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校场龙旗下


  如今的司礼监经厂虽说监管书籍、佛、道藏的官刻本,但整个经厂也就是二三十间屋子,算不得很宽敞的地方。毕竟,西苑之内宫室众多,能够出入这里的工匠自然要加以严格限制。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司礼监既没有批红之权,也没有参与政务的份,自然更不可能把司礼监经厂造得招摇万分。
  因此,即便张越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经厂内也没有任何人出来探问究竟,就连原本看门的两个门房也都躲到了屋子里,里头恰是一片静悄悄。自打刚刚皇帝路过此处的消息传开之后,里头的所有印刷工序都停了下来,唯恐惊着了御驾。
  足足等了一刻钟,张越这才看见皇帝那一行重新起行,遂整理了一下衣冠迎了上去。由于朱棣回来之后只在正旦大朝会上出现过一次,所以这半年多来他也就只见过皇帝一次。行过礼后,他悄悄瞥了朱棣一眼,见其瞧上去比北征时苍老了许多,自是想起了传闻。
  不管昔日是多好的筋骨,朱棣毕竟已经六十多了,如今变本加厉地好女色,还惦记着上战场,这不是瞎折腾么?
  西苑之内仍属皇城,因此除却皇帝之外,其余人都是步行。尽管朱棣已经老了,但他毕竟是昔日亲自上阵杀敌练出来的筋骨,等闲骏马竟是驮不了他,眼下他的坐骑是西域贡来的名种,连人带马差不多有两人那么高,身量极高的张越走在旁边,只觉得左边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极强,倘若要看皇帝,竟是得仰着脑袋。
  朱棣许久不见阁臣和七卿以外的官员,既是张越来迎,他这一路上的问题就没有停过。因张越先前是兵部官,如今虽在东宫,也不是讲读官,他这字里行间当然便是只问兵事,渐渐地就跑题提到了北边的形势。当说起之前阿鲁台望风而逃不敢交战时,他更是冷哼了一声。
  “从当初就藩北平到现在,朕也不知道打过多少仗,那么多对手当中,阿鲁台最是无耻反复!去岁逃得不见影子,如今听说又带着部落回来了,大合鞑靼诸部,还和瓦剌又打了一场。朕就不信他能够躲一辈子,朕就不信拿不住他!”
  张越用眼角余光斜睨了一眼张谦和海寿,见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他沉吟片刻便答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阿鲁台昔日自恃兵强反叛我大明时,对上皇上大军,最后也只是仅以身免。他当初称雄是因力强,如今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敢说阿鲁台是强弩之末,你倒是不怕人说你夸口!”想起了阿鲁台的长子算是间接死在张越手下,就是鞑靼的军旗亦是为之不保,朱棣便想起张越之前的军功尚未赏,当即笑问道,“那你说,阿鲁台为何还要不死心?”
  “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是以实力定尊卑,他做出挑衅的姿态不过是为了震慑部众,使得瓦剌不敢进袭。可是,相比瓦剌败过一次便不敢轻举妄动,阿鲁台却已经是一败一逃,早就丢足脸面了。如今他实力不足,纵使大军出塞,恐怕他还是要望风而逃。不是臣看低了他,哪怕我朝不出兵,十年之内,阿鲁台这个名字也会成为过去。”
  “刚刚朕还说你夸口,你这一回居然直接断言!好,待会朕倒要听听你怎么圆这番话。”
  朱棣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只是内教场在望,他也不好再问下去,遂重重一扬马鞭,纵马飞一般地疾驰了出去。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时吓着了身后随从的张谦海寿和一大帮御马监亲兵,再加上执掌御马监多年的刘永诚不在,于是,刚刚还整整齐齐的队列顿时不对了,一大帮人撒丫子飞奔跟在风驰电掣的皇帝之后,那情景恰是一种另类的壮观。
  内教场中此时官兵云集。由于地方有限,再加上大批军士入宫亦是干犯禁令,因此刀牌手、弓箭手、长枪手、铳兵各抽调了三百精锐,都是武艺精熟身家清白的军中健儿,年纪都不超过十八岁,恰是英气勃勃。在教场入口处迎了朱棣,朱瞻基便将皇帝请到了事先搭好的遍插龙旗的高台上,随即又立在一旁解说了两句。
  “明日万寿节朝贺不过是官样文章,今天你既然邀了朕来,待会就上场射柳,让朕瞧瞧你的武艺是否有长进!”吩咐了朱瞻基,见其二话不说便躬身答应,旋即笑吟吟地下去准备,朱棣不禁对这英武的孙子更是满意,又招手叫了张越上前,“你刚刚的话才说了一半,现在继续往下说,让朕听听你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想法!”
  “臣哪里称得上未卜先知,但之前所言并非诳语。如今的阿鲁台众叛亲离,兵力声势都跌到了最低点,所以不得不在表面上装出和大明争胜的表象,其目的一是想让瓦剌三部不敢合在一起进攻他,二是想继续捧着黄金家族的孛儿只斤氏当招牌,让鞑靼各部聚拢在他的麾下。而前次北征时,瓦剌三部之所以先答应出兵,继而又作壁上观,也不过是想趁着两败俱伤的时候捞便宜。所幸皇上慧眼如炬,击败兀良哈人后便立刻退兵,使他们没了可趁之机。”
  慧眼如炬天纵英明之类的话朱棣听了无数次,早就免疫了,但张越前面那番话却是和杨荣等大臣的意见颇有相近之处,因此他便渐渐沉思了起来。此时此刻,场下的官兵已经开始了演练,红色的袢袄在太阳底下显得异常鲜艳耀眼,枪尖和刀锋更是闪烁出点点寒光,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
  看到朱瞻基已经开始弯弓射柳,想起先头这位皇太孙对自己说的话,即便看到朱棣脸色不那么好看,他仍是没有退缩。上次北征获得了上万马匹数万牛羊,但消耗的粮食暂且不去算,因为军粮供给太大,运送军粮的骡马死了两万五千余,再加上军器损耗以及其他损失,那些战利品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皇上,之前瓦剌马哈木兵败于大明,随后又败于阿鲁台,甚至连其子脱欢都曾经被俘,但脱欢袭封之后,他的绰罗斯部已经休养生息数年,不但强于辉特部和客列亦惕部,而且可以说是蒙古诸部中最强的,瓦剌三部加在一起,已经远远强于鞑靼本部。脱欢此人野心勃勃,去年眼见阿鲁台避战兀良哈人险遭灭族,此人决不会坐视阿鲁台招兵买马,只要说服了贤义王太平和安乐王秃孛罗,瓦剌今年必定有所动作。”
  昔日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奠定了蒙古帝国的基础,因此成吉思汗的直系家族直到现在仍然是大明最提防的力量。由于瓦剌地处漠西,对于中原的威胁远远小于鞑靼,所以朱棣早年曾经扶植过瓦剌,在对方露出不臣之心的时候又迎头痛击了一次,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相比鞑靼,他宁可瓦剌取而代之。
  要知道,没有故元的旗帜,瓦剌就算统一了草原,也迟早会被那些不满的部落掀下去!
  “皇帝陛下万岁!”
  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突然传来,高台上的君臣俩同时回过神来。看见朱瞻基神采飞扬地一骑绝尘飞奔而来,朱棣立时明白自己的长孙再次三箭全中,不由得满心高兴,暂且把其他事情都抛在了脑后。等到朱瞻基滚鞍下马上前双手献上柳条下拜,他当即连连叫好,唤了其上来后,竟是随手解下了腰中佩剑。
  “有孙英武果敢如此,朕就放心了!这剑随朕多年,虽说已经不能上阵使用了,却是真正的杀器,今天就赐给你!”
  “孙儿叩谢圣恩!”
  朱瞻基从小就看着朱棣佩着这把剑,此时一听此言,立时心中大喜,慌忙跪下接过。见到朱棣兴冲冲走下了高台,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剑,随即直截了当地取下自己原先的佩剑丢给了张越,又把那天子剑佩在了挂钩上,对张越笑道:“皇爷爷既然赐剑给了我,我那把剑就赐给你了!这些天你常常陪着我射柳赌斗,刷了那么多趟马,这就算是赏你的辛劳。”
  “多谢殿下!”
  张越一眼就认出朱棣给朱瞻基的那把剑是自己曾经拥有过一阵子的天子剑,心中正犯嘀咕时就听见后一句,不禁愣了一愣,随即连忙谢过。只是,他今天也佩着剑,自然没办法学朱瞻基那样把自己的剑扔给别人,只好就这么捧着。眼看朱棣药离开,他扫了一眼下头,恰是看到刘永诚从教场左边绕了过来。
  跟随朱棣身后的海寿也瞅见了刘永诚,连忙上前禀报说:“皇上,刘公公回来了。”
  说话间,刘永诚已经赶上了前来。他乃是常常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此时便只是一跪即起,随即便退到了朱棣身侧,禀报说已经把人送了回去,紧跟着声音又低沉了下来。
  “皇上,老奴送了李茂芳回去,又下令拿了万春宫中所有执役的宦官问私自纵囚之罪。结果有个小猴儿怕挨打,竟是说……说李茂芳在万春宫中日日拿侍女泻欲,此次还让她们放血取墨抄经……”


第六百零一章 大怒,大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只争朝夕。至于夹杂在这两者之中,非君子非小人的某一类人,则是能够暂时隐忍仇恨,可一旦找到机会却决不会轻易放过。当看见朱棣忽然之间向刘永诚大声质问着什么,尚留在高台上的张越就知道,这一回的事情十分成了八分。
  刘永诚去年北征时横遭人暗算,这自然有自己不小心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因为有人死死盯着御马监那点侍卫亲军,死死盯着东宫。可是,那终究是从燕王府开始就跟着朱棣的老人了,但使过了那一关,不瞅准机会做一番事情报仇,那么刘永诚这个御马监太监恐怕也就是徒有虚名了。据他所知,这位老太监回来之后明面上隐忍,背地里可是动作不断。
  “元节,跟我下去看看,皇爷爷仿佛有些不对头!”
  听到旁边这个焦急的声音,张越立即回过神,又跟着步履匆匆的朱瞻基一同下了台阶。此时场中的府军前卫军士已经是一队队散开了去,而随行的御马监亲兵则是严密地将朱棣拱卫在当中,只有恰好在皇帝身后左右的人,才能体会到刚刚那一刻朱棣的勃然怒火。
  “这就是朕外孙的一片孝心,好,真是好极了!”
  朱棣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忽然转过身来,劈手抢过海寿手中捧着的那本金刚经,猛地掷在了地上。即便如此,他仍是不解气,上前又狠狠踩了几脚。等瞧见朱瞻基带着张越上前来,他才按捺了心头怒气,扭头对着刘永诚便沉声喝道:“你再去一趟万春宫,把那个小畜牲提到乾清宫来!只知道耍弄小聪明,如此无君无父无长无上,他哪点像他老子!”
  “是,老奴明白了。”
  刘永诚深深施礼,旋即便立刻退了下去。而一旁的张谦看着刘永诚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冒出了一阵阵凉意。皇帝既然这么说,又差遣了刘永诚去做这档子事,这李茂芳的结果自然可以想见。要说那个草包实在是没什么可同情的,自从皇帝登基之后,也不是没除掉过比此人更显赫更功高的人,可是如此一来,已故景国公李让,岂不是要绝后了?
  由于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朱棣原本因为大阅府军前卫而生出的那么一点好心情完全无影无踪,即使朱瞻基和张越上前时,他也显得很是不耐烦。随随便便说了几句,他便一指张越说:“让你闲了这么久,是为着你祖母新丧,如今既然她已经安葬,你也该好生勤勉起来。武库司如今没什么大事务,你从明天开始入兵部职方司,试郎中事,等过几个月上了手再行实授。至于皇太孙宫……以后你每三日去一次就好!”
  瞧见一众人簇拥着皇帝离去,朱瞻基不禁蹙起了眉头,见张越仍在愣着,他便无奈地说道:“元节,这一回可是要恭喜你了。武库司打交道的都是些繁琐事,虽说不少人视其为优缺肥缺,但兵部四司之中,它却顶多只能排在第三。职方司掌四方军务机要,外人看来不比武选权力大,可武选司在高品除授时都得听上命,远远不及职方司的要紧。皇爷爷如此信赖,你可得用心。”
  最初的惊讶劲头过去,张越此时此刻已经是醒悟到了这番迁转的缘由。他在皇帝面前那番话并不是信口开河,是根据自己在兵部所知所见、对阵阿鲁台的经验以及后世那些见识得出的结论。只不过,他毕竟不是职方司的人,兵部派在各地的谍者以及更深一层的隐秘有很多都不甚了了,如今调去职方司,也便于进一步了解蒙古和其他各国。
  “殿下放心,臣自当谨记勤勉。”
  由于明天就是万寿节,宫中还有不少预备,因此大阅既然结束了,朱瞻基便没有多留张越,又说了几句话就吩咐陈芜将张越从西安门送出宫去,免得多走冤枉路。这几天和陈芜打多了交道,张越也觉得这个年轻太监机灵聪敏却又很懂进退,与其说话时也就随便了些。此时两人沿太液池边走,拐弯路过西酒房的时候,陈芜就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刚刚小的恰好去了一趟内书房,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阳武伯拿住了交阯黎利,正打算押送回京献俘阙下!黎利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角色,却在交阯上窜下跳,每次就是打败了他,仍是抓不住人,此次可是斩草除根了。要说先头英国公在交阯就是威名赫赫,此次阳武伯也同样是不负众望。除了道一声恭喜之外,小的却还真想谢谢阳武伯。”
  听说黎利被擒,张越货真价实又惊又喜。要知道,交阯前前后后叛乱了好几遭,就属这个黎利最最狡猾,每次打得七零八落都能东山再起,如今人已被抓,无疑意味着交阯能够安定一阵子,同时也意味着二伯父张攸能够心愿得偿。抓到了黎利,这爵位变成世袭也就铁板钉钉了。然而,陈芜最后一句话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公公为何要感谢我家二伯父?”
  “咦,小张大人不知道么,小的是交人。”陈芜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不以为意地舔了舔嘴唇,“小的那时候流落街头,正好安南征童子,小的也就索性把心一横应征,后来就随英国公到了京师,从入宫起一直服侍皇太孙。殿下喜爱小的谨慎,这内外杂务都交了料理。小的家里原本殷实,却是因身为当地豪族的黎利兄弟瞧中了那点财富,这才险些连命都没了。如今黎利既然被擒,小的也算是报了破家之仇,以后也可以安安心心侍奉殿下了。”
  张越听说陈芜是英国公张辅从交阯带回来的,顿时愣了一愣,随即记起确实听说过张辅征讨安南回来后献上了一批面目姣好的安南童子,结果这些人都被阉割后送入了宫中。尽管这是建国以来就有的做法,比如说蓝玉沐英等人征云南带回了郑和等一大批人,朝鲜进贡臣服则是献上了海寿等十数人,但听起来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和我一同进宫的一共有几十个人,范安阮浪如今跟着皇太子殿下,其他不少都在各宫杂使。但凡来自交南的人,没有一个不怕英国公的。英国公在朝中时瞧着只是一个稳重的大臣,可在交南的时候,那打仗简直是神了,那名声能止小儿夜啼。”
  想起自己在民间时听说的那些传闻,想起自己跟着别人一起看到的那尸体堆成的恐怖京观,即便如今早就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安南少年,陈芜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等到把张越送到了宫门口,他欲言又止地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出了一番话。
  “小的见识浅薄,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交人虽自来好乱,可也不是不爱太平的贱骨头,若不是因为上头逼得太紧,就算有人谋逆也不会跟着盲从。这交阯马公公回来之后,在皇上和太子殿下面前说过不少露骨的话,您可千万小心些。小的虽说在交阯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可也不希望故国老是这么乱下去,这用兵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听了这番话时,张越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少不得又点点头谢过。等到上了马,他忽地想起,之前皇帝召回马骐的时候,他尚在宣府,回来之后因祖母去世,也没在意其人究竟担任的是什么职司,心中大是警惕。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得罪的小人已经不少,就该一个个仔细惦记着才是!
  因如今是万寿节前一天,衙门全都不理事,张越也不回詹事府,一路疾驰回了家。在武安侯胡同门口正好撞上了张起,他就把刚刚得到的好消息上前说了,眼见张起又惊又喜,他便长长舒了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空。
  “要是祖母在天有灵,听到这好消息必定会欢喜得无可不可!二哥,这一趟打完回来,二伯父这阳武伯的爵位,就能变成世袭的了!”
  想到顾氏生前星星念念惦记的就是此事,张起不禁重重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有些红了。兄弟俩并肩来到西角门前下马,门上迎出来的一个门房就满面欢喜地嚷嚷道:“二少爷,三少爷,下午右军都督府来人报信说,二老爷在交阯打了个漂亮的伏击,一举拿获了叛贼的头头黎利!高管家派人回报了四位奶奶,又赏了报信的一串清钱!”
  “没想到先来报信的还是右军都督府,兵部那些大老爷干什么去了!”
  话一出口,张起见张越对自己使眼色,顿时知道说错了话。这种消息必定是先到兵部,然后再传往交阯布政司所属的右军都督府,按照正常的程序到家里至少得再晚些,如今必定是右军都督府那帮勋贵袍泽先递出的消息。只是,这大胜捷报不比大败告急,就是提早庆祝也不打紧。他便看了一眼张越说:“三弟,等大哥回来,咱们一块去给祖母上香吧!”
  “这样的好消息,自然得让祖母知道!”
  说话间,管家高泉也迎了出来。向张起张越兄弟行了礼,他又笑道:“好教两位少爷得知,右军都督府还有好信送来呢。这一回交阯算是大定了,报信的人说兴许要召回咱们家二老爷。据说就连黄福尚书也在召回之列,毕竟那位在交阯都十几年了!”
  闻听此言,原本满脸喜悦的张越只觉得心中咯噔了一下。黎利被俘固然是去了交阯的一大心腹大患,但安知没有阮利陈利?这一打完仗就要召回张攸,还有深得交人信赖的黄福,万一那边再出问题怎么办?


第六百零二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既然是交址大捷战报,兵部在奏报皇帝之后,自然也不忘派人在全城报捷。一时间,满城无人不知道交址又打了个大大的胜仗。自从永乐初年出兵以来,朝廷数十万大军困在那儿不得动弹,别说寻常军士,就是高级将官亦是折损无数,文官若是贬谪交址的,几乎就等于死难的代名词,因此但凡有亲友在交址军前效力或是在交址为官的,无不是额手称庆。于是,原本因为万寿节而妆点一新的京师,如今自然更是张灯结彩。
  朱棣在回去的路上就得到了这么个好消息。想到明日就是万寿节,这竟是最好的一份贺礼,他自是心怀大畅,当下不想败坏了心情,就吩咐人去向刘永诚留话,不必再把李茂芳带来,紧闭万春宫大门,着他自生自灭。等回到乾清宫,他又招来内官监太监王景弘,打算吩咐其去阳武伯府颁赐。
  然而,往日颁赐一般都是钞币,若有大功的勋贵大臣,则是再加上数十匹表里,又或是白金黄金,但这些他从前都赐了不少,如今不想再赏这些俗物。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他便吩咐人磨墨铺纸。见此情景,王景弘忙走上前去用镇纸压了一头,自己则是执着另一头。
  朱棣饱蘸浓墨,面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小小一个交址布政司却偏偏拖得明军动弹不得,单单张辅就出镇了三次,之后更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勋贵,数十个叛乱的势力都平定得差不多了,可唯独黎利不是跑到老挝就是躲藏在了别的地方,一旦大军撤退就卷土重来,因此最是心腹大患。如今黎利被擒,也就意味着交南能够消停下来,意味着他没有用错人!
  “人须立志,志立则功就。天下古今之人,未有无志而建功。辅国安邦,忠勇双全,上彰祖德,下育良材,此谓张氏之大志,惜之勉之,勿负朕望。”
  提笔一蹴而就,朱棣又亲自盖上了平日所用的小玺,遂命小太监将这幅字搁在一边的横案上晾干,随即想起了另一件事。见王景弘在一旁肃手而立,他就问道:“你们此次从西洋回来,可得了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
  先头那一回已经是第六次下西洋了,而且又是提前归来,因此王景弘闻听此言不禁愣了一愣。须知每次远洋归来都是有定例的,带回来的物品都一一造册送呈御览,只是皇帝终究不会细看,除了内库珍宝之外,以前只过问过户部以苏木胡椒等等当作折色俸发放那么一件事。此时此刻,闹不清皇帝是否听到什么风声方才忽然提及,王景弘少不得小心谨慎。
  “回禀皇上,此次臣和郑公公从西洋归来,共计带回象牙三百支、红蓝宝石四十匣、上等珍珠三百两、龙涎香八匣、犀角二百根、还有琥珀……”
  “朕不是问你细目。”朱棣对于这些琐碎的数字毫无兴趣,当下就打断了王景弘的话。想想颁赐大臣珍物若是成了例子,恐怕藩王宗亲也会请赐,他就打消了刚刚的主意,遂吩咐道,“算了,赐阳武伯府钞币两千锭,再把这幅字带过去。另外,办完事去一趟吏部,让尚书蹇义入宫一趟。”
  尽管皇帝没说叫蹇义入宫干什么,但王景弘已经是醒悟了过来,慌忙躬身答应。捧了那字纸出门,他先送去御用监装裱,然后则是去取用来赏赐的两千锭钞币。这崭新的宝钞从点数到装箱足足磨蹭了一个时辰,面对那满满当当的两个大箱子,他只好吩咐两个小太监装车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则是再到御用监去取装裱好的那幅御笔。等到他这一行人到了阳武伯府的时候,早已经是日头偏西了。
  这一番宣旨颁赐自然是折腾了许久,恰好这一日王夫人也带着张恬和张珂过来散心,等张越忙完了进屋,她便笑道:“赶在皇上万寿节前来了这么一个捷报,阳武伯总算是大大露了一回脸。皇上既然钦赐御笔,吏部验封司那边大约不日就要重刻诰券了。对了,越哥儿,听说今天皇上在西苑内教场校阅府军前卫的时候,李茂芳拦了驾?”
  张珂这几天硬是被王夫人留在了英国公府,闲时陪着两个年纪尚小的小堂妹玩耍,或者做做针线,陪王夫人说说家常,甚至还被王夫人拉去处置家务的小厅旁观了两回,比之从前的死气沉沉,她如今的精气神都大有改观。然而,此时听到李茂芳三个字,她不禁面上四白死白,一下子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睛中的神采顿时不见了。
  “拦驾的情形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不过后来皇上离开内教场的时候,原本奉命送李茂芳回万春宫的刘公公恰好上前禀报了一番,皇上当即大发雷霆。看那个样子,仿佛是李茂芳又做了什么不成器的事。照这个光景,他和珂妹妹的婚事只怕要不作数了。”
  朱棣今早带的是御马监亲兵,人多嘴杂,那消息自然是藏不住,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了,自然有人明白李茂芳和张家的亲事仿佛有些干碍,就往英国公府报了信。然而,即便王夫人得了讯息有几分那样的希望,也没想到张越最后一句话竟然这般肯定。
  “越哥儿,莫非……”
  “冲撞御驾本就是大罪,但念在他是嫡亲外孙,皇上兴许会放过,但欺君之罪却非同小可。”张越看见张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即如释重负,不禁想起婚书已定,倘若张輗没有足够的胆魄,恐怕仍是要耽误一辈子,心中不禁有些黯然。但想想李茂芳要是真能死了,张輗这个当父亲的也好歹该拿出些气魄来,他便加重了语气说,“大伯娘,你还是和輗二叔再商量商量,事已至此,他也应该好好设法了。”
  万春宫位于西苑太液池以南,当初曾经是一位妃子住过的地方,刘永诚虽说是御马监太监,但从前也来过这里两回。仅仅是半天的工夫,这里上上下下的人就被他全部换了一遍,此时他站在那蓝底金字的牌匾下头,眯缝的小眼睛里头藏着深深的寒光。
  “公公。”
  “那些证人都已经看好了?”
  “是,刚刚乾清宫派人过来传话,说是皇上不想见李茂芳了,公公不必提他过去,让他……自生自灭。”那中年太监乃是刘永诚在御马监栽培的一个心腹,此时看见顶头上司那脸色阴森森的,便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是交址传来捷报,黎利被擒,所以皇上很高兴。”
  得到这样的消息,刘永诚不禁觉着有些意外,点点头就提起袍子的下摆,跨过门槛进了面前那座光线昏暗的大殿,又从屏风后头拐进了后殿东暖阁。此时此刻日头已经差不多落山了,因为白天那些事情的缘故,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点,只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些家具摆设的影子。尽管如此,眼睛极好的刘永诚仍是一眼瞧见了雕花木床上的那个人影。
  “小侯爷?”
  说话的一瞬间,刘永诚一下子换成了恭恭敬敬的表情。点着了一旁的烛台,眼看那火苗簌簌跳动了起来,他便回过了头,笑容可掬地上前行了礼。因见李茂芳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小侯爷未免太不经心了,这送给皇上的寿礼也敢造假,扎得那两位姑娘的胳膊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这就算是再愚蠢的人也看得出来。您就是捱了这小小的苦楚又如何,回头放出去了海阔天空,那时候再享福也不迟!”
  自打刘永诚送他回来之后忽然翻脸拿下了所有宫人内监,李茂芳就觉察到了事情不对劲,这会儿更是咬牙切齿:“我爹是侯爵,我娘是公主,我生来便是金尊玉贵,你凭什么质问于我?你这个阉奴竟敢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区区两个贱婢的指斥就能定我的罪,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是,老奴确实微不足道,可老奴伺候皇上的时候,永平公主还没出世呢!”刘永诚收起了那恭谨的表情,冷冷一笑道,“欺君之罪罪不容恕,其实两年多前的事情就足够让小侯爷上一次法场了,皇上不过是法外开恩,如今两罪并在一块,说不定您还得上锦衣卫诏狱走一回呢!啧啧,当初谋逆的那么些人,孟贤算是运气好的,其他人可是在锦衣卫中折腾得半死不活,这才在西四牌楼显戮,否则小侯爷这金枝玉叶也能尝尝上刑场是什么滋味……”
  “你……你胡说八道!”
  “皇上但凡还对小侯爷您抱着一丁点宽恕之心,这会儿就该召了您去劈头盖脸大骂一顿,可眼下皇上特意让人传命来,说是不想见你,让你在西宫自生自灭。之所以如今不下明旨,只是为了万寿节那点子兴头罢了。小侯爷好自为之,要是您没法自生自灭,恐怕就是司礼监少监陆公公来了。哦,要说他是东厂督主,手段比老奴强得多……”
  刘永诚自然明白该说些什么样的话才能奏效,果然,等到一番话说完,李茂芳已经完全瘫软了下来。眼见那个刚刚还死要面子的家伙这会儿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他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才停下了步子。
  虽说上次的事情是安阳王策划,但永平公主也有跑腿,所以他既然差点丢了性命,那么就从李茂芳身上先讨回来!


第六百零三章 风水轮流转,已到提亲时
  尽管万寿节当日皇帝御奉天门受百官和四夷使节朝贺,那情景乃是迁都北京以来最盛大的一次;尽管教坊司特意编排了最新的贺万寿之曲,曲调极尽庄肃;尽管翰林词臣及勋贵于寿筵上应制赋诗,颂圣之词数以百计……然而,想必万寿圣节的普天同庆,前一日发生的两件事方才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关心的焦点。
  万寿节前日,皇帝阅府军前卫,因将士用命,大悦,赏赉钞币有差,赐皇太孙天子剑。
  万寿节前日夜,永平公主子李茂芳自缢于西宫。永平公主坐教子失道,幽闭府中。
  尽管随着汉王和赵王的先后见罪,太子的储位看似不可动摇,但由于之前太子两次监国期间都由大臣因故被杀或是下狱,仍是有人心存几分不可告人的念头。可现如今皇帝一头赐皇太孙天子剑,一头却又因先头犯下大罪的李茂芳之死迁怒永平公主,这此消彼长间的名堂,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于是,哪怕是赵王万寿节这一天随班朝贺,两年多来头一回出现在人前,也鲜有希冀从龙之功的人上前巴结,大多数人都本能地躲着这位复出的亲王。
  对于这样的局面,朱瞻基自然是高兴得很。他没想到,就在自己请朱棣大阅府军前卫的这一天,竟是还出现了这样值得高兴的插曲。眼见父亲这么多年来饱受汉王赵王压制,勋贵之中不少人至今还畏惧汉王的武勋威风,他心里自是恨得牙痒痒的,因此前一次赵王谋逆的事情他始终耿耿于怀。如今虽说赵王开释,李茂芳却死了,无疑也是解气得很。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永平公主若是安安分分当她的公主,少掺和那趟浑水,自然是好过得很,偏她非要跟着两位皇叔一条道走到黑!”
  此时此刻,他在明德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又想起赵王朱高燧万寿节那天脸色勉强的模样,不禁大是快意,撂下这句话后又转头对屋子里的陈芜说:“陈芜,你说张越是不是福星?帮我解决了老大的疑难不说,而且还带来了这样的好运气。”
  情知朱瞻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芜自然得投合这位主儿的口气,连忙附和道:“殿下,还不止这些呢,乾清宫那边捎来话,说是您送上去的贺礼皇上喜欢得很,直接摆在了东暖阁的架子上。太子妃前去请安的时候,皇上还对太子妃夸奖您文武双全,智勇兼备。”
  由于从小的严格教导,朱瞻基对朱棣的夸奖自然是极其注重,此时不免笑了起来:“说起来,如今就连那几个难对付的老夫子念叨我的次数都少了几回。往日他们只知道稍有不如意就去皇爷爷那里告状,现如今皇爷爷赞我一句文武双全智勇兼备,他们就都消停了!说起来,我这些侍读侍讲中,学问人品还是王师傅最好。对了,我昨天提到的那块镇纸,你晚些时候送去张府,顺便和张越说一声,让他在兵部好好呆着,什么外放知府都是流言。”
  永乐年间用兵极多,但由于朱棣在用兵事上往往乾纲独断,兼咨五军都督府,因此兵部在实权上头并不算太显眼。而兵部四司中,武选司最显赫,职方司最关键,武库司虽说油水多,却也得有命去捞,而车驾司则完全是冷衙门。万寿节之后,张越就从武库司迁职方司,试职方司郎中,这几天便是不停地和北边军报打交道,却还要应付各种莫名其妙的恭贺。
  “大人,小的可是听说了,您就要迁松江知府了!”
  “大人,这潞州府盛产茧绸,乃是山西最富的地方之一,瞧着您的年纪,若是您当正印官,百姓恐怕都得不信呢!”
  “这三年知府之后便是布政使,布政使任满回朝至少就是尚书侍郎,指不定大人到时候就是咱大明朝最年轻的七卿了!”
  张越自己都不知道这传言从何说起,又为什么都死揪着自己要出去当知府这一条,最初觉着又好气又好笑,渐渐地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要知道,他去皇太孙宫原本就是临时的差遣,恐怕是皇帝看着没打仗,所以答应了朱瞻基的请求而已。如今哪怕是迁了职方司郎中,却只是试职,原本的职方司郎中仍在,他并非立刻任职。
  这外放知府根本连影子都没有,究竟是谁那里传出来的?
  由于如今并没有紧急军务,因此一过申时,各衙门就渐渐散了。六部衙门不同于光禄寺太常寺等闲地方,申末时分方才正式散衙。出了屋子的张越本想伸个懒腰解解乏,可却瞧见不少往外走的同僚下属都笑着和自己打招呼,他只得忍住了这冲动,径直来到武库司的司房。果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万世节一个人,他这才放肆地活动了一下腿脚。
  “老万,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的,赶紧,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知道知道,今天是岳……杜伯母的生日!”万世节说话间就站起身来,笑着捧起了面前那个小巧玲珑的锦盒,这才挤了挤眼睛,“我这不是连礼物都备办好了么?知府大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跟着人云亦云瞎折腾干什么!”张越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见万世节忙着撸平身上衣服的褶皱,他更是觉得奇怪,“又不是头一次上门,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咦,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了,平日你到哪里都是随随便便,那套公服上头还打了补丁,今天怎么换了一套新的?”
  “今天是关键时候,怎么也得装扮得精精神神。”
  万世节哂然一笑,收拾好东西就拿起锦盒与张越并肩出了屋子,又仔细地锁好了门。眼下军务不急,兵部晚上便只留一人值守,四司轮流派人,不用从前那样每司都要留守那么紧张。出了衙门,张越刚刚翻身上马,万世节就忽然策马靠近了过来。
  “元节,眼下还早,伯父今天应该会早些下直,咱们到长安左门去等他一同回去如何?”
  倘若说原本只是觉得古怪,那么眼下张越就是再迟钝也觉察出了不对劲,遂一把抓住万世节那坐骑的缰绳,瞪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可别拿那些不尽不实的话糊弄我,今儿个你这么神神鬼鬼的,必定有名堂!”
  “什么名堂,不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回事么?”万世节脸上一僵,见张越仍是死死盯着自己不放,他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咧嘴笑道,“前天小五忽然跑到我家里来,然后说愿意嫁给我,让我赶紧上门提亲。我昨天晚上死活去求了东里先生,嘿……虽说如此,可总得去和未来的岳父大人说一声,免得明天他措手不及不是?”
  “好你个老万,前天的事情你居然整整两天没露口风!”
  饶是张越心理承受能力很不错,这会儿也顿时傻了眼。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怒从心头起,没好气地在马上踹了万世节一脚,又狠狠骂了一句。看见这位多年好友那阳光灿烂的笑脸,他知道如今就是揍他一顿,这家伙也必定是乐呵呵的,遂打消了兴师问罪的打算,预备回头再好好追问。看到张布牛敢牵着马在不远处等着,他就招手唤了张布上前。
  “你先去杜府知会一声,就说我接着岳父,到时候一块回来。”
  在皇城之中任职的只有光禄寺和翰林院诰敕房制敕房那些词臣以及内阁官员,由于这些人多半都只是家无余财的清贵,所以哪怕这会儿时值百官归家,长安左门却并不显得拥挤,沿对面墙根处停着稀稀落落几辆马车,此外就是几个牵着马匹等候的小厮。
  “张世兄!”
  张越刚刚勒停了马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声音,连忙循声望去,结果一眼就看到了杨稷。比起那天在通州码头上相遇时的打扮,此时杨稷一身青布直裰,收拾得倒流露出几分儒雅书卷气。见他快步走上前,张越就跳下马来,笑着问道:“杨世兄是来接老大人的?”
  “既然到了京师,总得尽几分孝道,横竖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杨稷一想到最近除了送接父亲,其他时间都被母亲拘管在家,心里颇觉得无可奈何。答了这一句,他这才看见张越旁边是万世节,不禁有些讶异,“万世兄和张世兄认识?”
  万世节一向放恣不羁,这一口一个世兄听得他浑身都痒了,连忙举手告饶道:“我说元节,你们俩直称字就好,这称呼我听着胃里直泛酸水。杨……咳,子慕,我和元节是老交情了,一向都不拘束。咱们今天是来接杜大人,正巧碰上了你。”
  “怪不得爹爹提起你的时候就说你是一大奇人,这正在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居然就到这里来接准岳父了?”昨天万世节来向杨士奇求助的时候,杨稷正好在场,此时不免又讶异又羡慕,心想比起这位的大胆来,自家那些繁文缛节简直可恨,于是赶忙说道,“可惜你们都是朝廷官员,又忙得很,否则我还真想常常上门请教。”
  张越虽见识过杨稷那两套面孔,可如今看来,年长不少的杨稷倒未必真有什么太坏的本性,当即便点点头道:“那好说,以后我和老万若是有闲,一定叫上你就是!”
  杨稷先前从母亲那里听说父亲要留着自己在京师读书,心里自是叫苦连天。偏他在京师一个朋友都没有,此时闻言登时大喜:“那敢情好,一言为定!”


第六百零四章 得良才美玉,得佳婿成双,得知己不易
  今天晚上是杨荣留守内阁直房,金幼孜因受召见去了乾清宫,因此便是杨士奇和杜桢两人一路搭伴出来。两人出了长安左门就瞧见那边正在说话的张越万世节和杨稷,发现三人都没看到自己这两人,杜桢便侧头看了看杨士奇。
  “士奇兄,你把妻儿接上京是对的。令郎在泰和只有母亲管束,再加上已经成婚生子,就是嫂夫人也不好管得太严。如今到了京师,你平日教训等等都便宜,到时候若是再能多几个朋友,哪怕读书未必有成,但至少也是正道,这杨氏日后传家就不用担忧了。况且,嫂夫人和你分别多年,如今团聚也可告慰一二。”
  杨士奇远远望着儿子和张越万世节谈笑风生,心里也觉得很是欣慰。妻子身体不好,上京之后就病恹恹的,再加上杨稷生性坐不住,在家里根本不曾好好读书,他甚至有些后悔先前的决定,可如今听杜桢这么说,他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
  杜桢昔日游历天下,离家也不过十年,可是,他杨士奇自从被举荐为官,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了,对于妻子大有亏欠。如今夫妻团聚,哪怕她身体虚弱,可脸上却是时时刻刻都带着笑容。若是此番真能促使儿子上进,她必定是最高兴的一个。
  站在原地驻足片刻,他就想起了一件大事,不禁轻轻捋着下颌胡须,因笑道:“宜山,有件事情我忘记对你说了。昨夜万世节特意上门来求我,说是托我上门向你那个义女提亲。你可真是一等一的好运气,好女婿全都让你挑走了!世节虽然家境贫寒,但为人豁达最求上进,自打考中进士之后不少人打过他的主意,他却一概回绝了,到头来还是便宜了你!”
  尽管是早有预料的事,但从杨士奇口中听到提亲二字,杜桢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奇异的光芒,转而便莞尔一笑:“什么便宜了我,若不是我杜家专出窈窕淑女,哪里来的君子好逑?你瞪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从翰林院起相知相交,杨士奇向来觉得杜桢面冷心热,可还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此时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心中大是感慨了一阵,同时又有些后悔。皇帝虽然赞过他公而忘私,但他并非圣人,之所以不接家人团聚也有个人的私心。杨氏昔日乃泰和大族,可毕竟倾颓多年,要重立宗族,他就得在朝廷站得稳稳当当,不能随意分心。
  可是,杜桢只有一个女儿一个义女,却有两个好女婿,合在一起未必顶不上一个儿子;可他如今只有一个独子,若是这个儿子不争气,他这一辈子的奋斗努力岂不是都付诸东流?
  “岳父,东里先生!”
  受不了杨稷的啰嗦,张越忍不住左顾右盼了起来,结果恰好瞧见了杨士奇和杜桢往这边走来,连忙趁机打断了杨稷的话,又转身上前行礼。他一出声,另两个人也反应了过来,自是也忙不迭地迎上前去。两相厮见之后,杨士奇破天荒地没端起严父的架子教训儿子,只意味深长看了杨稷一眼,又对张越和万世节说了两句话,这才上车离去。而这边杜家来接的马车也已经到了,张越和万世节索性就陪着杜桢一同上了马车,将两匹马拴在了车后头慢行。
  “世节,你的事刚刚士奇兄已经对我说了。这么看来,小五那边你已经说服了,你倒是不简单。她虽说不是我亲生,但绾儿一直把她当成嫡亲妹子,我们夫妻也喜欢她那脾性。如今既然能够托付你这么一个可靠人,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万世节单名钧,表字乃是杨士奇所起,因此平素也是和杨士奇一样以字行世。此时听到杜桢这称呼比平常更加熟络亲切,他不禁异常高兴,但听到最后,他就渐渐失了神。直到旁边的张越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反应了过来。
  “杜伯父,我孤零一人,没有什么积蓄家产,没法把婚事办得多风光,日后更没法许诺多美好的前程。我没有其他亲人了,我只希望以后能和小五一块孝顺您二老。”
  人生在世,膝下无子在别人看来总是缺憾。杜桢虽然对此并不放在心上,但裘氏的黯然他总是看在眼里。此时听到万世节这么说,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十分欣慰,遂点了点头:“这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什么聘礼之类的不过是量力而行四个字罢了。我当初把绾儿嫁出去的时候倾力陪嫁,那是因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多一个女儿。之后若不是元节哄了你岳母凑份子入股了几家店铺买卖,又置了一些地,我如今也是精穷精穷了!”
  大明朝的俸禄之微薄乃是自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原本还是直接发白米这样的硬通货,但渐渐地就变成了五花八门的折色俸,其中,宝钞这一项几乎形同废纸。就好比张家人这一次得到了皇帝准假回去安葬顾氏,林林总总一共得到了数千锭的赐钞,由于是新钞,市面上的兑换价格约摸是八十锭钞换一千足文钱,大约也就是百多贯铜钱,折银大约一百多两。就是这么些钱,还是因为张攸这个伯爵乃是超品,否则寻常官员所得就连路费都不够。
  所以,万世节出仕已经五年,但由于少时家中大变,游历的时候又花光了积蓄,还是头三年庶吉士的时候因为吃住都是朝廷供给而积攒下了一些钱,而这些都被张越自告奋勇帮他拿去理财,他自己身边的钱也就是仅够日常开销而已。因此,杜桢虽自称精穷,可在他看来,自己却才是真正的精穷,因此此时虽觉放心了些,心里仍不免有些发愁。
  虽说自从夫妻团聚之后每年都会小小庆祝一回生日,但这一年的生辰裘氏过得最是欣喜。杜绾把外孙和外孙女都带了过来拜寿,而杜桢更是对她说万世节数日内就会请杨士奇来提亲,于是她自是自始至终笑得合不拢嘴,越发觉得自己前半生苦得值得。
  这寿筵皆是内外有别,今日拜寿之后,杜桢就把张越和万世节两人带到了外头花厅,竟是一改素来滴酒不沾的脾气,拉着他们喝干了两壶汾酒,最后半醉之中竟是击节吟起了李白的《月下独酌》。别说张越跟了他那么多年,从来没瞧见过这么一幕,就是万世节这一年多来常常找借口登门拜访,也没见过杜桢的这一面,于是一对准连襟不免都慌了手脚。
  “古来贤者多高足,孔圣人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我这辈子能得良才美玉,又复得佳婿成双,也算是无憾了!”虽说已经是满面通红,但杜桢脸上仍只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随手将张越和万世节的手握在一起,这才低声说,“但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更不易,我这辈子虽说相交的人不多,但先有民望民则,后有士奇兄相知相得,已经无憾。你们俩相交多年,日后无论境遇如何,都不要忘记最初的情分。”
  张越和万世节对视一眼,随即便齐齐答应了下来。然而,虽说是在晚辈面前第一次醉酒,杜桢却仍是酒品极好,等两人把他搀扶进内院的时候,他已经是迷迷糊糊睡着了。正忙着逗弄一双外孙的裘氏从张越口中得知外头的情形,忍不住连连摇头。
  张罗着侍候杜桢到里屋躺下,又吩咐一个丫头在旁边守着,裘氏随即便打起帘子出来,又对满脸尴尬的张越和万世节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他这辈子就没放恣过几次,想不到如今一把年纪,还会喝得那么高兴!我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和小沈学士对坐谈文,谈得高兴时就把米酒当成了水,灌了个酩酊大醉。我那会儿隔着一道墙,听他们俩醉酒赋诗比斗,你来我往,直到两人统统醉倒了才算完。对了,我当初那个手抄本绾儿你可记得?”
  杜绾没想到母亲忽然提到了这一桩,愣了一愣便恍然大悟,面上的表情甭提多古怪了:“娘说的莫非是小时候教我写字时的那一本?怪道是字里行间都是什么白玉杯,什么明月清风知己之类的酸词,原来是爹和小沈叔叔醉酒吟的?”
  “你如今说酸,我当初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方才全部记下来的。”裘氏莞尔一笑,向来慈和的脸上竟是露出了几分小儿女的狡黠,“那时候你爹已经中举,你小沈叔叔正打算考秀才,两人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些诗居然都让我记了下来……我跟了你爹那么多年,他在翰林院以诗词出名的时候我不在身边,那些诗词如何也都是旁人说的,却是不如那一次醉酒……已经二十多年了,一晃你们都是老大的人,就连小五也要出嫁了!”
  “娘!”
  看到小五一跺脚,裘氏就笑吟吟地将她揽在怀中,张越不禁扫了一眼面色微红的万世节,却是低声笑道:“想不到岳父也有那般少年意气的时候,赶明儿你我也来个醉酒赋诗?”
  “去你的,你这家伙当初没多大就和小大人似的没趣,眼下就更没趣了!”万世节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却是满脸憧憬之色,“大沈学士教导了岳父,岳父又教导了小沈学士,这还真是佳话。说起来小方是我和小夏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你家小四也得了你不少提点,今年他们几个都要参加乡试了,等到他们金榜题名时,咱们也算是有半师之分呢!到时候我们也能学岳父,说一句遇良才美玉而教之了!”


第六百零五章 胁迫手段不如恩义情意
  汉王嫡长子朱瞻坦病故,嫡次子朱瞻圻被禁西苑,自打先头被杖责之后已经只剩下一口气,此事对于汉王朱高煦而言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对于汉王府上下的属官幕僚以及有心人来说,这却意味着哪怕汉王能够排除万难问鼎大宝,这后继人却是一个未知数。闲来无事的时候,就连枚青也少不得琢磨那几个庶子当中谁最可能是未来的世子。
  由于天生的名分劣势,汉王朱高煦麾下护卫中倒是有几个勇将,可却没几个文人。于是,枚青虽说自负智计,但更自豪的却是自己官拜指挥同知,武艺深得朱高煦赞赏。自打他进京主持事务,汉王留在京师的一众人无不是唯他马首是瞻,谁也不敢得罪了朱高煦的这位心腹亲信。
  尽管枚青算得上是汉王朱高炽的第一心腹,但在京师行走却毕竟目标太大。顾忌到锦衣卫和东厂如今都几乎难以安插人进去,为免意外,除了不得不亲自出面去做的事情,他自是不在汉王公馆中露面,凡事只由朱高煦派给他的四个护卫去办。而永平公主一出事,他更是不得不加倍小心,一直都躲在什刹海东边的一座民宅中。
  然而,好些天不见外客的他这会儿却在书房中见人。盯着那个低眉顺眼的韩太监看了许久,他便冷笑了一声:“眼下永平公主尚且禁锢公主府不许外出,你身为公主府的中使,竟然能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我,倒是手段不小!旧日主人一出事,你就打算另寻靠山?”
  韩太监千辛万苦方才利用往日那些人脉关系求得了宽限,可即便他不会因为是公主府中使而受牵连,日后前途也就全都完了。他一个阉人,若没有靠山,以后便是任人踩踏,他又哪里甘心。此时明白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虽说枚青态度极其冷淡,他却仍是毕恭毕敬。
  “但凡公主能听进小的半句劝说,小的也绝不会在这时候来见大人。不是小的大逆不道背后指摘旧主,这富阳侯明明是扶不上墙的刘阿斗,公主却为了他而冒险往宫中送信,结果他却连一丁点苦头都不想吃,闹得最后丢掉了性命。先头景国公还有几个庶子在,若公主是做大事的人,这随便找一个为嗣,翌日也一样有依靠。这些都暂且不说,可大人难道就没有想过,公主和汉王赵王交往这么密切,如今那么看重的儿子都死了,自己也可能永不见天日,若是真的疯狂起来,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
  枚青脸上表情纹丝不动,心中却是大凛。汉王朱高煦和永平公主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论亲近远远及不上和另外两位徐皇后所出的公主,可那两位公主毕竟是安分守己的人,和太子也亲厚,再加上太过年轻,又比不上永平公主的心计,于是这京中事务有不少都是她经手。以前没关系,但眼下还真的是一个极其可虑的难题。
  “永平公主乃是汉王千岁的胞妹,怎会在这当口做出什么糊涂事,你不要危言耸听!”
  这么呵斥了一句,看见韩太监仍是一味低着头,他就知道这个阉奴虽是小人,却远远不是寻常内侍那么简单。沉吟良久,他又淡淡地说:“念在你还算是有些心思,今天的事情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好好回去侍奉公主,皇上一怒之下怪罪过的人多了,事后宽宥的难道还少么?再说了,公主毕竟身份不同……”
  听枚青漫不经心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韩太监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终于起作用了。只是,他更清楚这提醒顶多只是微不足道的功劳,只要对方愿意,甚至可以在解决了永平公主的事情后杀人灭口永绝后患,于是,他便咬了咬牙,旋即干脆跪了下来。
  “大人,小的还有下情禀奏。公主的机密事除了乳母赵妈妈和其他两位心腹妈妈之外,但凡是牵涉到外头的,全都是小的经手。比方说,前些日子因为皇太孙宫侍读房陵因故被黜,公主特意让小的去见了见他,很是许了一番好处。毕竟,他那件事只要下功夫就能平了,等他再次回到皇太孙身边,东宫动静就能尽知。此人乃是名门庶子,自是渴望飞黄腾达,而且他和张越乃是旧友……”
  “你是说此人已经有所动心?”
  枚青原本以为韩太监顶多是絮絮叨叨想要些好处,等到听见后头那几句话,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在乎的不是房陵和张越什么关系,他在乎的是那人原本属于东宫!汉王在东宫曾经有那么一些眼线,但由于多年不准入京,眼下那些人大多数都不中用了,仅剩的几个也不再可信。倘若真能多一个在朱瞻基身边的人物,这自然是大大的进展。
  权衡利弊,他立刻把早先的打算丢到了一边。答允保下韩太监,并为其谋得一个更好的职司,他就吩咐人将其送出去。等到人一走,他就回到了书桌后头的椅子上坐下,手中虽提着笔,但左手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一方砚台。
  这一回的万寿节虽说四夷朝见百官贺寿,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绝不逊色于朱棣当年的六十大寿,但从那些和汉王府还有些瓜葛的人通风报信说,天子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皇帝活着的时候,汉王没有任何机会,但皇帝若死了……汉王苦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大人,方大人来了!”
  门外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枚青的思绪,他不满地皱了皱眉,轻蔑地冷笑道:“不过是已故世子给他谋了一个王府官,称什么大人!”本想直截了当说不见,但沉吟片刻,他还是决定拨冗一见,听听此人能说什么,再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于是,他便提高声音吩咐了一声,旋即便自顾自地提起笔来,在纸笺上写了几个字。
  须臾,书房的门就被人推了开来。
  因为室内密不透风,方锐一跨进门槛就觉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原本油光可鉴的脑门此时更潮湿了些。见枚青头也不抬,他只得反手掩上了房门,强忍心头燥热,上前几步行礼。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没等到对方有任何表示,只好干咳了一声。
  “大人,如今永平公主坏了事,难保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若早作准备。早年世子殿下就曾经说过,永平公主为人不分轻重,可用却须防,眼下不但要快刀斩乱麻,而且还可以趁机接收她的那些势力……”
  “够了,这些事情还不用你教我!”
  听到方锐口口声声把朱瞻坦抬出来和自己打擂台,枚青不禁觉得愈发腻味,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装腔作势,丢下笔便抬起头来,面上满是嫌恶。
  “世子殿下当初就是误入歧途整天算计这些,耗费心力太多,这才英年早逝。你那些弯弯绕绕连世子殿下都不及,休要在我面前卖弄这些阴谋小道!王府官是世子殿下给你求的,但是现在我只要一句话,你就得回去当你的庶民!老老实实回去呆着,要是因为你的莽撞暴露了我的行踪……哼,休怪我不客气!”
  自从朱瞻圻夺爵禁锢受责,枚青入京之后,方锐就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此时听到这毫不客气的一番话,他只觉得心里异常愤怒。然而,休说枚青跟从汉王朱高煦多年,乃是心腹亲信,自己却已经失了靠山,就说枚青手中掌握的人力物力,就不是他这无根浮萍可以匹敌的。忍耐了再忍耐,他只得垂下了头。
  “阴谋确实不如阳谋,可如今汉王千岁缺的偏偏是大势,阴谋小道本就是不可或缺!因为塞外局势至今未明,皇上依旧未绝北征之心。之前咱们王府只将心思放在统兵勋贵的身上,这固然是应该的,但我觉得,皇上但凡北征皆由杨荣金幼孜两位学士随行,一应军务甚至都是他们料理,论宠信几乎都要超过了英国公,应该考虑在关键时刻掌握住他们俩,而且,皇上身边的贴身内侍也要下大功夫。”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不想再说第二次!”枚青此时已经是万分不耐烦,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忙得很,没功夫听你的高见。大事方针自然有汉王千岁决断,用不着你多插嘴!”
  眼见枚青摆出了丝毫不听的态度,方锐心中大恨,竟是连礼都不行就转身往外走。就当他推开大门的一刹那,身后却传来了枚青冷淡的声音。
  “我不管以前世子殿下是真的信赖你,还是觉得你那出身可用,但世子殿下是世子殿下,我是我!你是英国公的亲戚,至今幼弟还是别人替你养着照看着,你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就只凭这品性,你凭什么让人信你!
  你那个弟弟就要参加顺天府乡试了,他能够有今天都是英国公府和张家的恩惠,你要是真有心为汉王千岁出力,倒不如想想如何缓和你和张家的关系。世子殿下临去前安排了那么多,却都是算计,不曾考虑人心。这英国公何等英雄人物,怎么会受困于阴谋小道?做大事者,以情动之以理服之以利引之以威胁之,只知道后头两条忘记了前头两条,这便是舍本逐末!拉拢英国公,胁迫手段没用,恩义情意才是正道!”


第六百零六章 兄弟
  万寿节过后,天气就一天天热了起来,炎炎烈日晒得人发昏。北边的天气不比南边,向来就是干旱少雨。而迁都北京之后,柴炭数量用得更是比从前翻了几十倍,顺天府境内也不知道有多少片树林遭了殃。哪怕是如今这夏天,宫中御膳房的马口柴采办仍是丝毫不少,因此几天前难得下三天透雨,却有不少背靠山坡的人家遭了灾,一时间顺天府忙得人仰马翻。
  张越这几天主持重绘顺天府境内的舆图,差不多跑遍了境内的所有州县,自是发现如今虽不至于像后世那样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头,但随处可见肆意砍伐的景象。这也是难怪,京师西山虽说产煤,但朝廷因风水和禁矿的由头,向来忌讳民间采煤开矿,因此如今除了一些寺庙和少数得到官府核准的富户之外,等闲人等都没法开矿,而即便是那些煤矿的黑煤白煤,也很少供京城使用,京城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用的都是薪炭。
  “怪不得后来老是闹水土流失,如今这开荒之外还有伐木烧炭,也不知道毁了多少树。”
  “少爷,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听到旁边的这么一个声音,张越这才回过神来,见彭十三看着自己,他便借故遮掩了过去。毕竟,要让如今的人明白什么可持续发展之类的勾当,那实在是对牛弹琴,因此他只是把此事暂时搁在心里。在外头奔波了好几天,就是洗澡也不过对付着冲个凉,这会儿又是烈日当头照,热风扑面来,他几乎感到后背心也凝出了一层盐花,甭提多难受了。
  “这几天就是跑腿的勾当,大伯娘还硬是让你跟我出来,其实有牛敢他们四个跟着就足够了。”
  “英国公把我撂在北京,就是为了少爷能多个可靠人,再说,我要是不跟,灵犀也必定和我过不去!”彭十三无所谓地一摊手,见牛敢几个都正尽职尽责地注意着大路两旁的动静,又笑着说道,“他们四个原本是孤儿,娶妻有了家口,以后必然会更稳重,到了那时候我就老了没事干了,您想让我跟着也不能够。”
  “你正当壮年,好端端的提什么老字?”
  张越没好气地回头笑骂了一句,然后才扫了一眼路两边。眼下距离京师只有几里路,路两旁有不少绿油油的菜地农田,但更多的是荒地,有些地还能看出是没有播种造成的人为荒弃。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去岁的北征调了大批民夫运粮,所以才有眼下这情形。然而,这都是不能拿到面上去提的事,他唯有在心里叹气而已。
  “对了,八月就是顺天府乡试,四少爷可曾预备好了?”
  “小四在国子监这几年学问日渐扎实,一再升等,只要此次文章能够做得中正和平,字再写得出色一些,乡试那一关应该能过。”
  想起自己当初从天上掉下来的举人功名,以及后来顺利拿下的会试殿试,张越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运气极好。好在张赳这些年也并不是荒废在家,既多了国子监的学问,又多了和人交往的从容,有道是厚积薄发,此次要是再考不中,那只有说天意弄人了。想想此次应考的还有两位熟人,他不禁生出了更多的期待。
  “不止是我家四弟,小七哥和小方也要参加考试。小七哥能够以监生被举荐到都察院,又拜入了杨学士门下,大约没有多大问题。倒是小方年纪小,虽说户籍落在英国公府,此前顺利考了秀才,但顺天府乡试毕竟要激烈得多,不过是去试一试水罢了!”
  嘴上说得轻松,但张越回兵部交割完差事,得到半天假后就立刻回了家,打算临时抱佛脚过问一下张赳的功课。一进西角门,他就听说方敬来了,正在张赳那里会文,他立时想起了自己参加会试的那一次经历。
  那时候和万世节早就熟识了,会试之后还认识了夏吉,一同参加的还有自己的爹爹张倬……要说还真是热热闹闹。只不过,会试时在门口被严密搜检的经历实在不算美妙,那阴湿昏暗几乎比得上监狱号房的贡院也绝对谈不上值得回忆的事情。
  只一会儿,他就打发走了这些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因问道:“他来多久了?”
  高泉见张越递回了擦汗的毛巾,便笑着答道:“方公子是一早就来了,四少爷还吩咐了留饭,所以大概要晚些回去,这会儿都在四少爷的明性斋商讨什么起承转合之类的,小的已经吩咐下头不许打扰了他们。四少爷这回是憋足了劲,必然要蟾宫折桂的,只希望方公子也能够一样心想事成,到时候也是一段佳话。对了,听说顾少爷也要考,若是大伙能一块温习,岂不是更好?”
  “小七哥有杨学士那样一位名师,而且还有都察院的事情要做,恐怕不会轻易请假。希望他们真能不负你这吉言,到时候那就热闹了。”
  张越笑着点了点头,原打算先去看看那哥俩,但觉得这一身臭汗进书斋实在是不合适,他便先回了一趟屋子,等换上了一身透气的棉布袍子后,他才匆匆来到了明性斋。由于眼下天气太热,屋子里摆了好几个冰盆,门口又垂着一道隔绝热气的斑竹帘,可那两人身穿严严实实的青布直裰,自然少不了满头大汗。
  “咦,三哥今天那么早就回来了?”张赳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纸,又使劲抹了一把汗,随即就走上前去,和张越相见之后就笑道,“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乡试了,我刚刚还在和方小弟说要下决心,绝不能想着还有下次就放松。咱们准备这两个月一同参详破题和做文章,争取这一回全都考中。所以,我想留着他住在家里,三哥你看行不行?”
  见方敬在那里使劲点着脑袋,张越自然不会扫兴:“只要小方同意,我怎么会不答应?家里空屋子要多少有多少,小方只要和万大哥那里打声招呼就好……不过他最近忙着婚事,也正好没时间照顾你。我呆会就去嘱咐底下人,不许到明性斋扰了你们,每日再多备一些解暑的汤食。不过,勤奋是没错,但你们也得注意养精蓄锐,别到时候进了考场却没了精神。唔,我回头去找找,似乎还有当初为了乡试而准备的东西,虽说没用上,可给你们却是参考。”
  听到这话,方敬顿时大喜,再一次把脑袋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那就多谢张三哥了,夏大哥离京上任的时候就把当初赶考那些窗课本子和记录都给了我,万大哥也找出了厚厚一摞材料,再加上你的,这会儿咱们可是站在三位前辈的肩膀上,要是再不中,天理也不容……”
  “哪有那么严重,要是靠前辈的经验就能考中,那根独木桥也就不是独木桥了,更谈不上什么跃龙门!”张越一向很喜爱憨实的方敬,这会儿不禁笑着在他的脑袋瓜子上敲了两下,“用心去考,其余的什么也别去想!”
  “嗯,我保证不想大哥!”
  话一出口,方敬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语病,脸色不由得黯然了下来。见张家兄弟两个都在看着他,他更是觉得心里涌上了一股极其难受的感觉,好容易才使劲眯了眯眼睛,止住了眼眶的酸涩。轻轻摇了摇头,他就强笑道:“我没事,我已经是大人了!大哥当初没考上进士,这心愿自然有我帮他完成。只要我考中了,大哥迟早有一天会醒悟过来的。”
  张赳虽说早年有些坏毛病,但这些年在兄弟友爱的情形中长大,又和方敬交情好,早就对那个撇下弟弟不知道跑那里去的方锐很是不满,此时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到时候方小弟考中了,我看那个当哥哥的家伙面子往哪里搁?人生在世总会做错了事情,大伯娘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回头慢慢赔礼解释,他却真丢下弟弟跑了,简直不是……”
  “小四!”
  看到张赳讪讪地住了嘴,方敬却只是低着头,两人都有些情绪低落,张越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些杂七杂八的都不要去想了,外头事情自有我和大哥二哥顶着。以后每天晚上,你们做的文章和破题都拿来给我,只要我有空一定帮你们瞧瞧!”
  安抚了这两个小的,又评点了一番他们这一天的几篇文章,直到晚饭时分,张越方才出了明性斋。才到门口,他就看到连生在院子那儿张头探脑,于是便快步走了过去。还不等他开口发问,连生就连忙递过了一封信。
  “少爷,这是刚刚送到门上的,来人什么都不说撂下东西就走,因署名是给您的,高管家不敢擅专,所以打发小的拿给您瞧瞧。”
  听说是匿名送来的信,张越接过之后,不禁仔仔细细看了看外头的信封。自从他小有名气之后,成日里慕名拜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所以但凡拜帖和普通书信,向来都是高泉代为处置,只有那些来历不明的东西才会送到他手里。
  掂了掂那封信的分量,他便动手撕开了封套,里头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见上头只写着什么慕名而见之类的俗话,末了提到了一个日子和地点,他更是皱紧了眉头。好半晌,他才终于从那字迹想起了这笔字的主人。
  他当初在英国公府常和方锐一块会文,依稀记得那一手瘦金体,如今这可不是他的字?


第六百零七章 不可救药
  因五府六部翰林院詹事府在内的众多衙门都集中在大明门两侧到丽正门之间的几条胡同中,所以这附近开着不少酒楼饭庄。毕竟,尽管官吏们这俸禄都极其有限,但如今朝中豪奢之风渐起,但凡公务往来都少不了应酬,因此这些地方自然是生意兴隆,上上下下常常坐满了人不说,而且还特意安设了雅座包间。
  这天中午,张越和万世节一同来到了靠近宣武门松树胡同的祥云楼。两人在兵部这么些时日,对于周围的那些酒楼饭庄早就熟悉了,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比起那些待客殷勤吆喝不断的馆子,这里便显得有些冷清。虽是中午用饭时分,里头竟是只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掌柜。看到这情形,万世节忍不住大皱眉头。
  “这个家伙倒是聪明,这周围的地儿全都是人满为患,他竟然找了这么个鬼影子都没有的地方!说是小方的大哥,可这么多年了,他去瞧过小家伙几回?那一次我劈头盖脸痛骂了他一顿,还以为能点醒这个家伙,结果倒好,他干脆几年不露面,这一回他要是真打算把人接走,我非得……”
  自打那天接了信,张越就觉得很头痛。论理人家是兄弟,方锐说是要见方敬,他不该阻拦也不能阻拦,但问题眼下乃是乡试的节骨眼上,方敬已经是铆足了劲,这当口兄弟相见,若是方敬能抛开那点心结也就算了,若是不能,到头来便是耽误了三年。那虽说不是他的亲兄弟,但他却很喜欢小家伙的懂事,实在不想让其伤心失望。再加上方锐曾经做过的事让他很有顾忌,这一回又摸不透人家究竟要干什么,他索性就把万世节拉了来一起合计合计。
  只不过,这会儿他却着实后悔了。万世节平日里看似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那仅限于没人招惹的情况下,要是真的惹火了,那就是一块货真价实的爆炭。此时此刻,他只好低声提醒道:“老万,来都来了,你少说两句,不看僧面看佛面,小方总算是你半个弟子!”
  把万世节那半截话堵了回去,张越便上前叫醒了掌柜。得知人已经在楼上的雅座等,他便当先上了楼。而那掌柜看见万世节也跟了上去,就又耷拉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睡了,压根没有去上酒菜的意思。
  推开那两扇斑驳掉漆的门,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门口的方锐。比起在江南相见的那一回,如今的方锐消瘦了一大圈,身上那袭青绿色杭绢袍子显得极其宽大,脸色也憔悴得很。直到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他方才醒悟到万世节已经跟了进来。
  轻咳一声,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小方乡试在即,如今出来不方便。方兄若是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看到两人之外并没有自己的弟弟,方锐不禁觉得心中异常苦涩。这两年多他硬是逼着自己不去打听弟弟的情况,更是一次都没去西牌楼巷的那座宅子探望,其中很大程度是因为他那次不辞而别,实在没脸再去见方敬。而且,他如今差不多是在刀锋上行走,不想再把弟弟连累进去。可是,那天枚青的一番话,却让他陡然之间醒悟了过来。
  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他一直都误入歧途,忘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倚靠!
  “我只是多年没见他,有些想念而已。想不到他才这么一丁点大,就要去乡试了……”
  话还没说完,张越旁边的万世节就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想念?要真的想念,你会三年两载不见人?要是上次你来见他的时候留下来,把该说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也就罢了,可你还是一走了之,让你弟弟失望透顶!你还说小方这么一丁点大就要去乡试,你知不知道他这些年废寝忘食发奋读书,你知不知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出人头地完成你的心愿,你知不知道他每次去英国公府,都会在英国公夫人面前为你说一箩筐的好话?元节,你别拦着我,要不是看在小方小小年纪就那么懂事的份上,我非得揍这家伙一顿不可!”
  张越素来是凡事往心里藏,不喜欢露在表面,因此不得不拽了万世节一把,可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他忍不住苦笑着松开了手,心想要不是方锐如今还是汉王府的人,他也想直截了当揍这家伙一顿,也免得翌日这家伙做出什么事情连累了方敬。冷冷打量了一眼方锐,他便沉声说道:“咱们都是把小方当成自己弟弟看待,该说的老万都说了,我也不想和你说什么废话。事到如今,你究竟打算如何?”
  “我……”
  方锐很清楚,枚青那番话并不是什么好意的提醒,只是让他借助那一层亲戚关系。可是,他已经一条道走到了现在,浪子回头金不换已经晚了,但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那更是直接断送了兄弟两个。因此,他低垂着头掩去了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些年都是你们照顾教导他,我也没脸面说什么其它的。世子殿下死了,寿光王也完了,眼下我虽然还是汉王府的人,但上头已经不是从前的世子了。如今那边派在京师管事的乃是天策中护卫指挥同知枚青,前几天他见了我一次,却是交待我利用和英国公是亲戚,要紧的是以情动之以理服之,而不是以利引之以威胁之,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张越此前倒是听说过汉王府有这么一号人物到了京师,此时听着听着,他便觉得心头一凛。朱瞻坦当年用的是当面拉拢背后胁迫,最喜欢的是捏着人的把柄让人不得不听命,如今这位却是走的另一条路子。他倒不担心老谋深算的张辅会吃这一套,问题是别人呢?勋贵武将不比文官,心眼没那么多,吃软不吃硬的人可是占了大多数!
  “英国公夫人当初虽说把我赶了出来,但若没有她,只怕小敬也得跟着我颠沛流离过苦日子;你们二位更是代替我这个不成器的哥哥教导了他……我如今就是后悔也晚了,更不会厚着脸皮再上门攀亲戚,只想摆脱二位继续照应小敬……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让他当没我这个哥哥就是!”
  万世节嘴硬心软,看到方锐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随即竟是往门外走去,他立刻急了:“你给我站住!咱们就算和小方再亲,也不是他的亲哥哥,你说这种丧气话算怎么回事!”
  方锐应声停住了脚步,发觉后头的张越默不作声,他便头也不回地说:“我之前知道的事情太多,如今又没了倚靠,别人只要知道我没用了,知道我做不成事情,到那时候决计容不下我,兴许还会连累了我那弟弟。二位都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将来成就无可限量,小敬有你们照应,翌日前途必定一片光明……”
  张越不比万世节的气急败坏。仕途数年中,他已经养成了处处谨慎思量的习惯,从来不惮于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虽说方锐没有回头,看不见那脸上的表情,但他却从对方那种奇怪的举动中看出了端倪。因此,见万世节气急败坏地瞧了过来,他却镇定得很。
  “你不必用什么激将法,你弟弟是你弟弟,你是你。即便是大逆,律法也不会胡乱株连,更何况你明知道我们都会护着你弟弟。方锐,你若是真的醒悟透了,想要下那条已经差不多沉了半截的船,就老老实实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不要欲言又止想着愿者上钩!你应该知道我这人不是滥好人,你要是再借着你弟弟玩什么花样,那么你就等着自生自灭好了!”
  尽管背对着张越,但耳听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方锐不禁打了个寒噤,深悔之前还想着欲擒故纵。张越不是万世节,他毫不怀疑对方说得到做得到。
  挪动着僵硬的脚转过身来,见万世节满脸恼怒,张越面上却瞧不出什么端倪,他只得放弃了以情动之的打算,咬了咬牙说:“我所求很简单。张兄,我知道你和皇太孙亲厚,日后若是皇太孙能继承皇太子坐稳江山,你必定前途无量。可倘若汉王事成又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倘若东宫一系事成,你保我平安,倘若汉王事成,则我保你日后前程。都说成王败寇,如此一来,咱们就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只需要英国公摆个态度就成。”
  张越原本还以为方锐会说出什么话,听到最后,他忍不住露出了讥诮的笑容。为防万世节按捺不住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他便从后头伸手按住了他的左肩,随即淡淡地说:“事关重大,我得仔细想几天,你先请回吧!”
  等到方锐出门下楼,他也不理会满脸疑惑的万世节,快步走到后头支起了那扇木楞窗。眼见巷子角落中闪出了两个人影,他便对着他们比划了一个手势,随即才放下了窗户。
  “元节,你……”
  “此人已经是不可救药了!”
  撂下这句话,张越不禁冷笑了一声。他早该知道的,这方锐科举不成便走另一条捷径,如今也并不是真的醒悟了,而是又打起了骑墙观望的主意。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左右逢源哪里能瞒得住聪明人,那根本是自寻死路!


第六百零八章 不好对付的老大人们
  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一旦用兵,则最忙的就是此处。历来在兵部要升至尚书侍郎这样的堂官,一般必得有过职方司任职的经历。先头自尽的方宾曾任职方司郎中,如今在任的赵羾亦是曾经任过职方司主事和员外郎,因此张越骤然从武库司改职方司,里里外外自然是议论纷纷,等到那外迁知府的消息传出之后,兵部衙门上下更是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这位出身不凡经历更不凡的年轻司官究竟会有怎样的前程。
  须知如今的京官还远远谈不上清贵二字,反倒是穷京官这三个字人尽皆知。而眼下也不是洪武年间一介国子监太学生一出仕就能除授布政使的时代了,进士出身也并不意味着仕途畅通无阻,要在地方谋个好缺,比在京里寻一个好衙门更难。于是,要不是张越面上谦和,实际却不好亲近,不少人就会直接上前套近乎。
  倒是兵部尚书赵羾知道,张越压根就没考虑过外放的事。他自从任尚书之后专管塞外军事,因此职方司的人无不是成天提起精神应付他的随时召唤。想当初入仕时,他凭借进献了一幅亲手绘制的天下山河要塞图以及屯戍方略,于是得以超迁员外郎,如今职方司所藏的舆图中就有好几幅出自他的手笔。因此那一日觐见皇帝时听说了张越的断言,他心中自然相当吃惊,回来之后干脆就叫来张越仔细盘问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感慨到底是家学渊源。
  赏识归赏识,赵羾看见了方宾的下场,再加上那天皇帝仍然是语焉不详,今日朝会又多了另一重任命,因此他既便对张越的锐意并无不喜,却不得不敲打了两句:“塞外局势瞬息万变,你这所谓的断言未免莽撞,万一贻误军机又该如何?你在兵部这几年颇有建言,用心固然是好的,但次数多了,于别人看来不免有自逞家门之嫌。工部李尚书这几日便要兼署兵部,他乃是板正的人,待下最是严苛,你且多多留心。”
  工部尚书李庆要兼署兵部?
  当这个消息在兵部衙门上下传开的时候,别说张越,就连四司上上下下的司官和两位侍郎也为之大吃一惊。此前北征时也曾让李庆兼署兵部,但那毕竟是权宜之计,如今这会儿再次下诏认可此事,无疑是说,这一位极可能也是日后的顶头上司。要知道,李庆出仕的时候就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署右佥都御史,其后兜兜转转大多数时候都在刑部都察院,倒在他弹劾之下的勋贵都不是一个小数目,甚至有年轻官员看到他就腿肚子直抽筋的。
  这天中午,张越和几个同僚在崇文门附近的杜康楼一块吃饭,如今的武库司郎中崔范之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由于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他也没什么顾忌,竟是直截了当地说:“前头死了一位方扒皮,如今又来了一位李扒皮!方尚书这雁过拔毛还只是对付外头那些武官,可李尚书……听说他下头的下属人人都被他操练得扒了一层皮!”
  “谁说不是呢?听说只要下属有小错,他便会立刻斥责,若是再有第二次必遭弹劾。”
  听到另一个人也抱怨了起来,万世节就一摊手道,“大伙儿也不用那么紧张,李尚书严苛归严苛,那肃重的大臣风范也是中外有名的。再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只要认认真真做好自己的事,李尚书总不至于没事情找茬,他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我说,先头方尚书恣意,如今赵尚书虽精敏,却宽和,也该有个李尚书这样的人来治一治。”
  “好了好了,一个劲地议论上官,让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这帮人太闲了!”
  张越如今虽在职方司,但毕竟和从前武库司这一群人最熟,便笑着打断了众人的议论。此时仍是午休时分,见大家人手一盏茶,他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先头石亨的事,遂问道:“我先头到外头一年多,回来之后又是事故不断,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我倒是想问问,武选司那儿的军职承袭究竟怎么回事,武考之外什么时候还加上了文考?”
  “这事情一直就有,只是有时宽松有时严格。”崔范之听到张越问这个,面色就古怪了起来,“先头方尚书收过好处,再加上皇上体恤那些为国出力的将校,所以只要适龄,武艺还过得去,多半就点头认可了。可如今不少承袭指挥使指挥同知的军将子弟连字都写不好认不全,军略更是不通,赵尚书就发了话,说是如今所以武试之外还得过文试!你在北征的时候不是也向皇上提过一个军务方略,说过军职承袭得严格审核么?”
  这个也能牵扯到他?
  张越正在喝茶,闻听此语,险些一口直接呛了出来。好一阵咳嗽之后,他就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要知道,他那条陈针对的是躺在父辈功劳上,实际上却武艺稀松的武家子弟,却没有提在军略上该有怎样的见识成就,着实是他欠缺了。洪武年间朱元璋曾经让需承袭爵位的勋贵子弟悉数入国子监,如今这一条却是名存实亡。而且,让那些未来要统兵的武将学习经史子集,他怎么都觉得当初那位洪武帝有些别的意味,况且国子监并不适合武家子弟。
  一餐饭吃完,众人付账之后便一同出了杜康楼。因此时距离下午理事还有些时辰,有的思量着早些回去午休,有的随处逛逛,而张越则是陪着万世节前往隔壁红厂胡同挑些摆设。万世节前些天虽成功提了亲,可他也还是当官之后方才雇了一个老仆在家中料理些杂务,几乎是一个光杆司令,因此这婚事的诸多事项自是少不了张越帮忙,如今也只是刚刚在杜家的东边一条巷子找到一处合适的四合院,张越索性使了高泉帮忙采买家具。
  “元节,你当初那房子借给我暂住,不收房钱,这是朋友义气。如今这婚姻大事,你要是借给我钱,我也一定会痛痛快快拿下来,但我却不能厚着脸皮当是应该的。你当初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些钱货充其量也就是值百两银子,就算是放高利贷也变不了一千两,你可别拿话糊弄我。就算那房子你用最低价给我,至少也值三百两,再加上家具陈设……”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罗嗦,要不是早想着你有这大喜日子,我没事情替你把银子拿出去入股生息干什么?你不比小夏,他家境还殷实,一面当官,家里还有贴补,你毕竟是一个人。我的产业都是我爹帮忙打理的,底下还有那位点子最多的刘师傅,这些年诸样事业都正红火,自然钱生钱利滚利。比起那些曾经行商中盐的勋贵,这钱来得正正当当。”
  张越说起这中盐两个字,冷不丁想起如今再次兼署兵部的工部尚书李庆大刀阔斧地扳倒好些勋贵时,就是用的家人子弟在开中盐时与民争利这一条。事实上,与民争利的又何止是开中盐,无论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还是其他勋贵,家人子弟若是没有店铺买卖,那才是咄咄逼人的怪事,官商勾连本就是屡禁不绝,更何况官家子弟家人行商。
  因此,他微微一顿,随即又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是朋友就不要再罗罗嗦嗦,做生意你不懂,我也不懂,自有懂行的人帮忙去做。以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就算你这回能升官,俸禄能多那么一大截,但过日子光指着这个可不行。”
  “好好好,反正你的情我都记着就是!”
  万世节嘀嘀咕咕了一阵子,也就不再揪着此事不放——他先头向兵部尚书赵羾提出了旧兵器的裁汰之策,据说兴许会迁转,可要靠俸禄去干什么事却是痴心妄想。人生在世总不能被几文钱憋死,更何况没理由为自己那丁点自尊而苦了小五。只不过,这一次的田庄他可得好好挑人经营,要说经商他不行,种地的话他早年倒是懂不少门道。
  在红厂胡同的几家店铺中挑了两个花样古雅的花瓶、一架做工古拙的屏风、还有一些锦匣捧盒之类的小物件,吩咐了送货的地方,眼见时候不早,生怕耽误下午的事务,张越和万世节立时匆匆往回走。路过詹事府门前时,万世节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
  “老万,你又在搞什么鬼?”
  “元节,你之前在詹事府,不少事情恐怕未必知道。你提出的军务方略,其他几条也就罢了,这军职承袭那一条金学士和杨学士都赞成得很,廷议也最是嘉许此条,原因很简单,武将世世承袭,那个群体实在是太庞大了。你的用意是好的,只不过,此事虽不涉勋贵,得罪的人却很不少,哪怕你原意不是如此,也得提防被人推出来当靶子。
  要知道,你家里不止只有英国公和阳武伯,你那两位堂叔没有爵位,但因着祖上的荫庇,他们的军职就可能会世袭,而你家不袭爵的兄弟也是如此,有几家勋贵只有唯一一个儿子?我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声,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个个都是心眼极多的。就比如如今咱们那位新上司,也是一位不好对付的老大人。”


第六百零九章 暗影憧憧,千金一诺
  五月初五端午节。
  一大早朝会过后,照例是赐文武百官宴,同时更赐扇和五彩寿丝缕,若是亲近大臣抑或是勋贵,则往往另有别的赐物,各以品级为第,但一般也就是多上菖蒲和彩丝绦而已。而为了驱毒避邪,从大臣到内眷都换上了五毒艾虎补子衣,不论是家宅还是衙门,门两旁都摆上了菖蒲和盆盒,雄黄酒和菖蒲酒自然成了粽子之外家家户户的必备品。
  尽管端午节对于朝官而言并不放假,但这一天若没有紧急事务,却也能休息一下。五军都督府这天下午就早早散衙放假了,从掌事的都督到下头的佥事掌书,几乎都离了衙门,只有几个书吏值守。即便如此也只是做做样子,除非是北边鞑虏犯境,东边倭寇进犯或者是交阯那边又出了什么勾当,若真有事务也都是兵部料理,他们完全不用操心。
  这三种情形眼下都还没见端倪,因此比起忙着赈灾的户部,忙着记功的吏部,忙着抽调人手送各国使节回程的礼部……兵部衙门如今还算是稍稍能偷些闲的。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皇帝的一只眼睛仍然盯着塞外,但天子好歹没有把北征两个字继续挂在嘴边,他们总能稍稍松一口气。至于交阯大胜则更是一剂定心丸,也不知道多少人在算计撤军的日子。
  杜桢这天正好不当值,便回了一趟翰林院。他当初中进士之后就在翰林院任职,复召入朝又是翰林侍读学士,如今虽说直文渊阁,但他前头毕竟在这里呆了多年,只因为清冷的个性没几个朋友。如今他这一回来就在屋子里翻阅典籍,翰林院中私底下少不得有些议论。
  “一个个都挂着咱们翰林院的名头,成天却连影子都瞧不见,这会儿偏回来了!”
  “别说杜学士,杨学士和金学士还算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可你们看到过几次人?”
  “与其发牢骚,还不如想想,皇上为何简拔杜宜山!你们有些都在翰林院二十多年了,可眼下要出头不是靠资历,而是靠本事,所以,大伙儿还是省省口舌吧!就好比是我,文章学问擅长,经世治国的大沟壑却没有,羡慕嫉妒人家做什么!”
  杜桢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出了屋子时,恰好听到那边廊下的议论声,下了几级台阶又听到了另一个嘲笑的声音。他素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原本不以为意,此时却免不了朝那边看了一眼。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和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不禁暗自称许,随即和一个前头走来的同僚各行了揖礼打招呼,就缓步往外走去。
  今天他回来找的是永乐初年安南内斗的经过记录,因为对于金幼孜所提的交阯撤军之事,他仍有疑虑。和杨荣金幼孜共事时间长了,他自是渐渐摸清了那两个人的心意——无论交阯还是塞外,都并非中原本土,为了这些地方而使得中原民生疲敝乃是因小失大——可是,若因为张氏陆续掌交阯兵权,于是便以交阯安定为由召回张攸,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由于心里有事,走出翰林院的时候,杜桢只顾低着头沉吟,下台阶时脚下不稳,人不禁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一步,所幸旁边伸出了一只手,稳稳地将他扶住了。这时候,回过神的他方才抬头看了一眼,认出那是张越,他不禁哑然失笑。
  “居然这么巧,竟是遇上了你到翰林院来。怎么,是奉命公干,还是来查阅典籍?”
  听到杜桢这话,张越顿时苦笑。他一个兵部郎中,没事情来翰林院做什么?只是因为翰林院和詹事府正好是对面,他在詹事府门前下马,结果就看到自己的恩师兼岳父心事重重从门里头出来,于是便上前打个招呼,谁知向来稳重的杜桢竟然会险些一跤绊倒。
  “岳父,是詹事府少詹事邹济大人找我有事,不是我特意到翰林院来。”
  “看我这记性,人还没老就先糊涂了!”杜桢这才醒悟到对面就是詹事府,当即摇了摇头。想到如今的未决之事,他就对张越吩咐道,“今天是端午节,傍晚散衙应该会早一些,你岳母亲自包了好些粽子,回头你过来带上几串回去,也让你的那些兄弟们尝尝。另外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这会儿公事要紧,你先去吧!”
  既然杜桢这么说,张越自然点头,等人离去了方才转身进了詹事府。想到皇帝身体欠佳,今日早朝也只是太子代行,朱棣并未出场,而射柳击毬也只是象征性地举行了一场,他心里自是少不了思量。他只依稀记得朱棣是在一次北征返程途中驾崩,具体是哪一次则没有多大印象,更记不得是哪一年。然而,如今已经是永乐二十一年了,料想很可能就是这两年的光景。揣着这心事到了少詹事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就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阵阵咳嗽声。
  “邹大人。”
  “是张元节?进来吧。”
  打起那湘妃竹帘进门,张越就看到书桌后头坐着少詹事邹济。由于詹事府詹事蹇义只是兼任东宫官,平素并不常在此处理事,因此坐镇此地的向来便是这位将近七十的老人。张越当初在这里呆了好几个月,因知其人曾教授过朱瞻基经史,杜桢也提过邹济乃是精春秋的学者,因此哪怕是为了敬老尊贤,他对其也素来很恭敬,但这会儿却不明白对方为何召他来。
  自从东宫官员如徐善述等人一个个被加罪诛杀,梁潜也只是仅以身免,邹济成日里惶惶难安,身体已经很是不好,这几年一直是强撑着。此时,他抬手示意张越不必多礼,又拿起桌上一沓纸问道:“元节,过来看看这些。”
  上前接过那沓纸笺一看,原本心中疑惑的张越顿时大惊失色。那一张张压平的纸上乃是他的字迹,其中赫然有涂改,竟是他在詹事府闲来无事的时候写的一些东西。他这些年虽说出仕为官,但杜桢常常会送些官刻新书给他看,一来二往,他便渐渐萌发了整理一些东西的念头。誊抄好的稿子他都已经带回去了,只是这些因为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他就随手丢在了字纸篓中,谁知道竟有人特意一张张整理好了。
  “邹大人,这是……”
  “你别会错了意思,我自然没有让人窥伺你的举动,是詹事府的一个书吏坏了事,于是从他那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出了这么一些东西。不单单是你,这些年詹事府不少同僚的字纸都堆在那儿。他说是自己想要偷些官员的墨宝换钱,我也没法求证,为了息事宁人,就命人把他逐出了詹事府。其他人的东西我都还给了他们,这是你的。”
  得知是这么一回事,张越不禁觉得匪夷所思,险些认为那人是锦衣卫的内线。可想想袁方手底下的人必然不会这么不济事,他也就打消了这念头,但仍是疑虑重重。然而,就当他收好了这一沓东西,预备好好道谢一番时,邹济却又咳嗽了起来,好半晌才再次开了口。
  “想当初你缺席翰林院馆选,却又作了一篇绝妙好文,我那时候还惊叹了一阵子,但之后你只是用心时务,再没有这样的文章出世,就是写东西也不过是些札记随笔,我也就只以为你那一次不过是偶然。若不是这几天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我竟是看错了人。说来也是,杜宜山昔日精于诗词,文笔亦是精到,隐居多年只教导了你这么一个弟子,怎会寻常?只不过,其中几篇文章和你当初的尊经阁记一脉相承,文字固然是好的,可将陆象山与朱子并提总是有碍的,切不可哗众取宠。”
  揣着这一番善意提醒,张越回到兵部衙门就立刻处理掉了这些草稿,心里不禁苦笑连连。他自然知道邹济所指的那几篇文章是说自己粗略记得的王阳明名篇,只是自己原想藏着的东西却让人看见了,实在是阴差阳错。只不过邹济已经一把年纪,这些草稿也已经收回,因此他也没有太担心。毕竟,如今这些东西流传出去对于他来说太早了。
  这天果然是散衙早,张越去武库司司房找万世节的时候,却愕然发现某人早就没影子了。想起万世节孤身在京,如今不是先去了杜家,就是去了新房准备,他便没往心里去,当下就匆匆出了衙门。等到和家里来接的人会合之后出了胡同,他就听到街头一角有人在叫自己,细细一打量就认出了那个身量极高的少年,连忙一夹马腹赶了上前。
  昔日的少年孟韬如今已经窜得老高,看上去颇为英武,此时相见便深深一揖行礼。等到张越跳下马来双手将他扶起,他方才直起腰来。
  “张三哥,谢谢你让小五姑娘特意来提醒我们哥俩。我和四姐五弟商量了好些天,最后决定还是听你的,今天我已经去保定侯府见过二婶娘了。”想起昔日大伙儿在一块无忧无虑的情景,孟韬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随即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照拂咱们家,虽然这回不应该再麻烦你,可是我和五弟若一走,家里就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算是男丁了,二叔父毕竟事务繁忙……”
  孟家兄弟肯听自己的,张越自然松了一口气,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你们哥俩安心在军前立功,这边能照应的我自然会照应,只管放心。”
  得到这么一句承诺,孟韬只觉得仅有的一丝担忧也无影无踪,遂再次深深一躬到地。他已经不小了,已经到承担家里大梁的时候,已经打落谷底的孟家能否翻身,便要靠他自己,就是保定侯府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容不得半点退缩!
  张越既然答应了,那便是千金一诺,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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