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众望所归的代价


  大明立国已有五十余年,对于臣子而言,这三公三师容易,得爵位却难,得世爵更难,要得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恰是难上加难。然而这一切张辅却是一样不缺,顶尖的国公爵位,顶尖的圣眷,顶尖的功勋,要说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年过四十却依旧没有一个子嗣。此次王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他虽然在人前欢喜,暗地里仍不免有些叹息。
  然而,眼看着如今朝堂上的那副模样,他却不得不感慨儿子太多也是个麻烦,尤其是对天子而言。太子在南京,赵王在北京,汉王在乐安,这一母同胞的三位皇子恰是犹如一个三角,端端正正地钉在大明的那张地图上。向来谨慎的太子也就罢了,汉王是三日一封信送来英国公府,赵王是常常派王妃来探望王夫人,害得那些文官的眼睛时时刻刻钉在他身上。
  自从三年前第四次征交趾归来,他便没有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只是不时应皇帝召谋划军国重事。然而近来这不时应召却变成了天天应召,甚至连杨荣蹇义等人伴驾的时间都及不上他,却又不曾真正谋划什么大事。这一日傍晚,他又是一身风雪回到家中,解下那件半湿的斗篷就盘膝坐在了炕上,长长嘘了一口气后,他竟是发觉从头到脚都用不出半点力气。
  “老了!”
  “老爷莫不是在说笑话吧,您要是说老,朝中那几位尚书和学士又该怎么说?”
  惜玉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将几个碟碗摆上了炕桌,因笑道:“外头风雪大,老爷操劳一天,这一路冒雪骑马回来定然是没有胃口,只不过好歹却得用一些垫垫。这是暖房里头刚刚收来的韭黄炒豆芽儿,这是麻油拌萝卜丝,这是早先就酱制好的黄瓜,还有玉米面小饽饽和我亲手熬制的辣酱,再加上这热气腾腾的油茶,都是清淡可口的东西。”
  张辅原本是一丁点胃口都没有,见炕桌上满满当当都是素食,倒是不免笑了起来:“你倒是会动心思,这时节你要是端上来一桌子肥鸭子酱鹿肉,只怕我连瞧都不想瞧。这油茶盛一碗给我,其余的我实在是没胃口,你拿去看看夫人那儿如何。”
  惜玉忙亲自从汤罐中盛了一碗油茶,然后又加上捏碎的散子、切成小块的大头菜、捣碎的花生米、椒盐、葱花、红油,然后递给了张辅,见其趁热一口一口地喝了,她便又解释道:“夫人那儿我下午就去小厨房看过,早早安排好了晚饭送去。夫人如今还在坐褥,可不能和老爷这样一味清淡。对了,晌午的时候有一封信送过来,荣管家已送到了老爷书房里。”
  “信信信,我现在最烦的就是一个信字!”
  脱口而出埋怨了一句,张辅恼怒地搁下了碗,只觉得脑袋又是隐隐作痛。见惜玉讪讪地不敢言声,他便意兴阑珊地问道:“这送信的是打哪儿来的,有什么话没有?”
  “是南京来的信,听荣管家说是杨士奇送来的。”
  杨士奇?张辅此时倒是愣了,他和杨士奇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更何况眼下那位谨慎得几乎一丝破绽都不露,辅佐太子兢兢业业,怎么会想起来给他写信,不怕被锦衣卫知道参一本?他皱眉正琢磨着,外头却忽然又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老爷,外头有人求见,说是翰林学士杨荣杨大人。”
  倘若说先头杨士奇来信就已经是奇谈,这会儿杨荣登门,张辅就更觉得心中不安。历来文武不相统属,即便是张越是杜桢的学生,他与杜桢也不曾有过私下往来,更不用说作为阁臣的杨士奇杨荣了。杨士奇来信,杨荣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这两位究竟打算干什么?
  然而,人家既然都已经找上了门,张辅自然不好将人拒之于门外。虽然实在不想挪窝,但在内院见客决没有道理,他便只能让惜玉另找了一件半旧不新的干燥斗篷,穿上棠木屐冒雪前往前院的小花厅见客。到了地头,他在廊下解下斗篷脱下木屐,才一进门就看到杨荣迎上前来深深躬身,忙含笑为礼。
  往日的杨荣最重仪表风度,这会儿那天青色的披风被雪濡湿了大半,他却丝毫未觉。甫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冒昧雪夜来访,实在是因为有些事情没法再拖。英国公日日伴驾,应当知道山东的事。如今山东按察司按察使、副使、佥事一概被锁拿进京,山东阖省刑名竟是无人管。这还不算,青州知府迟迟未定,这下雪天多有天灾,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出大乱子。”
  这几天张辅虽然日日伴驾,但常常风痹症发作的皇帝并不和他谈国事,多半就是忆往昔金戈铁马那段岁月,再加上张越来信时只说奉旨查案,因此他还是刚刚知道,那几个皇帝曾经咨问过他的职位居然还是空缺。他虽然是武官,但是也能想象到青州府那边群龙无首的情景,脸色就渐渐变了。
  “此事归吏部蹇义尚书管,杨学士为何来找我?”
  “蹇尚书前后挑选过三批人,第一批皇上说资历不够,第二批皇上嫌弃太老,第三批皇上说他们……并非正途!总之皇上这一次似乎对山东那儿的文官颇为失望,而且……”
  说到这儿,杨荣已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当今皇帝乃是靠靖难之役硬生生夺过的江山,之后诛方孝孺十族,黄子澄齐泰等等杀了无数,结果早年那些文官除了他和杨士奇蹇义夏原吉等等,几乎不是获罪就是隐匿不出,如杜桢这般最后愿意出山的寥寥无几。虽说几批科举也取了不少文官,可常常还需要从监生举人当中选官,甚至拔擢征辟布衣,这会儿山东一下子空出了那么多高品官职,吏部本来就够为难了,哪里能架得住皇帝挑三拣四?
  杨荣即使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张越心里也明白。朱棣对于武臣素来优容,即使是大罪也不过是贬谪,重新起用的更是不在少数,但对于文官却动辄就是一个杀字。再加上文人当中有不少心怀建文帝,肯出仕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肯出仕,这竟是一个难题。
  见张辅心有所动,杨荣不禁稍稍安心了一些。若在平时,他只要竭力设法总能够说服朱棣,可如今朱棣这一病,他竟是连人也见不着,于是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张辅头上。虽说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仍盼望这关键时刻张辅能够谏言一二。
  “杨学士放心,明日我面圣的时候必定会提及此事。”
  都知道张辅为人一言九鼎,杨荣登时如释重负,忙站起身深深一揖。这正事办成了,他却情知多留必遭嫌疑,当下就匆匆告辞。而张辅亲自将人送到花厅门口,令荣善代为送至大门口之后,他连斗蓬都来不及披,急急忙忙来到了书房。
  取出杨士奇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张辅不禁面露苦笑。人道是这内阁双杨常常不谋而合,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这正在南京城辅佐监国皇太子的杨士奇,竟也是为了山东之事写来的信。后者这信中还询问了张越的近况,显然,送往南京的奏折并不会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安丘知县,所以杨士奇并不知道张越已经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
  正沉吟的他冷不丁看到旁边的镇纸下还压着什么,挪开一看方才瞧见那儿还有几封信。想到之前自己在惜玉面前的埋怨,他只得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一封封拆开看,待看到汉王朱高煦那熟悉的粗豪笔迹时,他的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举荐山东按察使和青州知府?开玩笑,他要是想举荐,早就将堂弟张信举荐了上去,怎么还会等到今天!当初张信若不是因为和汉王朱高煦来往得稍稍密切了一些,区区一桩下属贪赃的小案子,怎么会劳动锦衣卫出马?而他千辛万苦从中设法,张信仍不免贬谪交趾?
  他随手将那封信扔到炭火盆中烧了,心中忽地想起张超张起兄弟已经入了军中,稳扎稳打已经小小有了前程,比张越在外反而更稳妥,倒颇有些无奈。有他这个国公在前头挡着,张越日后的前程怎样,他还真是说不准。若那是他的儿子……
  摇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驱出了脑海,又拿起一封信,见是张倬的署名,他倒是颇为意外。拆开一看其中的内容,他的面上倒阴晴不定了起来。因为张倬在信上提起用了一个来自海南的幕僚,又道此人言说昔日淇国公丘家人在海南生活得很不如意。
  都已经是快十年的事情了,张辅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却不料只是一个引子便能勾起那许多回忆。当初初定江山时,他不过是信安伯,因丘福朱能的竭力劝说方才得封新城侯。然而朱能病卒军中,丘福北征大败身死爵除,现如今靖难功臣和他一样是国公的,就只剩下了成国公朱勇。他至今仍记得当日丘福兵败消息传来时,朱棣那无与伦比的暴怒,也正是因为如此,事后朱棣迁怒丘家满门时,他和其他武臣都不敢劝谏。
  因为丘福之败是所有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的耻辱!而最终挽回这一场败仗耻辱的,竟然是皇帝本人!丘家人当初因为一个丘福而坐享荣华富贵,这丘福兵败自然要牵连族人,倘若他张辅当初征交趾出了差错,这大明世族中也同样不会有张家的名字!
  就好比如今的张越,众望所归的代价,恐怕他本人暂时还想不到。


第二百零一章 坏消息和好消息
  大明藩王虽尊贵,却不预民政,纵使是以燕王朱棣当初在北平的赫赫威势,仍不免受制于北平都司和北平布政司,因此汉王这一问,张谦和刘忠虽满心惊疑,但仍是含含糊糊蒙混了过去,沐宁和张越则是默不作声。待到出了汉王府,刘忠和沐宁借口有事要走,张谦则趁势邀了张越同车。一放下那厚实的松花色棉帘子,他便敛去了脸上笑容。
  “小张大人,如今汉王既然发话说遇刺之事不用查,皇上那儿他自会去交待,这事你就暂时搁下。只不过,有一条你需得记着,按察司衙门的空缺到现在还没能补上,青州府衙也是一样,这蛇无头不行,虽说看似和你无关,但这毕竟是你日后的上司。”
  因接了个烫手山芋,张越本来满心都惦记着汉王遇刺的事,如今虽说解决得不甚圆满,但能够丢开他就心满意足了,因此乍听得此语,他不禁皱了皱眉。
  他这次查案乃是额外,知县之职才是本分,他能够暂时丢下安丘县衙的事务是因为起头安排好了,而且还有典史马成和十几个精通各项事务的长随在那儿顶着,可是这按察司和青州府衙的事务何止比县衙事务繁杂百倍?这几日天天下雪,若是府衙无人顾得上……
  张谦知道张越年轻,和他说这些,也不过是希望张越回头能够知会张辅想想法子,毕竟这大府空缺总不是办法。接下来这一路他倒是轻松了许多,毕竟,他此次下来乃是为了宣慰汉王查办遇刺一案,其余的不用他多问,这回京便是指日可待。虽则他极是好奇汉王究竟会向朝廷报说什么,但那毕竟和他无关,于是他乐得闲话家常,倒和张越说了不少海外事。
  由于下雪路上不好走,抵达青州知府衙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张越先下了车,旋即张谦也搭着驭者的手跳了下来。张越正预备向张谦告辞好赶回客栈,却不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一溜小跑迎了上来,面上尽是喜色。
  “启禀张公公,北京刚刚传来急报,道是暹罗、占城、爪哇、苏门答剌、泥八剌、满剌加、南渤利、哈烈、沙哈鲁、千里达、撒马儿罕诸国派使者入贡。因着郑公公还不曾回来,宫中其他人又不如您熟悉这些外邦事务,所以礼部请示了皇上,急召您回京。”
  这一连串的名字拗口难记,张越一溜听下来也就勉强记住了五六个,那小太监却说得流利齐全。张谦自己是从办理西洋事务上一路擢升上来的,一听这事顿时神情一振。这一次来山东本就是无可奈何而为之,他自然希望能回去做那些办熟的事情。从那小太监手中接过公文一看,他便转头朝张越笑了笑。
  “小张大人,看来我明日就得走了!”
  尽管张越明白汉王朱高煦既表明了态度,那桩遇刺案极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但隐隐之中,他仍是感到这并不是一个熄灭的火药桶,而是一个刚刚点燃了火星的引信而已。张谦明日这么一走,青州府就更可称得上是群龙无首,万一有什么事,济南府的布政司远水救不了近火,那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张公公准备明日清晨动身?”
  看到张越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张谦哪里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毕竟,在路上正是他自己起了这么个头,如今甩手一走倒是潇洒,这烂摊子完全不管却也说不过去。略一沉吟,他总算是想到了一个临时的解决法子。
  “我待会先去找山东都司刘都帅,然后路过济南时再去找布政司杜布政使和张布政使,再加上我联名上书催请,想必能有些效用。等我回了北京,自会再请英国公劝谏设法。安丘到青州府不远,我到时候和锦衣卫沐镇抚说道一声,若有什么消息径直通知你。总而言之,这次的案子你和光同尘,既不出挑又和了稀泥,只要接下来把你的安丘一摊子事管好了,谁都挑不出错处。另外,只要这遇刺一案仍没有定论,只要按察司仍没有主官,那按察司的大印我做主让你先留着。此事乃是皇上圣谕,你还是奉旨办事,别人都没什么好说的。”
  知县大印乃是方二寸一分厚三分的铜印,而按察司的大印虽也是铜印,却是方二寸七分厚六分,捧在手里犹显沉重。张越情知张谦已经是尽了大力安排,坐在马车上捧着这铜印却有些哭笑不得。事情都办完了,半方钦差关防他也还给了张谦,这东西怎么还归他管?他一个知县要这东西干什么,砸人脑袋玩么?
  回到客栈,张越便将那方沉甸甸的大印连同那青布包袱交给了彭十三看管,随即直奔后院上房。由于加了赏钱又额外吩咐过,因此掌柜伙计都是第一等的供给柴炭。才一打起帘子,他便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冷。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靠墙那张床上的青纱帐幔完全垂落在地,影影绰绰看不清其中的人,倒是椅子上秋痕蜷缩着身子睡得正香。
  张越随手解下身上那件阴湿的斗篷扔在一边,见秋痕旁边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墨绿色的半袖披风,便拿起来给她轻轻盖在了身上。就在这时候,他便听到那睡得正熟的人儿轻轻嘟囔了一句:“琥珀,好好睡一觉,少爷就回来了……”
  见秋痕睡梦中仍不老成,还仿佛醒着似的轻轻皱了皱小巧坚挺的鼻子,张越不禁哑然失笑,遂撇下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揭开了那青幔帐。他满心以为琥珀睡着了,谁知她却是醒得炯炯的,眼睛正紧盯着他瞧。虽说她精神尚好,但那面色竟是比他昨日离开的时候还有不如,只是没了那种最初发烧时的娇艳红色。
  “怎么就醒了?既然病了就多睡一会,咱们明日就回安丘。”
  颇觉不对劲的张越在床沿坐下,随即轻声安慰了一句。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地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不禁被那只手上冰凉刺骨的感觉给冻得一哆嗦。见琥珀不但胳膊搁在外头,那肩膀脖子更是露出了大半,他顿时皱了皱眉,遂用另一只手掖好了被角。
  “既然都病了,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若是再冻病了该怎么好?”
  琥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越,许久才喃喃自语道:“少爷,我跟着你似乎有六年了……”
  “等过年之后马上就是七年了。”张越隐约感到有些不祥之意,便笑着宽慰道,“这七年大伙儿都大变样了,秋痕越发爽利话多,你却越来越闷葫芦。这世上虽然有天命,但还得看人意,你别老是钻牛角尖,什么话都闷在心里!这些年朝夕相处,你就该信得过我,也该信得过自己!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和秋痕去登泰山!”
  琥珀眼睛一亮,旋即又黯然了下来。尽管她很想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但那话儿每次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滑了下去。她一个人的性命无所谓,但那牵连着丘家满门,纵使她知道张越一向是有担待的人,但那巨大的干系怎么能让他去担?她狠狠捏着拳头,任由那尖利的指甲掐着手心,直到那种刻骨铭心的刺痛一阵阵袭来,她方才终于下了决心。
  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不论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还是为了……这些仍关心牵挂她的人!
  “少爷放心,这名花娇贵,野草野花却向来坚韧,奴婢……死不了的!”
  “你这都是胡乱打的什么比方!”见琥珀仿佛是真的萌生了坚强的生志,张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便将她那只手轻轻放回了被中,又嘱咐道,“好好睡,放宽心,我这个头可比你高多了,天塌下来都有我顶着!”
  见琥珀点点头合上了眼睛,张越便站起身,又放下了那青幔帐。转身想要出屋子时,他随眼一瞥,却看见捂着那件披风的秋痕已经是醒了,此时恰是怔怔地瞧着他。端详着那张睡眼朦胧,偏又流露出无限情思心绪的脸,他便走了过去。
  “大冷天的,回房去安安生生睡两个时辰,这几天都辛苦你了。”
  “少爷,你真要带我们去登泰山?”
  自己说了这么多,秋痕偏偏只听见了这一句,张越登时又好气又好笑,遂板下脸说:“那也得你们都养好了身子才行,我可不想到时候爬了一半的路途,然后就得背你们两个上去!赶紧回去睡觉,养精蓄锐,来日才好去登泰山!”
  秋痕此时满面欣喜,遂使劲点了点头,站起身使劲伸了个懒腰,径直抱着披风出了屋子。她前脚刚一走,张越正打算叫一个人在门外守着,那外头的门帘忽然被人撞了开来,却是彭十三。彭十三一进屋子就先往那边挂着青幔帐的床上扫了一眼,随即把张越拉出了门。
  一到外间,他便笑道:“少爷,都司衙门刘大人派人来下帖子,说是今儿个他家里头正好有人过生日,所以请你过去一块热闹热闹,还捎带了两句话。一是决不许送礼,否则就把你赶回来;二是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第二百零二章 莫名其妙的升官
  山东都指挥使乃是正二品高官,即便不按着如今文贱武贵的传统,这阖省之内也无人可以与之比肩。刘忠尽管不是靖难功臣,但跟着张辅征过交趾,北征的时候也曾经立过功劳,镇守山东这些年从未出过大差错,这个肥缺自然是把得严严实实。而且布政司治济南府,都指挥使司治青州府,两边井水不犯河水,青州府地界就是都司衙门最大,连知府都要瞧眼色。
  接着帖子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张越去都司衙门的路上心里就直犯嘀咕,刘忠早上遇见的时候也不曾提过什么生日之类的话,怎么忽然就派人来下帖子?然而,那满肚子疑惑却在他到了都司衙门时化为乌有——那条都司街门前恰是车水马龙,靠墙一溜都是停的各色马车和坐骑,那车上马上下来的都是衣着鲜亮的人,不是自己捧着就是让人拿着贺礼。
  瞧瞧自己这空空如也的手,张越怎么瞧都觉着自己不像话。然而,文官在下帖子时捎带那句话他可以不当真,那些个武人却都是说话一句顶一句,他要是真捧着贺礼来,只怕还真得被人赶出去。
  临到门口,他就瞧见自己前头一位满脸堆笑地呈上了一个大红雕漆盒子和一份礼单,那收礼单的仆役打开来瞥了一眼,便在提起嗓门吆喝了一声。
  “青州李员外道贺,贺礼翡翠马一对!”
  听那一声高喝,张越顿时皱了皱眉。他在开封和南京北京都曾赴过富贵人家的生辰宴,门口虽说也有收礼单子的,但从来不会这么招摇。刘忠虽然是山东都指挥使,可场面闹得这么宏大,难道就不怕招人惦记?
  等轮到两手空空的自己时,他正想拿出帖子来,那位专司收礼单,眉眼间一直流露出一种倨傲神情的中年仆役却只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旋即那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容,竟是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小张大人您可是来了,老爷都唠叨好几回了!”
  “来人,赶紧带小张大人和彭爷进去,老爷正等呢!”
  前头两个小厮立刻出来领路,张越带着彭十三跟上去的时候,背后却传来好些议论声,全都是在猜测张越的身份。那收礼单的仆役却又恢复了倨傲本色,直到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颗银豆子,低声问他刚刚进去的那是何人,他方才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子。
  “那是咱家老爷老上司的子侄,老爷特意吩咐过他不许带贺礼,否则人家大家出身,怎么也不至于空手来!你问什么老上司……我说赵员外,你这脑袋也太不好使了。凭咱家老爷的身份,能当得起老上司这称呼的还能有几个?”
  张越和彭十三跟着小厮绕过影壁穿过喧闹的外院,不多时就远远望见前头一架两边有垂莲柱的垂花门。到了那门口,那两个领路的小厮垂着手退了下去,门内恰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媳妇迎了出来。她屈膝拜了拜,因笑道:“小张大人可来了,老爷正在里头等呢。”
  “小张大人您是头一回来,不知道老爷的脾气。老爷到山东这些年,从来不曾像别人那样盘剥地方,什么夺官田侵民宅之类的事情更是碰都不碰。老爷就是好一个体面,所以内宅只要有人生日外头人就会蜂拥来送礼,只除非是整寿,亲朋好友历来都是不送礼的,并非您是例外。这外头人都是在外院的大小花厅摆个十来桌就罢了,自己人才能进内院。”
  从垂花门进了旁边的抄手游廊,那媳妇又笑着解说了一番。直到这时候,张越方才明白今天仅仅是刘忠的二房姚姨娘过生日,恰是一位有头有脸的贵妾。然而,等进了宽敞的大厅,他四下里一扫,没找到那位该当是寿星的姚姨娘,却看到了孟韬。
  见张越近前行了晚辈礼,刘忠便笑呵呵地点点头:“今天不过是借个名头让你来坐坐,其实和什么过生日不过生日没关系,所以我才吩咐不许你带什么贺礼,至于好消息待会再告诉你。孟老弟在寿光县没回来,所以我只好拉着他的儿子凑数,那一头是我家里的老大老二,年纪比你大,却没你有出息,你就直接叫老大老二就是,不用和他们客气!”
  话虽如此,张越仍是上前厮见,叫了刘大哥刘二哥。刘忠虽豪爽粗疏,他这两个儿子却是精细人,见张越并不自恃有了官身就拿大,心里头自然妥贴,不一会儿就混熟了。
  接下来又有都司衙门几位同知和佥事带着子侄来拜贺,当下就是散坐了一圈各自说话。张越的位子正好在孟韬旁边,孟韬便起哄把两张荷花式雕漆几并在了一起,两把椅子摆在了一块。彭十三不惯这等贵胄子弟云集的场合,刘忠让人在隔壁一间屋中摆了酒菜,又让自己的几个心腹亲兵过去陪着喝酒。起头大伙儿还坐得端正,等酒过三巡划起拳来就各自乱了。
  张越不善多饮也不想多饮,因此不过浅尝辄止而已。忽然,他感到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袖子,转过头去就看见孟韬向自己眨眼睛。
  “越哥,四姐让我和你说,回头筵席散了到我家去一趟。你还真厉害,居然劳动那位杜姑娘大老远冒雪从济南赶到了青州,就是为了见你一面,而且还上了我家。你就不怕我四姐吃醋?”
  听到杜绾忽然来了青州,张越倒有些吃惊,随即就没好气地给了孟韬一个白眼,心想人家就算来也必定是因着杜桢的吩咐,和什么私情之类的决计无关。待问了个仔细,得知杜绾是先去探了吴夫人的病,又送了些浙贝母、白术、天麻、人参之类的药材,还有一部杜夫人裘氏手抄的佛经,他方才暗自点了点头。
  这一场欢宴之后,一众人都渐渐散了。眼看人家都走了,张越就起身上前告辞,刘忠却笑呵呵地道出了一番话:“小张越,知道我为什么今儿个非请你来吃这一顿酒么?就是为了那个好消息!我刚刚得到消息,你要升官了!因着正好青州府衙缺人,吏部擢升了如今那位通判为知府,擢升你六品衔,署理青州府同知,分司巡捕、钱粮、水利事。你们县那位典史署理知县事务,估摸过两个月,你俩便能摘掉这署理二字。”
  此时旁人都走了个干净,但孟韬和刘忠的两个儿子还在,听了此话都是瞪大了眼睛,随即就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刘忠更是笑得颇为感慨。如今青州虽说有了新知府,但原本不过是个区区通判,张越这署理同知听上去不算什么,实际上却是权力不小。说起来张越上任还不到三个月,能升得这么快真可谓是阴差阳错!
  见张越站在那儿直发愣,刘忠便感慨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巴掌:“人生四大喜事当中,这洞房花烛日,金榜题名时最是痛快,金榜题名你已经做到了,这洞房花烛却得抓紧!孟老弟的闺女我见过一次,容貌好品行好,你瞅准了赶紧让人提亲才正经!”
  被刘忠这一取笑,张越无可奈何,敷衍两句便慌忙溜之大吉。到了外头和彭十三汇合,他又等孟韬追了上来,便一起往孟家去。由于都是在都司衙门中,出了刘家大门,不过是拐弯走了一箭之地,众人就到了地头,又从大门进了二门。
  孟韬这晚上多喝了几杯,脸色绯红地扶着张越的肩膀,借着醉意,他口中唠唠叨叨连声道着自己姐姐的好处,直到孟敏带着几个管家媳妇迎了上来,他才闭上了嘴。
  “早说了让你少喝几杯,就是不知道节制!来人,赶紧扶着他到屋子里去醒酒!”
  紧赶着让人安置了孟韬,孟敏一转头就看到张越站在那儿,遂大大方方上前打了招呼,这才解释道:“杜姐姐昨天才到的,探望了我娘之后,就说是杜大人有要紧的话带给你。我当天就带着她去了你那个客栈,谁知道你晚上没回来,留在了汉王府。今天我听说刘都帅家里的生辰宴要请你,这才让韬弟带个话。杜姐姐就在隔壁院子里,你赶紧过去吧!”
  院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笼,然而孟敏站在雪地上,脸上那种淡淡的笑容张越却能看得清清楚楚。想到她和杜绾不过是萍水之缘,此次明明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却仍是热心周到,他不禁万分感念,遂深深一揖道:“多谢四妹妹费心!”
  由于这都司衙门地方并不大,孟家人自己都分配不过来,这客房自然也是难能腾出。杜绾所住的屋子并非客房,而是孟敏将六妹挪来和自己同住,却把六妹的闺房腾了出去。张越一进门,就瞥见了窗前那个侧对自己坐着的身影,微微一滞便叫道:“绾妹。”
  除了在栖霞寺见过一次,之后便是此来山东一路同行,杜绾和张越说话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十句。此时她忙站起身来,和张越厮见礼毕,却也没有拐弯抹角。
  “爹爹本来是打算写信给师兄的,却因为如今信使送信不可靠,毕竟书信应景就是凭证,所以便打发了我来。爹爹说,如今青州府明面上有三患,一为徭役,二为白莲,三为藩王。你虽然挟英国公之势,但徭役你无法减轻,白莲你无法穷治,藩王你无法节制。前两者若相结合便是大患,若藩王再有异动,则因你不是带兵武官,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解决。所以,如今要治青州府,便只有从一点入手,那便是新贵。”
  张越自然能分辨出这乃是杜桢的原话,然而,让他惊异的是,杜桢这字里行间的意思,仿佛早就知道他的最新任命,仿佛早就知道汉王遇刺一案会不了了之。要想杜绾启程动身之日少说也在四五天之前,难道他那位老师就那样神通广大?


第二百零三章 升官要为民做主
  山东原本乃是中原膏腴之地。然而,金攻北宋,又与蒙古大战连年,这山东屡遭掠夺抓丁,渐渐便没了宋时富庶气象;元取中原,两河山东数千里,金帛子女被抢一空;元末天下大乱,起义军和元军在山东境内数场争夺,此地又是遭遇大劫。尽管洪武年间数次军屯移民,但建文帝时那场靖难之役,山东又是主战场之一。
  于是,即便曲阜孔家亦是元气大伤,其他老世家更几乎十不存一。除了孔家和鲁王府汉王府下的藩王之外,如今乡间豪强大多都是从这几十年间迁徙的移民发展起来的。同样是移民,有些几十年间越过越穷,有些却是摇身一变腰缠万贯。再加上通过开中法前往南海买盐的盐商,这山东一地是穷的人精穷,富的人贼富,拥田数千顷的地主也是大有人在。
  虽有钱财而无根基,这便是杜桢这新贵两个字的含义。
  那一晚上,张越一直细细听着杜绾剖陈杜桢的那些建议道理,一条条一桩桩听得极其详细,整整盘桓了两个时辰,直到月上树梢时分方才离去。正如同他猜测的那样,杜桢确实是凭着对朝廷机构的了解猜中了他的升迁,只是这位老师对学生却全无恭喜只有担忧。在张谦动身回北京之后的第四天,张越接到了吏部的公文,同时还收到了张辅的急信。
  吏部的公文很简单,和刘忠所说的那些一模一样。而张辅的急信中别无其他关照,只是用淡淡的语气陈述了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汉王朱高煦轻描淡写地掩过了遇刺之事,同时举荐他张越担任青州知府!乍一看到那条消息,张越几乎以为是开玩笑,旋即方才醒悟到老师的担忧究竟是因何道理。
  汉王这举荐到了北京,他几乎可以想象那种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盛况。这根本不是推波助澜,而恰恰是将他捧到风口浪尖的捧杀!
  张越大伤脑筋的时候,高兴的却大有人在。尚在安丘县的典史马成得知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署理知县,不再是不入流的首领官,几乎差点欢喜得疯了。升官对于他来说早就成了有生以来不指望的事,若能得县丞主簿便已经是万千之喜,更何况是知县?待到得知张越高升成了上司,他方才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这脑袋上的紧箍咒仍然还在。
  于是,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他立刻拔腿前往县衙后院寻着灵犀,满脸堆笑地报上了喜讯,又问道:“这眼看就要到年关了,青州府那一边千头万绪,我看老爷年前必定要搬到青州府衙去。我知道灵犀姑娘先前置办了不少年货,要搬过去只怕还要花不少功夫,不若我让拙荆带几个丫头婆子帮忙收拾收拾?”
  灵犀还是十天前收到过顾氏从北京捎来的信,不过都是简简单单一些吩咐,根本没有提到过如今的变故。虽说好容易将这儿安顿好了,再挪地方又得是一阵忙活,但她此时最担忧的却是张越年纪轻轻便被捧到了高位。她虽说不懂官场上的道理,可跟着顾氏那许多年,几乎是半个内管家,见多了高高捧起重重摔下的手段,自然不会一味认为升官就是好事。
  “等少爷回来之后马典史便要接印,我也得对马典史道一声恭喜才是呢!”
  “我这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想到罗威赵明的悲惨下场,马成愈发觉得用侥幸两个字来形容自己那奇特的际遇最是贴切不过,当下嘴角上咧的幅度更深了些,思量得也更周全,“说起来咱安丘的百姓全都惦念着老爷,指不定老爷还会回来过完年再走。不如这样,这用不着的东西先收拾,其他的慢慢来,反正人多,到时候大伙一块帮忙,一天也就忙完了。”
  虽口中答应着,灵犀却知道这过完年再往青州决计不可能,接下来便带着崔家的李家的一样样打点东西,又吩咐长随整理公私文书,更警告后衙中人不许妄议此事。然而,这衙门里头原就是藏不住风声的地,小消息都会传达成大消息,更何况典史马成巴不得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知县老爷要升官了?于是乎,不出一日,大街小巷便纷纷议论了起来。
  这小民百姓都是人云亦云,若张越上任像前几任一样什么都不干只当甩手大掌柜,那这升迁还是贬谪都不关他们的事,但张越偏生扳倒了本县两座最死硬的大山,愣是还了那些告状无门的百姓一个公道。最最难得的是,那些被罗威赵明敲诈的血汗钱,居然还发还了一些给苦主们,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某些人对上任不足三月的新知县感恩戴德,全然不知张越是竭尽全力从锦衣卫过手的银子身上扒了一层皮下来。
  青州府衙总算有了主人,按察司也迎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竟是督造了大半个北京城,疏通了整个会通河的工部尚书宋礼。这位以擅长工程著称的尚书大人曾是刑名出身,早年历任按察佥事和刑部官职,因此永乐皇帝朱棣一次次驳回了吏部拟定的人选之后,终于钦点了这位老尚书前来山东治刑狱,无按察使之名而行按察使之职。面对这样一个结果,张越虽不能专门跑一趟济南府,但还是赶紧将那按察司大印交由锦衣卫代转。
  张越本想悄悄往安丘一趟交接了知县一职,然后接了灵犀和其他人一道走,不要惊动地方,然而回到安丘一进城门,他就被人认了出来。虽说还不至于万人空巷,但走到哪儿都有人探出脑袋瞧看嚷嚷的场景,却足以让他心中热腾腾的,同时亦是脸红不已。
  说来惭愧,他顶多也就是整肃了衙门风气,然后肃清了两个大贪官而已,要说为百姓做实事还真是没来得及顾得上。于是,当他骑马回到县衙,发现那莲花照壁前赫然有几个汉子满脸激动地抬着明镜高悬两袖清风的黑漆大匾时,他脸上的苦笑更浓了。
  好在他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好消息,否则他眼下就可以无地自容地掩面而走了。
  果然,马成亲自带着六房小吏和差役们在忠义坊的牌坊外迎接,他上去和自己的继任者亲切交谈了片刻,又索性转过身来对着百姓说了一番话,无非是说马成必定会兢兢业业清廉自守之类的话,随即就词锋一转笑眯眯地道了另一番话。
  “半个月前到现在连番降雪,咱们安丘亦是报了雪灾,大雪不但压塌了屋子,不少人更是衣食无着。如今布政司杜大人和张大人已经决定发粮赈济青州府内受雪灾的民户,调拨安丘白面一千石。所以,我卸任前最后一件事,便是通过里正将这些赈济的粮食发放下去!”
  这安丘平日逢灾也有赈济,但上头的数目是多少却素来讳莫如深,从县丞主簿典史再到胥吏里正,到百姓手上几乎是被克扣得只剩下了一丁点,因此这时候听说调派了一千石白面下来,四周顿时发出了轰然叫好。那几个抬着黑漆大匾的汉子更是挺直了腰,心想这一回还真是没有来错没有送错,县太爷临走前最后一件事竟然还是心系百姓。
  至于往日雁过拔毛的差役小吏,这当口想起昔日两座大山的悲惨下场,谁也不敢埋怨,及至得知张越竟然预备誊写受赈灾民民册贴在县衙两边的八字墙上,他们更是只有叹息的份。单单凭张越那一群精干长随,他们就不敢胡乱动脑筋,更别提还有这一手?
  于是,本来预备打点行装的人手全都撇下了手头活计汇集了起来,又是统计里正报上来的数目,又是有一拨拨的人跟着差役冒雪下乡核实。终于,赶在腊月二十八这天,最后一批灾粮在县衙门口装上了车。
  万里乡那位新里正在押车的时候,几乎乐得连嘴都歪了。而不远处三三两两的百姓看着那一袋袋的粮食,仍在兴奋地指指点点。无数的称赞声中,却有几个刻意压低的格格不入的声音。
  “这狗官还真会装样子!”
  “赵兄弟,若他只会装样子,乡亲们会这般大声叫好?这一千石粮一发,四乡里至少这个冬天就安定了。不过,我倒是怀疑他到了青州府还能这么清正!”
  此时,一个髭须汉子却插话道:“你们都小看了他,据我所知,布政司那边之所以此次拨粮青州府如此爽快,就是因为他向布政司行文求援的缘故。据说那位杜布政使是他的老师,老师对学生可不是另眼看待?不过有这批粮食也好,咱们总不能眼看大伙受冻挨饿。”
  这边四五个人探讨着某些犯禁话的时候,那边两个身着潞绸盘领大袖直裰的中年人也在低声交换着意见。当看到最后一辆大车出了县衙前那条巷子的时候,一个年长瘦长的汉子便喃喃自语道:“驭下如此之严,底下人全无好处,压得了一时能压得了一世?”
  “这初来乍到,手段宽自然不如手段严。赈灾的粮食若还要揩油,激起民变来还不是这位小张大人倒霉?此一时彼一时,等他上任青州后就不会如此了,三叔放心,这拜见的章程我已经预备好了。”


第二百零四章 佳人相伴过除夕
  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三乃是新年的头一个假期,衙门自腊月三十封印不再签收文书,正月初四方才重新开印理事。因此,对于大大小小的地方官而言,这新年不但是难得的节日,也是难得的悠闲时节。若有喜好风雅的,围炉拥裘而坐,赏梅赏雪赏美人,却也可称得上是神仙似的享受。只不过照着时下官员们的俸禄,清官能置办齐全年货便是难得,享受二字却也休提。
  除夕素来是阖家团圆日,傍晚虽是漫天飘着小雪,然而青州城各处仍是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间或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嬉笑。青州府衙的差役早就放了假回去过节,但此时此刻,后门的诺大一块空地前却也热热闹闹地围着好些人。
  一旁的地上早就摆好了两串长长的鞭炮,一个年轻小厮用火石点燃了火媒,猫腰凑上去在那引信上一点,随即就一蹦逃出了老远。刹那间,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便炸响了。
  秋痕虽说喜欢热闹,却最怕这等响亮的声音,早早捂住了耳朵。饶是如此,看着那雪地上火星乱溅,她少不得往张越身后躲,直到爆竹放完,看见几个小厮抬来了烟花,她方才忘记了害怕,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刹那间,五颜六色的焰火在空中飞舞,她看得两眼放光惊叹不已,若是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是打乡下地方来的,头一回看见这些。
  一旁的杜绾穿着鸦青姑绒小袄,外头裹着一件夹絮半袖披风,也忘了往日的矜持,拉着春盈的手说说笑笑,脸上交相辉映着焰火的彩色和雪地的白色。
  在家的时候看惯了每年除夕的爆竹烟火,倒不觉得什么,但此时此刻大伙儿聚在一块放烟花爆竹,张越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杜绾和春盈,他又想起杜桢数天前捎来的一封信。大过年的仍将杜绾留在青州,还说什么让他从孟家把师妹接过来一起过年,他这老师敢情认准了他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后门两侧巷口都早已派人把住了,不虞有闲杂人等进来,此时围在这儿的既有张越家里的长随丫头媳妇,也有那位新任知府家里头的人出来看热闹。这乱哄哄闹腾腾的时候,灵犀便从后门挤了出来,见张越站在那儿笑吟吟的,她便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连生,又朝杜绾那边努了努嘴。
  “灵犀姐姐,这才多大的雪,你看这儿有谁打伞的,岂不是没了兴味?”在家里的时候连生最怕灵犀,如今出来之后发觉她其实很好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便少了几分顾忌,“杜小姐穿着披风戴着雪帽,你就放心好了!”
  虽说别人都在看烟火,张越却一直都注意着四周,因此早发现了灵犀。见她和连生说话,他便走了过来,一瞅那油纸伞便笑道:“你就是对别人精细,对自己粗疏,这大冷天的只穿了件小袄就出来,也不套一件大衣裳!琥珀好容易有了起色,你可别病了!”
  “看少爷您说的,灵犀姐姐哪有那么娇贵!”秋痕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回来,见灵犀身上只穿了一件松花色的绫子小袄,连忙便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口中笑道,“这大冷天的,家里已经有一个病人,确实当不起折腾,还是我陪姐姐进去加一件衣裳的好!”
  眼见灵犀满脸无奈地被秋痕拉了走,张越在原地站了一会,旋即走到了杜绾身旁。并肩看了一会那满地乱窜的“银蛇出洞”,他便说道:“虽说布政司遇灾赈济是应有之义,但也得有人提。这一次若不是老师力主赈灾,仅仅是寿光、安丘、诸城三地,只怕冻饿而死的百姓就不知会有多少。寿光安丘还好,诸城的官道几近断绝,粮食差点送不进去。”
  “雪天粮价飞涨,其实并不是粮行存粮不够,一是商人贪利,二来也是因为脚力钱太贵。这一回诸城百姓自发出来运粮,所以才解了困局,不过诸城那两家大商户也是出力不小。”
  在这样焰火绚丽的除夕夜说这样大煞风景的话题,张越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杜绾自然而然地答了,他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斜睨了一眼默默退后了两步的春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五,忽然觉得这时候若有那个咋呼呼的丫头在,少不得更热闹。
  放过了爆竹烟花,便是该吃团圆饭了。离京的时候张越带了二十名长随,其中就有厨子二人,都是使惯的老人做熟的菜色,到了新地头又学了几个新菜,这会儿少不得露一手。
  因人在外头不用守家里头那么多规矩,张越便吩咐在花厅头两间屋子里摆开了四桌,张家杜家下人聚齐了一块吃饭,又在花厅那间小屋子专摆了一小桌让几个管事媳妇和仆妇受用。上房中则是在炕上摆开了花梨圆炕桌子,不分主仆全都围坐在了一块,既暖和又热闹。
  杜绾原也觉得和张越两个人过节有些尴尬,因此张越说拉上几个丫头一块少些拘束,她自是乐意。一应人饮食都是清淡有限,因此张越便吩咐厨下用心,又把病稍好些的琥珀一块拉来,让她倚着板壁垫着靠背歪着,身上腿上盖着毯子,却也不虞受冷。须臾,崔家的李家的就提着食盒送上菜来,在那炕桌上摆开了。
  糟鹅掌、拌冬笋片、豆腐皮等六个冷盘,三鲜鹿筋、椒末羊肉、拌炒猪蹄肚、鲜鱼炙、蘑菇汤等等八个热菜,再加上豆沙馅馒头、蒸花卷、枣泥山药糕、水晶面饺四样点心,攒珠似的在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崔家的李家的布好了之后,张越便发话留住了她们,两人自是乐意,便索性讨了烫酒的差事,在炕边上摆了两张椅子伺候。
  秋痕素来是爱说笑的,原本还碍着杜绾不敢高声,这两杯酒下肚便放开了,趁着兴头提议大伙猜枚取乐。灵犀虽稳重,可被张越硬是敬了三杯,这会儿脸上也热得发烧,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两人竟是对坐着捏拳头猜了起来。张越眼见琥珀始终笑着,精神也好,老实的春盈盯着秋痕灵犀满是羡慕,便让崔家的去取了投壶来。
  屋子里原就是欢声笑语,这会儿投壶一摆上,只玩了两三轮便是喧闹一片。杜绾当初在家里时只见过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又别无兄弟姐妹,纵使是堂表兄妹也不太往来,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博戏的乐趣,原本淡淡的笑渐渐变成了欢欣的笑,那欢欣的笑又变成了大笑,到最后拗不过灵犀和秋痕多喝了两杯,那面颊上顿时露出别样的娇艳来。
  “原来小姐也是会这样大笑的……”
  听到旁边已经有些醉了的春盈憨憨道出了这么一句,张越忍不住又在杜绾的面上瞅了瞅。这时,见她笑吟吟地将一支箭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壶中,随即又轻轻一合巴掌惊叹了一声,他不禁看得莞尔一笑。却不料秋痕忽然回转了来,伸出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少爷!”秋痕从小酒量好,这会儿虽然数她喝得多,面上也是红彤彤的,却仍有几分清醒,“瞧杜先生的模样,我还以为杜小姐一向清冷,想不到也没什么架子,笑起来更是亲切。说起来奇怪得很,杜小姐不说话的样子竟是和琥珀有些像呢!”
  虽说病中不能喝酒,也不能碰油腻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张越给琥珀盛了大半碗鲜鱼羹,等她勉强用了些又塞了一盏热茶让她捧着。听了秋痕这话,刚刚咽了半口茶下去的琥珀顿时给呛了一下,咳嗽两声没好气地将茶盏搁在了炕桌上,这才恼怒地看着秋痕。
  “姐姐说话也得有个分寸,让杜小姐听见了岂不是笑话?”
  “秋痕说得没错,你平日寡言少语的模样还确实有些像。”张越随手将那蹬下去的毯子往琥珀的腿上又拉了拉,因笑道,“这冬天就要过了,你这病眼看也是一天天大好。等端午的时候若衙门能抽出空,咱们就叫上绾妹一块去登泰山,也领略一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美景,不枉来山东一回。”
  “什么不枉来山东一回?”杜绾投壶赢了秋痕,只听到后头几个字,坐上炕沿一问方才笑了,“泰山乃是天下名山,确实值得一游。只不过师兄这话说得早了,琥珀的病到那时候必定好了,但你是在腊月三十刚刚接任的同知,如今青州府上下就你和知府两个人撑着,通判推官都是缺人,就算端午节放假只怕你也难能偷闲。这还是理想的状况,若是中间还冒出几件事就不好说了!”
  “原来少爷尽说便宜话哄人!”
  秋痕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琥珀一丝恼意也无,不禁觉得好没意思,就在她赌气跳下床拿起那几支箭又预备投壶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听那声音仿佛是原府衙中做事的某个管事媳妇,如今本应该是在花厅中吃酒。
  “崔嫂子,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崔家的虽然已经喝了个半醉,但仍是站起身一步步挪了出去,不多时便挑帘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脸上又多了几分笑:“少爷,是三老爷三太太打南京捎来的信,还给少爷添了四个人使唤,如今正等候在外头花厅那边。”
  父亲送信过来不是稀罕事,但父亲送人过来却让张越摸不着头脑。撇下众女进了隔壁的里屋,取出信笺匆匆浏览了一遍,他顿时微微一愣。


第二百零五章 礼多人就坏
  按理说,明初原定下了官宦人家役使奴婢的定额,纵使公侯之家也只得用二十人。然而也就是洪武帝那时候严苛,自后来便渐渐松弛了。达官贵人家常有自愿写了投身文书投靠为奴的,更有人牙子领人来兜售,就是家生奴婢也不是小数目。这身契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死契,只称呼上便只是丫头小厮养娘之类的混叫,官府也不管此类闲事。
  倘若是顾氏愁他身边没人用,派了四个人过来却也寻常,张越却不曾想父亲张倬自己身边的人都不够使,却还惦记着他来。琢磨着信上那种隐晦的语气,吃了团圆饭散了年下的赏钱之后,他便披上了厚厚的大红猩猩毡斗篷转道去了前院花厅,却见那儿酒宴也已经散了,只四个健硕汉子正端端正正站在那儿。
  张越身边有彭十三,还有英国公府的那些个家丁,都是精气充足武力过人的,因此第一眼看了他们的胳膊和肩膀,他便悚然一惊,心想老爹从哪里弄来的这四个精壮大汉。他若有所思地跨进门槛,那四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齐刷刷地疾步近前下拜。
  因父亲信上那几句话实在太过于费解,张越对这忽然冒出来的四个仆从实在是有些吃不准。吩咐他们起身之后,他便在花厅里居中的那张花梨木交椅上坐了,又随口问他们缘何跟了自己的父亲。谁知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一个体型稍稍偏瘦的汉子便趋前了一步。
  “少爷,咱们不是新跟老爷的,算是老家人了。”
  老家人?盯着这四张陌生的脸瞅了一阵,张越确定自己就算记性不好记不得张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的姓名模样,但决计不会连新老都分不出来。就在他疑惑的当口,那汉子又深深躬了躬身,低声自陈之前三年跟的是袁方。有了这么一句话,他方才总算是真正明白了。
  刘忠那儿借调的家丁他到现在仍然没还回去,还撒在外头办事,这会儿多四个应该算得上忠实可靠的生力军自然是好事。然而,细细数一数,他身边不是张家的世仆,就是英国公所借之人,这新来的顶多也只能算是父亲的心腹,竟是没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以往在北京南京不能随便往身边搂人,刚到山东千头万绪没有时间,如今却是得用心挑几个。
  正月初一素来是人情往来的时节,尤其是对于刚刚有了主人的青州府衙而言更是如此。张越昨晚守岁虽然晚了,但仍是一早就起了床,梳洗更衣用过早饭后便先去拜会凌知府,然后就是都司衙门的刘孟二家。这一圈拜客都是熟人,自然不好奉上礼物就走,少不得多坐一会。
  张越一出门,灵犀就吩咐两个长随在门口接拜贴上门簿,接待那些上门拜年的官员富户。因本地亲朋并不多,所以只在花厅上摆了两桌席,又在四下角落里置了炭盆,不过是稍作准备。这原本只是尽着最多的人数安排,谁知打从一大早开始,送帖子送礼的就不计其数。
  官宦人家不过是一份节礼尽了人情,那些青州府大户却都是本家子侄来拜。灵犀瞅着送礼的人多,便使了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凌知府那儿也是宾客扎堆似的拜访,差点把那边的门槛给踏破了。而自己这边就这么一会儿,两桌席面竟已经是不够,张越不在,她不好擅自做主,只一沉吟便往后头客房去寻杜绾。
  杜绾还是头一回如昨夜那般晚睡,大清早起来甚至还有些宿醉后的头痛,便吩咐春盈不用热水,而是汲了井水直接洗脸。直到用那冰冷刺骨的水擦了三遍,她方才感到人有了些精神,遂在沉香妆花小袄外头又罩了一件银红焦布比甲。刚刚收拾妥当便听到门外传来了灵犀的唤声,她立刻吩咐春盈去打帘子。待人进来,递上礼单说了事,她不禁笑了起来。
  “看来师兄如今在这青州府颇有些名气,否则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决计都是去奉承那位凌大人,哪里会上这儿来!灵犀姐姐,这就是所有人送来的帖子和礼单?”
  见灵犀点了点头,杜绾便接过那一摞礼单一份份看了下来,恰巧连着几份都是价值相等的东西,不过是几匹大红纻丝纱、几件精巧的瓷器和金银首饰之类的物事。她心里明镜似的透亮,知道这就是历来的规矩成例。等到看过了最后两份颇不一样的帖子,她便抬头看了灵犀一眼,知道这是人家特意挑出来的,不禁惊叹于灵犀的精明。
  虽则人家是客,但灵犀先头听过张越的吩咐,知道杜绾此来是秉承着杜桢的意思,这才会走这一遭。见杜绾也注意到了她挑出来的那两份,她便笑道:“别的和我先头打听到的旧例没什么两样,这两份却是送得蹊跷。这头一份上头写着童儿一人,须知这年头除了亲密的亲戚,谁有节下里送奴婢的,结果我去瞅了瞅,竟是银子打的小人。这另一份则是山东特产的阿胶,可我揭开来一看,里头哪里是阿胶,分明是一片片的金箔。”
  “师兄刚刚升官就有人送这样的厚礼!”
  杜绾原只以为是另有蹊跷,谁知道这蹊跷竟是如此大手笔,顿时吃了一惊。而灵犀笑着摆了摆手,又说道:“这只是送重礼的,还有古怪人只送了一份空空如也的礼单子便坐在花厅里头受用了酒席,要不是他不走,我还以为是来骗吃骗喝的。以往我还以为自己见多了人,如今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哪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怪人!”
  “杜小姐,灵犀姑娘可在么?”
  这边两人正说话,外头忽然有人叫唤,杜绾忙吩咐春盈出去看个究竟。不多时春盈回转了来,急急忙忙地说:“小姐,灵犀姐姐,外头崔嫂子说又有人送礼,道是汉王府的。因着少爷不在,其他人去接待都不合礼数,所以崔嫂子才来敦请示下。”
  汉王府?杜绾和灵犀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汉王莫非是看准了张越乃是张辅的侄儿,所以才不肯放松?这时节杜绾自然不好出面,灵犀不敢怠慢,撂下礼单子在高几上就匆匆迎了出去。待到了门口,她见那一行汉王府来人一共是八个人,礼物竟是整整一车,饶是她见惯了各色送礼的人,也不禁呆了一呆。
  这一车礼物进门,别说原本那拨正在花厅闲坐饮宴的宾客有人出来看动静,就是那些拜会知府的亦是悄悄溜出来探头探脑。当初汉王就藩青州府的时候,这儿的百姓几乎是吃尽了苦头,直到如今汉王的恶名仍然能止小儿夜啼。这青州府官员节下都得往汉王府送礼,然而汉王府给哪位官员送礼的却从来没听说过,更何况是这么一车。
  接过那厚厚的礼单子,灵犀竭力忍住打开来看的冲动,只得解释张越出门拜客如今正好不在,又请那位带头的军官和其他押送礼物的军士到花厅歇息用饭。然而,当着众多围观的人,那带头的军官却是生硬地摇了摇头。
  “汉王有令,礼到就回不得停留。若是小张大人回来,还请姑娘告诉他初三日前往乐安汉王府一趟。”
  尽管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但对于旁人来说,这震撼着实不轻。无数人都好奇地瞅着那一个个黑漆大箱子,瞅着灵犀手中的礼单,猜测来自汉王的一箱礼物究竟是什么东西。虽说灵犀知道以讹传讹只怕事情会愈发离奇,但这当众开箱无论如何都使不得,只得吩咐了人来将东西往库房抬。当全数入库锁好之后,她攥着礼单再次去寻杜绾,这一回方才是真真正正没了主意。
  张越直到过了晌午方才回来,坐车一转进府衙前头那条巷子就发现这里赫然是一派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热闹模样。及至踏进自家大门,听了长随禀报,远远望见花厅那些客人,他立刻有了数目,直到得知汉王打发人送来了一车礼,他方才真真切切地头痛了。
  汉王朱高煦这是干什么,嫌害得他大伯父张信不够惨,如今又准备害死他么?
  一时间,他在心里埋怨起了之前朱棣那道口谕。若不是张谦带着他走了一趟汉王府,朱高煦只怕未必会注意到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深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往里头走,直到进了垂花门碰到了匆匆迎出来的灵犀,他便沉声问道:“汉王都送了什么?”
  “一斗南海珍珠,一匣子五块金砖,二百两重。此外就是蟒缎、潞绸、杭绢,总之只看那礼单子上的东西,价值便不下五千两银。”
  见张越倒吸一口凉气,灵犀又低声解释说:“听说当年大老爷和汉王交好的时候,逢年过节汉王也常常有重礼,只还比不上如今少爷这份,怕也是有安抚少爷的意思,毕竟先前闹了那一出。另外,花厅中吃酒的宾客中有两位来自诸城的也送了重礼,还有一位两手空空的,一直在花厅那儿安之若素地等着,耐心倒是很好。”


第二百零六章 第一个投靠的人,虎口夺食本色显
  送了重礼不见得是要办事的,两手空空未必就是无所求,这是张越在步入仕途后的第一个正月初一深刻体会到的一个道理。
  送了最重一份厚礼的汉王自不用说,与其说是为了张越办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表示一种笼络的态度,同时期望得到北京城张辅的某种回应。那两位大商人也是因为打听到了张越那深厚的背景,又指望他将来能升上青州知府,于是预先结下善缘。而恰恰是那位两手空空看上去好像是吃白饭的,一进来便是深深一躬,摆明了一幅有事相求的架势。
  “学生方青拜见大人。”
  张越虽初来乍到,但却没少在本省有名的家族姓氏上下功夫,因此这一个方字便让他心中一动。来者大约三十出头,头上天青罗帽,身穿蓝色镶黑色宽边直裰,脚上是一双黑色云头履,收拾得利落精神,只这身打扮便显露出了此人的儒生身份。
  那方青一眼便看出了张越的疑惑,遂恭敬地解释道:“学生是永乐七年院试秀才。”
  见张越含笑点头吩咐他坐,他便轻轻一撩袍子下摆端端正正地坐下,那腰杆恰是挺得笔直。此时有小厮捧上茶来,他微一欠身,眼睛又看向了张越。
  “学生当初二十出头就中了秀才,一直还颇有些自矜,不料乡试十年不中,这份求功名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所以,听说大人少年英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不过花费了四年功夫,学生这心中本就是感佩。然经史之才素来并不等同于治理之能,大人上任安丘伊始便拔除了两个毒瘤,之后更是公平赈济百姓交口称赞,学生方才是真正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本是赤裸裸的奉承,然而方青偏说得万分诚恳,听在耳中自然让人大生好感。此时此刻,张越便谦逊了几句,因又说道:“方家乃是洪武年间从山西迁来,三十年功夫已经在山东经营出了不小的场面,这白手起家能打拼到如此地步,你又考中了功名,这才是万分不易。本官听说方家输粮山西宣府开办商屯,对于我大明边镇可谓是功劳不小。”
  方青来之前特意做足了功课,将张越的经历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没料到张越竟然也知道自家的根底来历,此时更是一语道破方家一直在陕西屯田,心里暗藏的最后一丝小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客套了一番之后,他便从袖中取出一物,旋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双手呈上,因说道:“学生本是受族中父老所托前来拜年,刚刚在外头颇有失礼之处,这才是真正的礼单,乃是我方氏满门诚心敬贺大人高升,以及贺新春之喜。”
  自打刚刚方青自陈乃是秀才,张越就知道起初那一份空白礼单别有玄虚。所以,此时对方既双手呈上了一份单子来,他也没觉得多诧异,接过之后也不看,随手往旁边的高几上一搁,又笑道:“这逢年过节人情往来本不计较礼物厚薄,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既然是秀才,就算真的两手空空来拜贺,那也是一份心意。山东之地的百姓不少都是从天下各地迁徙过来的,若是能多出几个方家,本官脸上可不是也有光彩?”
  方青虽说面上淡然,但见张越完全没有看那礼单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虚应了一声便咬咬牙道:“大人,这礼单乃是方氏阖家的一片心意。大人年少,前途不可限量,但我方家上下实在希望大人能在山东多留几年。”
  张越今天连着收了三份重礼,此时对于送礼已经有些麻木了,听到这话不禁眉头一挑。适才几番对答,方青都是温文尔雅风度绝佳,更像一个世家子弟而不是短时间内崛起的暴发户。然而,此时这最后一句话却着实急躁,难道这礼单上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沉吟片刻,张越本待出口敷衍,但见那方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原本挺直的腰微微前倾,面上满是恳求的表情,顿时犹疑了。想到杜桢让杜绾留下,又着重强调了新贵两个字,他便暂时打消了那许多顾虑。毕竟,他连汉王府都已经招惹上了,还怕一个方家作祟?
  那礼单子并不用什么贴金烫金之类的奢华装饰,就是简简单单的素白帖子,里头也并不像汉王府那礼单一样写着林林总总无数价值不菲的东西,只是夹着一叠厚厚的纸片。他随手拿起其中一张瞧了瞧,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眉头大皱。
  “这是什么意思!”
  方青见送茶的小厮已经退了出去,此时并无外人,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撩起袍角长跪于地:“学生谨代方家上下请大人施以援手!”
  不等张越有反应,他便一口气说道:“大人,方家虽从山西迁来山东,但山西的根子却从未断过,正因为如此,朝廷行盐课开中法,方家便是从山西宣府纳军粮,其后更在山西各地开商屯招流民屯田,屡次纳粮论理该得盐二千引。皇上即位之初于北京诸卫开中盐,我方家供粮近万石,又该得六千引。然如今方家手中的仓钞,长的有十余年,短的也已经有数年,空有仓钞在手却始终不得盐引,更支取不到盐。不瞒大人说,我方家看似家大业大,倾颓也就在一时之间而已。”
  张越早年随杜桢学经义时,也曾经听这位老师谈过大明的盐茶之政,其中杜桢屡次提到开中法的利弊,他至今记忆犹新。
  这边境上头的卫所每年都需要无数军粮,若是都要朝廷统一调运,每年这脚力钱就是莫大的开销,行了开中之后,盐商为了买盐不得不赴边纳粮,为了减少开支甚至招募流民屯田,无疑是安边良策。早年张辅征交趾的时候,转运粮食也都是靠的商人之力。然而,方青此时所言手中仓钞兑不到盐引,更不得不苦候支盐,他虽说明白一些情弊,但仍是大大震惊。
  若真有八千引盐,以每大引四百斤计,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数字?这样一大叠仓钞捏在手中始终不能兑现,长此以往,哪个商人还会再去纳粮边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方青仍是长跪于地,便沉声问道:“此事你当去找山东都转运盐使司,本官只是青州府同知,你岂不是求错了人?”
  “大人,为了将仓钞换成盐引,方家上下的人也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山东都转运盐使司,如今好容易换了两千引盐。山东都转运盐使司道是从乐安寿光两地盐场支盐后就能调拨,可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学生听说乐安寿光都有盐场,实在没法子本也想铤而走险凭引买下灶户余盐,谁知那些灶户却说余盐都被汉王寿光王收光了!那些奸商哪怕不曾开中纳粮,只要送够了钱便可从两王府运盐,甚至可堂而皇之官卖私盐,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兜来转去,竟仍是要在藩王头上动土!
  随手将那叠盐引夹回了礼单,张越的脸上渐渐冷了下来。他对汉王朱高煦没什么好感,对寿光王朱瞻圻更是厌恶,然而以卵击石的事情他却不想做,更不能做。别看永乐皇帝朱棣仿佛是已经极其讨厌朱高煦,但皇帝老子的喜恶又岂是有道理的?
  “此事却并非本官所能辖制。”
  “大人,这八千引盐的仓钞不过是学生所献之物,并不求大人能帮忙兑现。寿光王从寿光盐场掠得灶户余盐不下数十万斤,早就看中了我家的两千盐引,故而命人向我家索要。为着这些盐,方家上下拼尽全力,那寿光王竟是连一分一毫的利都不肯留下,却又要我方家发卖,要我方家承担所有风险!方家已经是倾颓之灾,所以学生知道大人高德,只求方家满门能附大人骥尾!”
  方青抬头觑了一眼张越脸色,心中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学生先前也说了,方家并不单单是山东大族,在山西也颇有实力,老老少少各房人丁足有几百口,大人一念之间便是几百人的性命。学生不才,各房已推举学生为族长,不论大人有任何要求,学生可一力做主!”
  从起头的遮遮掩掩到眼下赤裸裸地投靠,这态度一前一后的巨大变化让张越着实有些吃不消。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可如今这炭真的能送得?但是,这毕竟是他上任以来第一个求上门的,方家在山东之地乐善好施,名声相当不错,他若是撒手不管自然不要紧,可是……
  电光火石之间,张越已经有了主意。收了汉王那么多礼,自己却绝对不能靠上去,因为那位主儿太过刚愎自用,决计是翻腾不出什么花样。而且,对北京那边,他迟早该有一个立场表示。盯着方青端详了片刻,他便点点头道:“你先起来说话。”
  尽管没有明明白白地答应,但方青哪里不懂这种暗示,心头登时大喜,忙谢过站起身来,却不敢回原座坐下,仍是毕恭毕敬地站着。
  这些年来为着这些仓钞,方家上下也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用了多少办法,好容易才兑了两千引盐,其余还得另想办法。究其根本,正是因为方家当初从山西挪到山东,在本省根基太浅,建文年间更险些受到牵连,如今也岌岌可危。张越如今虽然还不是知府,将来也未必能当上青州知府,但前程却绝不止一个知府!
  “你们方家这是要本官虎口夺食呢!”张越意味深长地看了方青一眼,见他又深深低下了头,便暂时撇开了此事,“去岁隆冬到现在,青州府多地都遭了雪灾,虽有布政司赈济,但秋粮却毕竟是去岁的事情,不好豁免。二月就是秋粮的最后完税时分,本官管的就是钱粮,你们方家这样的大族少不得要做个表率才是。另外,既是过年,往北京那儿的礼也得备办起来。”


第二百零七章 先站准了队再说
  大明建国只有五十余年,这皇太孙却已经册立了两回。洪武年间朱元璋册立朱允文是因为皇太子朱标过世,但永乐九年册封皇长孙朱瞻基为皇太孙,却是因为朱棣的偏爱以及对将来的考量。尽管不喜肥头大耳又有足疾的太子朱高炽,但朱棣对朱瞻基却像足了亲切的祖父,甚至连北征也带着他同行,那种苦心栽培和对皇太子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大相径庭。
  因北京宫城仍在修建,朱棣和嫔妃自然仍住在西宫之中,朱瞻基的居处便在朱棣的暖殿之东,名曰景福宫,一应用度几乎等同于皇太子。由于天冷,朱棣下旨惜薪司每日额外供给景福宫上等红罗炭十斤,宫中暖炕火炉日日燃着,门口挂着厚厚的织金红花毯,恰是温暖如春。
  正月初五傍晚,朱瞻基离了暖殿,带着几个随侍太监匆匆回到景福宫,面色很不好看。自从年前开始,祖父朱棣的风痹症便频频发作,那样铁打的汉子被病痛折腾得狠了,常常大发雷霆,纵使平日受宠如他也不免会遭了池鱼之殃。如今虽百般医治稍稍好转了些,但长此以往,那结果却不好料定。任由几个小太监上来替他脱去了披风和靴子,换上家常便服,及至到了内间暖炕上坐下,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前几日说南京那边的船因故耽搁,今日也应该到了。父亲可有信来么?”
  “启禀皇太孙,那贡船确实是到了。不过太子殿下只是传话说,请皇太孙用心读书孝顺皇上,别的并没有信来。倒是杨士奇大人捎带了一封信给皇太孙,另外还有太子殿下命人赐给皇太孙的新书五十部,徽墨十方,端砚十方,还有狼毫和玉版纸。太子妃殿下还让人捎来了织金蟒袍两件,亲手缝制的貂皮暖耳一对和腰带一条……”
  得知没有父亲的信只有杨士奇的信,朱瞻基心中不无感慨。他年不满十岁就被祖父朱棣带着北巡,第一次北征留守北京,第二次北征随同出征,和祖父的感情倒是比和父亲的感情更加深厚些。父亲素来谨慎,如今单独在南京监国,恨不得一点破绽不露,先前的梁潜竟还是他暗中设法,杜桢进言方才救下来的。当一旁的太监送上母亲所制的暖耳和腰带时,他信手拿起那朴素的腰带摩挲了一番,不禁有些想念母亲,随即便吩咐太监给自己换上。
  除了皇太子太子妃命人送来了东西,朱棣除夕夜早有赏赐颁下,百官正月初一也大多送了节礼过来,公侯伯送的是珍玩和兵器,文官则是字画书籍,林林总总实在太多,他也懒得管这些,不过是吩咐太监比照以前的旧例送些赏赐过去。然而别的他不理会,有些人家那儿却不可轻慢,吃过晚饭用了热茶来到内书房,他就把黄太监招了来细问。
  那黄太监心中自是早有帐,忙解释道:“英国公那儿送来的节礼比往年厚两成,小的就在回赐中酌情添了一件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又给英国公夫人加了四匹百子图宫绸,还有山东刚刚送上来的阿胶。成国公那儿小的则是让人加了两匹鞑靼进贡的骏马,还有一把柘木弓。”
  “不错,你办得倒妥帖。”
  因那黄太监是用惯的人,朱瞻基不过是以防万一随口一问,这时候自然是满意。扯过一张宣纸提笔正要写字,他忽地想起了今天在皇帝那儿的所见所闻,顿时没了挥毫赋诗的心情。
  锦衣卫指挥使袁方今日面圣时,说汉王朱高煦大年初一派人往张越那里送了一车礼物,张越年初三回访想要退回,可最终竟是无果。一个被贬的藩王竟然直到如今还是这样明目张胆,祖父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实在是荒谬!他见过强索财物,却还没见过强送礼!
  当下他就搁下笔问道:“张越可有节礼送来?”见黄太监直发愣,他便不耐烦地又加了一句,“就是英国公的那个堂侄,我曾经吩咐你去送过文房四宝贺他高中的!”
  那黄太监这才恍然大悟,记起了上次自己去张府的那一趟。可绞尽脑汁想了想,他却仍是没法确定张越是否也送了礼。要知道,单单是北京城那文武百官送来的礼物就已经记不过来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未必有资格送礼的外官?看见朱瞻基脸色不悦,他慌忙躬身请罪,随即一溜烟奔了出去,点上两个心腹小太监便去翻检这几天的礼单子。等找到了东西,他仍不敢放松,又去库房里头查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寻到了那个不起眼的罩漆方盒。
  发觉已经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那黄太监心中叫苦,忙亲自捧着那方盒和礼单进了内书房。屏退了几个垂手侍立的小太监,他方才将那罩漆盒子轻轻放在了案桌上,因陪笑道:“皇太孙恕罪,不是下头的人不懂事,就是小的也忘了这一遭,刚刚去看时才发现是英国公昨日又送过一回东西。大概是以那位小张大人的官阶不好给皇太孙送礼,这才托英国公转送。”
  朱瞻基本来是随口一问,发现黄太监不知道方才有些恼火,此时看到那个半旧不新的罩漆盒子,他倒是气消了,隐隐约约倒有几分期待——张越的性子很合他的口味,但这只是其次,其人灵机一动下的某些举动才更加有趣。
  比如那难得的老实,比如咏梅时的藏拙,比如说他和朱棣去探望张辅时看到的那些信,比如说上次那篇引起一片哗然的文章,直到现在他身边还有几位老师指斥这是离经叛道。这一次,他倒是很好奇张越究竟会送什么节礼,希望不会是让他失望的金玉玩物就好。
  黄太监偷瞥了一眼,见朱瞻基赫然是一幅饶有兴致的模样,心中便打定主意以后好好和那位小张大人结交结交,因为皇太孙对其人不是一丁点感兴趣,而是很感兴趣。当下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罩漆盒子的封条,然后打开了盖子。
  然而,饶是朱瞻基早有准备,看到里头的东西仍是不免愣了一愣。盒子中垫着厚厚的棉絮,中间是一套小巧玲珑的茶具,那茶壶不过是拳头大小,杯子则更小。单单茶具也就罢了,黄太监竟是从茶壶底下的棉絮里头寻出了一把纸扇,连忙展开来给朱瞻基瞧。
  “己亥年正月初一,得一客赠石中黄所制茶具,道得者有缘,无福妄得,并有定六腑,镇五脏之奇效。因借花献佛,献皇太孙殿下,惟愿延年不老。”
  “延年不老的石中黄,这家伙真是好运气!”
  朱瞻基笑骂了一句,心中却知道这东西贵重倒在于其次,更重要的是稀罕。再加上做工极其精致,留着喝茶倒也不错。忽然,他心中一动翻过了扇面,却发现背后还有一段题字。
  “前时偶于茶楼闲坐时,闻听一盐商摇头低叹,道是开中纳粮数万石,空得仓钞难兑盐。观乐安寿光有盐场,奈何余盐尽没,望之而不可得矣。夫盐法,召商输粮而与之盐,盐法边计相辅而行,此国之大计。闻乐安寿光两地灶户屡屡逃亡,禁之不绝,若无善计,恐山东诸盐场无盐可出,更坏开中成法。”
  朱瞻基看着微微一愣,随即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他虽说年轻,于治国大道上却浸淫极深,这盐课开中法他也曾听几位老师提过。开盐课与其说是为了取利,不如说是为了力保边疆军粮充足,就在前一阵子,他还听大臣廷议过如今盐场产量越来越低,而愿意纳粮开中的商人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好好的良策便要废弃,谁知道张越提了这么一条。忽然,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两个地名上。
  乐安?寿光?
  他陡然之间明白了张越的用意,早先在暖殿时听到的那些事情顿时全然丢在了脑后。那时候张越中进士时,别人都是赠名贵的书籍和文房四宝,他送了那样几件普通的东西过去,张越还能有那样的态度,足可见汉王朱高煦送什么重礼应该无关轻重。如今张越既然巴巴地送了一把这样的扇子,无疑更是再一次表明了立场。
  “虎口夺食,他预备怎么办?”
  朱瞻基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将手中的扇子丢入了一旁的炭火盆,那火苗很快便在纸扇上蔓延了开来,渐渐完全吞噬了这把扇子。旁边的黄太监看得莫明其妙,直到朱瞻基转头看了过来,他方才恍然大悟。
  “据说石中黄乃是长生圣品,这位小张大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寻访得来,真真是难得。只不过他既然送礼,也不知道在其中捎带一个夹片说道清楚,亏得皇太孙殿下见多识广认出了此物,否则小的还不当是寻常物事给错过了?”
  朱瞻基知道黄太监并不识字,此时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大笑了起来。望着桌上那套温润如玉的茶具,他又想起今日朱棣嫌弃贡茶淡而无味,便打定主意明日敬献上去,顺便帮张越说上两句话。这延年长生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远了,对于祖父来说却是正中下怀。


第二百零八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青州府衙比安丘县衙大了一倍不止,前后衙由一道仪门分开,居中乃是凌知府及其家眷所住,左面的两座三进院子则是张越占着。然而,原本还绰绰有余的屋子却因为两位通判两位推官的上任而显得捉襟见肘,最后还是本城两家大户按照旧例,将自家用不着的宅子“暂借”了两套出来,这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外头怎么捣腾,杜绾却是用不着管。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三的头假一过,转眼便是为期十天的元宵佳节,而离开父母在外头过了春节又过元宵,对于她来说恰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如今她这院子中除了春盈,就连灵犀也搬了过来,最外头的两间屋子还住着崔家的和李家的,平日里不虞有男人进出,也就是张越不时来看看,倒是和家里没什么两样。
  这一日春光尚好,她便让春盈支起里屋八仙过海纹样的木雕窗户,在窗下的书案前摆开了棋盘。随手数出几个黑白棋子摆在棋盘上,她便想起了初一张越见完宾客之后到这儿来和她说的话。拈起一颗黑子摆在了居中的天元之位,她又在两个星位依次摆上了一颗黑子一颗白子,继而沉思了起来。
  春盈和小五跳脱的性子不同,最是寡言少语,但却对围棋极有兴趣,这时候看杜绾摆开棋局便好奇地凑了过来,看了老半晌便开口问道:“小姐,这是什么开局?”
  “这不是棋局,是赌局。”杜绾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一转头见春盈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这才笑道,“好了好了,要学棋也不急在一时,我到时候自然会教你。去看看灵犀姐姐那儿有什么事情要做,也帮她一把,否则你我就真变成吃闲饭的了。”
  三两句将春盈遣开了去,她便继续专注地盯着棋面,一颗颗拈着棋子摆了上去,不多时,就只见中腹尚波澜不惊,一角的争夺却异常激烈。每下一子,她都要沉吟良久,临到最后,那角落的争夺终于牵扯到了大局,既而便是满盘硝烟。
  “绾妹在么?”
  听到张越在外头的唤声,杜绾这才丢下棋子站起身,挑开帘子到了外间。一打照面,她就发现张越头戴乌纱帽,身穿一件青色盘领右衽纱罗袍,腰中系着素银带。她平日里见惯了张越的寻常装束,这会儿定睛仔细一瞧这官服打扮,竟也是利落精神。彼此厮见之后,她便开口问道:“师兄来不及换这一身官服便过来,可是有事么?”
  “就是之前说的那件事,虽说咱们已经算得周全,但我思来想去,还是生怕漏了什么,所以来寻你再参详参详。绾妹,我们上次商量的那些,我再说一遍,你看看可有遗漏。”
  杜绾微微一笑,心想自己果然是料准了他的脾气,便点了点头。接下来张越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随即清了清嗓子。
  “如今青州府第一是汉王和其下的世子郡王,汉王自视极高,最信任那些军中将领,于儿子身上却是平常,因为先头王妃的缘故,和世子寿光王都有些嫌隙。世子虽然病弱,却有些心计,寿光王却是草包一个。其二是都司衙门,各军方人物并重,刘都帅虽是都指挥使,却未必能掌控一切,都指挥佥事孟大人昔日乃是常山中护卫指挥,虽在山东,必定和赵王仍有关联,更会密伺汉王异动,手中直辖安东卫和灵山卫两个卫所,不可小觑。其三则是大肆发展信徒的白莲教,如今情势不明。其四是那些新贵,虽有钱无势,在地方上却有影响力。”
  “大致便是这些,应该没有遗漏。不过有道是百密一疏,这没有算到的人万一出来蹦跶,却也是非同小可,凡事都得有个预备才行。”
  张越再次琢磨了一遍,发现此番确实没有遗漏,这才放下了心思。自然,相比他此时说出的这几方关联,他还多考虑了一些人,比如说他自己,比如说那位不哼不哈的凌知府,比如说锦衣卫,比如说远在京城的那些真正贵人。心中稍定的他正想开口说些别的,却不想杜绾抢在他的前头开口发了话。
  “师兄既然决心已定,我也不说什么别的话。寿光王所图野心不大,但若是这夺盐之事传到皇上耳中,必定会重重发落,但如果可以,还请师兄三思,不要沾上这举发藩王的名声。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师兄真的预备搅动整个大局,还请更加小心。”
  “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
  锦衣卫山东卫所在济南府,这青州府不过只有一座办事的三进宅院,总共有十五六号人。往日这儿虽有几分阴森,吓唬的却是外人,然而这些天来,从小旗到总旗,只要踏进这块地方,就能感到一种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连腿肚子都在抽筋。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这小小的地盘竟然驻扎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那可是北镇抚司的头头,主管诏狱的头一号人物!
  沐宁乃是从锦衣卫最末一层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当初没进锦衣卫之前,他在街头厮混的那会儿,板砖闷棍不知道砸了多少,自己吐血受伤更是家常便饭。因此,对于提携他脱离苦海,又给了他无限前程的袁方,他自然是死心塌地。于是,平日说话办事,他都学足了袁方的那一套口气手段,要的就是下属敬他怕他不敢违逆,如今这局面恰是求之不得!
  这三进宅院的正屋还算宽敞,居中的一幅山水字画也不知道是总旗从那个犄角旮旯淘澄来的,寥寥几笔颇有韵味,山水画的下头摆着一张黑木案桌,旁边是两张花梨木交椅。此时沐宁就坐在左首的交椅上,看着手中那张信笺发愣。
  “汉王送礼这种事居然敢直接报给皇上……这要是皇上忽地龙颜大怒,他岂不是完蛋大吉……皇太孙献了一套石中黄茶具给皇上,皇上大悦,似乎东西是他送的?他还真会瞒天过海,青州府动静我派人看得严严实实,他什么时候给皇太孙送的礼?”
  喃喃自语了几句,他忽地看到了最后一行。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确认了几次,他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竟是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在心里大声嚷嚷了起来。
  袁头居然一下子就给了他四个人,这不是暴殄天物么!这许多事情张越可是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指不定就把那四个人给闲置了。就算敢用却没法尽用,那也是绝大的浪费,派给了他岂不是更好!难道他还会亏待袁头的心头肉不成?
  “沐镇抚,外头有人求见,说是袁指挥使派来的。”
  一听进来的心腹报说这话,沐宁顿时愣住了,忍不住又瞅了瞅手中那封袁方的亲笔信。这信是今天早上快马刚刚送来的,若有事情一并吩咐就好,何必还要多此一举?须臾,他就看到外头一个军士带着一个身穿灰色斗蓬的汉子便大步走了进来,正要开口相问时,他却看到对方伸拇指捏拳叩肩,随即单膝下跪行礼。
  此时此刻,沐宁立刻有了数目,连忙摆手示意那军士退下,又吩咐那汉子起身。死死盯着那连帽斗蓬下的脸看了许久,他方才面色古怪地问道:“你那位新主子派你来有何事?”
  “公子差小的来,乃是有一件大事要与沐镇抚商议。”那汉子将斗蓬上的帽子微微向后拉了拉,露出了那张满是粗豪虬须的脸,“新近公子得知一事……这不但关乎国家大计,而且还牵扯到地方大局,更能够一举两得,希望沐镇抚能襄助一二。”
  沐宁一直都觉得张越太过谨慎小心,遇事少有惊动锦衣卫,上一次他特意送上门去,也只是收拾了两个小人物,顺带起获了不少贼赃,三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谨慎小心的人竟也有犹如赌徒一般的个性,竟然想要对付山东省内一大刺头!将那汉子口述的事情和计划在脑海里反反复复过了一遍,他不无惊愕地发现,虽说中间环节不少,若是安排妥当行事周密,别人很难觉察出其中端倪。
  “沐镇抚,这事情你看如何?”
  “你是不是把袁头的某些事情告诉了你家公子,否则他怎么会这么肆无忌惮?”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那虬须大汉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昨儿个晚上公子叫了我们四个过去,仔仔细细问了一大堆事情,虽说我们没透露那些关键的,但照着袁大人的吩咐,我们早承认了和他的关联,更露了一些身手。结果看到那些,公子就好似什么都知道了似的,留下我关照了这一通话,又让我来寻沐镇抚。”
  “好一手借力打力,他老子怎么就没这样的决断狠辣?”
  沐宁忍不住想起张倬还在四平八稳当着江宁知县,不知道何时才能提上两级,顿时摇了摇头。如今袁方正在锦衣卫上一层层安插亲信,同时又尽心竭力扮演着皇帝忠犬的角色,这次的事情若是谋划得好,绝不仅仅是一举两得而是一举数得。既然张越已经被汉王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他就索性助推一把,哪怕不能拔掉那颗大的,好歹也得干掉那个小的!
  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汉王缠夹不清,这一回他们少不得完全撇干净了。
  “行了,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让你联络,我这儿能调动的妥当人手都给他安排齐全,随他折腾!只有一句话,商人重利,让他好好把那一家子捏在手心里,一定要卡着他们的喉咙!要是他那儿人手不够,我会让北京袁头那儿设法再调几个!”
  见完杜绾,张越确定自己把大方面都考虑周全了,顿时一身轻松,遂悠然自得地回到书房。听连生说那虬须大汉胡七正在里头等候,他更是放下了一桩最大的心事。
  “公子,一切顺遂。”
  尽管早就预感沐宁绝不会放过这样合则两利的好事,但得到这样明确的答复,张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毕竟,英国公张辅的名头可以助他在山东站稳脚跟,但有的时候这名义却不好用,而且他也不想牵扯素来谨慎不偏不倚的张辅。
  “三日之后,你带着他们三个去寿光盐场……”
  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那胡七一一记下又重复了一遍。临到末了,见张越盯着他那胡须直瞅,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苦笑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我这父母早就没了,自然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公子放心,我和他们三个都会乔装打扮,等事情办完,我就把这胡须剃了,保管没人认得出来。”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愉快,等到此人送出书房,张越本想使人去叫彭十三,但想了想干脆自己去了南院马厩。如今虽然名义上算作开春,却仍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彭十三竟精赤着上身在那儿洗刷坐骑,旁边张越那匹大黑马已经是洗得干干净净,一看见张越来便撒欢似的打了个响鼻。瞧见这光景,他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在大黑马的颈子上摩挲了两下。
  “大冷天的,我正好有空,索性就连少爷你那匹马也一起洗了,我估摸着你也没空!”彭十三随手将鬃刷往水桶中一扔,也不顾那水溅得底下裤子上都是,遂拍拍手笑道,“虽说有马夫照看,但他们多半都是马马虎虎不尽心,自然及不上我亲自来。瞧少爷的模样,是有事情和我说么?”
  “老彭,前头你从刘都帅那儿借来的那些人都撒出去了,如今可有消息?”
  “消息多,准信少。”彭十三答得干脆利落,见张越皱眉头,他又解说道,“那些信佛母的都是山东本地人,刘都帅的这些家丁少有本地的,纵使是本地的,外头也都知道他们在都司衙门当差,所以我只是让他们驱使了一些乡间闲汉之类的去打探消息。如今初步看来,寿光、诸城、安丘,恰是先前这几个闹过雪灾的地方信徒最多,不下万人。安丘的头目叫作赵琬,神腿能日行千里,而且还谣传有一手扎纸人的绝活,扎的纸人力大无穷如同真人,先头在安丘王家庄出现的那位佛母,就是他陪侍而去的。”
  “不下万人……”
  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无惊骇。山东驻军多在登州一带备倭,这青州虽说是山东都司所在,附近也就是几个卫所千户所。名义上每个千户所都有千余人,但这些都是常备军户,万一遇上起事几乎是难以顶用。想到上次示警的那人,还有那方奇怪的白绢和灯会上的那个髭须汉子,他当即对彭十三吩咐道:“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人设法打入其中。若只是结社也就罢了,若是他们中有人挑唆造反,只怕等闲就是大乱。”
  这挑唆造反四个字顿时让彭十三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皱了皱眉,忽然嘿嘿笑道:“既然这么说,那便是我亲自走一趟好了,听说那些信众每月都选勇士侍奉佛母,说不定我还能摊上一个护教勇士。少爷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剃了胡须,那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第二百零九章 要使人灭亡,先使人疯狂
  青州府内有三处盐场,乐安、寿光、日照。盐场每个灶户每年需上缴八大引盐,也就是三千二百斤,这摊平到每日便得将近十斤。有些灶户固然无力完成,但也有些灶户能有结余,于是常常躲过巡检司运出去卖给私盐贩子。对于每年只能拿到八贯形同废纸的宝钞工本钱的他们而言,这竟是仅存的一条财路。
  然而,对于寿光的灶户而言,这条最大的财路如今却硬生生被人掐断了。自从寿光王在此建立王府居住之后,那王府豪奴时不时便来转上一圈,纵使他们把盐藏得再好,却始终躲不过那些恶犬的鼻子,那些好容易攒下来的盐每次都被洗劫一空,而且一个大子都拿不到。能逃的灶户渐渐都逃到了外乡,剩下的仍被加倍盘剥,那日子竟是生不如死。
  这一日,四匹鲜亮的快马驮着四个衣衫鲜亮的人进了寿光盐场。不少正在忙活的灶丁一看到这些人便纷纷低下头去,较远处的几个年轻灶丁则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切齿痛恨。见这四人跨着腰刀身穿大红袍,一个年轻灶丁便在地上啐了一口。
  “狗娘养的,要真的没了活路,老子干脆一刀捅死他!”
  “老德去县里头告状,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真没个结果?”
  “三叔,指望告状你那是做梦!听说上回汉王莫名其妙地遇刺,寿光王一怒之下几乎鞭死那个乐安知县,你还指望县太爷能为我们出头?照我说,要么咱们逃离山东,要么拼个你死我活,就这么简单!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佛母慈悲,说能给大伙一个干干净净的佛国……”
  “小声些,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能混说!”
  三四个人窃窃私语了一会,见那四个王府豪奴又纵马过来,慌忙低了头装作仍在卖力劳作。然而,这一次他们却没有挨到鞭子,来人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他们身边看了看问了几句,随即就到了别处瞎逛。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一回的四个人竟是没有挨家挨户地搜查余盐,更是没有扰乱他们才做了一半的活计,反而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那模样与其说是王府豪奴,反而更像是巡检的官员——而且是那种心绪极好的巡检官员。
  四下里兜了一圈之后,四个人便策马到了一处靠海的口子上,用马鞭指指点点着那些正在埋头苦干的灶丁。为首的胡七看了看四下的环境,便苦笑一声道:“这头一次为那位主儿办差事便是这样的事,他真是比袁爷还会使唤人!只不过,若只有咱们这边装腔作势,就能真的吓倒那位寿光王?”
  “吓不倒也得试一试!呸,咱们刚刚转这一圈的情形大哥难道没看到?这是人过的日子?这他娘的比猪狗还不如!咱们也是苦日子熬出来的人,想当年挨鞭子的时候,谁不是恨得牙痒痒?寿光盐场全盛的时候一年能产盐七八十万斤,如今才多少?等灶户都跑光了,这就有的是乐子!”
  “说得没错,那位主儿都谋划周全了,怕什么!”
  其余两人此时也在旁边点头,众人便各自瞅了瞅身上,然后又彼此看了看对方脸上的模样,很快便扬鞭打马又在盐场中转了起来。临到门口时,头一匹马却险些撞上了那姗姗来迟的盐场大使,尽管打头的胡七勒马及时,那战战兢兢的大使仍是被那劲风带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四位上……上官……”
  见那大使不过是穿着一件绸布袄,上头还打着几个补丁,此时话也说不齐全,那瘦长汉子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沉声喝道:“咱们是汉王府的人,我且问你,这寿光王府是不是派人来这儿提过盐?老实回话!”
  那盐场大使上次险些挨了鞭子,这一回有意拖着不露面,直到听说这回来的几个人较为和气,他生怕人家怪罪怠慢,这才无奈地赶来,却没料到人家竟自陈是汉王府的人。因见那全套行头簇新,又是气派十足,他心中顿时再无怀疑,但这回话却支支吾吾无从说起。
  要知道,寿光王毕竟是汉王的嫡亲儿子,他倘若说错了话,岂不是一样要倒霉?
  挣扎良久,见对方满脸不耐烦,其中两人甚至面色不善地按着刀把,他连忙老老实实地说:“寿光王之前确实派过好几拨人上门提盐,如今盐场中的余盐都给提光了!本月的六百引盐早就押往了都转运盐使司,若是几位大人还要,小的实在没法子,请几位大人下次来……”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汉子呼地一声迎面一鞭抽了下来,登时闭上眼睛不敢避让,然而,他只听到耳畔一声尖锐的风响,倒是没感到身上传来了什么痛楚。战战兢兢睁开眼睛一看,见自己半个袖子已然不见,旁边一个矮胖汉子挥舞着马鞭挽了个鞭花正在冷笑,不禁又吓得缩了缩脑袋。
  “寿光王乃是王爷的儿子,想不到这种事情还真的是抢在了前头!若是下回寿光王府再有人来,你就让那些人转告寿光王,说是王爷已经知道了他这些举动,让他好自为之。上一次王爷轻轻发落,这一次他要是再造次,王爷那一关可不是好过的!顺便告诉他,过几天王府会派人过来看着盐场!”
  那盐场大使不过是见过寿光王府的几个豪奴,听到这话顿时直打哆嗦,连声应是不迭。待到那四个人纵马飞驰离去,他方才拭了一把额头冷汗。即便是大冷天,他仍是感到自己好似刚刚从水里出来,就是棉袄也能揪出水,那股惊骇劲就别提了。他此时已经是下定了决心,一旦把这话转告之后,他决计不再当这个盐场大使,再这么下去他就活不成了!
  当天下午,寿光王府的几个奴仆又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乐安盐场。当知道早上汉王府来了人,几个人面面相觑之后,谁也顾不得放恶狗追索余盐,慌忙打了马回去报信。正在“闭门思过”的朱瞻圻一听父亲插手,顿时恨得牙痒痒。
  要知道,就为了先前他擅自调动王府护卫,朱高煦在张越走了之后亲手打了他二十棍,又关了他十天柴房。如今王府外头赫然还有几十名天策护卫看着,竟是将他当成了囚犯一般。
  面对这种形同软禁的待遇,朱瞻圻本就恨得咬牙切齿。此刻轰走了那回话的奴仆,他便把闲杂人等都赶开了去,恶狠狠砸了旁边高几上的一只青花瓶。
  “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关就关,朱高煦,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皇爷爷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们眼里有没有把我当成孙子,当成儿子!为着一个外人就罚我打我,为着一个盐场就不管我的死活,朱高煦,你别以为我像我死去的娘那样软弱可欺!”
  此时此刻,旁边只留了一个容长脸的太监。等朱瞻圻发够了火,他便弯腰收拾了满地瓷片,随即上前劝道:“王爷,兴许只是因为别人在汉王面前进了谗言,汉王才会想到这盐场的勾当。王爷一向都不管这些闲事的,这乐安城内的商铺和其他产业不都是世子殿下管么?王爷不如派人去向世子殿下求求情,不过是万把斤盐……”
  话没说完,他就感到胸前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竟是被踹飞了出去。虽说喉咙口泛着一股抑制不住的腥甜味,胸口亦是剧痛难忍,但他连忙顺势伏在地上,不敢再言声。果然,下一刻,屋子里顿时响起了狂燥的咆哮。
  “什么世子殿下,你哪只眼睛看到过他帮了我!父王打我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骂我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杀了母妃的时候,他在哪儿?父王自己也在盐场中盘剥不休,却来管我的事,连这点财路也要给我断了!我这个郡王一年才有多少俸禄,才有多少田地,那些钱够什么吃的!上次打了我二十大板,把我关在柴房里头十天,我差点冻死痛死的时候有谁来管过,这一次又要坏我的事!”
  就在这时候,偏外头又响起了一个声音:“王爷,世子殿下派人过来,说是奉汉王钧旨,让王爷把先前弄到的那批盐解送到汉王府去!”
  “放他娘的狗屁!”
  朱瞻圻原本就是在爆发的边缘,这时候终于彻彻底底发怒了。多年被忽视被冷落的怨恨,母亲被杀之后的恐惧惊慌,大哥的轻视,兄弟们的冷漠……所有的一切夹杂在一起,顿时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愤怒之中。当下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就重重甩了门外那小太监一巴掌,随即厉声吩咐道:“既然是父王的意思,那就让人送过去!”
  见那小太监踉踉跄跄走了,他方才露出了一丝狞笑,重重摔上房门后,他便狠狠扯下了腰间世子朱瞻坦过节时送的那扇囊丢在了地上,仿佛这还不解气一般,又上去重重踩了几脚。紧跟着,他方才气咻咻地来到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手拿过一张宣纸,提笔蘸足浓墨便写了下去。
  笔走龙蛇之间,他压根没琢磨那口气那语句,只顾着径直洋洋洒洒往下写。临到末了,他方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旋即拿起一旁的郡王大私重重盖了下去。看着那漆黑的笔迹和鲜红的印鉴,他不禁嘿嘿冷笑了起来,面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朱高煦,别以为你是亲王就能为所欲为!朱瞻坦,你这个世子若是没了朱高煦的庇护,那就什么都不是!这是你们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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