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由于前次下洋归来之后,西洋之行就被束之高阁,朱高炽登基更是完全罢了西洋取宝船,因此停留在刘家港的大部分船只都未能得到保养修复,只有少部分在之前张越向朱瞻基建言之后,由这位皇太子设法得到了相应的维修,因此这会儿海上航行的船队不过是五六十艘,而且大多是中小型的宝船,那些最大的都没有开出来。即便如此,这些艏艉高翘,三层艉楼,二层艏楼,极具官船气势的大明宝船,仍然足以让人将其和简陋的倭船区分开来。
  南直隶的人们兴许有幸瞧见过无数海船杨帆南下的情景,但对于登州府的百姓和诸如威海卫这样沿海卫所的军士来说,只要海上有动静,那就决计是倭寇入侵,再没有第二种可能。此时此刻,威海卫城临海一面的城墙上,众多官兵拥挤在那里,看着那巨大的宝船上飘扬着大明的旌旗,这些亲手烧过倭船杀过倭寇的汉子们全都炸了锅。
  这就是……大明的船?如此强的压迫感,这哪里是那些倭船能够与之相比的?
  随着那些宝船缓缓驶近,城墙上的官兵们也渐渐过了兴奋头,各自安静了下来。目力好的已经能瞧见那些宝船船舷上站着的众多汉子,目力不好的也瞧见了那无数兵器在太阳底下闪耀的锋芒,而那巨大的宝船数量更是连半瞎子也能看见。相比因一无所知而心怀惊叹赞美的士卒,一些知道卫署门厅中那些状况的军官们却是各自脸色不同。
  这宝船从前不都是下西洋诸国,抑或是直航日本,如今莫名其妙来威海卫做什么?如果说因为是汉王造反,这阵仗也太大了一些!
  “卫指挥使来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嚷嚷一下子把无数人的杂乱思绪拉了回来。一时间,挤在城墙上的官兵们纷纷散开,一一按照位置站得笔直,而带队的百户则是急急忙忙迎了上去。看到卫青背后赫然有两个亲兵挟着指挥佥事历城,他连忙收回了探询的目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此时已是酉时,但太阳仍然高悬在西边,带着火红热力的金色洒满了城头。伫立在城头上,卫青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凝望了那支浩浩荡荡的船队许久。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看着面如死灰的历城,冷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见这个曾经深为信赖的心腹属下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卫青冷哼一声再不理会他,旋即便扫了一眼城头上的一众官兵,沉声说道:“我等受命于威海卫备倭,自当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如今汉王举兵反叛,威海卫竟有人心怀叵测勾连叛逆妄图不轨!朝廷已有旨意,皇上即将率兵亲征,而如今宝船更是从天而降,不日之内便会扫平叛逆,复山东太平!今日本官与尔等共勉,若有异心者,天地不容!”
  撂下这话,卫青转身正要下去,却看到台阶处刘忠和张越一前一后上了来,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行礼拜见之后,发现两人身后只有寥寥几个随从,他心里更是不无惊疑忐忑。
  之前,趁着历城和朱瞻垐等人听到海上出现大明宝船时惊慌失措丧了心志,他当机立断擒下了历城,而刘忠则是顺势将朱瞻垐挟持了过来,两人一搭一档,很快便解决了卫署内的对峙。带着心腹亲兵把朱瞻垐带来的人和威海卫城已经变节的一些军官一网打尽之后,他方才打开了城门把张越放进来。情知自己把朱瞻垐放进城已经是铸成大错,接下来的善后他自然是不敢再有丝毫沾手,所以才到了这城头上安抚人心,希望能将功赎罪。
  换了一身衣服的刘忠向卫青一点头后,便大步走到城墙垛口处,两手撑着两边的青砖,直勾勾地望着那无数高耸的桅杆。他是靖难的老功臣了,在外头兜兜转转任武官多年,却从未瞧过宝船出海,此时看到那头一艘大船上赫然还有兽头纹样,顿时咂舌道:“怪不得常听人说大明宝船何等壮观,今天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不过,这威海卫城可是没地方供停泊。”
  “这里当然没地方停泊大船,刘大人可看到那边有小船放过来了?”
  听到张越这声音,城头上的众官兵忍不住都翘首望去,见那边果然有两艘一前一后的船缓缓驶近,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相较于从前每年都会来犯一两次的日本倭船,这两艘“小船”实在是也够大了。卫青毕竟是这威海卫城的主官,此刻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大人,张大人,之前皇上……先帝不是禁了西洋取宝船么?”
  对于这质问,张越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指那海上的船队反问道:“卫大人觉得,如此雄师应当叫作取宝船?”
  卫青终究是不擅言辞的人,被这话一问,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虽说听过张越的名声,但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人,于是竟有些讪讪的。这时候,刘忠便干咳了一声,冲淡了眼下有些僵硬的气氛:“卫指挥使,我和张大人出来之前,皇上已经下旨,重开海禁,西洋取宝船改称大明神威舰,下番官军重新编练,分作神威前后左右中五卫。”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卫青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说话的本人也并不清楚其中关节。既然不清楚就不去想那么多,因此说完这话,刘忠就转向张越问道:“等船来了,诸般事宜就请张大人接洽……话说回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处置威海卫的那几个叛逆军官,还有随着汉王世子过来的那两三百人。”
  城头上一片安静,张越看见脸色如常的卫青并不吭声,其它官兵却是个个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轻轻握住了腰中佩剑。这是他当初下江南时曾经佩过的天子剑,这一回陪着刘忠一同来山东,朱瞻基又将这把剑交给了他,让他放手而为先斩后奏。他倒是很希望没有用上它的机会,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汉王世子的那些护卫扈从收了兵器,命人看起来,到时候从上意押解就是。至于威海卫指挥佥事历城及以下那些妄图作乱的军官,即刻处斩。”吐出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一直留心众人表情的他发现大多数人都把头垂得更低了,只有卫青躬身应诺,便又顺势加了一句,“卫指挥使虽为奸人蒙蔽,但既然事情解决,便是戴罪立功了。至于威海卫上下其余官兵,与此事无涉,一律不罪!”
  谋逆本就是罪有应得,因此张越一句即刻处斩与其说是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还不如说是使人震慑于这二话不说就杀人的手段,只不过,这戒惧的心思却在那“一律不罪”四个字出口后化作了乌有,就连心里七上八下的卫青也是如释重负。等到下了城头,预备去迎接那两艘过来的小船,刘忠忍不住对张越低声问了一句。
  “汉王世子那些随从尽可杀几个立威,你怎么光是朝威海卫中的军官下手?那可是正四品指挥佥事,品级和你相同,你说杀就杀了,小心回朝之后别人做文章。”
  “恰恰相反,但凡汉王的人,如今都动不得。即便是谋逆的藩王,却毕竟是皇上的叔父,随意动杀手的话,哪怕我带着天子剑,那也越权了。而这些卫所中被买通或是自己投靠的军官……”张越顿了一顿,声音又低了三分,“杀一儆百,也能够让某些看不清现实的蠢才好好醒一醒。这儿死了十几个,成山卫等地兴许就能少死几十几百个!”
  夕阳下,当张越和船上下来的郑恩铭相见时,威海卫城中大校场上赫然是官兵齐聚。众目睽睽之下,十几把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旋即又重重落下,带起十余道刺眼的血光。尽管这儿不少都是杀过人打过仗的汉子,也看过行军法打人杀人,但从前都是小兵遭殃,很少有涉及到军官的处置。而今天行刑斩杀的这些人中,却是从指挥佥事、镇抚司镇抚、卫所千户副千户等等,就是最小的也是个百户。因此,行刑那一刹那的惊惧之后,更多的人是兴奋。
  往常这些人在他们面前何等威风凛凛,眼下却成了那城门上高高挂起的死人脑袋!
  由于郑和还要守备南京,因此这一次便派了郑恩铭随王景弘出海。此时此刻,郑恩铭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之后,便把郑和吩咐的口信一一说了,又转致了义父的感谢和问候,随即才问道:“王公公让卑职问大人,接下来仍是按照原计划,宝船游弋海上?”
  张越点了点头:“不错。等到山东之乱平定之后,你们便跨海前去日本。日本和我国断交多年,此次你们前去,一是重申让其称臣纳贡,交出犯边倭寇,二则是把船上装载的那些江南特产卖出去。如此一趟,不但能弥补船队出海的消耗,还能略微有些盈余。对了,别忘记好好打探日本国如今的状况,据说那里闹腾得厉害。”
  郑恩铭跟着郑和王景弘也下过好几趟西洋,可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命令。只不过,一想到那些随行官军个个都对出海欢欣鼓舞,都想能够捞一票,从来没去过日本的他不免也有些期待。于是,在威海卫城停留了一夜之后,他立刻上船返回。
  三天之内,随着宝船的出现,以及皇帝亲征消息的散布开来,靖海卫、成山卫等卫所相继恢复了平静,而威海卫城四门高挂的脑袋也同样让不少已经动了反心的人为之警醒。就在天子命人昭告宗庙社稷等等预备出发之际,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汉王薨了!
  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张越已经到了青州府。尽管这里距离乐安近得很,山东都指挥使靳荣又相传早就归附了汉王,但随同他一块来的刘忠在山东的根基毕竟更深,因此一行人轻轻巧巧就进了青州府,兵不血刃地重新占据了都司街的都指挥使司衙门,活擒了靳荣。尽管他在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灵山卫等地都大开杀戒,但这一次却没有再动用天子剑。
  那是皇帝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他就别去抢着作恶人了。
  尽管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但站在都司衙门大门口,听着满大街的欢呼声,他不禁觉得如释重负。他自然不怀疑这是个假消息,朱高煦身边有那么一个可怕的人潜伏着,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命大了。想到不用数万大军开到山东,也不用大动干戈攻城守城,更不用朱瞻基故作仁德,等气不过了就拿一口大铜缸炙死朱高煦,他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小张大人,凌知府来了!”
  听到这声音,张越方才回过了神,闻声望去,只见知府凌华正快步走了过来。一别数年,他在朝中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事,凌华却因为考评不上不下,仍旧安安稳稳地当着自己的青州知府。这会儿两人一打照面,彼此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各自深深一揖。等到起身之后,原本还打算寒暄几句作开头的凌华忍不住说出了另一番话。
  “小张大人,这会儿青州街头的百姓都闹腾开了,都说你一来就带来了好运气,如今仗也不用打,兵也不用征,大伙儿也不用再纠结什么赤地千里的传说,可以安安稳稳过好日子了!眼下这是都司街两头都给军士们堵住了,否则正欢腾的他们必定会全都涌到这儿来,毕竟你又给大伙儿免掉了一场兵灾!说实话,要不是事关官体,我也想和他们一块闹腾!”
  看到年龄比自己大一倍多的凌华喜上眉梢的样子,又听到外头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喧嚣叫嚷,张越也觉得心中极其欣慰。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这话听着悲凉,却是确凿无疑的大实话。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日子,也难怪百姓们如此欢呼雀跃。
  都司街东头,两个年纪相仿的儒衫青年负手立在一座茶楼的屋檐底下。瞧见路上百姓奔走相告额手称庆的情景,唐青霜忍不住往都司衙门那儿瞅了瞅,随即转头看着唐赛儿:“三姐,你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又让他扬了名声,就不去见见那个得意的家伙,也好讽刺他几句?”
  “他的名声如何与我何干?”
  看着那些满脸欢喜的人们,唐赛儿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年的做法恐怕是想当然了。在这些百姓心里,只有不遭兵灾才是天大的好事。眯缝着眼睛站了片刻,她便吩咐道:“别看了,咱们该走了。”
  尽管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但对于这块留下伤心记忆的地方,唐青霜没有任何留恋。然而,当穿梭于那兴高采烈的人流中时,她忽然诧异地发现,多年冷冷淡淡的姐姐,嘴角赫然露出了一丝明显的笑意。


第七百零一章 生不逢时,明珠暗投,惟有一死
  尽管王斌和几个忠心耿耿的军官死死捂着汉王朱高煦的死讯,但是,在唐赛儿姊妹有意散播下,整个山东尚且很快传遍了这个消息,更不用说小小的乐安。朱高煦并不像当年的燕王朱棣那样有善战的好名声,相反却因暴躁嗜杀而闻名,来投靠的人不过是看中了那从龙之功,如今他这棵大树一倒,大多数猢狲们自然是作鸟兽散。
  既然遮掩不住,王斌和韦达等几个军官一商量,索性在王府中搭建好了灵堂。然而,在眼下这种时候,就连王府中那些下人也都在各自找门路希望能逃一条活命,更不用说其它本就是自由身的人。朱高煦那些封了郡王的儿子们虽说换上了孝服来磕了头,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就连曾经抢着在承运殿前站班参拜的军官们也不见有几个来。
  此时此刻,灵堂中便只有他们这孤零零的四个。都是誓死效忠朱高煦的军官,眼下便是人人斩衰孝帽,可那孝帽底下却是一张张沉重的脸。韦达在铜盆中烧了一大沓纸,旋即回过头问道:“朱恒怎么没来?还有,王大哥怎么不见了?”
  一说朱恒,自是人人鄙夷,但提到王斌,众人这才惊疑了起来。谁都知道,王斌跟着汉王朱高煦日子最长,功劳最大,朱高煦一旦发起脾气,谁劝说都不肯听,只有王斌还能劝说一二。如今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莫非连王斌都要弃主而去?尽管心头都是沉甸甸的,但众人终究还是没吭声,当下就在韦达带领下在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旋即便齐齐站起身。
  “千岁爷固然薨了,但咱们决不能就这么认输!”韦达猛地一捏拳头,对着众人沉声喝道,“千岁爷昔日功劳最大,太宗皇帝分明曾经许过储君之位,结果却平白无故丢了!就算是输,咱们也要让朝廷付出代价,也要让他们知道,咱们汉王府有的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此话一出,其余人自是轰然应诺。就当一帮人从灵堂中出来的时候,却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从甬道尽头处的门进来,正是王斌。和别人的满身麻衣不同,王斌却是身着甲胄,隔着老远的距离,韦达等军官们甚至能看到那本该鲜明的甲胄上糊满了某种诡异的颜色,能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那个沉重包袱,能看到那包袱上滴滴答答滴下来的鲜红液体。尽管都是多年同僚,但这会儿众人全都是心中惊疑,甚至有人不知不觉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当两边打上照面时,就连韦达也慑于王斌的杀气腾腾,因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斌却根本不答话,径直从众人身边走过,登上台阶进了灵堂。他也不管身后那些人都跟了进来,也不顾自己周身血迹,竟是直挺挺地在灵前跪下,把那包袱撂在了一边,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待到起身之后,他方才郑重其事地解开了包袱,只见那里头赫然是一颗狰狞可怖的头颅。他一把抽出腰刀竖在地上,面上露出了毅然决然的表情。
  “靖难时,我只是一介小卒,蒙殿下提拔了小旗,之后数战皆跟着殿下杀将出来,一路到了这指挥使之位。如今殿下既然去了,我本应当抹脖子相从,也算是报了这知遇之恩,可谁知道有人趁着殿下尸骨未寒就想献城,还想拿几位郡王讨好朝廷!这人恰是深得殿下重用的朱恒,既然给我知道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背主弃义的混帐,所以一刀就杀了他!”
  后头一群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为之大哗。韦达几乎是一个箭步上前在王斌身边蹲了下来,恶狠狠地问道:“朱恒这个狗东西真的敢这么做?”
  “生死当前,他有什么不敢的!不但是他,他哪里还有好几个当初只会逢迎殿下,也不知道拿了多少好处的狗东西想要变节投了朝廷,我一个个都砍了!我王斌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唯独看不得变节的小人!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
  “说得好!”韦达这才看见王斌竖在地上的腰刀糊满了鲜血,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我起头还以为看错了你王大哥,如今看来,千岁爷果然没信错了你!我既然早就把这条命给了千岁爷,就没打算屈膝向别人求饶活命!横竖是一个死,咱们就守着这乐安,轰轰烈烈地死!”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生死攸关的话题,其余人愣了一会,于是都围了上前,七嘴八舌地附和,拍着胸脯说要与城偕亡。于是,王斌少不得挪动膝盖站起身来,和韦达等人一块到左边屋子内商量接下来的事情。许久,等到大家从里屋出来打算回去整军时,他陡然察觉到外头的寂静仿佛很有些不对。本能地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危机,他立刻大步抢出门去。
  汉王朱高煦的灵堂就设在王府正殿承运殿,前头便是宽阔的中庭。此时此刻,那庭院中站满了黑压压上百个人,人人都是手持强弓劲箭,领头的赫然是之前立五军时,领右军的天策护卫千户盛坚。因为妹子是汉王朱高煦的宠妾,因此他尽管没多少资历,仍然轻轻巧巧占据了高位,但会做人的他和那些老前辈们都处的好,所以平日人缘很是不错。于是,看到王斌韦达等人俱是恶狠狠地瞧着自己,他却仍是一脸满不在乎。
  “各位原来都在。”盛坚嘿嘿一笑,旋即才慢条斯理地说,“如今千岁爷已经去了,我和其他人与诸位郡王殿下商议了一番,都觉得诸位殿下乃是皇上的嫡亲堂弟,太宗皇帝的亲孙子,没必要再和朝廷斗下去。几位都是千岁爷生前信赖的人,总不会让千岁爷的血脉就这么玉石俱焚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看咱们号称五军,其实也就是万把人……”
  “你给我闭嘴!”王斌没想到盛坚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不禁怒发冲冠,猛地打断他道,“殿下就算泉下有知,也决不会让诸位郡王向朝廷屈膝请罪!”
  “王大人,你别以为你是殿下的心腹,这些事情我比你清楚!”盛坚勃然色变,冷笑一声就掏出了一大把奏折,“殿下一面举靖难大旗,又招兵买马立了咱们五军四哨,另一边却暗地里准备了这些东西。”
  “这一本是说他被属下所蛊惑,因而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屈从,于是铸成大错!对了,里头还有你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字。”
  “这一本是向皇上请罪,说什么臣罪万万死,惟乃太宗皇帝嫡子,乞活性命!”
  “这一本是指斥赵王同谋,还附了所有往来信件的夹片。”
  “当然,这一本是通告天下自己起兵是为了靖难,并不想染指皇位,坚辞群臣请即皇帝位的敦请……话说回来,我也是头一回知道殿下的文采竟然还不错!”
  看到盛坚面带讥诮地把一本又一本奏折扔在地上,身边的军官有人蹲下身拾起来看,旋即竟是久久没有起身,王斌只觉得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跟着朱高煦多年,见过他英勇善战,见过他伙同纪纲谋图储位,见过他想尽办法给朱高炽使绊子,也见过他在背后怒骂朱高炽父子,连朱棣都扫了进去……他自然知道,朱高煦并不是什么一往无前的勇者,可他仍选择了奉上忠心。倘若盛坚所说全都是真,那他这些年的忠心报效,岂不是笑话?
  盛坚猛地把一大沓奏折全都扔在地上,声色俱厉地说:“这都是我从妹子那里弄来的,所有这些是不是千岁爷的字迹,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不妨撂一句实话,刚刚城外已经有消息传了过来,张越和前任山东都指挥使刘忠把威海卫等地的防倭卫所都劝服了,如今已经进了青州,靳荣那个饭桶被人堵在衙门里头,直接给活捉了。事到如今,开城归降,兴许还能给家人留一条活路,你问问身后这些弟兄们,谁乐意陪着这乐安城殉死!”
  听着盛坚这丝毫不留情的话,哪怕是刚刚这些慷慨激昂的军官们,此时也都是面如死灰。韦达虽然面上还算镇定,握着钢刀的手却有些痉挛发抖。
  庭院中的军士们全都是嘴唇紧抿脸色铁青,个个寸步不让地盯着这些往日一向待之如父母的军官们。他们不是外头那些拼凑起来的散兵游勇,也不是那些四面来投的地痞流氓,他们是天策护卫,是朱棣赐给朱高煦的天策护卫,真正的大明精锐。按理他们不该叛,可朱高煦都死了,他们也不想死得窝囊,死得不明不白!
  在沉闷僵硬的气氛中,王斌终于抬起了头来,眉宇间满是坚毅和决心。他缓缓用右手拔出了刚刚已经砍了无数人的腰刀,将刀尖指着面前这上百号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要降,可以,那便是杀了我!但使我活着一日,我就是天策护卫指挥使,谁也别想越过了我做主,谁也别想越过了我献城!”
  盛坚没想到好说歹说,竟然还会得到这么一个结局,顿时大为气恼,当下便冲着韦达叫道:“韦指挥,你赶紧劝一劝王大人,这当口可别执拗犯糊涂!别看咱们这儿就百多号人,更多的人都在王府外头堵着。大伙儿跟着千岁爷干是想过好日子,是想要荣华富贵,不是提着脑袋去找死!”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韦达也拔出了刀,紧跟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所有那些军官都站到了王斌身边。尽管自己是以多围少,而且归降投诚已经是大势所趋,但他却觉得对面那寥寥数人的气势完全盖过了自己这边。然而,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退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这么僵持下去,说不定还会有人学着王斌这些人的愚忠。
  几乎是刹那间,盛坚把心一横,厉声喝道:“射!”
  “盛大人……”
  “要想活命,就丢开那些可怜的道义,想想你们家里头可怜的父母婆娘和孩子!”
  这一声当头棒喝重重砸在那些天策护卫的心头,也不知道是谁闭着眼松开了弓弦,一声劲响之后,其他人自是下意识地仿效,一时间,但只见箭如飞蝗,直朝那一个地方没去。仿佛是存心殉死,那些个挺刀直立的汉子却没有一个拨刀挡格,竟是任凭那一支支羽箭钉在了自己身上,人却始终不倒。等到一轮箭雨过后,心惊肉跳的盛坚挪动了几步,这才瞧见五个人已经全都气绝,却紧紧挨在了一起彼此支撑不倒。
  “盛千户……”
  一模一样的叫唤声此时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盛坚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转身大步走了回来,不容置疑地一挥手道:“传令下去,打开四面城门,向京城和青州府送信!”
  “那他们……”
  “废话,自然是厚殓厚葬!都是英雄豪杰,可惜生错了时候,跟错了主人!记着,立刻安葬,别让人能轻易找到他们的坟地!”
  一马当先走出汉王府时,盛坚已经是汗湿重衣。他不敢再去回忆那些至死仍旧圆瞪着的眼睛,也不想再去回忆自己下令的那一幕。他自个沾着汉王便宜小舅子的名头,就是出降怕也活不成了,就是家人也未必能保全,好在他还留着一点血脉在外头,兴许将来还有一丁点希望。而且,只要上头拦着要拼死拼活的人没了,底下的小卒总能有一条活路吧?
  生不逢时,明珠暗投,惟有一死!
  得知乐安开城献城,张越倒没有多少意外,和刘忠房陵商量一番之后,三人都不想这么早进城,于是房陵便自告奋勇亲自飞马往京城送消息。然而,房陵刚一走,又传来诸郡王主动自缚出城的消息,张越就知道这一回躲着不见恐怕是不成了,当即精选青州中卫两百人赶往了乐安,先行将那些仍算是金枝玉叶的郡王“请”回了汉王府。
  他原以为进城必要遭受一番敌视,可出乎他的意料,乐安并没有什么汉王旧部想要在最后关头搏一搏,那些官兵打扮的几乎都默默站在了大街两旁,全都是手无寸铁。
  当步入汉王府的时候,他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心下一惊,连忙叫来一个军官问了究竟,这才知道了三天前发生的惨烈一幕。尽管是份数两边,但对于此等一心一意的忠义之人,他仍是生出了几分敬意,随即又问率兵逼宫的盛坚的下落。
  “下令开乐安开四门投降之后,盛千户就自刎了。他说是自个迫于无奈为了大伙能活命方才出此下策,如今事情成了,不能让王指挥他们几个孤单上路……”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张越顿时沉默了。都是些有节的汉子,若是朱高煦活着,他们恐怕会跟着他冲杀到最后一刻吧?不过,兴许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朱高煦从来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仿佛在历史上也是没怎么交战就出城投降了。
  人的野心欲望总是随着身份而水涨船高,倘若朱高煦早死,如今的汉王世子朱瞻垐没什么能耐,却也有自立的心思,如今自上而下一网打尽,强盛一时的汉藩终于成了过去时。


第七百零二章 树倒猢狲散?树倒算总账
  汉王薨了!
  汉藩已经平定!
  接连两个消息让京城上上下下的人都觉得始料不及。登基以来,朱瞻基面上应付裕如,哪怕在得知朱高煦谋反的消息时也依旧面不改色,但心里对这个叔父终究是重视的——汉藩毕竟是无数怀有二心之人的一面旗帜,也是他一定要拿下的敌人;而在文武大臣眼中,这一场仗打完,年轻的皇帝方才算是真正奠定了权威,而且也能顺势向天下展示一番仁义。
  可是,这个曾经闹腾出无数事情,强横霸道到睥睨一切的汉王朱高煦,居然就这么真的刚刚好死了!而且,他一死,乐安上下就再无斗志,更是上了奏表乞罪乞降!
  尽管身为皇帝就不能像身为太子太孙时那么自由出宫,但有那些太监缜密周到的安排,再加上莅临的乃是周王公馆,张太后也就没有拦阻。这会儿,他正在锦绣居后头茂密的竹林中和朱宁对坐弈棋,眼看落下最后一子便是大胜,他却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朱宁和朱瞻基不止认识一两天了,深知这位年轻至尊的秉性,此时也就顺势把手中黑子丢进了紫金钵中,拍拍手笑道:“可是皇上觉得这汉藩平定和意料中的不一样,所以才心情不佳?要我说来,汉王本来就是外刚内懦的人,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杀鸡不用牛刀,皇上御驾亲征,原本就是为了震慑小人。如今三两人到山东便令汉王自败,更显皇上英明。”
  朱瞻基自幼便看着朱高煦飞扬跋扈,事事都要骑在父亲朱高炽的头上,那不满和愤怒早就不是一两天了。更何况此前从南京奔丧回北京,朱高煦调兵遣将沿途堵截,甚至还特意派出了认识他的人,分明就是想置他于死地。倘若不是作为皇帝,需得时时刻刻记得布施仁义,他哪里会在朱高煦最初谋反的时候派人送什么亲笔信,直接就下令征讨了。
  “宁姑姑的话固然不错,但朕毕竟在汉藩的阴影下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就这么滑稽地平定了如鲠在喉的汉藩,却总觉得心里不痛快!”先头消息传来的时候,朱瞻基在文武大臣面前都表露出了欣慰和高兴,说什么不用加刀兵则是山东安宁,正是他所愿,但这会儿他却不想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欠父皇的,也同样欠朕的,让他这般死了实在是太便宜!”
  比起朱棣和朱高炽这两代君王,人人都说朱瞻基文武兼通温文尔雅,最是人君典范,但此时此刻,看到这暴躁恼怒的青年皇帝,朱宁却忍不住想叹气。除了皇帝,朱家的宗室子弟大多都不会掩饰暴戾的一面,哪怕是她的父亲,也有暴怒杀人的时候,可朱瞻基却从小被称作是好圣孙,继而又是仁孝太子,鲜有露出真性情。倘若如今这一幕让那些东宫师傅和杨士奇那些阁臣看到了,怕是少不得一番劝谏,她也只能装做没看到了。
  “死了就死了,皇上和一个死人较什么劲?再说了,如今汉王诸子都已经解往京城,到时候匍匐阙下叩首请罪,往日再尊荣再跋扈,也都是阶下囚而已。汉王若在泉下,知道自己这一死就让乐安上下离心,知道自己的儿子那般脓包,总比皇上更不甘心吧?倒是赵王……皇上如今该考虑的应当是赵王,而不是一个死人。”
  尽管如今二十七日国丧已过,但朱瞻基和朱宁都是朱家宗室,因此都是素服,桌上也没有点心蔬果等等,不过是彼此一杯清水而已。才喝了一口水的朱瞻基听朱宁说到赵王,顿时想起了当年赵王引起的那场混乱,于是皱着眉头放下了水杯。
  “当初孟贤兄弟图谋进毒谋害太宗皇帝,事败各有罪责,可事后赵王和安阳王却轻轻巧巧脱身,哪有那么便宜!子谋其父,罪不容恕!更何况元节已经派人传回消息说,汉王府抄检到了汉王赵王来往的多封信件,不少都是赤裸裸地商讨大逆之事。朕不想放过他,可太祖分封宗室如今所余众多,可皇爷爷册封的本就只有汉藩赵藩,倘若都一下子撤封加罪,未免太过,反倒让别人耻笑……”
  见朱瞻基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一面踱步一面喃喃自语,朱宁哪里不知道这不同于刚刚,那会儿她可以劝谏,但眼下他只是想有个人聆听,并不是想要什么建言。于是,她便静静地捧着水杯坐在石凳上,目光却透过层层竹林,看向了那只露出星星点点的天空。
  她当初接下了临时统辖后宫那件差事,如今张太后亦是履行了诺言。锦衣卫拿到了汝阳王诸多不法罪证,如今汝阳王已经夺爵禁锢,而她一母同胞的兄弟新安王亦是受了申饬,周王府总算是消停多了。如此一来,父亲朱橚应当也能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此次汉藩一平,天下大定,她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平平淡淡才是。
  “赵王固然是大罪,但话说回来,当日太宗皇帝对孟氏的处置却是轻了。纵使是功臣,以臣谋君便是大罪……宁姑姑觉得,朕是问罪赵王叔,还是释此事弗问?是重处孟氏,以儆效尤,还是罢此事再不提,以收勋贵之心?”
  刚刚朱瞻基突然提到孟家的时候,朱宁就已经清醒了过来,待听到这最后一个问题,眉头顿时皱起了一个大疙瘩,旋即便摇摇头说:“皇上这话问错了人,这是政务大事,该当垂询那些部阁府院大臣,哪有问一个王府郡主的道理。”
  “可朕听说,宁姑姑和孟贤留下的那个女儿交情不错,眼见朕恼了,就不说说情?”
  “私谊是私谊,政事是政事,太后尚且拒了垂帘之请,更何况一个王府郡主?皇上是来周王公馆散心解闷的,刚才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见朱宁竟然滴水不漏地把自己的话全都堵了回来,朱瞻基顿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极为满意。他如今是天子,就连后宫那些嫔妃,不是想从他口中套些话,就是想为自家要些别样的好处,总算是他没有看错朱宁,她终究是不同的。留下又坐了一会,他便起身告辞,朱宁少不得亲自把他送到了大门口。
  然而,在门口看着一众随从又是警戒又是备马,朱瞻基忽然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朱宁说道:“朕先头能平安回京,固然有元节和袁卿的扈从之功,但那几个孟家家丁亦是有功,所以朕已经吩咐孟家除了他们的奴籍,又厚厚犒赏了他们和家人。元节的大姐嫁给了保定侯之子,这点私心也是寻常。凭他的功劳,既然想保一个孟氏,朕自然不会再为难。宁姑姑公私分明,朕心甚慰。若你是男儿,朕兴许就多了一大臂助。”
  看着一众人上马离去,仍站在大门口的朱宁不禁心中苦笑。要说公私分明,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能公私分明的人,她自然关心密友,但张越已经在明里帮了孟家一把,她再多事就是弄巧成拙了。而且,若她是有才能的宗室男子,朱瞻基又怎会放心和她说话?
  回宫之后,朱瞻基先去仁寿宫见了张太后,在那儿用了午饭方才出来。等一回到乾清宫,他就吩咐迎上前来的王瑾去刘永诚那儿调一些妥当精干的人,两人一块去一趟青州府,又嘱咐让刘永诚把汉王的那几个儿子先押回京城,而王瑾留在那儿和张越一块把接下来的事情办了,又特意点出了天津三卫。
  王瑾听朱瞻基特意提到天津两个字,顿时明白是那一趟运河水路的遭遇让朱瞻基恼了火。也难怪皇帝恼火,天津三卫一向是京城的南大门之一,先头朱棣驾崩的时候,也曾下令那儿严加警戒。要真的是有军官勾结汉王,那么先头大行皇帝即位那会儿幸好是没有爆发,若是爆发了,天津一倒戈,京城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刘永诚和王瑾带着御马监百多人出发前往山东才没多久,朝中几个部院大臣联名陈情,道是赵王朱高燧与汉庶人朱高煦共谋逆已久,如今汉藩既平,便应当移兵彰德府,一举擒下赵王,否则异日必定还得有一场征讨。此议一出,朝野哗然,有如蹇义夏原吉般支持的,有如杨荣杜桢这般踌躇的,却也有杨士奇这般坚决反对的……而在群臣的议论声中,朱瞻基暂时把此事的决断延后,却干了另外一件事。
  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贪恣无法,着下锦衣卫勘问!
  尚在乐安的张越和王瑾刘永诚见面之后,就立刻把那几个烫手的郡王转交了刘永诚,然后和王瑾从汉王府书房中查找那些来往书信。等到得知暂时没法对赵王朱高燧下手,又因朱高煦死得太快而憋了一肚子气的朱瞻基,直接派了锦衣卫出去,把之前才打发出京城视察黄河水道的刘观给下了狱,有感于一颗毒瘤被除的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面对自己的新任务,他却忍不住一阵阵头大。
  都说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他倒更好,走到哪里就杀到哪里,除了之前去南京那一趟勉强还算太平,其余地方几乎是处处人头落了一地——即便有的时候是在战场上砍下敌人的脑袋。此次也是一样,朱瞻基的意思竟然是,他这个左佥都御史既然做了,便该大大地立威,所以此次处置那些勾结朱高煦预备举城或举兵响应的军官,这任务就完全交给他了。
  “小张大人,这勋贵们的名头哪一个不是用人头堆出来的,就是英国公,在交阯的名声也是靠杀人筑京观造出来的。对别人来说有杀气是坏事,可对您来说却是好事。就拿这一回来说,您在威海卫大开杀戒,朝堂上只有叫好,没有一个弹劾的,换作从前可能么?如今不是从前了,您再没有什么掣肘,咱家虽说在这儿,可具体的事情您看着办就好,别说皇上有命,就是太后也有命,咱家决不插手干涉!”
  对于王瑾的人品,张越自然信得过,但对于这样一桩所谓“立威”的差事,他却很想掰手指头计算一下到时候该砍下多少脑袋。把那几大箱东西打包从汉王府搬到了乐安衙门,他也不用别人,就带着彭十三打足了精神把这一封封信整理了出来。当看到那誊抄好的长长一份名单时,别说他心情沉重,就是揉着手腕子的彭十三也是面色发白。
  “天津、青州、沧州、山西、济南……林林总总竟然牵连到那么多人!我刚刚粗略数了一下,上至都督,下至百户总旗,大约有五六百人……”彭十三在战场上砍过无数脑袋,但这会儿却觉得头皮发麻,“这些若全都按死罪论处,再加上信上牵连到的其他人,还有按照连坐论罪,该当戍边的族人……这趟案子办下来,日后少爷你不是屠夫也成屠夫了!即便人不是你杀的,甚至未必是你监斩,但可以说都算死在你手里。”
  张越很清楚,汉王府书房的那些信件不可能造假,也造不得假。那些写信赤裸裸表忠心,甚至直言不讳声称要献城举兵投靠的人自然是谋逆死罪,而往来信件中提到的那些名字则在可以斟酌之列,他也会尽力周全。毕竟,那些都是曾经上过战场的军官,如今全都杀了,填补这些位子的便全都是没有经验的雏儿。如今看上去仿佛没什么要紧,可等到翌日打仗的时候,这便成了最大的隐忧!但是,不论汉王什么时候倒台,朝廷都少不得大清洗,站错队便要付出代价,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无论什么时候的政治斗争都是如此。
  看到张越只不吭声,彭十三只得开口问道:“若是真有为难,少爷要不要写封信回去和英国公商量商量?”
  张越摇了摇头,心想朱瞻基青年即位,怕是就要借此事震慑勋贵。而勋贵们因为汉藩轻而易举地被平定,没有一个人会出面庇护这些妄图谋反的人,英国公张辅也是一样。
  “此事不要惊动大堂伯。刘都帅倒是办完事情轻轻松松回京去了,留着我面对这么一遭。今天晚上你辛苦一下,给我做个誊抄吏吧。早知道如此,我就该带着李国修和芮一祥回京,这种时候正好用得上他们,如今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彭十三虽说一手字写得还凑合,但此时仍是苦着个脸。他宁可拿刀子杀人,也不想拿着笔杆子写字——更何况,此次写下的那每一笔每一划,却是要真正死人的!


第七百零三章 血雨腥风,论功行赏
  新君登基,本应照例是大赦天下,国丧之后便应当喜庆起来,更何况汉藩作乱不出一月就被平定。然而,九月的京城却笼罩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
  半个月前,握有天子剑的张越在青州府向皇帝上了加急奏疏,送上了从汉王府搜到的书信,以及整理出来的长长一份名单。数日之后,经部议廷议皇帝御批,旨意又飞速发往青州府。于是,接下来的那些日子便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九月十三日,诛山东都指挥使靳荣及以下二十二人。
  九月十六日,诛乐安汉王府天策护卫指挥千户百户共计四十一人。
  九月二十三日,诛沧州卫指挥使以下军官十九人。
  九月二十六日,诛天津三卫指挥使以下军官二十一人。
  此外,宣府、大同、居庸关等地坐死罪的军官不下五十人。等到张越回京之后,朱瞻基方才把此案后续下锦衣卫办理,只是,在有心人看来,哪怕是凶名卓著的锦衣卫,在首恶附逆基本上被杀干净之后,接下来恐怕主要便是戍边编管,难能再杀上那么多人。
  血雨腥风震慑了那些怀有二心的人,却也令更多的人看明白了眼下朝堂的方向,于是,自朱高炽即位之后门庭冷落车马稀的阳武伯府,如今再次呈现出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景象。只是,刚刚从山东回来的张越好容易得了十天的假,哪里愿意受这种纠缠,索性吩咐下去闭门谢客,毫不留情地让无数怀着热炭团一般心思的人吃了闭门羹。
  如今已经过了十月,再过三日便是顾氏二十五月大祥,尽管家里一众人都没法赶回开封,但在家里仍少不得好好操办一番,因此张超张起张赳全都请了假回家,兄弟几个全都经历了一番武安侯胡同车马难入的情形。
  孙氏带着女人们安排大祥祭祀,许久没好好说说话的兄弟几个围坐在瑞庆堂东边的耳房炕上,自然是少不得一番话说。看到年纪最小的张赳满脸兴奋地提到妻子有喜,三个已经为人父的兄弟不禁会心一笑,又是恭喜又是取笑,打趣了他好一番才转到了其他的话题。
  “武安侯镇守开平,爹爹镇守交阯,这条武安侯胡同已经安静小两年了,想不到如今还会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张起性子直爽,此时一面剥着橘子,一面笑呵呵地看着张越,“我原以为这次肯定可以随着御驾去山东立立功的,想不到人还没走那儿就平定了。三弟你虽是文官,可咱们这些武官都没你杀的人多。”
  正喝茶的张越听了这话,险些没一口喝岔了气,等平复了方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很想杀人么?都是被逼的,你问问大哥,他当初最初上阵杀倭寇是什么感觉?哪怕是罪大恶极的人,眼看着人头落地的滋味绝不是好受的。”
  张超一听到倭寇,就想起了那一段绝不美妙的经历,连忙岔开话题道:“要我说,汉王……汉庶人死的真不是时候,要是早死,也不会惹出那么多事。”
  一直不吭声的张赳这时候却插了进来:“我倒觉得他死得正是时候。要是他早死,那些早就效忠他的天策护卫也许会隐忍一段时间,然后把世子推出来继续造反。这些宗室都惦记着太宗皇帝当初夺取天下的经历,谷王、齐王等等不是都怀有异志,后来都被一一治罪了么?与其拖到将来解决,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省得日后一并麻烦,三哥这次可是替皇上斩草除根了。皇上如今赦免了汉世子和那几个郡王,不过废为庶人幽禁西苑,可我听说,皇上已经决定要问罪赵藩。”
  翰林院庶吉士虽说没什么品级,却比寻常外臣更加接近内廷,因此消息也灵通得紧。张越倒是早就知道,张超张起却都没听说过此事,当下连忙追问。眼见张起一心惦记着打仗,张越只得干咳了一声,可他还来不及说话,张赳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大哥二哥三哥,有件事我得和你们先说一声。”
  张赳如今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自然不比从前的人缘。三人看到他眼下这么严肃,不禁面面相觑。张起连忙坐直了身子,笑眯眯地问道:“小四莫非有什么大事要咱们帮忙?”
  “不是什么朝堂大事,只是家事。”张赳犹豫了老半晌,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说,“祖母还在的时候,就在这武安侯胡同尽头置了地,只是宅子一直空着,也没怎么整修。父亲来信说,等到他们二十七月服除,不许动土木的国丧禁期过了,就把这一片宅子都打通。”
  此话一出,不但张超张起愣住了,就连张越也呆在了那儿。好一会,张超才涩声问道:“小四,莫非你是觉得等到大伙儿回来,这家里人口多,所以要搬出去?若是因为那一条,我和二弟可以保证,家里的事情绝不会如从前那样闹腾……”
  “不是这话。”张赳听着就知道张超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一家人固然是一家人,但若是没个分隔,各家想做点什么私事,都得担心传到别人耳中,如此难免有些不方便。再者,二伯父是伯爵;我爹丁忧期满之后要复出,官品又不一样;就是三哥,也不知道此次接下来会如何擢升。大家仍是一家人,但有些事情,不得不有个预备。三家宅子挨在一块,和从前几乎没什么两样。这又不是分家,三家挨在一块儿,也能有个照应。我虽然不愿意,但这是爹爹的话,爹爹那人的执拗你们是知道的。”
  张赳早就察觉到父亲张信对于住在这阳武伯府总有些郁郁寡欢,此时不禁叹了一口气。而张越仔细想了想,便觉得此事也属自然,于是便一块劝说两位兄长。仍不死心的张起劝了张赳好一会,见实在是没法把人劝回头,只好唉声叹气地答应了下来——他心里清楚得很,一直对于当主母很是热忱的母亲东方氏,一旦回京,必然不会拒绝这么一个提议。
  遥想祖母顾氏在时一大家子的其乐融融,如今不知不觉,顾氏竟已经是逝去两年,兄弟四个都有些感伤,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丫头清脆的声音。
  “各位少爷,宫中打发人来报信,皇上派王公公来颁赏,让家里赶紧做个准备!”
  自打张越回京陛见获准得假之后,就知道总有论功行赏的这一天,因此这会儿听到并不觉得意外。倒是张起立刻笑了起来,快步到外头打发了那丫头,又高声吩咐人去准备,旋即就进了屋笑道:“三弟二十出头便是四品官,如今再论功行赏,不知道得到什么地步!若是年纪轻轻再封一个爵位,咱们张家可就是前所未有了!”
  一门两爵的情形在大明朝虽稀罕,但还是有,巩昌侯郭兴和武定侯郭英便属一例,而徐家甚至还有一门两个国公。只不过,前者算是洪武朝的功臣,又沾了郭妃的光,后者则是因为永乐帝愧疚于舅舅徐增寿,都并非常例。所以,听张起这么起哄,张越却哂然一笑,心想这爵位要真这么轻松容易,那么,永乐皇帝朱棣就不会把安城伯这个爵位画在纸上给他。
  因张家常常有前来封赏颁赐的太监,上上下下早就习惯了这摆香案迎接等等勾当。一应准备堪堪就绪,王瑾便带着随从到了。他笑容可掬地和张越打了个招呼,等张家人都已是齐齐拜了,他方才展开了诰命文书。那对仗工整用词考究的文章张越一听便知道是杨士奇所作,而他对于那些赞誉早已经免疫,于是只细听那些要紧的。
  “……今特进张越右副都御史,亚中大夫,授勋资治少尹,妻杜氏为淑人;其父张倬授中奉大夫,母孙氏为夫人;其子张烨俟成年之后,官勋卫……”
  这赏赐并不出乎张越意料之外,毕竟散官虚衔的作用原本就是用来犒赏臣下,惟有在都察院中更进一步很让他哭笑不得——这实在更像是对他之前数遭御史弹劾的报复。然而,他却没料到,这一回父母双亲竟然一同沾了莫大的光,须知中奉大夫乃是正二品散官,夫人的诰命仅在一品夫人之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盼望着那凤冠霞帔。错愕之下,他虽说口称谢恩,心里却少不得嘀咕了起来。这要是父亲丁忧守制期满,怎么授官职?
  宣读完之后,王瑾就笑容可掬地将这鋈金三轴诰命交给了张越,随即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和张越一块进了张家的瑞庆堂。接过小厮奉来的茶喝了一口,他便摆摆手把人打发了下去,继而换上了正襟危坐的架势。
  “小张大人,皇上原本是要召你入宫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这实在是有些显眼了,所以皇上前思后想,还是打发咱家趁着宣旨的功夫和你说一声。先头太宗皇帝已经铸好了你的安城伯铁券,皇上这次有心重赏,结果还是太后一席话把皇上劝住了。太后问皇上,是想给了你爵位,从此让你做个富贵闲人,还是把那爵位放在以后再封,让你子子孙孙得沐皇恩,富贵万年?结果皇上自然哑口无言了。于是,这才有了这一回令尊令堂的封赐诰命,毕竟,皇上心里老觉得不得劲,于是便只能厚赐他们。”
  张越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口中称谢谦逊的同时,心里却是大凛——张太后的名声在后世也是鼎鼎有名的,从前头种种来说,那都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明眼人,这一重提议看着大公无私,其实却也有别的一番考量,就连那位皇帝至尊,也不再是从前的皇太孙了。就在这时候,王瑾忽然又说了一句话。
  “散官从三品,勋官亦是从三品,按照散官勋官向来低于职官的例子,左佥都御史的职衔就低了,所以才授了你右副都御史。不过,皇上一早就知道,你虽说威名赫赫,掌总都察院却不合适。早上廷议已经定了由通政使顾佐顾大人接任都御史,顾大人方正,恐怕你这性子在里头未必习惯。结果太后提了一个法子,我朝承宣布政使司原本和六部均重,布政使入为尚书侍郎,副都御史外放则是布政使。如今你挂了副都御史衔,便可外放布政使,日后一回来,这资历等等就足够了。太后还说,你什么都不缺,缺的唯独便是守牧一方的经验。”
  此时此刻,张越终于明白,为何朱高炽从被人称作仁孝太子到仁德天子,却事事都和张太后商量。这位张太后算无遗策,让人觉得不照她的意思办都不行,便好比现在,他虽不相信张太后真的对他张越另眼看待,所以才提出了此议,却不得不钦服她的眼光心计。
  一国天子乃是孤家寡人,他是走得和朱瞻基太近了。而且,他骤迁高位,英国公张辅怎么办?
  “小张大人,小张大人?”
  听到王瑾的连番呼唤,张越才发觉自己已经走神了,便欠身说道:“还请王公公转致皇上,太后垂顾,臣不胜惶恐,定当不辜负圣意。只是……”
  他这后头的话还没说完,王瑾便打断了去:“皇上原本是不乐意的,但太后既然说的有理,皇上便不得不从。只不过,天下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尽有好坏繁简,皇上让咱家知会一声,你自个好好选一个地方。只要你选中了,你立了这么大的功,这点便宜总是有的。”
  早在和岳父杜桢商量的时候,张越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此时差点脱口而出。但是,这会儿王瑾才问他便回答,不免让人疑窦,因此他少不得沉吟许久,最后便说仓促之间无法给一个回答,需得好好考虑一番。等到把这一行人送出门,他把诰命文书供奉在了瑞庆堂后堂,忍不住看着墙上那朱棣的御笔出神。
  “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
  治军之道如此,驭下之道也是如此。
  “少爷,少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听到外头传来的嚷嚷声,张越便转身出了后堂,待到前头方才看见是满脸兴奋的高泉。还不等他开口询问,这位老管家就气喘吁吁地说道:“英国公让人捎话来,万大人……万大人已经到开平了!先头的使团上上下下都好好的,这几乎是多年出使塞外没有的奇迹!万大人还带来了好些蒙古人,说是贡马和贡方物的!”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张越只觉得心头陡然一松,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大笑了起来。尽管他深信万世节能够回来,但总有那种万一的担忧,如今总算是一切烟消云散了。


第七百零四章 雪中聚散
  十月的北京已经下了第一场雪。顾氏的大祥祭祀便在这大雪飘飞的日子中开始了,一家上下在作为长房长孙的张赳领头下,在小祠堂中供奉了蔬果供品,念及这位老祖宗的昔日好处,众人又是好一阵痛哭。听着那悠扬的祝词,张倬想起顾氏临终遗愿,不禁百感交集。
  “日月不居,奄及大祥,夙兴夜处,小心畏忌,不惰其身,哀慕不宁,敢用洁牲柔毛,粢盛醴齐,荐此祥事,尚飨。”
  如今家中上下万事顺遂,孙辈也都已经独当一面。张越年纪轻轻已经要外放布政使,张赳也已经选了翰林庶吉士,而且即将成为父亲;张起因父亲张攸的战功,擢升府军前卫指挥佥事;张超虽不曾挪动,但在通州卫中总算立稳了脚跟,人也日渐稳重。看着念诵祝词行礼如仪的张赳,他更想起了张越说过张信有意等服除丧满之日便搬出去住,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
  儿子长大了,他只要等着张越日后有了出息诰封三代便好!
  由于追夺朱高煦王爵之位,自汉世子朱瞻垐以下诸子,自然是全都褫夺了王位,幽禁于西苑别殿。而在朱高煦死后迟迟没有动作的赵王朱高燧终于有了反应——在各州府清查朱高煦残党,又是斩首又是连坐又是戍边等等一系列雷霆措置后,他这才慌忙给朝廷上了奏表,却是立刻和朱高煦划清了界限,又落井下石地指责朱高煦早存叛逆之心,然后表了忠诚。
  只是,朱瞻基怎会愿意轻轻放过另一个居心叵测的叔父,收到奏表之后就亲笔答书,命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持书前往,其中不但额外捎带了汉赵两王昔日往来的书信,而且还有群臣请问罪赵藩的奏表。然而,等到袁容返回的时候,带来的便是赵王朱高燧重病以及赵世子朱瞻塙“薨逝”的消息,以及朱高燧上书请还常山护卫及群牧所、仪卫司官校的奏表。闻听赵王府已有夫人产下一子,朱瞻基在吩咐礼部派人吊祭治丧之后,立刻封了那个襁褓幼儿为世子。据传“病倒在床”的赵王接到这喜讯的时候泪流满面,却不知所悲为何。
  知道赵王朱高燧不过是在等死,朱瞻基自然就撂开了手。由于锦衣卫如今又兴大狱,之前因仓促登基而没来得及查看锦衣卫狱的他少不得把锦衣卫诏狱的犄角旮旯里头都扫了一遍,放出了孙汝敬等好些人,最后一个得到赦令的便是被朱高炽下令打了个半死的李时勉。虽说昔日奏折已经找不到了,但当得知李时勉上书劝皇帝“暗中不宜近妃嫔,皇太子不宜远左右”,原本起意杀了李时勉的朱瞻基这才回心转意,官复李时勉侍读学士。
  林林总总一长串事情办完,登基数月的新天子这才把目光转向了朝中。由于登基时仓促,四夷属国都来不及拜贺,如今到了年底,本就是各国纷纷来贺的时节,因此,万世节带来了瓦剌鞑靼各部的使者,贡马五百余匹,这自然让朱瞻基龙颜大悦。便殿接见万世节时,他颇感兴趣地询问了这一年在塞外的见闻,本就是妙语如珠的某人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将那一路见闻经历等等娓娓道来,最后又奉上了《出塞记》一册。
  尽管有金幼孜昔日从朱棣出塞所作的《东征记》珠玉在前,但万世节这本书却是别出心裁,尽是些言辞幽默的散文札记,对诸般地理山貌亦是描写得有趣,朱瞻基读着倍感亲切,等到叙功授职时便吩咐进兵部职方司郎中,封赠其父母妻室,又以出塞苦劳赐万世节白金五十两,钞三千贯。麾下石亨袭封宽河卫指挥佥事,程九升司礼监正五品监丞,其余一应将士尽有恩赏,这也让千辛万苦才把几乎所有人都平安带回来的万世节长舒一口气。
  赶在腊月封印之前,张越终于接到了自己的新任命——授广东左布政使,年后上任。
  西长安街大庆寿寺。
  既非初一,又非十五,天上又飘着鹅毛大雪,年末的大庆寿寺中并没有多少香客,只是照例在门前摆了舍粥和舍衣裳的棚子。只如今天子即位加恩天下,头一条便是收束流民,而京城里头的贫苦人也多半不愿冒着大雪来要上一碗热粥和一件破衣裳,因此棚子前头也是冷冷清清。当几辆马车先后在山门前停下时,知客僧自是极尽殷勤地迎上前,认出下了车的朱宁,他立刻明白这就是周王公馆派人吩咐的赏雪了,连忙殷勤地引人进去。
  尽管大庆寿寺也是有名的大寺庙,但再大的寺庙在逢迎皇家人上头都是不遗余力,因此陈留郡主朱宁的到来自然是惊动了住持,不一会儿住持便带了好些高僧前来迎候。朱宁从前就常常来这里礼佛敬香悼念亡母,此时便一一和这些老和尚打过招呼,旋即便说自己只是带人游玩,笑着打发了他们,这才熟门熟路地在前头带路。
  入寺之后,天上的雪渐渐下得小了些,因此众人都解下了外头的蓑衣,只是三三两两共伞而行。朱宁身着一件白狐皮金线绣百鸟朝凤纹样的鹤氅,旁边的孟敏则是朱宁送的一袭素色姑绒面子潞绸里子的斗篷,两人共打一顶青色油绸伞,彼此亲密得紧。一旁的杜绾和小五则是一模一样的银鼠披风,这是张越之前在山东弄到的皮子,姊妹俩前些天一同亲手缝制的,恰是一人一件,小五高高给杜绾打着伞,嘴里就没停过说笑。再后头便是挤在一块儿的翠墨琥珀秋痕灵犀等等,一路走着但只听莺声燕语不断。
  走在后头的万世节见她们那欢喜的模样,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赏花赏雪赏美人,这大冷天有这一遭,也不枉冒雪出行了。”
  “万大哥,你都是娶妻的人了,还敢这么口无遮拦?”
  听到方敬这取笑,万世节不禁哂然一笑,得意洋洋地说:“人生在世,这做事情不能恣意也就算了,要是连说都不能说,岂不是最最难受?再说了,我这可是夸她们,这雪地素衣衬着一位位美人,正是赏心悦目,难道你瞧着不高兴?”
  方敬毕竟还小,听得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张越瞧见他取笑别人不成反而自己讪讪的,不禁笑了起来,招招手把人叫过来之后就说道:“我年后去广东上任,你跟着我一块去如何?虽说科举是要紧的,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去看看总比闭门造车强。”
  今年三人参加会试,却只有自己落榜,方敬原本有些灰心丧气,但今天被大伙儿叫出来散心,他心底却是极其欢喜的。此时听到张越这建议,他不禁有些踌躇,思量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说:“好,我就听张三哥的。在京城闷了这么久,我也想出去走一走。”
  方敬说完话,前头的小五就招招手把他叫了过去。看见他一走,万世节少不得冲着张越竖起了大拇指,随即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么多布政司里头,除了交阯是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其他有的是上等肥缺,你特意挑了个广东,可是有别的企图?要我说,如今海禁虽说还只开了宁波一地,但你这一去,广州市舶司也差不多该开了吧?”
  “广州面临南海,下番往来等等原本就方便,又设了市舶司,这里不开海,哪里开海?倒是你,既然接任了职方司郎中,北边的事务就得靠你了。谍探司不用说都是你管,就连开互市等等,也得是你出面。无论鞑靼瓦剌都是贪心不足,你肩上这担子不比我小。”
  “天塌了有高的人扛着,虽说我比你矮半截,但你既然走了,我少不得扛一扛!放心,和那些老大人打交道的本事,我不会比你差!”万世节豪迈地耸了耸肩,随即便和张越勾肩搭背,又挤了挤眼睛说,“谁让咱们既是同年至交,又是连襟兄弟?”
  “喂,你们两个家伙尽在后头嘀嘀咕咕,可是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听见这突然一声暴喝,万世节这才抬起头,却看见小五已经风风火火地跑到了面前,正双手叉腰气咻咻地盯着他。瞧见她脑袋上的银鼠卧兔有些歪了,头发上也沾了好些雪花,他不禁笑了起来,自然地伸出手在上头掸了掸,随即又趁其不备在头顶上拍了一巴掌。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前头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看你这模样,快成母老虎了!”
  “谁是州官,你敢骂我母老虎!”
  瞧见这一对夫妻须臾便闹成一团,张越不禁莞尔,当即快步上前钻到了杜绾的油伞底下。此时此刻,朱宁也拉着孟敏折返了回来,瞧见小五不依不饶地从地上抓着大把雪团要往万世节领子里塞,她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才叹道:“也只有万世节这样的性子,才容得下小五,也亏得她没有公婆要奉养伺候。不过,这丫头以后若成了婆婆还这脾气,我才服她!”
  张越因笑道:“郡主可敢和我打个赌?我敢说,她就算膝下儿孙满堂,也决计是这个脾气!”
  一听这话,朱宁顿时歪头瞧着张越,旋即对杜绾问道:“绾儿,你说呢?”
  “别人我不敢说,可是小五……”杜绾莞尔一笑,这才摇摇头道,“有世节那样护着她,又不会有其他的挫折险阻,她这辈子一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孟敏也在一旁笑着点了点头:“小五的性子便是如此,若改了也就不是她了。都说女子嫁了人便如同变了人,可看看她就知道,天下终究有特例,有不同的人。”
  “哎呀,真是没意思!这样看来便是必输之赌了,我可没兴趣。”
  朱宁无可奈何地一摊手,竟是单身走出伞下,径直在雪地里往前走去。佳偶天成,平安喜乐,人生能如此,夫复何求?只是,她不能选择出身,亦不能背弃养育她疼爱她的父亲,总得维护周王府周全。既然生来便享受锦衣玉食,那么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宁姐姐,外头都这么大雪,你居然就这么光着脑袋在下头走!”小五撑着伞追了上来遮住朱宁,这才抓着她胳膊挤挤眼睛说,“刚刚姐夫还取笑我,真是太可恶了!待会儿在宁馨居里头赏雪喝酒,咱们让姐夫舞剑怎么样,别看他文绉绉的模样,听说剑法是跟着彭大哥学的,一板一眼很不错呢!”
  朱宁闻言一愣,转过头去一瞧,却只见后头的人已经是分作了另外好几拨,杜绾和孟敏手挽手在一块,而张越则是不知道和翠墨正说着什么,彭十三仍是不紧不慢吊在最后。想到从孟敏那儿听说过这丫头的身世,如今总算是大仇得报,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宁馨居乃是大庆寿寺中一座雅静幽深的精舍,前头便是一座腊梅林。别的季节不过是多几分绿意,但如今时节,枝头上却已经有些花苞绽放了开来,虽只是零零星星洒落在林间,但在一片素白中却是显得格外耀眼。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周王府下人早已准备好了炭盆茶水点心等等,众人一一坐下,等喝了热茶缓过气,却都各自默然了下来。
  除了万世节和小五夫妇仍留在京城,张越杜绾会带着秋痕琥珀和彭十三灵犀前往广东,朱宁则是要赶回开封侍奉病倒在床的周王朱橚,孟敏和翠墨打算回白沙庄,替孟韬孟繁兄弟打点将来的婚事,以后要再聚齐这么多人,竟是谁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平日都是万世节这个最善于插科打诨的活络气氛,或者是叽叽喳喳的小五打破寂静,但这会儿看到他们都沉默不语,张越只得自己站起身干咳了一声,举起茶杯笑道:“虽然有句话叫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我更信奉另一条,那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是有缘,咱们将来还能像现在这样这么高高兴兴聚在一块!今天以茶代酒,我敬大家一杯,便算是提前敬了这离别,也是为了将来的相见!”
  他这一说,小五立刻擦了擦眼睛,也跟着站起身来,这么一来,人人都暂时消去了心头愁绪,齐齐举杯之后,以茶代酒喝了这一盅。等到再次坐下,小五少不得撺掇着张越去舞剑,又拉了万世节在一旁帮腔,被闹得没办法的张越只得拿着自己的佩剑下场。
  起初,那剑势极其缓慢,一上一下显得很有些艰涩,但渐渐就灵动了起来。银装素裹的雪地配上银光飒然的宝剑,那股子锐气仿佛扑面而来,就连最初只是当玩笑的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各自饶有兴致地看着。角落中的彭十三抱着手站在那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知不觉的,他想到了自己当年刚到开封的情景,想到了那时候的瘦弱少年。
  寺中西南的毗卢阁上,一袭麻葛长衫的袁方正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宁馨居前草地上的这一幕,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许久,他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批了一件披风,便头也不回地说:“这毗卢阁能够俯瞰皇宫,迟早是要拆的,如今倒是便宜了咱们,上前一同来看吧,以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听到咱们这两个字,林沙顿时愣住了,但脚下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两步。扶着那簇新的木质栏杆,她只觉心里异常欢喜,落在远处舞剑张越身上的目光亦是极其柔和。
  正是因为昔日遇上了他,才有了今日的林沙,她这辈子已经知足了。
  袁方轻轻按着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枚贴着心的玉指环。正像张越说的那样,他已经可以安安稳稳在家里享福,不必再提着这把老骨头在外头拼命。昔日初见时,那不过是个青涩少年,如今却已经威名赫赫,足够独当一面,他也能放心了。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十五卷 观南海
  六年仕途,终登封疆大吏。观南海万国来朝,缔盛世万民安乐。


第七百零五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尽管扶胥浴日曾经是宋元的羊城名景之一,明初洪武帝朱元璋册封南海神的时候,还把祭祀定在了此地,但由于如今扶胥港逐渐淤积难行,市舶司就迁移到了黄埔镇。从占城、暹罗、锡兰等地前来广州的贡舶船大多停靠在此地,在正项上贡和抽分之外便和本地商人贸易。于是,永乐朝重设市舶司的二十余年中,往来的中外商人给这小镇带来了无数商机,也把这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地方变成了熙熙攘攘的富庶商镇。
  市舶司位于黄埔镇东头,只隔一条街就是番人和商人交易的坊市街。如今的海上信风适合回航,因此海船连绵不断入港,不少番邦商人停留在此地,而本地富商则更多。他们大多都听说了新君登基重开宁波港海船出海,因此都企盼着广州也能和宁波一样可以破开最后一条禁令。毕竟,如今这财路虽好,路子却都是掌握在别人手里,远不如自己单干。
  广州天气炎热,如今只四月初,那些大酒楼的四面窗户上就糊上了防蚊虫的绿纱,如今这包厢虽说在聚宾楼三楼,外头吹进来的却仍是闷热的风,因此在座的四五个商人全都是憋得满头大汗。只不过,这会儿谁都顾不得那些,都看着最上首那个身穿青绢交领衫子的男子。
  “吴老哥,大伙都知道你和市舶司的秦公公有些往来,如今你好歹来了,还请给大伙通个气,朝廷究竟是什么章程?倘若能够,大家也可以使钱让秦公公往上头活动活动。”
  “各位就别指望那个老阉货了,我刚刚托可靠人从北边打听了消息,这市舶司很有可能就要换人了。这些年那个老阉货也不知道捞了咱们多少好处,如今铁定要滚蛋了还敢诈钱,休想!各位要是信我一句,就别在他身上再打什么主意,否则这钱都打了水漂!”
  听到那吴姓商人说了这么一番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就连一个嚷嚷着热使劲摇扇子的胖子也停住了动作。好一会儿,才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
  “吴老哥自然不比咱们这些人。只不过,那位秦公公才干了三年,虽说贪得无厌,可毕竟有弱点就容易打发,要换也该换掉那位李提举才是。此人油盐不进,常常因为抽分的事和那些番人缠夹不清,单为了这一条,我们这些年损失了多少钱?”
  此人一言顿时激起了不少附和,那吴姓商人虽然也点了点头,面上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站起身双手往下压了压,他便出言提醒道:“从永乐年间开始,这市舶司的提举就不过是个摆设,就好比在那秦公公手下,这李提举能有几分能耐?别说市舶司提举,就是咱们这藩司衙门的左右布政使,这些年也不比轮流把持市舶司的几位公公风光!只可惜我门路有限,打听不到具体的情形,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可以提醒提醒各位。”
  这包厢中的商人各人之间有的是姻亲有的是老乡,所以一向抱成一团行事,此时听到这话,他们连忙都安静了下来。见众人这幅聚精会神的模样,吴姓商人自是异常满意。
  “以往市舶司自成体系,布政司管不着,但这一回却不一样。咱们这位新藩台如今还没到,但名声想必你们都听到了,那是大名鼎鼎的张杀头!从山东到宁波再到塞外兴和以及重镇宣府,这一路杀的人海了。这还不算此次汉王谋逆,他大手一挥,少说又是几百颗脑袋!他可不比从前那些藩台的背景,只要一句话,那市舶司甭管是谁管,都得掂量着!”
  这时候,旁边那个摇扇子的胖子就低声接过了话茬:“这位主儿既然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要封侯拜相那也管够了,干嘛非得到咱们广东来?天下那么多布政司,咱们广东也就只算是中流省份而已,这杀神怎么偏瞧上了……”嘀咕了这么几句,他忽然一拍大腿道,“对了,想当初这位就上书提过开海禁,宁波市舶司开海亦有他的主持之功,他这么一下来,广州市舶司必然紧跟其后,以后咱们就不用看那些该死番人的脸色了!”
  看到周围无人响应,他刚刚骤然提高的声音顿时渐渐小了,旋即才发现众人都用看傻瓜似的目光瞧他,于是更是讪讪的。那吴姓商人瞅着好笑,便没好气地说道:“楚胖子如今才想到这个?大伙儿早就想到了,没看如今广州已经可供本国回航宁波的船只停泊了么?只不过,那一位的好处不是那么容易拿的,恐怕一来就会有明确的章程和下马威。这上头太强势,下头的饭就不好吃,要是市舶司也仰他鼻息,咱们这些人的日子怎么过?”
  有道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话自然是引得人人点头。商人信奉的是决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一家独大便意味着一家独定价码,他们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于是,众人便坐在那儿商量,大多都同意先在坊市街上寻着那些相熟的商人,事先串联好,免得届时措手不及。搁了这么一桩心事在心里,桌上的美味佳肴几乎每个人都没吃好。
  直到未时,众人方才陆陆续续出了这聚宾楼,那楚胖子却落在最后。他在门口站了一站,直到众人都走了,他不禁无可奈何地抓了抓脑袋,嘴里叹了一口气。直到随身小厮又提醒了一声,他才看见自家那头大走骡拉着车已经停在了面前,连忙低头钻上了车,坐定之后,他却嫌车厢里闷热,少不得高高挑起了车帘。就在路过镇上怀远驿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那里门前停着几匹马,于是多瞟了两眼,但也没往心里去。
  午后的阳光本就炽烈,虽说头顶上有一层厢壁挡着,但身材肥硕的楚胖子还是觉得闷热难当,只能啪嗒啪嗒使劲摇扇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唤。
  “老爷,前头藩司街围了好些人。”
  听到这一声,本有些不高兴的楚胖子立刻回过神。还不等车停,他便探出了脑袋往外头张望,见藩司街正中的布政司衙门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满是围观者,他连忙吩咐车夫靠旁边停车,然后敏捷地跳了下来。他也不耐烦让小厮前去打听,随手抓了一把铜钱找了个路人一问,这才知道今日新任布政使到任。想到席间大伙儿还讨论过如何应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张大人,他连忙使唤了小厮开路,硬是挤在了最前头。
  大约等了一刻钟工夫,藩司街西头的牌坊底下便传来了一声嚷嚷,不多时,就只见十几骑人簇拥着几辆马车驶了过来。最前头的那几个汉子在藩司衙门前的八字墙前勒马,为首人一个一声叱喝,众人便整齐划一地跳下马来,赫然是军人做派。见此情景,等候了好一阵子的左右参政参议等属官便迎上前去,一马当先的左参政徐涛笑容可掬地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却因为为首那人的一句话,他的脸色陡然之间僵硬了下来。
  “有劳各位大人久候了,我家大人路过怀远驿,一时起意进去瞧了瞧,要晚些过来!”
  天下驿站多得很,但怀远驿却是与众不同。此驿建于永乐三年,只接待四夷来贡的使团番人,从不接待其他的官员,就连驿丞驿丁等人都是另设,待遇远远优厚于寻常不入流的杂佐官。这些来自占城暹罗等南海诸国的番人大多出手大方,那些异国铸造的金钱银钱随手就赏,于是这驿丞之职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热。如今的驿丞马芳也就是因为和市舶司提督太监秦怀谨搭上了关系,这才得以稳稳当当干了三年。
  既然是招待番邦宾客,驿站自然修得轩敞气派。除了驿丞署之外,四重院子总共有七八十间屋子,基本上能应付所有往来番人的需求。只如今不是海船繁忙进港的时节,这里也就比从前冷清了许多,所以这会儿虽说是不速之客进了这怀远驿,马芳仍然不敢怠慢。待听到对方说是市舶司那边介绍过来,乃是想要与番人做生意的江南客商,准备打听一下番人那边的情形,又拿出了秦公公的信物,他不禁暗自庆幸没失礼。
  在这个位子上能比前几任驿丞都做得时间长,便是多亏了他这谨慎。此时命人倒茶来,他便在主位上头坐下,先简短介绍了几句,看对方听得仔细,他少不得卖弄了起来。
  “这位公子,不是我夸口,和番人打了三年的交道,我对于这些人熟悉得很!说是番使,但其中一多半都是蒙混的,不过是贪图咱们天朝上国的赏赐!就拿如今住在驿站里头的这拨人来说,他们都是锡兰的商人,带来的那些宝石在本地不过是遍地可捡的货色,可拿到这里就值钱了,再说,朝廷给他们的价是市价的一倍,如此谁不愿意来?”
  马芳说着就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红宝石给对面这位年轻公子瞧看,见他饶有兴致地反反复复端详着,他便解释道:“这红宝石看着仿佛也是宝贝,只不过,这些玩意小民百姓瞧着兴许还成,真正的豪富人家却瞧不上。您瞧瞧这颜色,这块淡紫色还算是好的,其余甚至就只有一丁点淡红色,根本不值钱,相比之下,锡兰的蓝宝石和猫儿眼却是好东西……”
  别人说得口若悬河,张越认认真真听着,心里也少不得掂量。广州距南京四千余里,距离京师七千余里,他这一路实在是走得够呛,而乍然从干燥寒冷的北方来到了湿润炎热的南方,他一时半会实在难以习惯。而且,初来乍到的他也没在这儿看到日后那种什么都敢吃的豪迈,就是广州府,富庶繁华和苏杭等地仍是大有差距,更不用说和南北二京相提并论了。
  “对了,听公子的口音,仿佛是南京人?”
  张越这些年走南闯北,各地的话都能说一些,刚刚便有意露出几分金陵官话的腔调,此时对方一问,他心里好笑,但仍是佯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才把手中那红宝石还给了马芳。谁知那马芳压根没有收回东西的意思,却笑呵呵地推了回去。
  “公子既然是南京人,又能让秦公公荐了过来,必然是家世卓越。我这儿正好住了一拨番商,如今正在等合适的风回去,带了不少极品的紫檀、乌木和沉香等等好东西,我可以从中牵线搭桥。公子走通秦公公门路也耗费不小吧,这笔买卖成了,您也可以多孝敬那位一些,这抽税上头便可以蒙混过去了。”
  张越此次选中了到广东上任,也是看中了广东的地理位置和前景。毕竟,天高皇帝远,不会事事掣肘样样难行,而他对市舶司也早就递了条陈。但是,此时听着马芳不遗余力的游说,他不禁渐渐皱起了眉头。大明的徭役很重,赋税其实却比不得唐宋,尤其是对于商人来说,三十税一的税率简直是九牛一毛。而且,这些和番人交易的商人更是富得流油。
  “那么,马大人可否指点,若是我和番人以货易货,什么东西最合适?”
  “这还用说么,公子人在南京,自然是绸缎!绸缎轻巧,却又值钱。另外,西洋诸国的天气闷热,这轻纱也是极其好卖的东西。至于另外的么,那自然就是瓷器和茶叶了。茶叶有朝廷禁令摆在那,不太好对付,瓷器却无所谓……若是能弄到好的漆器,那却比瓷器还值钱!”
  “原来如此,亏得有马大人提醒。”
  尽管对海外贸易的利润油水等等清清楚楚,但张越还是耐心地询问了个仔细,期间又不动声色地夹了些要紧的问题。而马芳说到兴起,忍不住更是卖弄了起来:“要说利润,还有一样是最大不过了,那就是人……”
  就在这时候,外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继而大厅前头的竹帘一动,有好些人涌了进来,为首的赫然是一个瘦长脸的无须中年人。
  “这天下的事情真是新鲜,竟有人敢拿咱家的名字招摇撞骗?”


第七百零六章 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按照规制,天子大丧,宫中太监宫女需服三年孝。但是,在外监军或是镇守提督的太监却无需遵从此例,毕竟,他们常常要见人要坐堂要办事,身着孝服便有些不合适了。然而,此时这个中年太监却是一身麻衣布冠,脚下露在外头的赫然是一双黑步履,但那自然而然露出凄苦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是显得很是阴鹜。撂下刚刚那句话后,他这才打量起了张越。
  他这打量不要紧,马芳却是吓了一跳,连忙哭丧着脸上前见礼:“秦公公,小的只认您那私章信物,他既然真真切切拿出来了,小的怎知道他是假冒您的名头招摇撞骗?”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瞪了张越一眼,这才朝一群呆若木鸡的驿丁喝道,“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个可恶的骗子拿下送官!真是反了,竟然骗到咱们怀远驿来了!”
  “慢着!”
  三大市舶司的提督太监素来是肥缺中的肥缺,秦怀谨当初也是孝敬了刘永诚一大笔钱方才谋得了广州市舶司镇守太监这么个差事。之前朱高炽登基没多久就驾崩了,他稳稳当当又多干了大半年,自然少不得趁机狠狠大捞了几笔。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后,他也没少为了自己这个位子好好运作。此时,他越瞧张越就越觉得面相熟悉,立刻换了一幅笑脸。
  “咱家还道是谁,原来是新来广州上任的小张大人。不知者不罪,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咱家这老眼昏花的老货一般见识。”
  “想不到秦公公居然还认得我。”张越淡淡地点了点头,从袖子中掏出了那枚私章,随手丢了过去,“这是我来此之前,御用监太监王公公托我捎带给你的,今天我见怀远驿不好进,也就拿出来使了使,不想这一回招摇撞骗倒是成功了。”
  这两人一问一答,旁边自然是惊倒一片,刚刚还觉得自己那举动能补救一二的马芳呆若木鸡,醒悟过来之后,他恨不得狠狠打上自己一嘴巴子。照秦怀谨所说,那可是新上任的布政使,是他这个不入流的驿丞能够惹得起的?发觉张越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他不禁有些腿软,可刚刚瞧着像是肥羊的脸,这会儿看着却是暗藏杀机,他竟是不敢出口说话。
  秦怀谨握着刚刚接到的那颗私章,心里要多惊骇有多惊骇。得知朱瞻基登基的消息,他便立刻让人带着自己的私章飞马赶到京中,向刚刚荣升的御用监太监王瑾献上了自己的一半珍藏和私章,希望能花血本保下提督太监的位子。可这事情尚没有一点回文,张越就上任了,他自然又惊又怕。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刚刚张越这随手抛过来的东西。
  王瑾这是什么意思?那些东西他分明是笑纳了,怎得这会子竟然翻脸不认人!
  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恐慌中,对付市舶司和地方官场时又是笼络又是分化又是打压的那些手段伎俩全都记不起来了,好容易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咳……都是底下人不懂事混说一气,让小张大人见笑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喧闹。一时间,不论是正纠结怎么组织词句的秦怀谨和马芳,还是沉吟如何询问马芳之前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张越,都回过了神来。就在这时候,门帘一动,一个人竟是如同滚地葫芦似的仆倒在地,紧跟着窜进来的两个人则是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摁住了她。
  “放开我,我要见驿丞!我是被拐子拐卖给那些番人的,我要回家!”
  “住手!”
  听到这尖亢的女子声音,又见那两个驿丁模样的汉子揪着人就想往外走,张越不禁想起了刚刚马芳的话,立刻出声喝止。一旁的秦怀谨也没想到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竟然是个大姑娘,便顺着张越的口风问道:“赶紧住手!真是反了,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乱闯!”
  说话间,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进来的却是一个肤色暗沉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她平素直闯惯了,却没料到这儿还有别人,认出秦怀谨,她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又赔笑道:“小妇人不知道秦公公在这儿,着实冲撞了,这就把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带下去!”
  见那个少女身穿蓝布衣裳,鬓鬟散乱,此时正在死命挣扎,张越少不得看向了马芳。面对这询问的目光,马芳不觉头皮发麻,连忙解释道:“大人,这不关小的事。这牙婆诨号徐大牙,常常和番人做买卖,那些番王都喜欢中原的女子,每次使节过来,少不得从她那里买上几个绝色丫头回去,这丫头就是徐大牙专程来送给这里的几个占城使节的。”
  为番人采办中原女子?原本已经猜着多半脱不了人口买卖的张越顿时眉头大皱,他很清楚,一旦海禁大开,必然有在中原活不下去的人打起往海外寻活路的主意,这也是后世那些殖民国家常用的办法,因此早就预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往海外流亡是一回事,把本国人卖到海外又是另一回事。别说大明律例对人口出境原本就有诸多限制,就是没有,他也决不会容许这种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秦怀谨见张越脸色阴沉,立时知道这位恐怕要插手此事。虽则觉得张越小题大做,但他也不愿意放过这示好的机会,连忙吩咐左右随从的小太监上去把那少女带上前来,又和颜悦色地问道:“咱家问你,你既然说是拐卖,是谁人卖的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哎呀,秦公公,你怎么信这个小丫头信口雌黄,小妇人也不是头一天当牙婆了……”
  “你给我闭嘴,咱家没问你的话!”
  秦怀谨没好气地喝了一声,又看向了面前的蓝衣少女。这时候,她方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屋子里有的人不耐烦,有的人皱眉,有的人摇头叹气,如那徐大牙则是急得直跳脚。好一会儿,蓝衣少女方才抹了抹眼睛,抽抽嗒嗒地说:“民女是琼州府澄迈县的人,因家境不好,常常在外头干活。结果一天去庙会时和人失散,稀里糊涂被一个妇人哄了出来,后来到了广州府,就是这个牙婆买了,转手就带了到这里来,说是要卖给番人。民女就是死了,也绝不要落到那些番人手里!”
  张越深知琼州府多黎人,其中那些峒首和土舍足可比拟中原地主,但管辖下的众多黎人却极其贫穷,于是卖儿鬻女的事情必定不罕见。只是,这少女汉话流利,而且瞧着更像是汉人。因此听完话,他便问道:“既然说是琼州府澄迈县人,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民女家住澄迈县城东五方街,在家中排行第九,大伙都唤九娘。”见上首的秦怀谨和张越都盯着她瞧,她不禁有些慌张,讷讷解释道,“大人恕罪,澄迈县乃是汉人和熟黎杂居,不得尊长之命,民女不敢泄露姓氏名讳,否则回去叔叔婶婶非打死不可。”
  张越沉吟片刻,遂向那脸色阴沉的牙婆徐大牙问道:“她说的可是真话?”
  徐大牙原就觉得秦怀谨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着实蹊跷,刚刚听到马芳称张越大人,知道这也是个官,于是越发赔了小心:“大人,小妇人也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她,这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还到衙门立了券书,怎能凭她空口白话就说是拐卖?小妇人这牙婆买卖也不是一两天了,每年卖出去的奴婢至少有百八十,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情知如今今天这坐实了是往番外的人口买卖,张越正觉得烦躁,此时一下子抓到了徐大牙的语病,他立刻把脸一沉,厉声喝道:“住口!朝廷有律例,所谓奴婢,只给勋臣贵戚官员士绅,从没有给番邦国王使臣的道理!”
  见这牙婆唬了一跳,他又冷冷地说:“再者,倘若她是良民,你这便是卖良为贱,该当杖一百、流三千里。至于私卖给番人,那更是等同人口出境罪,按律当绞!先不论她是否遭过拐卖,单单这私卖番人这一节,便是罪无可恕!”
  张越本就是当过县令同知府丞等等地方官,这大明律背得滚瓜烂熟,见徐大牙双膝一软,骇得跪了下来,他便一字一句地说:“但凡拐卖良人与良人子女、不分已卖未卖,一概发边卫充军。若卖至三口以上及再犯者,用一百斤重枷枷号一个月,其余照前罪杖责流配。至于三犯,则是发极边卫分永远充军。刚刚你既说做熟了这生意,别说三口,就是三十口三百口,恐怕也是有的吧?”
  秦怀谨原本只是打算在张越面前做个样子,威逼了那徐大牙服软走人就行了,此时听张越这一条条大明律从口中迸出来,他渐渐觉得心跳得飞快,再看左右诸人,他竟是看到人人都低垂了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心中立刻断定张越这是借此立威。可知道归知道,自觉前途一片渺茫的他干脆撒手不管,只顾着在那儿咬牙切齿思量日后该怎么办。
  “大人明鉴,小妇人只是个小小的牙婆,绝对不曾掠卖人口!小妇人不懂这么多律法,只是跟着别人一样行事,广州府干这个的人多了,而且……”
  瞅见张越神色冰冷,徐大牙自然是极其惊慌,咬咬牙正想攀扯其他人,实在不行就把身后的靠山说出来压一压这个年轻的官,却看到张越已经是缓步走到了身前。跪在地上的她只觉得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很是碜人,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竟是吞了回去。
  “我如今尚未上任交接,自然还管不得你,但既然给我撞上了,少不得要管一管这件事!来人,把人带上,去布政司!”张越说着便转身对秦怀谨一拱手说,“今天幸会秦公公,只是眼下没功夫再多叙话了,改日我再登门请教!”
  看到张越当先出门,他身后的一条大汉上前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了浑身瘫软的徐大牙,另一个则是客客气气地对那个自称九娘的少女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须臾便走得干干净净,秦怀谨只觉得心头一股凉气直冲了上来。张越的狠辣他自然听说过,可从前据说都是先软后硬,从来没有一上来就摆出这幅强硬态度,莫非是此次成了封疆大吏,所以越发霸道了?
  “算了,管他呢,咱家自己的前途还没指望,何必去想别人如何!如今广东布政司就他这么一个左布政使,右布政使项少渊病得几乎不管事,还有谁抵得住他?至于番人……那些个家伙更是不顶事!咱家自己的事最要紧,可是该怎么办?”
  好端端迎接上司,却只迎到了家眷,上司本人竟然去了怀远驿,布政司的属官自然上上下下都有些犯嘀咕。然而,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两个时辰之后,张越虽然到了,但一同带来的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听清楚缘由之后,左参政徐涛松了一口大气,心里极是不以为然,面上却丝毫不露毫分,立刻吩咐差役把徐大牙下监,又命人在理问所找间空屋子给九娘住。等听到张越说等办完交接之后由理问所审理,他更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由于此前的左布政使乃是获罪被贬,右布政使项少渊又因病休养,因此这天的交接全都是左参政徐涛代办,一应规程还算简单。等最后接过那方三寸一分,厚七分的从二品布政使银印,张越不禁掂了掂那沉重的分量,随即郑重其事地将官印摆在了案上的右首。
  “属下参见大人。”
  见底下参差不齐的官员行完了廷参之礼,坐在那里的张越方才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待到众人依序入座,他也不在场面话上多做纠缠,只直截了当地说:“本司既然出任了广东布政使,自当尽心竭力完成职分,还望诸位通力协助。今日就先到此。自明日起办公点卯,请诸位不要耽误了。”


第七百零七章 孤掌难鸣
  广东布政使司历史悠久,此处西汉时为南越王宫苑,隋为广州刺史署,唐为岭南东道清海军节度使府,南汉为离宫,宋为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署,元为广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明初为广东行中书省,到了洪武九年,这才改作了如今的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同一块地基上,承载了历朝历代的众多建筑痕迹,也算是极为罕见了。
  布政司衙门之外有三座牌坊,南曰“承宣”,东曰“丰乐”,西曰“泰和”。从八字墙入衙门正门,便是月台和悬山顶筒瓦九檐梁架的五间公堂。公堂上悬着洪武年间参知政事汪广洋所写的匾,恰是“宣德”二字,只如今重了明年的宣德年号,因此衙门中早就在筹备着换一块匾额。除了公堂之外,衙内还有泊水厅三间两厦、后堂五间、穿廊一座、仪门三间、三门三间、东西司房四十六间等等数百间屋子。
  和其他衙门一样,这里也同样是前衙办公,后衙住人。三门之内有公廨三所,如今右布政使项少渊占去了一座,参政徐涛占去一座,余下一座最大的便留给了张越。如今一家人全都搬了进去,自然少不得洒扫收拾。张越此时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再一看却是崔妈妈正拿着一小瓶东西往静官和三三身上倒。两个小家伙都在死命挣扎,那脸上委屈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的大老爷回来了!”正在整理箱子的杜绾扭头瞧见张越,当即站起身笑道,“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刚刚那些个人来帮忙收拾,个个都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仿佛咱们会吃了他们似的!得知你回来的消息更好,一帮人全都面如土色,蹑手蹑脚溜了干净!刚刚崔妈妈出去转了一圈,倒是听说了你的新外号,如今改作了张杀头!”
  “爹爹要杀谁的头?”
  见儿子从崔妈妈的手下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到旁边扯着自己的衣襟下摆,却是问了这么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张越不禁没好气地弹了弹他的脑门,这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什么年头,都有的是要钱不要脸,要钱不要命的人,他们哪里怕杀头了?你不知道,今天我到怀远驿走了一趟,结果恰好遇到有人拐卖良家女子,打算卖给番人。”
  张越把今日原委一一道来,杜绾脸上的戏谑之色顿时没了,就是崔妈妈也忍不住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见主人们都没说话,她忍不住念叨说:“真是作孽,都是自家生养的孩子,卖给别人家做活已经是迫于生计,谁会舍得往海外卖?我曾听家里亲戚说过,岭南福建等地拐卖孩子的向来最多,若是照此来说,广东也是岭南了,恐怕那孩子还真是被拐骗的。”
  “崔妈妈说的不错,我也觉得此事多半属实。我初来乍到,虽说收押了徐大牙,但也得提防人和她互通消息造伪证蒙混过去。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阎王好过,小鬼却是难缠。我在广东全无根基,一应事务毕竟要靠那些布政司的属官,倘若他们联合起来,我总不能一味强压。所以今日我虽说雷霆万钧把人押了回来,却是交给了理问所。须知各司其职,虽说司狱也是布政使的职责,可初来乍到就越过理问所,日后更是孤掌难鸣。”
  说了这话之后,张越就在杜绾身旁坐下,又勾手把静官叫了过来,却是抽了几首古诗让儿子背诵。见他一板一眼背得娴熟,他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崔妈妈又凑趣地笑道:“少奶奶没事就教他诵念这些,如今唐诗三百首他几乎都背齐全了,字也认了好多。在京城呆的那几个月,还有三小姐常常拿着书过来教导,静官就是想偷懒也不成呢!”
  知道自己的妹妹就是那么个执拗的脾气,张越不禁莞尔,当即也就不再考较,又拉了女儿过来,逗着她咿咿呀呀地说话取乐。这时候,秋痕和琥珀一同进了屋子,见礼之后,秋痕用手绢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忍不住埋怨道:“都说广州最热,我从前还不信,如今总算是体会到了。这屋子里根本呆不住,只要微微一动就是一身汗,咱们那些衣裳都太厚实了。”
  看见静官上前拉着她的衣襟下摆笑嘻嘻地问好,她立刻蹲下了身子,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又嗅了嗅鼻子,便睁大了眼睛问道:“静官身上擦了什么,味道奇怪得很,和咱们从前用的花露似乎不一样,不是茉莉,也不是桂花玫瑰。”
  “是金银花,听说里头还加了甘草,主料还是玫瑰花露。”杜绾说着便吩咐崔妈妈打开旁边那个小匣子,给了秋痕和琥珀一人一瓶,“之前衙门里那些官眷诰命一同过来,除了本地特产之外,就是送了好些各式各样的花露。这里不比京城,潮湿闷热,蚊虫等等原本就多,所以这些花露不但为了除味,还有祛汗驱虫的效应。我这里林林总总收了十几瓶,想着静官和三三都已经热得捂出了痱子,就给他们先用了,你们也拿去用着试一试。”
  秋痕和琥珀连忙谢了,而张越也好奇地拿过一个瓷瓶,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刚刚闻到过的那种味道。不得不说,后世的女人虽说瓶瓶罐罐多,却远远比不上如今这些纯天然的东西,花露是自己蒸出来的,胭脂水粉是自己淘制花汁子制作,至于那些香水,每家每户几乎都有独特的方子,他的母亲孙氏和妻子杜绾在这上头也都有些心得。
  爱美之心,原本就是女人的天性。
  “咱们当初是用锡做甑,加花加香骨蒸花露,这儿却是用铜锅壶,旁边设一道槽,上头是盔状的锡盖子,盖子上盛冷水,锅底上摆一个一寸高的架子摆放那些金银花甘草和花瓣等等,然后放在灶上蒸露。下头没水上头有水,却一样能取花露,这叫做干蒸法……”
  见崔妈妈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和其他人取过经了,秋痕紧挨杜绾站在那儿,脸上极其专注,而琥珀却没留心听这些,而是坐在小杌子上抱着三三玩耍,张越不禁哑然失笑,索性悄悄站起身来。到了琥珀身边,他轻轻拍了拍肩膀,随即当先出了屋子。没多久,琥珀便打起帘子跟了出来。
  “如今咱们已经到了广州,你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去海南。这儿不像京城,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打理,所以平日你不妨和老彭灵犀一块出去逛逛,也好打听一下消息。”
  琥珀没有去问张越到时候是否陪着去,毕竟丘家已经是过去式了,如今蜗居海南,地方官极有可能会派人盯着。倘若张越和她一块去,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局面恐怕便会滑落到另一个深渊。因此,她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彭大哥和灵犀姐姐都知道了?”
  “我对大堂伯说了。”张越想起离京前去见张辅时的那番促膝长谈,便点了点头,“你祖父虽说北征兵败,但在靖难的时候毕竟是功列第一,靖难军中的将领众多都承受了恩泽。大堂伯初封信安伯,也是你祖父和东平王鸣不平,说是张家父子两代功高,不可因私亲故薄其赏,这才在永乐三年得以封新城侯。倘若不是得了侯爵,他也未必能从东平王征交阯。所以,他心里一直感念。我也是之前才知道,这些年他和不少勋贵往丘家送过不少东西,只是都是托当地官员转交,不敢有太多往来。得知你的事情之后,他便说到时候让老彭陪你去。”
  见琥珀默然不语,他便继续说道:“灵犀跟着你,也能方便一些,她为人处事稳重精干,就是遇到什么也能遮掩过去。我这布政使若是能脱开身,抑或者是找到借口,到时候也可以陪你走一遭,一切看情形再说。”
  虽然张越承诺过,琥珀也知道他言出必行,但他做到这样的地步,甚至对英国公张辅罢事情挑明,无疑为她免除了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麻烦。凭借英国公的权势,当初或许残留下来的蛛丝马迹也必定被扫除得干干净净。
  但是,她只想回乡看上一眼,那一眼过后,从此之后,她便和那个丘字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祖父丘福当年支持的是汉王朱高煦,仅凭这一点,如今的皇帝不因此再次迁怒丘家,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不想再让自己的事牵扯到那个已经沦落到底的家族。
  良久,琥珀才深深屈膝行礼道:“多谢少爷。”
  “说什么谢字,对了……”张越忽然想起今天那个死活不肯说出姓氏的蓝衣少女九娘,略一沉吟就问道,“丘家是被迁徙到了琼州府澄迈县?”
  琥珀不知道张越为何突然问这个,愣了一愣方才点点头说:“没错。”
  “应该不会这么巧才是……”张越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最终还是觉得此事应该没什么关联,遂改口说道,“琼州府多黎族,虽说朝廷用了以峒管黎的策略,澄迈县似乎也是熟黎聚居的州县之一,过些天我让人寻一个妥当的黎人向导,到时候那这一路好走一些。你也收拾收拾,随时预备起程。唔,还是这样,陆路不方便,不如等到广州市舶司开海,你们坐船走。”
  除去交阯,广州布政司在天下十三布政司中向来处于中游水平,每年上缴的夏税秋粮都是处在中间的位置。洪武年间由于严格的海禁,唐宋年间曾经繁盛一时的广州萧条了许多,直到永乐帝重开市舶司方才恢复了元气。布政司虽说和市舶司互不相干,但番人番货的交易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财源,因此,对于天上掉下来的这么个左布政使,众人自然少不得合计。
  布政司后堂的徐家官廨书房中,这会儿齐集了整个衙门大半属官。由于乃是中等省份,布政司设左右参政各一,左右参议各二,底下还有经历司、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林林总总的属官加上杂职,少说也有二三十人。由于官廨吏舍有限,大多数人都住在衙门外头。这会儿由于要掩人耳目,屋子的房门窗子都关得紧紧的,而由于南方不好储冰,房间里尽管闷热难当,众人只得人手一把大扇子,啪哒啪哒的声音不绝于耳。
  “徐大人,虽说这回下狱的只是一个小角色,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那个徐大牙攀咬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咱们岂不是平白遭殃?这个杀星一来就是下马威,当咱们都是好捏的柿子,我看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否则他只怕会变本加厉。”
  “我看你还是省省事吧,就像你说的,只是个小角色,那般紧张做什么,按照他的意思该杀就杀该打就打,何必小题大做?人家是皇上亲信,真正杀过人的,只要不是真惹到咱们头上,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把本国人卖到番邦本就是犯忌的,何必帮那个利欲熏心的人!”
  “刘老弟你这是在指桑骂槐?”
  “刘老弟说谁大伙儿自个都清楚。这收受番人的孝敬礼物不要紧,为他们关说人情也不要紧,可悄悄地把本国人卖到番邦,在座的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可都是不会干的!既然干的只是一个人,那怎么也连累不到别人,咱们何必在乎这么一丁点小事!”
  眼看来商量事情的众人却冷嘲热讽内斗了起来,徐涛只觉得一阵头大。只是,他虽说官阶高,可资历还压不住众人,因此只能站起来打圆场,好一阵子才让众人安静了下来。这时候,他就换上了自信满满的表情。
  “那个女子是否被拐卖,这事情就先不说了。此事归理问所管,他一个布政使要是大肆株连,咱们这些参政参议都不答应,他就算圣眷再好也撑不过去。他来当广东布政使,是为了熬资历回京,不是为了来大开杀戒的。只要大家在此期间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找不到由头就没事了。各位想想,他回回到外头都是有人相助,这次却是孤掌难鸣!”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精神大振,彼此对视了一眼就齐齐点头。张越在山东有都指挥使刘忠,下江南和去宣府兴和都有京营随行,前次安抚山东也是刘忠随行,此次他是货真价实的一个人下来,广东都司的都指挥使李龙昔日镇守西宁,和张家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亲朋故旧撑腰,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七百零八章 争与不争
  外廷中枢有内阁六部都察院,内廷也有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这便是大明朝从开国皇帝朱元璋便开始沿用下来的内外相制政策。只是,文官武将还有偌大的天下无数的外官可以派遣,宫中派往外头的宦官却毕竟还在少数。于是,宫里司礼监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这四个要紧的地方争得头破血流,外头的镇守中官提督中官守备中官亦是紧俏。
  如今,由于御用监太监王瑾的一桩举动,宫中的那些大太监全都蠢蠢欲动——因为王瑾把广州市舶司提督太监秦怀谨贿赂的财宝一股脑儿全都呈给了皇帝,一时间,就是傻子也知道广州市舶司必定要换人了。原本这位子王瑾最有希望派自己人拿下,可王瑾竟是摆出了不好这一口的态度,因而众人暗笑他胆小之余,都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到这个肥缺。
  毕竟,眼下宫中既有侍奉了三位皇帝的刘永诚海寿陆丰,又有曾经是朱高炽心腹的范弘金英钟怀,还有朱瞻基最信任的黄润王瑾,这彼此之间争权夺势勾心斗角,绝不亚于六部和内阁的那些个大臣。眼下王瑾退出,别人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
  这会儿,被人讥笑为胆小鬼的王瑾从乾清宫回到御用监,一进正屋,他就把右手伸到了左袖中,摸出了一枚东西。仔仔细细瞧了瞧,他的脸上就露出了十分喜色。
  这是一枚半寸见方一寸来长的银记,上头赫然印着“肃慎”两个字,不但如此,皇帝还赐他表字润德,这是宦官中谁也没有的荣耀。相形之下,钱财等等都是身外之物,着实没什么要紧的。那些看不清形势一味只想着捞钱的家伙猜不到皇帝的心意,他却心里有数,于是举荐了一个别人料不到的人选。
  内阁那些方方正正的人他不想也不愿去打交道,但卖个好给张越,人家却必定记情!
  二十七个月丁忧守制期满,张信从开封回到了京城,往吏部报备之后便是复出候缺,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由于礼部尚书吕震的举荐,他竟是轻轻巧巧就补了兵部左侍郎!仕途上顺心,再加上年初的时候家里便正式分宅而居,虽说如今的住所和阳武伯府相比小了一倍不止,但终究是没了寄人篱下的感觉,他自然是有些志得意满。而这天更是得了一个莫大的好消息,于是他心里反反复复盘算了一番,趁着偶尔早散衙,便前去英国公府探张辅。
  尽管身体向来康健,但前些天乍冷乍热,张辅感染了风寒,便索性告病在家休养。然而,他是太师英国公,这一“病”顿时惊动大发了,不但宫中张太后亲自派人探视送药,皇帝还使了御医前来诊脉,别说亲朋好友,就是不沾亲不带故的也有好些人上门探望送礼。不厌其烦的他只好吩咐门上只放要紧的人进来,其余的一概挡驾。
  此时此刻,斜倚在梨花榻上的他打量着满面春风的张信,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你从前是工部右侍郎,对于兵事未必熟悉,这兵部侍郎不是那么好当的。如今我掌中军都督府,攸弟人在交阯,越哥儿人在广东,你又入了兵部,再算上我家老二老三,这单单显达两个字已经是远远不足以形容这般殊遇了。你的儿子已经出息,所以你切记凡事低调。”
  张信昔日被贬交阯,就是因为受到了迁怒,如今听张辅这郑重其事的教训,他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但仍是应了。既然张辅提到了儿子,他便奉上了张赳的功课本子,又笑道:“翰林庶吉士每月一考,赳儿从前资质不错,如今更胜在勤奋,回回都是上等,等到三年期满,成绩必是名列前茅,到时候无论留院还是分发六部都察院,都是好的,竟不用我担心。”
  “依我看,他与其留朝,还不如求外官。”
  张辅随口说了一句,见张信面上一紧,他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却也不想再多说。然而,他不想说,张信却本就是有求而来。这会儿又东拉西扯说了些别的事,张信渐渐地就道出了此来真意:“今日兵部尚书李庆李大人改了南京兵部,这兵部尚书便出缺了,也不知道皇上会委派何人就任此职。”
  听到这话,张辅不禁心下一跳,打量了张信两眼便闭上了眼睛。沉思良久,他见张信一味盯着自己,于是更觉烦躁,索性也不接那话茬,等到张信坐不住,说是让他安心休养,起身告辞离去,他才重重捏着梨花榻边缘的硬木,眼睛望着房梁上挂着的那盏宫灯出神。
  王夫人原以为张信这傍晚时分来,必定是留下用了晚饭再走,却没想人这么早就回去了。刚刚在门外听一个婆子说张信走时脸色仿佛很不高兴,她自是有些忧虑,便吩咐随行的大丫头在门外等候,自个捧了药碗进去。使眼色屏退了在旁边伺候的丫头,她就在梨花榻前的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下来,又将药碗搁在旁边的海棠高几上。
  “老爷,可是刚刚起了什么纷争?”
  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张辅这才收起了杂乱的思绪,坐直身子接过了药碗。端着那碗浓浓的药汁,他把张信所求之事说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在交阯那种地方贬谪多年,回朝未久又是丁忧艰归,换作是谁,这功名心都会更强,也难怪他看不透。兵部侍郎看似与尚书只有一步之遥,他如今才五十出头,又怎么会不想再进一步?可是,张家已经有一公一伯,越哥儿也是简在帝心之人,他要是一味只想着往上爬,恐怕是不进反退,而且还会连累了赳哥儿的前程。”
  张信从解元入仕,最初都是在京城为官,王夫人自来便和他一家颇为亲近,也喜欢张赳的聪明伶俐。此时听张辅如此说,她顿时大吃一惊,忙问道:“既然他已经起复,又擢升了兵部侍郎,难道不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才干?再说既是兵部尚书出缺,他有心思也是自然的。”
  “他早先有言事之功,所以才擢了工部侍郎,可贬谪交阯之后,他又有什么功绩?兵部不比工部,在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户部,他在兵事上无甚见解,却得了吕震举荐,这才出任侍郎,却不知道在这个位子上极易被人挑错处。我知道他不甘心,二房出了个伯爵,三房若是越哥儿再努力一把,将来少不了闻达。他也是想让人看看,张家长房嫡支也并非暗淡无光……可他也不想想,世事哪有那么顺当!”
  想到从前张信常常过府与自己谈天说地满腔雄心,张辅更是摇了摇头。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从前又没有了不得的功绩名声,哪里就那么容易熬出头?若是明智,就该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好好栽培后人,稳稳当当守住现在的位子就好。看看张倬,之前因张越的缘故得了诰封,眼下干脆借病在家休养,根本不去吏部行文求什么起复候缺,如此方才是聪明人!
  夫妇俩交谈了片刻,王夫人见张辅仿佛是有些心灰意懒,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打算改日见了冯氏好好劝一劝。等到她出了屋子,碧落就快步迎上前来,说是张谦张公公上门探望,她略一思忖就反身进去报了一声,见张辅点了点头,她立刻吩咐把人请了进来。
  张谦如今也已经是五十出头,虽说还挂着御用监太监的名头,但已经再不管事,只是在外头的宅子里养老。即便和张辅乃是老相识,他也很少上门来。因此,觑着他一身整齐的素缎袍子,头戴诸葛巾,要不是下颌少三缕长须,赫然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张辅不禁笑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自然是上头的风。”张谦在宫中谨慎小心,在张辅面前却不怎么拘礼。见榻上这位英国公皱起了眉头,他也不再拐弯抹角,施施然落座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原本打算闲下来养老,但昨日来了个不速之客,说是郑和王景弘一大把年纪都还掂记着航海,我在家赋闲浪费了人。那一位荐我去广州市舶司掌总,我寻思之后就应了,这会儿刚刚打宫里来,才见过太后和皇上。”
  听到这话,张辅大感意外,一问之下才得知是王瑾的举荐。琢磨此事没什么坏处,而且张谦曾数次在广州迎接番使,对这些勾当极其了然,他不禁欣然一笑:“你闲着一直养老,到时候难免被人骑在头上,有这么一个差遣倒是不坏,只对于你来说反而是屈就了。况且那么多人争破了头,结果却让你渔翁得利,你可得小心暗箭。”
  “这种事我自然省得,不过是来和英国公说一声,回头也让你家那匹千里驹多多照应我一些,别让我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给吞了。”戏谑地撂下这么一句,张谦便正色道,“今儿个我过来,是太后和皇上让我来探探您的病。英国公可是纵横不败的名将,太久不露面不好,要知道,如今汉藩虽定,天下却还不太平,您这个中府大都督还不能这么早撂挑子,毕竟您不像我本就是闲人。皇上还使我问一句,可有兄弟家人加恩,英国公还请自个掂量掂量。”
  “兄弟家人加恩?”
  皇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张辅不得不仔仔细细多考虑。他这一沉思,旁边的张谦便插话提醒道:“你那两个弟弟都领着军职,不是宿卫就是近侍,还是仁宗皇帝登基的时候加恩封赏的,皇上登基他们还没挪动过。我知道那两个未必合你心意,但既然皇上说了,你就顺水推舟推他们一把,也免得他们常常抱怨你。另外,你堂兄弟可还有三个。”
  “不是这话!”
  张辅却是重重摇头道:“我家老二老三他们俩都是庸才,当初就险些因为野心勃勃而闯出祸来,如今要是再加恩授以高位,岂不是更加糟糕?我宁愿让别的亲戚得利,也不愿他们两个占了好处说风凉话,真要加恩,我也不愿意举荐他们。”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张信的暗示,一时也顾不上张谦什么表情,跳下床趿拉着鞋站定了,随即来来回回踱了两步,又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瞧着门口的帘子发愣。良久,他才缓步折返了回来,对满脸惊异的张谦苦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是关心则乱,让你见笑了。这一丁点毛病折腾了这么几天,我明日便去中军都督府理事就是,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张辅复出视事不过三日,朝中便正式下文,以御用监太监张谦提督广州市舶司。尽管这不太合常理,可皇帝既然说张谦数使西洋常常和番人打交道,自然没人再敢有什么异议,纵使是起初为了这么个位子掐得死去活来的那几个大太监,也都犹如泄气的皮球没了脾气。
  这天,张辅奉诏随刘永诚前去乾清宫,一路上就发现刘永诚佝偻着腰,说话也有气无力。他从来不理会太监中的勾心斗角,面圣参礼之后就把此事丢在了脑后。因朱瞻基问起南北军务,他自是一一详尽作答,君臣攀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他果然等到了那个熟悉的问题。
  “举世皆知卿忠勇无双,更有定国之功,如今朕用人之际,卿可有兄弟加恩?”
  已经在家里考虑了近三日的张辅欠了欠身,一板一眼地说:“臣弟张輗张軏已经蒙恩授军职,出入宿卫,但两人尽皆奢侈寡才之辈,若再加恩不足以服众。臣从弟兵部侍郎张信颇有贤名才名,可担重任。”
  朱瞻基微微蹙了蹙眉,继而又舒展了开来:“张信……可是阳武伯张攸之兄,广东布政使张越的大伯父?朕记得吕震举荐过他,如今正是兵部右侍郎。他的儿子朕之前去翰林院时还见过,倒是有板有眼的年轻人。唔,既有贤名,朕到时候见一见他。”
  见朱瞻基答应,张辅自是松了一口气。王瑾送他出来的时候,他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到云台的时候,他就停住脚步对这位皇帝的心腹太监说道:“王公公乃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刚才的事还请行个方便。我那从弟家有两子,如今长子出仕,次子却还无着落,若是能蒙恩世袭军职,也能告慰我那已故婶娘的在天之灵。”


第七百零九章 速决
  永宁宫乃是东六宫之一,永乐洪熙年间素来是高等嫔妃所住,如今住在这里的便是孙贵妃。二进院子朝南的正门名曰永宁门,前院正殿是永宁宫。正殿五间,前接抱厦三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兽形檐角,檐下五彩斗栱,绘龙凤和玺彩画。正堂的正中悬着当今皇帝朱瞻基的御书金漆匾,题曰“恭肃德懿”。
  东西配殿各三间,也全都是朱瞻基亲自题词,东曰明性堂,西曰静心居,却是和东西六宫常用的贞顺婉宁等字大不相同。如今这位皇帝坐在明性堂中紧挨双交四菱花扇窗的椅子上,一面笑呵呵地逗弄着自己唯一的女儿,一面端详着孙贵妃展示给自己瞧的刺绣。
  “你这手艺真是越发精巧了。”
  比起木头人似的胡皇后,孙贵妃素来最会撒娇扮痴,此时便轻轻哼了一声:“皇上惯会说好话哄人,前日妾把那幅绣好的帕子送给太后,太后却什么都没说,还是用的平日那一块,倒是皇后打的扇络子见着用了。妾的手艺寻常得很,哪里比得上皇后。”
  瞧见心上人那委委屈屈的表情,朱瞻基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没法子劝说什么,只能岔开话题。好在孙贵妃也不痴缠,很快便笑吟吟地说起了别的,他的心情自然而然好了起来,又许诺晚上留在这儿过夜。得了这样的准信,哪怕是孙贵妃素来便是宠冠六宫,心中也欢喜得紧,立时说御膳房的晚膳不过虚应故事,自己亲自去备办宵夜,留下女儿就去了。
  她这么一走,朱瞻基的眼睛虽说看着脚旁咿咿呀呀的女儿,心里却不禁想起了母亲张太后对孙贵妃那种冷冷淡淡的态度。按理说孙贵妃年少入宫,又是他的外祖母彭城伯夫人亲自送进来的,一直养在张太后身边,可如今张太后愣是亲近之后才入宫的胡皇后。只是这些事情纵使他这个皇帝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唯有平日待孙贵妃更好而已。
  小公主如今已经两岁,听她奶声奶气地叫着父皇,朱瞻基自是心头高兴,便笑嘻嘻地拿着桌上果盘中那些鲜艳的糕点,正逗得开心的时候,他忽然瞧见王瑾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遂随手把那块红豆糕递给了一旁的乳母,命其好生看着小公主,这才站起身来。
  到了门口,看见王瑾忙不迭地行礼,他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又问道:“你送英国公去了那么久,可是他说了什么?抑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打听消息?”
  “是,英国公确实嘱托了小的一件事,不过这好处却是不曾有。英国公为人方正严肃,哪里屑于做拿小恩小惠收买人这种勾当。”王瑾膝盖没着地就看到朱瞻基叫起的手势,自然顺势站起身来,又赔笑把张辅的嘱托复述了一遍,这才说道,“说实话,小的那会儿又疑惑又纳闷,英国公素来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张信能当兵部侍郎已经是额外加恩,他怎么就会随随便便再请恩典,这世袭岂是那么容易的?”
  “怪不得皇爷爷在世的时候最信赖他,父皇也褒奖他虽为武臣,知礼过六卿,他能多年稳居高位,这不骄不躁便是一条,那些文官真该好好学一学。”
  朱瞻基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却也没有向王瑾点透,感慨了一番便吩咐道:“你去兵部传旨,召兵部侍郎张信到乾清宫,朕要见一见他,看看英国公这‘煞费苦心’举荐的人究竟如何。”
  张信从前当工部侍郎的时候随班远远见过时任皇太孙的朱瞻基数次,但之后又是贬谪又是丁忧,便一直游离在朝廷中枢之外,就是此次起复,也还没有单独面见天子的机会。因此,这会儿跟着前头引路的王瑾来到这乾清宫,他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激动,等王瑾若有若无地暗示先头英国公见驾时已经举荐过他,他更是感到一颗心跳得飞快。
  多年蹉跎,他总算是等到了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朕从吕震之请任卿为兵部尚书,那时候倒没想到卿便是英国公的从弟。”端详着张信,朱瞻基觉着对方和张越有几分相像,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张家是将门世家,上上下下对用兵之旨都深有见地,就连张越年纪轻轻,在兵部也是屡建奇功。如今你任兵部侍郎,朕倒是要问问你,对于眼下的军情可有什么建言?”
  张信自打就任之后,就对兵部事务狠狠下了一番气力了解,而自从兵部尚书李庆调任南京,觊觎尚书之位的他更是花了好些天的工夫整理心中所思所得,此时皇帝开腔发问,他便把精心准备的话有条有理一桩桩一件件说了出来。
  因之前朱高炽即位之后便是暂缓用兵、暂停下西洋、罢诸道金银课等等,他自觉朱瞻基虽开海禁,其余事务却也应当沿袭之前那一套。再加上北边瓦剌鞑靼称臣纳贡很是恭顺,而黄福前往安南之后,那边也渐渐恢复平静,他自然是力主削减南北备边兵员,屯重兵于京师,又指出阳武伯张攸镇守交趾已经有四五年了,也到了轮换的时候。
  朱瞻基听着听着,心里渐渐有些不以为然。他和父亲朱高炽的想法不同,朱高炽觉得永乐年间南北连番大战,如今应该罢兵不用以求休养生息,同时也能渐渐削除那些勋贵的兵权和影响力。但他曾经跟朱棣出塞,深知北边的蒙古乃是狼子野心,长时间不打不但会任其做大,就是边疆守备兵力也会逐渐弱化。祖父朱棣第三次北征的时候,将兵就已经削弱太多了。
  而张越临走前,给他上兵事十条时,更是清清楚楚地指出,交趾镇守总兵绝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换,交趾布政司的官员也不可轻易调动——不但如此,朝廷还需优抚。交趾孤悬西南,之前曾经多年不从王化,好容易用一员将领以及一批官员使得上下民心归附,动辄换人便意味着政策大变,之前的局面很可能毁于一旦。
  等到听完这长篇大论,朱瞻基心想张辅究竟是老谋深算,当即便笑道:“张卿果然是家学渊源,若是文官都能如卿这般肯下功夫精研武事,何愁天下不宁?来人,取冠服来。”
  张信看到两个小太监捧着东西从一边的门进来,也来不及细看,慌忙拜伏谢恩。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是感觉到有人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摘下他的乌纱帽,随即换上了另一样东西。心中疑惑的他抬起头来,却看见面前除了皇帝之外,那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捧着的赫然是一套绣着虎豹纹的衣裳冠冕。一瞬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既是将门世家,朕便破个例!改卿武职,授锦衣卫指挥同知,世袭指挥佥事。朕知道你的长子如今已经是翰林庶吉士,也是年少英才,这世袭军职是用不着了,这世袭指挥佥事让你另一个儿子承袭就好!张家三代忠勇,你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期望。”
  广州和京城一南一北相隔数千里,便是快马驿传往往也要十余日,因此朝廷的任何消息传到这里,往往也就变成过时的消息了。而天高皇帝远,与云贵之间又隔了一个广西,其中还有屡屡叛乱的大藤峡,于是交趾军粮也很少从这儿征发,广东百姓从商从农安居乐业。于是,张越上任伊始,拿着了这么一桩大案子,却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反倒是把带来的那些小厮随从都派了下去了解四乡农耕,又派人到黄埔镇所在的码头上了解往来商船的情形。
  他对那案子摆出了一幅袖手不理的态度,理问所的几个属官反而是犯了难。主官虽不问,可人是他命人拿回来的,自然不能蒙混过去;可布政司的参政参议有好几个常常派人查问情况,更有人直接关说人情,这让他们实在是招架不住。这拐卖与否倒是不好说,可将本国人口卖与他国,从洪武年间便是一条禁令,单单咬住这一条,那徐大牙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眼看左右逢源的结果便是两面不讨好,从六品的理问熊浩急得嘴角生出了一溜水泡,吃饭喝水都是生疼。和副理问以及负责案卷的几个书吏反反复复商量了好几次,他终于决定直接去见张越一回,把明细情形一一报上,到时候上头怎么说他怎么处置。
  此时,他在正堂中把一应案卷都交了上去,简短汇报了情形,随即便正襟危坐再不吭声,眼角余光却在瞄着上头刚刚换上去的牌匾。昔日的宣德两个字如今变成了宣仁,一样的黑漆金字,仿佛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德和仁字意思相近,倘若这位新任藩台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上上下下的人才能真正安心。想归这么想,他偷觑张越的目光却仍满是忐忑。
  “徐大牙供认确实曾货卖男女百余人给番使和番商?”
  “是。”
  “该名女子情系拐卖查无实证?”
  “是……”
  “之所以查无实证,是因为该名女子坚决不肯吐露姓氏名讳?”
  眼见张越一面翻案卷一面提问,不一会儿就问到了最关键的一条,熊浩不禁扭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笔直些,随即低下头说:“因此女乃是苦主,属下不好动粗逼问,所以实在问不出她的真实名讳。听说话口气,察举止做派,极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兴许有可能是怕泄露名姓,到时候遭乡邻耻笑,所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污人清白。”
  “好,很好。”看到熊浩听了这三个字,反而更加忐忑不安,张越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自己当初面对朱棣的时候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如今这些下属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信念一转,他便笑道,“掌刑名者,就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像你这般,则百姓何患酷吏?此事便用私将人口出境罪办理,还了那名女子身契就是。”
  听明白这确实是夸奖,熊浩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待到领悟了张越只就事论事,并无株连扩大的打算,他更是喜上眉梢,知道如今对布政司的其他官员也都能交待了。一一答应了一声,又变着法子逢迎了张越一番,他这才上前抱起厚厚一沓案卷,躬身退出了大堂。
  “宣仁……这一回杀鸡儆猴也就够了,毕竟是查无实证。要是再像从前那样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遍地人头,我这名声恐怕就要真要被人用来止小儿夜啼了。”
  张越望着那自己亲笔所题的匾额,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不耐地伸手拉了拉衣领。虽说已经到了小半个月,但他还是极其不习惯这里闷热潮湿的天气。他生来畏热喜寒,最怕的就是大伏天,可如今这种时节,他只是端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后背心就完全湿透了,这一年到头多半是如此,他可怎么过日子?之前来广州时他完全忘记了这里的酷热,如今可有得受了。
  理问所衙署就在布政司衙门的左边,前厅有左右夹室各一间,后头菜是三间正堂,乃是理问退省之地,两旁走廊的数间屋子则是用来贮存案卷。虽说林林总总的屋子也有一二十间,但由于久经时日,如今的梁柱等等都已经颇为陈旧,家具摆设更是不成样子。相形之下,理问所后头的监狱则是显得更为破败,熊浩只在门口站了一站,便再也不愿意跨进去。
  这事情不论交给本地的县衙还是府衙都可以办好,但就是因为张越亲自交代,他不得不亲自出马,如今那个徐大牙就关在这女牢里头。自来能下在这儿的都是重犯要犯,大牢里头的犯人从来就不下百人,每年至少都有十几个庾死狱中,那股臭腐蒸湿之气自然是非同小可。此时此刻,他琢磨了一下张越的态度,便对门口的狱卒吩咐把原告被告提上正堂。这些天他为了安那徐大牙之心,很是敷衍了她一番,如今却得快刀斩乱麻。
  “按大明律,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疋、紬绢、丝绵、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担驮载之人,减一等。货物船车并入官。于内以十分为率,三分付告人充赏。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犯妇徐大牙私将人口出境,按律处绞刑。”
  在大牢中一关就是十余日,又是理问所中的大牢,徐大牙自然不用说便是满脸颓色。此时被人架着跪在大堂上,她不禁双腿发软,战战兢兢连上头的问话都听不分明。当听到熊浩冷冰冰的那番判词时,她更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而熊浩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见九娘默默跪在一边,他就沉声说道:“民女九娘告徐大牙拐卖,查无实证,发还身契听其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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