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小三元之县试案首(上)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32:45|字数:23989
顾名思义,县试是在县里举行的考试。以一县之力为几百甚至几千考生提供考试场地,其条件也就可想而知。一般都是临近考试时,搭建起临时的考棚。
对于一些比较穷的县来说,即使搭建这样一个考棚也是如此困难,毫无装修与美感不说,连地面都是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泥土地,天晴时尘土飞扬、下雨天泥泞不堪……因为没钱盖顶棚。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边远州县,连最起码的桌椅都没有,需要考生自备。可参加考试的还有很多来自乡村的考生,这时候也没有四通八达的马路,不少人要翻山越岭来县城考试,扛条板凳也就罢了,自带桌子是万万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到县城之后,非得各展神通,想尽办法去借一套。可小小的县城里哪有那么多桌椅?借不到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借块门板或者切菜板,甚至是棺材板、木头墩什么的,再整几块砖头拿着进场。
到时候把砖头分成两摞,一摞搁案板,一摞搁屁股,然后就这么趴在上面答卷,若是不幸赶上刚下过雨,脚腕都能陷进泥里去……真是一次很特别的体验啊。
不过对于富甲天下的江南来说,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基本上都建了专门的学院,平时供县学授课所用,县试时则可容纳上千人同时考试,条件也比别处好的多……比如说这会稽县学,便将偌大的院子用青砖铺一边,再摆上清一水的黄梨木桌椅,甚至在桌椅上方搭上草棚,这样即使下雨也不用中断考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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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两个跟着人群进了县学前街,现在他前后左右的考生,不分年齿老幼,都有一个可爱的称号曰‘童生’。他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头,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也穿着白衫提着篮子往里走。其实在外面时就见过他,不过当时沈默以为老人是送孙子考试呢。
待童生们聚集到县学门前,便被穿着大红号服的官差分成五队,在门前站好。
只见李县令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间内系革带,革带上挂着玉佩,之上又加以赤白二色的绢质大带。下罩齿罗蔽膝,脚踏黑面白底官靴,颇为威严地站在石阶上……满朝官员的朝服大体都是这样,区别在于冠上的梁数,腰间的革带,以及挂玉佩的绶带。比如李县令的二梁冠、银革带、琉璃佩,以及带有练鹊图案的三色花锦绶,都能清晰表明他七品官员的身份。
待考生到期后,李县令便开始讲话,无非是先宣讲一下孔孟、再赞颂一下皇上,然后宣布考试场次,严肃考场纪律而已……除了考试时间与场次之外,基本上全是废话。
县试的自由度比较大,由县令决定是考五场还是四场,这次李县令的选择是四场,第一场叫正场、第二场称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场称面复,每场一个白天,隔一天一场。
不过考生只要将正场考中了,便不必参加‘初复’和‘再复’,只需等待五日后的第四场面试即可。那些正场考不中的,就只好老老实实再参加初复,若是再不中,还能考‘再复’,要是还不中就只有等下次县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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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县尊大人唠叨完了,五房书吏便开始唱名,叫到谁谁上前验明正身,再经过简单的搜身后,便将其放进去,其严密程度比起乡试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但就是这样,没有一两个时辰,休想把一千多名考生都放进去……倒是正好适合考试。
作为县令大人青睐之人,沈默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进去七八个童生后,便轮到他了。检查的书吏也只是朝他笑笑,便给他一份答题纸道:“进去考试吧。”
沈默感谢的笑笑,便拿着那份答题纸进了考场。考卷上虽然写有序号,但在考桌上可没有,这时先进来的好处便体现出来——可以挑个好座位啊!
沈默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书桌便犯了愁,他不知该坐哪里好了。是坐在第一排吗?不行,那里虽然看题清楚,可太靠近草棚边缘了,到了中午太阳晒得厉害,万一下雨就更麻烦了!
那坐在里面?也不好。棚子有点低,里面的光线很不好,县试又不准点灯,恐怕是要受些影响的。反复琢磨之后,他坐在了第二排第八列,二八一十六,号吉利,看得清、光线好,日晒不着、雨淋不到,空气还很清新,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啊。
沈默坐下后,考生还没进来一成呢,自然不会公布题目。他一时有些无聊,只好翻看自己的答题纸……在一些穷的州县,就连这东西也要自备呢。但无论衙门发也好,自备也罢,格式都是一样的。
一共是十一页,第一页是封面,县考没那么严格,考生情况就直接写在封面上,并没有采用‘糊名’、更不必‘誊写’,所以李县令当初才拍胸脯说‘保你个案首’。沈默看到封面上有个号戳,戳上写着‘县考甲字一零七号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道:‘沈默,年十六岁。偏瘦略高,面白无须,容貌甚佳。民籍。曾祖延年,祖录,父贺。认保人吴兑。’
打开后封面,另外十页才是答题的地方,每页十四竖行,每行十八个红格,一个格写一个字。此外还有几页草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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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所有考生都坐好,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倒是正好考试。
李县令也不再啰唆,待衙役锁门后,便在一张空白的横轴上,挥毫写下正试的题目——作一篇时文和一首试贴诗。
第一零一章 小三元之县试案首(中)
一篇时文的题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一首试贴诗的题目‘秋光先到野人家’的五言八韵诗……按说大明朝只重时文,标准都是考两篇八股文的,但县府一级的考试自由度大,县令是可以出一首试贴诗代替时文的。
试题一出,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中,却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声。李县令便看到许多学生面色煞白、如丧考妣,显然是被自己出的题目骇到了,不由微微的得意一笑……
县试虽是大明朝最初级的考试,但因由知县命题,且自主性很大,所以也是最不靠谱的考试……有的县令很懒,随便从经书上找句话应付,有时甚至与考生平时背诵的程文完全相同。因为法律并没规定不许‘剿袭’,所以正好背过那篇的考生,只需将其默写下来既可,而且哪个考官也不敢不取——要知道不是谁作一篇都可以称为‘程文程墨’的,那都是时文大家、历代翰林所作,你敢说个‘孬’字吗?
取是取了,也不犯法。可对出题人来说,却是十分丢人的……国家为选材计,花了这么大人力物力举行考试,你就出了这么个程文满天飞的题目,能考出什么东西来?
实际上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作为题库的四书五经就那么几万字,全国一级级那么多考试,都要从其中出题,除了那些犯讳的话之外,哪一句没有用过?
国初还好说些,毕竟刚刚开始,题目不多,只要去书店买全套程文回来,翻一翻目录,就能做到不重样。但到了前代正德年间,出题官便开始窘迫了……因为历年程文积压太多,他们买不起。实际上就算不差钱,也不可能买全了。
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于是有位被逼急了的老兄,便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中各提取一半,组成一个没人见过的新句子出题,美其名曰‘截搭题’。要知道排列组合是无穷尽的,所以立刻开创了一片新天地。
到了嘉靖中叶后,朝廷干脆承认了这种搞法,颁布法令曰:‘正考必出大题,预考可出小题。’乡试以上称为正考,以下则是预考。所谓大题便是形式与文意完整的句子,小题就是截搭题。
即使没做过八股文的也能看出来,小题因为割裂经文,牛头鹿身,在士子看来,往往题意难明,题情难得,在破题时但有毫发之差,写出来的文章便去了千里之外,所以时人皆认为‘小题难于大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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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李县令所出的,便是一道截搭题,而且是变态的‘书’、‘经’混搭,无怪乎大部分考生一看题就想回家。
但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说坐在四排的陶大临,微微沉吟片刻后,便面露微笑,开始提笔在稿纸上疾书,显然已经成功破题。比如说坐在八排的沈襄,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也已经开始面色凝重的提笔书写。
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童生也陆续解题完毕,开始构思文章。
但论起轻松自如的程度,哪个都不如坐在二排八列的那位,即使陶大临也要比他差一线。
却说沈默一看到那截搭题,心中马上定位各自的出处……前一句‘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出自《大学》,后一半‘诗云:穆穆文王’则是《诗经》里的诗句,看起来实在是十三不靠。
但他只微微沉吟,便提笔写下‘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耻之,耻之,莫若师文王。’便将两句毫无关联的句子,连缀的合情合理且天衣无缝!
其实这种截搭题看似无理,却是真正能考验考生的水平。不仅要将书经吃透,才能看明白两截分别的意思,还得开动脑筋,将其巧妙连接起来,最起码要自圆其说。这分明是在考察应试者随机应变的能力,也恰恰是绝大多数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要知道绝大多数读书人,在学完四书五经及相关著述后,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整日里诵高头讲章、背程文窗稿,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汉武,脑袋早如花岗岩一般僵硬,让他们去随机应变,还不如让老母猪上树来得现实。
沈默之所以应对轻松,是因为他的脑袋没有僵化,不会拘泥,很容易便将本不相干的两句话扯到一起……这种联想能力本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在一群拘泥不化的读书人中,竟显得那样特别!
此刻沈默终于明白沈先生为什么大反常规,迟迟不肯教自己时文了——是因为先生从他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创造力,不受束缚的思维能力。而这种特质的天敌,就是死板教条的八股文,如果沉迷于应试文章,久而久之,消涨之间,便会与大多数书生一样,古板迂腐,百无一用。
而沈先生虽然本身古板,但阅历丰富,知道读书再多的书呆子也是百无一用,真正能干好事情的,还是沈默这种头脑灵活、心思通明之人,所以他恪守孔夫子‘因材施教’的教诲。一面用繁重的课业,磨炼沈默的心性,将他性格中的浮躁和投机取巧的缺点除去;一面将其课本扩展到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以历代大家的智慧与心得,来增强沈默的心智。
心性与心智的锤炼,才能使内心真正强大起来。而真正强大的心灵,是不会受到任何外物干扰的。这时候读再多的八股文,也不会再改变他的性格。而且随着内心的进一步强大,将来即使面对再大的变故、再多的诱惑、再难的困境,他都可以从容面对,坦然视之。
世上老师何止万千?如沈先生教书育人者,寥寥无几!
师恩无言,非得车到山前时才能体会。
第一零二章 小三元之县试案首(下)
破题之后,事情就很简单了,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最后成篇大束。不消半个时辰,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一篇文章便落在稿纸之上。
写完之后,检查一下截对是否整齐,对结构进行了微调。又将一些华而不实的词语删去,使文章更加体制朴实、书理纯密。
最后再从头默读一遍,直到确定音调和谐,朗朗上口;机调圆熟,赏心悦目后,这才勉强满意。他长舒口气,坐直了伸伸腰,心道:‘虽然心里有东西,可写出来却有些走样,看来还是要加强练习啊!’他这纯属吹毛求疵了,虽然底子雄厚、虽然先生讲解的透彻,可他学作时文也不过一个月多而已,能写成这样就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其实沈先生根本没指望他能第一次考试就能出好文章,毕竟再天才也得经过反复练习才行。但沈先生也不担心县试,毕竟这个层级高手寥寥,一般只要能正确破题,再把文章顺当写下来,县试过关就是板上钉钉的。
按照他的想法,童生试便是沈默练兵的场所,历时五个月的三轮十五场下来,沈默的文章也差不多该小成了,毕竟他的学识见地已经远超同年,所欠缺的只是熟练掌握八股这种表达形式罢了。
但无论如何,考上县学或府学是没问题的。然后再潜心琢磨一年半载,好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作文水平就会迎来一个大飞跃……到时也够格应乡试,接着再冲刺半年,八股水平的巅峰期也就该到了,正好参加会试。
应该说沈先生这个以考代练,层层推进的设计,已经是十分高看沈默了。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默是个二世人,在前世便经过十几年的应试教育,而且一直是传说中的‘尖子生’……虽然并不值得夸耀,但在吸收知识、总结规律、摸清考点方面,都有着专家级的经验。
当沈默体会到八股文不是唐诗宋词,那种随意性很强的艺术作品,而是一种国家用来取士的议论文体时。他便敢笃定,就像高考写作文一样,有着很强的技巧性在里面。然后通过大量的阅读大家程文,他摸索出几条规律,这些文章格式大致相同,破题承接较好,内容比较充实。而且每股符合音韵。这样的文章便会得好评。
他又重点研究了几位时文大家的文章,尤其是有着‘时文王羲之’之称的王鏊的程墨,总结出一整套作文的方法,比如在格式上用正格不用变格,力求每股正反虚实深浅相间,力求井然有序等等。
细节决定成败,任何时候都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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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刀小试一下,效果果然不错,反复读过几遍,沈默敢笃定这篇文章可以在任何考官手下考出好名次了,这才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犯帝讳、圣讳,完全确认无误了,最后一笔一划的往答题卷上抄写。
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就连他下笔写出的字体,也是沈先生叮嘱的翰林馆阁体,果然是端庄整丽、一丝不苟。
其实一次对手寥寥的县试,完全用不着如此认真。但今日的沈默比起两年前来,沉稳老练了许多,他知道要想在全国的天才精英中脱颖而出,至少名列二甲前茅,就得不断提高自己的水准。而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每一次考试都当成最重要的一次,在用尽全力后完成自我超越。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沈默完全忘记了外物,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的一人一桌。
当终于写完这篇五百字时文的最后一笔时,正好时未酉之交,只听一声梆子响,放牌的时刻到了。
只见考场门缓缓打开,一些个已经交卷考生便收拾东西出去,过不一会儿,门又关上了,下次放牌就得等到一个时辰以后了……现在才二月里,天色还很短,一般酉时末天就大黑了,因为县试考场不许掌灯,所以考试时间实际上也就剩下一个时辰了。
不过对沈默来说,这已经足够作一首试贴诗的了。他本来就才思敏捷,吟诗作对的本事十分了得,而且试贴诗只会在县试府试一级出现,更高级的考试是不考的,所以也没必要太过雕琢,合辙押韵,符合格式就行。
一看题目是‘秋光先到野人家’,便知道是陆放翁为数不多的好诗之一《秋怀》的末句。全诗是‘园丁傍架摘黄瓜,村女沿篱采碧花,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只要顺着这个意境作一首五言八韵诗既可,一点刁难的意思都没有。
看来李县令也担心,如果连试贴诗也那么难,会被这届考生背地里骂一辈子。
闭上眼睛回想一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沈默心中便已经成诗。这次连草稿也不打,直接在答题卷上刷刷写下十六句诗道:
“秋光先不觉,寻到野篱东,天气三霄净,人家一径通。
隔邻瓜蔓月,出郭豆花风,雁信连村急,鲈思故里同。
梁园迟送燕,茅屋草鸣虫,挹爽宜郊外,招凉任市中。
露催葭岸白,霜逼蓼汀红,盛世西成颂,吟诗记放翁。”
写完搁下笔,答题全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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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看时间,才刚刚酉时一刻,不禁傻了眼,心说这近一个时辰我干啥啊?
他在这无所事事,那边高坐在大案后的李县令可一直盯着他呢。为啥?因为已经有一百多考生交卷了,李县尊心说:‘考个县试都费这么大工夫,等府试院试可怎么办?’再看看人家陶虞臣,第一个交卷不说,文章也是异常高明,水平远超同年。
李县令便怀疑自己栽培了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心里不禁有些郁闷,便一直盯着沈默看,心里盘算着要将他摆成十八般模样才解恨。
答卷的时候沈默还没感觉,但现在一闲下来,便感觉要被县令大人幽怨的目光给融化了,只好赶紧上前交卷。
愤愤接过他的卷子,李县令哼一声道:“要是狗屁不通,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便打开封面看他的时文——一眼看上去,眼珠子便瞪了起来,看过两股便忍不住拍案叫好,待将全文读完,也不管在什么场合,忍不住高声道:“此文不得案首,天理难容!”
第一零三章 画屏(上)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大伙纷纷抬起头,就是打断思路也要瞻仰一下今次的县案首。
连沈默也大吃一惊,心说您这下不怕督学大人了?
李县令知道他的想法,正色道:“你的文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稳压虞臣一头,判你第一,本官理直气壮。”县令虽然比提学品级低,但一个主政一个督学,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他硬要点谁为案首,提学大人也没办法。
沈默默默地点头,身子却一动不动,急得边上的礼房书吏道:“还不赶紧谢过大人?”
沈默这才轻声道:“学生谢过大人。”说着便要大礼参拜。
却听李县令捻须颔首笑道:“按惯例县案首一定会取生员,所以你不必跪了,鞠个躬吧。”
沈默顺从的躬下身子,待他站起来时,李县令微笑道:“先下去吧,这几天就在家歇着,等第四场再来吧。”因为县试的组织并不严密,所以特地在三场比试后,加一场面试,由县令大人当面考一考已经录取的学生,主要目的不是排名次,而是看看有没有滥竽充数在里面的。不然在上级考试被揪出来,那县里可丢死人了。
“学生遵命。”沈默再施一礼,又朝边上的苟司礼行礼之后,这才退回座位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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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走远了,那苟书吏轻声道:“大人,您不是计划好了,要给提学大人个面子吗?难道他俩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李县令摇摇头,将沈默和陶大临的两份卷子并排摆在桌上,一起翻开道:“其实单就文采和天赋来讲,两人没有多大差距,但从这两份卷子,以及两人的表现看,我分明看到了一个不谙世事、只通经书,有些挥霍才华的青年天才;和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却严以自律、不骄不躁,差不多业已成熟的栋梁之材。”
“前者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说着面色坦然道:“如果我为了迎奉提学大人,便是毁了虞臣。”
“那沈默呢?”苟经承追问道。
“他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李县令呵呵笑道:“就算我不给他这个案首,将来也会金榜题名、一飞冲天的……我这充其量算是顺水人情罢了。”又摇头一笑道:“所以,我这样做受益最大的不是他,而是虞臣。”
“大人为何对沈拙言的评价如此之高?”苟经承吃惊问道。
“因为他始终目视前方,脚踏实地!”李县令不由感叹道:“当今世人太浮躁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极少,能这样的天才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
等到酉时开门,沈默便收拾东西往外走。刚离开县学,沈京就赶上来,啧啧有声道:“你可真厉害啊,能让县尊大人说出那种话来。”
“哪种话?”
“天理难容啊。”沈京学着李县令的样子,两眼瞪得溜圆道。
沈默瞪他一眼,岔开话题道:“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发挥出了水平。”沈京嘿嘿笑道:“后面半句太难我不会,但至少前半句答得还不错。”
“哦,怎么破的题?”沈默饶有兴趣问道。
“我记得可清楚了……背给你听哈。”沈京挠头寻思一会,一拍手道:“夫,人者不如鸟者,在乎毛之多寡。人无毛,鸟有毛,故不如也。若人之毛胜于鸟,则可飞于九天之上,谓之为……鸟人也。”说着呵呵笑道:“怎么样?”
沈默擦擦汗,拍拍沈京的肩膀道:“兄弟,咱们还是捐个监生吧。”
沈京失望道:“原来还有些指望呢,让你一说,直接灰心了。”
“这不叫灰心。”沈默正色道:“这叫君子有所不为。”
正说话间,便听到边上的考生唉声叹气,不少人都说‘题太难’、‘考砸了’之类,这让沈京大感轻松道:“原来是题太难,我说我不至于这么差吧!”说完便重新快乐起来,嚷嚷着要沈默这个案首请客庆贺,同时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小心肝。
他都这么说了,沈默只好答应。再说一白天只吃了些小点心,也早已饥肠辘辘,两人便托同窗给家里带个信,就近找了家还算不错的饭馆海撮一顿。
吃饱喝足,各回各家。两人便在店前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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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街上比白日里安静许多,在月光与满天繁星的映照下,沈默的衣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色,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可爱,似乎连脚下的青石板路也铺上了诗情画意。
数载寒窗的辛苦哺育,终于结出了第一枚果实。现在身边没人了,沈默要是再接着沉稳,那就纯属大尾巴狼了。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双手交替提着考篮,脚步轻快而放松,口中还轻轻哼着歌曲。就这样边走边哼歌,不知不觉便回到了现住的宝佑桥街上。
店铺早就歇业,沈默绕到后门所在的胡同里,准备回家睡觉。
走到门前时,他还依旧哼着歌曲,正唱到‘说过的话不可能会实现’,便听背后有个凄婉的女声颤声道:“沈、公子……”
沈默正沉浸在自娱自乐中,闻声一边回头,一边接着哼道:“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脸……”只见一个满头长发、面色煞白的素衣女子,提着个白灯笼,幽幽站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
“啊,鬼呀……”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新鲜出炉的县案首嘴里发出。
谁知被他这一叫,那‘女鬼’也吓了一跳,扔掉灯笼,抱头尖叫起来,声调却比沈默还要高许多。
安静的小巷被这两声惊叫打扰,很快狗跟着叫起来。被惊动的街坊们,也手持棍棒锅铲,纷纷走出家门,看看发生了什么。
第一零四章 画屏(中)
胡同里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一道道亮光从正在打开的门里透出来。
街坊们举着灯,提着刀,纷纷走到胡同里。四下一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不由面面相觑起来,有人颤声道:“莫不是真有……鬼啊?”话音未落,一阵小风飗飗吹过,进入胡同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群大老爷们不禁一起打个寒噤,牙齿打颤道:“鬼……吗?”
倒是个不信邪的婆娘拍手笑道:“鬼倒是没看见,就看到一群‘海马屁打十仗’的胆小鬼!”
众汉子臊得满脸通红,有人犟道:“鬼神可是有的,老人都说:‘谁不信、谁见鬼’,豆腐渣,你就等着今天晚上见鬼吧!”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这世上有鬼,偏偏那诨号‘豆腐渣’的婆娘硬挺着脖子道:“老娘就不信有鬼,要是今天晚上真见鬼,我就搂着那鬼睡一觉!”
“鬼睡鬼,倒也般配。”众人嘻嘻哈哈调笑起来,市井人家,老婆汉子的,最爱说些不咸不淡的荤话,然后各自回家,关门歇着了。
那‘豆腐渣’虽然也回了家,但十分不忿于自己的‘无神论’被推翻,便关上门,从门缝里往外看,低声恨恨道:‘没鬼就是没鬼!难道还能从缸里蹦出来不成?’
过了一会儿,门也关了,狗也歇了,巷子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风声依旧呜咽,看起来一切正常。豆腐渣不禁如释重负,心说:‘果然是天下无鬼……’
准备再看一眼就回屋睡觉,谁知就这一眼,便把她一下子定住了——只见一户人家门口的破水缸上的盖子——竟然缓缓的移开了。然后便有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正从那缸里往外爬。
月光映照下,那张美丽的脸庞一片惨白,手里还提着个灯笼。
豆腐渣的头皮都要炸了,她想要尖叫,喉咙却被掐住一般,想要逃跑,两条腿却没有任何知觉,当看到那女鬼爬出来,又有一个身着官服、同样面色煞白的青年男鬼从那缸里往外爬,手里却提着个篮子。
豆腐渣两腿一热,倒抽一口气,便软到在地上,竟然活生生吓晕过去。
‘原来那是阴间的通道啊!’这是她昏迷前的最后念头。若是能再坚持一会儿,定然会看到他俩身后长长的影子,也就可以继续做她的无神论者了。
※※※
那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从缸里出来第一件事,便是落荒而逃。
跑出胡同口,两位也不走大路,竟沿着石阶下到河边,顺着苔痕漉漉的河边小道,一直走到个没有人家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的弯腰喘气。
‘男鬼’擦擦额头的汗珠,看着那低着头的‘女鬼’,小声道:“发生什么事了?”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如果问‘你怎么这么晚来了?’或者‘你来干什么?’对方难免会尴尬,倒不如一语带过,直入正题,免却对方一番难堪。
那‘女鬼’这才抬起头来,一张美丽的小脸上竟然溢满了泪水,再配上身上的素服,真是我见犹怜……原来是久违的画屏姑娘。
说句出人意料的,她竟然还绾着未婚女孩的双罗髻;再说句更让人惊讶的,两人这一年半来,竟然一直没见过面。
不是沈默避而不见,他还没那么混账,而是她再也没去找过他。为这个沈默还好一阵失落……人家来得勤时,他还想跟人家谈谈,劝人家早嫁人云云;人家不来了他又觉着闪得慌,还有种小小的挫败感……
这就是男人啊……
不见就不见吧,可沈默还欠人家好大的人情没还呢!这笔债一直存在他心里,隔一段时间便翻出来刺挠他一把,所以当看到画屏这么晚出现的时候,实话实说……他恨不得抱住她亲一口,叫一声‘小祖宗哎,你可算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了’!
然而因为两声激动的尖叫,引来四邻不安,若是这么晚被围观……想想吧,一位素服戴孝的妙龄女子,一个考试归来的青年士子,在一个月鸟朦胧的夜里,于一条悄无声息的小巷之中……啧啧,虽然没看到什么少儿不宜,但俺们可以联想啊!
众所周知,世上传播最快的不是流感,而是流言,尤其是桃色流言,绝对可以在一天之内传遍绍兴城,并在传播中衍生出无数个版本,满足不同口味人群的各种需求。
偏偏两人一个书生、一个女子,是世上最受不得流言的,即使强悍如沈默,也不敢承受。慌不择路间,便一齐钻进了门口的破水缸,刚刚盖上盖,街坊们就出来了……
两人挤在水缸里,一动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好在老天爷没打算玩死他俩,过了没多久,人群就散了。
此地不宜久留,待外面完全没有动静,沈默对趴在自己背上的画屏小声道:“出去后赶紧往河边跑,若是有人追出来就跳水。”画屏便轻轻移开盖子,唯恐发出半点声音,然后便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
脱离了险境的沈默,心中也终于放松下来,看着身材越发窈窕的画屏,他嗅到一丝淡淡的少女香味,便回想起方才在缸里的情形……那是真正的前胸贴后背,柔软又舒适啊,想到这,心中竟悄然生出些旖旎的味道。
然而画屏却花容惨淡,泪珠涟涟,让沈默觉着自己的想法实在是禽兽……禽兽不如啊!
沈默以为姑娘为方才的事情而羞赧,却实在不好出声安慰,正在束手无策间,便听画屏凄声道:“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爹吧……”
哦,原来是想岔了。
第一零五章 画屏(下)
沈默让画屏莫要哭泣,先把事情说清楚。画屏便梨花带雨般讲述开来……
原来画屏姓冷,全家从祖辈起就在殷家做工。她爹也不例外,十几岁便进了殷家的义合源典当铺作学徒。二十多年来,勤勤恳恳,认认真真,把这行的门门道道摸了个清清楚楚,还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任他什么样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只要从眼前一过,就能立辨真伪。
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五年前便成为了这家绍兴最大当铺的掌柜大朝奉,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种,非得价值高过一定数额的古董珍玩才出手,不仅活轻松,收入也很高,只是名声不算太好……这也难怪,就凭当铺‘九出十三归’、拼命压榨客人的陋习,哪个朝奉的名声能好了?
但殷小姐完全接手家业后,她将朝奉们聚集起来说:“当初南北朝的僧人首开当铺,乃是为了救人于燃眉之急的。但到了如今,却有了‘要想富、开当铺,吃人不把骨头吐。’的说法,人家当押的东西明明价值十两银子,当铺却只付九两。但客人到期取赎时,明明没有违约,却非要加收人家三个月的利息,共十三两,简直血盆大口、重利盘剥!”她的声调虽然不高,但语气中的淡淡威仪,却让朝奉们俯首帖耳。
‘人们为穷困所迫、或为周转之急,虽知是火坑也不得不舍身跳入,但恨而无奈之下,却把最恶毒的咒骂加诸于当铺和朝奉之上,以至于这一行名声之差,甚于青楼赌馆,与车船牙行难分伯仲。’殷小姐又道:‘我殷家产业众多,当铺只是其中一业,虽然获利甚巨,却带坏了主业的名声,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我现在有意将铺子盘出去。’
朝奉们害怕了……他们凭本事再找份活计不难,难的是再找个殷家这样宽厚慷慨的东家。便纷纷求告小姐,说那咱们改还不行。
殷小姐就等这话呢,要不然费那么多口舌作甚?便与朝奉们约定,不许肆意贬低当品的价值,并改为‘十一归’。这样一来,虽然依旧是‘九出’,但只要按时还款,利息便只有一分,其实当铺仍然是赚钱的,只是没那么暴利了。
朝奉们拿得是许涨不许跌的固定薪俸,丝毫不受影响,自然没意见。看起来似乎只有东家少挣了。
然而当这法子一执行,义合源立刻门前若市,门槛都被踏破了,以至于连外县的客人,也大老远跑到会稽来典当。薄利之下,放款额巨量增长,利润竟远超原先,连带着朝奉们的薪酬也水涨船高,服气的五体投地。
其实收获远不止于此,通过客人们的口口相传,殷家仁义厚道的名声益发显扬,士农工商都愿意和他们家做买卖,因此带来的收入提升不可估量。
※※※
可就在这么个春风得意的时候,画屏她爹却栽了个爬不起来的大跟头,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大概是年关前后,有个客人来到店里,神神秘秘的要求里间说话,朝奉知道这是有什么贵重东西要典当,再看此人白白净净、穿得阔气,便依言将其引到后面。
朝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被那人拿出来的东西镇住了……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信纸,上面写着短短二十八个字道:‘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还加有王右军的印章,也是古迹斑斑。
“快雪时晴贴?”朝奉失声道,他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对于这副号称天下第二行书的书札,每个朝奉都是如雷贯耳,不知看过多少个临本了。
那人给他看一眼,便赶紧收回来道:“怎么样,能给多少钱?”
王羲之的真迹可是字字千金,何况还是仅次于‘兰亭序’的‘快雪时晴贴’?
这么大的事情,这朝奉哪能做主?赶紧把掌柜大朝奉请来,冷掌柜过来表明身份后,对那人道:“只要是完好无损的真迹,至少在万两银子以上……但具体多少,必须先验过再说。”
那人才不情不愿的拿出那快雪时晴贴,一再嘱咐万万不能弄坏了。冷掌柜是作惯此行的老手了,让他不用担心,便集齐当铺里的四大朝奉,净手更衣,当场查验起来。
用了足足半个时辰,将纸质年代、墨色浓淡、书法结构、图章印色等等方面,全部仔细查验过,最终一致得出结论,确实是王右军的真迹!同时给出了估价,一万五千两银子。
那人却嫌少,双方讨价还价,最后定在两万两上。这么大一笔买卖,自然要先请示东家,恰逢那日小姐去省城巡视,只有殷老爷在家。老东家听说有快雪时晴贴,登时见猎心喜,又看到有四位朝奉联名签的鉴定状,便当即拍板,让人从库房里提现,给当铺里送过去。
双方约定当期三个月,便做成了这笔大买卖。
※※※
虽然冷掌柜已经嘱咐当铺上下把嘴管好,但‘快雪时晴贴’出世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便有许多至交好友啊,官绅名人啦,到殷家去求告,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一睹这‘天下第二行书’的真颜……
殷老爷不胜其烦,对这些要求能推就推了,但也有推不掉的,只好带着去当铺的宝库里赏玩一番……看到那些人目眩神迷的样子,其实他也感觉很爽。
但就在今天,一个贵客指出来,这幅字一定是赝品!
若是别人说的,殷老爷必会哂笑一声道:‘嫉妒!’可偏偏说这话的人,姓徐名渭字文清,书画之道的泰山北斗!
殷老爷问他理由,徐渭只问他一句话,便彻底戳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如果您写信给这位张侯,会把‘山阴张侯’四个字写在哪里?”
写在哪里?自然是信笺的封面上了,任谁也不会在信纸上,对收信人用这种称呼的。
只有各种摹本,才会将其这四个字,与原迹一并摹在同一张纸上!
第一零六章 徐渭(上)
殷老爷丢了大人,碍于面子没有当时发作。待回到家中便大发雷霆、要把冷朝奉绑来是问。他这人脾气不好,一着急什么都干得出来,否则也不会才五十就中风。
殷小姐听说了,赶紧一面稳住老爹,一面赶紧让画屏去通知她爹,让他先去乡下躲躲,待老爷气消了再说。
谁知冷朝奉却不愿意躲开,他说‘鉴定是我开的,我就得为此负责’,便要找殷老爷负荆请罪、任凭处罚。
画屏知道他这一回去,最轻的处罚也是开除加赔款。且不说巨款如何赔,单说一旦被开除,老爹还不得活活窝囊死?!
苦求哀求、跪下磕头,总算让让冷朝奉答应明日再去请罪。画屏赶紧回去找小姐求救,殷小姐便把所有首饰,和这几年攒下的嫁妆银子一并拿出来,要给冷朝奉添补这个窟窿。
但画屏依旧长跪不起,两眼满是祈求地看着小姐。
殷小姐何许人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道:“好吧,我不让冷叔走,但他也不能再在当铺干下去了。”朝奉这行当虽然收入高,活清闲,但只要一次走眼,便不能再干下去。这行规不难理解,因为没有人会再相信他的眼光和估价。
画屏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给小姐重重叩首道:“小姐的情,画屏这辈子是还不起了,只能这辈子都服侍小姐,一辈子也不离开你了。”
殷小姐忍不住抹泪道:“妹妹且不要说这些,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冷叔吧,我怕他出事。”
画屏赶紧急急忙忙回到当铺,冷朝奉竟然上吊了……好在被发现得早,没死成。
看着床上有进气没出气的老爹,她知道他这是心灰了,请来的大夫也说,她爹不想活了。如果不尽快解开心结,几天就会归西。
另外三个在鉴定书上签字的朝奉,如丧考妣道:‘我们四个在这一行的声誉就全毁了,这辈子是彻底完了……’
画屏的母亲死得早,跟爹爹相依为命,哪能让爹爹这样去了?但她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个死结……就算把那个骗子抓住了,就算把窟窿堵上了,甚至于让他仍然干他的大朝奉,可名声这东西该怎么挽回呢?
她只好请人照看好老爹,再一次去找自家小姐,殷小姐也实在没有办法,一筹莫展之际,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竟浮现出那个从水里跃出的小子,那一幕虽然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却仍然如此鲜活。
“他应该有办法……”殷小姐轻声建议道:“不如你明天去问问沈公子吧。”当画屏说她不再对沈默抱幻想后,‘那小子’便自动升级为‘沈公子’。
“对呀,我怎么忘了他呢?”画屏等不到明天,也不管天已经黑了,提着个灯笼便跑去找他。虽然说不想他了,可从没停下对他的关注,自然知道他现在的住处……当然这话是不会对沈默说的。
※※※
听完画屏的叙述,沈默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爹恢复名誉?”
画屏哀婉道:“只要公子能救救我爹,画屏愿意生生世世给您当牛做马。”说着又怯生生补充道:“不过得从下辈子开始,因为这辈子奴婢已经许给小姐了。”这年月,像‘豆腐渣’那样的无神论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有来生的。
画屏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将自己的生生世世都许出去……
说完,双膝一软,又给沈默跪下了,她这一辈子都没像今天跪得这么频繁过。
沈默赶紧侧过身去,不受她的大礼,轻声急促道:“快起来快起来。”
“公子帮我想到办法我就起。”画屏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跟他这赖上了。
“我答应你就是。”沈默苦笑道:“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画屏反倒难以置信了,呆呆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先起来再说。”待画屏款款起身,沈默轻声道:“其实解决的法子很简单,要么推翻徐渭的说法,要么让徐渭收回他的话。”
“有什么不同吗?”画屏两眼有些发直道。
“主动和被动嘛。”沈默呵呵笑道:“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先去当铺看看,然后再定夺。”
看他一脸笃定,画屏不知不觉就信了,一直紧紧揪着的芳心,终于放松一些,便感到浑身无比的疲惫。
“我送你回去吧。”沈默微笑道。
“奴婢自己回去就行。”画屏摇摇头,轻声道:“公子考了一天试,已经很累了。”
“这么晚了,我可不放心你。”沈默依旧微笑道,他的笑容里仿佛有一种力量,让人无法拒绝。
两人便一前一后,相隔数丈往殷府行去,看上去不像是护送,倒像是尾行……
直到看见画屏走到门口,沈默才从黑暗的墙根下溜走,小心翼翼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
虽然折腾一天十分疲惫,但第二天一早,沈默还是勉强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便出了门。
下楼时碰到了大汗淋漓的长子,这家伙最近迷上了锻炼,每天天不亮都在天井里光着膀子举石锁。
看到沈默出来了,长子放下石锁道:“昨晚……”
“昨晚我天黑前就回来了。”沈默瞪他一眼道。
长子也不笨,就是反应慢点,过一会便明白过来了,恍然道:“原来是你……”却被沈默抢先捂住嘴,小声道:“谁问你你都要说,我是天黑前回来的。”
长子‘哦’一声道:“知道了……待会我去跟我爹娘说说,让他们别漏了嘴。”
“拜托了!”朝他龇牙笑笑,沈默便往后门走去。
“不吃早饭了?”
“随便在街上买点吧。”说着沈默便开了门,往外一看,便愣住了……
只见胡同里烟雾缭绕、梵声阵阵,让他以为到了和尚庙里。
定睛一看,便见那口大水缸上贴着数不清的符纸,缸前还摆着香炉供品,竟然是两个和尚在做法事。再看那‘豆腐渣’,也恭恭敬敬地跪在刚前,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道:“大仙啊,我是说着玩的,可千万别来找我睡觉呀……”
第一零七章 徐渭(中)
义合源典当行坐落在城隍庙广场的西侧,店前墙上大大的‘當’字十分显眼,找起来毫不费力。
但沈默走到近前时,却见到门口挂着‘今日歇业’木牌,门前还有许多顾客在议论纷纷,他侧耳听一会,无非是说‘义合源四大朝奉一齐栽了’、‘能不能挺过去都是问题’、‘肯定是山阴那几家下的绊子’之类。
沈默不由微微苦笑,殷小姐一招先舍后得,将原本名声不好的典当铺,变成了宣传殷家的活广告,进而提升了殷家整体的生意,手段不可谓不高超。
然而这位小姐还是嫩了,义合源压低利润虽然是自家的事,却大大影响了别家当铺的生意,会稽商界是她家一统天下倒无所谓,可山阴那几家变得门可罗雀,还被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能不恨得牙根痒痒吗?
沈默可听画屏说了,山阴的几位东家,曾提了礼品去殷家求见,央她恢复十三归。殷小姐幕后经营,从不露面,自然不会见他们,只是让人带话出来:‘你们只要也降成十一归,生意自然会好起来。’
开当铺的提价可以,让他降价哪能干?几个东家求告几次,殷小姐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十分恼火,干脆不再理会。
自此双方的梁子就结下了,明里的招数殷小姐都不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但有道是暗箭难防,对方这次不直接对付义合源,改为对付四大朝奉——朝奉的眼光乃是一家当铺存活的根本,没有利害的朝奉把关,当铺就面临着被人家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的风险,多大的本钱也得赔光了。
然而培养一个合格的朝奉何其艰难?起码得十几年浸淫此道,还得东家不惜本钱的培养才行。就算是义合源,也只有这四位朝奉拿得出手,现在没了四大台柱坐镇,哪里还敢开业?
“釜底抽薪啊……”沈默一边轻声感叹着,一边绕到后面敲门。
一个小伙计马上从门缝中探出头来,充满戒备问地道:“你找谁?”
沈默自报家门后,小伙计这才松下来,开门将他放进来道:“画屏姐说公子会来,让我在这候着呢。”
沈默微微奇怪道:“冷姑娘也在这吗?”
小伙计压低声音道:“一大早就陪我家小姐来了。”说着努努嘴道:“瞧,车还在里面呢。”顺着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辆精致的油壁香车停在院里,点点头道:“那你先去通报一声吧。”
小伙计依言进去,不一会儿便和三位朝奉打扮、面容愁苦的半大老头出来,将他迎进西屋去。
进去之后,他便看到画屏扶着个四五十岁的病人坐起来,双方见礼后叙坐,沈默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鉴定的那份,与现在库里的是同一份吗?”他最先想到的是调包计。
“没错!”朝奉们异口同声道:“方才我们还重新验过一次,纸质年代、墨色浓淡、图章印色全都无误,确实是晋代的墨宝。”经过几位朝奉的介绍,沈默才知道,书画乃传世品,往往都是孤立地流传,在鉴别上比较困难,只有通过年代和艺术水平鉴赏。他们正是从这两方面做出的判断。
“为什么不笃定是王右军的?”沈默于字画一道并不甚通透,他之所以敢应下这件事,除了无法拒绝画屏的请求之外,是因为他相信自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还是有的……这是自古当官的基本素质之一。
专业的玩不过当官的,沈默坚信这一点,虽然他目前还不是官。
※※※
“因为书圣爷爷的字太有名了,从他老人家活着开始,天下人就临摹他的字!至今千年有余,哪个会写字的没有摹过他的帖子?”冷朝奉开腔释疑道:“尤其是一些书法大家的摹本,根本就真假难辨。更有那冯承素、程修已之辈,专以假乱真为乐,以至于一些流传久远的‘右军字帖’,已经无从分辨了!”
“那你们怎么还会鉴为真品呢?”沈默微微皱眉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三朝奉接过话头道:“因为五百年以上的良好摹本,本就具有相当高的价值。像这副‘快雪时晴贴’,确实是晋代的墨宝,且书法完全具有王书的精髓。”说着叹口气道:“所以按照行规,在没有确凿反证的情况下,都当做真迹处理了。”
沈默恍然道:“就是说你们当时也不肯定?”
“但也没法否定。”三朝奉轻声道:“当时我们几个合计着,就算是个摹本,只要真迹不出山,也值两万两银子了……再说一千年前的字了,假假真真谁能说清楚?就是比上一比我们也不怕。”
沈默已经拿到了那‘快雪时晴贴’和鉴定书的副本,看着真伪一栏里的‘真品’二字,微微摇头道:“那也不该写这两个字。”
这下四个朝奉一起苦笑道:“敝号是当铺,不是书画行,只要值两万两,在我们这就是真品了。”说完那三朝奉郁闷道:“从学徒到现在二十多年,看过的‘快雪时晴贴’,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了,无一例外都是这一模一样。早就深信真品也是二十八个字,哪里会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破绽?”
几人也是唉声叹气道:“是啊,放在昨天以前,哪怕少一个字我们都会直接判为赝品的。”
沈默却不再说话,四位朝奉见他紧紧盯着那帖子,知道他在想办法,便都屏住呼吸,唯恐打断他的思路。屋里突然静下来,里间的帘子却掀开条细缝,一双无限美好的剪水双瞳,悄悄望着静静沉思的沈默……
没过多久,沈默抬起头来,正好与那双眸子四目相视,被他那明亮目光一看,帘子后的人慌乱起来,那道缝隙立刻合上,只有厚布门帘微微动抖着,告诉沈默里屋是人不是鬼。
“公子,有办法了吗?”画屏忍不住问道,其余四人也一脸焦灼的望着他。
沈默回过神来,微笑道:“你们看,‘山阴张侯’四个字是行楷,其余字皆是行书,完全可以看成是分两次写上去的……为什么一定要理解成临摹时写到一起的呢?完全可以理解成,那位张侯看这信写得太好了,觉着可以当传家宝,又去找王右军,请他补题的或者是他们家觉着还是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显示出他们跟书圣的关系更有面子,便后来请高手加上去的呢?”
“所以单凭这四个字,就敢说这东西是假的,是草率的,是极端不负责任的。”五个人张着嘴巴望着沈默,听他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就去找徐渭,向他郑重提出警告,要求他承认错误,为你们恢复名誉!”
第一零八章 徐渭(下)
见沈默说要走,众人连忙起身相送,谁知他看也不看门口,便径直往里屋方向走去。
几位朝奉大惊失色,赶忙追上去道:“使不得啊……”他们老胳膊老腿,哪能赶上沈默,便见他已经立在帘子前了。
好在他站住没有进去。众人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这才微微放下,只见沈默朝帘子里拱手道:“当年承蒙小姐的恩义,沈默一直无以为报,今日这件事我便担下了。只是有几句话还请小姐斟酌……虽说‘商场如战场’,但终归还是要讲和气,留余地的。您不妨与几家心平气和的谈一下,定出个规矩来,大家发财才是正理,真把他们惹毛了,您也得不偿失。”
说完也不待里面如何反应,拱手道声‘冒昧’,便大步离去了。
朝奉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姐有没有气坏了,也不敢出去相送。
却见那帘子微微一动,听那小姐幽幽的一叹道:“给沈公子派辆车。”
※※※
看到殷家的马车停在边上,沈默觉着有些意外,在他想来,那位执掌百万家业的大小姐,定然是高傲无比,听不得半句忤逆呢,却没想到回头就给自己派车了。
有车就坐,总比走道强,他施施然上了车,坐在微微晃荡的车厢里,往山阴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竟有些感慨,因为将要见到的,乃是他前世便听过的,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但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找不到那种‘追星’的感觉,不禁为自己心态的苍老而羞愧。
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下来了,赶车的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前观巷大乘弄到了。”
在车夫的搀扶下,沈默从车上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点碎银,顺手递给他道:“快中午了,到前面那家铺子吃个饭,慢慢等我吧。”
车夫想不到他会这样说,满脸感激道:“多谢公子爷啊。不如您也先吃饭,然后再去……”说着挠挠头,红着脸解释道:“据说那人性子古怪,还刻薄小气……”
沈默望了望那条狭长幽深的弄堂,看到深处的大门是虚掩着的,便笑道:“我是去示威的,若是吃饱了肚子再去,岂不是明摆着示弱吗?”说着拍拍那车夫的肩膀,呵呵一笑道:“我还就去他家吃了!”说着挥挥衣袖,大步走了过去。
※※※
从狭窄的街巷拐进更窄小的弄堂,头顶的天空便细如一根琴弦了。踏着碎石子铺就的小道,看着四周攀满粉墙的藤萝,已经透着淡淡的绿意。轻嗅着初春的味道,沈默那被琐事缠绕的心,便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他想不到,那位近年来颇有怪诞之名的徐天才,竟然住在这样一处清雅的地方。
前行大约十几丈,便看到围墙变成了黛色,墙上开着个方方正正的大门,样式十分特别。不用任何人告诉,沈默也知道,这就是徐渭家了。
他轻轻叩响有些破败的大门,除了狗叫没有人回应,再敲还是没有回应,便变敲为锤,使劲砸门开了。
这才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带着浓重方言的咒骂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门开了,一个衣衫散乱,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又高又白的男子,出现在沈默面前。
沈默摆出微笑,刚要开口,那男子却抢先道:“我最近有钱,不写字。”
沈默嘴角抽动一下道:“我不是来找你写字的。”
“也不作画。”男子也不看他,一边歪着头掏耳朵,一边就要关门。
沈默却伸手抵住门板,不让他关上,男子没好气道:“不写字不作画,那你找我干啥?”
“来你家吃饭啊。”沈默微微一笑道:“还不请我进去?”
那男子一听,差点没趴在地上,这才瞪大眼睛打量着沈默,突然嘿嘿笑道:“有意思啊有意思,想不到我专吃白食徐文清,也有被人上门白吃的一天?”
“出来吃总是要还的。”沈默便要往里走。
徐渭却伸胳膊拦住去路,瞪眼道:“主虽好客,无奈不是留客天!”这就要撵人了。
沈默却不为所动,笑容可掬道:“客已饥饿,有心便为东道日!”
徐渭不由笑道:“终于碰上个比我脸皮厚的。”便闪开身子,让他进了院子。
※※※
进去后沈默便看到一棵手臂粗的虬曲青藤,攀满了整个一面墙,看来这就是徐渭那‘青藤’之号的出处。再看院子里,是一排坐北朝南、一楹三间的平房。只见一排花格长窗依于青石窗槛上,几竿稀疏碧竹掩映着黑瓦白墙。
院子不大,却很精致,只是地上丛生的杂草,门窗上落满的灰尘,在幽怨地控诉着主人,你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俺了。
徐渭说屋里乱,让沈默在门口稍候,自个便先进去拾掇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道:“进来吧。”
沈默一进去,却见到除了一张桌子收拾出来,其余地方还是那么凌乱。他又闻到一股红烧鱼的香味,可那桌上却空空如也。不由暗骂一声:‘原来这家伙先进来就为了把鱼藏起啦。’他先不动声色的坐下,等着徐渭招待。
谁知徐渭也坐在对面,跟他在那大眼瞪小眼,竟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沈默心说‘你可真好意思啊。’便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道:“老兄真爱干净,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桌子了。”这纯属睁着眼说瞎话,那桌子上油迹斑斑,黑里透亮,苍蝇落上去就不会飞走……苍蝇若有灵,会说:‘非不愿,实不能矣!’的。
徐渭不由笑道:“何出此言?”
“佛家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沈默一本正经道:“说的就是您这张桌子吧。”
‘拐弯抹角骂我没招待啊。’徐渭难得老脸一红,只好起身去洗洗大瓷碗,倒半碗凉水往沈默面前一搁道:“但用白水半碗。”
第一零九章 顺之心隐(上)
“这哪能够呢?”沈默摇头笑道:“请上佳肴一餐!”
徐渭终于遇到脸皮比自己还厚的了,知道这顿饭是推不掉了,只好端上一盘野菜道:“无佳肴只备山上荠菜,一菜二蛋三鱼四肉,唯其最为养人!”意思是我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有一些介于菜和草之间的东西,你不怕淡出鸟来,我就给你整治。
沈默哈哈一笑道:“劳盛情可烹院内黑狗,一黑二黄三花四白,数它顶尖滋补!”
见沈默要吃自己黑狗,徐渭摇头苦笑道:“亡妻去后,只有大黑陪我做伴,却是不能招待你的。”
沈默理解的笑笑道:“你也对我一联,对得上就不吃。”
徐渭被激起了傲气,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吹牛,能难倒我的对子还真没有。”
“那可未必。”沈默冷笑一声道:“听我的上联是‘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有何难?”徐渭脱口而出道:“身后有余忘缩手!”
沈默登时哈哈大笑道:“既然忘了缩手,便把身后的鱼拿出来吧!”
徐渭方知上了他的当,却一点都不恼,拍着桌子大笑一阵道:“痛快啊痛快,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便高高兴兴转过身去,从锅里把鱼拿出来,请沈默一起享用。
这下他也不小气了,从床下摸出一坛酒,从门后拽出一挂肠,又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包风鸡,再从各处犄角旮旯里,找出些个茴香豆、花生米、卤豆腐之类的下酒小菜,变戏法似的摆了满满一桌。
看到这一幕,沈默的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鸭蛋去,他心说这什么人呀这是?我说藏条鱼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吧,感情把能吃的都猫起来了。
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徐渭一边倒酒一边坦然笑道:“我这人有个怪脾气,对人不对事,看上眼的怎么都行,看不上眼的一滴酒也不给。”
沈默呵呵笑道:“看来我荣幸入贵法眼了。”
徐渭往他面前搁一盅酒,自己也捏一个与沈默一碰道:“嘿嘿,有趣,当今这世道的人很无趣,我只喜欢跟有趣的喝酒。”
沈默仰头干一个,擦擦嘴道:“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说我有趣的,别人都说我很无趣。”
徐渭抿着嘴,摇头晃脑道:“他们的眼光不行,看不透你内心深处的骚动。”说着又给沈默满上道:“其实咱俩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初我还沾你的光,赢了一大笔银子呢。”说着便得意地嘿嘿直笑。
沈默恍然道:“原来那个在山阴投注是你啊。”
徐渭点头笑道:“当初我就觉着,你是个有趣之人。”
“那为什么还要为难我?”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为两年不见,我怕你跟我那堂姐夫,学的一般无趣。”徐渭嘿嘿笑道:“他是唯一一个无趣,却能在我这喝酒的。”
“贵堂姐夫是?”沈默有些吃惊地问道。
“沈青霞啊!”徐渭大惊小怪道:“你的师母是我的堂姐,难道你不知道吗?”
沈默不禁摇头苦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闹了半天还是自家人。”
徐渭嘿嘿笑道:“严格说起来,我还是你的长辈呢。”
“休想占我便宜。”沈默瞪眼道:“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叫你声大哥就不错了!”
“那也行。”徐渭与他又碰一杯道:“既然叫我大哥,那我就得问问了。老弟,你是来干什么的?”
“快雪时晴贴。”沈默轻声道。
徐渭‘哦’一声,低头沉默一会,方才抬起头来道:“昨天我回来后,越琢磨这事儿越不对味,好像哥哥我被人耍了。”
沈默没有插言,听他讲述道:“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几个月前,山阴的胡老板派人来告诉我,说得了一件宝贝,让我去鉴赏一下。一时心痒,我便去了,便在密室中见到了那份‘快雪时晴贴’,当时在场的几个行家,都是交口称赞,说是千真万确的真品。”他看沈默一眼,颇不好意思道:“我有个坏毛病,就是见不得小人得志,一看那胡老板得意洋洋的样子,便忍不住给那帖子挑了刺。”
“山阴张侯。”沈默轻声道。
“正是,我当时有些轻狂,便将早年间发现的疑点说了出来。”徐渭颇为郁闷道:“还说王右军的字都被唐朝的前几位皇帝,带进棺材了,现在传世的全是赝品!当时把那胡财主弄得灰头土脸,便不欢而散了。”
“然后他前几天又找到你?”沈默轻声问道。
“你猜得没错。”徐渭点头道:“他确实找到我,说会稽的义合源当铺,有一份真的‘快雪时晴贴’,让我收回原先说的话。我自然不相信,便找到殷财主,让他领着去看那字帖,一看果然又是二十八个字的,就把那话跟殷财主说了一遍。”
“当时我也没多想。”徐渭十分懊恼道:“可第二天便听说义合源歇业的事,便知道八成是被胡财主那帮人给利用了。”
“不是八成,是十成十。”沈默颔首道:“我来找老哥,一是为了见识下,远近闻名的大才子长什么模样;二是求老哥帮帮义合源和那四位朝奉;三是为了提醒老哥,别被歹人利用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条是多余的了。”
“见到了长什么样了吧?”徐渭指着自己的脸道:“一脸衰样!”
“这叫沧桑。”沈默笑道:“男人的魅力正源于此。”
听他信口胡扯,徐渭忍不住又大笑道:“就冲你这句话,说吧,想让我怎么干吧?能做到我就听你的。”
“很简单。”沈默轻声道:“去找殷老爷,跟他说‘其实是在跟你开玩笑呢,那帖子的真伪你也没法判断。’”说着便将他那些个歪理邪说讲给徐渭听。
听得徐渭忍不住点头道:“论起胡诌八扯的功夫,我远不如你啊。”
沈默刚要谦虚几句,却听大门被人推开了,还没看见人,便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是哪路神仙,能让徐文清甘拜下风啊?”
沈默在这发呆,却听徐渭惊喜道:“义修哥?”
‘一休哥?’沈默吃惊地回过头去。
第一一零章 顺之心隐(中)
沈默起身回望,便见门口并肩站着两个老男人,一个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颌下的三缕长须、身上的宽袍大袖,活脱脱一段魏晋风流。与他一比,另一位就显得有些其貌不扬了,那位穿着栗色的布袍,身后背着斗笠,还有个三四尺长的细包袱,看起来像个跟班一般。
但看他与那老俊男并肩而立,神态不卑不亢,便知道两人是平等的。仔细一瞧,便见那人双目小而炯炯有神,脸瘦而颧骨高耸,竟隐隐有些桀骜不驯的气质。
沈默见徐渭迎上去,一个劲儿的和他的‘一休哥’问长道短,理都不理那斗笠男。沈默心好,怕那斗笠男尴尬,便朝他笑笑。出人意料的,那斗笠男也朝他报以微笑,竟十分有礼。
徐渭表达完心中的激动,便拉着那‘一休哥’进屋入席,又恭敬地请他上座,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位,不好意思地笑道:“义修哥,我给你介绍个小朋友。”说着一指沈默道:“青霞先生的得意门生,本次会稽县试的铁定案首,沈默沈拙言。”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但这里面最年轻的徐渭也有三十多了,人家又不知道他是二世人,叫他‘小朋友’还真没错。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他知道个巧,能让徐渭这种眼高于顶的家伙如此对待,必定是天赋异禀的奇人。
便恭恭敬敬地唱个肥喏,轻声道:“晚辈沈默拜见前辈,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义修哥’似乎对他很有兴趣,上下打量沈默半天,才呵呵笑道:“老夫姓唐,草字义修,别号荆川。”
听到唐荆川这个名字,沈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赶紧再施一礼道:“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学生平时研习最多的,便是您与守溪先生的大作。”唐顺之,字义修,号荆川。嘉靖八年会试第一,与那王鏊王守溪并称唐王,乃是时文界的泰山北斗。
唐荆川面色古怪地道:“希望唐某没有误人子弟啊。”
徐渭在边上嘿嘿笑道:“义修哥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数学历法、兵法乐律,无所不通,无一不精,你说的时文不过是他的小手段而已。”
唐顺之摇头笑笑道:“对拙言小老弟来说,时文还是最重要的。”说着有些责怪地看徐渭一眼道:“我几年前给你的那些干禄文字,可有潜心钻研啊?”
徐渭神色黯然道:“这些年陡遭变故,先是二兄在贵州病故,然后大兄、发妻又相继去世,心境始终不得平和,只能读一些杂书排解郁结,实在没心绪碰那些干瘪时文。”
“造化弄人啊。”唐顺之摇头叹息几声,这才发现原本高高兴兴的久别重逢,被自己一句话给搅得凄凄惨惨,赶紧别过话头,对那同来的布衣汉子道:“柱乾老弟,这就是你一直推崇备至的徐渭徐文清。”
又为徐渭介绍道:“文清小老弟,这就是你一直推崇备至的夫山先生啊!”
徐渭‘哎哟’一声,瞪大眼睛打量着那其貌不扬斗笠客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心隐……真是,真是……”他发现下面的话不太好听,便硬生生打住了。
可那何心隐却冷笑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徐渭不由讪讪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何心隐依旧板着脸,有些揶揄道:“想不到传说中诗画双绝的徐大才子,竟然是如此……不修边幅。”
“彼此彼此!”徐渭爆发出一阵大笑道:“我也想不到主张‘人为天地之心,心是太极,性即是欲’的狂侠何心隐,居然长相如老农一般。”
唐顺之伸手拉着他俩的胳膊坐下道:“可见‘人不可貌相’这话,乃是真理也。”
那何心隐却哂笑道:“你唐荆川便可以貌相,可见这话也不尽属实。”
※※※
四人重新入席,唐顺之坐了主位,沈默敬陪末座,徐渭与那何心隐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何心隐这才把斗笠和长包袱取下,搁到桌上时,沈默分明听到了金属摩擦声,这才知道,那包袱里装的是刀剑。
能见到‘一休哥’和传说中的何心隐,徐渭十分兴奋,一边敬酒一边便开了话匣子。沈默也插不上话,便在下首默默陪着……他们起初还说几句别后情由,徐渭自然是有问必答,那唐顺之却语焉不详,仿佛有些顾忌。
沈默只听明白,两人是从北方来,最近地面不太平,便结了个伴。再就是这荆川先生好似是个官身,其余的就什么也没听出来了。
徐渭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他的一休哥有难言之隐,便改变话题,开始向唐顺之讨教学问,先从一些文章字句开始,渐渐便扩展到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乃至于人文地理,兵法农学。两人或是一问一答,或是互问互答,非但旁征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观点,令人闻之如痴如醉。
他们谈论的话题跳跃性极强,上一句还在说什么‘竹林七贤’、下一句却跑到‘荧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却说到‘列子乘风’,便如天花乱坠一般,却句句言简意深,发人深省。
令人吃惊的是,那位老农似的何心隐,虽然不太说话,但每每发言均一语中的,让两人击节叫好……显然三人的学识是在一个层次上。
唯一插不上话的,便是我们新鲜出炉的县案首,沈默沈拙言同学,他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才能听懂六七分。但即使这六七分,也让他收获巨大,许多往日想不通透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
在如饥似渴地学习之余,他不禁暗暗自嘲:‘两辈子加起来,也看了二十多年书了,原本以为自己的学问已经很高了。现在才知道,我真是坐井观天啊……’这才明白‘学无止境’的道理,那县试夺魁的小小自满,也就彻底消失了。
其实沈默完全没必要妄自菲薄,因为就学识而言,在座的三人全能排进天下前十……而唐荆川先生,则被许多人推崇为当时第一大学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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