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重立族学,意在将来


  即便张越知道这时候文渊阁正在议事,他也没不可能打听到其中的任何内幕——毕竟,文渊阁这种地方纵使是袁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也是爱莫能助——于是,既然皇帝的召见告一段落,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好按捺着把事情搁在了一边,这天就随管家高泉前往离张府只有一条街的柳巷胡同。先前高泉已受命买下了一座三进院子,预备当作张氏族学。
  两人到了地头,立刻就有两个门房迎了上来,却是撇开张越,抢先去为高泉牵马执镫。见此情形,高大管家登时没好气地喝道:“别只顾着我,快去搀着一把三少爷!”
  由于是新雇来的门房,因此那两人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待匆忙迎上去的时候,张越却已经利落地跳下马。晚下地半步的高泉见他们笨手笨脚,只得一摆手吩咐他们退下,见张越抬头看那宅子的门楼,他便上前笑说道:“这户人家因吃了官司,所以房子卖得格外便宜。老太太吩咐过不能趁人之危,所以我还多给了他五成,他搬走的时候就把家具都留下了。”
  由于顾氏出身书香门第,极其注重家风和名望,因此即便是当初在开封时,张家的地租便比别人要少半成,从来不在外头放钱取息,更不许族人仗势欺人。所以听高泉刻意解释这些,张越并不意外,也自然并不怀疑。
  “高管家办事,祖母和我当然信得过。四弟如今也大了,也不会来这族学念书,五弟年岁还小,以后入学的多半就是那些搬到北京的张家人。高管家可曾计过数,如今一共有几户人家搬了过来,又多少人需要入学,附学的其他亲戚有多少,这塾师又是什么章程?”
  自打当初陪着张越三兄弟上过一趟南京,高泉就再不敢小觑这位三少爷。这些年眼看张越蒙恩授举人,之后中进士授官,山东回来又是频频皇帝召见,他更是在心中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别看大少爷二少爷在军中仿佛如鱼得水,但他们才见过皇上几回?天子用人素来不拘一格,张越以后会有怎样的前程那无疑是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
  此时,他忙在旁边答道:“大多数张家人都还守着开封,毕竟田地祠堂等等都在那儿,如今跟着搬过来的只有四家人。人字辈的估大太太,伽二老爷,还有和三少爷同辈的两位姑奶奶,只是她们辈数小岁数大,如今的孩子不过比您小几岁罢了。这四家总共要入学的总共有七个孩子。至于附学的则是各家几个亲戚的孩子,总共六人。塾师请的是两位老秀才,学问人品我都派人打听过,又拿着老太太的帖子去请,人家这才应了,如今已经搬进来了。”
  虽说高泉并没有提到束修,但张越当然知道,这请塾师单单靠名哪里能够,自然也少不了重金相谢。欣然点了点头,他就当先进了院子。恰如高泉所说,原本住在这儿的确实乃是富户,这外院之中竟不是用的黄土铺地,而是使的青砖。倒座房没有铺瓦,用的是青灰抹顶的灰棚,而内中的其他屋子则是一色青板瓦,屋檐前装滴水,瞧着颇为整齐。
  越过那道油漆着福寿双全纹样的垂花门,便是内院。北房三间辟作学堂,东西厢房两间则是归两位塾师居住。此时闻听张家人前来,两个老秀才都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蓝布直裰出门相迎——这当然不是因为张越乃是张家少主人之一,对于两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而言,前来报讯的杂役明说了张越乃是上科进士,这才是他们最最看重的。
  然而,乍一看见头戴龙鳞纱巾,身穿天青色纻丝袍子,年轻得实有些过分的张越,两人不禁感到心里犯嘀咕,但仍是极其恭敬地上前执晚生礼。自从以科举以来,不以年岁论英雄,却以科举论英雄已经成了惯例,两人也没什么不习惯。于是,当年纪几乎可以当他们孙儿的张越笑吟吟地还礼,两人竟是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久闻两位学问精深人品卓著,以后这族学中的事,便完全交托给两位了。”张越说着便向高泉伸出手接过两样东西,却都是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戒尺,“祖母知道,但凡大家之中总有纨绔子弟,附学的人也往往会有不听训导的,所以特命我将这戒尺交与两位。若有不听训导者,可以此作为惩戒,若还是不听直接逐出即可。”
  果然是大家作派,塾师的束修比寻常富贵人家的西席高一倍也就罢了,甚至还能有如此承诺,那些个为了家中顽童折辱西席的人家真该好好学学!
  两个老秀才都是好名的人,这当口脸上满是喜悦的红色,连忙双手接了过来,又郑重其事地应承说必定会担起责任云云。有了这一番保证,两人自是对张越更生好感,陪着张越在整座宅子中转了一圈,少不得又赞高泉安排周到,雇来的仆役如何如何能干。
  走着走着,张越就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问道:“以后到这儿附学的孩童一体都是十岁以下刚启蒙的童子,而且日后吃住都在此处,家里还会派一些下人过来服侍。祖母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让他们怀有忠义之心,也就是说,先使其有德,后使其有才。我听高管家说,两位一位擅长《论语》和《礼记》,一位擅长《春秋》和《诗经》,两位若是能管束好这些孩童,三年之后,家中必有重谢!”
  两个老秀才考了一辈子也还是童生,早就对科举绝了指望,毕竟,这再上一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因此,张越既然把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们自是满口答应,都在心中卯足了劲。这三年之内要那些孩童经史皆通不可能,但三年之内要调教出一群有板有眼的,这还不容易?反正有张家老太太撑腰,这戒尺却不是吃素的!
  于是,这一番安排之后,回府的路上高泉只觉得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当初乃是他亲自去请人,自然知道这两位年纪不小的老夫子是多执拗的人,如今竟然这样俯首帖耳,无疑是慑服于张越那进士的头衔。想到这儿,他总算是明白了老太太为何会单单派三少爷来管这族学的事情,同时更隐隐约约感到,家里这回忽地下决心重立族学,怕是别有目的。
  想到自家小子虽说娶了玲珑,可如今家里是东方氏主事,对他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原本一个好好的管事职衔竟也是革了给别人。虽说玲珑在老太太面前奉承得好,可自家小子终究是没脸面。于是,活了大半辈子最善于钻营的高大管家立刻就有了主意。
  “三少爷,这族学虽说建起来了,可以后总得有人照管,那两位秀才也不可能管着钱粮以及其他事务。我家那小子如今正闲着,若是三少爷不嫌弃,不若派他去跑跑腿?”
  “也好,族学不可无人照管,就派了他吧。祖母吩咐过,以后族学每月拨二十两银,此外一应米粮柴炭由城外那个二百亩田庄一力供给,让他好好管着帐目。总而言之,不能让一桩好事给办坏了,否则祖母和我都是不依的。”
  看到自己这番话让高泉眉开眼笑,张越知道自己这个顺水人情卖得极妙。他当然不可能在族学中推行什么算数格物之类的知识——他如今的资历人望名声都还不够——但先把这些人的性子磨一磨,三年之后应该是另一番局面。毕竟,那时候离永乐末年也已经很近了。
  纵马拐进张府前头的那条胡同,眼尖的他远远望见西角门前正有一个人和门房在说话,只看背影依稀有些熟悉。待到更靠近了一些,眼见那人转头,他一下子认出了对方是谁,立刻纵身一跃下马,丢下缰绳便疾步上前。
  “小七哥什么时候从南京来的,怎生不让人事先通知一声,我也好去接你!”
  来者正是刚刚抵达北京的顾彬,由于吃住都在国子监,一应供给比当初在家中时好过,他竟是窜高了大半个头,只是仍然比张越稍矮一些。他身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脚上是一双半旧不新的黑棉布鞋,惟有束发的华阳巾是簇新的。他素来少有笑脸,此时见张越笑着迎上来,他微微一愣之后便露出了些微笑意。
  打过招呼之后,他就解释道:“驿传邮信太贵了,我寻思这次上北京的足足有三四十人,索性就等到了前来拜访,谁知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通报,你就回来了。”
  张越一直对顾彬为何没有和房陵等人一同上路有些奇怪,此时却不想在大门口站着说话,于是就吩咐高泉让人进去知会一声,随即才把顾彬往里边让。因顾彬乃是顾氏的娘家侄孙,少不得要带去见一见,他就打发了跟着的随从,一路走一路低声问些情况。当他问起顾彬为何不曾和房陵一起到北京时,他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房兄被国子监除名了,你居然不知道?”
  一想到上次自己成婚的时候,刚刚抵达北京的房陵高高兴兴前来帮忙凑热闹,张越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这个爽朗仗义的朋友竟然被国子监除了名,心里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想起孙翰也压根没提起这茬,他不由得怀疑这个准妹夫也并不知情。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居然让房陵这个功臣之后竟然被开革出了国子监?


第三百零一章 贫家子和富家子
  顾家当初在开封乃是仅次于张家的名门大族,祖上也曾经有好些人在朝为官。然而祖辈的余荫却架不住小一辈的挥霍,如今顾家尚存的儿孙竟是没多少出息的。前任族长顾乔山乃是顾氏的嫡亲弟弟,发妻亡故后娶了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富家女为填房,前后收纳的侍妾丫头不下于十几个,庶出的儿子更是不少。他并不在意这些妾生丫头养的儿子,早早地都分了些家财打发出去自立门户,只顾着自己享乐,临死竟是连孙辈都认不齐全。
  劝过几次却没有效用,顾氏一发狠便再不管娘家的事,因为这样的缘故,她对顾家人也素来疏远。顾家那些庶子当中又多有因贫困而做些见不得人勾当的,于是她在开封时就吩咐家中下人不准放他们上门。张倬在昔日不得志的时候认识了顾彬的父亲,钦佩对方的品行,有感于对方的身世,这才帮了顾彬一把,后来又在顾氏面前求了一个监生的名额。
  此刻,看到这娘家的侄孙在面前磕头,炕上的顾氏不由得愣了好一阵子,心中百感交集,随后方才笑道:“之前还是你去南京的时候,老三带你来过一回,如今竟已经长那么大了。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顾家那么多不成器的,竟是只出息了你一个!”
  相比张越的善于和人打交道,顾彬在这一方面便相形见拙,此时站起身来上前,见顾氏拉着他上下打量,他竟是很有些不自在。屋子里的鼎炉中熏着百合香,角落中的梅花高几上摆着一只定窑绘山水瓷瓶,四周站着的丫头也都是衣裳整齐彩绣辉煌。相形之下,他活脱脱一个见富贵长辈的穷亲戚,因此哪里放得开。
  顾氏也没在意这些,端详了一番便吩咐他坐下,又问了一番在国子监的情形。待得知顾彬两年岁考都是优等,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张越,她不由觉得顾彬那身衣服着实不象样子,于是便说道:“你在国子监读书,以后也少有过来的机会,今日便留下吃了饭再走。你朴实不务奢华自然是好的,但如今天气冷了,也该做几套冬衣。待会让越哥儿领你去量了尺寸,做两套茧绸棉衣和帽子鞋袜,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彬在国子监的一应开支虽说都有官府支应,但毕竟平日总有些开销,这笔银钱完全都是张家供给,所以这时候顾氏说要做衣服,他本能地想要开口婉拒,待看见张越朝自己连连使眼色,这才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讷讷地谢了一声。好在顾氏留着他吃过午饭之后,只是又关照了几句就吩咐张越带他出去。
  张越叫了两个针线上的丫头到北院东厢房给顾彬量了尺寸,等打发了人走就笑道:“这心意你收下就是,不过几套衣裳,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人不惦记自己的娘家?老太太也是素来恨铁不成钢,看到你眼下读书上进心里欢喜,难免也想补偿你一些。”
  “我只是不太习惯。”顾彬的冷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当初除了你爹,再没有人关心过咱们家,甚至有一回过年时几乎断粮……罢了,如今再说这个也没意思。我眼下便要回国子监准备复课,以后关在里头也少有见你的机会。房兄的事情我当初满以为他会对你们说,早知道如此,我就该捎封信来,都怪我!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国子监对此事也并未声张,是他大哥把人带回去的。”
  张越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去戳顾彬那伤疤,更深知以这家伙的个性,在国子监中肯定少有朋友,所以房陵只要吩咐一句,顾彬确实不会大嘴巴四处乱说。就在他暗自叹息时,却看到顾彬忽然拍了拍脑袋。
  “差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容易得罪人,有几次房陵都护不住,也不知道是谁打了招呼,国子监司业陈大人出面回护,日子方才好过了许多。这一次我来北京之前,陈大人说有人托我向你带一句话,说是你写的论语札记都看过了。”
  这是什么意思?
  张越一瞬间呆住了,但细细一想便眼睛大亮。国子监都是古板道学最讲礼仪的文官,等闲不会买武官的帐,因此能让一位堂堂司业特意照顾顾彬的人屈指可数,就是杨士奇也未必有这样的面子。而千里迢迢只托人带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除了皇太孙朱瞻基还会有何人?如此说来,朱棣竟是在看完他那几份书札之后,让人誊抄了送给朱瞻基?
  等到将顾彬送出门,满心兴奋的张越用冷水擦了一把脸,这才把心头激荡压了下去,知道自己这次没有白白冒险。惦记着房陵的事情,他当下便决定先走一趟孙家找孙翰,然后再一起去房家探视。
  虽然孙翰的父亲乃是次子不能袭爵,但终究蒙恩授佥书之职,于是到北京之后就在松树胡同置下了一座大宅子。由于孙家和张家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姻亲,因此门房一听张越报名就将他请了进去。然而,孙家父子这一日正在宫中当值,恰巧不在,孙翰的母亲刘氏便亲自见了张越,待得知是问房家事,她虽有心帮忙,但甚至还不如张越了解的多。
  房陵在张越婚前刚刚到北京,张越又一向知道他的父兄乃是自私自利的人,因此从未去过房家,此时只得询问房家大宅的地址。刘氏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忙吩咐了一个管事媳妇带着张越去外头,不多时便找到了一个去过房家的跟班,使他给张越带路。
  从孙家告辞出来,张越便由着那人带路。出乎他的意料,房家并不是住在权贵云集的西城,而是在什刹海东边的魏家胡同住。那附近倒是有些高门大院,但大门牌楼上俱不曾写有官职,都只是有钱的殷实人家。这一户户寻过来,即使带着向导,他仍是一番好找。
  那跟班乃是个话痨,一面带张越等人找地方,一面口中唠叨说:“房少爷的祖父富昌伯靖难时降了皇上,和咱家去世的老太爷曾经并肩守过通州,所以两家的交情很好。不过,咱家老爷虽说不能袭爵,但终究只有少爷一个儿子,总还疼爱得紧。房家的爵位不得世袭,如今房少爷的父亲封了指挥使,他大哥以嫡子入宫值宿卫,却根本没人顾他……唉!”
  尽管张越知道房家的一些情形,但有些话却还是今天头一回听说,不禁大皱眉头。好容易一路打听寻到了地方,恰是一座三间五架黑油锡环大门的高墙大院,只墙边上的角门关得严严实实,并无人进出。他翻身下马,正要让随行的连生去敲门,却不防那扇紧闭的角门忽然咿呀一声被人拉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身穿青绢衣裳的人来。
  “元节,你怎么来了?”
  房陵脱口而出叫了一声,见张越脸色很不好看地瞪着自己,陡然之间就想到了其中关节。一愣之后,他便快步走上前去,索性一摊手爽利地说:“我知道先头不该瞒着你,可那时候你正在大喜的时候,总不成拿我这烦心事来让你不痛快吧?没事,不就是国子监不要我么?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见房陵身后那角门砰的一声关上,既没有跟从的人,也没有代步的马匹,再看他面上笑得没心没肺,人却消瘦了一大圈,张越顿时心中了然。上前去重重一拳擂在房陵的左肩上,他便沉声说道:“既然你不想说就别说,咱们去喝酒!”
  听张越这么说,房陵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当初你那新婚之夜,老万和小夏原本都说要把你灌醉的,结果还是看在你大哥二哥还有新娘子的份上放过了你。今儿个你既然说要喝酒,看我不灌你一肚子黄汤!”
  张越吩咐连生牵马跟在后头,自己则是和房陵一路步行。拐过两条巷子,房陵便熟门熟路地一指路边一块不起眼的招牌,笑呵呵地说:“就是这儿了,别看地方小,里头的酒却是正宗的即墨老酒!今天既然是你说喝酒,我可非得榨干了你的腰包不可!”
  示意连生把那两匹马拴在了门口的拴马柱,张越便跟着房陵进了那写着即墨老酒的酒馆。等到坐下之后伙计送上了烫热的酒,两人对喝了好几碗,张越正要开口说话,就只见房陵一口气又喝干了一碗,竟是带着醉意笑了起来。
  “说是身为监生与人争风,败坏了国子监的名声,其实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富春侯李茂芳?我不过是一个没落功臣家的庶子,人家是永平公主嫡子,要抓我的错处还不容易?”
  他一面说一面满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冷笑道:“我家里的父兄只知道避祸,得知我被逐出国子监便让大哥带我回北京,竟是连到国子监问一声缘由都没有。到了地头就是一顿家法,根本不由我辩解!元节,你家里都是些有担当的长辈和兄弟,为什么我家里就是这样冷漠的爹爹和大哥?”
  看到房陵喝酒仿佛是喝水似的,张越原本还打算劝两句,一听到最后这句话不由得皱了皱眉。而仿佛是那些酒的缘故,已经半醉的房陵无意识地嘀咕着昔日在家中如何如何,仍是一碗碗不要命地灌酒,到最后终于一头倒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
  即便如此,张越依旧能听到那喃喃自语声:“李茂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会番人图谋不轨!”


第三百零二章 幸得益友
  虽说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房陵直接送回家最为妥当,但张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时把人送到西牌楼巷那座宅子去。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他对房陵的父兄再有看法,随便插手房家家务事却不合适,所以,还不如指望万世节和夏吉这两个最最乐天知命的家伙能够劝一劝房陵,至不济也能凑齐三个臭皮匠一起想想办法。
  当下他打发连生去雇了一辆车,载着房陵直奔西牌楼巷自己那座三进院子,在门口下车时正好看见有人出门。两边厢一打照面,他便认出了这个仍流露出一丝腼腆的少年正是曾经寄住在英国公府的方敬。他刚想打招呼,却只见方敬睁大眼睛瞪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反身就往里头跑,嘴里还大声嚷嚷了起来。
  “张四哥,你三哥来了!”
  原本满头雾水的张越听得这一句,这才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和连生一起左右扶着房陵进门,他就看到了匆匆走出来相迎的张赳。从前最爱奢华的小家伙如今收敛了很多,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槐蓝茧绸袍子,头上用一根红绒绳束发,若是单单瞧那俊俏的模样,竟更像是寻常殷实人家的宝贝儿子,只是院子里还有两个健壮的随从。
  “三哥怎么来了?咦,这不是房大哥么?”
  “四弟,老万和小夏不在?”
  听到张越这么问,方敬连忙抢着答道:“万大哥和夏大哥都正在翰林院。他们是五日休沐一天,平日里都住在东华门外的一座院子里头,他们前日刚走,得等到大后天才能回来。张三哥是不是想找个地方给他醒醒酒?我这就去叫文伯烧水!”
  见方敬要走,张越忙开口叫住了他。四下里一瞧,他顿时看出了一些门道,不禁眉头一皱问道:“这么说,老万和小夏成天都在翰林院中苦读,每五天才能回来一次,这里平日就你住着?该死,都是我糊涂,这两个家伙也该和我说一声,你小小年纪没人照顾怎么行!”
  方敬见张越问话,原本还有些懵懂,待看到张越似乎恼怒,这才吓了一跳,慌忙连连摆手解释道:“三哥,是我自己愿意住在这里。英国公府虽说很好,可那儿太冷清了,下人说话做事都死守规矩,总好似隔着一层。万大哥和夏大哥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不少好东西,张四哥也时不时过来教我读书认字,还常常带家里的点心,我在这儿好得很。”
  此话一出,不但张越愣住了,一旁扶着房陵另一边胳膊的连生也愣住了,四只眼睛都死死盯着张赳的脸,仿佛上头刻着花似的。张赳没料想方敬居然一嗓子把这些话都倒了出来,又被张越看得有些尴尬,只得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读书读得闷了,因为是三哥你答应的,祖母也想让我多和人交往,所以我隔三岔五就会来这儿坐坐,有时候万大哥和夏大哥回来,还会带我和方小弟出去拜会朋友。”
  此时此刻,张越不禁感到自己把人交托给万世节和夏吉果然没错,这那两个家伙虽说爱说笑,但确实是可靠的朋友。当下他就吩咐张赳去叫人烧水,而方敬也不肯闲着,一溜小跑去西厢房腾出了一间干净屋子。等把醉醺醺的房陵安置好了,嘱咐连生在一旁守着,张越便来到外间,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背对自己站在那里说话,心中一动就没出声。
  “小方,你大哥之前真的来过?”
  “嗯,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住在这儿的。他送了一大包衣服,都是茧绸绉纱之类的好料子,还给了我一包银子。我追问他如今在哪儿,结果他说什么如今帮大人物做事,眼下要下江南,还说以后若是发达了来接我……大哥从来要强,我实在有些担心。”
  “我看这事情你还是告诉三哥,三哥素来聪明,兴许能给你出出主意。”
  “可大哥在我面前很是说了些胡话,什么以后要让英国公后悔……自打我搬出了英国公府到这儿和万大哥夏大哥他们一块住,这才知道当初英国公夫人待我其实很好,可我这么一辩解,大哥就数落我忘本了,后来扭头就走,我根本追不上!”
  听到这儿,张越自然而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干脆轻轻咳嗽了一声。见方敬和张赳齐齐转过头来,他便笑道:“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方敬,你大哥不过是说气话,你别一直放在心上,只需好好读书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对了,你大哥可曾说过那个大人物是谁,下江南所为何事?”
  方敬如今不过才十三岁,他从小都是大哥护着,纵使遇到大变,他仍是得到了王夫人的庇护,之后搬到这儿来也一直受人照应,遇事自然不会考虑这么多。有了张越的安慰,他立刻感到心安了不少,待听到那一问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原委。
  “大哥只是提到他如今替那位贵人打理产业。大哥当初就极其善于算帐,还曾经替一家当铺当过帐房,这才凑够了咱们来北京的路费,所以如今如鱼得水很受重用。至于他下江南的缘由,他只是提到那位贵人的基业原本在南京,要派一个妥当人去打理,大哥是自动请缨。其他的不管我怎么追问,大哥都不肯说。”
  虽说这只是含含糊糊的信息,方锐在何处供职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出于谨慎,张越仍是一一记下了方敬这番话,随即又把话题岔开。闲坐说了一会话,张赳和方敬又拿来了窗课本子请教,他只得尽心尽力充当一个好兄长。如是一耗就是一整个下午,眼看天色已晚,酩酊大醉的房陵总算是醒了,却怎么劝也无论如何不肯回家,一力要在此处暂住几天,到最后张越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
  阴历九月末的北京自然算是入冬了,因此天色暗得格外早。打起帘笼出了堂屋,张越便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抬头竟看见天空中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珠子。这时候,他顿时后悔之前不该急着打发走雇来的那辆马车。和张赳并肩匆匆来到外头,他缩了缩脖子正想打发连生去牵马,却瞧见原本空荡荡的门前竟是停着一辆车,赶车人的容貌异常熟悉。
  “四少爷,这天阴下雪骑马不好走,老太太吩咐小的来接您。咦,三少爷也在,这下可正赶巧了!”
  情知顾氏是担心下雪天冻着张赳,张越点点头之后就拉着张赳上了马车,又吩咐连生把那两匹马拴在车后头。外头寒风呼啸,车厢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小巧的暖炉,却是又避风又暖和,张越前几天晚上常常和杜绾商量到深夜,今日又是赶来赶去,即便马车行驶中颠簸得厉害,他竟仍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张赳抱着臂膀怔怔坐了一会,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偏头一看方才发现是睡着的张越一头碰在车厢的板壁上,即便这样竟还是没醒。想到前几天听丫头们说张越那院子里的灯天天都要亮到二更或是三更天,他顿时咬了咬嘴唇。
  虽说有些事情祖母不曾告诉他,但他如今常常出门,自然有的是地方去打听。交趾眼下四处叛乱,单单今年,惨遭杀身之祸的知县和知州就有四个,甚至平叛大军的将官也颇有折损。即便有英国公张辅托付镇守交趾总兵官丰城侯李彬照应,父亲却仍是危若累卵。
  人人都说皇帝雄峻威严不苟言笑,他却还从来都没见过。倘若他有三哥张越那样的才能,有张越那样面圣的机会,他是不是也能出口求恳,让皇帝赦免父亲张信?
  “停车!”
  两兄弟一个打瞌睡,一个发愣,待听得这一声喝顿时全都惊醒了过来。张越甚至顾不上眼睛干涩难受,直接将车帘掀了开来,正要发问时却看到拦下马车的乃是一个佩腰刀的锦衣卫军官。虽然如今漫天飞雪天色昏暗,但他仍是认出了这正是张府门前的那条大街。除了面前这个军官之外,一眼看去,赫然有无数禁卫如同钉子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之中。
  心中狂跳的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镇定了下来,旋即就跳下了马车。见那禁卫满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右手按上了腰刀,他连忙表明身份:“在下张越,和舍弟住在这巷子中的张家,如今刚刚从外头拜客回来,敢问这忽然封路是怎么回事?”
  “张越?”那军官打量了张越一番,忽然认出了他,按着腰刀的手立刻垂下了,因笑道,“原来是小张大人,我竟是没认出来。今天皇上微服造访了保定侯府、泰宁侯府、安远侯府等等好几家功臣府邸,如今这封大街是因为皇上刚刚抵达武安侯府。虽说卑职认得您,但这戒严守备却不可轻忽,恕卑职得留您一会,请让车夫把马车停到这边来。”
  得知竟是皇帝微服去了张家隔壁的武安侯府,张越顿时大吃一惊。然而,人家解释得清清楚楚,他不敢不信,因此那军官撂下了这话后,他哪里会开口相争,遂客客气气地拱手谢过,上了马车后便吩咐车夫跟着那军官的指示走。正当他沉思的时候,旁边的张赳却忽然低声问道:“三哥,皇上既然到了武安侯府,他会不会上咱们家去?”
  眼见张赳一副期冀的模样,张越实在不好打击小家伙的兴致——朱棣今天造访的都是一些封爵的功臣,倘若把张家换成英国公府,天子肯定要进去坐坐,可如今的张家似乎还没那么大的面子。


第三百零三章 幸遇天子
  因靖难之功获封公侯伯者有几十人,但这几十个武将如今是病的病死的死风光不再,出镇地方或是南征北讨的大多数都已经是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功臣。所以,武安侯郑亨年过六旬宝刀不老,却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个大将之一,深得朱棣宠信。然而,对于天子忽然登门,郑亨在最初的高兴之后却有些诚惶诚恐,竟是催着朱棣回宫。
  朱棣端详着自永乐十二年北征之后就不曾领兵的郑亨,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对方斑白的头发上,忽然觉得这颜色有些刺眼。然而,当看到郑亨那依旧健硕的身躯和满面红光的表情,他很快就丢开了那一丝伤感。比他年纪还大四岁的郑亨尚且能骑马拉弓拼杀,更何况他?
  “当初靖难大军屡遭败绩,大家都说该退回北平,唯有你和朱能一力劝阻朕,如今怎么变得胆子小了?今天朕去了好几户人家,孟瑛比孟善少了担当;看到陈瑜,朕免不了想起刚刚去世的老陈珪;倒是柳升还正在年富力强的时节……看到你还廉颇未老,朕就放心了。”
  郑亨昔日还是密云卫指挥佥事的时候就已经向朱棣密许投陈,之后跟着南征北战从未起过异心,听到天子这样的嘉许,他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当下声若洪钟地说:“皇上,臣如今和当初一样,吃得下跑得动,上马拉弓下马拼杀都不在话下!皇上指到哪,我就打到哪!”
  “好,好!你好好将养,朕将来少不得带着你们这些老将再次北征,荡平了那片草原!”
  直到朱棣意气风发地带着随行禁卫离开武安侯府,站在门口相送的郑亨犹在震惊之中。虽说知道皇帝是难得的名将勇将,更知道那是永远都闲不下来的性子,但皇帝如今都多大年纪了,竟然还一心想着打仗?他这把老骨头丢在哪个犄角旮旯都不要紧,可国之天子频频御驾亲征……忽然,他看到护持皇帝的马队竟是忽然停在了大街上,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
  由于是微服,因此朱棣今日只穿着织金云锦大团花袍子,外头罩一件银貂大氅,不过是带着百二十锦衣卫出宫,也就是想看看那些伴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功臣。缺少了主人的英国公府自然不是他的目的地,至于毗邻武安侯府的张府则更是缺少那个资格。然而,他才一上马预备回宫,随行的御马监少监海寿就策马靠近了几步,极其尽忠尽责地奏报了禁卫刚刚拦下了张越兄弟的事情。因此,浩浩荡荡的马队行了不远就停下了。
  既然是皇帝准备回宫,这一条大街早就被锦衣卫亲军清理得干干净净,因此,唯一留下的那辆马车自然显得极其显眼,更显眼的则是雪地上站着的三个人。摆手示意随从禁卫暂时留在那儿,朱棣便一抖缰绳带着海寿驰了上去,却是在离那三人数步远处停了下来。见他们慌忙伏地行礼,他便若有所思地拿着马鞭在手中轻轻敲了敲。
  他早就认出了张越,目光直接略过了那个身穿褐色棉袄的车夫,倒是在张赳的身上打量了一番,因吩咐道:“朕这回是微服,不用那么讲礼数。下雪天冷,都起来吧。张越,你旁边的是你弟弟?”
  要不是先头那禁卫不肯放人进去,又不肯放人走,张越决不会这大冷天杵在外头等着,起身之后闻听此问连忙答道:“启禀皇上,正是舍弟张赳。”
  “张赳……你家老大老二都在军中,这大约是张信的儿子?唔,你家倒是好,两个大的都是好武,两个小的却喜文,看他那身子板竟是比你还单薄!虽说太平盛世喜欢文事是应当的,但文人也不要软绵绵的!杨荣金幼孜当初都随着朕北征,马上颠簸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若是没有强健的体魄如何打熬得下来?回头告诉你祖母,年纪轻轻吃点苦头没有坏处。”
  由于下午出来的时候天气晴朗,张赳身上没穿多少衣服,此时站在傍晚凛冽的寒风中便显得有些单薄。他是第一次看到天子,平日里听人形容皇帝如何威严如何严峻如何让人望而生畏,但那只是人们的话语,无法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印象。当皇帝近在面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方才感到那种扑面而来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别说开口,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张越深知朱棣的脾气,眼角余光瞥见张赳紧张得面色发白,便上前一步躬身代答道:“臣谨遵皇上旨意。不过,臣和舍弟虽说从文,但自幼英国公府便派遣家将教习,并不敢因文废武。虽说舍弟在武艺上没什么天分,但天天早起打上一趟拳还是有的,并不像他如今看上去那么孱弱。他只是第一次见皇上,慑于皇上威严,所以有些失态,还请皇上恕罪。”
  “你倒是会替你弟弟说话!”心情不错的朱棣拿鞭子指了指张越,没好气地笑骂道,“他这年纪和你第一回见朕的时候差不多,朕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回也是这么大的雪,还是在杨士奇家的梅园。你侃侃而谈说什么文武,末了还举荐了你大哥,朕可有记错?能够始终如一地兄友弟恭,好,很好!海寿,拿一件用不着的大氅给那个小家伙!”
  等到海寿下马上前将一件大氅披在张赳肩头,见张越瞠目结舌仿佛有些不知所措,朱棣顿时觉得极其有趣,又抬手召唤了张越上前。
  “护短也该有个度,你那个弟弟冻得嘴都发紫了,还说什么慑于朕的威严,临机应变也不要都用在这种小地方!朕三日后会召集六部和内阁商议开海禁之事,你把利弊以及各种细节都好好整理一遍,详细一些,呈上来给朕看……算了,朕让人到你家里去取。朕听说你写札记时和你那位新婚娇妻一同商议过?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恰是一番佳话,但你需谨记,札记之事尽量不要声张。”
  皇帝莫非是已经让锦衣卫查了此事?张越心中大吃一惊,面上却连忙恭谨地答应了。眼看朱棣带着海寿勒转马头扬长而去,一众锦衣卫侍卫亲军跟上护卫,不一会儿那浩浩荡荡的人群便消失在夜色下的街头,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又转过头来瞅了瞅张赳。
  那大约是朱棣自己用过的大氅,看上去半旧不新,披在张赳肩头竟几乎要拖到了地上。然而,更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小家伙那种茫然的表情,仿佛至今还没从那种极端的震惊中回过神。直到他上去用手在张赳面前晃了晃,又拍了拍那肩膀,方才听到了一声惊呼。
  “刚刚我居然见着了皇上……糟糕,我那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雪下得愈发大了,寒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钻。张越早就感到身上的衣服冻得硬梆梆的,哪里还有心和张赳罗嗦,也不答他,拖着人上了马车之后便吩咐车夫赶车。抓着张赳的手在暖炉上烘了好一阵子,感到那发僵的手指头终于会动了,他瞥了小家伙一眼,见其脸上极其沮丧,他以为张赳懊恼在皇帝面前表现不佳,少不得又安慰了几句。
  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即便日日练武强身,又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战场上摸爬滚打的铁汉子?就是他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头站了半个时辰,手脚也已经冻僵了。
  锦衣卫封了整条大街的消息早就惊动了张府上下,一时间,谁都往抄家的方向去想,家里老老少少全都聚在了北院上房,个个脸色凝重。外头院子里脚步声不断,尽是往外打探消息,却谁也不敢大声嚷嚷,直到一个年长的妈妈脚步飞快进了院子,打起门帘入内。
  “回禀老太太,锦衣卫封街是因为皇上微服到了武安侯府,如今皇上已经起驾回宫,这路上的禁卫都已经走了。”
  一听到是这么回事,顾氏方才如释重负。虽说她刚刚端坐在炕上仿佛很是笃定,但后背心着实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回过神,她不由得在心里责备自己杯弓蛇影。而一旁的东方氏紧张过后则是有些羡慕,心中盘算着若是皇帝今儿个也到张家坐坐,那是多大的荣耀?
  因家里的男丁不是在宫中当值就是在外头访友,如今都没回来,顾氏便吩咐晚饭往后延一会,又命白芳去传茶点。众人一一取用了几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过了约摸一刻钟工夫,外头又传来了一个管事媳妇的声音:“老太太,三少爷和四少爷一起回来了……他们在街口遇着了皇上,皇上还赐了四少爷一件大氅!”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顿时在屋子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东方氏反应最快,头一个满脸堆笑地对顾氏和冯氏贺喜,很是说了一通吉祥话。相比喜形于色的冯氏,顾氏却毕竟经历得多,想到皇帝既然见着了张越张赳兄弟俩,没道理单单对张赳青眼相加,心里不禁仔细思量了起来。等看见两兄弟一前一后进来,满头满脸都是雪珠子,她连忙把这些思绪丢在了一边,吩咐先带他们下去换衣裳,又笑着把杜绾赶了过去照应。
  把张越满身湿衣裳交给了旁边的灵犀,杜绾见张越拿毛巾擦干了头发,秋痕正在背后拿了梳子给他梳头,琥珀正在一旁拧热毛巾,屋子里并无外人,便上前低声问道:“怎么这么巧在外头遇着了皇上?看你和四弟这衣裳完全给雪打湿了,究竟怎么回事?”
  “放心,不过是皇上吩咐了一件事罢了。”张越伸出右手握着杜绾温热的柔荑,笑道,“没想到皇上竟然知道你帮我看文章的事,还夸说杜家家学渊源,很是赞了你一番。”
  “那四弟得来的赏赐……”
  张越微微一笑:“那是四弟运气好,等回来我再和你细说。”


第三百零四章 郡主传讯息
  既然是在家里,张越自然不用穿外头那样正式的大衣裳,于是就换上了家常的半旧石青抹绒大袄,这才和杜绾一同出去。到了上房堂屋,他便看到张赳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却是一身玫瑰紫富贵荣华纹样的长衣,满头黑发拢在一起,用犀角坠压顶,看上去显得富贵喜气。而张超张起兄弟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回来,此时陪站在一旁。倒是二伯父张攸不见人影,多半是又有公私应酬。
  自从丈夫被贬交趾,张赳科举又连战连败,冯氏就没了往日盛气,这会儿忽然遭遇这样的喜事,她少不得站在顾氏身旁笑吟吟地说着话。而那件御赐的大氅已经是被丫头仔仔细细折叠好放在了一个红木丹漆托盘上,满屋子的人大多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
  顾氏见张越含笑上来行礼,脸上丝毫看不出端倪,心中不免更是猜测。然而,她却不想节外生枝,遂轻轻巧巧把话题岔开了去,又吩咐白芳去外头传饭。这时候,几个大小丫头方才赶去后房安设桌椅,杜绾和李芸一边一个搀扶了顾氏,冯氏和东方氏紧随在后,反而是张起的媳妇赵芬被撇在了后头。就在张越跟在张超张起身后准备进去的时候,却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三哥……”
  扭头看见张赳满脸不自在地站在自己背后,张越便笑着在他的臂膀上轻轻拍了拍,低声嘱咐说:“若是待会祖母或别人问起,你不要说话,自有我应付。反正只有我们俩,又不会有人敢去向皇上求证,别给自己找麻烦,明白么?大伯母难得那么高兴,你就索性让她欢喜一回,也算是你这个儿子的孝道了。”
  听到张越这样一通言语,张赳不禁愣住了。呆呆地跟着入内之后,看到顾氏坐在了正中的榻上,众人都已经在左右按照座次坐了,各桌上已经摆好了四碗菜,他连忙在末位那把椅子上坐下。冯氏和东方氏往日少在这里吃饭,原本要站着伺候,顾氏发话之后方才坐下。当下便是李芸赵芬杜绾三个孙媳妇捧饭安箸布让,几个大丫头在旁边侍立,只是一刻钟,静悄悄的一顿饭就用完了。等高几桌案等物撤下,漱口之后送上了茶,顾氏才捧着茶盏发了话。
  “越哥儿,今日你和赳哥儿怎么会遇上了皇上?”
  早有准备的张越闻听此话,便将回来时的经历娓娓道来,只在说起见到朱棣的时候做了些添补删减。旁人听不出来的自以为皇帝见着张赳颇为喜爱,这才赐了他一件大氅,比如冯氏和东方氏;至于杜绾则是刚刚和张越说过话,知道其中必有名堂,面上却不露毫分;而顾氏即便怀疑张越必有不尽不实,这当口也不好多问;惟有张赳红了脸。
  “赳哥儿既然在外头吹那么久冷风,就先跟着你娘回去好好歇着。皇上的赏赐仔细收好,明日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那期望就是。超哥儿起哥儿也带着你们的媳妇,跟你们的娘回去,军中操练一天不是玩笑,好好休息应付明天。越哥儿和你媳妇留着给我抄几页佛经。”
  这般分派之后,众人便各自归屋。顾氏却嫌这后房太过阴冷,遂带着张越和杜绾来到了暖阁。吩咐几个伺候的丫头守在外头不许人进来,她方才拉着杜绾坐上了炕,旋即似笑非笑地对张越问道:“眼下没了外人,不用再拿那套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地说,别以为我老了就好糊弄。”
  情知祖母精明,张越也就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将今日的情形都说了出来,末了才解释道:“皇上性子一向都是如此,想当初也这么责问过我,四弟虽然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但我好歹替他圆了场。皇上既然赐了他那件大氅,便是还有惦记回护的意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了大伯父昔日的功劳,恩赦了他回来。”
  顾氏这大半辈子经历了无数风雨,哪里不知道张越这只是安慰话。吩咐张越在对面炕上坐下,她方才叹气道:“赳哥儿比你当初到南京的时候还大上一岁,却是比不上你的临机应变,见着皇上的时候大约是连腿都软了,所幸你应付得好。既然是皇上的吩咐,明日开始我会让人督促他好好操练操练,免得皇上一直存着孱弱的印象。倒是你,听说你和绾儿天天都是忙碌到二更三更,这究竟是在忙什么?”
  虽说朱棣吩咐过那几篇札记之事不能随便对人言,但祖母既然问了,张越不好一味藏着掖着,自然少不得透露一些口风。毕竟,老太太大半辈子阅历,这分寸拿捏得一向不差。果然,当他稍稍解释了一番后,顾氏立刻悚然动容。
  “我以往一直觉得你沉稳,却不想你竟然胆子那么大!”顾氏一面说一面侧头看了看杜绾,又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还有你,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任由他胡闹!”
  嘴里仿佛是责备着,但顾氏的脸上却是颇为欣慰,看着这孙子孙媳妇的目光愈发柔和。不论是张越这些年让人刮目相看的表现,还是他始终惦记着兄弟这份情义,抑或是他在关键时刻的担当,她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此时,略一沉吟,她便关切地提醒道:“既然皇上都吩咐了,那此事便到我为止,你不要再对别人提起,我自然会守口如瓶。这三天之中,你和绾儿好好斟酌,其他事情都不用管,务必要滴水不漏。即便皇上因你年轻不能骤然重用,但必定不会全然抹煞你的功劳!”
  有了顾氏这句话,一连三天,张越除了晨昏定省之外便是闭门不出,只在暖阁里和杜绾一条条商量,竟是整理出了厚厚一摞纸。每日送茶送点心送三餐的灵犀三人常常见到两人在屋子里争论,虽然听不明白那些言语,但两夫妻那种表情她们却能看明白,背后少不得偷笑议论。小五却是神出鬼没,每每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她并不算是杜绾的陪嫁丫头,因此众人也由得她。
  尽管是谨慎又谨慎,仍是少不得涂涂改改,夫妻俩到了最后一天方才着手誊抄。因张越当初临帖就是沈度沈粲两兄弟的字,而杜绾恰也得过这两位前辈的指点,因此便揽去了一小半的誊抄活计。即便如此,两人仍是忙到三更天,放下笔的时候连手腕子都抬不起来。
  刚刚只顾着伏案疾书,这会儿张越不但手痛,嗓子也是干得直冒火,伸手去拿茶盏的时候,他却发现杯中茶水早就凉了。见杜绾满脸倦意,他连忙起身快步出门,打起帘子方才发现灵犀和秋痕正背靠背地在外头炕上打瞌睡。想起她们也跟着熬了几日,他不由得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唤人时,却看见琥珀从外头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
  琥珀的脚步仿佛灵猫似的轻盈,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放下厚厚的帘子,她便疾步上前低声说:“灵犀姐姐和秋痕姐姐实在熬不住,所以奴婢让她们先眯瞪一会。因老太太吩咐过,厨房这几天夜里都留着有人,这是刚刚煮好的燕窝粥,少爷和少奶奶先用过再睡吧。”
  张越出来就是想吩咐让厨房送些夜宵,闻听此言自然是正中下怀。跟着琥珀进了暖阁,不等她放下条盘,他便拿起其中一个瓷盅放在了杜绾面前,自己又取了另一个。见琥珀回身要走,他连忙开口叫住了她,又嘱咐说:“如果饿了,我记得外头还留着有下午的几样点心,到炭盆那边热一热垫垫肚子。还有,外头虽说有暖炕,毕竟还冷,你让灵犀和秋痕回屋子里睡,我们这儿已经做完了,你且去东屋里头收拾一下,然后也去睡吧。”
  “这……”
  “别这这那那了,小姐和姑爷这儿有我呢,你就放心去睡吧。”
  瞧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五,正用小勺子舀粥喝的杜绾差点没给呛着。没好气地叫了人过来,见张越硬是赶了琥珀去休息,她便低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一下午不见人!”
  “我走之前可是请示过老太太,所以刚刚马车送回来时外头还给我留了门。”小五笑嘻嘻地在炕上坐了,等张越回转身来,她方才收起了那幅不正经的笑脸,“晚上是郡主派了人找我过去,因为小姐和姑爷你们都在忙,所以我也就没打扰你们。宗人府给郡主选仪宾的事情暂时搁置了,据说是周王不巧病了,而且还颇有些凶险,所以郡主要回去侍奉。她明天就走,知道你们正忙要紧事,所以让你们不用去送了。”
  虽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无论张越还是杜绾听了之后,竟都觉得松了一口气——以朱宁对婚事那般漫不经心的态度,这暂时搁置选仪宾兴许才是她的所愿。只不过,周王病得实在是巧了些,莫非是别扭宝贝女儿的婚事自己不能做主?
  紧跟着,小五的口中又吐出了另一个天大的消息:“郡主叫我过去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宫中司礼监太监黄公公正在不遗余力打听姑爷你之前几次面圣所为何事,郡主说,他乃是皇上面前资历最老的中官,昔日在燕王府侍奉过,最是老奸巨滑,此番不知道究竟什么心思,所以嘱咐你小心些。”


第三百零五章 权阉相忌
  入冬以来北京的第一场大雪一下就是整整三天,在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城中四处都是银妆素裹,屋檐底下都挂起了晶莹剔透的冰棱柱,那些树叶掉光的树上也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如松树柏树这样常绿不衰的则是挂上了雪白的树挂,远远看去别有一番风致。
  这天一大清早,雪总算是停了,但这风却刮得越发大了,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子似的。张府的不少下人都拿着笤帚出来扫雪,有的费劲地清扫着家门前的台阶,有的正在清理甬道上的积雪,两个年长的家丁则是拿着口袋往路上头撒煤渣子。所有人身上都穿着大棉袄戴着棉帽子,只干活的手露在外头,不消一会儿就冻得通红。
  “这该死的贼老天,今年这么早就下雪了,昨儿个才清理过,今儿个还是那么厚!”
  “少说几句罢,这还算是好的。我跟着三少爷在山东的时候,那回暴雪成灾,结果连路都堵住了,不知道压塌了多少房子,那情形才叫凄惨!”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刚刚听里头厨房的胡家媳妇说,三少爷昨儿个又是三更天还没睡。三少爷如今不是在家休息么?怎的仿佛比大少爷二少爷还忙?”
  “我说了你可别乱嚼舌头,皇上看准了咱们家三少爷,预备大用他呢!”
  两个拿着大笤帚的年轻长随正嘀嘀咕咕说得起劲,忽然看到门外来了一行人。觑着为首的那个身穿一身大红袍,外头罩一件黑色大氅,那个刚刚神神秘秘透口风的长随就伸手指了指,嘿嘿笑道:“你要是不信我可和你打赌,人家肯定是冲着三少爷来的!”
  话音刚落,门上一个门房就疾步冲了过来,大声嚷嚷道:“快使人进去通报,宫中御用监陆公公来了,快请三少爷到瑞庆堂。”
  一听这话,那个原本还半信半疑的长随终于心悦诚服,遂朝同伴竖起了大拇指。两人嘀嘀咕咕还要再说话,得到消息的高泉已经急急忙忙迎了出来,瞅见两人交头接耳少不得喝斥了一番,又把人赶到了一边,毕恭毕敬地将这位宫中来客迎到了瑞庆堂。陆丰也不拿大,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下之后,便慢悠悠地喝着下人送上来的茶,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
  等了足足一刻钟,倒是旁边一个年轻小太监耐不住性子,弯下腰低声嘀咕道:“公公,这是不是也太慢了?别说您可是奉上谕来的,就算不是,也不能让您这么干等……”
  陆丰没好气地吐出嘴里一根茶叶茬,冷脸骂道:“小张大人乃是咱家的恩人,别说等这么一小会,就是再等一个时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今儿个那是要紧差事,东西不能拉下一星半点,自然得仔细着!小九,说话做事得多多动动脑子,别一味只知道溜须拍马……哟,小张大人你可是来了!咦,看你这模样,昨晚上可是熬得晚了?”
  眼见刚刚还翘足而坐极有倨傲的顶头上司这会儿陡然之间换了笑脸起身相迎,那小太监程九顿时愣了一愣。他好容易从惜薪司的杂役被提拔上来,也就知道朝中几个有名大佬,其他的都是一抹黑。待到瞅见张越头戴纱罗软巾,身穿青色纻丝袍,脚踏鹿皮靴,他方才想起刚刚外头正门乃是三间五架绿油锡环大门,隔壁是武安侯府,顿时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关节。
  “昨晚上确实熬得晚了。只不过刚刚让陆公公久候,其实是因为东西太多,再加上没料到你这么早来,所以整理又花了一些时间。”张越说着就从身后的连生手中接过包袱,又解释道,“这是我誊抄整理好的,担心这下雪天,所以特地裹上了一层油布。”
  “小张大人还真是细心,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咱家就是为了办这事方才来的。”陆丰此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又头也不回地朝后头吩咐说,“小九,还不赶紧去接东西?”
  程九这才回过神,一溜小跑上前,结果一入手就被那沉甸甸的分量吓了一跳——这包袱里难道是石头,怎么那么沉?然而,他刚刚被陆丰训斥过一顿,这会儿压根不敢开口质疑,连忙躬身退了回来,又竖起耳朵听两人说话。
  “东西我眼下带走,定然会直接呈递到皇上手中,决不会经第二个人的手。只不过小张大人也不要太劳累了,如今这任务都交了,不妨好好休息休息养精蓄锐。虽说皇上没明说,但我看那意思,这几天说不定还会有召见,万一你到时还是精神萎靡就不好了。要说皇上对你还真是没的说,听说昨儿个爱屋及乌还赐了四公子一件大氅?啧啧,等到你办成了这一次的事情,那时候青云直上可是指日可待!”
  即便知道陆丰不过是卖弄自己在宫中的脸面,也是有意卖人情,但这顺水推舟的事情张越当然不会不领情,当下少不得谦逊了一番,旋即方才起身将人送了出去。在大门口眼见陆丰和那个小太监上了马车,一群军士簇拥着扬长而去,他不禁眯起了眼睛。
  前日胡七一共送来了两个消息,一就是朱棣居然让锦衣卫探查自己的行踪,二就是这位永乐皇帝已经定下了提督东厂太监的人选,恰恰就是这个陆丰。不得不说,他兴许能改变某些情形,但是要改变朱棣那疑心病却是痴心妄想。面对这种皇帝,也惟有稳扎稳打的策略方才能生效——从最初到现在,朱棣都试探他多少回了?
  坐车回西宫的陆丰这时候嘴里也没闲着。他年岁不大,在宫中的时间却不短,深知培植心腹的重要性,平日里除了像其他大太监那样搂钱,却还不忘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此时就端着架子语重心长地教训程九,从张越的身世背景师承一直说到皇帝的性子,末了方才不无殷羡地说:“所以说,要是小张大人一直这么下去不犯错,以后这前程无可限量!”
  刚刚那一席话,程九一个字都不敢遗漏,仔仔细细全都记在心里,此时却福至心灵地奉承道:“公公可不用羡慕小张大人,您还不是一样年纪轻轻就登上了高位?若是您掌了东厂,那权责简直可比都察院的都御史,却是比他升得快多了!再说,外官圣眷再好,怎能及得上咱们这些内官?”
  “好小子,果然没提拔错了你,有眼力!”
  陆丰才赞了一句,那马车就忽然停了下来。程九连忙掀起车帘一瞧,见已经到了西宫的午门处,慌忙跳下车,又殷殷勤勤地将陆丰搀扶了下来。由于宫中杂役太监天不亮就起床清扫,因此从午门进去的大路上都不见任何积雪,而且因为垫了煤渣,走上去不觉溜滑,只是陆丰那簇新的靴子踩在上头总感到不是滋味,因此走路时倒是更注意脚底下。
  “这不是小陆子么?紧赶着上哪儿去?”
  宫中素来踩低逢高,陆丰当初微贱时没少让大太监支使过,因此最恨小陆子这三个字。乍听得这个明显带着轻蔑的声音,他倏地抬起头,瞧见面前几步远处站着的那个人,他顿感心头咯噔一下,那刚刚上脸的盛气顿时消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谀笑。
  “原来是黄公公。我这是奉旨往外头办了一趟差事,正要往仁寿宫去。”
  黄俨倚老卖老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了程九手中那个大包袱上头,半晌方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宫中似你一般年纪的多的是,就属你勤快伶俐能办事,怪不得升迁得那么快!这包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是你在宫外得的好处?既然撞见了咱家,那可是见者有份!”
  虽说两人赫然站在路中央,但两人一个是内官的头一号人物司礼监太监,另一个则是如今炙手可热红得发紫的御用监少监,因此四周过路人等都是退避三舍,即便好奇也不敢多停留。而听到黄俨这么一番话,低头哈腰的陆丰顿时目露凶光,但一瞬间就掩藏了起来。
  “黄公公您可别拿我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大的胆量?这是刚刚到张府取来的要紧文书,皇上特意点名要的,不信你可以看看。”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程九面前,痛痛快快打开了那包袱皮,拍了拍那厚厚一叠纸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黄公公可要验看验看?”
  这原本不过是一个再明白没有的暗示,然而,陆丰万万没料到,黄俨竟是大摇大摆地背手走了过来,竟是随手从那包袱里拿出几张纸翻了翻,随即方才没事人似的塞了回去,继而又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头一下倒是轻飘飘的,之后的一下却带了几分力气。
  “小陆子,办事情求快自然是没错的,可你让人捧着这么个包袱从午门一直走到这儿,不知道的人看见了会怎么想,这不是摆明了让人说你从外头得了好处?听说你都是要提督东厂的人了,须知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我就这么放你过去了,反而才是害了你。”
  眼见黄俨撂下这席话笑呵呵地走了,陆丰顿时咬牙切齿。虽说他也是心思百变的人,但在这等老狐狸面前却实在是不够看——这老家伙不阴不阳究竟什么意思?


第三百零六章 重压之下,胸有成竹
  皇帝要开海禁!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朱棣提出这样一件事情的时候,所有行在官员全都陷入了一片哗然之中。尽管如今迁都诏尚未颁下,尽管如今是南京皇太子监国一套班子,北京的行在又是一套班子,看起来仿佛是南重北轻,但谁都知道,南京那些留守官员很可能一辈子都是留守江南,而他们这些随皇帝扎根北京的,则将是真正的国之柱石。可以想到,倘若真的让皇帝做成了这么一件事,他们岂不是成了货真价实的罪人?
  “那是祖训,洪武帝的祖训,怎可轻言废弃!”
  “派中官下西洋就已经是违反祖制,这开海禁更是万万不可!”
  “轻易变动祖制,那可是不忠不孝!”
  在无数的议论声中,首先有所动作的自然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和六科给事中,那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进通政司,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态度竟好似当年议迁都之事一样。虽说由于朱棣并不是宽容的皇帝,众人在奏疏的用词上都有所克制,但仍少不了有慷慨激昂的愣头青,至于众阁臣和尚书更是遭到了众多弹劾。就在这风口浪尖上,忽然传出了一个消息。
  开海禁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六品小官张越提出的建言!
  尽管谁也不知道消息从何而来甚至是真是假,但文官们的矛头顿时调转了方向,张越那一段段过往几乎全都被人揪了出来细细掰碎了分析,那些最擅长做文字文章的御史们更是变着花样在自己的折子上挥洒愤怒。有弹劾张越当初在青州任上失职的,有弹劾他擅自调兵无视禁令的,有弹劾他暴虐的,也有弹劾他私自施恩于民图谋不轨的,更多的则是直指其无视《皇明祖训》大逆不道,该当诛之以谢天下。
  相比那些文官的群情激昂,宫中的中官们却都颇为兴奋。得知之前朱棣曾经向郑和询问过此事,一些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甚至悄悄来到了郑和的私邸探听消息,全都是探听西洋诸国的出产下西洋的航路,甚至还有人涎着脸探听起了海图。这天,实在懒得敷衍那些同僚的郑和正想让侄儿郑恩铭闭门谢客,谁知道都知监太监杨庆却又上了门来。
  郑和与杨庆交情不错,之前曾经一同出过海,此时见他上门不禁诧异,眉头一挑问道:“这几天我的门槛都险些被人踏破了,怎么连老杨你都来凑热闹?”
  “眼下那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听着风头仿佛有些不对,所以不得不来一趟。”杨庆在郑和对面的炕上坐下,四下里看了看,见屋子里并没有外人,这才低声说,“那帮言官最初只是盯着张越,这几天动向却有些奇怪,不少人都转向了你。甚至有人说,你在西洋诸国收受了不少土王的珍奇礼物中饱私囊,更由得麾下士卒私藏香料番药。”
  这前头一条郑和并不在意,他每回来一次就要经历一回,但后一条却还是头一次有人提及。仔仔细细向杨庆询问了一番,他的面色渐渐凝重了下来,更把手中捧着的那个茶盏放回了炕桌上。一旁侍立的郑恩铭随同郑和下海多次,此时便悄悄闪出了门,却是在外头守着。
  “老杨你也和我同行过,应当知道这私藏香料番药是怎么回事。将士们在海上每次都是一两年,常常有吃不上新鲜菜蔬瓜果而病死在海上的,这风险岂是寻常兵卒可比?虽说每次回来都有赏赐,禄米也照发不误,但那些宝钞能抵什么用?他们千辛万苦一趟,稍稍带些西洋出产,到了中原变卖之后能换些钱过殷实日子,我自然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庆见郑恩铭出去,说话更少了些顾忌:“你每次下西洋都是那么些将士,这种做法自然是该当的,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往海上去,而且兴许还得赔上性命?但那些文官哪知道这些道理,一个个就是憋足了心思寻错处,却根本不知道体恤人!先头那些中官来找你,无非是因为海禁一开就意味着有生财的路子,照你看,这海禁真的能开?”
  “既然是皇上已经开了口……这么说吧,一旦皇上下决心,群臣再反对也没用!”
  跟从朱棣多年,郑和自然深知天子秉性。他在海上多年,养成了嚼槟榔的习惯,此时便习惯性地一摸腰间,发现摸了个空,这才瞅见那槟榔袋正在炕桌上。从中取了一颗慢慢嚼着,若有所思想了一会,他便笑道:“那些将士毕竟是下海多次的老兵,再说又不是大事,皇上不会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倒是张越这一次压力不轻。他是文官,须知很多人看不得少年骤贵。而且,皇上是雷厉风行的人,光说不干可不行,恐怕立刻就要派他差遣。”
  张府外书房自省斋。
  即便料到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但张越着实没想到在皇帝刻意压制的情形下,风浪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而且这么快就有人把自己推到了最前台。即便是他闭门在家,也能体会到那种铺天盖地的压力。虽然听不到家里有什么议论声,顾氏丝毫没有露出过异色,长辈兄弟之间仍是一如既往,但众人心中的焦虑乃至于某些人的埋怨,他又哪里会不知情?
  “少爷,我回来了。”
  “进来吧。”
  正在书案前练字的张越搁下笔抬起头,就看到身材壮实的胡七打起厚厚的棉帘子进门。因之前探望王夫人时听说张辅在宣府练兵缺人手,准备从英国公府再调集几个家将家丁过去,心领神会的他回来之后就将实情一一告知彭十三,旋即把人送走了。毕竟,那是英国公张辅的心腹家将,如今人家需要,他没有一直扣着人不还的道理。好在如今他身边已经有了更可信赖的胡七四人,倒不愁没人办机密事。
  “可有消息?”
  “皇上震怒之下命袁大人严查,结果他查到此事是司礼监太监黄俨透露出去的。只是兹事体大,若一下子扳不倒反受其害,因此他没有据此直奏,只是寻了几个替罪羊。”
  胡七见张越眉头一皱,忙又解释说:“黄俨乃是昔日燕王府旧人,本是皇上身边最受信赖的内官,这才会掌管司礼监,甚至就连诸王和公主对他都客客气气。他和太子不和,却与赵王相交甚密,和汉王也常有书信往来。此人极其贪财,数次下朝鲜时勒索钱物无数,在京城的宅子壮丽处不下于公侯,只不过这一次他为何有意将消息泄露出去,这缘由还没有查出来。”
  倘若说最初张越还曾经怀疑过袁方的动机,那么,在这些年的耳濡目染和仔细观察中,张越已经是渐渐摸出了门道,对这位长辈——他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可能性——建立起了深深的信赖和信心,因此这时候他对胡七的回答并没有丝毫怀疑,但思量自然少不了。
  陈留郡主离开之前借小五之口嘱他提防黄俨,如今锦衣卫又查出确实是黄俨故意放出消息,那个天子驾前的第一号太监究竟为什么打他的主意?要知道,他还不曾和黄俨打过交道,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只不过,那个老太监若以为这重压之下就会让他乱了方寸,却是小看了他,亦小看了那位天子。
  “袁大人还提醒说,黄俨和孟贤孟大人交情很好,少爷新婚那一天,他曾经便装到孟家去了一趟,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出来,之后又上了赵王府。孟大人功利心太重,经历过之前的牢狱之灾、贬官去职和丧妻后,他非但没有幡然醒悟,如今仿佛又有些别的动向。锦衣卫侦知他不日要回山东海丰为亡妻落葬,家里似乎多了不少生面孔。”
  一听到孟贤这个名字,张越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说不出的头痛。人无野心不能成事,但人太有野心,往往则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孟贤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下去,那就不单单是牵连孟家儿女,恐怕连保定侯一家也要被搭进去!
  把这件事深深刻在脑海中,他又若有所思地问道:“房陵的事情你可告诉了袁大人?还有,我吩咐你去问的那件要紧事情,他对此是什么意思?”
  “房陵的事情袁大人说好办得很,那件要紧事袁大人很是赞成。”胡七想到那时候袁方又惊又喜的表情,不禁也感到有与荣焉,“他说,明年东厂初建,必定要倚仗锦衣卫的人手和消息渠道,但之后必会另辟渠道撇开锦衣卫,所以如今确实要预先未雨绸缪。此事锦衣卫动作多有不便,所以袁大人也说让咱们四个人去安排,毕竟当初锦衣卫校尉的细务咱们都清楚。还有,他说那位陆公公瞧着似乎很愿意和少爷往来,请少爷好好敷衍,以后必然有用。”
  有袁方在,张越不担心锦衣卫盯着自己;然而,这背后若是多上东厂的一群番子,这感觉却绝不好受,这也是他为何要早做准备的原因。听完这些,他欣然点头,随即让胡七上前,又低声耳语了一番。就在他准备打发人出去的时候,忽然有人陡然之间撞开了棉帘。
  “少……少爷!有旨意,宫中有旨意!”
  一听到旨意两个字,张越不禁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旋即便疾步往外走。一愣之下方才反应过来的胡七想到刚刚在袁方那儿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情知张越必定要先回屋去换大衣裳,他立刻一把抓住了要跟上去的连生,厉声问道:“外头来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就是之前来过的那位陆公公!”
  连生忙着去布置香案等一应物事,哪里有空和胡七多啰嗦,一把使劲挣脱了他便一溜烟朝外头跑了。而心提到嗓子眼的胡七这会儿终于恍然大悟——他这完全是瞎担心,要是皇帝震怒预备拿张越当替罪羊,早就该锦衣卫出马,袁方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第三百零七章 麒麟服和天子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夫经邦论道,在取用贤才;安国之功,在献于长策。原青州府署理同知张越,勤勉任事,节操清贞,端肃友爱,虚怀若谷,前以建言盐事,又以数百兵破巨匪,尚未嘉赏,而其人不骄不躁,堪为人臣楷模。今特授正五品奉议大夫,巡查京师夏粮入仓事,奏贪赃不法事以闻,特赐大红纻丝罗纱袍一袭,宝剑一口!”
  自从沈度沈粲兄弟奉诏入朝为官之后,但凡圣旨,几乎都不出两人手笔,今日这道圣旨恰恰是沈粲草拟沈度下笔,大小沈学士算是用齐了。这圣旨的意思自然已经描述得极其清楚,然而听在张越耳中却偏偏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磕头谢恩的时候都有些懵懵懂懂。
  奉议大夫也就罢了,但特赐官服宝剑就有些蹊跷了,更何况什么巡查南京夏粮入仓,奏贪赃枉法事以闻……他一不是御史,二不是锦衣卫,这算是什么职权?而且他的正职差遣,这诏书之中丝毫不曾提及,那又是怎么回事,内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道极其不符合情理的诏书颁下?
  张越懵懂,陆丰却不懵懂,这会儿见张越叩头谢恩,他便合上了那对于他来说好比天书的圣旨,郑而重之地双手将圣旨交了过去。待到张越毕恭毕敬地接了,又站起身来,他方才努了努嘴,旁边的程九立刻将那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大红纻丝罗纱袍和宝剑一起交给了张越身后的一个侍从。
  这一趟公事办完,张越开口留他瑞庆堂用茶,他自是满口答应。到了地头坐下,他方才摆摆手屏退了程九和两个小太监,见张越亦知机地打发走了伺候的小厮,他不禁嘿嘿一笑。
  “宝剑赠英雄,昔日皇上赐剑,从来都是给武臣,赐给文官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小张大人你可是破天荒头一个。这剑却不是寻常赐人的剑,曾经是皇上自己佩过的,杀过人见过血,自然不是为了给你在家里头供着,是让你带走的天子剑。刚刚那道圣旨乃是过了内阁和六部明路的明旨,咱家这儿还有密旨一道,也是给你的。”
  见陆丰从袖子中摸出一张夹片似的东西,张越恍然大悟,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又一次听完了宣读,他只觉心中狂跳,即便攥了那轻飘飘的一张纸在手上,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直到陆丰又仔仔细细向他解释了一番,他方才真正明了皇帝的意思。
  原以为朱棣是要在这风口浪尖上头把他打发出北京避祸,却不想皇帝竟然已经下决断,预备从明州市舶司开始试行开海禁一事。凭借这道密旨和刚刚赐下的那把剑,他竟是可以节制明州市舶司的提督太监,调阅所有档案账册。自然,这权力决不是毫无节制的,因为即将和他同行的便是即将荣升提督东厂太监的陆丰,换言之,这位未来厂公会一路监督自己。
  这果然是朱棣用人的手段,一个督一个,端的是让人没有生出异心的机会。
  自打得到要下江南的消息,陆丰心里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当初在青州答应那几家的事情他不过动动嘴皮子就办好了,那金银财宝收得心安理得,如今要去的乃是更加富庶的江南,他还不得捞一个盆满钵满?上次张越根本不曾管过他的事,这一次想必就更不例外了。
  “小张大人尽管放心,咱家这回下江南只带着眼睛,决不会多嘴,凡事你尽管决断,有什么人敢挺腰子自然有咱家替你压下去!”
  许是想到了当年受到的欺压,陆丰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几分阴恻恻的,声线变得更细更尖:“你可别小看了明州市舶司,那儿的提督太监乃是司礼监黄公公从前的心腹汪大荣,每年向老黄奉献的银子肯定不在少数,私底下做了什么就更不知道了。好在谁也不知道你是冲着他去,咱们到南京先去拜谒了皇太子皇太孙,然后慢慢收拾他!”
  为了炮制那几篇文章,早在筹备婚事的时候张越就查阅了无数典籍,更向杜桢请教了众多本朝制度。明州泉州广州这三大市舶司在洪武年间悉数关闭,永乐年间方才重开,朱棣一一派了太监提督,所谓的市舶司提举不过是个提线傀儡。因此见陆丰此时一幅公报私仇的嘴脸,他却也没在意。
  横竖是狗咬狗,有什么好奇怪的?
  面对张越这种明朗的态度,陆丰极其高兴,此时眼珠子一转便决定把话说开:“小张大人,有件事咱家得告诉你,免得你做了糊涂鬼。你的建言之所以会传得沸沸扬扬,全是黄俨那老货使坏。咱家送东西去仁寿宫的时候被他截住翻看了几张,那老货在宫里时间长了,未必像咱家这般不识字,应该从中看出了什么名堂。为着这事,皇上迁怒于仁寿宫那些个伺候的小太监,大板子打死了七八个,说来他们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尽管张越早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但此时立刻露出了一幅惊讶的表情。装作急不可耐的样子询问了个中细节,他少不得愤愤然咒骂了一番,旋即又表示了一番心意。等到将心满意足的陆丰送出大门,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往里走。
  此时此刻,院子当中的香案已经撤去,但来来往往的下人依旧还记得刚刚的盛况,看向张越的目光中自然是充满了敬畏。心事重重的张越却没有在意这些炙热的目光,只顾低头走路,一路目不斜视地径直来到了顾氏的北院。才进院门,几个尚在总角的小丫头就齐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恭贺道喜,最后还是白芳挑帘出来喝了一声。
  “老太太还等着三少爷进来回话呢,别只顾着贺喜讨赏!”
  有了这么一句话,一群小丫头方才吐吐舌头一哄而散。张越自不会和一群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计较,遂从白芳身边跨过门槛进屋。随眼一扫,他却发现屋子里并不是自己预想当中的人满为患。顾氏笑吟吟地坐在东头,身穿玉色绉纱对襟小袄银红色比甲的杜绾正站在旁边说着什么,此外就只有后头跟进来的白芳。
  “咱们的天子信臣可是回来了!”
  顾氏笑着打趣一句,见张越上前行礼,立刻弯腰拉了他起来,“今天这道旨意一来,也不知道安了多少人的心,刚刚她们还围在我这里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我嫌烦就都打发走了。你留着那位陆公公那么长时间,必定还有其他吩咐,那都是国家大事,老婆子我也不想多问。
  我只嘱咐你一句,既然是圣恩非常未有前例,你一定要小心谨慎。至于从人随你要谁要多少,需要钱尽管到帐房支领。你这次下江南也不知要多久,我的意思是,绾儿这新媳妇还不曾见过公公,你索性带了她一起去南京,你看如何?”
  听到顾氏这话,杜绾不禁抬起了头,却正好和张越的目光碰在了一块儿。见他朝自己颔首微笑,她嘴角一挑,却劝阻说:“老太太,这回是皇上钦派了他去江南,我若是跟着像什么样子?不如我挑几个妥当人先去南京,这样既不显眼,又尽了孝道。”
  “我这不是想着你们新婚燕尔分不开么?”嘴里取笑着,意存试探的顾氏心里却满意,遂对张越说,“你这媳妇又孝顺又细心,满心都是为你着想,也不知道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那几天被你使唤得如同书吏似的,手腕子都肿了,在我面前可不曾哼过一声。你这回擢升也有她一半功劳,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你这贤妻。”
  张越笑着应了,等到从北院回到自己的屋子,他便上前坐在暖意融融的炕上,好奇地抖开了那一袭彩绣辉煌的大红袍服。辨认出上头绣的图案,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在对面坐下的杜绾这会儿也看清楚了,不禁眉头一挑。
  “只有四品以上官方才能穿红,皇上这赏赐是不是太显眼了?另外,好好的怎么会忽然赐你宝剑?”
  这时候秋痕正好从里头屋子出来,一听说这话顿时好奇地问道:“少奶奶,这衣服很贵重?奴婢记得之前大少爷校场比武大胜,皇上也赏过大少爷,赏给咱家少爷很奇怪么?”
  杜绾见张越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便对秋痕解释说:“这不是寻常的官袍,而是只有公侯伯方才能穿的麒麟服。我朝定制,衣服若是穿错了那便是了不得的大罪。除了公侯伯之外,这衣服偶尔也会特赐武官,但皇上多半是赐给专征和镇守在外的中官。至于其他人么……”
  随手放下那件袍子,张越便苦笑着接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是第一个。”
  秋痕似懂非懂,唯有“第一个”那三个字听明白了,顿时又惊又喜:“这么说来,少爷岂不是很了不起,别人没有就您有?平日二太太常常唠叨什么体面什么尊荣,这可是了不得的体面和尊荣,穿出去人人都会盯着瞧。”
  此时此刻,听到动静跟出来的灵犀和琥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两人连忙把秋痕给拽了回去,不一会儿,里间就传来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听得张越和杜绾相对莞尔。夫妻俩说了一会话,张越就转向了那把丝毫没有镶金嵌玉等多余配饰的宝剑,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干脆一把抓起倏地将其拔了出来。
  尽管是大白天,点着油灯的屋内仍有些昏暗,因此这一汪亮闪闪的光辉极其耀眼夺目。尽管还不至于拿御赐的宝剑砍什么东西,但只看那极薄的锋刃和寒芒,还有锋刃上一些细小的缺口,张越便足以断定,陆丰所说多半是真的。而这时候,他终于想起了那种奇特的相似感从何而来。


第三百零八章 天子的偏心
  这不就是朱棣当初指着自己鼻子的那把剑么?
  任凭是谁,被天子用剑指着鼻子之后又是一通大骂,继而险些被劈手丢过来的砚台砸破了脑袋,最后却又阴差阳错办成了事情,都绝对不会忘了这一段大起大落的经历。也就是在那一次,他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有一位掌管锦衣卫的长辈在后头帮忙,那是多大的幸运。倘若没有袁方,只怕他那位岳父大人还得在大牢中呆上许久。
  摩挲着剑锋上那些细小的缺口,张越已经是完全信了陆丰所说的话。天底下不可能有人大胆地和朱棣这个天子比剑,更何况在天子的佩剑上击出这么些缺口;堂堂天子更不可能在宫中用这把剑砍人。也只有在前几次北征的时候,朱棣才会用这把佩剑杀过人。看得出来,这把剑保养得极好,大约是朱棣的心爱之物,只怕他此番用完了还要还回去。
  随手将这把剑递给杜绾,他忽地想起一件事,遂笑道:“谁都知道我从文不从武,所以从小到现在,长辈们要送也都是笔墨纸砚和书籍之类的礼物,除了练武用的兵器之外,这是我收到的第二把剑。绾妹你一向聪明,猜猜第一把剑是谁送给我的?”
  “第一把剑?”杜绾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见张越满脸狡黠,她顿时灵机一动,“莫非是爹爹?”
  “竟然给你猜着了!没错,是岳父上南京之前留给我的,我现在还记得他在信上说过‘剑是利器,也是凶器’。只是我从来没有用它的机会,一直都压在箱子底下,就怕平日练剑的时候用这个给磕坏碰坏了。都说我是屠夫,可我到现在连亲自操刀杀鸡都没干过。”
  见杜绾好奇不过,张越便拉着她进了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个颀长的木匣子。虽说没有用过,但张越整理东西的时候也常常取出来擦拭保养,因此他按下机簧拔剑出鞘,杜绾立刻眼睛一亮,竟是忍不住伸出手指抚摸着那剑脊,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把剑仿佛也是能工巧匠所制,不是那些花架子,只不过爹应该从来没用过。”
  “说得没错。”张越挑了挑眉,旋即笑道,“岳父这把剑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两把剑的剑鞘看上去无甚分别,若拔出剑来,只怕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会认错。谁会想到,皇上赐我的宝剑竟是亲自用过的,而且看上去伤痕累累,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断了。你可知道,皇上在密旨上额外提了一句,让我此次下江南大张旗鼓,不妨带几个侍婢同行。”
  门帘外头,原本打算进去的琥珀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将手中抱着的那堆刚刚从暖房收下来的衣物放在了炕上,仔仔细细一件件叠了起来。虽说刚刚不过是无意间听到只言片语,但她生性聪颖,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这下可好,嘀咕了好一阵子的秋痕如今可以松一口气了;而带上灵犀,老太太那里也能放心;至于她自己,跟着张越总比呆在家里强。
  仁寿宫东暖阁。
  朱棣素来多疑,对于言官仿佛串通好的群起攻之极其反感。因此,通政司呈进来的那些奏折他根本不想看,全数丢给了内阁。由于皇太子监国揽去了一多半琐碎事务,他如今要处置的就只是人事擢升黜落和军国重事,这会儿面对各布政使司推举的贤才名单,虽说他知道应该亲自试策,但仍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兴头。
  “皇上,锦衣卫例行呈报。”
  听到一旁小太监这恭恭敬敬的声音,朱棣方才抬起了头,随手从那朱漆盘子中取过一份文书。这已经是多年的老例了,锦衣卫近期缉查之事汇总成文书三日一呈报,虽说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偶尔也能从中找出某些重要端倪,因此,他已经将例行公事当成了放松。至少,这比起看那些满篇漂亮字眼其实却只是谩骂的奏折轻松。
  文书上头记载的内容并没有什么趣味,甚至可称得上平铺直叙乏味至极,比如说“左都御史某某某拜会礼部主事某某某,半个时辰后出,疑商议上奏弹劾之事”,比如说“某某官太夫人今日寿筵,宴请宾客若干,收受寿礼若干”……自然,在重要的消息下头,锦衣卫历来会加以墨线注明,就比如这一条。
  “九月丙寅,张越访已故富春伯房胜之孙房陵,于酒肆大醉。房陵系金吾前卫指挥使房通达之庶子,千户房阮之弟,数月前因细故见罪于富阳侯李茂芳,为国子监逐出,其父兄不问。其人与张越及锦衣卫侍卫亲军百户孙翰相交莫逆,为人豪侠仗义,兼通文武。”
  “兼通文武?”
  看到这儿,朱棣不禁饶有兴味地轻轻用中指叩击着扶手,若有所思地扬起了下巴。身为天子,自然只能重嫡庶,可从其他的角度来看,他却并不在乎这所谓的人伦天理。他虽然不能承认自己的生身母亲,但他可以兴建大报恩寺报答生母诞育之恩,他也可以重用只是张家庶支的张越。所以,得知房陵得罪了富阳侯李茂芳被逐出国子监,其父兄竟然不问,他不禁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房胜当初第一个举兵降朕,虽说在打仗上头不过是平庸之辈,但至少还有些眼力,想不到儿子竟然一点担当都没有。李茂芳……那个文武尽皆不通的小子,真是丢人现眼!”
  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后,朱棣随手在一张纸上用朱笔写了几个字,又叫来了一个小太监:“交给内阁,吩咐即刻拟旨颁下去。另外,传安远侯柳升来见朕!”
  永乐朝的内阁不过是备位参赞协理机务,丝毫没有决策权,更不用提反对权封驳权。因此,即便金幼孜拿着那张写有皇帝御笔朱批的纸大皱眉头,心里极其不以为然,他仍是不得不接了下来。等到杨荣从吏部办完公事回来,他少不得将那张纸递了过去。
  “如今朝中物议不断,皇上单单护着张越,把他打发去江南也就罢了,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个房陵乃是刚刚被国子监逐出的监生,就算是功臣之后,骤然授京营百户实在是不合规矩。即便是爱屋及乌,莫非是和张越走得近的人皇上都要重用?”
  “你怎么知道这个房陵和张越走得近?”杨荣看完那纸片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金幼孜,“幼孜,你这消息可是灵通得紧啊,此事我都不知道!”
  面对杨荣这轻飘飘的反问,金幼孜顿时哑然,见杨荣径直回到自己的案桌前做事,丝毫不理会他,他顿时更加恼怒。尽管内阁中并没有什么座次之分,但外头人难免要分尊卑强弱,杨士奇老成持重也就罢了,但杨荣分明最年轻,凭什么人人都认为他在自己之前?论文章论军略论品行论机变,他丝毫不输给杨荣,杨荣凭什么自傲于前?
  恼怒归恼怒,差事归差事,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金幼孜不得不拟就诏书亲自送仁寿宫用印,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太监手持黄绫封皮的圣旨带着几个小太监出了宫。之前的风波虽说不是他推动,但他心里却存着看热闹的心思,谁知道到头来皇帝竟是这样护短?
  “金大人,怎么这般铁青着脸,莫非是在仁寿宫遭了皇上训斥?”
  正在下台阶的金幼孜听见这声音,连忙抬起头,看见是黄俨带着两个小太监站在面前,他立刻就换上了一幅泰然不惊的面孔,淡淡地笑道:“黄公公说笑了,我不过是想到交趾这叛乱难平,新一任的官员难以选拔,所以有些懊恼罢了。”
  “噢,原来金大人竟是这般仔细。”黄俨笑容可掬地点点头,就这么放了金幼孜过去,等到看见那边人走开老远,他方才对背后招了招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去问问,金幼孜刚刚到仁寿宫干什么,事无巨细都报上来。”
  打发走了一个小太监,他又对另一个小太监问道:“孟贤预计什么时候启程?赵王可把人都安排到了?”
  “启禀公公,赵王已经把人都送过去了,如今孟家上下人都补齐了,就连烧火的丫头也不缺一个。只是赵王让小的问一问公公,虽说常山护卫的其他两个指挥都比不上孟大人,但皇上分明已经厌弃了他,公公有什么回天之术能够奏效?”
  “要是明明白白说出来,算什么回天之术?”黄俨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摩挲着下巴,“这事情咱家出面皇上必然心有怀疑,少不得借力使力。要不是他孟贤不可或缺,咱家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对了,咱家让你在陆丰那个小猴儿身边安插的人可办好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黄俨这才志得意满地笑了。这年纪轻轻就骤然幸进,怎么知道阅历和经验有多么宝贵?陆丰有意和张越走得近,不就是看中人家背景,只可惜那又不是英国公的嫡亲儿子,算得上什么尊贵!
  已经过了吴夫人丧期百日的孟家这几天渐渐有了几分生机,不但内内外外都补足了人,而且由于身为主人的孟贤不再一味死气沉沉板着一张脸,做事情恢复了往日的刚厉,这气象更是不一样。就连账面一度空空如也的帐房,如今也恢复了充盈的收入。
  而伴随着孟家的复苏,红袖面对的却是炕桌上的一封银子和一个精巧的首饰匣,面对的却是眼睛微微红肿的孟敏,还有那个初来乍到却占据了自己位子的翠墨。
  “小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您一定要赶我走?”
  孟敏虽有几分不舍,但一想到红袖自幼跟着自己情分深重,一想到如今家里多出来的这许多生面孔,一想到不可测的未来,她便狠狠心道:“红袖,你该嫁人了,不必陪我苦熬三年。无论是你父母自行聘嫁,还是你看中了什么人,总而言之,嫁了吧。”


第三百零九章 寒风料峭,暖意融融
  尽管后世的东北三省乃是赫赫有名的粮仓,然而大明朝的白山黑水对于朝廷和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再加上北方地广人稀粮食产量不足,因此如今天子以北京为行在,一下子为北边带去了数万人以及数十万的军队,沟通南北的运河就成了隆冬最忙碌的地方。好在今年虽冷,运河却不曾封冻,来来往往的粮船民船商船络绎不绝。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素来多是南方往北方的船,少有北方往南方的船,因此,运河上那四艘巨舰自是极其显眼。宽阔的河面上,四艘船两前两后,清一色的六桅大船,两侧船舷上一溜十几个桨孔,那一只只船桨整齐划一地入水出水,激起浪花飞溅。若是单单论这船和人工,那些豪商大户自然也置办得起,但那大船上的旗帜却足以让往来所有官民船只退避三舍。
  此时此刻,一艘商船上的水手便仰望着那高高的巨舟,拍了拍身上的雪就冲着船老大嚷嚷道:“老大,你认识几个字,那一面龙旗我认得,但那另两面旗上头写的什么字?”
  那船老大三十出头,仿佛是因为长年在运河上谋生计,他那脸庞赫然是深深的古铜色。虽然是天寒地冻,但他身上仍只是传着一件薄薄的坎肩,丝毫无惧呼啸的寒风。站起身盯着那几艘大船看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平平淡淡地说:“一个是陆字,一个是张字,想来是皇上又派了什么大官下江南。”
  “啧啧,平常那些大官都是春暖花开方才下江南,这一回却是大冷天出行,真奇怪!”那水手满脸殷羡地瞧了一会,旋即就急忙搓了搓被冷风冻得麻木的双手,又没好气地埋怨说,“这大冷天出船真是活受罪,人家那船上肯定是摆着十几个暖炉子,哪里像咱们……呃,老大你例外,凭你这身子板,下水游一圈都不在话下……”
  尽管那水手嘟嘟囔囔好一阵牢骚,但船老大的眼睛却只是一味瞄着船上的旗帜,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恨意,但旋即便完全掩饰了起来,又猫着腰钻进了船舱。
  运河上的天寒地冻对于官船上的人来说并没有太多影响。为首那艘船上,船舱中除了结实的大门之外,还挂着一副衬有夹板的红蓝方格棉围子,虽说不至于真的在船舱中摆上十几个暖炉,但四个角落里都安放着烧银霜炭的炭盆。身穿猞猁皮袍子的陆丰坐在太师椅上,搁脚的脚踏下头还设有暖炉,再加上那厚厚的鹿皮靴子,丝毫感觉不到寒意。这是他第二回奉旨出宫,为的是所谓的缉查夏粮入仓事,而所用身份仍然是御用监少监。
  听到陆丰悠悠叹了一口气,旁边的程九忙凑上去笑道:“公公还惦记着这一次的名头?”
  “咱家哪有那么肤浅!”陆丰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才懒洋洋地说,“这东厂还没建起来呢,贸贸然打出名头让人提防着有什么意思?顶多就是少几个趋奉的人,少两个钱使唤,反正将来迟早能收回来,不急在一时!黄俨那个老货这回硬塞了好几个人过来,绝对是没安好心,你给咱家好好盯着,别让他们坏了事。这次的事情办好了,咱家回头好好提拔你。”
  程九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双膝跪下磕头:“多谢公公!”
  比起这边的豪奢气派,张越那艘船上却是众人团团围坐烤火。中央的炭盆上用支架支起了一个宽大的铜盘,里头的年糕正烤得滋滋作响,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食欲大动。看见一块年糕的火候差不多了,眼疾手快的张越立刻伸出了筷子,却是挟到了琥珀托着的那个瓷碟中。秋痕见着正懊恼,谁知碟子里头随即也多了一块,顿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
  灵犀伸出瓷碟接了自己的,这才笑道:“少爷还真是主意多,又烤了火又不误吃东西,而且团团坐着更热闹。秋痕原本还说大冷天的坐船没趣,今天怎么不叫冷了?”
  “大冷天的只能闷在船舱里头,自然没什么趣味。”秋痕嘴里正咬着热气腾腾的年糕,烫得脸都红了,说话也就有些含含糊糊。好容易把年糕吞了下去,她方才满脸遗憾地说,“可惜少奶奶和小五先走了,不然这船上岂不是更加热闹?”
  琥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旋即说道:“刚刚外头说,再过小半日就该到济宁州了,少奶奶毕竟比咱们早动身三天,应该快到徐州了。说起来去年春节是在青州过的,少爷今年和老爷太太聚在一块,说不定能在南京过个团圆年呢!”
  被琥珀这么一说,张越顿时想起了那回在青州众人围坐炕上过年的情景。那时候杜绾还是客,如今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年,她却已经成了自己的妻子。他正回忆着那时候在炕上吃团圆饭时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外头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元节!”
  听出那是房陵的声音,灵犀连忙站起身去开门。她打起帘子,才将舱门推开一条缝,外头的寒风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那热身子一吹冷风,她竟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将人让进来之后就紧赶着关门。身子满是雪珠子的房陵瞧见屋子里这么一番光景,不禁没好气地撇撇嘴道:“你倒是好命,围炉烤火俏婢相随美食果腹,外头的事情任事不管。那位陆公公吩咐,今晚要停靠济宁州,你有什么章程?”
  此时琥珀用银瓶倒了茶奉上,就和秋痕灵犀一起避到了里间。张越随手拿起一件银鼠皮半袖披风递给了房陵,一听这话便笑道:“你这个百户还真够尽职尽责,只不过这章程自然有那位陆公公去定,咱们如今什么都不用管。”
  脱下那件被雪濡湿的鹤氅,换上这件暖烘烘的披风,房陵着实觉得这些天的际遇很有些离奇。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竟然让天子下旨恩荫百户,一下子从爹爹不疼姥姥不爱变成了家里的红人,那会儿他几乎懵了。等到安远侯柳升召见,命他随行护持张越和陆丰这一行,他方才恍然大悟。
  因为是庶子,他自小就比兄长更用功更卖力,兼通文武并非是虚言,可李茂芳轻飘飘一句话,就全盘抹煞了自己的多年努力。原本已经被踏在泥里,可他竟然又因为一个机缘而重新站了起来。尽管不知道张越用什么法子让天子注意到了自己,但他心里早就认准了这一切都是张越的帮助,于是更想利用此次的机会好好尽一尽心力。
  “元节,难道你一直打算让那位陆公公挡在前头?这些太监权阉素来都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人,你越是显得好性子,他越是骑在你头上。你既然有天子剑,到时候也得在人面前露一露脸,至少让他们知道这次并非陆丰一个人做主。”
  张越也不答话,笑呵呵地将房陵拉到了舷窗边,忽然一下子推开了那扇糊着粗制高丽纸的窗户。一时间,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房陵一个措手不及,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好容易适应了这温暖到寒冷的转变,他便气急败坏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呆的时间长了,自然就不会料到外头的寒风有多么料峭,所以一打开窗子,轻则像你这样打几个喷嚏,重则感染风寒甚至重病不起。这种道理对于如今的情形也是一样。那位陆公公一向认为我是知情识趣的人,若是我一丁点小事也要豁出去和他相争,他必定会时时提防我,就好比站在窗前一定会披上一件厚衣裳似的。这时候争一时之气没意思,来日方长。”
  尽管窗外还是阵阵寒风骤然袭来,但房陵已经忘了那寒冷,只顾着琢磨张越这话,渐渐品出了一些滋味。他当初和富阳侯李茂芳结怨虽然出于偶然,但细细思量,何尝不是因为他当初太忍不住气?刚刚他还劝说张越不能被人力压一头,敢情还是没想明白!
  房陵素来是爽朗性子,此时想明白之后就拍了拍脑袋笑道:“怪不得皇上对你另眼看待,只你这份心性我就学不来,更不用提见识。成,以后我都听你的。”
  傍晚,四艘官船停在了济宁州的码头上。此次出京,朱棣特旨从京营调拨了五百精兵,为首的仍然是当初护送张越和陆丰前往青州的千户周百龄。和上次一样,每百人中皆配备刀牌手枪手火铳兵弓箭手,各由一名百户统领。除了房陵这个功臣子弟并没有任何从军经历,其他人都是之前的老手,安排细密稳妥自不用说。
  虽说船上带足了菜肉果蔬,但既然是靠了岸,陆丰自是额外吩咐人上岸办置晚饭,又请了张越到自己船上。不多时,程九就提了食盒进门,一样样摆满了整个桌子。除了中间一盘微山麻鸭之外,旁边便是醋熘鲤鱼、松花蛋、红烧羊肉、金针豆芽,最难得的却是一盘原本该是夏天才有的莲藕,也不知道是哪家大户藏在冰窖中的反季珍物。
  见那些菜依旧热气腾腾,张越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程九连忙笑呵呵地揭开了夹层,下头恰是用的一层热炭。见张越面上讶然,陆丰想起上一回自己还羡慕过张越那个来自英国公府的捧盒,顿时极其得意。等到一顿饭吃完,杯盘碗碟都收拾了下去,他方才屏退了众人。
  “听说因为先头青州事,皇太孙为小张大人求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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