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安心为相


  河北全境光复的喜讯席卷了大唐全国,大唐上下,每州每县都在欢庆胜利,人们自发地上街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夜晚,家家户户点燃了只有上元夜才用的灯笼,灯火璀璨,使大唐山河出现黑夜如昼的壮观景象。
  都城长安也沸腾了,百万民众用他们的方式欢庆胜利,爆竹声此起彼伏、数十万男女老少携手踏歌、大街上敲锣打鼓,狮舞翻腾,一队队乐姬舞女出现在街头,欢歌笑舞,整个长安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但这份喜悦中也藏着一丝哀伤,李嗣业阵亡的消息震惊了朝野,朝廷为此休朝三日,以示悼念,太后也随即下旨,册封李嗣业为武威郡王,准其子继承爵位。
  大唐朝廷也同时宣布,正式修建忠烈陵,以纪念那些为大唐开疆辟土和平定安史叛乱中阵亡的将士。
  大明宫因休朝而变得冷冷清清,但政事堂的会议依然在召开,已经开会了整整一个上午,会议结束后,一辆马车驶出了大明宫,向李庆安的赵王府疾驶而去。
  李庆安的内书房内十分安静,屋角的一只青铜香炉中青烟袅袅,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光线也很暗淡,窗帘拉着,只有边上一角透出一丝微光,使房间里的情形依稀可见。
  这时,书房门轻轻开了,李庆安的爱妾如诗端着一碗参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在书房宽大的软椅上,李庆安依然在沉睡未醒,他昨晚一夜未眠,只是在清晨才昏昏睡去,一份安西来的文书已经滑落在地上,一起滑落的,还有他身上盖的毛毯。
  如诗连忙放下茶碗,蹲下将毛毯拾起,轻轻盖在他身上,但李庆安却一下子惊醒了,“噢!现在什么时候了?”
  李庆安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如诗连忙按住他,柔声道:“天刚亮,再睡一会儿吧!”
  其实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如诗见李庆安精神十分倦怠,心中不忍,便没有告诉他实话,她用手摸了一下李庆安的额头,入手滚烫,她吓了一跳,“大郎,你生病了吗?”
  “好像有一点!”
  李庆安也觉得自己不仅头疼,浑身肌肉也疼得厉害,这好像是感冒的症状,看来是睡觉受凉了。
  “都怪我,不该让你睡书房!”
  如诗一边手忙脚乱地将毯子给李庆安裹住,一边自怨自艾,“我这就去给你请医生!”
  她急忙要出去,李庆安却叫住她,“不要去请医生,去熬一碗姜汤,要浓一点,我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见如诗还有点犹豫,便又强调道:“我不要请医生,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我知道了,先让厨房给你熬碗姜茶!”
  如诗快步走出去了,李庆安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尽量躺得舒服一点,他又拾起了奏折,这是安西政务长史张镐给他送来的月报,昨晚他只看到一半,可是光线很暗,他看不清楚。
  他只得挣扎着起身,慢慢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了,一片白亮亮的光线射入,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他又推开窗,一股清新的春风扑面而来,使他的混沌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带着甘甜花香新鲜空气,让自己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刚刚还肌肉疼痛的症状竟一下子消失了。
  “大郎!”明月匆匆地走了进来,满脸充满了担忧,“听如诗说,你生病了?”
  如诗跟在她后面,正端着一碗姜汤慢慢走进,这本来是给她妹妹如画熬的姜汤,现在她先给李庆安端来了。
  “可能是空气流通不畅,刚才开窗通风,一下子觉得好多了。”
  刚说完,一股冷风吹来,他顿时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明月连忙上前把窗子关上,埋怨他道:“哪有感恙了还开窗吹风的,这样会风邪入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孩子一样。”
  妻和妾不同,妾要看老爷的脸色,老爷想做或者不想做一些事情,妾一般不敢违抗,但妻就不同了,她拥有着妾所不具备的一些强权,明月拉着李庆安在软椅上躺下,又将窗帘拉上,找出一床被褥,给他盖好了,吩咐如诗道:“你赶紧找人去把王御医请来,他这身子不容易生病,可一生病就不得了,我们不要耽误了!”
  有了明月撑腰,如诗也不管李庆安在给她拼命使眼色,答应一声,转身便走了。
  李庆安叹了口气道:“明月,我后天就要出征了,你这一闹,会耽误大事的!”
  “谁说我耽误大事,是你不肯看病才会耽误大事!”
  或许是想到丈夫马上要出征的缘故,明月心中充满了担忧,心中担忧,语气也就自然变得有些严厉了,“你现在好像还能动,可到了后天呢?万一你病得起不了床榻怎么办?你忘了吗?那年在碎叶,你从火寻国回来,箭伤发作,昏迷了两天连夜,把大家都吓坏了,不说我们差点被吓死,连安西几十名文官武将也吓得一夜守在你门外,这些你都忘了吗?”
  李庆安无奈地苦笑一声,“那是受伤,不是生病,不一样的。”
  “对我来说都一样!”
  明月语气里有些激动起来,“我就是一句话,你是我丈夫,你的身体就得我来做主,你不要和我争辩!”
  李庆安见妻子有些情绪失态,他知道是因为自己要出征了,这一去至少半年,她心里难过,几天都睡不好觉,自己今天生病,她心中的焦虑和担忧便一起爆发了,李庆安心里充满歉疚,他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我答应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征,以后就一直陪着你和孩子。”
  明月一怔,原来丈夫是知道自己的感受,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只觉鼻子一阵发酸,眼睛里有一点湿润了,李庆安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渗出的一点泪水,笑道:“怎么还哭了!”
  “大郎,你能不能不要亲自出征?”
  明月再也忍不住,伏在李庆安怀中低声抽泣起来,“你知道吗?我担心得几天都睡不好觉了,连偶然做一次梦,都梦见你被回纥人的毒箭射中……把我从梦中吓醒,可我不敢说,因为这不吉利,大郎,你是一家人的柱梁,也大唐的柱梁,你就不能不去吗?”
  李嗣业的阵亡,让明月害怕到了极点,她这才知道,原来打仗,主将也会阵亡,她不止一次听将士们说过,李庆安为了鼓舞军心,有时候也会亲自披挂上阵,冲锋在前,她心中更加害怕了。
  后天李庆安就要出征了,心中的恐惧和忧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是王妃,又不能在人前有半点表露,只有积压在心中,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了。
  李庆安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他能感受到妻子内心深处对他的爱,对他的关怀,成婚这么多年,虽然他们有时也闹闹别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妻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明月就是他最好的贤内助。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明月连忙拭去泪水,站起身,只听门口有人禀报:“王爷,张相国求见!”
  明月眉头一皱,她看了看李庆安,丈夫现在生病呢,可以见吗?李庆安笑道:“没事,我正好有事要找他,请他进来吧!”
  明月叹了口气,她也知道李庆安虽然生病,但接见一下相国,还是没有问题的,她就怕接见以后,立刻有一大堆事情接踵而来。
  无奈,她只得道:“请相国到外书房稍候。”
  李庆安的内书房除了明月和如诗外,再不准任何人进来,当然,也有意外发生,比如明珠就曾经偷偷溜进他的内书房,拿走了一面金牌作为防身。
  ……
  张筠被请到了外书房,他一边喝茶,一边想着心事,眼前的形势已经越来越明朗,李庆安登基只是迟早之事,可越是形势明朗,张筠的心中越是不安,他之所以能为右相,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势力强大的中庸者,他能让朝廷处于一种平静的局势中,所以李庆安才看中了他这一点,那以后呢?
  李庆安很明显是要重用他的儿子张知节,作为给他的补偿,但他儿子还很年轻,要想成为大唐的中流砥柱至少还需要二十年的时间,难道这二十年他们张家就会处于一种权力的空白期吗?而且是最关键的二十年。
  更重要的是,李庆安的承诺是否会有二十年的有效期。
  所以这种担忧让张筠也是昼夜难安,眼看李庆安就要出征了,他再也忍不住,便借口商谈战备之事,来试探一下李庆安的口风。
  这时,书房门开了,李庆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虽然身体感恙,但还是勉强能接见一两个大臣,如果人数太多,他肯定就支持不住了。
  “微臣参见殿下!”
  张筠起身向李庆安行了一礼,微臣这种自称以前只是少数大臣才用,但最近以来,越来越多的大臣都这样自称了,包括张筠,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共称。
  “让张相国久等了!”
  李庆安瓮声瓮气地答应一声,张筠惊讶道:“殿下生病了吗?”
  “嗯!昨晚在书房睡着了,有点感恙。”
  “那微臣来打扰殿下休息,真是罪过了。”
  “无妨!”李庆安摆摆手笑道:“我忙惯了,真让我休息,才是受罪!”
  张筠见李庆安精神尚好,便也坐了下来,李庆安笑了笑,先问道:“上午的政事堂会议,怎么样?”
  上午政事堂的会议内容是问民间借粮食,尽管官仓内的粮食还能支持这次对回纥的战役,但今年河南大旱,已经有两百天没有下雨,夏粮歉收已成定局,饥荒将蔓延,另外还是河北恢复也需要大量粮食,这样,官仓内的二百万石最多只能拿出五十万粮食来支撑这次回纥战役。
  可这次回纥战役,李庆安调动了近三十万大军,历时半年,再考虑运输损耗,那至少需要两百万石粮食,缺口很大,而江淮的税粮需要到秋天才能运来,所以李庆安提议向民间借粮,将来以回纥人的牛羊来偿还。
  其实李庆安在这件事上留了一手,军队已经信德和天竺又运来了两百万石粮食,船队已经抵达了广州,最多一个月,船队将进入黄河,直接抵达洛阳,粮食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李庆安考虑要让更多的民众支持北伐,支持并参与到这次回纥战役中去,所以他便想到了借粮的办法,将民众的利益直接和这次战役捆绑起来,这样,他的北伐战争便是顺应民意,更具有了合法性。
  张筠点了点头,“政事堂已经一致通过决议,明天就开始正式施行,由裴尚书全权负责此事,将从京畿、江南、关内和河东等五道进行借粮。”
  “没有人反对吗?”
  李庆安又笑问,这种扰民的办法,难道这些相国们会个个支持?
  张筠笑着摇摇头,“关键是殿下同意了偿还,如果是无偿支援,微臣估计会通不过,但有偿还就不同了,而且偿还的物品很明确,就是用缴获的牛羊等战利品,这样,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
  说到这,张筠有些感慨,“今天裴尚书说,汉武时朝廷也曾向民众借粮借马前去攻打匈奴,而且家家户户被迫铲粮种草,以养汉军战马,四亩地才能养一匹马,举国上下劳民伤财,国之财富十去七八,但打完匈奴,缴获大量牛羊战马,武帝却不肯偿还国民,全部作为他一人的战利品,结果照料不善,一个冬天,那些牛羊战利品便死亡大半,最后弄得民怨沸腾,从此再没有一人肯支持打匈奴,所以这次借粮,殿下一定要以汉之武帝为鉴。”
  李庆安赞许地点了点头,如果是裴旻或颜真卿说这番话,他一点都不惊讶,但这番话居然是从一向以私利为重的老政客张筠口中说出,这就意义重大了,说明什么,说明朝廷风气正走向一个良性循环,名相主政,互相影响,使张筠骨子里良善的一部分慢慢显现,而丑恶的一部分却逐渐隐去了,这是可喜的迹象啊!
  “张相国,我后天便要出发北征了,朝廷之事还望政事堂多多担当。”
  “殿下请放心北去,政事堂各位相国都祝愿殿下早日凯旋归来!”
  两人正事谈完了,这时张筠的话题便渐渐转到他今天前来的真正目的上,他试探着问道:“微臣想等殿下回来后便正式向政事堂提出辞去相国职位,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呢?”李庆安笑问道。
  张筠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觉得李庆安语气中似乎有挽留他的意思,他心中异常紧张,但他克制住紧张,缓缓道:“微臣觉得自己年纪大了,锐气也不比从前,微臣觉得应该把位子让出来,给更有锐气的年轻大臣,协助殿下实现大唐中兴,就是这个原因。”
  李庆安笑了,就仿佛听见张筠说出了很幼稚的话,他当然明白张筠的意思,当初他看中张筠为右相时,就给他说过,他只是一个过渡,不会一直用他,因为他太平庸、太稳重,没有自己中兴大唐所需要的锐气。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想不到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自己当时的想法是没有错,他是这样决定的,张筠维稳可以,但锐劲不足。
  但时间会改变一切,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全面地了解这个老政客。
  李庆安背着手望着窗外的情形,妻子不给他呼吸新鲜的空气,他在这里可以自由畅吸。
  良久,他慢慢转过身不疾不徐道:“一道美味的菜肴从不会只放一种调味料,无论是颜真卿还是崔宁,还有刘晏还是王缙,抑或是裴旻,他们都有类似品质,他们是一种调味料,可是我还需要盐或者糖,需要一个老成稳重,需要一个老资格、能在关键时刻镇得住局面的人,这个人我一直认为是你,但我还不能确定,直到刚才你说到了汉武帝之过,我才正式确定了,这个人就是你。”
  李庆安笑了笑,“请安心做下去,你是个合格的相国。”
  ……
  由于李嗣业的不幸阵亡,大唐天策上将、兵马大元帅李庆安最终决定亲征回纥,庆平三年三月二十日,李庆安在长安朱雀门下举行了隆重的北征仪式,在近百万万长安民众的夹道欢送中,李庆安身着金盔铁甲,横刀长槊,骑在高骏的阿拉伯白马之上,率领十万唐军骑兵,浩浩荡荡向走过了朱雀大街,走出长安城,向太原进发。
  与此同时,东线的李光弼也在幽州聚集了十五万大军,等候李庆安的北征之命,太原的李晟也已在太原集结了五万精锐,随时待发。
  在灵州,新任朔方节度使段秀实也在灵州和河套一线部署了十万朔方军,防御回纥军从关内道杀入。
  为了打赢这场彻底根除北方之患的北伐战役,唐王朝几乎是举国动员,大唐各地民众踊跃地捐粮捐钱,仅仅半个月时间,各地捐钱已达一百七十万贯,捐粮两百二十万石,完全满足了唐军的后勤需求。
  三月二十六日,李庆安率十万大军达到了太原,在太原府,他正式下达了北征的命令,李光弼率十五万骑兵出居庸关,向阴山进发,李庆安于四月初五抵达云州,他也率十五万骑兵从青塞堡出了长城,向阴山挺进。
  这时,李庆安已经得到情报,回纥葛勒可汗也率十余万大军向阴山方向而来,正如李庆安的判断,回纥人的第一个目标并不是攻打大唐,而是要收纳史思明父子的十万残军以及仆骨部的五万大军。
  那么他们将来进攻大唐的方向,只能是河东道或者河北道,河北道州县已毁,而富庶的河东道必然是回纥人在收纳史氏父子后的第二个目标。


第七百零一章 胡马行踪
  从河东道最北面的长城一直到阴山之间,都是属于大唐的单于都护府管辖地,在大唐建国之初,朝廷在阴山以南筑了三座受降城,并派兵驻守,对抗突厥,但随着东突厥灭亡,越来越多的突厥人南附大唐,大唐王朝便做出了一个重大决策,将这些内附突厥人安置在长城以北、阴山以南的广大草原上。
  中唐以后,随着府兵制败坏,朝廷难以负担庞大的军费开支,唐军的实际控制地也渐渐南撤,单于都护府也就成了唐廷名义上的控制地,三座受降城不再有军队驻守,唐军防御又退回了黄河及长城一线。
  而内附唐朝的突厥人名义上是尊唐朝皇帝为天可汗,但实际上他们自立自辖,不受唐朝控制,相反,他们对安禄山和史思明却是敬若神明,以至于他们后来成为了安史之乱的主力。
  但由于史思明过早和安禄山分裂,使得这两派河北军阀的支持者泾渭分明,安禄山是得到契丹的支持,而史思明的支持者则主要是内附突厥人,他们称呼史思明为二圣,出粮出兵,支持史思明在河北称雄。
  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内附突厥人支持史思明,也是为谋取河北富庶的财富和人口,当大唐强盛时,他们就会披上羊皮,装成一只只温顺的绵羊,可当唐朝衰弱时,他们就会掀开羊皮,露出狰狞的狼牙……
  四月初,李庆安亲率十五万唐军骑兵抵达了一望无尽的草原,李庆安已是身经百战,对回纥人也有过多次交锋,如果只是想打击回纥人,那很简单,派一支精锐骑兵深入草原腹地,总会有所斩获,可如果是想彻底灭亡回纥,那就得采用阵地战,步步为营。
  但如果是那样,唐军的后勤补给线就会过长,容易被回纥骑兵袭击,所以李庆安决定采用吐蕃人的办法,建立补给点,大军走到哪里,补给点就建在哪里?
  李庆安选择的第一个补给点叫做黑城,位于青山以南,也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它原本是一个草原小镇,是唐军在阴山一带巡逻的一个补给站和哨所,但随着内附突厥人的涌入,这座小城也就失去了它的军事功能,成为一个商人们的聚集地。
  来自唐朝的茶叶、盐、生铁、丝绸、布匹、粮食等等大量货物都在这里集散,尽管唐朝在几年前已经对回纥实行了严厉的贸易禁运,但河北境内的走私依然猖獗,朝廷的禁令管不到河北,除了生铁和粮食等河北本身也奇缺的战略物资外,茶叶、盐、丝绸、布匹等生活物资还是大量通过走私或者贸易方式流入了草原。
  黑城的商贸依然活跃,黑城并不大,城墙周长只有三里,城墙高约一丈,草原筑城主要是用于防狼,因此城墙普遍都不高,城内有人口三百余户,其中固定商铺约四五十家,这里也可以称为草原上的商业中心,城内客栈、酒肆、赌馆、妓院一应俱全,每天都挤满了从草原各地赶来的牧民,他们卖掉羊皮药材,再买一些茶叶和盐等生活品回去,手中有余钱,自然还要逛逛酒肆青楼,大量的客源,使这里各家店铺的生意都十分兴隆。
  但今天一早,整个黑城便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大部分的店铺都没有开门,每家每户都提心吊胆,已经有牧民将唐军北上的消息传到了这里,昨晚傍晚,唐军主力已经到了五十里外。
  在黑城主街的中部有一家叫燕然居的酒肆,也是城内五家酒肆中最大的一家,是一名汉人所开,他的十几名伙计都是来自朔州。
  这名汉人姓陶,是河东朔州人,他在黑城已经生活了三十年,他为人良善,常接济孤贫,再加上本人粗通医术,一般牧民有什么病痛,他都会乐意帮忙,几十年下来,周围数百里的牧民没有不认识他,没有不尊敬他,都叫他陶老爹,他的酒肆也生意最好,每天都坐满了各地来的牧民。甚至还有从千里外来的牧人。
  一大早,燕然居酒肆便挤满了客人,足有数百人之多,将酒肆挤得满满当当,甚至一张四人的桌子旁都挤了十几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些客人都是本城的商人和居民,他们不是来喝酒,而是来这里避难,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想法,唐军到来,只有汉人的地方才比较安全。
  不光是燕然居,另外一家汉人开的客栈和几家汉人商铺也一样挤满了避难的突厥人。
  整座小城内都十分安静,酒肆里则稍微有些热闹,充满了一片窃窃低语声,这时,外面大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响如雷,这至少是几百匹马才有的声响,客栈内霎时一片寂静,女人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恐惧之色,这是唐军入城了。
  掌柜陶老爹神情有些复杂,显得心事重重,他快步走到门口,从门缝向外张望,他一眼便看见了一队数十人的唐军士兵,正向他的客栈走来。吓得他向后退了两步。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只听外面有人在高喊:“开门!”
  所有人的脸上都吓得惊恐不已,掌柜陶老爹上前拉开了门栓,门被轰地一声推开了,几十名唐军士兵大步走进了酒肆。
  “原来都躲到这里来了!”
  为首是一名唐军校尉,他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冷冷道:“你们怕什么!怕唐军吃了你们吗?哼!你们这几百人还不够唐军填牙缝的。”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高声道:“奉上将军口谕,黑城已被唐军征用,所有人全部搬出城外暂住!”
  他宣布完命令,见众人没有反应,不由眼睛一瞪,“没听懂我的话吗?”
  陶老爹连忙上前拱手道:“军爷,他们都是突厥人,听不懂汉话。”
  校尉这才明白过来,对陶老爹道:“那你告诉他们!”
  陶老爹又小心翼翼确认道:“军爷的意思是,不杀他们,只是搬出去?”
  “没错!上将军不想杀他们,但我们要黑城,让他们立刻搬到城外,他们可以带走自己的东西,但必须半个时辰内搬完,从现在开始计算,超过时间者,以奸细论处!”
  陶老爹慌忙将校尉的意思用突厥语向众人大声解释了一遍,酒肆内顿时乱作一团,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冲出酒肆,向自己的店铺和家里冲去,只有半个时辰,谁都想多搬一点东西。
  几十名唐军连忙闪到一旁,让他们出去,只片刻时间,酒肆内的几百人便跑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这时,校尉回头问陶老爹:“你就是陶义?”
  陶老爹点点头,陶义这个名字他已经近三十年未用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铜牌,递给了校尉,校尉仔细看了看,便对他道:“你跟我来吧!”
  两人走出了酒肆,翻身上马,向城外而去。
  ……
  黑城外的草原上,十五万唐军正在扎营,这将是一座连绵十里的连营,由于北征不便,一些用处不大的辎重唐军便没有携带了,比如攻城武器和营栅等物品,唐军采用哨塔的方式,在连营边上搭建了二十几座哨塔。
  大营内一片忙碌,士兵们有的扎营,有的喂马,有的埋锅造反,声音沸腾,热闹异常,陶老爹已经下了马,跟着校尉向中军大帐走去。
  陶老爹的官方籍贯是河东朔州人,但实际上他是一名碎叶汉人,三岁时,他的父亲被汉唐会派遣,全家迁到了河东太原,成为河东汉唐会的一员,随着边贸的兴起,他父亲又被派到朔州开贸易商行,从此全家便将户籍迁到了朔州。
  二十岁那年,他改名换姓来到了黑城,在这里娶妻生子,扎下了根,一晃便过去三十年,尽管他已经远离唐朝,但他依然是汉唐会一员,每年定期向太原汉唐会汇报情况,并要将他所得的七成利润交给汉唐会。
  直到几年前,河东汉唐会改为河东情报堂,他也改换了身份,领到了新的号牌,成为大唐情报堂的成员之一,负责收集阴山一带突厥人的情报。
  两人走近了李庆安的中军大帐,被亲卫拦住了,校尉上前道:“这是黑城的情报堂成员,上将要召见他。”
  几名亲兵上前,将陶义上上下下严密地搜查了一遍,这才放他进去了。
  中军帅帐内,李庆安正和副将李晟以及大将雷万春、贺娄余润、马璘,行军司马辛云京等十几名主要将领在沙盘前商议着军情。
  从长城出来后,他们在草原上一路行军数百里,竟然没有遇到任何突厥人部落,还有史思明的残军,他们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直到昨天,他们的巡哨才抓到了数十名来黑城卖东西的突厥牧民,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的部落已经北逃阴山,但他们只是一个小部落,并没有史思明军队跟随,史思明的军队逃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李庆安拿起木杆指着阴山道:“现在有三个可能,一个是史思明已经过了阴山,向漠北腹地逃去,去和回纥军汇合,另一个可能是他们就躲在阴山某处,坐看我们和回纥军火拼,还一个可能是他们向东或者向西逃窜,甚至迂回到了我们身后,伺机杀回河北。”
  说到这里,李庆安看了一眼众人的表情,见他们脸色凝重,便知道他们最担心什么,又笑道:“这几个可能性中,我最关注史思明是否会逃去北庭,这其实也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李庆安的目光又投向了雷万春,问他道:“雷将军,你曾经从北庭奔驰到居延海,又从居延海到朔州,我来问你,这中间需要多少时间?”
  雷万春起身道:“回禀上将军,从这里到北庭相距万里,如果马不停蹄奔驰,也需要一个月时间,一路是万里草原,现在季节也允许,从路程和气候来说,并不是不可能,但史思明最大的问题是粮食补给,他有十余万大军,想率十余万大军一路奔去北庭,几乎是不可能,且十余万突厥胡兵都拖家带小,除非他能说动所有的突厥部落跟随他一起西迁,所以卑职认为,他逃去北庭的可能性不大。”
  李庆安摆摆手,让他坐下,他又对众人道:“尽管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有这个可能,所以我已经命段秀实派出五千骑兵在西面的草原上巡哨拦截,一旦有发现,便要立刻向我禀报,这一点我请大家放心,其实我个人认为,杀回河北的可能性也不大,原因也是粮食问题,杀回河北他是自寻死路,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越过阴山,去投靠回纥人,或者躲藏在阴山某处,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线索请大家不要忘记了,史思明的十几万军队是由十六个部落的突厥人组成,并不是史思明一个人说了算,他的重大决定都要得到十六个部落首领的同意。”
  旁边的李晟笑了起来,“大将军的意思是说,史思明军队越过阴山,去投靠回纥人的可能性其实也不大,对吗?”
  李庆安笑着点了点头,“正是这样,或许史思明想去,但他军队中的突厥人未必想去。”
  这时,大帐外传来了禀报声,“上将军,黑城的陶义已经带到!”
  “让他进来!”
  李庆安对众人笑道:“咱们怎么猜都是外行,还听听情报堂的意见!”
  片刻,帐帘一挑,几名亲兵领着陶义走了进来,陶义虽然是情报堂成员,但他在毕竟在草原生活了三十年,和一般平民没有什么区别了,他上前便双膝跪下,给李庆安磕了一个头,“陶义叩见赵王殿下!”
  李庆安见他须发皆白,已六十余岁了,便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不必多礼,请起!”
  扶他起来,李庆安又对众人笑着介绍道:“这位陶公也是碎叶人,在黑城已生活了三十年,是从前汉唐会的成员。”
  汉唐会在安西军已不是什么秘密,众人听说他也是碎叶人,便觉得亲近了几分,都笑着向他拱拱手,陶义在大将云集的帐中显得很紧张拘束,李庆安也不多为难他了,便笑道:“我们正在讨论史思明大军的去向,陶公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点线索?”
  说完,他将木杆递给了陶义,陶义走到沙盘前,他还第一次看见这种活地图,呆愣了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啊!原来这就是阴山,噢!这是青山,那这一定是黑城了。”
  他找到了一座用木头做成的黑城,又仔细向四周观察,李庆安没有催促,他知道适应这种沙盘需要时间,不过既然陶义没有一口否认,就说明他有一点线索,李庆安的心中也有了几分希望。
  陶义已经渐渐熟悉了沙盘,也渐渐平静下来,他便对众人道:“我的酒肆里有很多四周的突厥人,大约在三天前,有一帮来黑城买茶叶和盐的突厥人到我店里喝酒,我就听他们抱怨,说军队耗费太大,他们的羊羔都被军队抢走了,我当时问他是哪里的军队,他说是从南面来的,估计就是史思明的军队。”
  陶义的线索让大帐内的军官们都一阵惊喜,李晟连忙问他:“那这几个突厥人是从哪里来?”
  陶义笑道:“这帮人我也是第一次见,我也和他们聊了一会儿,他们是同罗部的突厥人,同罗部和阿布思部合并后,大部分被阿布思带去了西方,但还有一小部分分布在幽州以北,他们说有很多部落一起东逃,有几十万人之多,仆骨、同罗、思结都有,结果在九十九泉那边他们内部发生了矛盾,同罗和思结都不愿北去,最后是军队和仆骨部向阴山方向去了。”
  李庆安和李晟对望一眼,陶义的这番话中至少有两个信息,一个是史思明的突厥军分裂了,另一个是相隔时间并不久,这或许是突厥人汇集的时间耗费太多所致。
  李庆安又仔细看了看沙盘,陶义用木杆指着东面一片绿色道,“这里就是九十九泉,其实是由很多小湖泊组成,离我们这里只有二百里。”
  李庆安点点头,同罗和思结可以交给李光弼的军队处理,他们的目的是要追上史思明的军队。
  这时,陶义又忽然想起一事,便急道:“还有一个线索,或许有用。”
  李庆安连忙道:“你说!”
  “也是前天,我听一家商铺的店主说,有人在大量购买茶叶和盐,把他们店里都存货都买光了,好像好多店铺都有这种情况……”
  “他们现在在哪里?”
  不等他说完,李庆安便打断了他,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史思明派来的人,只有军队才有这么大的消耗。
  “他们都搬出城了,应该在南门附近。”
  “带我去看看!”
  ……
  片刻后,李庆安和李晟带着数百骑兵赶到了南城外,这里是唐军指定的临时居住地,现在已经过了时限,几百户人家都出了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帐篷,他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和牛羊都搬来了,众人正在忙碌地扎帐篷,收拾东西,不远处,一队骑兵在监视着他们。
  陶义去了帐篷内,很快,他领了三四名商人过来了,亲兵把他们带到了李庆安的面前,此时他们已经知道要问他们什么事。
  陶义先对李庆安道:“这三人是城内做盐茶生意最大的三家,他们的存货都被买光了。”
  三名商人都是突厥人,他们跪下磕头,“草民参见殿下!”
  李庆安笑了笑,用突厥语对他们道:“唐军从不伤害平民,也不会抢掠商人,你们尽管放心,我现在想问你们,是什么人买光了你们的存货,他们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名突厥人听李庆安竟然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语,都大为惊讶,其中一名年迈的商人答道:“回禀殿下,事情就发生在前天晚上,有二十几名大汉,非常精明能干,我们事后也合计了,他们共买走了一万担茶叶和一千多石盐,我们把货送到了城外,发现他们其实有数百人,二百多辆马车。”
  两百多辆马车,应该走得不快,还能追上,李庆安又追问道:“那他们有没有说去哪里?”
  “他们不肯说,但我一个伙计听其中一人抱怨,说诺真水城那么远,三天时间怎么可能赶到。”
  诺真水城位于阴山北麓,这就是最关键的线索了,李庆安当即回头对李晟道:“运茶盐的马车队是去了诺真水城,那里应该就是史思明军队的汇集地,时间紧迫,我们要立刻出发!”
  一个时辰后,李庆安和李晟率领十万骑兵向北浩浩荡荡而去,行军司马辛云京则率五万人留守黑城。
  ……
  雷万春率领三千骑兵为先锋,他们每人配双马,李庆安令他们一天一夜之内要追上运盐茶的马车队,三千骑兵在辽阔的草原上风驰电掣般疾奔,但草原实在是太辽阔,要想找到马车队的行踪,并不容易,雷万春又派出了十支斥候小队分头搜寻。
  次日上午,一支小队终于发现了马车队的踪迹,雷万春立刻率军赶了过去,在一条小河旁,他们看到了一道清晰的车轮印,从车轮印来判断,应该载有重物,而且数量不少,还有很多马匹的粪便。
  一名斥候上前禀报:“将军,马粪很新鲜,最多相隔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那马车队就在前方五十里外,雷万春立刻下令,“出发!一个时辰内追上车队。”
  三千骑兵催马便追,中午时分,一名斥候来报,发现远方二十几里外有一行小黑点。
  雷万春手一摆,停住了军队,他对身边的一名郎将道:“你率一千弟兄先绕到前面,堵住他们,不准一人漏网!”
  郎将领令,率领一千骑兵向西北方向而去,雷万春并不着急,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他估计军队已经绕过去了,这才下令,“全军追击,不准一人漏网!”
  剩下两千骑兵俨如平地刮起的一股旋风,人人奋勇争先,向北方猛追而去,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追上了运盐茶的马车队。


第七百零二章 史营内讧
  ‘没有人愿意和失败者同行。’
  这句话是至理名言,史思明对这句话的体会尤为深刻,他失败退出河北,那些一直奉他为神明,称他为二圣的突厥人便立刻变脸了,每个部落都开出长长的索赔清单,要他退还他们的牛羊,要他抚恤阵亡的突厥士兵家人,要他支付战争的红利等等,总之一句话,要他兑现当初许下的各种美妙承诺。
  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人问,如此落魄得跟一条狗似的史思明,他被突厥人逼得狼狈不堪,他想北逃回纥,但没有人愿意跟他走,仆骨、同罗、思结三大部族十几个部落,每个部落都理由,每个部落都有难处,他们一直在幽州外的草原上吵嚷了半个月,最后听说唐朝大军北上了,他们才吓得跟随史思明向北逃窜,但走了几百里,矛盾越来越深,同罗和思结两部都坚决不肯投靠回纥,北逃队伍分裂了,一派同罗和思结,几十万族人,留在了九十九泉,他们依然想过从前的日子,依附唐朝,自由自在。
  只有仆骨部催促着史思明北逃,史思明的军队也由十万大军锐减了一半,只剩下一半五万人,再加上仆骨部的四万军队,他们还有九万人。
  队伍一路北行,最后在诺真水城停了下来,一方面是为了等候前往黑城采购茶叶和盐的队伍,另一方面仆骨部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大帐内,仆骨部大酋长仆骨烈和儿子仆骨阿朵思正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仆骨部也绝不是无缘无故支持史思明,他们支持史思明是得到了回纥葛勒可汗的指示,他们实际上就是回纥代理人。
  这次北逃中,仆骨部的态度最为坚定,一定要逃过阴山,进入草原腹地才能逃过唐军的追杀,才能获得安全,但思结和同罗都看透了仆骨的真实用意,他们都不肯北上。
  现在史思明似乎也出现了犹豫,这就让仆骨烈有些担忧起来。如果史思明不肯北上了,那他怎么向葛勒可汗交代?
  “你确实听清楚了吗?”仆骨烈又一次问道。
  仆骨阿朵思点点头,“孩儿确实听清楚了,史思明手下的几个主要将领都不想北上,他们向西去,据说安西和北庭兵力不多,他们想占据那边发展。”
  仆骨烈背着手在大帐内走了几步,他当然不能让史思明向西逃,但史思明的军队比他多,尤其仆固瑒能征善战,虽然也是仆骨族,却不听他们的话,整天史思明勾结在一起,他还不能用武力迫使史思明就范。
  “父亲,我举得史思明应该会北上,他的儿子还在可汗手中,关键是他手下几员大将,尤其仆固瑒对我们不服,一直在鼓动其他将领,不如我们先动手,将仆固瑒杀了!”
  仆骨烈摇了摇头,“不要着急,事情不会那么坏。”
  “可是他们已经在商量行军路线了!”仆骨阿朵思急道。
  “放心吧!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
  仆骨烈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意,“大部分牛羊都在我们手上,他们西去,路上吃什么?没有粮草,他们只能是做梦。”
  仆骨阿朵思暗暗叹息,还是父亲老谋深算,他不如啊!
  “那我们几时出发?”
  “等茶叶和盐来了就出发,我们茶叶已经很少了,尤其盐奇缺,没有盐,大家行军都没有力气了,你去继续监视史思明,有什么动静,及时向我汇报。”
  仆骨阿朵思答应一声,出去了,仆骨烈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型,他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史思明,而是回纥大军,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
  就在仆骨烈父子在大帐内谈论形势之时,史思明也在和仆固瑒商议他们的对策,史思明现在手中还有五万军队,其中两万是仆固瑒的部族军队,还有三万是河北的突厥人,不属于任何部族,所以一直跟着他。尽管河北失败了,但史思明并不甘心,他一心想着东山再起。
  投靠回纥是他的策略之一,只能说是之一,他还有很多选择,当然,不管是什么选择,有一个原则是根本的,他绝不会成为任何势力的附庸,也不会让自己被别的势力吃掉。
  对回纥,他其实内心充满了戒心,史思明一点也不愚蠢,相反,他比狐狸还要狡猾,比狼还要凶残,他们当然知道回纥人愿意接收他的目的,葛勒可汗是想吃掉他,可是他何尝不想利用回纥人呢?让回纥攻打唐朝,他坐山观虎斗,最后他来摘桃子,谁失败他便吃掉谁。
  史思明的骨子里是希望回纥失败,然后他取回纥而代之,成为草原霸主,为了让回纥相信他,他不惜将儿子留给回纥做人质。
  “仆骨将军,你说回纥军队应该到哪里了?我觉得其实他们已经过了阴山,他们在我们的东面,你说呢?”
  史思明的目光向仆固瑒望去吗,见他在沉思,便笑了笑,没有打断他。
  仆固瑒是仆骨怀恩之子,今年已经三十余岁,他十五岁从军,已经经历了十几年的军旅生涯,练就了一身超群武艺和过人的胆识,在朔方军,他深受王忠嗣和郭子仪的器重,但因为他父亲仆骨怀恩被李庆安所逼,逃回回纥,成了回纥部酋长,他也只能离开唐军,返回回纥。
  仆固瑒十几年立下功绩无数,但最令他自豪的是,他一箭射杀了唐朝第一猛将李嗣业,即使他身死,他也足以死而瞑目。
  虽然他是仆骨部酋长仆骨怀恩的儿子,但自从父亲死后,仆骨部分裂了,两派仆骨部族人都不承认他为酋长,由于他不愿意投靠回纥,他便率领族人跟随仆骨烈南下,而此时他才发现,原来仆骨烈也是回纥人的走狗,甚至是死心塌地的走狗。
  仆固瑒便开始考虑自己的前途了,他其实真正想去的地方是北庭,因为他父亲仆骨怀恩就是从北庭被逼走,直到死,他父亲都咽不下这口气,他现在是和史思明穿一条裤子,他宁可效忠史思明,也绝不会投靠回纥人,他父亲就是被葛勒可汗害死,他怎么可能再去投靠杀父仇人。
  他沉思良久,便道:“大帅,我的意思我们应该去安西,我知道安西非常富庶,李庆安在那里经营了十年,无论人口、粮食还是铁器、金银,那边都是应有尽有,更重要是北庭只有一万五千驻军,这是天赐良机,大帅,我们不可错过啊!”
  去安西北庭的提议不止仆固瑒一人,史思明手下的几员大将都提出了这个建议,史思明本人也动心了,所以去北庭也是他的备选方案之一,排在第二位,占领北庭,再向北向西发展,还可以东进河西,地域非常广阔。
  但史思明还是想完成第一个策略,挑动唐军和回纥军血拼,他拿到好处再考虑北庭,而且李光弼已经从河北出兵了,他的策略即将成功。
  “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我也支持,但让我们等一等,等回纥和唐军残杀,等我们捞足了战利品,我们再去北庭,否则我们路上的粮食都不够,怎么去北庭,仆骨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仆固瑒点了点头,史思明说得没错,他们没有粮食,何以奔波万里,根本去不了北庭,这时,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将军,我倒有一个迅速发财的办法。”
  史思明精神一振,这是他最想听到的话,“你快说,什么发财办法?”
  仆固瑒眯起眼缓缓道:“回纥大军南下,翰耳朵八里必然空虚,我们为何不趁机袭取回纥人的老巢,那时人口牛羊,什么都有了,我们再想去哪里,还不行吗?”
  史思明眼睛亮了,他一拍脑门,天啊!他怎么没有想到,这真是绝妙之计啊!
  仆固瑒见史思明已经有意了,他立刻请缨道:“大帅,让我率本部军马前去翰儿朵八里!我会让大帅笑得晚上都睡不著。”
  史思明略一沉吟,仆固瑒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和回纥有杀父之仇,绝不会手下留情,更重要是他只带本部军马前往,他的十万族人可都在自己手上呢!谅他也不敢有异心。
  “好!我再给你一万骑兵,你带三万人前去偷袭回纥老巢,我在这里牵住回纥军,一旦得手,咱们就向北庭进发!”
  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军营内传出了仆固瑒和史思明因军粮分配不公而闹翻的消息,史思明拔剑欲杀仆固瑒,两人撕破了脸,随即又传来消息,仆固瑒率领本部两万人向西逃跑了,慌乱中,连部族都顾不上了,史思明暴跳如雷,他随即命令大将朱希彩率军一万追击仆固瑒,并下了严令,不杀了仆固瑒,朱希彩就提头来见。
  仆固瑒和史思明的内讧,使史思明的军营内人心惶惶,就在这时,有士兵向史思明禀报,采购茶叶和盐的队伍回来了。


第七百零三章 牧马阴山
  诺真水城位于阴山北麓,因紧靠诺真水而得名,和黑城一样,它最早也是唐军的一座哨堡,但此时它已经荒芜坍塌,没有任何作用了,在诺真水城不远便是一片宽约数十里的山地牧场,由于长年侵蚀,山势显得十分平缓,骑兵可以从这里飞驰渡过阴山。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阴山夜风呼啸,在山间回荡,发出凄厉的吼声,在距离诺真水城约十里外的山间缓丘上,一直庞大的唐军队伍已经出现了,十万唐军骑兵追上了史思明的队伍,李庆安位于队伍之首,他冷冷地望着十里外的大片营地。
  诺真水将营地一分为二,西边是仆骨部的族人营地,清冷的月色下,隐隐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帐篷,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灯火稀疏散乱,而在诺真水以东,则明显地是军营了,营帐整齐,灯火有序,从军营规模来,至少有十万人。
  “上将军,史思明的军营应该在最右面,中间是仆固瑒的军营,现在一片漆黑,他们应该离去了,左边是仆骨部的三万军,他们的军队已经不多,只有五万人,都没有营栅壕沟,卑职建议从史思明部下手。”
  雷万春在简单地介绍敌军的分布情况,他们从抓获的突厥游哨中知道了对方的大致军情,现在是十万对五万,唐军有绝对优势,李庆安的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这一战,他要让阴山成为突厥人的坟场。
  “可以,让马车队冲击史思明的军营!”
  李庆安的命令下达了,一队由七十辆马车组成的盐茶运输队开始向敌军大营缓缓而去,马车上被油布覆盖,每辆马车旁跟着两名突厥骑兵,没有车夫,就靠这两名骑兵驱赶着马车。
  这就是运盐茶的马车队,但马车和马车上的东西,以及马车旁边的突厥人都已经不是原来的盐茶队,马车队下了矮坡,开始加速,在它们身后数里外是唐军的七万大军,长长的一条黑线,至少有十里长,慢慢向前推进,俨如一只卷轴将一幅壮观无比的人海地毯缓缓拉开。
  七万骑兵,彻地连天,这种壮观的气势,仿佛将阴山都能踏平,这是七万骑兵,还有三万骑兵已经在李晟的率领下,绕到了敌军的背后,唐军将前后夹击。
  史思明军的大营内还是一片安静,大部分士兵都已经入睡了,军营的帐篷一座挨着一座,没有栅栏,也没有壕沟鹿角,一方面固然是史思明的北退十分狼狈,大部分辎重都没有带走,另一方面这里离大唐足有一千多里,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唐军会随尾杀来,而且还是李庆安的军队。
  他们防备的却是内部彼此之间的威胁,史思明的一千多哨兵基本上都部署在左侧,防备仆骨军可能的偷袭,在正面,对面阴山这边,只有百余哨兵。
  他们接到消息,运送盐茶的队伍已经回来了,这支盐茶队伍对于史思明和仆骨部来说都非常重要,否则他们也不会在这里专门等候。
  他们的盐茶都几乎耗尽,没有茶,他们可以忍耐,但没有盐,他们就会没有体力,漫漫跋涉对他们就会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连史思明听到消息出来了,此时盐茶马车还在数里之外,他们只是听到游哨的报告,夜色中,他们已经听到了马蹄奔跑和马车的轱辘声,应该在一两里外了,尽管有一点月色,但巨大的阴山暗影使他们分辨视线不是很好,看不清远处的情形,又过了片刻,有士兵指着前方大喊,“来了!”
  只见一里外数十个小黑点出现了,史思明却一愣,车队应该是呈纵列才对,怎么横成了长长一排,还那么稀疏,他当即手一指,“前去查探!”
  一队骑兵飞奔迎上去,这时马车速度加快了,史思明也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就俨如地震一般,“不好!”他反应过来了,这是有骑兵要夜袭了,他大喊一声,“传令军队立刻备战!”
  话音刚落,只听见远方传来了惨叫声,刚才去查看情况的士兵被袭击了,这时,数十辆马车‘轰’的燃烧起来,一个个赤亮的火点出现了,史思明的脸都吓白了,在他眼睛里不止是一个个火点,而是火点后面那一望无际的黑色浪潮,大地在震颤,俨如闷雷在草原上滚过。
  他调转马头便向大营后面狂奔,这时,军营内也开始乱了,‘当!当!当!’的警钟声在大营内四处敲响,包括仆骨部的三万军,也被惊动了,草原的偷袭很难,关键就在有没有掩护,平坦的草原上一望无遗。
  士兵们乱作一团,他们穿上了皮甲,拿着战刀,随身物品也顾不上了,纷纷向西面的马厩奔去,军营内你推我攘,混乱不堪。
  七十辆马车已经到了数十步外,马车上火势冲天,战马疯狂向前奔跑,两边控制战马的士兵都已经离开了,七万唐军在数百步外停住了脚步,很多人都本能地捂住了耳朵,连他们战马的耳朵也用麻布塞住了,等待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到来。
  一辆马车率先爆炸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烈焰腾空,黑烟笼罩,马车被炸得粉碎,碎木和车辆飞向天空,几名马都炸得肢体破碎,半匹马更是被炸得腾空而起,碎肉飞溅。
  巨大的爆炸声数十里外可闻,所有的突厥士兵被惊呆了,怔怔地站在大营内,他们仿佛被定身一般,望着腾空而起的烈焰黑烟。
  但这只是噩梦的刚刚开始,爆炸的惊迫下,其他马匹更加惊恐万分,它们不要命地带着熊熊大火冲进了军营之内,几百名士兵不敢阻拦,纷纷大叫着跑开,噩梦开始集中爆发了,一连串俨如毁天灭地般的爆炸声在史思明大营内炸响,只见烈火冲天,营帐翻飞,尸体被炸飞天空,残肢断臂,到处是被炸得惨不忍睹的尸体,黑烟弥漫在大营上空。
  如果说刚才还是众多士兵被惊呆,而此时,数万士兵和战马都疯狂了,战马嘶叫着,在大营内疯狂奔跑,士兵们被惊得魂不附体,有的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有的人跪倒,在拼命向神灵磕头,对于从来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火药爆炸的突厥人,这无疑是雷神在他们头顶上降临了。
  整个大营一片混乱,七十声一连串的爆炸,不仅将史思明和仆骨军炸得彻底军心崩溃,连唐军也微微有些乱了,是战马受惊,队伍有些失序,但很快,李庆安下达了冲锋的命令,他战刀一挥,厉声下令:“杀!”
  “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冲天而起,一声接着一声,一片接着一片,整个草原都回荡着这进攻的号角声。
  十万唐军骑兵同时发动了进攻,李晟军从北,李庆安军从南,南北夹击,十万骑兵如大潮奔腾,如一首波澜壮阔的史诗在草原上回唱:强健的马蹄踏平了帐篷,战刀挥过头颅,鲜血迸射,长矛刺穿胸膛,将还未断气的突厥士兵高高挑起,弩机声响,唐军骑兵冷冷收回弓弩,一名突厥士兵张开双臂,惨叫着栽倒在地,一支箭插穿了他的背心。
  这是一场阴山绞肉机,一场十万凶悍唐军骑兵屠杀五万突厥人的修罗场,七十辆马车带来的毁灭爆炸,彻底催毁了突厥人的抵抗意志,无论是史思明的军队,还是仆骨部的军队,都沦陷在一片屠杀的惨叫声中,火烧连营,连天空都被烧红了。
  战马在鲜血汇成的溪流中狂奔,溅起大片的血水,染红了战马的四肢,史思明已经丧胆,当第一声天雷爆炸响起时,他便知道大势已去,是唐军来了,他只有一个念头,逃离大营,保住性命,这两万军队的死活,他已经不在意了,他还有三万军在外面,只离开了一个下午,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竟让他在绝境中觅到了一条生路。
  史思明的反应异常迅速,在唐军前锋刚刚杀进军营的一霎那,他便已率二百亲卫冲到了大营的最北面,前面就是茫茫的草原,但他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三万唐军骑兵从后面杀来,斩断了他的后路,也斩断了他逃生的希望。
  这一刻,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他支走了亲兵,因为那会被唐军注意,他脱去了金甲,因为那会让他鹤立鸡群,他扮成了一个小兵,一个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小兵,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他确实成功了,唐军数千骑兵向他亲兵队追去,他们显然发现了那支亲兵的与众不同,也猜到了史思明就在其中。
  但史思明却没有丢掉战马,没有战马,他就将无法远行,他混迹在一群仓皇西逃的小兵中,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唐军的漏洞,那就是西南角,似乎没有唐军杀入,史思明大声叫喊:“向那边!那边可以逃命!”
  千余名士兵放佛没头的苍蝇,任何一个可以逃命的空隙,都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被史思明鼓动着,向西南角的空隙中奔去,史思明是他们中间唯一骑马的人,是那么显眼,他也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显著,但他又舍不得弃马,在犹犹豫豫走中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奔逃。
  但只逃出数百步,他们便发现不对劲了,这边不是没有人,而是这边的军队没有参与冲杀大营,只见黑压压的数千军队列阵在数十步外。
  这时,史思明忽然想起一事,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没有进攻的唐军军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里是唐军主帅所在地。
  是李庆安吗?他脑海里本能地想到了这个名字,这个让他一生都胆寒的名字,这个让他一生最怕的人,他觉得自己快没有力气了,勇气丧尽,仿佛八年前在杨花花寿宴上比赛壶箭的那一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在火光映照中他仿佛看见了一顶金盔在闪耀,他的心吓得要停止跳动了,就这样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金盔,脑海里一片茫然,忘记了逃跑,忽然,他猛地摘下弓箭,搭上一支箭,瞄准了远处的金盔。
  放佛就是上苍的刻意安排,这个西南角正是唐军主帅李庆安所在之地,李庆安和史思明又一次相遇了,火光映照在史思明的身上,他那稀疏的黄头发格外引人瞩目,李庆安也摘下弓箭,他一眼便认出了史思明,六十步外,那种征服的欲望强烈冲击着他的头脑。他的弓箭也拉开了,一支铁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瞄准了六十步外那颗头发稀疏的头颅。
  八年前,他们是比试壶箭,那又叫文射,他在最后一箭击垮了史思明的意志,而今天,他们同时又将弓箭对准了对方,仿佛又在进行一场比试,不同的是,这一次叫做武射,而且只有一箭。
  李庆安的亲卫刚刚反应过来,拿着盾牌奔上前,李庆安的铁箭在这一瞬间射出了,此时,史思明的手抖得厉害,就像他当年最后一箭始终无法投出一样,他这一支箭也始终射不出去,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耳畔只有咚咚的鼓声在响。
  就在他最后的一次犹豫时,他只看见一支黑影从他瞳孔内飘过,随即他的额头一阵剧痛,仿佛大脑裂开了,一支铁箭射穿了他的头颅,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史思明仿佛听见最后一声鼓停止了,他置身于一个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内在举行盛宴,到处是衣着华丽的宾客,李庆安就站在他对面,脸上挂着胜利微笑,俨如当年一样年轻。
  他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败在李庆安手上,史思明仰天从马上栽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眼中已经没有生机。
  庆安三年四月,史思明在诺真水城被李庆安一箭射杀。


第七百零四章 踏平胡都
  翰儿朵八里,回纥的都城,在葛勒可汗亲率十万大军出征后,这里只留下一万军队镇守,由回纥太子移地健统帅。
  几年前,唐军就曾经联合葛逻禄、同罗、沙陀等部族,一举攻克了回纥人的老巢,令葛勒可汗痛彻于心,而今天,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又再一次上演了。
  庭州都督崔乾佑率八千唐军,联合沙陀、同罗、黠戛斯,一共六万大军,绕过乌德鞬山,从北面杀至。
  绿色的草原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翰儿朵八里以北十余里的草原上都布满了战死的尸体,冷风吹拂着残破的回纥大旗,残阳如血,清冷的晚霞洒满了这片充满着绝望的土地。
  一场战役刚刚结束,太子移地健统帅的一万回纥军被六万唐胡联军包围,他们顽强抵挡,但最后被狼群一样的同罗骑兵冲垮,全军覆没。
  崔乾佑和几名首领正在视察战场上的情况,副将颜思翰将一颗人头奉上,“都督,这是回纥太子的人头,被卑职一箭射杀!”
  “好!记你次功。”
  崔乾佑回头对阿布思笑道:“这次冲垮敌军,同罗军居功第一,可喜可贺啊!”
  阿布思连忙谦虚道:“哪里!哪里!这都是崔都督指挥有方,我们不过是崔都督驱使的犬马罢了。”
  阿布思久在大唐当官,也学会了汉人官场上的客套,两人都笑了起来,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朱邪尽忠轻微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尽管声音很小,但包含了一丝不满,他心中不满,本来他的军队离回纥最近,应该由他来冲击,但崔乾佑却把这个机会给了阿布思,使他心中十分郁闷。
  崔乾佑瞥了他一眼,他心中冷笑了一声,这么简单的功劳,他怎么可能给沙陀人,他笑眯眯道:“朱邪将军不用担心,功劳还会有很多,而且大功劳会在后面,这点饭前小菜我就不给你了,我没猜错的话,葛勒可汗一定会派援军回来,那才真正的较量,我会把机会给你。”
  朱邪尽忠的心中这才舒服了一点,他看了看远方的翰儿朵八里城,兴奋地对崔乾佑道:“那攻下城池就给我们吧!”
  “不行!”
  崔乾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上将军有令,翰儿朵八里必须由唐军拿下,所有的战俘都由唐军处置,你们不得插手。”
  阿布思见朱邪尽忠一脸不高兴,知道他还是没有明白这场战役的目的,便对他道:“朱邪将军,当初出兵前说得很清楚,这次所有的战利品都归大唐,大唐会给沙陀人土地作为补偿,我可记得你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朱邪将军,草原人可是讲究一诺千金。”
  朱邪尽忠冷冷看了他一眼,“我当然会信守承诺,不用你来吩咐!”
  “好了!好了!”崔乾佑连忙笑着打圆场,“两位就不用争了,就麻烦两位先打扫战场吧!如何?”
  打扫战场虽然掩埋尸体比较麻烦,但同时也能得到兵器、盔甲和马匹,他们都是愿意的,朱邪尽忠掉转马头便抢先而去。
  “儿郎们听着,打扫战场,有用东西皆留!”
  阿布思施一礼正要离开,崔乾佑却给他使了个眼色,阿布思拉住缰绳,缓了一步,待朱邪尽忠远去,崔乾佑这才对他低声道:“我刚刚接到上将军的命令,中原开矿缺少劳力,回纥的普通牧民就不用杀了,可留下他们,不过回纥贵族和大臣一个不留,待城破后,我会把这些贵族和大臣交给你来看管,等晚上……你明白吗?”
  阿布思点点头,“我明白了,但也给要朱邪尽忠说一说。”
  “我会告诉他,你去吧!城破后,回纥人的盔甲兵器我都赏给你。”
  阿布思大喜,调转马头回本部去了,崔乾佑一声令下,“命唐军集结,兵发翰儿朵八里!”
  ……
  半个时辰后,八千唐军骑兵兵临翰儿朵八里城下,此时城内只剩下一千守军,十万回纥民人心惶惶,就仿佛末日要到来,崔乾佑下令用回纥太子的人头招降,投降,可免除屠城,若顽抗不降,城破后将屠尽全城。
  不多久,城门开了,一千多回纥士兵放下武器,脱去盔甲,举手出城投降,崔乾佑命令将他们押到唐军大营看管。
  很快,回纥次相俱陆莫达干率领三百余名贵族大臣出城投降了,他们跪倒在地,卑微地磕头,“恳求唐军保全性命!”
  崔乾佑呵呵一笑:“唐军一向善待诚心投降之人,各位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各位。”
  三百多贵族大臣感激万分,人人称颂大唐心胸广阔,赞扬唐军乃仁义之军,崔乾佑暗暗冷笑一声,又回头命颜思翰道:“带大臣和贵族去军营休息,他们都是有身份之人,不可怠慢了。”
  颜思翰答应一声,便对众人道:“大家请跟我走吧!我会善待诸位。”
  回纥贵族们面面相觑,他们可不想离开城内,俱陆莫达干上前道:“将军,能否让我们留在城内,大家都不习惯住军营。”
  崔乾佑的眼睛笑眯了起来,“怎么会呢!让你们去军营是为了保护你们人身安全,你们要知道,同罗人、沙陀人,还有黠戛斯人都来了,他们一旦进了城,可就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了,去唐军军营,至少他们不敢乱来。”
  众人听说得有道理,尤其是同罗和黠戛斯人,恨回纥人入骨,留在城内确实不安全,可他们又担心自己家产的妻女,崔乾佑仿佛知道他们的心思,便又道:“你们的妻女唐军会保护好,家产最多给你们留一半,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能保住妻女就行,他们也知道,家产能保住一半,那已经很不错了,众人便不再坚持,跟着颜思翰去唐军大营了。
  崔乾佑望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道杀机,李庆安给他的命令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也就是说,除了这三百余人,他们的子女也必须一概杀绝。
  他一声令下,“入城!”
  八千唐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翰耳朵八里城,唐军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要先控制住这座都城,暂不进行人口迁移,除了平民之外,贵族大臣一概杀绝,这就是掘了回纥人的根。
  唐军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戒严,一队队骑兵在城内奔驰,他们用突厥语命令一群群涌上大街,准备逃难的民众回家,任何人不得出家,违令者处斩!
  很快,大街上变得冷冷清清,再无一名回纥人,只有唐军巡逻的骑兵,唐军随即开始抄没回纥国库和回纥贵族的府邸,数十万件皮毛,不计其数的绫罗绸缎,金银和大唐的铜钱,积蓄了几十年的财富。
  ‘当啷!’一连串金属撞击的悦耳声,数十枚拜占庭的金币从崔乾佑指缝滚落,这是从一名贵族家主抄获的三箱金币,足足有十万枚,金币的光芒照亮了崔乾佑的眼睛,这种金币和安西银元是一比二的比值,那这些金币就价值二十万贯,崔乾佑眼睛眯了起来,钱不是很重要,他喜欢这种黄金沉甸甸的感觉。
  崔乾佑回头对亲兵道:“这三箱金币我收下了!”
  “将军,万一被人告发怎么办?”亲兵有些担心。
  “没事,只要把握好这个度,上将军也不会责罚我,收下吧!”
  “是!”几名亲兵将金币送去了军营,崔乾佑也沉思了片刻,李庆安给他的信中写得很清楚,严肃军纪,诸军不得私贪钱物,那他贪下这十万金币,会不会真的触怒李庆安呢?
  他不由又想到了李庆安曾经给他说过的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他并不反对士兵抢掠,这是鼓舞士气的一种有效办法,关键是水不能变浑。’
  李庆安的这句话,崔乾佑牢牢记住了,他也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那就是把握一个度,可以利已,但绝不能贪得无厌,这么多跟随他打江山的弟兄,相信他也不会亏待。
  正是把握住了这个度,崔乾佑决定收下这三箱金币,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有士兵大声道:“都督,紧急军情!”
  崔乾佑一惊,连忙快步走出来,“什么事?”
  来的是一名斥候,他急禀报道:“我们有弟兄在南面发现一支军队,大约三万人,距离我们只有五十里。”
  “来得这么快?”
  崔乾佑有些奇怪,他们是昨晚晚上才露面,葛勒可汗就知道他们了吗?难道他也有探子?有探子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崔乾佑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么多了,他立刻令道:“让朱邪尽忠来军营见我!”
  他翻身上马,急催战马,向城外军营疾奔而去,崔乾佑带着百余骑兵一路奔回了大营,片刻,朱邪尽忠也赶到了,尽管他负责打扫战场,但他心中还是不爽,回纥军的装备并不好,都是皮甲,战刀和长矛也差劲,远远不能和唐军的武器装备相比,让他心中十分失望。
  “崔都督,你找我吗?”
  “嗯!”崔乾佑点点头,笑道:“对打扫战场满意吗?”
  “不是太满意,回纥人的东西不好!”
  崔乾佑收了笑容,望着他淡淡道:“那你要怎么样才满意呢?想要回纥人的库房吗?”
  “不!不是!”朱邪尽忠摇头否认,“我既然答应过都督,我焉能再出尔反尔?”
  “那你想要什么?”崔乾佑注视着他。
  “我要翰儿朵八里,要这片土地!”朱邪尽忠毫不掩饰心中的欲望。
  他见崔乾佑眉头一皱,又立刻道:“我知道需要用军功来换,我愿意,但我希望崔都督能给我机会。”
  崔乾佑呵呵笑了,“我请你来就是要给你这个机会,我刚刚接到斥候禀报,大约有一万五千回纥军正向翰儿朵八里而来,我马上要率军去迎战,你愿不愿意为先锋?”
  朱邪尽忠心中算了一下,一万五千回纥军,虽然和他的军队相当,但他的装备更加精良一点,应该没有问题,他当即答应了,“我这就前去迎战!”
  “好!沙陀部为先锋,我立刻率军前来接应。”
  崔乾佑望着朱邪尽忠兴冲冲走远,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沙陀人自诩为金山之狼,但他知道金山狼群不仅凶猛,而且极为狡猾,在狡猾这一点上,这个朱邪尽忠差得远呢!他就是一个蠢货,他来当沙陀人首领,只能说是沙陀人需要为他们的选择而付出代价。
  他随即对亲兵道:“立即去将阿布思和阿热利给我找来!”
  ……
  崔乾佑一直想不通回纥人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快,那是因为他走进了一个非回纥援军不来的误区,事实上,这支向翰耳朵八里赶来的军队并不是回纥军,而是仆固瑒的军队,他率两万部族军和一万史思明的军队,一路疾奔,终于赶到了翰儿朵八里。
  仆固瑒慢慢勒住了战马缰绳,他刚刚得到前方探子的禀报,一支骑兵队伍已经出现他前方十里之外,约一万五千人,探子形容是大多身着白色披风,仆固瑒便猜到了,这是沙陀骑兵,李庆安的走狗之一,当年他父亲曾和这支骑兵打过很多次交道。
  他们是从翰儿朵八里来,那么就是说翰儿朵八里出事了吗?而且沙陀人是居住在居延海,他们来到大漠腹地,只能说是当初的悲剧再一次出现了,唐军、同罗军和沙陀人又一次攻破的回纥人的老巢,肯定是这样,他来晚了一步。
  “仆骨将军,我们怎么办?”旁边的大将朱希彩问道。
  仆固瑒没有犹豫,他只说一个字,“打!”他们没有选择,本来就是破釜沉舟,没有回去的粮食,而且他们的探子没有发现还有别的军队,那就说明只有沙陀人一支军队来迎战。
  仆固瑒听他父亲仆骨怀恩说过,沙陀人欺弱怕硬,如果发现对方军队比他们多,他们就会远遁,如果比他们少,他们就会像狼一般扑上,这样可利用计取,仆固瑒已经决定吃掉这支军队,他略一沉思,便对朱希彩道:“我们可分兵两路,我率一万军前去诱敌,你率两万军后撤,待我缠住对方,你再包抄而上。”
  朱希彩点头赞道:“此计大妙!”
  他便调转马头,一挥手,两万大军随他向后而去,渐渐地越去越远,仆固瑒按住马头等待,他眯着眼打量着前方,这时他已经看见了在草原尽头,出现了一条黑线,来了!他冷笑了一声,全歼沙陀人,他去居延海称王去。
  “全军准备战斗!”
  一万仆骨骑兵举起了长矛,列队整齐,准备迎战沙陀人。
  草原上,朱邪尽忠率领一万五千沙陀骑兵已经拦截住了目标。
  “酋长!”一名骑兵飞奔来禀报,“对方只有一万军队,没有一万五千人!”
  朱邪尽忠眯着眼打量着对面的军队,他也感觉不像一万五千人的样子,明显比他们少,他不由轻蔑一笑,崔乾佑说这是回来救援的军队,他就觉得不可能,那有那么快,这最多是回来催粮的军队,正好给他们打打牙祭。
  他回头高声大喊:“各位弟兄看见了吗?我们的战利品来了,让我们证明,沙陀人的战刀要比同罗人更加锋利,翰耳朵八里,将是沙陀人的土地!”
  “翰耳朵八里!”
  “翰耳朵八里!”
  沙陀骑兵群情激昂,每个人都无比向往着脚下的这片富饶土地。
  “杀!”
  “杀啊!”
  沙陀骑兵爆发了,草原上陡然响起了马蹄奔腾,向回纥骑兵掩杀而去,一万五千骑兵奔驰,铺天盖地,势如山崩海啸,朱邪尽忠憋足了劲要拿下脚下这块土地,这关系到他们沙陀人未来的兴盛,他挥舞战刀,嘶声狂吼:“杀上去,让回纥人在我们脚下匍匐吧!”
  仆固瑒也下达了出击的命令,他也高声大喊:“仆骨部的弟兄们,我们要活下去!”
  “活下去!”
  一万仆骨骑兵高声怒吼,催马出击,无边无际的战马群在草原上疾驶,战旗飞扬,长矛如林。
  两支骑兵俨如两片黑色的大潮从南北奔涌而来,越来越近,最后轰然相撞,开始你死我活的惨烈厮杀……
  ……
  崔乾佑率领三方四万联兵就在三十里外,他一点底都不着急,斥候将一个个情报送来,使他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这是一支仆骨部的骑兵,他们也是来偷袭翰耳朵八里,只不过是来晚了一步。
  对方很狡猾,三万骑兵,竟然用一万骑兵诱敌,这也好,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瞥了一眼阿布思,见他脸上毫无表情,便笑问道:“阿布思将军,你和你的部属是否以为我做得过份了?”
  阿布思摇摇头,“我的部属只听我的想法,他们没有任何想法。”
  “那你是什么想法?我很想知道。”
  阿布思淡淡一笑,“不识时务,咎由自取!”
  崔乾佑抚掌大笑,“同罗有你这样的首领,是他们的幸运,我也祝愿同罗能早日建国,为大唐镇守西方大门!”
  “不!”阿布思摇了摇头,“同罗不会给大唐守门,我们只会远远离开唐朝的大门,做大唐的一座烽火台。”
  崔乾佑笑容消失,他轻轻点头,用一种少有的诚恳语气道:“阿布思将军,你比我还清醒!”
  这时,书名骑兵从远方疾奔而来,大声禀报道:“禀报都督,沙陀军被敌军左右夹攻,大败,死伤极其惨重,已达七成以上,朱邪将军也不幸阵亡!”
  崔乾佑轻轻叹了口气,他立刻下令道:“全军出动,去救援沙陀军!”
  ……
  庆平三年四月中,沙陀人遭遇到了北上的仆骨部军队,尤其轻敌,一万五千沙陀人被三万仆骨部骑兵夹攻,死伤惨重,待联合军赶来救援时,仆固瑒已经率胜利之军远去,草原上只留下了一片死尸和伤兵。


第七百零五章 包围回纥
  “队正,我们能找到吗?”
  茫茫的大草原上,十名骑兵前后紧跟一起疾速飞奔,其中一人大声问道。
  “总之……要尽力找!”风声很大,队正的声音时断时续,“他们……十万人,目标很大!”
  这是一队唐军斥候,他们的任务是找到回纥军主力,回纥十万大军从翰耳朵八里南下,但现在他们却突然失踪了,像空气一样在草原上消失,几天都没有找到,李庆安便派出数十支斥候小队,像撒网一样,让他们在茫茫草原上搜寻。
  这一支小队是负责搜寻阴山东段的南麓,方圆几百里都是他们的搜寻范围,已经搜寻了两天,现在他们已经靠近了阴山南麓一带。
  “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他们已经连续奔跑了三个时辰,着实有些累了,慢慢放缓了马速,四处寻找一个可供休憩之处,远方便是莽莽群山,山峦起伏,山体陡峭,山脚下分布着大片森林。
  “我们去树林休息,说不定还能射一只獐子当晚饭!”
  齐队正一指北面的一片树林,众人立刻打起精神,向树林奔去,草原上的特点是看着似乎近,其实还有很远,这一片树林离他们足足还有十里,离树林还有两三里时,为首的队正忽然一摆手,“等一等!”
  众人顿时勒住了马,“你们快看!”齐队正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
  众人向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数里外有两个小黑点正向这边奔来,“好像也是骑兵!”
  “进树林隐蔽!”
  齐队正一催马,带领着手下向树林边缘隐去,他们迅速躲进了最近的一片树林,一直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个小黑点才渐渐近了,他们也看清楚了,是两名回纥骑兵,估计是巡哨之类,他们迅速向这边奔来,看他们的速度,他们不会在这边停留。
  “射马!”
  齐队正当即下令,其余九名手下都端起了骑弩,瞄准了对方的两匹马,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到他们三十步外了,却没有发现这边有人,事实上是他们大意了,刚才唐军斥候冲进树林时曾惊起一片飞鸟,他们竟然没有注意到,或许他们认为,这边不可能有任何军队存在。
  “射!”
  队正一声低令,十支淬毒弩箭同时射出,全部射中了两匹战马,两匹战马先后扬蹄长嘶,重重摔倒在地上,将两名回纥骑兵也甩出一丈多远,他们吓得魂飞魄散,爬起来就跑,但唐军斥候已如一阵风似的冲上前,用长矛顶住了他们的喉咙,两名回纥士兵不敢再动,乖乖举起了手。
  “把他们带进树林!”
  几名士兵上前,将他们搜了身,又将他们两手反绑,将他们推进了树林,片刻,在唐军的拷问下,两名回纥士兵分别交代了,结果令唐军斥候大吃一惊,回纥主力竟然离他们不到二十里。
  齐队正使了个眼色,几名士兵猛地将回纥骑兵一刀杀死,将他们和马匹的尸体都藏好,这才沿着树林向前方奔去。
  很快,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山坳,外面是密集的森林,森林宽达数里,两名骑兵便是从这里出来。
  他们进了树林,一直沿着山坳向里走,阴山宽达百里,中间还有不少山间草场,可以藏百万大军,如果不进阴山内寻找,根本就发现不了。
  几名唐军约行了十几里,前方似乎有回纥人的岗哨了,他们不再前行,而是藏身在树林中,一直等到天黑,这才由队正带着另一个弟兄沿峭壁边缘继续向前探查,没有骑马,两人在峭壁的缝隙中不断躲闪,绕过了回纥人的几处岗哨,终于来到一座低岗前。
  他们爬上一块巨石,向低岗的另一边眺望,顿时将他们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一片山间草地上,火光点点,密集得俨如天上的繁星,那是回纥人的篝火,在篝火的映照下,黑黝黝的帐篷一眼望不见边。
  齐队正心中狂喜,他们找到了回纥主力,此时他按耐住内心的激动,拉了一下士兵,两人悄悄从原路返回,非常小心,生怕惊动了回纥哨兵,他们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退回树林,又退出了山坳,回到了原来伏击回纥哨兵的树林,搭起一座小帐篷,掩盖住了烛光,帐篷内,齐队正正仔细地绘图,将回纥主力所在阴山的位置标注得非常清楚。
  等墨迹干了,他这才塞进一只小竹筒中,递给了手下,“发送回去吧!”
  士兵接过竹筒,从马上取下鹰笼,里面有一只信鹰,他将竹筒绑上鹰腿,打开了笼子,一声轻叱:“去吧!”
  雄鹰从笼子里冲天而起,直刺云霄,一声清亮的鸣叫,它振翅向西方飞去。
  “队正,那我们怎么办?”
  齐队正望着黑黝黝的山体,笑了笑,“我们自然是盯住回纥人!”
  ……
  自从歼灭了史思明军队后,李庆安又率大军撤回了黑城,同时,唐军还俘获了近二十仆骨部的族人,李庆安命行军司马辛云京将这些突厥牧民押送去九十九泉,和李光弼俘获的同罗、思结两部族人汇合,一共四十余万突厥内附之民。
  这些普通牧民他将押送去河东暂住,待整个回纥战役结束后,所有草原牧民都会改为矿籍唐民,分配去各大矿山定居,耕田织布,正式成为大唐的普通平民。
  但李庆安最关注的还是回纥葛勒可汗的去向,现在已经是四月下旬,他们出兵草原已经快一个月了,回纥十万主力依然不见踪影,就是忽然集体失踪一样,让李庆安深深困惑,他们当然不会失踪,而藏了起来,那他们会藏到哪里去?
  大帐内,李庆安站在沙盘前久久凝视着阴山,他相信回纥主力一定还在阴山附近,只是阴山长两千余里,宽愈百里,让他很难找到回纥主力的藏身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葛勒可汗已经不会再有进攻大唐的想法,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只是借口进攻大唐来吞并史思明和内附突厥,从他这次出兵畏手畏脚便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进攻大唐的自信。
  回纥纵兵南下和大唐出兵北上仅仅只是一种巧合,不管回纥人要不要进攻大唐,李庆安都决定利用消灭史思明的机会,彻底铲除北方的威胁。
  沉吟到这,李庆安忽然问身旁的李晟,“李抱真那边情况怎样了?室韦部有消息吗?”
  李晟刚刚走进大帐,就是要向李庆安汇报渤海那边的情况,只是李庆安在沉思中,他才没有打扰,他立刻道:“李抱真刚刚送来消息,室韦已经投降,愿意接受汉化,进入渤海国为耕农。”
  “我特别叮嘱的那个部落,室韦蒙兀部,他们是否已按照我的方案迁入中原?”
  “有!蒙兀室韦部的一万余人全部被打散,迁入新罗、河南、河北,和汉人及新罗人混居,这项事情正在进行中。”
  李晟有些不明白,蒙兀室韦部只是室韦部中的一个小部落,很少为人所知,为何李庆安这么重视?
  正在疑惑时,外面忽然有脚步声跑来,有亲兵大声禀报:“禀报上将军,禀报李副将,我们有斥候发现了回纥军主力,有信送至!”
  李庆安和李晟同时大喜,李庆安连忙令道:“快把信拿进来!”
  片刻,一名亲兵将一管鹰信拿了进来,呈给李庆安,李庆安从信筒里取出一幅绢纸,竟然是一幅地图,他将地图展开,李晟也将烛台靠拢一点,烛光下,只见地图画得非常详细。
  “我们在这!”
  李庆安指着一个黑三角标志,他的手指又向东移动,最后停在阴山内的一个黑圈点上,这里就是发现回纥军的主力所在了。
  “哼!居然在六百里外的阴山内,难怪我找不到他们。”
  李庆安不由冷哼一声,“看来他们还不知道翰儿朵八里失陷的消息。”
  “我有点不明白,葛勒可汗为什么要一直躲在阴山内?”李晟眉头紧锁着问道。
  “那是因为你一直和吐蕃人打仗的缘故,所以不懂突厥人。”
  李庆安笑了笑,给他解释道:“突厥分裂后,部族众多,基本上都是各成一派,回纥人虽强大,但它们也不过是其中一支,正因为部族众多,所以各部族之间尔虞我诈,互相利用,互相倾轧,就像史思明藏在阴山内,他就是想等我们将回纥击溃,他再收拾回纥,称霸草原,回纥其实也一样,他最初急着出兵,是想收服史思明和其他几部突厥,可发现我们已经出兵,他便便迟迟不来了,却又不肯回去,就躲在阴山内等待我们过去,然后他们再出来抢掠被俘的突厥子民,我估计这就是他的目的。”
  “难道他不怕老巢再一次被偷袭吗?就像上次一样?”李晟还是有些看不透。
  “很简单!因为他不知道我是本来就要出兵北伐回纥,他还以为我是临时调兵防御他南下,那样,同罗远在西方,北庭军队也不来及,只有居延海地一万多沙陀人,他不怕,如果他知道我早在冬天时便开始从北庭和同罗等地调兵,我估计他死也不敢离开翰耳朵八里一步。”
  打了多年的交道,李庆安已经看透了葛勒可汗内心的自卑和黑暗,他就像一条既贪婪又怯弱的狗,缩在阴山内等待一口残羹剩饭出现,可现在,他自己也成了被猎杀的目标。
  这时,李晟仔细看了看沙盘,对李庆安建议道:“上将军,我有一个建议,可以全歼回纥军。”
  “你说!”李庆安对李晟的战术还是十分佩服。
  李晟用木杆指着九十九里泉道:“上将军发现没有,其实回纥军躲藏的地方离李光弼将军的驻地很近,相距只有四百余里,或许正如上将军所言,他们还是想吃掉突厥被俘牧民,如果这时候李光弼将军向后撤军,将几十万突厥男女留在九十九泉,作为一个诱饵,我想即使回纥不会一下子冲上去吃掉诱饵,也会在一旁虎视眈眈,等待机会……”
  “然后呢?”
  李庆安对李晟的建议非常有兴趣,李晟说得非常对,回纥人就像草原狼一样多疑、贪婪,看见有猎物就不会轻易离去,也不会轻易下口。
  “然后……”
  李晟用木杆一指诺真水城,“然后我们再从这里迅速越过阴山,到回纥人的后方截断它们的退路,这时李光弼的大军再重新压上,我们三十万大军便可将回纥人困死在阴山中。”
  “妙!此计大妙!”
  李庆安击掌称赞,李晟不愧是名将,听完自己分析回纥人的心理,便能举一反三,果然厉害。
  “就按照你的办法行事,你现在立刻去整军,我写信给李光弼!”
  ……
  李庆安采纳了李晟的建议,唐军开始行动了,当天夜里,十五万唐军连夜出发,留下一座巨大的空营和五千军马,用以迷惑回纥人探子。
  五天后,大军越过了阴山,调头向东而去,就在李庆安率大军向北进发之时,李光弼也接到了李庆安的命令,他命令将三十万突厥人老弱妇孺留在九十九泉,他自己则率领十五万大军押解着十余万突厥青壮向南撤军,用三十余万人的突厥妇孺作为诱饵,来引诱回纥人的捕食,只留下不到一万军驻守。
  李晟这条计策的核心,就在于让回纥留在阴山内不离去,给唐军的包围争取时间,正如李庆安对突厥人的了解,回纥人也是突厥人一支,他们以狼为崇拜,狼的最大特点就是多疑而善于等待,它们一旦发现猎物就不会轻易放弃,而是会耐心等待机会,会仔细观察周围是否安全,等到了十足的把握后,再向猎物闪电般突袭。
  这些狼的特性,在回纥人的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回纥大营内,葛勒可汗已经得知了唐军大军撤离九十九泉的消息,向南而去,现在那里还有数十万没有来得及撤离的突厥妇孺,另外只剩下不到一万的唐军。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唐军在先撤离一部分突厥人,为什么不撤妇孺而撤青壮,极可能是唐军怕突厥人闹事而采取的分离法,用妇孺来作人质,要挟青壮听话南下,这是安西军的一贯做法,在安西时他们也是这样对付吐蕃人,分离妇孺,让吐蕃青壮男子为他们乖乖开矿。
  难道这一次也是这样吗?
  葛勒可汗心中充满了疑惑,他觉得唐军不该这么轻易把人留在草原上,或许有阴谋,但几十万妇孺无疑又强烈地诱惑着他,妇女和儿童对任何一个草原民族都是巨大的诱惑,意味着人口繁衍滋生,就这么疑惑和担忧,又充满了攫取这些人口的欲望,他这次率军南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吃掉史思明和内附大唐的突厥人,史思明他已经没有希望,但这些突厥人他就无论如何不甘心放弃了。
  他就这么犹豫地观察着情况,将一支又一支的回纥探子派去了九十九泉及其周围,就像狼群也有探狼在刺探猎物一样,而黑城那边另一支唐军在覆灭史思明大军后,便一直在整军休息,并没有北去的迹象。
  回纥大军在怀疑和巨大的诱惑中等待机会,他们却不知道,他们自己已经成了唐军的猎物。
  又过了近十天,葛勒可汗再也忍不住,他率十万大军离开阴山,准备南下九十九泉攫取这数十万突厥妇孺、这个让他们无比眼红的猎物,一个令他既懊悔又震惊的消息传来,唐军的十几万大军又杀回来了,而且速度极快,正向他们这边杀来。
  葛勒可汗又悔又恨,他在犹豫观望中失去了一个巨大的财富,如果他当初当机立断南下掠夺人口,那现在他已经在返回翰儿朵八里的途中了,他丧失了机会。
  葛勒可汗知道没有机会了,当他返回驻地,准备越过阴山回翰儿朵八里时,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吓得他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另一支十几万人的唐军已经截断了北边的出口。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急要向南突围,而这时,李光弼的十五万大军已经追上了他,十几万大军堵在阴山南面。
  一北一南,三十万唐军将十万突厥主力围堵在一条,长一百余里,宽二十里的阴山峡谷之中。


第七百零六章 楚州异兆
  夜幕初降,一辆马车驶出了大明宫,等在大明宫外几十名侍卫同时迎了上去,马车宽大华贵,车门顶上挂着一盏灯笼,橘红色的灯光下,‘相国张’三个黑字显得格外耀眼。
  这是右相国张筠的马车,他刚刚下朝,准备回自己的府邸了,忙碌了一天,张筠显得有些疲惫,正闭着眼靠着车壁假寐,马车转了一个弯,进入了朱雀大街,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吩咐道:“暂不回府,去裴侍郎的府邸。”
  裴侍郎也就是吏部侍郎裴旻,同时官拜太子少师,他虽然是以侍郎的身份入相,但他在七相中的资格仅次于张筠,当年,他可是朝廷右相,朝纲危亡,他力担大局,赢得了朝廷广泛的赞誉,连张筠有时也会嫉妒他的威望。
  但今天他去裴旻府,是有一件大事和裴旻商议,今天下午裴旻有些感恙,早早回府了,可就在他刚刚回府不久,楚州太守崔侁便进京献宝了,献定国宝玉玄黄天符等十三枚宝玉,这是楚州定慧庵一名老尼姑真如在井中打水时发现,一共十三枚宝玉,皆举世罕见之珍宝。
  更让人惊奇的是第二枚宝玉玉鸡上刻着一行字,宝玉出,天下定,第三枚宝玉谷璧上也刻着一行字,宝玉现,圣人出。
  字迹古朴,看得出都至少有百年历史,这件事立刻轰动了朝廷,这可不是前段时间的那种造假瑞兆,翰林大学士、国子学博士李白认出了这十三件宝玉,这应是隋初江南陈朝贵妃张丽华的私藏至宝,被唤作十三如意郎。
  隋朝大将贺若弼和韩擒虎攻破陈朝后,张丽华和陈后主同时被俘,但这十三件至宝却不知所踪,事隔一百余年,竟然出现在楚州尼姑庵的井中,众大臣都推断,楚州离陈朝国都金陵不远,这定是宫女或者其他嫔妃趁城破时偷了此宝物,躲入定慧庵为尼,宝玉便留在了庵中,事隔百年后的今天,它终于面世了。
  至于玉上的字迹,极可能是当时为了呼应隋文帝定天下而刻,但不知何故,这十三枚宝玉在当时没有面世,而现在居然面世了,让朝中百官人人惊讶,都认为这预示着什么。
  其实预示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也是人人所期盼之事,大唐无圣主久矣,李庆安定国安邦,年轻有为,他若即位,当是大唐中兴之保证,这是顺乎潮流,也是大势所趋。
  现在张筠所思所虑都是怎样帮助李庆安顺利登基,投桃以抱李,报答他对自己器重之恩,楚州的宝玉现身,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契机,这样他便可以发动朝野,为李庆安登基大造舆论了。
  今天是张筠为执政事笔的最后一天,明天将轮到裴旻,今天他去裴旻府邸,既是为了交代一下手中未尽之事,也是想和他商量一下宝玉面世之事。
  马车驶进了崇仁坊,在裴旻府门前停了下来,张筠下了马车,早有裴府家人去禀报了,裴旻迎了出来。
  “张相国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哎!裴少师在羞惭我呢!”张筠苦笑一声,又关切对他道:“裴少师身体不适,就不要出门了。”
  “我回来小睡片刻,已经精神好了很多。”
  裴旻热情地邀请张筠进了府宅,两人来到书房内坐下,侍女上了香茶,张筠笑道:“明天就是少师当值了,今天有些事特来交代交代。”
  裴旻心中有些诧异,一般这种执政事笔交接都是在政事堂内完成,今天他怎么到自己家里来了,心中诧异,脸上却不露声色,裴旻微微一笑,“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裴少师尚不知楚州出宝一事吧!”张筠的目光注视着裴旻道。
  裴旻身体不适,回府便睡了,刚刚才醒来,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不由惊讶问道:“楚州出宝,这是怎么回事?”
  张筠便将楚州出宝的事情给他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这件事已经传遍朝野,很快就会满城风雨,下一旬正好是裴少师轮值政事笔,裴少师可得好好应对啊!”
  裴旻这才知晓了出宝之事,这不就是李庆安的瑞兆吗?货真价实的瑞兆,裴旻也明白张筠的意思,要他好好利用此事做文章,把民意推上去,从裴旻的本意上说,他也希望李庆安能登基,他们都一致认为,李庆安若登基,堪比太宗。
  中唐之乱,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军权失控,现在宗室已经被极大削弱,无论哪一个宗室登基,都无法控制军队,只有李庆安,只有他才能将军队牢牢控制在朝野中央,有军队卫国,再加上政治清明,大唐中兴指日可待。
  但裴旻却有一个小小的私心,他希望能和李庆安再好好谈一谈,甚至可以说是谈判,由政事堂来和他谈判,希望他能明确君权相权的界线,能保持政事堂目前的权力架构,当政事堂和他达成协议后,政事堂将全力推他上位。
  裴旻这个想法得到了颜真卿和郭子仪的支持,但昨晚他和崔宁谈到此事时,却被崔宁泼了一盆冷水,说他是书生意气,他怎么可能和李庆安去讨价还价,如果真是那样,那结局只有一个,解散政事堂。
  昨晚裴旻想了一夜,尽管他也知道,他们现在的政事堂其实都是李庆安安排的,他们哪有资格和李庆安讨价还价,只是他实在是希望大唐不要再出现君权独裁的情况,那样只会导致大唐又一次的衰败。
  开元年间的盛世,可到了天宝就急剧衰败了,原因是什么?原因有很多,府兵制败坏,土地兼并太烈,这些都是表象,而制度崩溃才是主因,就是李隆基在后期架空了相权,皇权凌驾于一切,独裁!
  正是这个缘故,使得三省相权形同虚设,权力没有了监督,没有了制约,李林甫在李隆基的授意下,开始制造一个又一个骇人听闻的大案,权斗剧烈,朝政荒芜,种种本来并不很严重的弊端迅速地扩大了,越来越严重,整个大唐开始从根子烂掉,整个躯体都腐烂了,所以杜甫才痛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前车之鉴,今日之师,裴旻痛定思痛,他希望李庆安即位后,能够划清君权相权的界线,这样,他就是拼了命,也会支持李庆安登基。
  此时,当张筠向他含蓄地表达了要利用楚州出宝一事,对李庆安的登基做好舆论铺垫,裴旻一时有些犹豫,他想等李庆安回来后,大家再坐在一起好好商议。
  “张相国,我们还是等殿下回来再说吧!”
  “为什么?”张筠有些愕然,“裴少帅,难道你不支持殿下登基吗?”
  “我不是不支持,我是希望政事堂能再和他谈一谈,明确一下将来政事堂的权力。”
  张筠明白了,他好像也听说裴旻和颜真卿私下谈过,最好政事堂能和李庆安进行一次谈判。
  张筠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如果政事堂和他谈不拢呢?裴少师是不是就不准备支持他登基,而改换支持别人登基?如果是那样,裴少帅打算支持谁登基?”
  “这……”裴旻有点被问得哑口无言。
  张筠又道:“裴少师,请恕我直言,如果没有赵王殿下撑起这个大唐,大唐早已四分五裂,安禄山也早已杀入关中称帝,胡人饮马中原,汉人生灵涂炭,你我也早成为黄土中一具枯骨,或者卑躬于安禄山膝下,我们还有什么政事堂商讨军国大事吗?裴少帅,不知你想过没有,一国不能无君,这是天道,可大唐无君久矣,为什么又能运转顺畅呢?那是因为赵王殿下早已担负起了君王的之责,不是吗?他已经是事实上皇帝陛下,只不过没有圣上的名分罢了,我们今天要做的事,就是给他名正言顺。”
  “可是大唐有皇帝在,有太后在,怎能说无君久矣?”
  裴旻承认李庆安是大唐的国柱,但他对张筠的这句无君之话很不服,不能因为李庆安的作用,就否认大唐皇帝存在。
  “那个两岁的小屁孩么?哼!听说还尿床。”
  张筠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小皇帝的轻蔑,“裴少师,朝廷上下恐怕只有你当他是皇帝,朝廷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一台,上千名官员大臣,有谁真心去拥戴一个两岁的孩子做皇帝?他能挽救大唐危亡?他能带领百官实现中兴?裴少师,我劝你还是现实点吧!我们只要能尽力保住他一条小命,已经是尽到为人臣之道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就直说吧!”裴旻发现自己和张筠没有共同语言,他已经不准备再和张筠讨论下去了。
  张筠也有点不喜欢裴旻的书生意气,其实他也希望李庆安能继续保持政事堂现在的权力,在这一点上他和裴旻的初衷是一样,但他们的做事风格不同,裴旻比较书生意气,偏向于先签订君臣协议,用协议来约束李庆安将来的皇权,而张筠则比较现实,他认为他们和李庆安没有谈判的余地,只能在以后再慢慢规劝李庆安。
  当然,李庆安现在就做得很好,他也未必会改掉现在的权力架构。
  “裴少师,既然楚州已出宝玉,那就是天意,我希望我们政事堂能够利用这件瑞兆进行大力宣传,让天下士民都明白,赵王殿下登基乃是天意!”
  停了一下,张筠看了看裴旻的脸色,这才又试探着说道:“如果裴少师心中还有疑虑,也不妨称病一旬。”
  其实这才是张筠来拜访裴旻的真正用意,裴旻称病一旬,那就由他张筠再执政事笔一旬,这样,他就有了策划这次瑞兆事件乃至民意的主要功劳。
  裴旻沉吟了半晌,他明白张筠的意思,尽管他始终希望和李庆安谈一谈,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让张筠再执政一旬,他也知道,李庆安登基是大势所趋,他阻拦不了,当然,他也不想阻拦。
  ……
  随后两日,楚州出宝事件便传遍了长安全城,这一次有闻名天下的大诗人李白鉴定,是隋初之物,本来应该在隋初或者唐初出现的宝物,却时隔百年后出现了,虽然有些人认为这只是一种巧合,但绝大部分人认为这就是天意,一时间,长安的市坊军营都在谈论此事,各大酒肆茶楼,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议论着天意的出现。
  ‘宝玉出,天下定,宝玉现,圣人出。’
  史思明和安禄山的造反已经平息,南北唐也已统一,割据荆州和江淮的荆王和吴王都已消失,天下安靖,强烈地预示着大唐新皇帝的出现,预示着大唐中兴的开端。
  在长安东市的太白酒楼内,生意格外火爆,人来人往,客人川流不息,在二楼的大堂内也是热闹非常,百余酒客一边喝酒,一边听一名商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众人听得都入神了。
  商人是洛阳人,一年前带一千匹丝绸随商队去信德经商,最近刚刚回来,看他样子是发了大财。
  “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啊!我居然在大海上看见了我们大唐王朝的龙旗,简直是不可思议……”
  “海上怎么会有旗帜,是从海里冒出来的吗?”有人插口问道。
  “海上这么大,到底在哪里?”又有人问道。
  “不是!不是!是在麻六甲海峡内,我在船上看到了峡口北侧在筑城,城上就插着我们大唐的龙旗,还有唐军,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是激动万分啊!”
  “麻六甲海峡在哪里?离我们这里很远吗?”
  “很远,在安南都护府南面,离安南都护府还有千里之遥,那是个非常重要的海峡,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唐居然在那里也筑城了。”
  “老天!我们大唐的国土现在到底有多大?”有人惊呼一声,“有万里吗?”
  “何止万里!”
  这名商人大声道:“我们大唐疆域何止万里,东起大海,西到阿姆河,南到麻六甲海峡,北到渤海国……”
  这时,终于有一个知情人打断了他的话,“最北好像还不止渤海国吧!我听说渤海国北面的室韦人也投降了李抱真将军,据说再向北走就是极北冰原了,而且赵王殿下正率领三十万唐军和回纥人争夺草原,相信不久就会有胜利的消息传来。”
  大堂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这一个庞大的帝国让所有人都为之炫目,其实心中有点虚荣外,很多人都不太明白,这么大的国土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大家听说了楚州出宝一事吗?”有人把话题转到了长安最热门的事件上。
  “听说了,据说是陈朝宝物,叫什么如意十三郎,沉寂了一百多年。”
  一老者长叹道:“这是天降瑞兴啊!宝玉现,圣人出,我们大唐又要出一个安邦定国的太宗皇帝了。”
  “老丈,你说的是赵王殿下吧!”
  老者点点头,“出一明君,兴盛几十年,出一昏君,国衰几十年,大家都跟着倒霉,我现在只希望赵王殿下能长命百岁,让我儿子孙子都能过上几十年的好日子。”
  “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赵王殿下能让每斗米价永远不要超过一百文,那我就坚决支持他登基为帝。”
  “赵三,你在说梦话呢!你支持不支持有屁用。”
  “你才懂个屁,天下公道自在民心,那些权贵高官天天粉饰国之盛世,天下太平,那才是自欺欺人,大唐强不强盛在于民心,在于我们这些小民,天下是杆秤,民心就是秤砣,只有我们小民支持,赵王殿下才能坐上江山、坐稳江山,也才能继续坐下去,你懂吗?”
  众人正在争论不休,这时有伙计跑来,先堵住楼梯口,再大喊道:“大家快看外面,有士子游行了!”
  众人顿时兴奋起来,纷纷向窗子边跑去,有想下楼去看,却被伙计堵住了,众人只得挤到窗子边去,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正向东市这边走来,打着大旗,拉着横幅,国子监下面的七座学府,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等等各府学子都参加了游行,有超过十万名士子。
  这就是张筠的策划了,他是大唐的文坛领袖,国子监祭酒韩择木是他所举荐,他可以发动大唐的文人来为李庆安造势。
  十万名士子上街游行,国子监祭酒韩择木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数百名博士助教,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帜和标语: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
  ‘支持北伐,踏破突厥!’
  ‘支持赵王登基,大唐中兴!’
  ‘投笔从戎,报效国家!’
  ……
  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年轻人对国家兴盛的渴望,年轻人对大唐中兴的向往,此时都写在一张张充满了热情和期盼的脸上。
  他们是从内心深处支持李庆安成为大唐的皇帝,这是一个小兵的传奇,从一个戍堡小兵一步步成为挽救大唐危亡的柱梁,这是每一个寒门士子的梦想。
  十万士子将用一天的时间游行全城,让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他们对李庆安的支持,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互相传递着签名册,用墨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士子们的大游行引来了万人空巷,近百万长安的民众夹道欢迎,热烈鼓掌,为年轻的学子们喝彩,甚至越来越多的大唐士民也被士子们的热情感染,加入到游行队伍中来。
  一直走到黄昏时分,二十万士子和长安军民终于走到了终点,长安朱雀门,七名士子代表将重达百斤的几十本签名册交给了在这里等候多时的大唐七名相国,表达了他们支持李庆安登基的心愿。
  无独有偶,就在士子们举行大游行的当天下午,近千名朝廷职官,上至右相国,下至从九品小吏,一齐来到大明宫宫前,千名职官向太后请愿,恳请太后下旨重立新君。
  当天晚上,沈太后从大明宫内发出了旨意:‘天降瑞兆,民意沸腾,千官所向,大势已趋,哀家当顺从民意官心,大唐当重立新君,现着令政事堂重选新君,百官公推,新君既定,幼皇当正式退位。’


第七百零七章 箭灭回纥
  阴山内,战鼓声如雷,铺天盖地的回纥军如狂涛般涌来,黑压压的骑兵俨如巨大的地毯,将整个峡口都铺盖了,战马奔腾,杀气冲天,这是一万五千回纥骑兵发动了冲击。
  在北山坳口,一万唐军步弩和六千骑弩已经列阵就绪了,步兵排成三排,骑兵排成两排,一万六千把弩箭刷地端起,冰冷冷地弩箭对准了呼啸而来的回纥骑兵。
  回纥骑兵越来越近,已经进入百步了,呼喊声响彻阴山谷地,已经能清晰看见他们的狰狞面容,骑兵高举战刀,一万五千骑兵形成的冲击气势异常壮观,仿佛整个阴山都在颤抖……
  在唐军队伍中,指挥官贺娄余润脸色冷漠,在他眼中,这些回纥骑兵仿佛已经是行尸走肉,和死人无异,他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准备射击—射!”
  “咚!咚!咚!”密集的鼓声敲响了,唐军的第一轮六千支弩箭脱弦而出,密如飞蝗,黑压压地形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箭网,瞬间便呼啸着射至敌群,箭矢强劲,霎时间回纥骑兵人仰马翻,战马扑地,骑兵被摔出去,随即被卷入密集的马蹄,马踏如泥,使回纥军冲击气势为之一滞……
  但第二轮又是六千支弩箭呼啸着射至……第三轮三千支弩箭射至……又是一轮六千支弩箭射至,唐军以三段射地方式轮射,周而复始,回纥骑兵仿佛就在密集的暴风箭雨中前行,透不过气来,死伤惨重,血雾弥漫,他们的冲击始终集中在百步到五十步之间,他们无法冲破五十步这条生死线。
  战马和回纥士兵的死尸在五十步一线上已经堆积如山,形成一道两丈宽的死尸屏障,事实上,后面的回纥军也很难越过这道屏障。
  三里外,数万回纥骑兵在观战自己军队的突围,唐军铺天盖地的箭矢令他们胆寒,葛勒可汗见前锋冲击军队死伤已经过半,心中万分沮丧,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刚刚接到了消息,他的老巢翰耳朵八里已经被唐军、同罗及沙陀人端了,让葛勒又气又急,唐军或许还会手下留情,但同罗及沙陀人等,那些都是他的死敌,他可以想象他子民的悲惨遭遇,他都要急疯了。
  “再加两万军,命令史朝义,今天无论如何给我冲开唐军的封锁,如果再失败,让他提头来见!”
  葛勒可汗下了狠心,又是两万回纥骑兵漫山遍野冲上去,他想全军压上,可他又怕全军覆没,在患得患失中,他内心矛盾之极。
  唐军除了一万六千弩军外,阵地一里外,还有五万唐军骑兵执弩以待,主将是李晟,李庆安已经将整个拦截指挥权放给了他。
  李晟便将十五万大军分成三班,昼夜不停地监视拦截回纥军队的突围,不给他们一点机会。
  这时,李晟也发现了回纥军增兵的动静,他一声令下,“再加一万五千骑弩!”
  立刻有三支唐军骑兵催马迎战上去,这样一来,唐军弩兵便超过了三万人,这是一支无比强大的弩箭军队,也是安西历年来所投入弩军人数最多的一次,弓弩军和陌刀军从来都是大唐对付游牧民族最犀利的两支军队,尤其是万人弩兵阵,那更是草原骑兵的噩梦。
  唐军的训练有素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三万弩军在军旗的指挥下,迅速转换阵型,融汇排列,在极短的时间内再一次形成新的三段射阵型,但这一次更加强大,每一轮都是一万支箭射出。
  两万余回纥骑兵俨如山中吹起了一股狂风,千军万马向唐军阵营冲来,马蹄敲打着阴山,气势骇人,三万唐军骑兵却稳如泰山,三万把骑弩齐刷刷地端起,冷冷地瞄准了俨如惊涛骇浪般奔腾而来的回纥骑兵……
  “射!”
  鼓声大作,万箭齐发,强劲的箭矢像死神卷起的风暴,霎时间便席卷进了密集的回纥骑兵群中,惨叫、马嘶、匍匐摔倒,当一轮三万支弩箭射进回纥骑兵群,就俨如秋风秋雨横扫落叶,一阵疾风骤雨后,回纥骑兵群便已死伤近三成。
  指挥这次突围的回纥副将之一是史朝义,葛勒对他已经恨之入骨,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头上,若不是他来求援,回纥怎么会面临被毁灭的危机,史朝义被迫亲自上阵,担任冲击指挥官,也就是敢死队队长。
  第一轮惨败,他侥幸躲过一死,只是战马被射倒,他逃脱一条命,可第二轮二万军再次压上,他又再一次成了前锋。
  史朝义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他只求一死,史朝义挥舞战刀大声叫喊:“冲上去!冲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唐军的第二轮三万支又一次发射了,俨如蝗群掠过草原,再次扑进了回纥人的骑兵队之中,这一次史朝义没有幸运之神垂青了,他同时被三支弩箭射中,惨叫一声,栽倒下马,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心脏,史朝义当场毙命。
  高坡上的葛勒可汗亲眼目睹史朝义被射死,史朝义之死他毫不怜悯,但他的回纥精锐战士就像草芥一样被唐军的弩箭大片大片杀死,令他心都要滴出血来,再冲下去只能是全军覆没。
  葛勒可汗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只得痛苦地放弃这一次突围,“全军撤回大营!”
  这已经是他第七突围失败了,累计死伤已经超过五万人,就算把全部大军压上去也不行,唐军也有五万大军在一里外候命,人多,死得会更多。
  他一声令下,剩下的一万六千余回纥骑兵便如潮水般退回来了,随即大军退回了大营内,阵地上只留下遍地尸体和痛苦呻吟的伤兵,鲜红染红了山间草原。
  李晟见回纥骑兵已经撤退,便下令道:“除轻伤者可俘虏外,其余重伤一概杀死!”
  ……
  唐军大营位于战场五里之外,紧靠阴山北麓低缓的矮坡下,尽管唐军大营依然没有使用营栅,但这一次他们在靠近大营的一里范围内,修建了三道七尺高的土墙,三道土墙分别长约五里,用来防御回纥骑兵的冲击。
  唐军十五万人的大营密密麻麻。延绵数里,他们已将回纥主力堵在阴山内足足有一个月之久,连着打退了回纥骑兵的六次冲击突围,已经成功地将回纥堵死在阴山内。
  李庆安并不急,他要彻底困死这支回纥主力军,他需要给崔乾佑时间,他得到崔乾佑的消息,唐胡联军像蓖子一样在草原梳理残余的回纥及突厥部落,并将他们全部赶到翰儿朵八里城,翰儿朵八里的草原已经聚集了五六十万人,即将大功告成了。
  现在已经是六月初,天渐渐热了,也预示着返京的时间快到了。
  军营的西北一角是特殊之地,这里是唐军的战地医院,由五百多顶帐篷组成,是唯一有营栅包围的一处军营,军营内有一千名女护兵,她们接受过严格的医疗救治培训,便开始担负起抢救唐军和回纥军伤兵的重任。
  李庆安部的伤兵并不多,主要是歼灭史思明时有一千余伤兵,伤兵大多来自李光弼的部队,他们和留在九十九泉的突厥骑兵恶战一场,阵亡了两千余人,伤兵超过五千,现在伤兵全部送到了李庆安的大营内接受救治。
  一千女护兵是由女中郎将高雾统帅,她率领一千女护兵来得稍晚一步,正好赶上对史思明的战役。
  大帐一片忙碌,唐军伤兵大部分都伤情稳定了,都在大营内慢慢等待康复,而这些天接受抢救的都是回纥轻伤兵,他们被救治好后,将会成为唐朝的矿籍劳工。
  最大的一座营帐内躺了近百人,他们都是刚刚被送来的伤兵,痛苦呻吟声响成一片,但没有人反抗,翻译已经告诉他们,这是在救他们的命,身为唐军的战俘,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了,几乎所有的回纥士兵都在乖乖地接受救治。
  几乎全部都是箭伤,取箭,剜去坏肉、止血、消毒、包扎,女护兵们动作熟练,她们也学会了一点简单的突厥语,告诉他们性命保住了,安心养伤之类,使这些回纥士兵一个个对她们感激涕零。
  高雾穿身着一身银色细甲,在三个女护兵的陪同下在一个个大营内视察,她就是战地医院的最高将军,不管是谁,就算是李庆安受伤来这里治疗,都得乖乖地听她的话。
  高雾在李庆安的潞州战役后,便去了太原,她在太原呆了大半年,招募了一千名女护兵,对她们进行训练,同时和她们一起学习刻苦医术,这次北伐,高雾率领一千女护兵跟来了。
  这一段时间,高雾的内心非常平静,她考虑了几乎整整一年,尽管李庆安愿意娶她为妻,但高雾最终决定不入宫,她不愿意失去自由,她更喜欢草原上无拘无束纵马奔驰的自由,而不愿意被关在深宫内,失去自由,就这么苦闷地度过一生,或参与宫中的勾心斗角,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李庆安尽管是她一生唯一所爱的男人,但并不是她一生的全部,自由,才是她一生最大的追求,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十年的磨练和蹉跎,在被李庆安接受后的感悟和失落,使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不会再嫁任何人,她这一辈子都将成为一个女军人,为大唐带出一批又一批的女兵,她希望自己永远成为一只自由的飞鸟。
  “高将军,上将军来了,在外面等你。”
  一名女兵在门口禀报,几乎所有的女兵都知道高雾和赵王殿下的关系,赵王殿下找她们将军,谁都不奇怪。
  “我知道了!”
  高雾笑了笑,转身便向营外走去。
  她已经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李庆安,她原以为会被李庆安暴怒斥骂,却没有想到他居然支持自己的决定,这让她既松了口气,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是李庆安不在意她吗?
  但最终她还是明白了,李庆安并不是不在意她,而是理解她,尊重她的一切决定。
  李庆安没有进战地医院的大门,而就在营栅门口等候,望着高雾向这边快步走来,她削瘦的身影使李庆安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她,那个带着弓箭在安西大地上自由驰骋的安西小娘,想起她一箭射穿自己的黑豹皮,想起她在自己喝醉时的关心,还有那面镜子,远征小勃律时她送给自己礼物,也不知道自己放在哪里去了。
  李庆安没有想到高雾最终会选择自由之身,但他能理解,一入唐宫深似海,她本来就属于无边无际的天空,属于一望无垠的草原,她是天空自由的飞鸟,是草原驰骋的骏马,她是自由的,大明宫的高墙深宫不属于她,刻板肃穆的深宫会将她扼杀,只是他还有一点担心。
  “七郎!”
  高雾轻快地走了过来,满脸笑容,和刚才她视察军营时的俨如稳重判若两人,若是她手下女护兵看见了,一定会惊讶万分,她们的女将军竟然也有如此青春活泼的时候。
  李庆安苦笑一声,“大唐百万大军中,叫我七郎的,恐怕只有你一人了。”
  “怎么,不给我叫吗?还是要我和别人一样叫你上将军?”
  高雾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庆安,现在她的心结已经完全解开,再不像过去那样为了一段情而痴迷不悟了,这就是一种顿悟,而李庆安的即将登基就是使她顿悟的关键,原来李庆安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安西小李将军了,他将是大唐的皇帝。
  而她喜欢的不是大唐皇帝,而是神箭无双、开朗欢笑的李七郎。
  “你喜欢叫就随便你!”
  李庆安微微一笑,“陪我出去走走,我想去前线看看。”
  “好啊!你等我一下。”
  高雾快步走回大帐,片刻,高雾骑马奔驰,她身着细银铠甲,头戴银盔,腰中挎一把横刀,长腿高靴,显得英姿飒爽,李庆安也忍不住喝彩一声,“好一个英武的女将军!”
  “走吧!”
  李庆安催动战马,两人直接从北面出了大营,向拦截回纥军的战场奔去。
  “七郎,这场战役什么时候能结束?”高雾渐渐放慢了马速。
  “快了吧!我也不太想拖下去了。”
  李庆安忽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雾幽幽一叹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一个人在吐蕃高原上无依无靠,如果战役结束,我想去看看父亲。”
  李庆安没有说话,他们并肩同行,高雾瞥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你不想让我去吗?”
  “怎么会不让你去看父亲呢?”
  李庆安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声,“我现在明白了,人生焉能事事如意,我上次就告诉过你,你如果愿意嫁给我,我会爱护你一辈子,但一切都由你来选择,如果你愿意跟我,那你必须忍受寂寞的宫廷生活,而且没有回头路。”
  “你……希望我进宫吗?”高雾又试探着问他。
  “我希望!”
  李庆安深深地凝视着她,“我会照顾你一生,我不想你在外面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流浪,虽然自由,但你毕竟是人,人都是希望有个归宿的。”
  高雾只觉鼻子一阵发酸,她咬了咬嘴唇,又低声问:“假如有一天我在外面累了,我可以回家来吗?”
  李庆安没有说话,他应该回答,大明宫将永远为你敞开,可是,他内心很矛盾,他希望高雾选择自由的生活,可他又不愿意高雾一个人在外面孤苦流浪,他无法回答高雾的问题,他微微一叹,“你应该知道答案。”
  “可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高雾固执地说道。
  李庆安点了点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亲兵的高喊声,“上将军!”
  随即一名亲兵飞驰而至,“请上将军速回军营,有人求见上将军。”
  “是谁?”
  亲兵对他低声说了两句,李庆安愣了一下,急对高雾道:“雾娘,我们回去吧!我有重要事情要处理。”
  高雾心中有些伤感,她低声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再走一走。”
  李庆安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调马头,向大营疾奔而去。
  高雾望着李庆安的背影渐渐走远了,她终于眼睛一红,两颗泪珠从她眼中滚落出去。
  “七郎,你为什么一定要做皇帝?”
  ……
  李庆安如一阵狂风般地回到了大营,他厉声问道:“人在哪里?”
  只见亲兵带了几名突厥军官上前,为首大将正是仆固瑒,他跪了下来,“罪臣仆固瑒,叩见上将军!”
  仆固瑒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们在全歼沙陀部后,便转道去东面的可敦城,在那里,他们俘获了数万头羊,得到了粮食补给,大军便准备回来带家眷前往居延海,不料半路上听到了史思明和仆骨烈全军覆没的消息,他们的家眷全部被唐军俘获了,仆固瑒的军中当即便大乱了,无数的士兵吵嚷着要投降大唐,寻找自己的妻女。
  在军中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协商后,他们终于做出决定,全军投降大唐,其实这里面最冒风险的是仆固瑒,他曾经一箭将李嗣业射死,他若投降唐军,恐怕会立刻被唐军大卸八块了,他要赌,用自己的一命来赌。
  李庆安没有扶起他,而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怕我杀了你,用你的人头祭祀李嗣业将军吗?”
  仆固瑒昂声答道:“请问上将军,我是入营刺杀了李嗣业将军,还是用卑鄙手段暗害了他?两军作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难道还有报复一说吗?如果要报复,他杀人如麻,他又怎么接受别人报复,当然,你们可以杀我,我是为仆骨部战士而来,我不惧死,但求上将军饶过他们一命。”
  李庆安点了点头,“投降可以,但要接受大唐同化,你们愿意吗?”
  “愿意!”仆固瑒无可奈何,低声答应了,他们商量了很久,接受同化固然难受,但士兵们一心想找回自己的妻女,他们也不在意了。
  李庆安注视他良久,缓缓道:“好吧!我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饶你一命,封你朔州都督,把你们仆骨部安置到河南道为农,但同时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如果你愿意把人头给我,让我给安西军一个交代,作为报答,我可以让你的部落去河西为牧民,替我大唐牧马,这个两个选择,你可以选其一。”
  仆固瑒浑身一震,他慢慢抬起走,注视着李庆安,“上将军说话可算话?”
  李庆安傲然一笑,“我是安西节度使、是大唐天策上将,是赵王,将来还会是大唐的皇帝天可汗,你说,我会为一个小小的仆骨部食言吗?”
  “好!”
  仆固瑒站起身,回头对几名跟他同来的酋长道:“赵王殿下已经答应我们继续放牧生活,你们回去让大家前来投降吧!”
  “王子不可!”几名酋长都大喊起来。
  仆固瑒拔出长刀,仰天一声大笑,“死我一人,换取仆骨部全族安康,何其之值也!”
  他反手一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缓缓倒地而死,几名族人跪在他面前抚尸痛哭,李庆安暗暗叹息一声,对左右令道:“可以王侯之礼将他厚葬!”
  他又对几名仆骨酋长道:“你们去把人带来吧!我既已答应,就不会反悔,你们的家人我会还给你们,你们可去甘州和肃州放牧。”
  几名仆骨酋长含泪给李庆安磕了几个头,谢恩而去了。
  ……
  三天后,两万仆骨部骑兵和史思明的最后一万残军正式投降了唐军,李庆安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命人将他们带去朔州和家人团聚。
  随即,李庆安下达了全面进攻回纥驻军的命令,在两天后的午时,阴山南北两路共三十万唐军发动了最后一战,此时回纥军只剩下五万人,士气低迷,军心严重动摇,在三十万唐军的猛烈夹击下,回纥被一战击溃,他们被杀得尸横遍野,溃不成军,五万回纥军被唐军斩杀近三万人,其余两万人被俘,回纥葛勒可汗在绝望中自杀。
  至此,回纥的最后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
  茫茫草原上,一支由六十万回纥各部牧民组成队伍,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南迁之路,妇孺坐在马车之上,男人骑马随行,马车上放着他们所有的家当,他们告别草原,向遥远的中原腹地而去,远处的翰耳朵八里浓烟滚滚,一把大火彻底将这座草原城池吞没了。
  三十万唐军押解着六十万牧民,带着数百万头牛羊的战利品和不计其数的牛羊皮及其他草原物资,开始向大唐凯旋。
  此时是庆平三年六月,三个月后,大唐朝廷下旨,从河南、关内、河东、关中迁移十万汉民军户赴阴山以南的草原定居开恳,每户给予三顷土地为永业田,并免税三十年。
  次年,免税令再次扩大,朝廷下达了垦边令,以渤海道、漠南、安西、河中为四边,凡愿迁徙四边的汉民,皆给予足额土地和房屋、三代终身免税的优厚待遇,大唐垦边风潮再次兴起。


第七百零八章 雨夜入宫
  唐军北伐大胜的消息传入了长安,大唐举国欢腾,长安城更是敲锣打鼓欢庆,京兆府燃灯庆祝,高十丈的花灯亮如满月,灯轮璀璨,数十万民众携手踏歌,彻夜狂欢不眠,次日更是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游行,十万士子再次上街,高呼支持李庆安登基的口号和标语,引来三十万民众加入,数十万人声势浩大,要求的朝廷正式公推李庆安为帝。
  李庆安率唐军北伐大胜,使他的个人声望达到了顶点,不仅是长安,洛阳、太原、扬州、成都、襄阳等等唐朝的各大城市都由数万或者数十万民众举行了自发的支持登基游行,大唐三百七十州,一千五百余县,有一大半州县官员在楚州瑞兆出现后,都纷纷上书朝廷,支持李庆安登基。
  但在一片欢颂中也有不和谐声出现,那就是宗室反对,六月初八,宗正寺卿李奕牵头举行了太庙祈福仪式,也就是寻求大唐宗室对李庆安的支持,但由于李庆安对土地兼并依然保持强硬打击的态度,使朝廷下达了清田令,在十月前完成全国土地的清理,并对超过定额的宗室土地田产课以重税,这就使得几乎高达六成的宗室都反对李庆安登基,他们以李庆安非李唐正统为借口,拒绝参加太庙祈福。
  尽管大部分李唐宗室都持反对意见,但在北伐大胜、举国官民支持的热潮下,李庆安入主大明宫再无悬念,就在唐军凯旋归来的消息传入长安的同一时刻,政事堂通过了一致决议,推举李庆安为大唐皇帝,随即朝廷百官公投通过,就在当天晚上,沈太后向全国下旨,宣布现任小皇帝因健康原因,不合适治理大唐而正式退位,并同时下旨册立天策上将、天下兵马大元帅、赵王李庆安为大唐新帝,随即太后下懿旨册封赵王妃独孤明月为正宫皇后,迁居大明宫。
  册封皇后一般是由皇帝下旨,但作为太后,在特殊情况下,她也有承认的权力,由于这次情况特殊,李庆安并不在京,而宗室集体反对,为保证大明宫新主能及时入住,以免出现意外,所以沈太后便一反惯例,提前册立了皇后,下旨独孤皇后携家人连夜入住大明宫。
  天空下起了小雨,入夜,雨渐渐地下大了,淅淅沥沥,敲打着树叶和屋檐,务本坊内的赵王府却是灯火通明,千牛卫大将军南霁云亲率五千千牛卫士兵和五千内卫军,全副武装,保护李庆安全家迁入大明宫。
  从务本坊到大明宫的沿途都已全部戒严,另外的一万五千名千牛卫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沿路警戒。
  赵王府内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已经被册立为正宫皇后的明月正指挥家人收拾物品搬家,大件的物品暂时不搬,只收拾细软和随身物品,他们已经忙碌了三天,收拾出了数百口箱子,搬家就是这样,看似物品不多,但收拾起来却让人意想不到的多,仅他们孩子的东西就占了一半。
  由于晚上不能入睡,所以大家白天都睡了一觉,此时,赵王府内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最后确认物品了,四百名李庆安留在王府的护卫亲兵正搬运箱子,他们将一口口箱子从侧门搬运上马车,来来往往,十分忙碌,在栖凤院内李庆安的次妃姜舞衣正搂着女儿,注视着几十名士兵搬运她的东西,两名宦官前后奔跑,替士兵引路。
  “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三岁的女儿李思越扬起小脸问母亲道。
  舞衣一手牵着女儿,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小脸蛋,柔声笑道:“我们是去新家,大明宫你听说过吗?”
  思越摇了摇头,“娘,大明宫是哪里?”
  “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宅子,有很多很多宫殿和房屋。”
  “比我们王府还大吗?”
  舞衣笑了,拍拍女儿的小脸,“当然比我们王府大,要大很多,还有一面很大的湖,叫太液池,你不是喜欢划船吗?娘可以陪你在湖里划船呀!你喜欢吗?”
  “喜欢!”
  思越欢喜得直拍掌,这时,她又想起一事,问:“娘,他们都叫你娘娘,为什么他们也要叫你娘?”
  舞衣有些忍俊不住,她将女儿抱了起来,在她小脸上亲一口,笑道:“傻孩子,娘娘是一种称呼,和你叫的娘不是一回事,以后别人就要叫你公主了,知道吗?”
  思越乖巧地点点头,舞衣不由想起丈夫在临行前夜给她的承诺,将封她为淑妃,为姜家恢复名誉,并将她父母的遗骨迁回长安,她眼中便不由一阵阵发酸,不知是喜还是忧,一入明宫深如海,也不知她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
  这时,一名小宦官快步跑来,对她道:“姜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下,在前大堂。”
  三天前,太后沈珍珠派了二百多名宦官和宫女到赵王府伺候,这些宦官和宫女的适应能力都非常强,仅仅三天,他们就完全熟悉了自己的新主人,尤其在称呼上都很得体,丝毫不差,赵王妃被册立为皇后仅仅一个时辰,他们便全部改口了,比赵王府的丫鬟下人改口还要快。
  舞衣点点头,抱着女儿向前院走去。
  前院内大堂,独孤明月正在给丫鬟下人们做最后的安排,六十几名丫鬟家人济济一堂,今天也同时是他们人生的重大时刻。
  “有个前提,我先给大家说清楚,大家都是自由之身,每个人都没有什么卖身契,都是我王府聘用,签有聘用契约,你们随时可以离开,但现在我们要进宫了,所以我正式宣布,我们的聘用契约到现在中止了,东家中止契约,按照约定,我会每人赔你们三个月的薪水,同时,作为几年的主仆的情分,我会另外给每人一百贯钱安家费,还会送你们每人一块田地,土地不多,每人只有二十亩,都是京郊的上田,和大家分手,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我们必须要分手了,将来大家生活上若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只要是合情合理,我会尽力帮助大家,多谢大家这些年对我家人的照顾,多谢了!”
  说完,明月向他们施了一礼,这些仆妇们心中都异常感动,他们也跪下来,给明月磕了三个头,含泪道:“皇后娘娘以万金之躯向我们行礼,我们不敢当,我们祝愿娘娘一生平安,祝愿公主小王爷还有夫人们个个身体健康……”
  明月点点头,她声音也有点哽咽,“好了,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收拾自己东西吧!后续的安排我会让老潘给大家做好。”
  旁边的大管家潘小年一挥手道:“大家跟我来吧!东西都准备好了,每人都有份。”
  众人又向明月磕了一个头,便跟着潘小年去了,这时,舞衣牵着女儿走了上来,也有些感慨地道:“大姐,看你蛮伤感的。”
  “是啊!分手总是让人伤感。”
  明月叹息一声,便振作起精神,对舞衣笑道:“这次搬家并不是所有的家人都遣散,还有十二名丫鬟会随我们入宫,你房间的抱琴和弄箫也会随我们入宫,另外孩子们的乳娘也会进宫,我会更加厚待她们,你就放心吧!”
  舞衣担心的就是这个,她的两个贴身丫鬟抱琴和弄箫都在安西便跟随她,两人都是孤儿,真要把她们遣散,她们能到哪里去,还有女儿的乳娘,女儿也离不开,听明月这样说,她便放心了。
  “大姐找我来,就是这个事吗?”
  明月挽着她的手笑道:“我是想让你和我乘一辆马车,说实话,我心里有点紧张,哎!本来是如诗和我坐一起,但如画有身孕,她得陪同,所以只好请你和我坐一起了。”
  舞衣也笑了,“其实我心里也蛮紧张,这样大家坐在一起,是最好不过了,不如我们就乘坐那辆最大的马车,让婉儿也坐一起,大家热闹一点,我估计她也有点紧张。”
  明月想了想,便笑道:“好吧!我让人去安排,索性让如诗如画也坐进来,反正她们只有三人,应该能挤得下,虽然有点不符合礼节,但咱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舞衣心念一转,便微微笑道:“其实可以解释呀!就说是军队的要求,出于安全上考虑。”
  “你呀!就是花花点子多,好的,这个借口不错。”
  明月连忙吩咐一个宦官去安排马车,明月见时辰快到了,便让人去一一通知大家,到前堂集中,过了片刻,众人都赶来了,如诗扶住妹妹如画,如画已有六个月身孕,肚子起来了,走路颇为不便,乳娘抱着如诗的女儿思朵,很快,裴婉儿也来了,她也抱着自己的女儿,有趣的是,除了长女思越外,其他孩子都在熟睡中。
  眼看要进宫了,每个人都颇为紧张,同时也带着一丝兴奋,从今晚开始,她们将进入一个全新的生活。
  这时,一名宦官跑进了大堂,对明月行一礼道:“娘娘,时辰已到,马车也已准备就绪。”
  明月点点头,对众人道:“大家都上车吧!我们该走了。”
  她有些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老宅,便带领大家走出了大堂,一直走到影壁前,马车已经准备好,三百名亲兵护卫队全副武装,骑马护卫在马车左右,明月带领众人都一起坐上家中最宽大的一辆马车,后面跟着另外两辆,是贴身丫鬟和乳娘所乘,正门缓缓开启了,马车启动,向大门外驶去。
  大门外也是灯火通明,物品已经先进运进宫了,近万名千牛卫和内卫士兵列队保护,军队一路戒严,从务本坊一直到大明宫,沿途都是唐军士兵。
  南霁云催马上前,抱拳施礼,“末将南霁云护卫王妃和各位夫人进宫!”
  他一时习惯,还改不了口,明月微微一笑,“这么晚还麻烦大家不能休息,真是抱歉!”
  “保护王妃,是我等的职责所在!”
  南霁云立刻下令,“可以出发了!”
  马车终于离开了赵王府,向大明宫驶去,每个人透过车窗望着渐渐远去了赵王府,她们的眼中都充满了一种难舍之情。
  ……
  今夜赵王妃入宫几乎是长安军队的头等大事,所有驻长安的军队都彻夜不眠,尽管很多军队都并不相关,但作为军令,每支军队都保持着一级战备状态,从大明宫到明德门,几乎每一个重要的地方都有军队巡逻,就在大部分高级将领都去大明宫和务本坊尽忠时,内卫情报堂头领胡沛云却哪里也没有去,他坐镇情报堂总部,也同样一夜无眠。
  他已经接到情报,今天晚上将有数百名宗室聚会,进行垂死挣扎,反对李庆安登基。
  ‘垂死挣扎!’
  胡沛云想到的就是这个词,现在宗室反对还有什么意义?他也不得不佩服李庆安的深谋远虑,他知道宗室将是他登基的最大一个阻力,所以这些年他一直不断地削弱宗室的势力,尽管宗室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弱时刻,但他们在帝王选择上还是有话语权。
  李庆安便在登基前夕发动了北伐战争,打一场没有悬念的战役以赢得全国的民意支持,现在北伐战争大胜,全国民意沸腾,李庆安的声望也达到了如日中天,这便使得宗室的反对变得微不足道了。
  胡沛云这才明白李庆安不肯和宗室妥协的原因,一旦妥协将遗祸无穷,而他坚决不妥协,利用发动对外战争的方式调动民意,几百名势力衰败的宗室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大唐四千五百万民意对抗,李庆安巧妙运用对外战争,将帝王登基这种高层权力交接,变成了一个全民运动,这就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权力手段。
  这让一直不明白李庆安为什么要打回纥战争的胡沛云恍然大悟,他以为李庆安真是为了铲除草原隐患,可现在看来,其实还是一种变相的权力斗争,只不过更为高明,更为隐蔽罢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有进来士兵报告:“宗正卿来了。”
  “请他进来!”
  胡沛云站了起来,他等待的一刻到来了,片刻,宗正卿李弈一路快步走进来,他神色有些慌张,进门便道:“胡将军,他们已经开始了。”
  “不要慌,慢慢说,在哪里?有多少人?”
  李弈咽了口唾沫道:“在盛王的府邸内,大约有三百余人,他们在秘密商量如何对付新帝。”
  胡沛云点了点头,三百余人,只有一半,看来还是有很多人比较胆小怕事,不肯露面,这样也好,杀一儆百!
  他立刻下令道:“发信给内卫,请求他们立刻出兵包围盛王府!”
  独孤明月搬家,一万内卫军只去了五千人,而另外五千便是借给了情报堂紧急调用。
  此时率领五千军队的大将正是刚刚回京不久的新任内卫大将军季胜,他也没有去务本坊,而是准备和情报堂配合行事,这个命令是李庆安在北征之前就给了他出兵金牌。
  季胜也算是李庆安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在李庆安颁发的觐见金牌中,他的金牌是排名第八,甚至超过了胡沛云,足见李庆安对他的信任,此时他已准备就绪了,他全身盔甲,手握战刀,五千士兵也整装待发。
  黑夜中,一名骑兵疾速奔来,将一封请求令递给季胜,季胜看了一眼,便立刻下令:“出兵,十六宫盛王府!”
  ……
  盛王李琦是李隆基的第二十一子,也是李隆基仅剩的几个儿子之一了,他一直过得很低调,这几年大唐南北分裂,他也没有去成都,而是留在长安,几乎从不出门,便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清洗。
  但他的低调并不代表他就怯弱,这一次当李庆安即将登基为大唐皇帝之时,他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一直认为,李庆安可以为赵王、可以做天策上将,可以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惟独就是不能为帝,原因很简单,李庆安不是太宗之后,不是正统出身,是当年李建成的后代,李建成已经在玄武门之变中被诛,他的子孙怎么能再登大统?
  这让李琦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其实也是所有宗室不能接受,虽然宗正卿李奕表示支持,那是因为他也不是太宗之后,他不能代表宗室。
  三百二十余名宗室已经秘密串联了一个多月,今天太后正式下旨宣布李庆安继承唐室大统,这让宗室们几乎要疯了,他们不顾一切聚集在一起,紧急商量应对之策。
  王府的大堂内群情激昂,三百多名宗室都在怒斥李庆安登基的荒谬,这些宗室的年龄大多数是三十到四十余岁,从小到大享尽了荣华富贵,但这几年他们屡遭打击,土地被剥夺,家财被没收,尤其很多跑到成都的宗室,当他们回来以后,发现他们公府、王府都已经被没收了,他不得不住在从前购置的别宅内,靠一点点积蓄坐吃山空,生活水平急剧恶化,家人的责难、儿孙的埋怨,使他们的愤怒在心中积蓄,李庆安即将登基的消息终于引爆了他们的愤怒。
  “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
  跳出来大声叫喊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宗室,他就是前太子李瑛的长子李俨,也就是李俅的长兄,李俅在城破后自杀身亡,在成都任光禄卿的李俨则溜回了长安,他原是新平郡王,宅子也同样被没收了,而他埋在地窖中的价值二十万贯的黄金白银也被抄走,令他悲愤万分。
  大堂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望着他,李俨高声道:“各位,我想了很久,我怀疑李庆安根本就不是宗室,他是冒充的。”
  他这个结论引起大堂内三百多名宗室一片哗然,盛王李琦也沉不住气了,他连忙打断李俨的话,“郡王,你有什么证据吗?”
  “直接证据没有,但有很多可疑的地方,比如,李庆安在父母在哪里?他的兄弟姐妹呢?他怎么可能是独苗一根,怎么可能父母双亡,这简直太不合情理了。”
  李俨眼中射出了凶狠的光芒,“我怀疑他把真正的建成后人一家全部灭口了,反正是在碎叶,他就是那边的天,不!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建成后人之说,是他捏造出来的”
  李俨的怀疑在大堂内引起了一片共鸣,李庆安是建成后人已经使他们不能接受了,如果还是假冒宗室,那简直就是骇人听闻,整个大堂内一片沸腾,叫骂声、喊声,仿佛一锅煮开的滚水。
  “安静!大家安静!”
  盛王李琦极力使众人安静下来,待大堂内稍静,他慷慨道:“不管是真是假,无论如何,在李庆安身世未明之前,我们要一定要阻止他登基,决不能让他坏了大唐正统!”
  “可是……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有人担忧道。
  “有!”
  盛王李琦索性站上桌子,居高临下对众人道:“我们当告示天下,揭穿李庆安伪宗室的面目,让天下人唾弃他,使他不敢登基,时间紧迫,我们明天就开始行……”
  李琦话没有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只见一支箭闪电般射进大堂,锐利的箭头直向他扑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那支箭便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李琦捂住咽喉,眼球凸出,直挺挺地摔下桌子。
  大堂先是一片寂静,随即便是一阵大乱,所有人都吓得魂不附体,用袖子遮面便逃,东奔西逃,刚才还信誓旦旦怀疑李庆安身份的新平郡王李俨更是吓得钻进桌子下。
  “轰!”一声巨响,四周的窗户全部被撞开,两千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了大堂,他们个个腰挎横刀,手端弓弩,瞄准了乱作一团的宗室。
  “谁都不准动!谁敢动,就杀了谁!”
  大队士兵的冲入和厉声叫喊,使在场的宗室都不敢动了,每个人趴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这时一阵脚步声,季胜带着百余名士兵大步走进来了,他目光严峻地扫了大堂一眼,厉声道:“有人举报这里在聚众造反,按唐律当斩!”
  听说要杀头,众人吓得瘫掉了,李俨第一个大喊:“将军饶命啊!我们都是大唐宗室,在商议支持赵王殿下登基!”
  所有人都暗暗鄙视李俨,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其他了,保小命要紧,众人纷纷跟着大喊:“是啊!我们都在商议支持赵王登基,绝没有造反!”
  季胜冷笑一声,胡沛云说得很对,这些宗室个个是软骨头,稍有吓唬,便一个个惊得屁滚尿流。
  他不理会,这些宗室必须要先关上几个月,让他们一一写下悔过书才行。
  他一挥手,“把他们全部带走,关进内卫监狱严加拷问,一定有人想造反!”
  士兵们一拥而上,不管这些宗室如果哭喊耍赖、不肯起来,抓住他们的脚和脖子,将他们硬抬出了盛王府,扔进早已准备好的几十辆铁皮马车内,轰然关上车门,马车迅速向皇城方向驶去。
  此时正是二更时分,大街上都已戒严,一片寂静,只有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第七百零九章 奉先夜话
  奉先县是京畿道最东北的一个小县,这天黄昏,十万凯旋唐军抵达了奉先县,李庆安下令大军扎营,休息一夜再走,大营驻扎完毕,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大营内士兵们聚在一起吃饭,今天大军正式进了京畿道,气氛也格外热闹,此时已是处暑,最热的日子他们已经在行军途中度过了,夜幕降临后,空气中已有了一点凉意。
  大家都聚在帐外吃饭,和平时的干粮干肉就清水不同,今天的晚饭是煮好的热腾腾白米饭,大碗的肉、大碗的鱼,还有很少吃到的蔬菜,甚至每人还有一瓶酒,这便使得士兵们的兴致格外高昂。
  战争终于结束了,和平时代降临,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憧憬……
  “我想回家看看孩子,已经两年没有看见我的娃崽了,还有我的婆娘,想他们啊!”
  一名队正老兵由衷地叹道,他喝了一点酒,脸色通红,因兴奋而泛起一层光泽,眼中充满了对家乡和妻儿的思念。
  “贾大,你两年没回家,你娘子会不会和别人那个了……”一名年轻的士兵鲁莽地开玩笑道。
  他话音刚落,便被旁边的士兵狠狠敲了一记脑壳,骂他:“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这是扰乱军心。”
  那个叫贾大的队正摆摆手笑道:“我娘子不会,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本份得很,家里还要种地,伺奉公婆,照顾孩子,她哪里可能和外面人胡来。”
  “你忘记了还有军婚巡检司呢!”旁边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士兵们一抬头,都吓得站了起来,只见他们主帅李庆安在两名亲兵的陪同下,就站在他们旁边。
  “上将军!”
  李庆安笑着摆摆手,“大家坐下吃饭,也给我一个位子。”
  众人纷纷向两边让开,留出一个空位。
  李庆安坐下,两名亲兵给他盛了一碗饭,李庆安笑着对他们道:“你们也坐下吃饭吧!不要站在后面。”
  亲兵也坐了下来,和众人一起吃饭,李庆安见众人都不敢动,便用筷子指指菜饭笑道:“大家都是军中兄弟,不是外人,大家尽管吃饭。”
  众人这才继续吃饭,一边吃饭,李庆安一边笑着问贾大道:“我记得好像在安西就见过你,你的脸型很有特色。”
  贾大是个国字方脸,特别方,容易给人印象深刻,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上将军说得没错,在撒马尔罕神庙,卑职见过上将军一面。”
  “撒马尔罕,哦!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你怎么只混了一个队正?最起码也应该是个校尉吧!”李庆安笑着问道。
  贾大脸上发热,他虽然当兵时间很长,但立功却不多,要冲上去拼命时,他就会想起家中妻儿父母,脚下就慢了,安西军是以军功封赏,所以很多比他晚参军的士兵都提升为旅帅校尉了。
  他连忙道:“回禀上将军,卑职这次抢到了葛勒可汗的人头,回京后应该升校尉了。”
  李庆安笑了起来,“呵呵!原来葛勒可汗的人头是被你抢到的。”
  作战前他下了命令,活捉葛勒可汗者官升三级,赏银五千两,取其人头者官升两级,赏银千两,所有军功都已记下,回京后将一并封赏。
  “很好,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对了,你家在哪里?”
  “小人原是蜀中简州人,现在家在碎叶,婆娘和儿子,以及父母都在碎叶,儿子已经七岁了,卑职已经从军五年,听说从军五年可以退伍,如果真是这样,卑职就想回家了,给父母养老送终。”
  李庆安点点头,“你说得没错,现在兵部正在制定律法,以后还是会实行府兵制,从军五年便可退役,边军也是一样,以后迁移到边疆的汉民会越来越多,会逐渐取消军户而实行府兵制,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颁布,不过按安西军旧例,满五年可以退伍,也可以继续从军,追加三十亩田,你不想吗?”
  “哎!卑职没有兄弟,婆娘一个人在家太苦了,我想回家撑起来,而且这次得了赏银,我还打算在碎叶城开店做买卖,我会说突厥话,很方便。”
  “不错,很好的想法。”
  李庆安赞扬一声,又笑着问其他士兵,“你们呢?老家是哪里的,有什么打算?”
  “回禀上将军,小人是长安人,从军两年,还想继续当兵。”
  ……
  “回禀上将军,小人是关内道庆州人,当兵三年,家里有上田三十亩,积累军功,退役后能得上田二十亩,家里有五十亩地,小人也心满意足了。”
  这时,越来越多的士兵围了上来,周围已经有几百人了,李庆安见一名士兵想说可有点犹豫,便笑着指指他,“你来说!”
  士兵连忙道:“回禀将军,小人叫王子毅,扬州人,从军三年,原是庆王田庄的逃户,家里有老母妻子和孩子,还有一个弟弟,现在家安置在河东蒲州,因小人参军分到二十亩地,小人打算申请去安西从军,这样家里就能得到一百五十亩地,小人善于种茶,准备退役后再买一座山种茶。”
  李庆安笑着点了点头,“这位兄弟想去安西,可以说这是很明智的决定,新兴的地方总是会充满机会,未来三十年,安西地区都会给予大唐兴盛最有力的支持,据我所知,今年以来已经有近两万士兵申请全家迁去安西,至于民间还有多少人想去,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上将军,大家就是有点担心安全,毕竟大食人、还有拜占庭人、还有可萨国都环居四方,安西容易受到外敌入侵。”一名士兵担忧地说道。
  李庆安笑了,“这位弟兄的担心估计也是大多数人的担心,其实我觉得担心的应该是大食人、是可萨人才对。”
  众人都一起哈哈大笑,李庆安摆摆手又笑道:“我们大唐之所以能称雄于安西,主要一个原因是我大唐有天下最犀利的弓箭,有最坚固的铠甲,还有最守纪律的士兵,以后我们大唐的武器还会发展,尤其天雷武器,我刚刚得到消息,安西火器局已经研制成了最小的震天雷,你们猜猜有多小?”
  现在大唐最小的震天雷大概和南瓜大小,众人纷纷猜测,和甜瓜一样大,和柚子一样大,李庆安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告诉大家吧!和核桃一样大。”
  众人一声惊呼,贾大睁大了眼睛,“上将军,那么小,能有杀伤力吗?”
  李庆安给大家做了一个比试,他将米饭捏成核桃大一团,又随手拔一根草,插进饭团内,对众人笑道:“大家看见没有,外形应该就是这样,这是一颗最小的震天雷,其实也不能叫震天雷,只是新名字没有想好,关键是这根引线,我们的引线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完全能控制药粉均匀燃烧,这样我们再利用弹弩,一名士兵就可以将这枚震天雷发射出去,大家想想看,假如一万名士兵同时发射,这该是何其壮观,还有大马士革的镔铁技术和信德的乌兹钢冶炼技术,我们已经掌握了,我们还在吐火罗找到了最好的铁矿,将来我们的子孙会做出钢管,发明更新的火器,总之,我们的武器会越来越犀利,西方人永远也难以和我们抗衡。”
  李庆安的话在士兵们中激起了一片掌声,李庆安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便起身笑道:“我回去了,不耽误大家吃饭,大家早点吃完饭休息。”
  他离开士兵群,返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大帐内放置着一张四丈长、三丈宽的大唐万里江山沙盘,制作这张沙盘耗时一年,是用二十三块沙盘合并和重新制作而成,天下就只有这一张。
  李庆安慢慢走到沙盘前,凝视着大唐万里江山久久不语,他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是大唐皇帝了,这个消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大唐的四面八方传播。
  现在是庆平三年,从天宝五年他进入这个朝代,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一年,十一年的漫长岁月,他从一个小小的戍堡士兵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了权倾天下的大唐皇帝,这其间血雨纷飞、硝烟连天,数百场战役和百万人的死亡,他们的累累白骨铺成了自己的帝王之路。
  ‘小勃律之战、石堡城之战、怛罗斯之战、花剌子模之战、吐火罗之战、大非川之战、潞州大战、回纥之战’
  一场场波澜壮阔的战役,一个个舍身为国的士兵、一段段的永铭史册的历史,这一切都将渐渐被岁月淹没。
  李庆安轻轻叹了口气,他抚摸着无名指上的一枚红宝石戒指,这是石国国王郑重献给他,红宝石是那颗光明之神分割成八块后的其中一块。
  他忽然想起了俱兰,那个曾经让他刻骨铭心的石国公主,那段只有十天的恋情,如烟花般短暂,她却引来了一段波澜壮阔的中亚争霸历史,最后她在熊熊烈火中献出了自己最圣洁的生命,她已经去世了五年了,河中大地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机,伊斯兰教与祆教已经能和平相处。
  她的坟前也应该是芳草凄凄了,他亲手种下的那棵苹果树早已结出了累累果实,她长眠于那片富饶的土地,只是……自己何时才能再去一次她的坟前祭祀,这一生,他还能有机会吗?
  他心中酸楚,对往事的追忆和留恋,对那片曾让他撒过鲜血和汗水的土地的一种思念,对所有逝去的人,一个个曾经活生生在他生命中出现过恋人、战友、子民甚至敌人的怀念,李庆安心中悲情难以自抑,这一刻他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
  两天后,十万大军抵达了长安明德门,明德门外,三百余名重臣在政事堂七名相国张筠、崔宁、裴旻、颜真卿、王缙、刘晏、郭子仪的率领下,一起到城外迎接大唐皇帝李庆安的归来。
  十万唐军已经在重新列队,浩浩荡荡,延绵十里,三千虎贲卫精兵列队于队伍的最前面,李庆安身着安西军明光黑甲,头戴金盔,手握百战横刀。
  他催马缓缓来到百官面前,三百余名重臣跪下了,用一种最虔诚的姿态迎接大唐皇帝的归来。
  “臣等参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李庆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柔和的语气,对百官们微微笑道:“各位爱卿平身!”
  说完这句话,连李庆安自己都觉得这不是他说的话,他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眼前的情形又是真真实实,不是做梦。
  “谢皇帝陛下!”众大臣起身,李庆安的归来让所有人都喜悦万分,从今天开始,大唐将进入一个雄主明臣的时代。
  李庆安对众人缓缓高声道:“蒙各位大臣厚爱,奉庆安为主,今天,在明德门前,我与大家约法三章,自我开始,大唐朝廷不用内宦为官、朝廷内外不以言获罪、不使用廷罚,罪与否,以唐律论处。”
  众大臣顿时欢声四起,李庆安这三条一直是他们心中大患,宦官自古就是朝臣的对头,历朝历代,宦官祸国时时可闻,本朝自玄宗李隆基开始,便开了恶劣的先例,高力士、袁思艺、鱼朝恩、李辅国等等宦官先后掌握大权,李庆安下令严禁宦官为官,这怎能不让他们欢欣鼓舞。
  还有不以言获罪、不当廷处罚,也是大臣们所期盼,这样一来,必然有言官诤诤,有大臣敢谏敢说,此约法三章,将是大唐中兴的基础。
  大臣们齐声高喊:“陛下圣明!”
  一阵马蹄声,几名宦官骑马奔至,他带来了大唐皇帝的信物,大臣们纷纷让开一条路,三名宦官捧着金盘走上前,金盘中铺着锦缎,第一只金盘内是一柄开国之剑,是唐高祖李渊的开国佩剑,为大唐历代皇帝所佩戴,被李亨带去了成都,唐军从南明宫内缴获。
  宦官走上前,双膝跪下,将金盘高高举起,“这是太后命奴才们送来,请圣上收下。”
  亲兵将金盘呈上,李庆安拾起剑,只见剑身古朴,剑鞘上刻着,‘受命于天,持剑开国’八个大字,他点点头,将剑配在身上,又向第二只金盘望去,金盘内是皇帝的朱笔和玉玺,但不是国玺,国玺是在符宝郎手中,皇帝无权加盖国玺,这只是私人印章,批阅奏折时所用。
  第三只金盘是一身赤黄色龙袍冠冕,他笑了笑,命心腹将所有物品收下,这时张筠上前禀报:“请陛下入宫习礼准备,明日卯时三刻,将正式举行登基大典,接受百官朝贺。”
  “好,传我命令,大军入城!”
  李庆安一声令下,十万唐军举行了浩浩荡荡的入城仪式,此时长安已是满城空巷,近百万长安民众齐聚朱雀大街,热烈欢迎唐军凯旋入城,更是热烈欢迎他们新的大唐皇帝陛下,十五万关中驻军在朱雀大街两旁列队维持着秩序。
  李庆安已经登上了鸱锍玉辂,这是皇帝御用马车,用美玉装饰车身,由八十一匹矫健的御马所拉拽,左青龙,右白虎,金凤翅,画虡文鸟兽,黄屋左纛,尽显皇家威严,五百名最精锐的虎贲亲卫骑兵执盾槊护卫左右,防卫异常严密,又有三千虎贲卫骑兵手执旌旗,护卫在最外一层。
  当大唐新帝的鸱锍玉辂从明德门内出现时,整个长安城内顿时爆发出了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
  随着唐军骑兵浩浩荡荡进城,热烈的气氛被推到了高潮,“大唐军人万岁!”
  无数的大唐民众欢呼雀跃,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他们敲锣打鼓,挥舞着用锦缎做成的旗帜,“唐军万岁!”
  这种无上的荣耀让每一个唐军士兵都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一种他们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荣耀。
  但最激情疯狂的还是百万民众对李庆安的欢呼,鸱锍玉辂每走到一处,立刻掀起了海潮般的欢呼声,“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数百名身着白衣的老者,虔诚地跪在皇帝的御驾前,白发苍苍的头颅在地上叩首,他们对大唐新帝寄予着最大期盼,每个人都渴望着大唐盛世的重现。
  尽管李庆安坐在防卫严密的御车内,看不清楚欢迎人群的热情,但他还是从偶然一闪而过的缝隙中看到了激动万分的人群,看到了那一张张泪流满脸的脸庞,听到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他心中也异常感动,他感到了身上担负着千斤的重担,大唐万里河山,五千万人的命运,一个帝国的强大兴盛,都将系于他的一身。
  ……
  鸱锍玉辂马车在朱雀门前停下,他将从这里进入皇城,再从皇城进宫,在这里,羽林军大将军长孙全绪已经率领三千羽林军等候了,还有先赶回来的三百名官员也在这里等候,另外,还有五百余名拥护他登基的宗室,这里面也包括在内卫监狱内已经幡然悔悟的部分宗室,他们在宗正寺庆李奕的带领下,也在朱雀门前迎接。
  除了五百精锐的虎贲卫亲兵将随他进宫外,其余十万大军都将暂驻皇城各大军营,待晚上夜静人稀后再驻扎到城外。
  长孙全绪上前躬身施一礼,“请问皇帝陛下,何处入宫?”
  李庆安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朕为建成太子之后,自然是从玄武门入宫。”
  “皇帝陛下有旨,从玄武门入宫!”
  一个百年的轮回,从玄武门结束,又从玄武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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