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人不同则命不同


  四个门子,二十名家将,虽说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重伤,身上那伤痕累累却不是假的。因此,哪怕和彭十三久别重逢颇为高兴,张越这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叙别情。
  得知张辅正在宫中伴驾,王夫人也进宫探视张贵妃,这家里并无一个做主的人,他立刻指挥下人安顿了伤者,急命人去回春堂请大夫,又指名加上前次给他医治过的那位老大夫。其余下人则是忙碌着收拾那一地狼藉,擦洗着台阶上石狮子上的种种痕迹。所幸衡山王朱瞻圻好歹还心存顾忌,不敢真的打坏什么东西,这大门口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富丽。
  和上回一样,回春堂的大夫来得极快,而且一次性就是来了四人。虽说不是主人而是下人受了伤,但无论是冲着赫赫国公府的门头还是那丰厚的诊金,并无人敢有怨言,那担当首席的老大夫甚至还殷勤地问张越的伤势,待得知确实没留下任何痕迹,他方才放下了心,临走时少不得又留下了一瓶生肌膏。
  然而,这一群大夫一走,原本被硬按在床上当病人的彭十三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气咻咻地说:“一点小伤折腾什么!想当初我跟着英国公在交趾平叛那会儿,这受伤根本就是平常小事,咱身上的伤少说也得几十处,随便敷点金创药也就成了,哪有那么金贵!”
  彭十三说得大大咧咧,张越听着却知道他一肚子怨气。事实上,刚刚他一溜看下来,见人人身上都是鞭痕交错,可无论是谁,他去探望的时候,人家都是连声不迭地说没事,敢在他面前露出恼色的也就是彭十三一个人。此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左肩,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一顿牢骚发过之后,彭十三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比起其他人来,那时候他挡在最前头,还挨了朱瞻圻一个大巴掌,牙齿都打落了一颗,更不用提身上的伤。若非他是张家世仆,祖孙三代跟着张玉父子征战沙场,虽鲁直却仍恪守上下之分,这时候决非这样一顿抱怨了事。
  “我今早刚刚回来就碰上这倒霉事,赶明儿还真得去栖霞寺或是鸡鸣寺烧高香去去晦气!”随口迸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他方才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会张越,继而笑道,“想当初我刚见三少爷的时候,您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如今倒是壮实了。怎样,这次老彭我回来,还跟着您厮混?”
  这话说得虽粗,张越听着却觉亲切。之前张辅就说过这话,因此他便笑呵呵地说:“大堂伯之前提过,多半就是如此。说起来,我倒一直有个疑问。”
  他犹豫了片刻,便张口问道:“老彭,你跟着大堂伯南征北战也算是军功赫赫,脱籍出去好歹也是一个军官,为什么……”
  话没说完,彭十三便爽利地打断了他的话:“三少爷别提这话,想当初没有老王爷,也就没有我祖父,没有我祖父也就没有我彭十三,哪有立了功劳就忘了主仆之分的道理?甭说是我,就是我儿子我孙子,那也生生世世都是张家的人,忠义乃是天,做人却不能忘本!国公提过好几次,我硬是没答应。”
  到这个年代久了,对于世仆这两个字张越已经有颇深的体会,然而眼下又再次领教了一回。他倒不认为斯人执拗,反倒对彭十三生出了一缕敬意——即便是凭借军功得一个千户百户,也总比与人为奴强的多。这忠义两个字后人看着可笑,却是人家眼中的大义。
  闲话几句,彭十三便唾沫星子乱飞地说着交趾那边的民风民情,正说到镇压叛乱的时候,张赳却掀了帘进来,瞥了一眼彭十三便开口说道:“三哥,大哥回来了,正在隔壁房里看那几个家将,几句话就气得暴跳如雷,差点要出去寻人算账,我好一阵子方才劝住了。”
  话音刚落,那帘子就被人撞开,张超气呼呼地闯将进来,头一句便是“气煞我也”,随即便盯着床上的彭十三,眼睛更是一下子瞪圆了:“不是吧,连老彭你都这般光景?早知道我就该早些回来,也好揪着那什么衡山王去皇上面前评理,否则别人还以为张家好欺负!”
  不等张越出声反驳,彭十三自个就闷闷地冷笑道:“大少爷就别痴心妄想了,和一位皇孙评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怎么个结果。横竖今天把人拦在了外头,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来得也及时,大伙儿受的损伤也有限,更没闹出人命来。反正那衡山王得和汉王一同去乐安州,消息传到皇上跟前,他铁定还是要倒霉的,咱们就吃了个眼前亏而已。”
  “那你们挨的这一顿就这么算了?”张超犹觉得气怒难耐,瞅着张越便又恨恨地说,“上回三弟没来由挨了两鞭子,我这个当大哥的也只能忍着。忍忍忍……这京师真是憋闷,我还是赶早去金乡卫打倭寇来得痛快!”
  忍字头上一把刀,尽管这屋子里四个人从骨子里都不是愿意忍的人,但即便是张超也不过是口中说说生闷气而已,更不用说其它人了。良久,四人便各归各的地方,而张越回到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珀秋痕说着话,心里却仍寻思着先头的事情。
  尽管衡山王朱瞻圻大闹英国公府,但英国公张辅和王夫人却是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归来。夫妇俩都已经知道了家中早先情形,王夫人径直去小议事厅听丫头媳妇们奏事,分派一应善后差事,张辅问了张越的措置,便点了点头,又吩咐所有伤者从重优抚,更亲自去探望了那些曾经从他南征北战的家将世仆,这才回到了上房。
  “今天的事情多亏了锦衣卫那位新任指挥使袁方。若非他惊走了衡山王,只怕这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就是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张辅此时开门见山,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怒色:“皇上已经恼了汉王,谁知这衡山王还如此不识大体。袁方前来回报的时候,皇上当场就摔了杯子。安阳王那时候倒会看脸色,把上次衡山王当街纵属行凶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还提到了越哥儿挨打,赵王在旁边挑唆了两句,皇上气得立刻派人传回衡山王责问,当场就命锦衣卫责廷杖二十。太子倒是在旁边规劝了两句,可赵王却不肯依,又说锦衣卫必会轻纵了皇孙,最后皇上派了心腹内侍去执刑,自己亲自监刑,这二十廷杖打得结结实实,只怕衡山王一两个月都甭想下床。”
  他说着顿了一顿,随即便看着张越说道:“皇上得知你先头挨打正好是在他见你的前一天,又想到你那一日的表现,立时称赞你识大体懂分寸。正好又有超哥儿说的那番话,再加上皇太孙帮腔了一番,所以明日大概就会有恩旨赏赐,也算是弥补你先前吃的那苦头。”
  此时此刻,张越着实愣住了。同样是挨打,彭十三他们不过是优抚,他却是皇帝赏赐,确实是人不同则命不同。尽管这仿佛应当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因为这种事得好处,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一百零一章 丰厚的赏赐,父亲要进京?
  和张越想象的不同,张辅所提到的赏赐并不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名义,而是以张贵妃的名义由宫中宦官送来。而且,这好处也并非是他独得,除了他之外,张超张赳也都有一份,就连张辅和王夫人也不曾遗漏,算得上是恩泽均沾。
  张辅是宫制锦袍一件,宝剑一口,铁甲一副,骏马两匹,黄金百两,“一路荣华”和“金玉满堂”纹样妆花缎各四匹;王夫人和张越张超张赳也是相同的表里,只笃信佛教的王夫人另得了一座翡翠小佛像和一串紫檀手串,张超是强弓一副宝剑一口,张赳是新书两部宝墨两方,惟有张越除了那表里之外,所得的东西是最多的。
  新书四部,宫制狼毫笔十支,上品轻烟徽墨两方,御制金银压胜钱各百枚,宫制新衣四套,绣鹧鸪鹤氅一件,紫貂皮大氅一件。这林林总总的东西竟是摆满了案头和床上,饶是秋痕和琥珀在祥符张家和这英国公府见惯了好东西,一样样看下来也是咂舌不已。尤其秋痕更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些铸造精致的金银钱,同时亦掰着手指头计算价值。
  张越心知肚明这些都是为了安抚自己前一次吃的苦头,所以才会比张超和张赳收到的赏赐丰厚那许多。不过,这会儿他和张超张赳坐在一块,谁也不在意这赏赐的厚薄。
  刚刚同那赏赐一起送来的还有张贵妃的一个口信,说是朱棣已经同意让张超前去金乡卫,虽暂时只是授了百户,却准他从神策卫挑选十人跟从,这也是额外之恩了。而张赳也决定三日后起行前往开封,因此这兄弟三人聚一日少一日,也都想趁着离别前多聚聚。
  尽管都有了赏赐压惊,但一想到昨日那番情景,三兄弟自然谁也高兴不起来。彼此说了一会话,张超想起今日还有同僚宴请,便不得不先走了,而留下的张赳在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将昨日遇上张輗,以及对方的那番话说了,最后又提醒了一句。
  “听二堂叔的语气,仿佛不喜欢大哥和三哥,大哥出外打仗不在南京还好,三哥你留在南京万事小心,这毕竟是天子脚下,权贵太多。”
  听到这真心诚意的提醒,张越便点了点头,满口答应自己会一切小心,又谢勒张赳。张赳这一日正好要去拜别父亲昔日的几个故交,说完这话便也出了门。张越送到门口,待到转身之后,他顿时阴了脸,心想他和那两位堂叔和堂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居然频频被人招惹到头上来,这次更好,连挑拨离间都用上了。
  “少爷,上回你带回来的那件白狐皮袍子一直都没穿过。如今已经开春了,是不是存在樟木箱子里?”
  此时开腔的却是流苏。她和月落本是英国公府的三等丫头,幸运地拨在这芳珩院中,月例用度都翻了一倍,如今学着秋痕琥珀,说话做事都爽利了许多,也不像当初那样存着某些乱七八糟的想头,称呼也改了。见张越犹在发怔,她索性抱着那袍子走了过来。
  “少爷,上回您从大德绸缎庄带回来的那些妆花缎让赳少爷捎带回开封,可就这么些未免太薄了。不若把这次宫中赏赐也挑一些带给老太太和各位太太,这件狐皮袍子您也没穿过,送回去孝敬老太太也是顶好的。”
  张越听她说得清脆有理,当下就不假思索地依了,遂让她和月落一起帮着秋痕琥珀收拾,把要捎带回去的东西分拣好送到张赳那儿。耳听得里面四个丫头如同莺啼一般的声音,他忽然有些烦躁,略一思忖索性站起身出了屋子。才一跨出门槛,他便看见了一只脚刚迈进院子的惜玉。
  惜玉此时也看见了张越,忙上来一屈膝道:“越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张越不禁有些纳闷,微一点头就朝上房的方向走去。他记得王夫人身边碧落和惜玉都是最得脸的丫头,可碧落犹如闷葫芦似的守口如瓶,惜玉却是精明强干的品格,于是走在半道上就问道:“大伯娘可说了找我有什么事?”
  果然,和碧落的一问三不知相比,惜玉却是抿嘴一笑,流露出了少许口风:“奴婢可不敢多嘴,总之是好事,越少爷您到了夫人那儿就知道了。”
  来到上房门前,张越却正好撞见了张辅的两位侍妾,遂侧身一让称了一声姨娘。那两女都不过二十五六,身上俱是穿着桃红色衣裳,此时眼睛都红肿着,仿佛是哭过,见他行礼慌忙偏身躲开,抬头一看惜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赶紧急匆匆地走了。
  张越无心管长辈的闲事,惜玉也无心说主子的闲情,于是一个高高打起了帘子,一个弯腰跨进了门槛。
  上房中还是往日那幅肃穆的光景,王夫人坐在右面那张椅子上,看到张越进来,仅有的一丝恼色也无影无踪。她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虽珠翠满头遍体绫罗绸缎,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却依旧显出一种掩不住的憔悴和苍白。第二张椅子上则是坐着一个年轻少妇,容貌俊秀眉眼如画,不是张晴又是何人?
  张越见到大姐张晴在,心中自是说不出的欢喜。他上前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笑着一点头,指着那下首第一张椅子上的妇人说:“那是你二婶娘,上次除夕夜的时候,她和你三婶娘身子都不好,所以不曾来。今儿个你是第一次见,该当行大礼。”
  王夫人都这么说,张越转身便翻身拜了四拜,那妇人来不及搀扶,连声说使不得,最后等到张越起身,她连忙拉手瞧了瞧,忽然就落下泪来:“还是开封那几位妯娌姐妹有福,生出来的儿子又俊俏又能干,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嫂子虽也没福,可好歹大伯还一向敬着礼着,哪里像我,一个妾生的儿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王夫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但看在妯娌的面上少不得安慰了几句,旋即又借口让她去补妆,让碧落把人扶下去了。等到人一走,她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冲张越和张晴摇摇头道:“你们这位二婶娘就是如此,这男人内宠再多也不至于宠妾灭妻,若都像她这样当大妇,早晚自己也得被气死闷死。”
  张晴听得面上一红,忙点头附和。而张越正寻思待会是不是找地儿和张晴单独说说话,却听到了一番令他喜出望外的话。
  “越哥儿,你大哥四弟过两天就要走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一个人寂寞。正好你大姐夫那大伯父回来,家里头多了好些小辈,想要热闹热闹,所以打算让你过去住几天。另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爹爹打算参加礼部会试,不日便要起程来南京了。”


第一百零二章 作客保定侯府
  对于上辈子在孤儿院长大的张越来说,在这个世界重生之后,父亲和母亲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诚然,父亲张倬曾经在张家毫无地位,而且至今也谈不上什么大成就,但他从没有因此看轻过张倬。别人都以为张倬的举人得来侥幸,甚至连母亲也那么打趣过,但参观过国子监之后的他却知道,这年头的监生未必就没有真才实学。
  只是,对于父亲要进京预备明年的会试,这样一个理由却让他很有些莫名的感觉。大约是当初看电视剧多过看儒林外史,因此他印象中那些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新科进士们不是翩翩少年郎就是年轻俊杰才,倒是很难想象父亲万一高中时的情形。此时,他心里着实盼望父亲能考出个进士,这就真的圆满了。
  “三弟,三弟?”
  乍听得耳边这个声音,张越便从某种恍惚中抽回了自己的精神。见张晴正在那里使劲瞪着自己,又瞅见大姐夫孟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他只得讪讪地赔礼道:“大姐夫莫怪,我只是一时间想到爹爹要来南京,又想到大哥和小四都先后走了,所以才走了神。”
  “你别听三弟信口开河,别看他小小年纪,心里头鬼着呢!”
  张晴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张越涎着脸赔笑,终究还是没有晾下他,亲自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这才絮絮叨叨地嘱咐道,“虽说我也想你在这儿多住几天,但这回是大伯父对公公提起的,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毕竟我是张家嫁出去的女儿,没有把堂兄弟接到婆家住的道理……”
  “你也想得太多了。”孟俊适时止住了张晴的唠叨,因笑道,“我大伯父难得回来,再加上家里有多了那么些弟弟妹妹,他想着要热闹也正常,再说爹爹可不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要不是大弟如今请缨去了金乡卫,我也想请他来住几日的。”
  “你呀,就是一丁点心眼都没有!”
  “好了好了,我就是死心眼,行了吧?”
  张越以前见惯了温柔贤淑的张晴,此时见她翻白眼使小性亦笑亦嗔,不禁愣住了。再看孟俊一幅宠溺妻子的新好男人光景,他更是觉得叹为观止,心中倒有些羡慕这对恩恩爱爱的小两口。他原想要开口打趣,可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现如今他是住在别人家里,还是别惹恼了这当家的主妇好。
  三人此时正坐在孟家后花园的凉亭中。花园中的花虽说只是开了一小半,但姹紫嫣红鹅黄粉蓝五颜六色,再加上那葱翠的绿叶,看着也颇为赏心悦目。孟俊陪着张晴和张越说了一会话,忽有丫头来报,说是保定侯孟瑛有事让他过去商量,他便笑呵呵地和张越打了个招呼,起身出了凉亭。
  丈夫这一走,张晴便在张越对面施施然坐下,端详了他老半晌之后方才噗嗤一笑:“咱们张家的男人到外头顶天立地,可在家里却全都是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就三叔是例外,房里那两个还是不得已才纳的。今儿个和秋痕琥珀说了好一阵子话,我才知道她们跟了你这许多年,竟是到现在还……瞧不出你还那么节制。”
  这话若是别人说,张越还不至于有多大感觉,但这会儿从张晴口中说出,他却不免有些狼狈,好半晌才尴尬地说:“大姐,这和节制不节制的没关系,我只是……”
  “别只是了,你呀,就是死心眼!”毕竟是已婚夫人,张晴如今说起话来便多了几分爽利。目光在张越脸上打了个转,她便关切地嘱咐道,“那两个丫头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声,她们毕竟和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那么些年,这放出去虽未必嫁不到好人家,可好人家终究是挑剔,你得自己留心。配小厮固然使得,可要她们看得上眼,你自己又乐意才行。”
  “大姐,我将来总要娶妻的。”
  觑了一眼张越那不得劲的表情,张晴不禁一怔,心中某块遗忘许久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呆了片刻,她便嗔道:“我也就是白嘱咐你一声,料想这些事情三婶总有交待。你一心一意是好的,但这婚事上头也得上心……唔,我到时候找大伯娘参详参详,毕竟开封城那边的名门比不上京师,况且还有金家那样背信弃义的暴发户!”
  面对张晴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和异常热衷的表情,张越毫不怀疑她能说到做到——他素来不同意贾宝玉的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变作妇人就可恶了——这婚后的少妇自是不同于无忧无虑的少女,柴米油盐酱醋茶,要操心的事情多多,自然不能如闺阁女儿那般自由自在。只现如今,他极其希望张晴重新变回当初那个娴静少女,至少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婚事了。
  张晴这一日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今保定侯夫人不管内务,府中上下的事务全是她这个小侯爷夫人掌管。因此她和张越在凉亭中又坐了一小会,渐渐地就有丫头和管事媳妇来奏报诸样开销和诸般琐事。最后,张越几乎是连哄带骗把这位大姐赶去了小议事厅管事,又谢绝了张晴留下两个丫头陪着的提议,等人一走就在小花园中闲逛了起来。
  自然,在这闲庭信步的小半个时辰中,他没有恰好撞破什么可怕的密谋,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艳遇,更没有遇到什么看似落魄却又异常强大有背景的园丁——园子中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人,也不知道是孟家如今住的人太多,下人调拨不过来,还是张晴特意吩咐让他能够拥有这样一块清净的空间。
  然而,就当他沿着小径预备回房的时候,却远远看到两个人进了花园的月亮门——其中之一是孟俊的大伯父,也就是隶属赵王朱高燧的常山中护卫指挥使孟贤;其中之二则是他那大姐张晴的公公,保定侯孟瑛。两人一路走一路商议着什么,没有左顾右盼,因此也不曾看到他。顺着阵阵和煦春风,倒是有只言片语飘了过来。
  “……都不小了……”
  “……北平那些人配不上……”
  “……张家的几个孩子……”
  张越生怕两人有什么要事,不想撞上任何一个,于是猫下腰悄悄地绕了路,眼见孟贤和孟瑛进了他刚刚和张晴孟俊坐过的凉亭,而且俱是背对着他,他方才蹑手蹑脚悄悄闪出了园子,却不知道他一只脚才跨出月亮门,后头凉亭里孟贤就投来了若有所思的一睹。


第一百零三章 游园惊艳
  赵王朱高燧虽封在北京,每岁朝京师一次,但在南京城也有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这一年别的藩王朝觐之后都早早地回到了封地,惟有他和周王朱橚仍未归去。相比那些藩王的徒具尊荣毫无实权,他手中握着常山三护卫,而且三护卫皆不受五军都督府节制,因此三位护卫指挥在北地也可称得上烜赫一时。
  常山中护卫指挥孟贤回京之后一直借住在赵王府,平日顶多是往保定侯府走动一二,这次忽然带着儿女妻妾搬过来小住几日,这保定侯府顿时热闹了起来。以往空着的几个院子俱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被褥新用具,又各自拨了丫头使唤。
  而张越预定在孟家住五天,因此这次带过来的只有秋痕和琥珀。他是张晴的堂弟,又和孟俊交好,于是那小夫妻俩都不让他往别的院子住,硬是把他安在了同一个院子的东厢,而他对面的西厢房倒是空着。只他成日里被孟俊的两个弟弟并孟贤的三个儿子纠缠,这屋子的门槛几乎也被人踏破了,害得秋痕和琥珀大多数时候只能躲在里屋做针线。
  一来二往熟络了,他便觉得那几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虽有些纨绔,有些势利,但也就是类似于当初从南京回开封的张赳,只要略使手段倒不难相处,至少比张斌张瑾之流好多了。可他此来小住只是为了想多见见大姐张晴,这会儿正主儿忙得脚不沾地,他却吃这些小的缠住,虽无可奈何也只能认了。
  这时候,听比他小一岁的孟繁滔滔不绝地说着南京城某一处的温柔乡,他几乎是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聚精会神在旁边听着的,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岁!
  正说话间,外头却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越哥儿在么?”
  张越连忙回头,看清来人便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孟伯父。座上其他人也纷纷起立,有的叫大伯父,有的叫爹爹。而孟贤进来之后便冲着自己的儿子孟繁狠狠瞪了一眼,板着面孔训斥道:“小小年纪不知好好读书练武,尽说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且和越哥儿好好学学,他和他大哥在皇上面前尚能侃侃而谈,换作你们以后有了这机缘呢?都散了好好读书练武去!”
  一番话说得群小一哄而散,而张越虽觉得孟贤的教训在情在理,可想起自己的父亲打小说话都是不缓不疾,几乎不曾沉下脸呵斥过他什么,心头这一比较便有了计较——自然,父亲还是自家的好,别人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说起来,自从我侄儿的婚事过后,就只是前一次和你见过一面,也有小三年不见了。”孟贤此时再不是刚刚那幅教训的脸,而是露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口气也亲切得紧,“我当日看着你孱弱,如今你倒是结实多了,难能可贵的是见识心智也不凡,怪道那天皇上和皇太孙提起你俱是赞不绝口。”
  张越愣了一愣忙谦逊了一番,心中却想称赞了一句和赞不绝口还是大有区别,这孟贤可是夸大其词了。他原本吃不准孟贤今次特地找他说话的用意,之后听他不过是道些家常,询问他家中父母长辈的情形,这才渐渐笃定了。
  料想他一个区区十五岁的少年,无官无职无权无势,没有什么可供人家笼络或试探的。
  两人略扯了一番闲话,孟贤便说道:“这房中太气闷,你不妨多到外头走走。如今春光尚好,这保定侯府固然比不上英国公府,但可逛的地方却不少。后花园你应该去过了,但从夹道过去还有个大园子,里头有假山有小河,足够你逛一阵子了,还能让船娘撑一只船出来。你是俊哥媳妇的弟弟,又不是客人,小小年纪的更不用忌讳什么,多走走看看才好。”
  张越忙谢了孟贤,又亲自送人出了屋子。等孟贤一走,秋痕却是从里头掀帘出来,脸上颇有些欢喜之色:“少爷,亲家大老爷既然说后头大园子里能划船,不如咱们去逛一逛可好?我瞧见大小姐屋子里的那两个丫头抱夏和迎春都闲得发慌了,拉上她们总不要紧。”
  “哪里是人家闲得发慌,分明是你闲得发慌吧?”张越没好气地瞅了秋痕一眼,见她笑得如同阴谋得逞的小孩,又见琥珀也跟了出来,想想自己横竖无事,索性就点点头道,“那就去叫上抱夏和迎春,咱们一块去园子里划船!”
  保定侯府确实很不小,从院子出来,先出了西角门,穿过后廊,然后又从东角门上了夹道,走了约摸一刻钟才到了园子门口。那是五间朱漆正门,顶头的牌匾上写着沁芳园三个楷书大字,却是小沈学士手笔。园子大门紧闭,旁边的小门却开着。守门的两个婆子瞅见小侯爷夫人房中的丫头陪着来,便知道张越必定是这几天住在家中的某位少爷,慌忙屈膝拜了。
  比起小小的后花园来,这园子方才真正是私家园林。林荫道两旁大树参天,三人合抱五人合抱的大树随处可见,更可听见汩汩水声。那花圃也是按照园林布局一处处点缀,此时季节不到,绽放的并不多,只散落各处的迎春花开得正艳,那种嫩黄的颜色让人看了心神一振。几个在院子里洒扫的仆妇看到有人来,纷纷退避道旁行礼。
  秋痕本意自然不单单是为了逛园子。虽说开封城就在黄河边上,可终究不是江南那种小桥流水贯穿城中的格局,更没有富贵人家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往黄河上划船。因此,她拉着抱夏向一个丫头问清了船坞在何处,随即就高高兴兴跑在了前头,看得后头的张越好笑不已。
  “这个秋痕,虽大你半岁,平日稳重,可一遇上高兴事就乐得没样子了!”张越笑着打趣了一句,见琥珀还是那副温柔沉默的样子,他眉头一挑便又劝道,“不过,该放纵性子的时候还是该放纵,别太憋着自己。秋痕这乐天知命有时候虽看着大大咧咧,她自己却舒心得很。琥珀,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多想无益。”
  见张越含笑点了点头后便带着迎春朝秋痕抱夏的方向追去,琥珀却有些迈动不开步子。虽然已经是好些年过去,但她仍旧没有办法忘却那一夕之间的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能忘记那残酷的往事——祖父北征大败身死,家人流放海南,她这一辈子连想要自由都成了奢望,她拿什么去乐天知命?
  懵懵懂懂地来到了船坞,她却看到秋痕和张越等人都已经上船。她有心留下,但看到秋痕欢喜的表情和张越的扬手示意,她还是小心翼翼提着裙子登上了那条船。
  船娘乃是青纱包头,身着蓝色衣裙的中年妇人,那船不但驾得平稳,而且极其健谈,对园中水系廖若指掌,那一只小小的船更是如臂使指,轻轻巧巧地在各处支流中穿梭自如。兜兜转转好一会,张越忽地看见狭窄水道的另一头也开来了一艘船,上头隐约可见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至于别的就看不分明了。
  “咦,那仿佛是四小姐!”
  抱夏却是眼尖,站起来瞅了一眼便回头一笑,恰是露出了编贝似的皓齿。她是张晴的陪嫁丫头,说起话来就少了几分顾忌,冲着张越大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这一次四小姐跟着大老爷回来,侯夫人一见就欢喜得不得了,逢人就说那仿佛不是侄女,而是自己的女儿。在咱们家和大老爷家几位小姐之中,就数这位四小姐生得最好,那品格可是千里挑一。”
  听抱夏说了这一箩筐好话,张越惟有苦笑,见那船娘竟是不闪不避直接把船摇了上去,他更是心想今日这与其说是巧遇,还不如说是设计好的,只不知道设计的人究竟是孟贤还是他那大姐。待到两船只隔着几丈远的时候,对面船上便有一个丫头站上船头张望片刻,随即嚷嚷着问道:“船上可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
  张越不及答话,迎春便也站起身回了一声:“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在外头会客,这里是张家三少爷。”
  听到这话,对方那条船上顿时起了几许骚动,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丫头簇拥着一个少女出了船篷。张越瞧见那少女珠光宝气彩绣辉煌,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此时正好奇地端详他,却是丝毫不露羞怯,胆子大得很。只一瞬间,她又展演一笑,那好奇之色无影无踪,便流露出一种温柔可亲来。倘若不是刚刚那大胆模样,他还以为这才是她的本色。
  “可巧竟在这儿撞上了,想不到越哥哥今日也来划船。”
  她这一声越哥哥叫得清脆,张越却只知道那是孟贤之女孟家四小姐,索性便叫了一声四妹妹。此时,两个船娘齐齐施为,竟是将两船船头并排作了一处,恰是让这一男一女正对着眼。那孟四小姐眼睛在张越脸上扫了一扫,目光随即落在了几个丫头身上,却是略过抱夏迎春,很是打量了一番秋痕和琥珀,旋即又笑着微一福身。
  “今天下午我们姐妹几个正好开诗会,几个兄弟都要来,还请了外头几位姐妹。既然可巧遇上了越哥哥,不如你也来参加一回,指点指点我们姐妹如何?”
  人家如此邀约,张越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心中颇有些犹豫。他记得自己的大姐张晴和二妹妹张怡都是不爱做诗的,进了京城也没遇上过什么才女,怎料这保定侯府的千金们竟有开诗会的爱好?思来想去,他咳嗽一声正打算拒绝,旁边的抱夏便笑嘻嘻地开腔了。
  “三少爷,您可是皇上都赞过的,晚上可一定得去。”她一面说一面冲那孟四小姐笑道,“四小姐放心,这诗会总不能没个蜜饯果子之类的吃食,下午奴婢一定撺掇了我家少奶奶一起去,几位小姐可不是想着我家少奶奶的东道?”
  见这两面说辞仿佛是对好了口径似的,张越不禁苦笑了起来。看来,他今天这一趟游园还真的是来错了,照这么说,下午那场可不是相亲会?


第一百零四章 是相亲盛会还是斗诗盛会
  家国天下事,男人们管的是后两样,前头一样却没多少插手的余地。此时此刻,孟俊虽说对自家那些姐妹们的诗会很不感冒,但他对张越的求援却只能回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非但如此,他还很不够义气地撂下了一句鬼话。
  “今年入秋我就要入五军都督府任职了,这总得先去练练手,所以我下午约了武安侯府和永康侯府的两个小侯爷要去校场,这诗会就没法子陪着三弟你去了。横竖有你大姐在,总不至于让人吃了你。”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趁着张越暴跳如雷的当口闪出了屋子,临出门前又扶着帘子转过了头,笑呵呵地挤了挤眼睛:“不过你放心,咱保定侯府的千金们家教都极其不错,决不会有那种自以为是的。不但如此,你大姐为了你的事,还下帖子邀了好几位名门闺秀,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着的好事,要是小房和小孙知道必定羡慕死你。三弟,你可好自为之。”
  眼瞅着孟俊溜之大吉,张越只觉得哭笑不得。再看大姐张晴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仿佛没听见孟俊临头时那番调侃,他不禁更郁闷了,当下就眼巴巴地说:“大姐,我忽然想起今儿个下午要去拜访一趟杜先生,你看……”
  张晴这才抬了抬眼皮子,似笑非笑地说:“有件事情我还来不及告诉你,先头我在栖霞寺遇到过杜家小姐,一来二去就熟识了。今儿个四妹妹要起诗会,我早就派人去下帖子邀了她。听说杜先生今儿个要当值不在家,你就是尊师重道,也不能巴巴地去扑空不是?再说,还有保定侯几家世交的千金,也是让你大姐夫的几个弟弟瞧瞧,这诗会又不是专为你开。”
  杜绾?她也要来?想起前一次的经历,张越后头的话几乎都忽略了,货真价实地感到阵阵头痛,差点硬着头皮把男女授受不亲那句名言给搬出来。然而,张晴却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轻飘飘一番话就把他那些理由噎回了喉咙口。
  “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过了十五岁便是真正的大人,到时候你想和姐妹们厮混在一块我也不会答应。趁着你现在还小,该看的你自己好好看看,免得到时候三叔进京之后给你定下婚事,来一个盲婚哑嫁,到时候吃苦头的就是你了。今儿个四妹妹起诗会,都是些不足十五岁的兄弟姐妹们,平日起居都不在一块,难能在一块会文,礼法不限亲情么!”
  有了这样的理由,张越自然再没有反对的余地,只得认命似的点了点头。搁了这么一件心事,他这午饭也没吃好,结果秋痕和琥珀看得奇怪连忙问了。待到得知下午是诗会,最喜欢凑热闹的秋痕喜上眉梢,硬拉上琥珀说是要一同去。张越原本担心自己下午无聊,对于捎带上两个亲近丫头也是无可无不可,几乎没怎么琢磨就答应了。
  转眼便到了下午未时。张晴使人过来叫了张越,看见秋痕琥珀也跟在后头,她不禁微微一怔,却没说什么。姐弟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张晴少不得将自己平日里较上心的几位世家闺秀拿出来说了,只这些人几乎都不是嫡长女。
  “和咱们张家不同,这些功臣人家都是跟着当今皇上起家的,早先什么出身的都有,如今既然富贵了,家里头的长女要么备着小王爷们选妃,要么则是留着联姻其他的勋戚。再说长千金多半骄傲些,很难当好媳妇,到时候若是不服三婶管束就更不好了。”
  说到这里,张晴想起自己是家中长女,也是嫁的功臣侯门,这媳妇倒是当得还算称心,忍不住笑了,旋即岔开了话头吩咐了一些其他勾当。张越一一听了,秋痕和琥珀却终于醒悟到今儿个这诗会绝非寻常,对视一眼后,一个没了起初的兴头,一个也多了些不安。
  这下午的沁芳园和早上那会儿自不可同日而语。看门的依旧是那两个婆子,却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进了园子,林荫路上纤尘不染,哪怕有一片叶子落下都会有仆妇奔上来拣干净。张越早上只是泛舟,倒不曾逛到深处,此时过了竹桥,四周掩映着葱翠的大树,他看到当中那个精巧的竹制凉亭中已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光景,不觉眼皮子一跳。
  “大嫂子可是来了!”
  “大嫂,可就是等你和越哥哥了!”
  “大嫂子,这位就是越哥哥么?”
  张越眼见好几个绮年玉貌的少女站起身和张晴打招呼,好些打量的目光都往自己身上瞟,只好在张晴的引见下一一厮见,旋即把目光越过人群往凉亭深处望去。只一眼,他就看见了坐在临水一边正望着水中红鲤的杜绾,在她身边,女装打扮的小五正瞪着他,那微嗔薄怒的模样煞是有趣。
  正如张晴所说的一样,这诗会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相亲大会,十四岁的孟繁和孟韬也在,此外还有好些个女客带来了家中的小兄弟,竟可以说是一场少男少女的盛会。
  十来个人中,张晴年纪最大,其他的大多是十三四,同月的不少,同年的更多,彼此之间也就是姐妹兄弟乱叫。张越被孟繁和孟韬介绍给了几个年岁还小的小家伙,心中却想张超应该比他更适合这种场合——他那位即将十八岁的大哥原本都该成亲了,结果如今却只身前往金乡卫抗倭,这还真是各人命不同。
  倘若说上次大姐夫孟俊生辰的那次是认识了一堆小侯爷小伯爷,那么这一回张越便是认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千金闺秀,只是女子闺名向来不轻易示人,所以他轻轻松松多了一大堆妹妹,却顶多知道别人的姓氏排行,唯一一个知道名字的还是杜绾。然而,她旁边坐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女,此时正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喂锦鲤,却不曾往他看上一眼。
  说是诗会,咏的又是迎春花,在座却有好些是不能做诗的,于是自然被各自派了活计。有的负责誊抄,有的负责计时,有的则负责管着那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彩头,更多的则是在旁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看热闹。一群人水平有限,便都嚷嚷着不限韵,又嫌律诗太长难做,于是索性定了五言绝句。至于到时候做出来的是否是绝句,却是谁也不理会。
  于是,张晴作为保定侯家的长媳,少不得被哄着起头。她推不过去就笑道:“我那诗是最寻常的,做得不好你们可别笑我粗。唔……有了!”
  “春寒料峭日,香蕊迎风开。问君何解意,此花……”
  见张晴犯了难,那孟四小姐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大嫂子,照你这韵脚,我倒是觉得后头有三个字最匹配!”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笑说道,“春寒料峭日,香蕊迎风开。问君何解意,此花最相思!”
  话音一落顿时是满堂大笑,却没多少讥讽的意思。虽说都住在江南,可除了杜绾之外,众女几乎都不是那些精通文墨的江南文人世家出身,这吟诗不过是当着平日解闷的玩乐。有了张晴这抛砖引玉,其余数女也是胆气大壮,这一首首诗也不管好与不好,很快便誊抄在了一旁的白纸上。
  待到那孟四小姐时,她略一思忖便随口吟道:“本非名贵种,迎寒独欣欣。艳尽三春丛,笑隐花林中。”
  张越听了一奇,心道这与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原道是这孟四小姐有些恃才傲物的本色,却不想这诗却带着那么一股隐逸不争之意。正寻思时,却听旁边的张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四妹妹一直都随大伯父在北京,以前怎样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前两天大伯母寻我说话,言语间流露出某些意思,大伯父也曾经对我称赞过你。做诗好坏暂且不提,大伯母身子不好,其他几个女儿也不过寻常,四妹妹在北京时还管着家,这当家主妇是满够格了。按理女孩儿的本名我不该提,不过她的本名却是一个敏字,和那些芳芷蘅兰格调不同,从这一字便可看出她父亲的心思了。”
  张越闻言点头,却想起了先头孟贤那番话和后头那番设计。见杜绾始终混在不做诗的那群少女中谈笑,他不禁暗暗纳罕。想当初杨士奇和杨荣就提过杜桢诗词文章乃是一绝,但文章他见识过,诗词他却从未有缘得见。如今杜绾也不肯做诗,是究竟不会还是有心藏拙?
  就在他心中思量的时候,却不料挨了重重一下肘击,再一抬头却发现轮到自己了。他原想其他人的诗不过只是寻常,便也想随便吟一首凑数,却不料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越哥哥,之前你得了宫中大姑姑的不少赏赐,中间有一件紫貂皮大氅很是稀罕,据说是鞑靼进贡,全天下仅此一件。小妹实在是心痒那貂皮,不若你拿出来当作赌注,我再加上这块大姑姑赐的羊脂玉牌,你我各作一首诗,谁做得好谁就取那彩头如何?”
  看到那发话的人赫然是张輗之女,也就是他的堂妹张珂,张越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刚刚和这位头一回碰面的堂妹厮见时,他并没有在意,没料到她会这时候骤然发难。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他顿时苦笑。
  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那他难道还能怯战不成?


第一百零五章 赌斗
  赌斗彩物原本是士子会文时常见的勾当,今日的诗会也早早备下了笔筒宝墨之类的彩头,只谁也没料到张珂会忽然提出这样的建议。几个和张珂相熟的千金彼此对视一眼,都是心中纳罕。须知张珂十二岁的弟弟虽说寻常,可她小小年纪就被称作才女,这才名还是从宫妃中传出来的。如今她忽然对着自己的堂兄发难,这怎么看怎么都有古怪。
  张晴此时已是沉下了脸。她是此间的主人,更是祥符张家这一辈的长女,对于京师张家这一支的某些恩怨也知之甚深。张珂陡然提出这赌斗的要求,她自能觉察出其中的不怀好意,心头正是大恼。见一群姐妹兄弟纷纷窃窃私语了起来,她当下便要站起身说话。
  正在此时,她只觉右手被人轻轻一压,继而竟看到张越施施然站起身来。一愣之下,她立时想到张越又不是那等纨绔子弟,既然是科举中考出来的,必有真才实学,心中便有了底气,于是便笑吟吟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一幅优哉游哉的模样。
  张越此时面色如常地问道:“珂妹妹既然这么说,我当然是答应的。只不过,这两件东西都是宫中所赐,拿出来赌斗是否有所不恭?况且,我的那条大氅也没带来。既是赌斗那么贵重的东西,若是事后定下输赢哪一方不服气又该怎么说?这评判只怕是极其不好当。”
  “那是咱家大姑姑,有什么不恭的!若是越哥哥你输了,难道还会赖我的东西不成?”张珂却似乎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笑道,“至于是否服气……在座这么多姐妹,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好坏总是能断出来的,就由孟家四姐姐做个总评判就好。若是还有人不服气,不妨把这诗写在笺上传抄出去,让满京城的人一起评判,这下总有公道了吧?”
  听张珂如此说,在座众人都是哗然,惊愕之外都有些兴奋。毕竟都是年轻人,往日聚在一起不过是消遣寻乐子,这会儿有热闹可看,谁还能不乐意?孟繁孟韬兄弟初来乍到南京,对张珂没什么了解,可两天相处下来却对张越颇为服气,便也在旁边起哄,直到张越欣然点头,他们方才高兴地拍起了巴掌,浑然没去想诗词好坏他们俩根本品不出来。
  杜绾今日受邀而来,一则是张晴下帖不好推托,二则是家中无事,母亲又笑说让她多结交几个朋友,三则是小五在旁边一个劲地撺掇,说什么要让她技压群芳博个名声,还硬是也跟了来。可她对出头的事情向来没多大兴致,于是刚刚一直逗着水中几尾可爱的锦鲤,这会儿看到有赌斗方才真正提起了心,隐隐之中还有那么几分期待。
  “小姐,你说谁会赢?”小五站在杜绾身侧,一张小脸兴奋得通红,见那边孟敏已经点起了一支线香计时,张越在那边踱步,张珂却坐在那儿怡然自得,不禁握着小拳头低声嘀咕道,“看那家伙的样子多半是没想出来,人家那般胸有成竹,他肯定是要输了!还是老爷的学生呢,真是……哎呀,要急死我了!”
  听小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杜绾不禁莞尔,但随即心里也生出了一丝不安,可不安过后又是晒然——今日这诗会她只是一个凑热闹的看客,谁输谁赢和她有什么相干?
  “小五,谁输谁赢关你什么事,看你紧张的!”
  “可他不是老爷的学生么,这输了岂不是连老爷也丢脸?”
  小五没瞧见杜绾一瞬间的怔忡,望着那不断减少的线香,眼见张珂已是提笔开始往纸上写字,张越却仍在沉吟,那心中渐渐有些紧张,于是少不得左顾右盼。她本就是自来熟的性子,又一向不拘礼仪,很快便瞧见了那边的琥珀和秋痕。记得她们俩是张越带来的婢女,她便悄悄凑了过去。
  “两位姐姐!”
  秋痕正眼巴巴地望着正在沉吟之中的张越,一颗心跳得飞快,乍听得这一声猛吓了一跳。见旁边站着一个比自己小了好些的丫头,她便笑问道:“妹妹有事么?”
  “这时辰都过去那么久了,张公子怎么还没做出来?”
  琥珀原也有些担心,瞅见秋痕面色有些难看,她便插口笑道:“这做诗本就是费功夫的事,古来曹植七步为诗,还不是到第七步才有的词?眼下线香还没有燃尽呢,保不准我家少爷心中早就有了,故意不誊写出来,等着最后关头写下来也不一定。少爷毕竟跟杜先生学了多年,妹妹还请告诉杜小姐,这不过是小场面,大可放心。”
  小五此时凑过来一是好奇,二是为了探探口风,谁知道还没问出什么来,她自己的身份倒是被人识穿了。心虚地回望了杜绾一眼,她却又不甘心那么退回去,于是便耿着脖子道:“这做诗和做文章是两码事,张公子文章做得好,可却没人听说过他做诗。”
  被人一打岔,秋痕这会儿倒不紧张了,因笑道:“少爷平日写的诗词多半是丢在了纸篓里或是烧了,外头人当然不知道。我这会儿也就还记得两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如今这场合考的是急智,虽不一定能做出那样的句子,但也总不至于失水准的。”
  虽对诗词只是一知半解,但反反复复吟着那两句,小五便心定了。她本就是话多的人,索性站在那里和秋痕琥珀闲磕牙,倒也不觉得气闷,渐渐地连那边的赌斗也忘了。
  此时线香已经几乎燃尽,张珂涂涂改改了几遭,却是已经做完了一首,见张越面前的白纸依旧空空,她不禁有些得意。虽说不知道父亲让她今日挑战是何用意,但一想到若是赢了便能得到一条珍贵的紫貂皮大氅,回去之后还能得到事先说好的一套紫砂茶壶,她更是愈发高兴,就差没哼起小调来。
  眼看张珂那首诗已经一气呵成,旁边早有好事的少女们围了上去,更有人高声吟了出来:“轻枝吐嫩黄,不羡繁华长。报得三春晓,万红共芬芳。”
  “果然是别致!”
  “珂妹妹不愧是才女,眼下就看越哥哥了!”
  “是啊是啊,线香就要燃尽了,越哥哥再不做,那可就是自动认输了!”
  面对四周那些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声音,再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张珂,眼看那线香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丁点,张越方才来到自己那张小几前,提笔蘸足浓墨一挥而就。
  “绿萼映芳云,豪骨隐金魂。淡香知雅意,染尽一季春。”
  “好一个染尽一季春!”
  此诗一成,众人也都是齐齐叫好,尤其是刚刚担足了心思的孟繁孟韬喝彩的声音最响亮。张珂没料到张越居然抢在最后一刻赶出了这么一首,俏脸顿时和打过霜的茄子似的。她和那些外行人不同,这做诗固然看风流别致,看稳重含蓄,但最重要的还是意境。就算她今儿个在评判上头做些手脚,明日这诗流传出去,她仍是只有败北一途。
  虽有些恃才傲物的才女通病,但张珂倒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今儿个提出此议原就是受了撺掇,此时看孟敏站起身来要做评判,她索性站起身来笑道:“四姐姐不用评了,今儿个这赌斗是我输了。愿赌服输,这羊脂玉牌便是越哥哥的。我这点微末本事今儿个倒是献丑了,还望各位兄弟姐妹们别笑话我才好。”
  张越对于身外之物并不在意,原想着张珂赌斗的时候偏偏看上他那紫貂皮大氅,这居心颇为可疑,心中本恼火得紧。这时候见张珂不等评判便先认输,而且还笑着倒了这么一番话,他倒难以断定这张珂究竟是心思深沉还是个性爽直。
  眼见有丫头捧着那放有羊脂玉牌的条盘过来呈给了他,他信手拿起,觉得温润细腻,明白此物价值不菲。只既是赌斗的彩头,他也不会推辞,径直收进了怀中,又回到张晴身边坐下。这落座之后,他瞧见那边的杜绾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便回了一个微笑。
  小五刚刚一直都捏着一把汗,这时候瞅着张越面上含笑,心里却又气不打一处来,站在杜绾身侧没好气地嘟囔道:“神气什么,不就是一首诗么?!”
  杜绾此时此刻品着那四句诗,心中却想到当初给母亲收拾东西时翻出来父亲的那一本厚厚诗集。父亲似乎多年没有做诗了,若是听到张越这四句诗,他会是什么评价?
  可是诗词小道可以怡情,不可为恃?
  对于张越的得胜,最高兴的自然是张晴了。张越一坐下,她便笑容满面地命抱夏去沏了一壶新茶,亲自给张越倒了,这才赞道:“三弟好样的,这下可是给我长脸了!珂丫头在南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这一回愿赌服输,以后那些有女儿的人家也不会在这一头考较你,你这终身大事上头也要轻松许多。”
  张越原听着还好,待发觉张晴兜兜转转,竟是又把话题绕到了婚事上头,他顿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就当他寻思找个什么由头打消了大姐的媒婆兴致,却不料张晴稍稍靠近了些,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刚刚杜家小姐那丫头跑去和秋痕琥珀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我可是瞧见了。你是杜大人的学生,这门亲事倒也使得。赶明儿我上杜家见到杜夫人的时候,一定好好帮你探探口风。”


第一百零六章 婚事不外乎利益
  虽谈不上皆大欢喜,但这一下午的诗会也能称得上宾主尽欢。待到散席的时候,成国公朱勇的幼妹朱雯便拉着张晴的手道了感谢,又笑着说以后若有空还常常来。
  不但是她,其他的名门闺秀也是各自高兴欢喜,纷纷说今儿个尽兴,竟有人磨着张晴说要以后常开诗社。当一群莺莺燕燕离开这沁芳园时,人人喜笑颜开,就连输了赌斗彩头的张珂也是笑吟吟的,仿佛丝毫没有因为输了赌斗而郁闷。
  折腾了一下午,回到东厢房的张越却热出了一身汗,于是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经过今天这一遭,他少不得暗自狠狠赌咒发誓,心想今后若不是被逼到这份上绝不做诗——古往今来咏迎春花的诗词他一首都不记得,今天竟是灵机一动自己作的。
  想到这里,他便拿起了刚刚赢得的那块羊脂玉牌。当时来不及细看,此时端详那玉质纹理,发觉滋蕴光润,颇有一种刚中带柔的感觉,不禁暗自称赞,更知这年头金银珠宝虽多,但以玉最贵,这样一块巴掌大小毫无瑕疵的羊脂玉牌可谓是无价之宝,也只有宫中才有。
  秋痕今儿个跟出去原本是凑热闹的,结果却担惊受怕了一遭,这会儿见张越正看那玉牌,她便忍不住撇撇嘴道:“这珂小姐也真是奇怪,就算看中了少爷的那条紫貂皮大氅,何至于大庭广众之下非得要什么赌斗。张娘娘可是她亲姑姑,上宫里要一件不就成了?”
  “姐姐也想得太容易了,那紫貂皮可是容易得的?”琥珀的脸色比早上和下午好看多了,这会儿便递上了茶来,见张越递过了那玉牌,她连忙从一旁的小抽屉中寻出了一个锦囊,小心翼翼地将那玉牌装了进去,因又问道,“这玉牌既然是娘娘赐给珂小姐的,少爷今天收了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我也知道不妥当。”张越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旋即笑道,“今天那么多人看着这场赌斗,她不好反悔,我更不能不收。等咱们回了英国公府,让大堂伯或是大伯娘处置好了。唔,你们以后留心一些,今日这事情应该不那么简单。”
  秋痕心中诧异,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又不分明,却也不敢多问。而一旁的琥珀却是心中敞亮,脸上便露出了几许苦笑。想当初她家族荣贵的时候,内中人人都盯着那个尊贵的位子,一旦事败,又有多少人咒骂那个曾经给家族带来荣光的人?如今英国公张辅年过四十而无嗣,也难怪人人都盯着那个炙手可热的国公位子。
  这下午一场诗会的经过自然也传到了保定侯府一众长辈的耳中,不过是博得他们的莞尔一笑,毕竟,都是贵胄千金,这诗词小道不过是小孩子们闲来无事的玩乐。这妯娌姑姊几个抹骨牌打趣的时候,孟贤和孟瑛在书房里私下说起此事,又是另一番话。
  “张輗家那个珂丫头在南京是有名的难惹,但凡看上好东西,就是祭出这一手做诗赌斗的绝活。因着都是碰上些不读书的纨绔,倒是次次得手,张家那个小子能赢倒是少见。”
  “人家在皇上和皇太孙面前也能够应对自如,一个小丫头片子算得了什么?”和在南京城成天和公侯伯这些超品大员打交道的孟瑛相比,孟贤说话却是直截了当,“二弟,祥符张家的家教我从俊哥媳妇身上就看出来了,而且这次张家老大校场扬威,老三能礼让又有才学……嘿,咱家里到了婚嫁之龄的女儿也有三个,你难道没动心思?”
  孟瑛此时却犯了踌躇:“虽如此说,可他们毕竟不是英国公嫡脉。超哥儿还好,他父亲已经是参将,此次出去虽只是百户,但只要立功必定超迁。可越哥儿的父亲只不过是个举人,将来要从科举这条道上一步步上升,这前程如何还难说得很。”
  “话不是这么说。”孟贤狡黠地笑道,“今儿个那丫头当面发难,多半是她父亲唆使。英国公至今无嗣,张輗张軏那两个原本就死死盯着,这会儿横里杀出两个程咬金,他们可是有些发慌的。张輗张軏是什么材料你我都知道,否则皇上早就定了英国公嗣子。要我看,超哥儿越哥儿,这英国公爵位极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袭。”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超哥儿,毕竟他是武官。”
  孟瑛微一沉吟,倒是有些动心。先头他还曾经觉得长媳并非出自功臣之家的嫡支,待人过门之后才发现了儿媳的诸多好处,而且因此和张辅关系亲密,这左军都督府中的同僚下属见着他都是个个热络恭敬。此时,他在脑海中把自己的几个女儿过了一遍,倒是有了人选。
  孟贤又笑道:“你倒是没说错,就算皇上真的要给英国公指定嗣子,那也多半是超哥儿。只不过,越哥儿年纪轻轻却沉稳,听说英国公对其很是器重……若是再添上贵人之力,也未必不能年纪轻轻跃升台阁,反正他若是娶了敏儿,这几年英国公总得偏向咱们几分……”
  这后头的话孟贤咕哝得极轻,孟瑛却没听见。只庶兄摆明了看中张越,他心中自是笃定了。若是他的亲生女儿以后成了国公夫人,这孟家的侯爵之位自能永保不坠。当今皇帝虽不像洪武帝那样滥杀功臣,但这几年追夺世爵的也还是有前例的。
  在孟家住了几日之后,张越总算是把那些兄弟姐妹都给认全了。只不过诗会之后,他几乎再没有见过那些同辈姐妹,只是曾经在某次去见保定侯夫人的时候远远瞥见过孟敏一回。张晴也是成天忙忙碌碌,只晚上服侍过婆母之后有些空闲。而他看到孟俊和她两人琴瑟和谐的样子,也不敢多去搅扰,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逗着小外甥开心。
  五天之后回了英国公府,一进西角门,张越却愕然发现了好些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人。随手拉了个门子一问,他方才得知皇帝朱棣要北巡,张辅乃是钦命随驾的王公之一。虽说之前才刚刚任命了泰宁侯陈珪董营建北京,而且还发了大批囚徒,但北京毕竟曾经是元大都,料想迁都之日也已经不远,因此他在起初的意外之后也就释然了。
  他匆匆来到王夫人处时,恰好张辅也在,见了他便笑道:“皇上这回北巡由皇太子监国,赵王本就是镇守北京,自然正好随行,周王随行至开封为止,皇太孙并王公大臣大约要跟过去一大半。你老师杜宜山,还有杨荣都在伴驾之列,杨士奇留辅太子。话说你爹过两天就要到了,礼部会试定在明年,你父子二人若是不担心课业,倒是可以随我北上,也好长长阅历见识,毕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提议字字在理,但中原大好河山,张越从前全都去过。一想到北巡那庞大的官员队伍,成天有应付不完的繁文缛节,再出风头也未必是好事,自己勉强加进张辅的随员中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婉言谢绝了。
  张辅倒是不以为忤,随即欣然笑道:“你今年还要参加乡试,这一去至少大半年,你一个无勋无爵的少年生员夹杂在其中倒也为难。对了,我听说你先头做诗胜了老二家的珂丫头,还赢了她那块视若珍宝的羊脂玉牌?”
  没料到这事张辅也知道了,张越登时一愣。眼瞅着王夫人眉眼含笑,张辅亦是没有任何恼色,他便知道自己之前的某些猜测并没有错,遂从怀中掏出那块用锦囊装好的玉牌,笑吟吟地呈了上去,又解释是当时怕落了张珂的面子,所以才收下了。
  “珂儿那丫头自小让老二娇宠惯了,平日难能服人,这一回央着她母亲带她来求我,说是这东西是她极爱之物,所以想要回来,结果让我给训斥了一顿。”王夫人从张辅手中接过那玉牌,交给旁边的碧落吩咐收好,这才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这回让她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她以后也能收敛些,否则凭那脾气以后嫁了人有得苦头吃。”
  张辅却不再过问此事,收起笑脸对王夫人点了点头:“夫人,百官随行都不能带家眷。遇上事情你未必指望得上二弟和三弟,越哥儿既然留在南京,若有事情也能有个人。皇太子监国不是第一次了,但之前的事情你想必也记得。总之家里的人全由你管束,老二老三家里的事情你也管不着,凭他们去就是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越哥儿,你留在这里不妨好好读书,房家孙家那两个我都看过,还算是心实爽直的人,倒是可以交往。那个万世节……唔,就是家境贫寒些,和某些口是心非的人不同,只不过这看人不能看一时,得看一世,你稍加留心就是了。总而言之,你若是从文,我帮不了什么,一切都得看你自己。”
  面对这单独给自己的交代,张越心头一凛,慌忙躬身答应。其实,就算张辅说帮不了他的忙,但之前无论遇到朱瞻基还是朱棣,这个出自张家的身份方才是人家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最大缘由。从这一点来说,家族余荫,果然是非同小可。


第一百零七章 父子重逢日,又见旧友来
  对于如今的大明朝来说,天子出巡并不是难得一见的勾当。和侄儿建文帝不同,永乐皇帝朱棣是在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如今虽然坐着龙庭,却仍有一种脱不去的骠悍武将气息,之前就曾经两度北征,第一次把鞑靼打得七零八落,第二次则是把瓦剌教训得满头包。而这一次,北巡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视察北京,以便日后正式迁都。
  在天子北巡车驾浩浩荡荡起行的时候,一只六桅帆船也悄无声息停在了南京城的外金川门码头。由于百姓们都去围观那天子出巡的盛景,这边便显得冷冷清清,只码头上几个苦力仍在眼巴巴地寻觅生意,一见到有船停靠便呼啦啦全都围了上去。
  甲板上立着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瞧见苦力们一窝蜂似的涌上,便吩咐随行的几个仆人前去料理行李事宜,自己则是施施然从舷板上下了船。搭起手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又听了听那边讨价还价的声音,他便四下里望了望。
  “三老爷!”随着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一个人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还没站稳就满脸陪笑地解释道,“今儿个皇上和文武百官恰要北巡,这好些路上都封了,小的绕了老远的路方才赶过来,让三老爷久候了!”
  “我也不过是刚到罢了。”张倬望着来人,欣然点了点头,“虽说我没碰上赳哥儿,但先头那些信我却看了。你跟着来南京这么一遭,奔前走后着实辛苦,还险些遭了他们三个的数落。英国公在信上很是夸赞了你识大体,我来之前老太太还说,等你回去要重重赏你。”
  “小的都是做份内事,什么奖赏不奖赏的,岂不是折杀了小的?三少爷原本也是要来迎的,只不过今儿个正好英国公随驾,他便到神策门去送行了。”
  高泉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回身吩咐带来的几个随从上去帮忙,又询问了几句家中状况,这才笑道:“虽说信上都写得分明,不过小的还是要多几句嘴,三少爷这回到南京城可是碰到了老大的机缘,皇上和皇太孙都见过了不算,就是英国公和夫人也是赞赏有加,都道他年少机敏,更难得的是沉稳……”
  张倬听高泉唠唠叨叨打叠了一长溜逢迎,不禁莞尔一笑,心中却着实欢喜。回头看见那边有人从舷板上下来,他招了招手便叫道:“小七,过来!”
  和张倬同船来到南京的正是顾彬。他比张越还大一岁多,如今已是年满十六。他头戴一统山河巾,身穿一件朴素的蓝色袍子,腰间束着同色腰带,脚下穿一双青布鞋。虽看着有几分寒酸,却收拾得利落精神,却也难以让人生出轻视来。
  高泉之前并不知顾彬会来,愣了一愣方才上前见礼,称了一声表少爷。顾彬却知道别人不过是看张倬的面子,不好生受,便侧过身避了,又叫了一声高管家。
  “小七原本打算今年参加乡试,督学大人却说他学问根底虽好,磨练却不够。府学中固然有几个学问不错的老学究,但河南毕竟比不上江南士子云集文采风流,所以这次老太太之前带了一封信给英国公,给他谋了一个监生。”
  这一番话算是解释了顾彬同行的由来,张倬便吩咐高泉带人尽快搬运一应行李。等人一走,见顾彬略显局促,他便温和地在其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一心想尽早考一个举人出来,不过你还年轻,好好磨练方才是真。你看看朝中那么多官员,年少得志的又有几个?年少高位招人忌恨,在国子监读上几年书,多交些朋友对前途也有裨益。”
  虽说张家老太太顾氏便是自家的祖姑姑,但顾彬更知道此次能有这般机缘都是张倬从中帮忙的缘故,心里自然是感激的。此时听如此告诫,他连忙点头答应,只初到京师帝都,望着那城墙和进进出出的人,难免生出了无限好奇和感慨。
  等到所有行李从船上卸下,又一件件装车完毕,却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高泉拿钱赏了船老大和一应水手,又多给了那几个苦力几十文钱,一时间引来了无数感激的称颂声。他却是听多了这些,丝毫不以为意地回转过来,将张倬和顾彬送上了居中的一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便喝令起行。
  彼时北巡的大队人马已经从神策门出发,原先封闭的各条道路便重新恢复了通行。外金川门恰是畅通无阻,而金川门却盘查得严格。而高泉只是拿出了英国公府的腰牌,那盘查的兵士便恭敬了许多,稍稍检查就放了过去。
  一行人顺顺当当地抵达了英国公府,须臾便有小厮传下王夫人的话,道是请张倬先在芳珩院安置,于是一群仆役便忙着搬运行李。张倬思量张越此时还没回来,王夫人又是堂嫂,他单独去见颇有不妥,索性带着顾彬径直到了芳珩院。
  听到通报的秋痕和琥珀早带了月落和流苏迎了出来,此时连忙行礼拜见。张倬却不忙着进自己的屋子,而是在张越那一通三间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在那小书房中逗留了一会,翻检了几篇文章和临帖本子瞅了瞅,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却也不显奢华,他少不得又赞了四个丫头。顾彬却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头来,一直都不敢抬头。
  该看的都看了,张倬和顾彬便都回转了自己的房间。张倬此来京师乃是为了会试,妻子孙氏要照看女儿不能来,又是住在英国公府,他却不想带侍妾,于是顾老太君便让他挑了两个妥当的丫头。顾彬家原就是窘迫,这回还是顾老太君在张府中的丫头里选了一个稳重的送了他。此时几个婆子送了热水,两人各自沐浴更衣,这其中的光景自不足为外人道。
  一次神策门之行,张越终于见识到,大明朝有多少达官显贵。那浩浩荡荡穿红着蟒的人群蔚为壮观,就更不用提那迤逦数里的庞大仪仗队伍了。
  这么一番下来,等他打马匆匆赶回英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少不得有些饥肠辘辘。然而,一听说父亲已经抵达,心头大喜的他立时脚下生风直奔芳珩院,恰是和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门的张倬正打了个照面。
  “爹爹!”
  张倬见张越径直冲上来,俯身就是大礼四拜,心中颇为欣慰,随即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又细细端详了好一会,觉得半年不见人已经长高了许多,因笑道:“你来京师这么些日子,这边写回去的信都是夸你的,我和你娘都很是欢喜。好,很好,遇着大事和大场面也能沉着冷静,你比你爹强!”
  听张倬说到“你比你爹强”,张越顿时有些赧颜,知道久别重逢老爹是欢喜狠了,所以连这种话也直接说了出来。三言两语岔开了去,他又连忙问了家中母亲祖母等诸多亲人。闲话完家常,他忽一抬头,看见顾彬从另一间房出来,顿时愣了一愣,随即大为高兴。
  “小七哥,你这回也来了!”
  顾彬见张越穿着雨过天青色衫子,外头罩着一件莲青色缎绣折枝花披风,头戴绢帛双带软帽,帽顶嵌着水晶珠,活脱脱便是一个京师贵公子的模样,刹那间顿时生出了几许自惭形秽。然而看张越疾步上得前来,浑若往日一般抱着他的肩膀拍了拍,那一丝情绪立时便无影无踪了。
  “小半年不见,你竟是又窜高了!”觑着张越如今比自己高大半个头,顾彬不禁笑道,“表舅央祖姑姑为我谋了个监生的空额,我这次随表舅来便是为了在国子监读书。”
  张越立时想起了国子监那些监规,心想自己若是不托人照顾这位冷面小七哥,指不定顾彬哪天也会如那位倒霉的监生一般挨板子,忙笑道:“那敢情好,我在国子监恰好认识两个朋友,赶明儿介绍了给你认识,在里头也好有个照应!”
  张倬看这哥俩感情极好的模样,心头也是高兴。当日不过是感同身受帮了顾家一把,及至看顾彬一日日长大有出息,竟也是如同看着自己儿子有出息似的高兴。待两人说完话,他便上去又嘱咐了两句,旋即便道是要带顾彬去拜见王夫人。
  对于父亲等到自己来方才提起了这正事,张越自是心知肚明,忙打发月落去正房通报一声,旋即方才前头引路,领两人出了院子。由于张倬好些年不上南京,顾彬更是初来乍到,他便简要地介绍了一番这英国公府上下的情形,也提了提如今京师的状况。
  及至来到上房门口时,还不等丫头打起帘子,里头却传来了咣当一声,仿佛是摔碎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张越便看见帘子被人撞开,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一个身穿桃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出来。那女子面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眼中涣散无神,却是被人硬拖着塞进了东厢房。


第一百零八章 紫貂皮大氅窃案
  此时门内方才有惜玉领着两个小丫头出来,看见是张越带了人来,立时便知那是来自开封的张倬二人。一时间,她也顾不得那被架出去的女子,连忙上来屈膝行礼,又笑道:“夫人刚刚听闻越少爷回来,就说叔老爷要过来,果真是如此。之前听说同来的有表少爷,夫人还额外让人把之前赳少爷住过的那间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
  她一面说一面亲自打起了帘笼请三人进去,见落在后头的张越若有所思,心头不禁一阵懊恼,等人进去之后便下了几级台阶,指着院中几个小丫头便低声斥道:“早看到越少爷领着叔老爷和表少爷过来,怎地就不知道通传回话!”
  进了上房的张越想起刚刚那诡异的光景,依稀记得那女子仿佛上回也见过一次,乃是张辅的侍妾陈姨娘。那时正好张輗的妻子在,他便没多留心。这会儿见到主位上的王夫人脸上犹带怒气,他心中更觉诧异,定了定神忙带父亲和顾彬上前厮见。
  王夫人这时候方才收了盛气,张倬行礼之后她又还了礼,见顾彬跪下磕头,她忙命丫头将人扶起,细看了看见是平和中正的品格,心中颇为讶异,面上也随即流露出一丝怔忡,只一瞬间便无影无踪。问了问路上情形,她端详着张倬,又笑了起来。
  “倬弟如今瞧着和之前到国子监上学竟还是一般光景,若是我记性不好,兴许还以为你还是当初在京师那年纪。老爷临走之前已经嘱咐过,说你们住在这里便和自家一样,不用有什么拘束。都是一家人,我还等着你他日金榜题名,也好热闹热闹呢!小七也是一样,倘若丫头下人中有那些懒散怠慢的,尽管告诉我!”
  张倬自是谦逊了一番,而顾彬看满屋子的丫头都是穿得体面,却也谨慎,只是道了谢便一句不敢多说,生怕被人耻笑了去。说了一会话,张越见王夫人面上仿佛有些不痛快,情知她心中有事,便趁势告退,可他才掀帘送了张倬和顾彬出去,却吃王夫人开口叫住,只得和父亲打了个眼色,又转身回去。
  “碧落,你去送叔老爷和表少爷回房!”
  眼见王夫人打发了碧落出去,张越登时醒悟到王夫人有话要说。果然,不多时王夫人又打发了屋子里其他几个小丫头,更起身站了起来,脸色不豫地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几次想要开口却又闭口不言,直到最后方才下定了决心。
  “你大堂伯前些年一直都在外打仗,一去便每每是一两年,所以这家里我一向管得严密,之前丫头中间有闲言碎语流传,又传出了几件伤风败俗的东西,所以趁着给你爹爹他们收拾屋子,我让几个妥当婆子在各房里抄检了一番,撵了几个丫头。这原本是平常事,不过……”
  仿佛是难以启齿,她竟是又停顿了许久,随即方才苦笑道:“没想到,只不过一个丫头竟是牵出了一件大事。唔……你看看这个。”
  见王夫人从一边拿起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张越怔了一怔方才伸手接过,只瞅了一眼便大吃一惊。这赫然是一件紫貂皮大氅,倘若他不曾看错,这正是先头以宫中张贵妃名义赏赐给他的。只不过这原先完好无损的东西如今满是窟窿,竟被人用刀戳出了无数小洞。
  “大伯娘,这……”
  “那丫头说先头曾经受了陈姨娘指使,借故潜到你屋子里,偷了宫中赏赐的紫貂皮大氅!”王夫人此时再难掩饰那气急败坏的情绪,狠狠一巴掌拍在几案上,“惜玉带人在她房里搜出了这东西,我拘来那贱人来询问,动了竹杖家法,她方才招认说是受了你二堂伯的指使,说是只要能做好这件事,人家许了她求子秘方,将来生下儿子必能承继英国公爵位。人家只是让她偷,她却糟蹋成了这光景……我看她简直是失心疯了!”
  此时此刻,张越方才把几个线头统统串在了一起。他在栖霞寺遇到那两个堂弟,彼此冲突了一番,那两个小的回去之后少不得添油加醋。张輗觊觎英国公爵位,所以容不得他和张超,所以那天才会在路上挑拨张赳。于是,张珂忽然找他斗诗,并不是为了赢下他的紫貂皮大氅落他的面子,而是有人知道他根本拿不出东西来。
  而且即便那时候能够顺藤摸瓜查到这位陈姨娘,人家也可以把事情推托得干干净净,到头来,英国公张辅和王夫人轻则背上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幸好他是赢了,否则若是被人家捏着这软脚,那便是一辈子都毁了。
  饶是张越素来好气性,这时候也忍不住火冒三丈,拿着那紫貂皮大氅,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他暗想这张家的鼎盛几乎都来自河间王张玉和英国公张辅,可张玉张辅都是一世英豪,张輗居然会是这样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人!
  “眼下你大堂伯随驾出行,就算去知会他也已经来不及了。”王夫人此时也是又气又恼,倘若不是事情蒙混不住,她又无计可施,她早就死死捂住了这家丑。见张越攥着拳头,显然是怒极,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皇上北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你幸好没有随行,短时间内也不至于出什么纰漏。若是你二堂伯不知道这东西毁了还好,若是知道……”
  良久,张越方才神情平静地抬起了头:“大伯娘,这紫貂皮大氅可有第二件么?”
  王夫人见张越这么快就从愤怒中抽身出来,诧异之余却生出了由衷的赞赏,略一思忖便摇了摇头:“若这真是你大姑姑赏赐出来的,若有第二件总会给你大堂伯,可那时没有,足可见是皇上一时兴起给了你,就算有也是赏了其他公侯伯,要找第二件谈何容易?”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张越将那紫貂皮大氅又递了回去,旋即正色道:“大伯娘只要能把此事捂住不外传出去,也不让二堂伯知晓,短时间内可保无虞。既然还有一段时日,那总能想想办法。说起来,要不是我住在这里让别人有了芥蒂,兴许二堂叔也不会出此下策。”
  王夫人原就觉得对不起张越,一听他这么说顿时冷笑了一声:“老二就是这样的人,当初你大堂伯没少教训过他,此次多半也是恼羞成怒新仇旧账一块算了!总之此事你心里先有个数,东西我暂时帮你收着,若是有机会也会帮你多多留心。这事情你是代人受过,你作为晚辈在他面前又不曾有过疏失,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张越再没有说话,默默无言地出了上房。望着依旧湛蓝的天空,他却是再没有了和父亲张倬久别重逢的喜悦,就连肚子空空的感觉也不见了。若是让聪明人算计了也就罢了,但被他那个草包二堂伯这样狠狠坑害了一把,他着实是咽不下那口气。
  刚刚审陈姨娘的时候,碧落和惜玉原就在身边,此时见张越这般景况出来,心中都是分明。惜玉忙着训斥警告几个小丫头,便给了碧落一个眼色,后者只得无可奈何地走了上来。
  “越少爷,东西是在陈姨娘的屋子里搜出来的。据陈姨娘说,是她先用两个丫头调走了秋痕她们四个,另一个方才溜进去伺机偷的东西,芳珩院那边兴许还不知道,毕竟那不是春天戴的。夫人如今虽还不曾发落,刚刚在屋里时却也发了脾气,回头少不得要换一拨芳珩院中使唤的人。”
  说到这里原就可以打住了,但碧落思忖片刻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又加了一句话:“秋痕和琥珀是越少爷从开封带过来的人,夫人一向瞅着还好,大约不会怎么着。只月落和流苏是英国公府的家生子,若是被黜落下去,只怕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若是越少爷觉着她们这些天来还经心,不妨寻个由子和夫人说说情,兴许夫人这儿就过去了。”
  张越还是头一次听碧落说这么多话,颇有些诧异。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他忽然回过头在碧落脸上又瞅了一眼,猛地觉察到她这脾气品格竟是和琥珀极其相像,容貌却也有些相似。心下存疑的他本有心问两句,却见碧落已经是走到惜玉身后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便把疑虑暂且藏在了心底,转身朝门外走去。
  听秋痕说,琥珀自从到英国公府之后几乎都是在芳珩院中,并不见她与其他丫头往来,若她真和碧落有亲,应当不会这么冷漠才对,难道刚刚那是他的错觉?
  张越走了没多久,王夫人便在屋中唤惜玉和碧落进去。等到两个心腹丫头都掀帘进来,她便冷冷吩咐道:“咱们堂堂英国公府居然出了贼,这可是天大的笑话!把内院的丫头婆子全都召集起来,那个偷东西的丫头立时给我打死,其余几个丫头每人四十大板,然后撵到浣衣房作杂役!至于那个里通外人的贱人,过一阵子风头过去,报一个暴毙就是了!”
  碧落惜玉慌忙屈膝答应,两人却都知道,王夫人这回动了真怒,家中怕是要上上下下震动一回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决定和疑云
  英国公张辅四征交趾,两次从永乐皇帝朱棣北征,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着实不多。王夫人坐镇内宅,管着整个英国公府的上下事宜,也是素来井井有条。
  由于国公府并不曾苛待下人,底下人也多半兢兢业业,因此动家法责罚的事情很少,前头也就是跟着张赳的芳草和药香因知情不报挨了板子。这一回内院的丫头媳妇婆子们齐集听训,眼看几个平日里还算有些脸面的丫头被打得惨叫连连,先前还有个断了气的被拖出去,众人无不是噤若寒蝉,几个胆小的竟是吓昏了过去。
  这一番杀鸡儆猴不但震慑了原有些散漫的家风,就连芳珩院中的人也是都给镇住了。上房之中,得知张越房中的东西竟然被偷了,秋痕和琥珀都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于王夫人说几样宫中赐物如今先由她保管,两人自不敢有异议。月落和流苏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待到听说暂时寄下板子,只是罚了半年月钱,两人俱是感激不尽地连连叩头。
  初来乍到就碰到这种事情,张倬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直到回了芳珩院,他这才屏退了丫头,单独留下了张越。待到儿子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之后,他的眉头登时紧紧锁在了一起。张越进京之后的机缘他没有料到,但张越进京之后遇到的麻烦他也同样没有料到。
  “我先头还想你大堂伯正在盛年,之前又是一直征战在外,这无嗣只是暂时,想不到竟会引来这许多麻烦!”张倬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抬头看了一眼张越,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二堂伯既然使出这种招法,此番事败未必会甘休。越儿,我却想问你,你可曾想过入继给你大堂伯,承袭他的英国公爵位?”
  “惦记英国公爵位的人虽然不少,我可没那心思。”张越苦笑一声,见张倬仍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他便直截了当地道,“爹,这入继别家就是和父母断了关联,只为了这一点,哪怕这英国公爵位再好,对我日后前途再有裨益,我也是不稀罕的。”
  张倬闻言却没有惊异,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此番心性也在他意料之中。因此,思忖片刻,他便道出了真正的目的:“英国公府虽好,毕竟是别人家,你当初和超哥儿赳哥儿进京办事,住在这里无可厚非。只如今我既然来了,也占着这地方实在说不过去。既然你二堂伯连那种卑劣的法子都使了出来,那至少咱们不能留给人家指摘的余地,你明白么?”
  张越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意思,眼睛顿时一亮:“爹的意思是,咱们搬出去?”
  “不错。”张倬站起身来,目光在这间布置得精致高雅的屋子中转了一圈,因笑道,“住在这里,别说人家会有乱七八糟的想头,你又何尝不是?若是你把自己当成了豪门贵公子,这为人处世上头总会有疏失。不过也无需搬远,在英国公府的附近买或者赁一处院子住着也就行了,也不违了你答应英国公的话,彼此都有个照应。”
  “还是爹爹想得周到,我待会便去和大伯娘说。”
  张越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见张倬并无二话,他便出了门。
  下了台阶,看见顾彬正好从那边屋子里出来,他正好想起一件事,遂出言把人叫住了,旋即风风火火地奔回自己屋子,随后捧了个锦囊出来,笑嘻嘻地塞进了顾彬的手中。
  “这是……”
  “这是你先头到码头上送给我的,如今完璧归赵。”
  见顾彬脸色一沉仿佛要发火,他便笑着解释道:“我知道这是你和你爹的一片心意,但我进京之后,大伯父的事情办得还顺利,所以也不用白白浪费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再说,这东西的主人,也就是内阁小杨学士正好算是我的师长,因此不用再拿出这个。倒是你初来乍到南京城,正需要机会。小杨学士如今虽然随皇上北巡,可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凭借这个还有你的才学,你以后的路总能好走一些。”
  顾彬面色稍霁,却仍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东西收了回来。他和张越不同,祥符张家三房虽说曾经被人忽视,但毕竟仍是世家子弟,不像他们这一家完完全全是败落了,想当初他甚至得靠在族学帮人作弊挣些小钱。若非他考中秀才,这一回又弄到了一个监生的空额,他的那几位伯父叔父又怎会往他家里送了那么几份厚礼,还满口答应帮忙照应?
  “表弟,我家欠了你家很多情,现在我还不了,将来也不知道是否真能还上,以后你若是有事,但凡我能做的,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面对这样一个固执的人,张越自是笑着答应了。两人闲话了几句,张越便往王夫人的上房走了一遭,将父亲的决定先说了,末了才诚恳地说:“大伯娘,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您和大堂伯一直都照顾有加,我一直都很感激。只是如今既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我们再厚颜住下去,只有添更多的麻烦。再说,就算搬出去住,我也一定会常常回来。”
  虽说雷厉风行处置了家中的败类,整顿家风震慑了下人,但经过这一回事情,王夫人也明白有些事情不得不慎。她心里固然欣赏张倬一进京就能有这样缜密的想法,固然觉得张越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却仍想挽留,劝了几句后,见着实劝不动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我也留不住你们。我记得上回管家报说府东头正好有一座院子空着,还想改建成园子,如今既然你们要搬出去,那我便让人去好好收拾,你们父子还有小七且在家里再住一些时日。我知道你和你爹不喜欢占便宜,这么着,这屋子本是前两年府里买的,以后我每个月和你们算赁钱。毕竟这就要迁都了,你们没必要在南京买宅子。”
  张越情知王夫人所言句句在理,再说这也是别人的一片好心,遂笑着应了,正想起身告辞时,却不料王夫人忽地伸手按了按,又笑容可掬地说:“你就要满十五了,十五虽不是整寿,但毕竟不是小生日,好好庆一庆是一条,可以谈婚论嫁更是一条,你大姐之前也这么说。另外,你爹既然来了,我和你大姐可看中了好些大家闺秀,正等他作主决定呢。”
  没料到自己人都回来了,张晴却还是惦记这回事,张越慌忙推说大哥张超还未成婚,自己年纪还小不必这么早考虑终身大事。谁知不提张超还好,一提这事,王夫人顿时冷哼了一声,恼怒地皱起了眉头。
  “若是没有信弟那回事,超哥儿早就成婚了。那金家出尔反尔欺人太甚,以为张家是那些寒酸的小门小户不成?先头婶娘来信曾经说金家备办了厚礼送上门去,称什么先前退婚乃是一时鬼迷心窍,如今又要重提旧事,结果那些东西都让婶娘丢出了门,人也被轰了出去。这样的人家也能当开封知府,还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大堂伯此次随行北巡之前还撂下了话,说是这公道必定会为超哥儿讨回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大姐这番看了那么多人,其中也有为你大哥留心的,总之婚事的事情有我们,你且放心就是。”
  王夫人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越唯有心中苦笑。离开上房之后,他又想起了金家那对孪生姊妹花和那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冯姨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一路回到芳珩院,他原要找父亲回报刚刚谈妥的移居一事,却不料只有珍珠和芍药在打理东西,张倬却不见踪影。
  珍珠原是孙氏的贴身丫头,这回被老太太顾氏指了跟过来虽有些别的意思,但她却从来都守着本分不往那一头逾越。此时忙着给张越倒了一杯茶来,她便笑道:“老爷才刚刚出去没多久,只怕要好一会儿才回来。少爷若是还有其他事情,不妨先回去的好。”
  “爹可说了到哪里去?”
  “昨儿个老爷刚到不久,就有人送了帖子来,至于去了哪儿奴婢倒是不清楚。那帖子奴婢记得是撂在百宝格旁边的抽屉里,少爷可以去找找。”
  父亲才到京城就有人送帖子邀约?张越心中纳闷,急忙站起身到百宝格旁边的几个抽屉里翻捡,不多时便找到了那张帖子。翻开来扫了一眼内容,却见不过是邀约到某处酒楼的寻常字眼,正打算合上时,他冷不丁瞥见了下头的落款。
  “弟沐宁百拜。”
  张越几乎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他顿时觉得心里一阵翻腾。
  沐姓并不是什么多见的大姓,叫这名字的人他只听过只见过一个,便是先头那锦衣卫河南卫所的千户沐宁,莫非真是此人来了京师,而且还邀他父亲张倬会面?想当初大水退去之后,他曾问过张倬是否识得锦衣卫却遭一口否认,若真是如此,如今怎会又来这么一张帖子?


府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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