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中)


  对于被稀里糊涂拉上贼船,沈默心里十分不爽,但因为老师是铁杆王学门人,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身上都已经被打上王学的烙印,洗也洗不掉的。
  他心中甚至开始埋怨徐渭,好好地把自己带来这种非法集会作甚?却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沈炼那层关系,人家徐渭、王畿、唐顺之这些人,理他个嘴上没毛的小童生作甚?
  在浑浑噩噩中,沈默结束了自己师门的第一堂课,说句实在的,除了听出王畿是徐渭的老表哥之外,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等回去后,沈默接连做了好几晚上的恶梦,老是梦见自己正考试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就冲进来,拿个戳子往他头上一盖,然后便绑了拖出去,吓得他一边挣扎,一边哇哇大叫道:“我就去了一次,我下次不敢了……”
  这时,他的身子突然被使劲摁住,人一下子就惊醒了。沈默睁眼便看见长子,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道:“拙言,快起来吧,要迟到了。”
  沈默惊魂未定的喘息道:“什么迟到?”
  “今天府试啊!”长子瓮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往常沈默的自律性很强,根本不用人叫早。长子他娘便做好早饭在下面耐性等着,谁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就偏偏睡过头了呢?
  “啊!”沈默一下子便惊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洗脸刷牙漱口穿衣,动作快的让人眼花缭乱,长子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拎起考篮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楼去。
  屋外仍是满天繁星,姚老爹早就套好马车在等他,一见沈默出来便道:“早饭在车上呢,公子上去吃吧。”
  沈默钻上车,还不忘嘱咐道:“大叔,快点走啊!”
  ※※※
  在姚大叔的拼命催动下,马车飞速的行驶起来。沈默本想在车上吃点东西,无奈车厢里太过颠簸,他怕不幸咬舌自尽,只要忍住了。
  大概行了一刻时间,马车便停了下来,沈默心说神速啊,便探出头去道:“大叔,到了啊?”
  却听姚老爹无奈道:“堵了……”沈默闻声向前望去,便见前方的灯笼火把,汇聚成一条粗壮的长龙。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壮观啊,但接着就意识到,竟然遇到了这年代极为罕见的堵车现象。
  如果目能夜视,你会看到位于绍兴城南的投醪河畔,密密匝匝地挤满了轿子、马车,甚至是驴车、牛车,还有骑大马的……连河道中也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这其实并不奇怪,绍兴下属八个县,除了会稽山阴之外,还有余姚萧山、新昌诸暨、上虞嵊县六个县,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为了同一个目的汇聚于此,人数是会稽县试的五倍还多,不堵车才怪呢!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想,便拎着考篮跳下车道:“大叔,我走过去,你先回去吧。”姚大叔从怀里掏出个银锭给他道:“昨天我来打听了,里面什么吃的都卖,公子进去买点吃吧。”
  沈默将信将疑地接过银子,来不及多说,便游鱼一般钻进车水马龙之中,闷头往府学宫前跑去。
  看到他下车往里跑,很多考生也跟着跑起来,大伙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终于在点名入场前的最后一刻,赶到了警戒线前。
  跑了这么一大段路,累得沈默腰都直不起来了,他突然看到左脚一阵凉飕飕,低头一看,鞋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沈默不由一阵眩晕,心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但这时考生开始往里进,他不由自主地被裹挟着进去,险些连另一只鞋也被踩掉。
  ※※※
  像县试一样,送考的一干人等,都被官差隔在外面,只有应试童生才能进入学宫前街。
  但考生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因为不光是今年县试录取的,还有往年过了县试,却考不中府试的。按照规矩,这些人可以不再参加县试,而直接入围府试……这个人数是今年才录取的四倍还多,所以考生总数大概是……五千人。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五千考生熙熙攘攘的挤在考场前,却不能立即进场。因为府试的点名入场是县为单位——这个县的考生点完了,下个县再入场的。
  可是即使事先组队而来的,也一定会在人山人海中被挤散的,何况很多学生都是自己来的,那么该如何找到自己县里的领队——教谕大人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各县在考前都会精心制作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灯笼,事先告诉考生,看到那个样子的就集合过来。
  比如说会稽教谕就事先告诉本县考生,见到牛头灯笼便靠过来。
  那些灯笼用长竹竿挑着,在黑咕隆咚的天色中十分显眼,沈默找了一会儿,便看见半空中的牛头,便提着考篮挤过去,终于见到了面熟的考生,第一句话就是:“谁有多余的鞋?”
  大家一看是本县案首,不论长幼都一起朝他行礼,口中称呼‘师兄’,这也算是案首的小小福利吧。待听明白沈默的意思,大家理解的笑笑道:“师兄也被踩掉鞋了。”有不少人七嘴八舌道:“我方才也是。”“我的帽子被挤掉了。”“我的笔墨摔坏了”
  “那你们怎么办的?”
  有人说是“现买的。”这是第一次考府试的。
  有人说是“还有备用的。”这是有经验的。
  沈默吃一惊道:“这里还有货郎吗?”
  有那考过几届的童生笑道:“师兄有所不知,每年府试都有这么多人,被挤掉鞋子帽子、摔坏的笔墨砚台不知多少,考场偏偏又规定‘衣冠不整不得入内’。差役看到有利可图,便购进一批,高价贩卖。”便有人自告奋勇,给他去找买东西的,不一会便领过一个穿着号服,挑着货郎担的过来。
  接着那人手中的灯光,沈默果然看到食品文具、鞋子帽子一应俱全。一问,一双布鞋竟要一两银子,这价钱在外面可以买五双上好缎面布鞋了。但他也知道稀缺就是资本,只好乖乖挨宰。
  看着那人卖肉火烧,他又问问价钱,两钱银子一个,沈默已经麻木了。他干脆把姚大叔给的二两银子扔给他,拿了五个火烧,一双布鞋。
  别人都说他不该买火烧,有经验的考生告诉他,往年考场的官差,会从外面买饭菜到考场贩卖,虽然同样高价,但好歹还是热腾腾的。
  沈默摇摇头道:“话虽如此,可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府尊大人会不会烧到咱们头上呢?”
  众考生不禁直冒冷汗,立马将那人的吃食抢购一空。


第一二零章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下)
  绍兴府试的考场设在府学宫,府学宫占地百亩,考试条件非常好。但也存在与县学同样的问题……考场座位依然有好有坏,有的座位光线不是很好,有的座位风比较大,所以大家都希望能占个好点的位置。
  这时候考场开了门,第一个县开始点名。其它县的考生便纷纷找到考场的差役,拿出银子来请他们将考篮先放到考场中位置好的桌子上。按惯例这代表已经有人占了这个座位了,等他们进场之后,只要找到自己的考篮,坐下来就可以了。
  但差役们这次没敢收钱,他们满面遗憾道:“府尊大人有吩咐,必须按照卷上编定坐号,入场对号而坐,否则取消本场考试资格。”考生们这才死了心。
  五千童生分成十组入场,到天光大亮时才领到答题纸全部入场。沈默的运气终于回来了,他的座位是三排六号,三六一十八,不但吉利而且位置绝佳。
  坐在位子上,他发现前后左右一个都不认识,不由暗暗高兴道:‘可以清心考试了。’县试时监考不严,身边的考生纷纷小声问他如何破题,让人不胜其烦,据说府试的纪律要求也一样宽松。
  只听周围嗡嗡声不绝于耳,大概又是些‘都是难兄难弟,待会互相帮助!’‘不给我看的话,小心出去废了你!’之类的考前交际活动。
  ※※※
  待沈默吃掉一个肉火烧,所有的考生终于都坐好了。
  这时考场大门缓缓关闭,落锁后竟然贴上了封条。看到这一幕,考生们不由心中打鼓,暗道‘不会要动真格的吧?’
  正在众人胡思乱想间,便听一个男声拖长音高叫道:“知府大人到!”
  只听一片稀里哗啦声,考生们纷纷起身,向着正殿的方向施礼。那知府大人走到殿前,却也面向正殿,给此地的主人……孔圣人上了三炷香,然后带着考生一道三叩首,这才转过身来。
  学生们又给他行礼道:“学生拜见知府大人。”
  “免礼,都坐下吧。”知府大人的声音十分清越,富有魅力。
  沈默觉着这声音十分耳熟,便趁着坐下时抬头望去,不由小吃一惊,只见那站在正堂之前,头戴金顶乌纱,身穿绯红四品官袍,胸前补着云雀的官员,竟然是他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叔——唐顺之!
  考生们也抬眼偷瞧府尊大人,一看到那身绯红不由倒抽冷气,要知道虽然按照洪武旧制,知府就应该是四品。但自从成化年间以来,巡抚负责制逐渐成形。到嘉靖年间,巡抚已经凌驾于三司之上,成为名副其实的一省之长。原本的三司已经变成了部门性的地方权力机构,品级自然要低于巡抚大人……巡抚虽然本身没有品级,但必定挂着某部侍郎或者佥都御史衔……像浙江巡抚就一般挂兵部侍郎,正三品。
  因此吏部在给浙江官员授衔时,便将从二品的布政使,降成了从三品;正三品的按察使,降成了正四品,连带着知府也从正四品降成了正五品……
  但这位新来的唐府尊,竟然是个四品官,这其中真正意味着什么,考生们不知道,可他们朴素的认为,这说明府尊大人肯定很牛!
  于是乎肃然起敬,不敢因其面生而稍有轻慢。
  穿上官服之后,风流名士唐顺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的唐府尹。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只听他声音凝重道:“诸位,本官浙江兵备副使兼绍兴知府唐顺之,也是今年府试的主考官。”浙江兵备副使是个四品官,所以唐顺之胸前补了云雀。
  场中鸦雀无声,只听唐知府沉声道:“毋须讳言,我浙江现在的头等大事便是备倭,尤其要防备倭寇趁各府集中人力府试时发动袭击,所以本官奏请提学大人,仿效院试例,将本年府试缩短为一天。礼部已经批复下来,同意并令沿海六省全部照此办理。”明初虽然很忌讳前元这个‘省’字,但到了嘉靖年间,只要不是正是行文,即使官员也用‘省’来代替那拗口的‘布政使司’。
  考生一片哗然,有性急的便高声道:“这不合规矩!”
  嘈杂声刚起,便听守卫考场的官兵齐声低喝道:“肃静!”圣人考场见不得兵器,要不非得有水火棍戳地面的‘轰轰’声。
  考生一下安静下来。
  “战时权宜便是规矩!”唐知府沉声道:“如果不满意可以退出,明年再来考过。”说完嘴角浮起一丝坏笑道:“如果明年倭寇平定的话,想考多少场都是可以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考生们还能说什么,只能低头认命。
  “现在发考题。”唐知府沉声下令道。便有一队官差,将装着考题的信封,按序号发下去。只听唐知府高声道:“本官共出了九套题,保准你们每人拿到的题目,跟前后左右皆不相同。所以诸位,请专心答自己的卷,不要交头接耳,也不要偷看别人的卷子,因为那样没用……”说着声音转冷道:“当然更不能偷看小抄,只要有一点违纪,立刻逐出考场!”
  ※※※
  考题一发下去,考生们哪有功夫理会聒噪的知府大人?都紧张的打开信封,抽出自己的考题。
  沈默看自己分到的考题,乃是一大一小两道四书题。大题是道一句题,曰‘道之以德’;小体是个截搭题,曰‘皆雅言也叶公’,很显然大题考功底,以理真法老为重,小体考思维,以破题恰当为重。
  便趁着一开始脑子清醒,先看那小题‘皆雅言也叶公’,他得先看出这莫名其妙的句子是怎么生出来的,然后找到其出处……这哪是考死记硬背啊,简直就是智力测试嘛!
  寻思片刻后,沈默在前四个字后面加个点,将句子断为‘皆雅言也’、‘叶公’,便可断定这两句都是《论语·述而》,前者是第十五篇的最后四个字,后者第十六篇的开头两个字。不由暗叹一声道:‘我这师叔真是个天才!’
  因为截搭题虽然广泛应用,但朝廷从未正式承认这种出题方式,如果碰到看你不顺眼的御史,参你一个‘割裂经文’的罪名,那就得乖乖引咎辞职。但再找茬的御史,都拿这位唐知府没有办法……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出的是截搭题,但人家这六个字却分明是连着的,不信回去翻翻书,看看是不是紧挨着的。
  这时候又没有标点符号,还真没法说人家不是一句。


第一二一章至一二二章 夺魁(上)
  但是‘皆雅言也。叶公’六个字连在一起,看起来简直不知所云。
  不过对于跳跃性思维强大的沈默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他知道前四个字的原文是‘《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便是周王朝的官话,大体相当于当今的陕西话。而孔子是鲁国人,平时说的是山东话。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孔夫子平时交谈用山东话,但在诵读《诗》、《书》和赞礼时,则改用陕西话。’
  当然具体的解释还得听朱子的,他老人家说:‘雅’即训‘常’,雅言即‘训常’,乃圣人之德行也。
  再看‘叶公’二字,原文是‘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朱子解释道:‘叶公者,字子高。楚叶县尹,僭称公也。’这话的意思是,叶公问孔子的学生‘你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搞明白两句各自的意思,下面就开始扯了……将其合情合理的扯到一起,就算是成功了。
  沈默突然发现,这道看似无理的截搭题,在弄清各自的出处后,竟然变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题。因为朱子在介绍完叶公是哪位之后,又注释道:“叶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问而问者,故子路不对;抑亦以圣人之德,实有未易名言者与?”
  ‘圣人之德’四个字,便将前后两句联系起来,把题意堂堂正正表述出来,只要你背过论语和朱子注疏,便能直接破题,不用你乱猜胡诌。
  说实在的,这是沈默在第一次做截搭题时,心中有踏实的感觉,因为往常遇到的那些,往往是考官生拼硬凑而成,即使出题人自己的标准答案也是牵强附会,答题者自然更是云里雾里,找不到严丝合缝的答案。
  沈默不由暗赞道:“能把截搭题出得这么堂堂正正,让人破起来心服口服,唐荆川果然不负‘唐王’之名!”
  既然破题无误,下面的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得他大呼过瘾……
  一篇文章写完,再如县试时那般细细检查数遍,遣词造句无误,韵脚韵律流畅后,这才一笔一划的用馆阁体誊写在卷子上……李县令曾经说过,单凭他这首字,哪怕文章写成豆腐渣,都是可以当上秀才的。
  ※※※
  第一篇文章写完后,时间快中午了,沈默伸伸筋骨,把卷子小心收起来,准备吃完午饭再写。虽然火烧已经凉了,但他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将就着也就吃了。与他抱同样念想的还有很多,不少考生都从篮子里拿出干粮和竹水壶,开始用饭。
  但一些个富家子弟可吃不下又冷又硬的干粮,他们只接受热腾腾的饭菜。便有考生拿出银子,请求巡考的差役,去外面取回家里送来的食盒。
  知府大人把门都封了,差役们哪敢擅作主张,便让他们先忍着,派个代表上去小声请示道:“府尊,有些个考生没带干粮,请小的们帮着去买点。”
  唐知府摇摇头,淡淡道:“尽管为考生服务无可厚非,但考场不是市场,需要绝对安静。而且此时进出容易发生舞弊,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吧,本官是不会同意的。”
  那差役下去后不久,考场上便响起一阵叽叽喳喳声,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不干了,他们有的是真没带干粮,有的是就等着差役考题送出去,把答案送进来呢,自然不愿意。
  这时‘啪’的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个激灵,只听唐知府冷声道:“再有喧哗者,杖二十逐出场去!”
  有那不知死活的富家子还在挺着脖子道:“打死我们也是要吃饭的!”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铳打出头鸟’。
  “叉出去!”唐知府牙缝蹦出三个字道。
  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兵丁冲进来,把那吓呆了的小子从座位上提起来,倒拖着往后院去了。
  那小子这才知道谁是绍兴府的老大,哭爹喊娘叫祖宗的求饶起来,却已经晚了……两个兵丁将他拖到南墙根,往个‘丫’字桩上一压,再拿破布头塞住他的嘴。便操起手指厚的板子,狠狠地打起屁股来。
  听着那小兽受惊般的‘呜呜’声,所有老兄都老实了,虽然依旧饥肠辘辘,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唐知府这才命人从后堂抬出一筐筐掺着豆面的炊饼,发给那些没饭吃的考生,再一人给点萝卜咸菜,权当是免费午餐了。
  光吃肉火烧也腻,沈默看那面饼还挺软的,便跟身边人换了一个,吃了一半就饱了。
  他用抹布将手指和桌子认真擦干净,这才拿出卷子,开始答下一道题‘道之以德’。这是一道大题,也就是题意明白,不会让人误解的题,考察的是童生的基本功。
  沈默知道此题出自《论语》,全句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显然是要辨证德治与法治的关系……但并不是让你各抒己见,因为朱子已经给了确凿的答案:‘德治为本,法治为辅!’你要是敢不同意,就是异端邪说,准备去九边包围大明吧。
  ※※※
  不是每个考生都像他那样仔细到龟毛的地步,许多人不到中午便已经答完两道题,只是碍于午时以前不得交卷的考场规矩,才耐着性子等着。
  一欸午时的梆子声响起,便有好些个考生起身交卷。唐知府命他们拿着卷子,在远离考桌的地方站成一排,又命人撤去大案后,低声吩咐道:“将考卷依次交上来,不得喧哗,本官现场批阅。”
  第一份卷子递上去,两个差役接过来,一个拿着封面,一个拿着封底,向两边一拽,便将九折十张的答题卷展现在府尊大人眼前。
  又有一小吏奉上毛笔,端着墨盒在一边伺候。唐知府接过笔,这才开始阅卷,竟然一目数行俱下,转眼之间便阅完,在文章后面落下两字评语。
  见府尊收笔,两个差役便将卷子合起来,退给那考生道:“明年再来吧。”
  那考生本来就忐忑不安,闻言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接过考卷道:“大大……大人,您仅用数目便判定学生的试卷‘不通’,是不是有些……”鼓足勇气一咬牙道:“有些草率啊?”
  唐顺之一面批阅下一份卷子,一面将第一份‘狗屁不通’的地方背诵出来,连背了数处,竟然一字不差,末了淡淡道:“你自己觉着,通顺吗?”
  那考生羞红了脸,行个礼,抱着卷子退下了。
  就这个功夫,唐知府已经接连批完四五份卷子了,结果不是‘不通’,就是‘跑题’,一份都没有取,把后面的考生骇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道:“大人,请多写几个字吧。”他的意思是,别再俩字把我打发了。
  唐顺之点点头,果然刷刷写下两行诗句,却依旧不取。
  那考生接过打回的卷子,一看批语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乃是唐诗名句啊!不由委屈道:“您都夸学生的文章有声有色了,为何还不取呢?”
  唐知府手眼不停,淡淡笑道:“有声有色?何出此言?”
  考生便指着那诗道:“黄鹂鸣翠柳,不是有声吗?白鹭上青天,不是有色吗?”
  这时唐知府终于在一份卷子上写了个‘中’字,候在一边的差役便将其拿给一边的书吏,将名字誊写在上面。
  唐知府则继续阅卷,见‘鸣翠柳’仍然站在那里,便轻声解释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也;一行白鹭上青天,离题万里也。”考生羞愧的掩面而走。
  ※※※
  众考生只见知府大人阅卷如飞,包括写评语的时间,在每份卷子上停留也不过数息,便可立判高下。且能复诵不取者之谬误所在,令人无从辩驳,不由叹为观止,大伙心道‘人和人差距咋这么大呢?’。又见百份试卷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心中更是惊骇莫名……其实府试录取不足三百人,这个概率是完全正常的,只是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打回,让考生产生中式如‘海底捞针’一样的错觉。
  有个考生灵机一动,便在考卷末尾写了一首打油诗道:“学生我今年二十五,受了十年寒窗苦;今年要是还不中,回家咋见娃他母?”
  唐知府看到他这首歪诗,便在每句后面加两字打回,那考生一看,自己的打油诗成了:‘学生我今年二十五——不老,受了十年寒窗苦——吹牛;今年要是还不中——肯定,回家咋见娃他母——跪下。’只好挠着头,哭笑不得的下去。
  但也有心里有谱的,觉着自己一定能中。有个考生乃是诸暨县案首,已经被县里胡吹海捧晕了,觉着自己定能再连中两首,成为本年的小三元。他洋洋得意的把卷子奉给唐知府,矜持笑道:“学生诸暨案首周……”
  却听知府大人淡淡道:“按考场法令,说出名字便取消资格。”
  周案首赶紧闭嘴,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暗暗愤懑道:‘看看我那如烟花般绚烂的文章,还需要人通融吗?’
  府尊大人果然在他的卷子多停留了一会儿,周案首心中洋洋自得道:‘被折服了吧?’他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谁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
  周案首的笑容凝固了,他张大嘴巴道:“大人,什么意思?”
  “不取。”唐知府仍然不咸不淡道,便继续阅卷如飞。
  “我是案首啊……”周案首觉着真是撞了鬼了,还没听说过有县案首不中府试的例子呢。不由又惊又怒道:“县案首是必中秀才的啊!”
  “没人规定本官必须录取县案首。”唐知府淡淡道。
  周案首气极反笑道:“我的案首可是真刀真枪考出来的,若是大人不取我,那诸暨的应届考生也都不够资格了!”说着抖动卷子道:“您说说,我这两篇文章哪里不好了?连前三百名都排不上?”
  唐知府不为所动,该怎么批还怎么批,只是轻声道:“看评语。”
  周案首低头一看,只见一行绚丽的行书道:‘请岳蒙泉来,本官一并录取。’看完便刷得一声脸红了,将试卷塞进怀里,朝知府大人行个礼,匆匆走了。
  原来小题是他自己所作,大题却剿袭了正统年间会元岳正的文章……当初虽然知道是剿袭,但他完全不担心,因为‘道之以德’这种大题的程墨满天飞,考官不大可能看过自己用的那篇……即使看过了他也不怕,因为大明律没有规定不许剿袭,考官又没法挑文章的毛病,只能自认晦气,吞了这颗臭苍蝇。
  其实他天生记忆力好,腹中程文不下三千件,县试的两篇文章便都是剿袭而得,竟然至今无人察觉,今日这才故伎重施,想继续用投机取巧的法子过关。
  可这家伙也不打听打听,唐顺之是何许人也?那是公认的天下奇才,二十二岁便中了会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张璁,那年的状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就算张璁气歪了鼻子,也只敢将他降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张首辅给淹了。
  后来因为信仰问题,他又被撵回老家读书二十年,就成为了超一流的大学问家。这样的怪物什么文章没有读过?又怎会被个小小的童生愚弄呢?老唐只是轻轻一句‘让岳正来’,便解决了困扰诸位考官多年的难题,所谓举重若轻便是这个意思。
  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权威人士,才敢打破县试案首必为生员的惯例。
  但唐知府终究是个厚道人,如果他将这‘剿袭’事件公诸于众,那周案首的名声便算彻底玩完,一辈子也别想再考中了。现在虽然考生议论纷纷,但终究没有证据,猜测一阵也就过去了。
  就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沈默和陶虞臣同时站起来准备交卷了。


三戒大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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