍郎一手?
  ※※※
  待将污言秽语发泄完了,赵文华才气哼哼道:“周珫呢?他还要继续躲下去吗?”
  胡宗宪笑道:“大人您猜,周总督听了曹巡抚揽功的消息,会有什么感想?”
  “肯定也高兴不到哪去。”一到了勾心斗角的时候,赵文华便显得很敏锐,他冷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第一把就被别人点去了。”
  “大人英明。”胡宗宪沉声道:“周总督传令给下官,命我即刻调集精兵,追歼残敌。”
  “他倒是真不嫌。”赵文华哂笑道:“人家的剩汤剩菜他也要吃。”
  胡宗宪苦笑道:“军令如山,下官这就得出发了……要是追不上倭寇,还不知周总督会怎么发落我呢。”看来他与周珫间的关系确实十分紧张。
  赵文华狐疑地望着胡宗宪道:“梅林兄,你不会是想躲出去吧。”他凡事喜欢推诿搪塞,便以为所有人都别无二致。
  胡宗宪冤枉道:“大人想到哪里去了,若是下官稍有迟疑,周珫肯定会趁机发难的。”
  “那你这一走,这边的事情怎么办?”赵文华也觉着自己的推论过于草率,便不再纠缠,只是一想到自己还要被那老太太囚禁,便十分郁闷:“你可不能不管我。”
  胡宗宪求助地望向沈默,听到胡宗宪命令,沈默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便点头道:“胡大人只管放心去,这里有下官在。”
  胡宗宪感激地点点头,对赵文华道:“大人,拙言兄弟少年老成,多谋善断,您把事情交给他办,一准出不了岔子。”
  赵文华知道张经、唐顺之、胡宗宪等人对沈默的看重与推崇,虽然他对年轻小子向来不感冒,但现在病急乱投医,也只能让他死马当活马医了,便点头道:“那此事就全权委托拙言了,请你务必把狼土兵给留下。”心里却嘀咕道:‘把你卖了也没钱留人啊。’
  沈默微笑道:“请大人授权。”他笑容里的自信,每个人都看得到,胡宗宪这才放下心来道:“那下官先行一步了。”说完便匆匆走了。
  待赵文华写了‘兹授权浙江巡按监军道沈默,全权处理狼土兵事务。’又加盖他的钦差官防后,沈默也要告辞,赵文华拉住他,小声道:“能先把那老虔婆撵走吗?”
  沈默点头笑道:“我这就带她们走,大人只管放心歇着吧。”
  赵文华将信将疑,从窗缝中往外张望,果然见沈默出去之后,与瓦夫人说了几句话,那可怕的双刀老太太便顺从地跟他走了。
  赵文华这才松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这辈子都不要跟这些野人打交道了。”却也很好奇,沈默到底说了什么,能让那瓦夫人乖乖听话。
  ※※※
  其实没什么稀奇的,沈默只是说一句:“赵大人说一定照办。”瓦夫人便跟着离开了,其实她也是一时激动,才挟持了赵文华。刚才在外面让冷风一吹,冷静下来,也知道劫持朝廷命官是重罪,虽然仗着城外的八千子弟兵,并不怕他。却不知道怎么收场,有些骑虎难下了。
  现在沈默给她一个台阶,瓦夫人自然赶紧跟着离开,出去卢园才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沈默缓缓道:“他全权委托我处理此事。”说着从袖子里掏出赵文华写的授权书道:“七天,给我七天时间,保准给您老个交代。”


第二一九章
  瓦夫人要出城安抚部下,阿蛮却想跟着大叔,抱着沈默的脖子的就是不撒手。沈默便道:“城外毕竟环境不好,还是让阿蛮先跟着我吧。”
  瓦夫人颇为意动,她乃是洒脱之人,不像汉人那般虚伪,便点头答应下来道:“那就麻烦大人了。”又对阿蛮道:“且听大叔的话,知道了吗?”
  阿蛮乖巧地点点头,甜甜亲了阿嬷一下道:“阿蛮最听话了。”
  老妇人这才放下心来,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出城而去。
  待看不见阿嬷的踪影了,阿蛮却有些失落,紧抿着小嘴,趴在沈默肩上不说话,沈默笑问道:“小阿蛮,想吃点什么?”
  小姑娘登时两眼放亮,忘记忧愁道:“我想吃很多很多好东西。”
  沈默哈哈大笑道:“那大叔就带你去吃很多很多好东西。”便要抱着小女娃上马,却被沈安拦住道:“大人请上轿。”
  沈默原先没注意,现在才看到,门口停了抬呢绒绿轿子,还有四个轿夫在前后等候。他奇怪道:“这是哪来的?”
  沈安笑道:“这是您的官轿啊,方才您进去时,巡抚衙门的官员送来的。”
  沈默皱皱眉道:“骑马挺好的。”
  “大人是文官,在城里骑马成何体统。”沈安一本正经道:“会让人家说三道四的。”
  “就你事多。”沈默笑骂一声,却也不再坚持,他把小阿蛮放进轿子里,招手把铁柱叫过来,小声吩咐道:“你带几个精干的人手,每个人两匹马,跟着胡中丞的队伍,一旦战局明了,火速回报。”
  铁柱沉声领命,刚要离去,却被沈默抓住手腕,他回头一看,只见大人的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便听沈默轻声但清晰道:“时间就是一切,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价。”
  铁柱立刻感到重任在肩,他使劲点下头,带着几个最优秀的属下出发了。
  ※※※
  是的,沈默准备进行一场投机,他要赌接下来这场战斗的输赢。赌对了,他将再也不用担心被谁轻易放弃,可以踏踏实实睡他的觉,读他的书,过几天安稳的日子。赌错了,对于投机者来说,下场别无二致,定是悲惨无疑……
  当他听到周珫匆匆集结部队,出发追击倭寇的消息时,第一反应便是,这一仗八成会输掉。因为他对倭寇有深入的观察,知道他们毕竟不是正规军队,撤退时没有什么殿后、断后之类,而是身强力壮的跑在前面,老弱病残落在的后面。所以他感觉,曹邦辅他们不大可能袭击到倭寇的主力,说不定反倒是捅了个马蜂窝,兵法怎么说的来着‘归师勿遏、穷寇莫迫’,尤其是面对实力无损的强敌,更是如此。
  很显然,王江泾大捷让文武将领们都轻敌了,如果这时候周珫和胡宗宪带人追上去,很可能就会被叮个满头包的。
  但他没有将自己的判断讲出来,因为一来周珫不会听他这种无根据的臆断;二来,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要赌上这一把!他要让自己变得真正重要起来,成为无人敢轻忽的人物。
  他问自己有几成把握?如果六成以上,那就放手去做。然后告诉自己:“去做吧。”他觉着不能再谋定后动了,对于他这种什么消息都得后知后觉的小蝴蝶来说,谋定后动就等于处处被动!这种感觉实在太糟了!便遵从了心里的冲动,闭上嘴巴,接下狼土兵这个烫手的山芋。
  他准备这些天跟狼土兵的头人们搞好关系,并向他们大开空头支票。等到周珫兵败之后,自然会认识到这些狼土兵的珍贵之处,到时候再联合胡宗宪向周总督要钱要粮,难度就不那么大了。只要银粮一拨付,他的空头支票便全部兑现……到时候,在瓦夫人和彭家父子的眼里,这一切全都亏了他沈巡按,自然以后会唯他的马首是瞻,不会再听别人的。
  记得沈炼在弹劾严嵩的奏疏中,所列第二条罪状是:“窃君上之大权,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沈默这个也差不多一个意思,就是想让狼土兵‘伺他沈拙言之爱恶,而不知官府之恩威。’
  只是当赌注押出,坐在颤巍巍的轿子里时,他终于忍不住一阵阵后怕,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如果我判断失误,大军得胜归来,我可怎么收场?’‘如果我军因此损失过重,甚至全军覆没,我又良心何安?’他的心情跌宕起伏,面色也阴晴变换,竟然忘了边上还有个可爱的小女娃。
  阿蛮本来真不想打扰大叔,可见他微闭着眼,面色也苍白的骇人,不由害怕起来,便用她那毛茸茸的辫梢,在沈默脸上轻轻的蹭。
  沈默感到腮边一阵酥痒难忍,这才睁眼一看,便见阿蛮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小心翼翼道:“大叔,你不舒服吗?”
  沈默正在想自己该怎么回答,却见阿蛮从座椅上溜下去,轻轻挥动起那两只小小白白的拳头,很认真的为他捶起腰腿来。
  沈默吃惊道:“这是做甚?”
  小阿蛮停下手上的动作,扬起吹弹得破的小脸,很认真道:“阿嬷不舒服的时候,阿蛮就给她捶,每次阿嬷都说很管用呢。”说完便继续很认真很专注的捶下去。
  沈默不可抑止的感动起来。那因为太多算计吊诡而有些干涸麻木的心田,仿佛被春霖滋润着一般,开始感觉暖暖的,麻麻的,有无数的嫩芽悄悄生长出来,让他重新有了力量。
  既然走上这条世上最险恶的道路,我就不能再回头。我必须要咬着牙一路走下去,做出一个个决定,对的错的,导致一个个结果,好的坏的。我将得到很多,失去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样东西,我绝不能丢弃,那就是我的良心和我的理想。
  ※※※
  沈默终究不是严嵩那样的政客,他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前程,而坐视己方军队处于危险而不顾,所以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决定对计划进行修改,但求问心无愧。
  他吩咐沈安在驿馆住下,一定把阿蛮照顾好,等自己过两天回来。
  “少爷,您要出去啊?”“大叔,你要出去啊?”两位异口同声地问道。
  沈默捏捏阿蛮光滑细嫩的小脸蛋,笑道:“你城外的叔叔伯伯没有东西吃了,大叔得给他们找吃的去。”
  阿蛮点点头道:“阿蛮会很乖的……”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沈默知道这孩子今天被丢下两次,小心灵肯定很受伤,蹲下抱抱阿蛮道:“大叔很快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带你吃遍全杭州的好处的,好不好?”
  “嗯……”阿蛮乖巧地点点头,在他腮边软软的亲一口,小声道:“大叔,阿蛮不喜欢沈安。”
  沈默一想也是,交给这个不着调的家伙,还真不放心,便吩咐沈安道:“这样吧,你把阿蛮送去晴翠那里,让她帮着照顾几天……你知道她在哪吧?”
  “知道知道,不就是宝通源的女装铺子嘛。”沈安两眼泛桃花道:“少爷您放心,我保准把小姑奶奶送到,然后天天在那盯着。”
  沈默笑骂一声道:“我看你是盯人家女客人才是真。”起身吩咐两个比较老实的亲兵道:“你们俩也留下,看着色安,别让他给我丢人。”
  两个亲兵笑道:“大人放心,他要是不老实,俺们就骟了他。”
  沈安苦着脸道:“我又不是牲口。”
  “你就是个两条腿的牲口。”沈默骂一声道,捏捏阿蛮的腮,笑道:“走啦。”阿蛮憋着嘴,泫然欲泣道:“大叔骗人……”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沈默落荒而逃,打马出城。
  ※※※
  这时候狼土兵已经得到瓦夫人的消息,各自回营吃饭了。沈默知道城东城北驻扎的是广西俍兵,城西城南驻扎的是湘西永土兵,其中城西是彭明辅、彭翼男父子率领的永顺兵;城南是彭荩臣、彭守忠率领的保靖兵。
  稍一寻思,沈默便直奔城西永顺兵营去了。
  营门口几个穿琵琶襟上衣,缠青丝头帕的土兵,举着长矛拦住他,沈默朗声道:“进去通传一声,就说给土家弟兄们送粮饷的来了。”
  士兵们见他一身大官的衣服,哪里还敢怠慢,赶紧跑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彭家父子便跑出来,行礼道:“上差来了,有失远迎。”


第二二零章 厄阿巴阿毕资卡
  但当看到沈默就带了护卫,两手空空的过来时,彭家父子的脸色,登时没有那么好看了。双方简单寒暄几句,同时也在互相打量着,沈默见彭明辅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蓄着干枯的山羊胡子,鼻子略带鹰钩,一双眼睛似开似合,显得很不好对付。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现任永顺土司彭南翼,一个三十多岁的粗豪汉子,则显得没有多少心机,直截了当的一个土家头人模样。
  他打量彭家父子,人家也同样在打量他,见他似乎二十不到的年纪,还是个嘴上无毛的少年郎,彭南翼便口无遮拦道:“怎么派了个小家伙过来?”
  “休得无礼。”彭明辅假意呵斥儿子一声,朝沈默拱拱手道:“不知大人居于什么官职?”
  “本官沈默,钦命浙江巡按监军道是也。”沈默自然听出这爷俩不怀好意,知道这些人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踩着鼻子上脸那种,便决意杀杀他们的威风。
  “浙江巡按监军道?”彭明辅捻着胡子问道:“请问大人,这是什么品级的官儿啊?”
  “无品无级。”沈默淡淡笑道。
  彭家父子脸上的轻蔑更加明显,彭明辅用浓重的鼻音道:“官府没有人了吗?让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孩子来我们这里。”
  沈默微笑道:“这有什么奇怪?我们讲究人尽其用,向来是大人物办重要的事,小角色办小事了。”
  “嗯?此话怎讲?”彭明辅拉下脸来道:“既然朝廷如此不重视土家人,那我们这就卷铺盖走人了。”
  沈默不卑不亢地笑道:“沈默不才,却也是堂堂朝廷命官,有要事造访,二位头人却连个门都不让进,现下却又反咬一口,责怪下官,这是哪家的道理?”
  彭南翼一拍身上的绯红官服道:“我是钦命的正四品永顺宣慰使,既然你要按照道理来,还是先给我磕头行礼再进去吧?”
  沈默哈哈大笑道:“岂有此理!本官乃钦命巡按,代天巡守,地方官员见本官需先恭请圣安,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彭家父子登时语塞,面面相觑片刻,只好磨磨蹭蹭的给他跪下,却被沈默一把扶住,满脸真诚的笑容道:“二位将军为国尽忠,沈某岂能受你们这一拜?”说着退一步,深施一礼道:“在下这厢有礼了。”
  两人被沈默一阵阴一阵阳,弄得晕头转向,赶紧还礼不迭,再也不敢小觑于他。
  ※※※
  彭家父子将沈默请进挂着牛头、毡毯的大帐。大帐逼仄不堪,泥土地面上直接铺着一块价值不菲的大红地毯,只是边角已经污浊不堪,大面上也有不少黑点,尤其是靠近桌子的四周,几乎已经看不出原先的花纹。
  彭家父子请沈默上座,在他俩的注视下,他面色自若的坐下,一点没有顾忌崭新的官服,是否会被弄脏之类。
  这个动作赢得了彭家父子的好感,老彭问沈默吃了吗?沈默笑道:“正要叨扰。”彭明辅便吩咐上茶,对沈默呵呵笑道:“我们土家人的习俗,客来不办苞谷饭,请到家中喝油茶,大人莫要见怪。”
  沈默欢喜笑道:“三天不喝油茶汤,头昏眼花心发慌。”
  这正是土家族的说法,此时江南汉人很少接触少数民族的饮食,是以沈默说出这么地道的说法,让彭家父子吃惊不小,彭南翼失声问道:“大人也是土家族?”
  沈默面露缅怀之色道:“厄阿巴阿毕资卡。”很地道的一句土家语,说我奶奶是土家人……这当然不是扯谎,他上辈子的祖母确实是土家族,在父母双亡后,一手拉扯他长大。
  听到这句话,彭家父子一下子高兴极了,他们实在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碰到半个土家人,对沈默立马就不一样了。彭明辅让儿子亲自去端茶,自己则用郑重的民族礼节向沈默行礼。
  沈默虽然不知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依葫芦画瓢准没错,和老土司庄重的见礼之后,双方立即亲比一家,彭明辅亲热的攀着沈默的肩膀,问他祖母可安好。
  沈默哀伤道‘已经故去了。’彭明辅又问她祖母是哪个州出来的,沈默可不敢随便乱说,否则万一和永顺土司有仇,那他的乐子可就大了。便含糊其辞,说祖母嫁给祖父,搬到江南后,便再没有回去,只知道是湘西那边的,具体哪里就不知道了。
  彭明辅便很肯定道:“是我们永顺州的,一听你这口音就差不了。”
  沈默心说‘这可不是我说的。’便笑着点头道:“那么还得管您叫一声头领呢。”
  彭明辅赶紧摆手道:“可使不得,使不得。”见沈默已经认了跟永顺州的关系,他便吩咐端着托盘进来的儿子道:“快去把荩臣爷俩叫过来,告诉他们,咱们土家人也在朝廷有大官了,让他们都过来见见。”
  沈默连忙摆手道:“不宜声张。”
  那彭家父子想是受尽了汉官的气,十分理解道:“是啊,这个秘密要是声张开了,沈大人难免要受排挤了。”老彭便吩咐小彭道:“你把他们悄悄请来。”对于此事,彭明辅很执着,颇有些现宝的意思。
  ※※※
  彭南翼匆匆走了,彭明辅便招呼沈默饮茶,他先用滚沸的开水冲泡一碗白鹤茶,将那热气腾腾的茶盏端到沈默面前道:“这叫……”
  沈默笑道:“亲亲热热。”彭明辅便欢快笑着,与他一起喝下这碗清淡素雅的头道茶。一边轻啜着茶水,一边问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敢问沈大人为何而来?”
  沈默一脸真挚道:“我听说新总督上任之后,族人们处境很不好,便从绍兴急忙赶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彭明辅闻言重重一搁茶盏,滚烫的茶水都溢出来。只听他愤愤道:“你们……哦不,他们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便把一份单据拍在沈默面前道:“沈大人看看,这是总督衙门开具的斩首两千三百级的欠条……这些且不说,原先每旬送一次的粮草,从张大帅走后,便再也没送来过。”
  “我们省着省着,最多三天就要断炊了。”彭明辅一脸郁悴道:“我算看出来了,新来的周总督,就没把咱们狼土兵当人看,咱们凭什么还要给他拼命?”
  沈默笑着从托盘中拿起个大茶碗,从边上一个竹甑舀出一勺白白的泡儿……所谓泡儿,乃是筛选上乘糯米,用山泉水浸泡二至三天之后,再将泡涨的米用竹甑蒸熟,然后用簸箕摊凉阴干。最后放在锅里用旺火爆炒而成……再加上一小勺糖,不用勺,不用双筷,只将一根竹筷搁在碗上,端到彭明辅的面前。笑眯眯端到老彭的面前道:“消消气,这一道叫?”
  “香香喷喷。”彭明辅咧嘴一笑,接过茶碗,用那根筷子搅匀了,再喝下这香甜软糯的‘泡儿茶’,浑身便感觉暖烘烘的,气也消了不少,叹口气道:“我是真想一走了之,可刚出来就回去,脸面上实在挂不住,实在是去留两难了。”
  沈默温和笑道:“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现在我来了,老头人以后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彭明辅却也是老江湖,不可能被他哄孩子似的骗了,呵呵一笑道:“不是不相信大人,可我们也知道,周部堂是杀伐决断于一身的东南总督,他能听你的?”
  沈默摇头淡淡道:“老头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总督真这么厉害,那张大帅不也是被人一本攻掉了吗?可见总督位高权重不假,但也不是天下无敌的。”说着伸出三根指头道:“远的不说,至少在浙江,他就有三个不敢惹。”
  “哪三位?”
  “一个是监军提督赵文华,一个是浙江锦衣卫千户,还有一个。”沈默指指自己道:“就是我这个巡按监军道。”
  “你们比他权力还大?”彭明辅难以置信道。
  “都不如。”沈默摇头笑道:“但我们都有监督纠察的权力,且可以上达天听……比如说我这个浙江巡按吧,权力是‘代天子而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你说他怕不怕我?”反正吹牛不上税,那就专往大里吹。
  彭明辅终于眉开眼笑道:“怕、怕、一定怕极了。”兴奋的搓搓手道:“简直是太好不过了。”
  话音未落,便听账门口有人用土家语沉声道:“什么再好不过了?”循声望去时,便见彭南翼带着两个如出一辙的土家人出现在门口。


三戒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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