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血战相州(四)


  阿结骨一向瞧不起汉人,更看不起汉人的文官,他也不下马,冷冷道:“我们便是!”
  张巡连忙笑道:“将军和各位弟兄一路远道而来,我受遒县父老所托,特送来羊酒犒劳诸位,这一带盗贼很多,以后还请各位官兵保护乡亲们了。”
  说着,张巡取出一只盒子,上前双手递给了阿结骨,低声道:“这是遒县三十大户送给将军的见面礼,请笑纳。”
  阿结骨接过盒子,忽然感到手一沉,盒子险些落地,竟然这么沉,他打开了木盒子,只见里面铺满了黄澄澄的金条,他手一掂,至少有两百两之多。
  阿结骨眼睛都笑弯了,由于发生战事,河北道的黄金和白银的价格暴涨,黑市已经到了一两黄金兑四十贯钱,这一盒金条足足价值八千贯了,他们一路劫掠,所得钱财也不过五六百贯,这份见面礼,份量可不轻啊!
  “张太守太客气了,我既被任命为易州兵马使,自然会保民一方,严打盗匪,请遒县的父老乡亲放心。”
  阿结骨心里明白,张巡路上拦住自己,名为犒军,实际上就是要告诉自己,哪些人家送了重礼,不要去骚乱,不过看在这一盒黄金的份上,他可以听一听。
  阿结骨把木盒放进了自己的马袋,回头一挥手道:“大家下马休息,准备吃午饭吧!”
  其实阿结骨在出发时,李怀仙便叮嘱过他,燕王刚刚起兵,河北局势不稳,不得在外胡来,约束军纪,不得大意,掉以轻心。
  阿结骨当然满口答应,但他出来是做什么的?让他约束军纪,不是笑话吗?史思明和蔡希德可以纵兵屠城,他亲眼看见一车一车的财富和女人被运往契丹,却一点都轮不到他,凭什么别人可抢掠奸淫,而他却要约束军纪?
  一出幽州城,他便将李怀仙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出了幽州地界,他便开始纵兵抢掠,他自己也不知玩了多少女人,渐渐地,像羊一般的汉人使他戒备全无,更重要是,他的骨子里瞧不起汉人,他认为汉人都是羊,就算反抗,也就像羊群一样拱一拱,张巡组织的那些所谓安乡团,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只须派五十人,就可以把他们杀得血流成河,他骨子里轻视之极,这也是所有草原胡人的心态,他们附庸于大唐,表面上臣服,但心中却恨大唐入骨,对汉人更是视之如羊,迟早是他们的盘中之餐,更何况这是他们的家门口,谁会活得不耐烦了。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连安禄山也不知道,他们的腹地竟然活跃着一支安西军的斥候小队,他们都以为李钦凑的两万先锋覆没是郭子仪军队所为。
  张巡和季胜正是利用了对方以为在家门口无忧的心态,设下了陷阱。
  六百骑兵纷纷下马,二十几名骑兵又忍不住去了马车那边,想挑几名美貌妇人来出火,不过当着张巡的面,阿结骨也不好做得太过份,便上前大骂道:“骑兵最重要是战马,还不去找水喂马,在这里啰嗦什么?”
  骑兵们吓得去找水了,张巡心中暗笑,其实他哪里有那么多黄金,不过是两百两铜条镀了一层金罢了。
  张巡回头吩咐一声,十几大汉立刻从马车上搬下羊酒,又找一块平整的干地,劈柴点火,动作异常麻利,很快便点起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他们又杀羊剥皮,在旁边的小河将羊肉洗尽,架在火上烧烤起来。
  士兵早已闻到酒香,纷纷上前搬酒,浓郁的酒香使他们垂涎欲滴,不少人取出自己碗倒酒便喝,阿结骨却一声怒吼:“统统住手!”
  所有人都怔住了,阿结骨从马袋中取出一根银筷子,慢慢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酒坛子,他随即挑了几坛,拍开封泥,揭开盖子,用银筷子伸进去探查,他将银筷子抽出,对着阳光看了看,银筷子没有变色,他又揭开其他酒坛,也都没有事。
  但阿结骨极为多疑,他还是不放心,便令道:“把所有酒坛都打开,一坛一坛试验。”
  正在烤羊的季胜暗暗冷笑一声,自己的下毒手段,他们可能查得出来吗?
  所有酒坛都试过了,全部无毒,阿结骨终于点了点头,众军立刻急不可耐的倒酒便喝,浓烈的酒香使他们叫好声一片。
  阿结骨走上前对张巡笑道:“军规如此,请张太守见谅!”
  “哪里!哪里!将军带兵谨慎,正是遒县的福气,来,请坐吧!”
  “张太守不喝一杯吗?”
  张巡摆摆手,歉然笑道:“我身有隐疾,不能饮酒,就陪将军吃点羊肉吧!”
  篝火旺盛,熊熊的火焰窜起足有两丈高,十几名随从忙碌地杀羊宰羊,已经有七八只羊在火上炙烤,脂香四溢,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名长着娃娃脸的少年负责调味,他自然就是季胜了。
  季胜是碎叶汉人,曾是汉唐会成员,他也是当年护送太子妃逃到碎叶的十八名家将的后人,他祖父季隆飞也是隐龙会成员之一,现在隐龙会中负责联络大食的季泉就是他的堂兄。
  季胜虽然没有进入隐龙会,但他却被选进了安西第一斥候营,渐渐地脱颖而出,成为斥候营的佼佼者,最终被提拔为第一斥候营的首领。
  季胜从小在汉唐会便接受过特殊训练,包括下毒、化装、语言、烹调等等,使他不仅拥有高超的武艺,而且还有一般斥候士兵没有的特殊才能,烤羊肉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但季胜却会配置一种烤肉酱,他用刷子蘸酱不停地在每一只烤羊上刷酱,使羊肉更有一种特殊的香味,随顺烟火弥漫,极具诱惑力。
  六百燕军大部分都是胡兵,烤羊吃羊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但他们却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喷香的烤羊肉,他们纷纷聚拢上来,一边喝酒,一边盯着季胜刷羊肉。
  很快,一只羊已经烤好了七八分熟,季胜将烤羊架递给士兵们笑道:“可以享用了!”
  士兵们大喜,纷纷拔出匕首割肉分食。
  “等一等!”
  阿结骨挤进了人群中,他拾起酱桶闻了闻,厉声问季胜道:“这是什么?”
  季胜吓得惶恐不敢说话,张巡走上来笑道:“将军,这孩子很老实,就是我们遒县本地人,几年前去太原帮厨,学了一手烤肉的好本事,这次是回来探望父母。”
  张巡又温和地对季胜道:“你不要怕,老老实实告诉将军就可以了。”
  季胜从旁边取出一个袋子,打开来结结巴巴道:“这是我……从太原酒肆带来的……酱料,把它们捣成末……用水调好了就行。”
  阿结骨见里面都是些树皮、草籽、草果之类,他也没有见过,他抓起一把闻了闻,和酱的味道一样,但他还是不放心,指着酱道:“你喝一口。”
  季胜便用勺子舀了一勺,一口吃掉了,阿结骨盯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又割下一块羊肉,递给他,阴险地笑道:“这是赏你的,吃了吧!”
  季胜接过羊肉,小口小口吃了起来,阿结骨这才完全放心了,一挥手道:“可以了!”
  众士兵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应允了,便一拥而上,分抢羊肉,片刻,一只烤好的整羊便一抢而空……
  羊开始陆陆续续烤好了,六百名士兵按伙分为六十多组,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大声喧哗,不少人喝了酒,目光开始色迷迷地刷向马车,有人给女人和车夫送去一些肉。
  张巡也切了一盘肉,坐在阿结骨身旁,一边小口吃肉,一边和他聊安乡团的收编事宜。
  “阿结骨将军,我其实最关心的是士兵们被收编后的待遇,他们真能和燕军一样吗?”
  阿结骨咧嘴一笑,他指了指后面的几十辆马车道:“太守不用担心,你看见没有,马车上都是军械盔甲,正规燕军,只不过是步兵,我阿结骨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手下,我吃肉喝酒,弟兄们都有份。”
  “呵呵!看得出来,阿结骨将军有名将风范。”
  ……
  这一顿午饭吃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近百坛酒和六十几只烤羊被士兵们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奇怪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士兵们都醉得厉害,很多人都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其他人就算没有睡着,也是醉得口齿不清,连走路都困难,可以说,只要吃肉喝酒的人,基本上没有一个神智清楚,都醉倒在地,连阿结骨也趴在大石上呼呼睡去。
  张巡已经借故离去了,季胜和手下虽然也吃肉喝酒,也一个个装醉倒,却全部神智清醒,问题就出在烤肉的酱上,确实是无毒,但它却含有一种极厉害的迷药成份,少量吃虽然不至于被迷翻,但喝了酒后,它却能加大醉酒程度,而且酒中的酒精浓度也很高,安西军从西方学到一种蒸馏法,用来提取高浓度酒精,用于治疗伤兵时消毒,但中原酒的酒精含量却很低,这些士兵忽然喝这种高浓度酒,再加上烤肉酱的催发,酒量再大,也抵不住酒精的后劲,几乎全部醉倒在地。
  而季胜等人却事先吃了解酒药,加上喝得很少,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是喝水,自然一个个无事。
  这时,远处树林里迅速跑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是女兵小谢,她见满地都是烂醉如泥的士兵,不由眉头一皱,狠狠踢了一名士兵一脚,上前对季胜禀报道:“季头,他们的五名暗哨都被我们干掉了。”
  季胜点点头,他又四处察看一遍,基本上都倒了,连几十名车夫也喝翻了,还有被掳掠女人的几辆马车,也没有人去打主意,说明全部都不行了,他冷笑一声,便回头令道:“可以动手了!”
  他的十几名手下一跃而起,拔出宰羊用的锋利无比的匕首,摸上一个个士兵,将每个士兵的喉咙割断,动作干净狠辣,一刀毙命,不到一刻钟,六百二十五名燕军士兵像被杀鸡一样,全部死绝,包括首领阿结骨也被小谢一刀剁下了人头。
  血流满了一地,酒气和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几十名关在马车里的女人目睹这血腥一幕,不少人都吓得尖叫起来,这时,一支响箭射向空中,在空中‘啪’的一声脆响,炸开了。
  片刻,只见从树林中冲出了大队安乡团士兵,足有千人之多,为首之人正是县尉崔安石,他提刀冲在最前面,找了一圈,只见满地是死尸,一个可以让他下手的活口都没有,他不由苦笑一声,对季胜拱手道:“季将军是要我们来当搬运工么?”
  季胜哈哈一笑,回礼道:“本来是想留给你们练胆,但弟兄们实在是手痒,便替你们代劳了,下次吧!一定留给你们。”
  崔安石无可奈何,只得对手下士兵喊道:“拿走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把尸体掩埋了。”
  士兵们立刻忙碌起来,剥去死尸的盔甲,收拾军械,聚拢马匹,几名士兵将被掳掠的女人们放了,女人们哭哭啼啼,一些女人冲上去,对死去士兵又踢又打,她们大多家破人亡,只得先去遒县安身,几十名马车夫被冷水浇醒,他们被吓坏了,连连磕头求饶,说自己也是被强迫而来,并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季胜命他们赶驾马车,向县城而去。
  ……
  县城门口,张巡已经等候多时了,这次大获全胜,使他对季胜他们充满了信心,见勇士们凯旋归来,张巡上前祝贺道:“季将军不愧是第一斥候将军,出手不凡,恭贺大胜而归!”
  季胜也笑道:“张县令不是也参与了吗?要不是张县令亲去,那胡将怎么肯喝我们的酒,吃我们的肉?”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这时,城中的民众纷纷出城来迎接,一群群孩童又蹦又跳,场面盛大而热烈。
  张巡和季胜却走到一旁去商议下一步的对策,两人坐在大石上,张巡望着喜气洋洋的民众,叹了口气道:“六百燕军被杀,李怀仙岂肯善罢甘休,不日大军将至,我们或许可以撤退,可这些无辜民众都难逃一死,我忧心啊!”
  季胜也知道遒县城池破败,难以抵御燕军攻城,他在路上便反复考虑了此事,且心中有了想法,他取出一幅地图,摊在石头上,笑道:“张县令不妨听听我的想法。”
  张巡大喜,原来季胜已经有了想法,他连忙凑上前。
  季胜指了指地图上的南方不远处道:“这里是唐兴县,旁边就是水乡泽国,方圆数百里,我曾经派人去探查过,那里芦苇茂密,极易藏身,我们不如将所有人都迁移到唐兴县去,假如燕军来犯,大家就躲进泽国,张县令看如何?”
  张巡沉思一下,道:“我担心安禄山大军来犯,现在又是冬天,水面结冰,若几万人来犯,大伙儿还是逃不过。”
  “张县令放心,唐兴县在莫州,李怀仙不敢派大军离开幽州,他吃罪不起,最多派五六千人来剿杀,我想我们只要充分利用地利,应该能对付。”
  张巡毅然下定了决心,“好吧!我们现在就准备撤离。”
  这时,季胜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李怀仙的军队是找不到我们的下落,这几天我还有一个任务要去完成,张县令可先率人撤离,最迟十天后,我会赶来唐兴县和张县令汇合。”
  张巡点点头,“那可要我派人助你?”
  季胜微微一笑道:“兵在精不在多,只须我的二十一名手下便足矣!”
  一个时辰后,遒县的一万余民众开始向南撤离,季胜则带着他的二十一名手下向北方飞驰而去,去完成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
  (注明:唐兴县旁的水乡泽国就是今天的白洋淀,唐朝时面积广阔,比今天大得多!)


第六百零一章 血战相州(五)
  相州的战役已经平静了三天,这天清晨,程千里和往常一样上城巡查,他尤其关注河北情报堂做成的两百枚纸天雷,他也亲眼目睹过这种传说中大杀器的试验,但它远远没有程千里想象中的那样威力惊人,他曾想象过,一雷之威,方圆十丈皆为齑粉,可事实上,它的威力只波及一丈,将一座小木屋的屋顶和半截墙壁炸飞,还有屋中的几口猪被活活惊死,仅此而已,这让程千里心中暗暗失望,但他不得不夸赞天雷威力惊人。
  齐雨花也感到十分沮丧,她曾经在碎叶亲眼见过震天雷的爆炸,那简直可以称为惊天地、动鬼神,一雷爆炸,方圆二十丈皆为齑粉,百里外可闻爆炸之声,和震天雷相比,他们做的纸天雷就是孩童的玩具,但她也有苦说不出,毕竟那是火器局专门的工匠制作,人家浸淫其中多少年,他们这些门外汉第一次就能做出吗?
  而且硫磺严重不足,使他们只能做出两百只天雷,想用数量来弥补威力不足的打算也落空。
  尽管如此,程千里还是很重视这两百只纸天雷,至少它们的爆炸声很响亮,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能威慑住安禄山的进攻。
  纸天雷放置在城头的几间小屋里,那原本是放置箭矢的物资,现在箭矢全部腾空,放在外面,屋里存放这两百枚纸天雷,另外还有几间屋是存放火油。
  程千里在小屋门口观察了片刻,他主要是看房间是否干燥,有没有受潮,有没有出现漏药的情况,还好,保管得非常小心,地上铺了生石灰,周围守卫的士兵非常尽职,没有任何问题,程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守卫的校尉道:“无论是天雷还是火油都非常怕火,务必注意,若有人接近小屋,先警告,警告无效,格杀勿论!”
  “是!”
  程千里拍拍校尉的肩膀,转身继续视察去了,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程将军请留步!”
  程千里一回头,只见守南城的主将周元朗正骑马快速奔来,他停住了脚步,片刻,周元朗奔至近前,翻身下马道:“大将军,我有敌情禀报。”
  “什么事?”
  程千里见他表情惊慌,心中便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周元朗上前道:“将军,我们发现南城的敌军忽然变少了。”
  程千里一愣,他立刻道:“走!看看去。”
  一行人翻身上马,沿着城头向南城奔去,片刻,便来到了南城处,程千里下马,快步走到城墙边,扶着城垛向下望去,从营帐数量上来看,并没有减少,依然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见边,旌旗铺天盖地。
  “程将军,我们天天观察敌军的情报,从表面上看,敌军数量似乎没有减少,但实际上很多都是空帐篷,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很多帐篷一天都没有人进出,而且还有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程将军请看那边!”周元朗指着西南角的一片帐篷道。
  程千里搭手帘望去,只见西南角有几顶特别大的帐篷,似乎是燕军存放草料之处。
  “将军,每天上午和傍晚,都会有牛车运来一百多辆干草车,但昨天傍晚和今天上午,都只运来二十几车,减少了八成,这不就说明他们的兵力减少了吗?而且昨晚巡逻士兵确实感觉到军营内有动静。”
  程千里沉吟不语,证据不是很充分,不过安禄山若真的撤军,他们会去哪里?难道是去黄河边防御北上的安西军吗?很有可能,现在河面应该已经封冻了。
  就在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了巨大的皮鼓之声,“咚!咚!咚……”
  震天动地的鼓声打破了三天来的沉寂,西城、北城、东城,同时敲响了钟声,‘当!当!当!当!’
  钟声刺耳,这是战争报警的钟声,城中的士兵开始一队队向城头奔跑,从三座城楼赶来的报信兵,将一个个急报报给了程千里。
  “将军,城北敌军有动静,开始集结!”
  “城东也是,云梯、巢车出现了。”
  “程将军,城西也是,敌军即将攻城。”
  “立刻传我的命令,所有军队全部上城,准备作战!”
  汗水顺着程千里额头流下,三个城头同时被攻城,安禄山开始全面进攻了。
  ……
  沉寂了三天,安禄山大军再次掀起了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安禄山从东、西、北三个方向投入了十五万大军,向相州城发动了潮水般的攻势。
  鼓声如雷,士兵如奔潮,云梯、巢车、攻城槌依次出现,一块块巨石呼啸着划过天空,砸向密集的士兵,尘土飞扬,血雾弥漫,一片片士兵骨断筋折,或被砸成肉饼……
  但巨石阻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士兵,安禄山的许诺仿佛还回荡在士兵的耳边,‘率先冲进城者,赏钱十万贯,官封大将军!杀一名唐军士兵者,赏钱二十贯,杀军官者,赏钱百贯乃至千贯。’
  重赏之下,燕军如疯如狂,他们不畏生死,奋力向相州城攻击……
  安禄山坐在五里外的高台上,眯着眼观战,但他的心思已经分走一半去河东了,昨天晚上,他派大将李归仁率六万大军,走滏口陉进入河东潞州,经过近半个月的诱敌,郭子仪已经调集了十几万大军应战史思明,河东道兵力空虚,只剩下数万新招募的民团兵,不堪一击,虽然李庆安在代云州一带还有部分军队,但人数不多,安禄山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关键是要拿下太原,只要拿下太原,郭子仪军就首尾南顾了,想到这,安禄山得意地嘿嘿笑了起来。
  谁会想得到他攻打相州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呢?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轰隆!’的爆炸声,将安禄山从河东战略中惊醒,他连忙探身问道:“刚才是什么爆炸?”
  这个声音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紧接着,又传来了几声爆炸,有亲兵大声叫喊起来,“大帅,是天雷爆炸声!”
  “啊!”
  安禄山惊呼一声,蓦地站了起来,紧盯着远方,三角小眼瞪得溜溜圆。
  守城唐军终于开始使用纸天雷了,其实就是后世的大炮仗,高三尺,直径为一尺,但李光弼显然留了一手,没有把最大威力的火药配方给相州,而是给了他们最早最原始的火药配方及纸天雷的制作方法。
  而且受到城内硫磺不足的限制,每只纸天雷的装药量并不充足,结果就是声势虽大,威力却不足。
  第一批二十只纸天雷用投石机抛出,由于无法控制引线速度,使得至少八只纸天雷在半空中爆炸了,声如闷雷,在安禄山士兵们的头顶上轰然炸响,尽管威力不足,但这毕竟是火药武器在中原战场上的第一次使用,惊吓的程度更大,不少战马惊得希溜溜乱叫,前蹄高高扬起,很多士兵都被吓破了胆,他们联想到了幽州城外的大爆炸,纷纷趴在地上,用手抱住脑袋,战场上顿时混乱成一团。
  一只只天雷从城头抛下,不断爆炸,打乱了安禄山大军的进攻节奏,甚至东城的四万攻城大军还出现了因害怕而一度败退的迹象。
  安禄山一直在盯着纸天雷的爆炸,眼睛一眨不眨,这是他了解唐军天雷威力的天赐良机,这种机会他怎么能放过?
  渐渐的,安禄山已经看出来了,一百多颗天雷,至少有一半都是在半空中爆炸,当然,这和投射者经验不足有关,当初他的纸天雷也是一样,但是,对天雷已经很有经验的安禄山看出了和别人不一样的门道,这些纸天雷除了惊吓外,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或许它们最重要的作用就在于惊吓。
  应该是这样,听说李庆安在安西使用天雷数次大败大食军和吐蕃人,大食军主要以骑兵为主,他们的战马都是没有阉割,害怕惊吓,天雷对付骑兵确实能有很好的效果,至于吐蕃人,更好解释,吐蕃人把一切异相都视为神灵,这种天雷,他们不认为是雷神显灵才怪。
  安禄山望着战场上很多契丹人、奚人面对天雷拼命磕头,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种震天动地的天雷对异胡人确实是非常有效果。
  “大帅!”
  一队骑兵队飞奔而至,他们翻身下马,将两颗未爆炸的纸天雷献上,“大帅,这是没有爆炸的天雷,引线已经被拔掉,不会有事。”
  “拿上来我看!”
  两名亲兵接过纸天雷,将它们放在安禄山面前,安禄山蹲下来仔细研究,和他在幽州做的纸天雷基本上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剖开它!”
  几名亲兵上前,用锋利的匕首剖开纸天雷,安禄山抓起一把火药闻了闻,又捻了一下,颗粒非常粗糙。
  他又沉声问道:“天雷炸死了多少弟兄?波及范围有多大?”
  “回禀大帅,一枚天雷的波及范围大约在一丈左右,一共有七十余枚纸天雷在军队中爆炸,一共炸死炸伤六百余人,而且很多弟兄都是被自己人踩踏受伤。”
  安禄山不由冷笑起来,这就是李庆安的天雷吗?吹嘘得神乎其神,也不过如此,他摇了摇,把手中火药扔掉了,这种纸天雷令他倍感失望,就算李庆安没有把最好的天雷给程千里,但一叶可知秋,就凭这两枚纸天雷,李庆安手中的天雷也好不到哪里去。
  困扰了安禄山多年的天雷之欲,此时就像一个徐娘已老的妇人,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了,他只觉索然无味……
  其实这也怪不得安禄山,就像对一个从来不知核子武器的人说原子弹很厉害一样,在这个人想象中或许就比迫击炮弹的威力大那么一点点,这一种无知者的无畏。
  安禄山立刻下令道:“立刻整顿军马,再度进攻,敢逃跑后退者,杀无赦!”
  “咚!咚!咚!”的进攻战鼓再一次敲响了,唐军的二百枚天雷已经耗尽,一度纷乱的燕军渐渐恢复了平静,他们开始重整队伍,再一次向相州城发起了猛攻,这一次,他们投入了大量的巢车,攻势如潮,黑压压的燕军再一次汹涌压上。
  ……
  城头上,程千里暗暗叹息,其实刚才天雷爆炸后,安禄山军队乱作一团,已经出现了一个极好的战机,如果这时候他们能出城冲击,安禄山军必然大败,可惜城门已经被巨石堵死,对方难以攻进,他们也同样难以杀出,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白白错过了。
  而他们只有两百枚天雷,已经耗尽,程千里仰天长叹一声,他紧咬嘴唇,大声喊道:“敌军又进攻了,准备投石机,准备霹雳车!”
  “杀啊!”
  安禄山兵潮汹涌,东城和西城的战役渐渐停止,攻势转到了北城之上。
  北城是进攻和防御的重点,安禄山在北城投入了八万大军,而唐军也在北城投入近二万守军,长达十几里的城头站满了士兵,箭如雨下,滚木礌石砸下,一架架云梯被掀翻,死伤无数。
  安禄山显然吸取了前一次的经验,云梯减少为十架,而巢车却增加到了五十部,轰隆隆由健牛拉拽,向城头缓缓进发……
  但唐军也有了教训,在李光弼来信中的指点下,相州唐军在三天内制造了一百八十部大型霹雳车,原理和床弩一样,只不过发射的不是箭矢,而是石块,每架霹雳车可将三十斤重的石块射出去五百步远,在两百步内,摧毁力极大。
  这种霹雳车对人员的杀伤力远不如投石机抛出的巨石,但它却是大型攻城武器的克星。
  两百步内直线射出,目标精准,石块呼啸射出,疾飞如流星,划出一道低平抛物线,‘轰!’的一声,几块石头从几个方向同时击中了一部巢车,顿时支架断裂,先后三辆巢车散架了,轰然坍塌,车内一百余名士兵死伤惨重,哭喊声,惨叫声一片。
  唐军的霹雳车发挥了极大的威力,一百五十步内,攻打北城的五十架巢车全部被摧毁,短短一个半时辰,安禄山的军队便死伤了八千人以上。
  “当!当!当!”
  安禄山见形势不利,下令暂时收兵,攻城士兵又如潮水般退下,相州城外暂时恢复了平静。
  ……
  ‘砰!’的一声,安禄山狠狠将黄金头盔砸在地上,指着安守忠破口大骂道:“这就是你说的巢车,还没有靠近城墙就全部被摧毁,连卵子都被打烂了,你昨晚怎么拍胸脯给我保证的?”
  安守忠单膝跪在地上,羞惭万分道:“属下着实没有料到他们会使用霹雳车,为什么上次不用,而这次用了,属下真是不懂。”
  “你这个混蛋,你当别人是白痴吗?上次就差点被巢车攻下,他们不会吸取教训吗?”
  “卑职知错,请大帅再给卑职一次机会,我将用地道攻城,如果还失败,请大帅一并处罚!”
  “好!那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六百零二章 血战相州(六)
  “程将军,东城墙根有动静!”一名士兵向程千里紧急报告。
  程千里正陶醉在击溃巢车的胜利喜悦中,忽然听到这句话,他吃了一惊,便向东城下奔去。
  东城墙根下已经围了一圈人,这里有二十口大缸整齐地埋在地上,这是地听,用来监听地下的动静,十几名士兵正趴在缸上仔细聆听动静。
  “将军来了!”
  众人纷纷闪开,程千里大步上前,问道:“有什么动静吗?”
  “禀报将军,刚才我们听见地下有挖土敲击声,这会儿又没了。”
  “让我来!”
  程千里趴了下来,耳朵贴在大缸上闭目聆听,忽然,他听见了‘咚!咚!’敲击声,他眼睛一亮,旁边的军士也喊了起来,“又来了!他们又开始了。”
  一名有经验的士兵迅速做出判断,从敲击声来看,对方离他们最多只有三十步了,三十步,也就是对方已经在护城河下了。
  程千里明白了,安禄山一定要用地道攻城,不过他对防御这种地道攻城却没有什么好的经验,一时沉思不语,东城主将刘庆云上前献计道:“将军,地道攻城的话,军队一般都先集中在最前面,然后一涌而出,才会有突袭的杀伤力,所以对付地道攻城最好的办法是断其后路,然后用毒烟熏。”
  “好!”
  程千里点点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做好了,我有重赏!”
  “将军放心,我一定办好。”
  ……
  此时战场上已经安静下来,安禄山大军撤到了三里之外,这就给唐军创造了机会,刘庆云亲自率领一百余人坐笼车下了城墙,他们并不参与收集箭矢,而是越过护城河猫腰,向战场上奔跑,战场上到处是倒塌的巢车,粘满血肉的巨石,支离破碎的云梯,还有满地尸首。
  他们大约跑出百步后便停止下来,开始用一种特制的金属听筒趴在地上寻找地道。
  “找到了!”
  一名士兵低声喊道,其余士兵纷纷聚拢,他们用听筒细听,果然听见了地下有轻微的奔跑脚步声,他们顺着这条脚步声慢慢向前爬,一直爬出五百步外,脚步声终于消失了,也就是说,地下所有参与突袭的士兵都奔跑到城下去了,他们的后路无人。
  “动手!”
  刘庆云一声令下,百余名士兵一齐动手,用盗墓的铁铲向下挖掘,片刻,便挖出了两个深坑,‘轰!’的一声,泥土塌陷,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距离地面约一丈,洞穴高宽都是五尺,深不见底,可以猫腰向前奔跑。
  五名士兵跳了下去,片刻,只听几声闷哼,士兵们拖上来一名燕军士兵,他年纪很小,吓得浑身发抖,“饶命!饶命!”
  刘庆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说老实话,我就不杀你。”
  “我说!我说!”
  “地道里有多少人?”
  “有三千人左右,都在前面去了,我是肚子痛,落伍了。”
  “好!”
  刘庆云一拳将他打晕过去,回头令道:“动手吧!”
  百名士兵一齐动手,将洞口填埋结实,又推来几块大石头,压在填埋的地道上,这时,一名士兵挥动红色纱巾,向城内报信,城内也已找到了地道所在,只是没有掘开,听到了命令,守候在这里的士兵一起动手,挖开了地道一角,地道里已经挤满了士兵,突见天日,数十名士兵便要突出,却被唐军一阵乱箭全部射死。
  大火点燃了,士兵们将早已准备好的夹竹桃、野葛、常春藤等有毒的树枝藤蔓抛进火中,浓烟滚滚,灌入地道中,地道中不停传来咳嗽声和对死亡恐惧的惨叫声,不断有人想冒烟冲出,便立刻被唐军射死,唐军索性在尸体上泼上火油,连尸体一起燃烧。
  可怜地下的三千燕军无路可逃,一刻钟后,全部被熏死在地底深处……
  得到消息安禄山怒不可遏,指着安守忠喝令道:“将他推出去斩了!”
  安守忠吓得大喊:“大帅,卑职有罪,但罪不至死啊!”
  “大帅,这是情报有误,大帅,卑职无辜!”
  “停!”
  安禄山一摆手,冷冷道:“什么情报有误,你说!”
  安守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跪下道:“大帅,卑职看情报上说,唐军并没有掩埋地听,所以卑职才想到用地道杀入,可今天的情形,唐军明显有地听,为什么情报上不说?大帅,这是情报有误啊!”
  一句话提醒了安禄山,他想起来了,情报中好像是说唐军没有安埋地听,这是怎么回事?
  “去!把高先生请来。”
  “大帅在找我吗?”
  帐门口传来了高尚的声音,只见他快步走进,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大帅!”
  “高先生,你的情报有误啊!你说唐军未埋地听,可今天我就损失了三千人。”
  安禄山的口气中略带一丝责备,高尚歉然道:“大帅,情报是四天之前,当时没埋,现在埋了也有可能。”
  其实高尚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妙,这次地道攻城失败,城中探子发出的情报明显有误,就算是四天前没有,但唐军安装地听,他们也应该及时告之,可是没有,这就让高尚心生怀疑,再联想到上次耽误之事,他心中更觉不妙了,难道他们已经出事了吗?
  他刚刚收到城中一份情报,说程千里减少民众的粮食配给,昨晚发生了平民抢粮事件,这个消息高尚已经不敢相信了,他不想告诉安禄山。
  不过虽然他不太相信城中的情报,但在安禄山面前,他却不能承认自己收到了假情报,他又解释道:“他们也不知道大帅要用地攻,情报不及时也是情理之中,此番失误,我必责之,请大帅息怒。”
  安禄山对高尚十分敬重,听他这样解释,倒也不好责怪他了,只得一摆手令道:“把他放了!”
  安守忠逃脱一死,连忙上前谢道:“谢大帅不杀之恩!”
  安禄山虽饶他,但心中却恨,便没有理睬他,叹了一口气,对高尚道:“先生,城池坚固,一时难以攻下,我心急如焚啊!”
  高尚却微微一笑道:“大帅第一次试探攻城时,却险些成功,那是为何?”
  安禄山略一思索,便道:“那是我使用巢车的缘故,对方没有应对之策,但这次他们用了霹雳车,使我巢车无效了。”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发现程千里守城经验并不足,缺乏急应之策,大帅最初使用了巢车攻城,他就一时难以适应,所以我们才险些成功,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也是我们攻下相州城的关键,大帅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禄山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安守忠接口道:“军师的意思是,我们应该使用新式攻城器,一次成功。”
  “我知道,需要你多嘴什么!”
  安禄山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安守忠噤若寒蝉,垂手低头,不敢说话了,安禄山这才对高尚道:“那依先生之计,我们该如何应对?”
  高尚阴阴一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附耳对安禄山低语几句,安禄山点了点头,一咬牙道:“好!就照先生的计策行事,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黄河结冻前拿下相州。”
  ……
  下午时分,守南城的士兵发现围困南城的燕军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座空营,这让程千里惊疑不定,不知道安禄山抽兵去哪里了?
  但不等他细想,北城攻势又起,这一次安禄山投入了十万大军大举攻城,专攻北城西段,攻势如潮,猛烈的进攻一波接着一波,尸横籍枕,战斗惨烈,城头士兵被安禄山的三万弩军压制住,失去了弓弩优势,一百余架云梯搭在城头,燕军如蚁攀城,不断有云梯被掀翻,但不断有燕军攻上城,突破缺口,很快又被支援的唐军淹没。
  这场攻城战安禄山放佛铁了心一样,始终不肯撤军,一直打到深夜,依旧挑灯夜战,城上城下,尸体堆积如山,血染城头,双方死伤惨重,燕军的死伤已经超过三万人,而唐军的死伤也过了万人,两边都杀红了眼。
  程千里声音都喊哑了,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惨烈之战,他心里明白,能不能守住相州城,就在今晚了,他已经孤注一掷了,投入了三万军血战北城,西城和东城只留五千人,而南城守军索性全部调到北城。
  城上城下火光冲天,一辆辆云梯被烧成了火串,浑身着火的燕军惨叫着坠下城头,但又云梯冲至,亡命的士兵再次冲击城头,双方杀得精疲力竭,不少燕军有了退意,但安禄山派出了三千刀斧手督战,后退者一概斩首。
  木台上,安禄山手按剑柄,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墙上的冲天火光,此时,他骨子里的胡人野性也他血液中燃烧了,他下了严令,这次若再拿不下相州城,中郎将以上皆斩!
  “传我的命令,再投入三万军攻北城,命蔡希德部进攻东西两城!”
  此时已是一更时分,东城西城来报,两边都发现了敌军有攻城迹象,程千里嘶哑着声音大吼,“告诉他们,若守不住城,全城皆亡。”
  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北、东、西三城都发动了进攻,安禄山投入了史无前例的二十万人攻城,此时唐军还有三万余人,也全部投入了血战,连三万民夫也加入了战斗,这天晚上,相州城到了生死存亡之时。
  两更时分,一直寂静无声的南大营忽然出现了异动,南城头上只有千余名守军,他们被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惊动了,纷纷惊恐地向黑暗中望去,只见漆黑的夜色中,一个黑黝黝的庞然大物正缓缓向城墙靠近,仿佛一头史前怪兽,它身高四丈、体长十丈,当它离城墙还有百步时,所有士兵同时叫喊起来:“破城槌!”
  不错,这是一架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破城槌,槌身是千年巨木,体长八丈,直径一丈,前端包有精铁,呈锥形,而承挂这根破城槌的木架更是巨大无比,所用木头比人的大腿还粗,数十根百丈长的铁链子吊坠着槌体,下面的底盘上装有十八只一人高的巨型木轮。
  安禄山营中的攻城槌也有十几架。但体型都很小,几乎派不上用场,而这座庞然大物是安禄山历时一年打造而成,是他最初准备用来进攻长安的秘密武器,今天上午才刚刚运抵相州。
  整个攻城槌重数万斤,由四百头健牛和三千士兵操控,这就是高尚的出其不意,此时南城头空虚,正是攻城的千载难逢之机。
  南城头的示警烽火点燃了,熊熊烽火照亮了夜空,程千里有些惊呆了,他疲惫地坐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之感涌入心中。
  尽管已经无兵可派,但程千里还是从其他三城守军中各抽出一千人急赴南城应战,这就是高尚之策,全军压上攻城,逼迫程千里将相州城所有军队都吸引到其他三城,南城兵力稀少,他们再使用威力强大的攻城槌进攻南城。
  相州城周长六十余里,三城的援军赶来最快也需要一刻钟,燕军就这样打一个时间差,等他们赶来时,已经晚了。
  攻城槌最怕两样的东西,一是火油,其次是铁钩,为对付火油焚烧,整架攻城槌上都冻了厚厚一层冰,另专门有五百士兵准备沙子灭火,而且高尚赌程千里手中的火油并不多,他必将把所有的火油都用在北城的防御上,这就是程千里的经验不足所致。
  至于铁钩,若城上守军用百丈铁钩勾住攻城槌铁链向两边拉拽,攻城槌就会失去平衡而翻倒,高尚对此更不放在心上,连霹雳炮都没有准备,怎么还会有百丈铁钩。
  攻城槌像山一般缓缓推进,距离城门只有五十步了,四百头拉拽的健牛已经被牵走,三千燕军在两边推动着它前进。
  城头上的千余守军箭如雨下,射在攻城槌上丁丁当当作响,两边的燕军早有准备,数百人高举巨盾,掩护其他士兵推动攻城槌。
  攻城槌的目标并不是城门,中原城门的结构和西方不同,它是双城门,有一条二十丈长的城洞,真正的防御在内城门,城门后用巨石封死,巨大的攻城槌无法进入城动,因此这座攻城槌目标是城墙,它的锥形撞头也决定了它破城的威力巨大。
  三千援军依然在城上奔跑援驰,最近的东城援军距离南城也还有数里,但巨大的攻城槌已经到了城下,停止了,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了,城上的士兵都停止了没有效果的射击,他们没有火油焚烧,用石块砸也无济于事,士兵们呆呆地望着攻城槌体慢慢向后拉起。
  两千燕军在盾牌的掩护下拽动铁链,一声声呐喊,八丈长的粗大槌体越拉越高,忽然一声大喊,铁链哗啦啦地松开了。
  黑黝黝的槌体刮起了怪异的风声,疾荡冲下,以一种撼天动地的气势,猛烈地撞上了城墙……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响声传遍全城,很多人都感觉到脚底在颤抖,数万斤的力量在瞬间传递到城墙之上,南城墙剧烈地晃动,上面千余守军立足不稳,纷纷跌倒。
  坚固的城墙外壳碎裂了,万斤槌体加上几丈高的势能,猛冲之下,形成了十几万斤的冲击力,全部集中在五六块墙砖之上,它们难以承受这撼天之力,被打进了城肚中,出现了一个五尺见宽的黑洞。
  又是一声呐喊,万斤槌体又吱嘎嘎被拉高了,两千士兵猛地松开,惊天动地的撞击再一次砸在城墙之上,‘轰隆’一声,城砖坍塌了,里面的泥沙倾泻而出,瞬间淹没了攻城槌的底盘,露出了长宽数丈的大洞。
  燕军所选择的这一段是城墙是宽度最窄之处,城宽只有两丈,当攻城槌再一次高高被拉起时,城上士兵的心中都涌出了一种死之将至的悲壮,守将周元朗拔刀大喊道:“兄弟们,下城决一死战!”
  ……
  “轰!”
  又一次猛烈的撞击,但这一次撞击不再沉闷,而是一种穿透千钧的破城之响,城内数百块碎石四溅,俨如巨龙之头的槌头已经穿透到城内,墙砖垮塌,瞬间出现了一个四五丈宽的大洞。
  一千守候在这里唐军眼中都露出了悲壮之色,但没有一个人逃跑,他们端起钢弩,拔出横刀,准备以血肉之躯筑建相州城的最后一道墙体。
  南城外的大营内忽然喊杀声震天,躲在帐中的两万燕军精锐汹涌杀出,三千骑兵飞驰在前面,两万大军如狂涛奔涌,从南城塌陷的大洞涌入了相州城。
  周元朗大喊一声,“兄弟们,杀贼啊!”
  一千守军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奋勇上前,与安禄山大军血战到底……
  南城失守,胜利的天平已经向燕军倾斜了,这时程千里下达了最后一道军令,“全军从南城突围!”
  突围的命令传遍全城,最后的二万余唐军撤离城头,向敌军兵力最薄弱的南门杀去,攻城的燕军瞬间冲上了城头,一名军官狂叫:“大帅有令,活捉程千里,赏钱万贯!”
  “活捉程千里!”
  叫喊声响彻城头,唐军都撤走了,但程千里却巍然不动。
  “将军,快走!”
  几名亲兵拼命推攘程千里,程千里却甩开了他们,他大步走上城垛,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城外大营,在猎猎的火光中,他仿佛看见安禄山在得意地狂笑。
  他忽然厉声大喊:“安禄山,我程千里生为大唐臣,死为大唐鬼,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他猛地拔剑,横脖一抹……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河北南部的第一场大雪来临了。
  ……
  惨烈的相州大战硝烟散去,安禄山三十万大军终于攻破了城池,守城的五万唐军除一万三千人突围成功外,其余士兵几乎全军战死,主将程千里在城破时自杀,与相州城共存亡。
  安禄山军队也死伤惨重,前后阵亡五万余人,伤者不计其数,但相州大战的胜利并没有给安禄山带来战略上的优势,随着黄河的第一场大雪落下,黄河开始冰冻结实,三天后,齐州的李晟部率三万大军越过黄河,进驻德州,李光弼也率十万大军从河阴渡过黄河,进入卫州一线。
  ……


第六百零三章 撤兵河东
  李庆安是在三天后得知了相州失守的消息,此时他已经不在洛阳,而是在返回长安的途中,长安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右相裴遵庆遇刺身亡,凶手畏罪自杀,幕后主使者不明。
  裴遵庆的意外身亡使朝廷陷入混乱,也打乱了李庆安政局部署,他不得不赶回长安处理朝政。
  入夜,李庆安一行停宿在陕州西亭驿馆,这次赶回长安,他没有带杨玉环,而是把她留在了洛阳。
  灯光柔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李庆安坐在桌前奋笔疾书,时而停笔凝思,时而微微叹息,如果说程千里在安西时和他是死对头,而此刻,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和都随着程千里之死而烟消云散了,李庆安心中只剩下对烈士的尊敬。
  他要上书朝廷,给这个死守相州的大唐忠臣以足够的身后荣耀,拜太尉,赐幽州大都督,还有战死的唐军,他也要给予他们和安西同样的抚恤。
  李庆安也同样充满了遗憾,尽管他早已看出安禄山的战略企图,一再向郭子仪和程千里发出警告,甚至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向他们下令,但他们始终没有采纳,以沉默来对应自己。
  当然,李庆安知道郭子仪是为了转移更多的河北民众,从道义上说,他这样做无可非议,但从军事上,这无疑是极不明智的做法,白白损失了五万精锐不说,还使朔方军陷入了战略被动,眼下,郭子仪的十五万大军都被拖在河北,河东空虚,只有几万刚刚转为正规军的民团士兵,兵力羸弱,现在安禄山的一支军队已经从滏口陉进入河东,直击太原,一旦太原失守,郭子仪后路被断,他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李庆安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推开了窗,窗外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大地苍茫,天地间已是雪白一片,他眼中十分复杂,内心深处,他也隐隐希望郭子仪军遭遇惨败,借安禄山之手除去他在朝中的唯一军事对手,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唐军惨遭屠戮,成为政治牺牲品。
  正是这种患得患失的复杂心理使他忍不住几次提醒郭子仪回避风险,他又担心太原失守,已急令云州都督雷万春和代州太守辛云京率两万军急赴太原,抢在李归仁军之前占据太原。
  李庆安叹了口气,但愿郭子仪在接到相州失守的消息后能够及时退回河东,否则后果难料。
  这时,他忽然听见房间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由诧异地回头,只见外面有亲兵急报:“大将军,恒州紧急情报。”
  “进来说!”
  李庆安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恒州又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亲兵进来,单膝跪下道:“河北急件,郭子仪在真定大败史思明,斩敌四万余人,史思明军已败退到定州唐昌县,郭子仪大军衔尾追击,已经过了无极县。”
  “啊!”李庆安吃了一惊,他快步走到桌上,刷地展开了地图,唐昌县距离真定三百里左右,而无极县距离真定至少也有两百五十里,李庆安不由暗暗叫苦,这必然是史思明已知李归仁兵入河东的消息,佯败诱敌,引郭子仪大军深入,一旦他另派军队绕赵州进入真定,拦断郭子仪的后路,算郭子仪军守住土门关也没用,断了他的后路,安禄山大军再北上,郭子仪极可能就全军覆没了。
  想到这,李庆安下令道:“紧急传令李光弼,大军进入河北,务必拖住安禄山大军。”
  他又令道:“立即飞鸽传书郭子仪,命他即刻撤回河东!”
  ……
  恒州的战役一波三折,充满了诡异和巧合,李庆安有一点没有猜对,郭子仪大败史思明并不是史思明佯败,而是郭子仪雪夜出兵,打了史思明一个措手不及。史思明军大败,被杀者,自相践踏者,死伤四万余人,一路丢盔卸甲,帐篷粮食更是全部丢弃,史思明一直败退到定州才收拾残军。
  而郭子仪的大军追到定州无极县后便不再追赶,他的士兵们太疲惫,必须要充分休息,才能继续进攻史思明的增拨部队。
  是夜,郭子仪大军入驻无极县城,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战斗,士兵们都已疲惫不堪,倒地便入睡了,四周一片寂静,数百名哨兵在城头上来回巡逻,郭子仪却难以入睡,背着手来到了城头之上,望着沉沉的夜色,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相州拖住了安禄山的三十万主力大军,这就给他在北部的作战带来机会,这次史思明部大败,李怀仙部必分兵来增援,他名义上拥兵十万守幽州,郭子仪知道,实际上只有六万军,而且他还要守幽州,增援的军队必然不会太多,正好给他一个个吃掉,最后直击安禄山老巢,断其粮草,动摇他的根本,安禄山将不得不从相州撤军。
  这是郭子仪的策略,他知道蔡希德的十万军拿下相州,安禄山必然出重军南下,这样一个相州便可牵制住安禄山的大部分军队,而他的主力则出井陉入河北,在河北打他个天翻地覆。
  应该说,郭子仪的策略也并没有问题,现在关键是时间,谁能抢到时间,谁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
  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将郭子仪从沉思中惊醒,他探头向城下望去,只见两名骑兵一前一后,向城门这边疾奔而来,这是送信的骑兵。
  “出了什么事?”
  郭子仪大声问道,夜色中,他见这两名骑兵表情皆惶惶然,心中生出一种不妙之感。
  前面的骑兵先禀报道:“老将军,相州消息,安禄山大军已攻破相州,五万守军阵亡大半,程将军自杀身亡。”
  “程千里……”
  郭子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凝住心神又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河东消息,李归仁部在太谷县击败了太原留守王承业的三万军,六万贼军正向太原进军!”
  如果说相州失守让郭子仪感到的是一种痛苦,那叛军李归仁部已杀至太原,让他感到的就是一种震惊了。
  郭子仪也曾经想过相州失守的可能,如果相州失守,他将立刻退回河东,但他没有想到安禄山真的分兵进攻河东了,李庆安的警告不幸成真。
  郭子仪有一种功亏一篑的痛苦,只要再给他两天时间,他就能扭转战局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报信兵从远处飞奔而至,老远大喊:“老将军,大事不妙!”
  “又发生了什么事?”
  “安庆绪部突然杀回,现已杀到赵州栾城县,被颜太守率两千民团南下挡住,情况危急,老将军速退!”
  一连三个不利的消息使郭子仪脸色大变,尤其是已经南下的安庆绪部突然杀回,已经到了距离土门关不足百里的栾城县,他再不撤退,后路就要被断了,一旦后路被断,安禄山大军北上,他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郭子仪被迫无奈,只得下令道:“传我的命令,全军立刻撤退。”
  ……
  郭子仪大军被迫撤退,而与此同时,败退到唐昌县的史思明也得到了有力增援,李怀仙命部将李抱忠守幽州城,他亲率四万幽州铁骑赶到了定州,史思明立刻整顿兵马,配合李怀仙精锐反扑郭子仪军,在无极县东,燕军一战击败了郭子仪的两万后军,大将李国良被史思明一箭射伤左眼,负伤西逃。
  李怀仙率四万幽州铁骑一路疾追,在九门县追上了右军大将卫伯玉部,两军激战,卫伯玉部不敌幽州铁骑,唐军大败。
  与此同时,栾城县也传来了不利的消息,颜杲卿率两千民团在抵抗了安庆绪两万大军一天后,县城被攻破,蒋孝通、马浚死战而亡,颜杲卿及其儿子颜季明、长史袁履谦等十几人被俘不屈,被安庆绪残忍虐杀,安庆绪率军长驱直入,后路危急。
  此时相州失守、河东兵败、后路被安庆绪所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唐军,唐军士气低下,身体疲惫,加上李怀仙四万幽州铁骑的追击,局势对郭子仪极为不利,他的军队眼看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
  幽州城外的北兵营,这里有两百余座巨大的仓库,是安禄山囤积粮草的重地,安禄山最精锐的四万幽州铁骑也驻扎在这里,同时也由四万幽州铁骑来防守粮草仓库。
  粮仓占地广阔,被巨大的营栅所包围,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面粮仓,西面的草库,平时由四万铁骑昼夜巡逻,守卫异常森严,这次安禄山没有带幽州铁骑南下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担心粮草有失。
  但郭子仪在恒州大败史思明部,却使幽州的防御出现了短暂了混乱,正如郭子仪的情报,李怀仙的幽州驻军确实只有六万人,不足十万,原因是两支约四万人的契丹军和奚军押送大量河北战果回饶乐和松漠了,事实上,幽州的驻军只剩下五万,还有一万军队被李怀仙派去剿灭遒县的义军未归。
  但史思明的兵败使李怀仙不得不出兵相助,否则,史思明全军覆没,他的幽州也未必保得住,李怀仙一方面派人去催去遒县的军队立即返回,另一方面他命心腹部将李抱忠率一万军守幽州,他自己则带四万幽州铁骑急赴定州支援史思明。
  偌大的幽州只剩下一万军守卫,李怀仙只想着数日便归,幽州附近没有唐军,况且还有去遒县的军队正在返回途中,一万军队应该能应付上几天。
  一万军队,五千人守幽州城,两千人分布各个军事重地,兵力捉襟见肘,而占地十几里,原本由四万幽州铁骑来镇守的粮草仓库便剩下三千人镇守,三千人,已经是所能提供兵力的极限了。
  三千人又分为两部分,其中两千人守粮仓,另外一千人守草料库,他们分为两班,昼夜巡逻。
  但不管他们怎样尽心,但还是无法堵住巨大的防守漏洞,草料库一共有八十四座仓库,囤积干草近六百万担,是安禄山的四十万匹战马的生命之源。
  就在李怀仙在九门县大败卫伯玉的当天夜里,已经在幽州潜伏了近十天的季胜等二十二名唐军斥候出动了,说起来也有点不可思议,季胜等人现在的身份是驻守卢思台戍堡的守军,卢思台戍堡原有三十名戍军,被季胜等人所杀后,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安禄山老巢中的光荣燕军。
  李庆安交给季胜的重大任务就是烧毁安禄山的草料库,他们一直在等待机会,天赐良机,四万铁骑离开了幽州,他们的机会来了。
  根本无须任何化妆,他们身着燕军盔甲,有燕军的合法腰牌,他们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幽州城,一路上经过几道哨所的盘查,皆通行无阻,“奉李将军之命,增援粮草库防备!”
  理由光面堂皇,又是合法的卢思台戍堡守军,哨所也无法打电话去城内确认,一路畅通无阻。
  两更时分,季胜一行来到了幽州城北的草料库,此时,占地近十里的草料仓库群只有五百余士兵守卫,营栅内的四百余座哨塔,至少有两百座没有人,这样的防守已经是形同虚设了。
  黑影一闪,前去查探的小谢像一只燕子般飞奔而归,季胜等人躲在距离草料库约百步外的一片树林中,季胜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小谢一撇嘴道:“季头,你想得太多了,那十几座哨塔上根本无人,直接进去就是了。”
  季胜大喜,对小谢道:“你留下看守马匹!”
  小谢一愣,“我留下?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是我的命令!你敢不遵令吗?”
  “我知道了,哼!”
  小谢无奈,只得向朝她做鬼脸的大哥们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守在树林中。
  季胜一摆手,二十名弟兄如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像猿猴一样翻过了无人看守的栅栏,众人又聚在一起。
  “每人负责一座仓库,如果有可能,尽量多烧,一刻钟后在此地汇合,记住了,我们二十一人进来,就得二十一人离去!”
  众人又散去了,猫腰顺着仓库疾奔,他们都是极为老道的斥候,是第一斥候营中挑选出的二十名最精锐者,每一个人都能独挡一面,片刻,他们便潜入了一座座装满草料的仓库之中。
  季胜进入的是第五十四号仓库,这是仓库群最大的一座,有草料二十万担,每座仓库都有两名士兵看守,这个时候,他们把大门一关,便钻进暖烘烘的草料堆中睡觉。
  但季胜的运气却不好,他刚潜进草料库,却听见两个士兵在说话。
  “五郎,你身上还有多少钱,能不能借我一点。”
  “狗屁,上次你借我的两贯钱还没还呢!我没钱给你。”
  “别他娘的小气了,我这两天手气正旺,一定能翻本,明天我带你去找我的相好,补偿你一下,先借我一贯钱,啊!”
  “明天看了女人再说吧!你那种口味,我不敢恭维。”
  ……
  季胜犹豫了一下,这座仓库很大,就仿佛一座宫殿,他到另一头去也无妨,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干掉这两个守卫……
  ‘哗啦!’草垛中传出了异响。
  “喂!是什么声音?”
  “谁知道呢,老鼠吧!”
  “老鼠应该在粮仓那边,去看看,说不定是一个光身子美人,嘿嘿!”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光身子美女蛇还差不多,我去瞧瞧!”
  不敢点火照明,一名守卫摸黑过来,约走了十几步,什么都没有,他骂骂咧咧,找个角落撒尿,就在他转身一刹那,季胜闪电般扑上,捂住了他的嘴,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守卫软软倒下,另一名守卫问道:“什么事情?”
  “没事!”
  季胜继续哗哗撒尿,那人骂道:“你小子不能远一点去撒尿吗?想熏死老子!”
  季胜摸黑走回了草堆,见一人背对着他,已经在开始打呼噜了。
  季胜躺下,捂住他的嘴,一刀捅入他的后心……
  ‘咔!’一团火苗在他手中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草堆,草堆开始迅速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等草堆烧开了约方圆十丈时,他一翻身,从气窗跳了下去,又向另一座仓库奔去,这下,他连仓库都不进了,点燃一团油布,从气窗扔进了草料堆中,紧接着又是下一座仓库,季胜一口气点燃了四座仓库。
  此时,仓库群上已是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浓烟中火光冲天,几乎所有的仓库都被点着了,叫骂声、刺耳的钟声、奔跑的马蹄声,到处是奔跑的士兵……
  一刻钟后,一群黑影从四面八方又聚在一起,季胜目点一遍,连他二十一人,一个不少。
  “走!”
  众人钻出栅栏,向树林奔去……
  “季头,好大的火啊!”
  小谢迎了上来,笑道:“这下子,整个河北道都能看见。”
  “路上再说,我们走!”
  众人翻身上马,“季头!”小谢叫住他,兴奋地道:“我们要不要把粮食仓库也一起烧了?”
  季胜勒住马,注视她的眼睛道:“你要记住了,我们斥候军的第一原则就是执行命令,大将军的指令很清楚,烧草料库,就算粮食仓库那边一个人没有,我们也不能去烧,这是铁的规矩。”
  小谢默默点了点头,她有点懂了。
  “走!去唐兴县。”
  二十二名骑兵纵马飞奔,季胜回头看了一眼仓库,只见火势冲天,火焰足有三四十丈,不亚于上次的爆炸,百里外皆能看见,他笑了笑,猛抽一鞭战马,战马加速,向南方飞奔而去。
  ……
  幽州草料库的大火击碎了李怀仙全歼郭子仪部的梦想,万分惶恐之下,他连夜率兵奔回幽州,史思明也不敢追击郭子仪军,停军不发。
  郭子仪军也由此逃脱大难,他迅速整顿军马,向土门关杀去,此时安庆绪军刚刚拿下石邑县,听闻李怀仙撤军,史思明停兵不前,他不敢孤军拦截郭子仪,也撤军南归。
  次日下午,郭子仪部的六万余人撤回了土门关,这时,李庆安的命令到了,郭子仪自知河北再难有建树,便留两千人守土门关,大军撤回河东。
  不久,李归仁也接到安禄山命他撤回河北的消息,他一路纵兵烧杀抢掠,从潞州退回了河北。
  十一月初,一场暴风雪袭击了河北大地,冰天雪地,兵马难行,战争便在这场暴风雪中暂时平息了,但草料不足的恐慌开始在安禄山大军中蔓延,八万余匹老弱战马在饥寒中死去,安禄山万分无奈,只得亲赴草原,向突厥、契丹等部求援草料。


第六百零四章 裴相之死(上)
  长安和洛阳一样,也下起了大雪,大雪下了三天,已经渐渐地停止,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长安城就像披了一件大白斗篷,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中,柳树变成了臃肿银条,不少树枝被大雪压断,悲惨地躺在雪地里,一些低洼之地也被大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
  这里是灞桥军营,李庆安军队在半个时辰前抵达了军营,此时天已经黑了,疲惫的士兵们大都早早睡去,但中军帅帐中依然灯火通明,数百士兵在大帐外站岗,戒备得十分严密。
  大帐内,千牛卫大将军南霁云和内卫情报堂统领胡沛云刚刚从长安赶来,严庄也一同来了,他们三人正向李庆安汇报发生在长安的刺杀大案。
  “刺杀案发生在春明大街,当时已是半夜,据我们调查,那几天裴相国天天都要批阅奏折到很晚,凶手显然掌握了他这个规律,从现场的勘察来看,当时凶手躲在一棵大树上,事先在路上做了手脚,当裴相国的马车路过大树时,右边车轮一下子陷进了坑里,他的随从下来抬车,裴相国也打开车窗探头察看,凶手便利用这个机会,用毒弩箭一箭射杀了裴相国。”
  南霁云是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对当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叹了口气又道:“当时现场一片混乱,裴遵庆的随从大多没有受过什么训练,都是他的家丁,那两名凶人……”
  “等等!”李庆安打断了他,“你是说有两名凶手?”
  “后来我才知道有两名凶人,他们蒙着面,分头逃跑,都十分凶悍,一连杀了五六人,裴相国的随从根本拦不住,正好当时我的一队巡逻兵路过,听到呼喊声,便堵住了其中一人,那人见走投无路,自杀了。”
  “那另一名凶手呢?”
  “另一名凶手随身带有攀墙索,他爬上高墙跳进了平康坊内,不知所踪,后来我出动五千士兵封锁平康坊,挨家挨户搜查,都没有能找到凶手,卑职无能,向大将军请罪!”
  李庆安摇摇头道:“时间是半夜,对方又蒙着面,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能找得到,说不定就是平康坊的一名歌姬,这不是你失职,我不怪你。”
  “多谢大将军!”
  李庆安又转头问胡沛云道:“内卫那边有什么进展?”
  胡沛云连忙起身道:“回禀大将军,我们依然在调查之中。”
  “有收获吗?”
  “线索找到不少,但属下认为都不甚理想。”
  “说说看,都找到了什么线索?”
  胡沛云取出一本随身小册子,翻了两页道:“我们主要是从那名自杀的凶人入手,他的身份我们已经查到,名叫祁平,是原陇右军的一名斥候,长安人,自小父母双亡,半年前从荆州逃回长安,便在他叔父开的一家镖局里任职,我们遍发图像,正是他叔父认出了他,我又仔细调查了镖局背景,基本上可以排除嫌疑。”
  “为什么?”
  “回大将军,这祁平只是挂名在镖局下,事实上他从没有替镖局做过一件事,都是独来独往,行踪隐秘,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们又翻查了他的物品,他在前一天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埋在床榻下,在他房间里找不到任何线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用的毒弩我们却查到线索,在弩机上有编号,没有被完全磨掉,我们请军器监的人辨认,查出了这具弩机的编号,也查到了军器监记录,这具弩机是四年前由军器监配送给了范阳军。”
  “安禄山?”
  “是!确实是被安禄山的军队领走,不过这种弩很小,射程只有六十步,不同于一般军弩,一般是斥候使用。”
  李庆安背着手走了几步,回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刺杀裴相国是安禄山所为?”
  胡沛云却摇了摇头,“属下认为不是,如果真是安禄山所为,弩机上的编号就应该是剑南军,属下认为这是明显的栽赃。”
  李庆安微微一笑,又道:“假如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呢?安禄山就故意让别人推测这是栽赃,也有这种可能,是吧!”
  胡沛云还是摇了摇头,“回禀大将军,安禄山在长安乃至关中的探子已经全部被清除干净,这一点属下有自信,刺杀裴相国这种大事,需要策划、预谋、观察、买凶等等步骤,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不可能是安禄山所为,另外,属下也检查过凶人的身体,发现他晚饭喝的酒是上品三勒浆,长安能卖这种酒的没几家,属下正就这个线索进行调查,基本上已经查到了,现在正在进行详细调查中,若有进展,属下会立即向大将军汇报。”
  李庆安还算比较满意胡沛云的调查,该排除时果断排除,该细致时深入调查,不愧是情报堂堂主,他笑了笑,便岔开话题问道:“相州失陷后,齐雨花他们情况如何?”
  这也是李庆安极为关心之事,相州失陷,安禄山军队必然会冲进城内大开杀戮,河北情报堂消息断绝,令他十分担心。
  胡沛云连忙道:“这也是属下要向大将军汇报之事,齐雨花他们随军队突围成功,现在在博州,他们没有了信鸽,所以无法传递消息,还是相州支堂主张德宝逃到河阴,才刚刚发来消息。”
  李庆安一颗心放了下来,便对南霁云和胡沛云道:“你们先回去吧!以后要加强对从三品以上官员的保护,至少要严格训练他们的家丁随从,我不想再听到重臣被刺杀的消息。”
  “是!卑职遵命。”
  南霁云和胡沛云二人离开了,大帐里只剩李庆安和严庄二人,严庄一直没有说话,李庆安这时笑着问他道:“先生的看法呢?裴遵庆是何人所杀?”
  严庄轻捋鼠须,不慌不忙道:“我以为,裴遵庆不是被外人所杀,一定是朝中大臣所为。”
  “你是说党派之争?”
  严庄点点头笑道:“应该是这样,现在朝廷势力已分裂为三党,一派是裴党,裴遵庆、卢奂、王缙;另一派是韦党,韦滔、崔平、张筠;还有一派是新党,就是新成立的枢密处,以裴旻为首,新党还好,只是政见上与政事堂时有冲突,裴旻和裴遵庆大吵了几次,听说叔侄都翻脸了,关系非常僵,不过裴旻一贯痛恨这种政治刺杀的手段,我怀疑是韦党所为。”
  这时,李庆安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在扬州驿馆险遭刺杀一事,就是韦滔所为,尽管是被他女婿棣王逼迫,但毕竟此人有过先例了。
  他笑了笑便道:“裴遵庆为人强势,为维护家族势力不择手段,又想效仿李林甫大权独揽,得罪的人很多,再加上他是右相,杀他可致朝局混乱,无论对安禄山还是李亨都有利,所以他无论被谁所杀,都有可能,我们不要过早下结论,现在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尽快选出新右相国。”
  严庄默默点头,停一下他又问道:“大将军,河北战事如何?”
  “我在过潼关时得到消息,郭子仪撤回了河东,安禄山虽然攻克相州,但他的草料被我斥候焚毁,这个冬天他难过了,河北战事应该会平静一段时间,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我要在长安做一些事情。”
  两人又说了一些军中后勤之事,严庄便告辞了,李庆安一个人在大帐中沉思了片刻,便命亲兵道:“去把张知节给我找来。”
  ……
  张知节是张筠的之子,现在安西军中从军,是一名文职军官,眼下他就在灞桥附近的另一座军营内,不多时,他便随着亲兵匆匆进了大帐。
  “文书郎张知节参见大将军!”
  张知节是军中文职官,不用像军人那样半跪行军礼,只是躬身行礼便可,李庆安摆摆手道:“坐吧!”
  张知节虽是张筠之子,但家教严格,从不依仗父亲权势欺人,为人低调,严格约束自己,人品很不错,从军半年,他的同僚至今不知道他是张筠之子。
  张知节懂得军中规矩,他没有坐,而是垂手而立,等李庆安说话,李庆安点点头,孺子可教,便笑道:“军中感觉如何?安西军军规严厉,能适应吗?”
  “回禀大将军,卑职做好本份之事,军规虽严,但别人能遵守,卑职也能遵守。”
  李庆安点点头,他随手翻开桌上张知节的考评,不由微微一怔,才从军半年,便已得到三个上评了,再拿一个上评,明年四月便能得到上上考评,连续三年上上考评就能升一级,不错啊!
  “嗯!”
  李庆安合上考评,笑了笑道:“我的虎贲军中正好缺一名文书篆笔,就调你过来吧!”
  张知节大喜,虎贲军的文书篆笔主要负责草拟李庆安军令,就像中书省的中书舍人,职位虽不高,却是机要之职,极容易得到高升,李庆安这是变相重用自己了,他急忙躬身施礼道:“卑职谢大将军提拔!”
  李庆安微微一笑,道:“另外还有件事,你进城一趟,替我给你父亲带句口信。”
  ……
  裴遵庆突然被刺杀,使长安朝局陷入了混乱之中,尽管真凶扑朔迷离,但不少朝臣都把矛头指向了韦党和新党,群情激愤。
  政治刺杀一向都是朝廷大忌,这涉及到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因此它渐渐成了一种官场潜规则,不管怎么样的官场斗争,都不得使用政治刺杀的手段,一旦被揭发,必然会引发官员共讨,以至于声名狼藉,丧失政治前途。
  上一次李砚被刺杀便引发了掀然大波,不管是李砚盟友还是政敌,都一直谴责这种恶劣行径,使李亨遭到了极大的压力,好在最后被幸存者揭发出真相,是安禄山所为,才使李亨逃过一劫,但安禄山的名声却彻底败坏了。
  这一次裴遵庆被刺杀也一样惹起众怒,尽管裴遵庆平时为人苛刻,仗着自己是裴婉儿的祖父,极力揽权,得罪的人很多,大部分朝臣都反感他,但他这次遇刺,却引起百官声讨,不是为了他,而是为讨伐这种破坏官场规则的行为。
  所有嫌疑者都成为了百官声讨的对象,韦党、新党、李亨、安禄山,甚至崔家,都被百官非议,包括各个政治势力内部,也多有不满,为此,韦党内部也开了紧急协调会,众人都一致否认自己杀了裴遵庆,甚至韦滔、张筠、王缙三人都互有了猜疑。
  张筠是韦党三巨头之一,这次他同样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为他曾公开骂过裴遵庆:‘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人人都知道他说的庆父就是指裴遵庆,而不是李庆安。
  这几天张筠的心情极为不好,也无心去钓鱼了,整天将自己关在房中看书,朝中之事他也不闻不问,任凭枢密处处置,男人没有不爱权力的,张筠入宦几十年,已经资深老官僚了,尽管他也几经沉浮,但对权力的欲望,他始终热情不减。
  此时张筠也渐渐感觉到,政事堂已被枢密处架空,虽然枢密处的执行机构,但定款有一条:凡政事堂不决者,枢密处可自处之。
  也就是说,枢密处可以不通过政事堂决议,自己处置朝务,这不等于就是分权吗?
  很明显,李庆安在另起炉灶了,这让张筠十分沮丧,他宁可左相国不当,降级入枢密处,那意味着将来的前途,但李庆安根本没有这个意思,这就使张筠有一种前途黯淡的感觉。
  张筠在书房中看书,他有点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男人在事业上心烦之时,总是会想到找一个女人,张筠正想起身去找自己的宠妾,门口忽然传来了管家的禀报:“老爷,二郎回来了,有急事要见老爷。”
  二郎就是次子张知节,在安西军中做文书郎,张筠一怔,他看了看沙漏,已经快到亥时了,他这么晚来做什么?
  ……


第六百零五章 裴相之死(下)
  片刻,张知节走进了书房,向父亲深深施一礼,“孩儿参见父亲大人。”
  张筠的长子张训是正妻所生,长年在外地做官,很少回来,和张筠的关系较淡,而次子知节的母亲是张筠曾经的红颜知己,诗歌才学极高,是长安名妓,但从来只谈诗不卖身,后来与张筠相爱,但因为她的出身,使张筠父亲宰相张说坚决不准她进张家门,她一直没有能够嫁给张筠,在给张筠生下儿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这是张筠二十几年来最大的心痛。
  爱屋及乌,他也最喜欢她的儿子,尽管知节从小饱读诗书,才学极高,而且以他相国的能力,荫儿子为官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张筠却始终舍不得将他放出去,一直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替自己处理一些应酬杂务之事,这一次若不是他须向李庆安表示效忠,扭转墙头草的形象,他也绝不会让自己儿子从军。
  张筠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儿子了,见他似乎变得比上次更加黑瘦了,不由一阵心疼,便问道:“我儿在军中很辛苦吗?”
  “回父亲大人的话,安西军军纪严明,五更一刻必须列队点卯,事务繁多,虽然很辛苦,但孩儿心中却感到很充实,况且孩儿听说裴知礼也同为文书郎,两年皆为上上考,他能吃得这份苦,为什么孩儿就不如他?”
  张筠点了点头,儿子知上进,这是好事,现在朝中重臣子弟,很多都是纨绔之辈,儿子明显和他们不同,这让张筠感到十分欣慰,虽然他送儿子进安西军从军是不得已,可现在他却感到自己似乎做对了,在安西军锻炼确实能出人才。
  让他印象最深的是鸿胪寺少卿裴瑜,虽然年纪不大,却进退有方,才能卓著,而且谈吐不凡,已经成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他也不得不承认,李庆安提拔裴瑜,不仅仅是他娶了李庆安的义妹,不仅仅他是裴家长孙,确实这个年轻很有才干,比很多老家伙能干得多。
  这就是因为他去安西锻炼几年,回来后就像脱胎换骨一样,眼看自己儿子也有了几分裴瑜的影子,这就让张筠心中有了莫大的欣喜,自己后继有人啊!
  他捋须笑道:“很好,你让为父感到十分欣慰,你从小就谦虚律己,再去安西军内磨砺几年,为父相信你将来前途无量。”
  顿一下,他又笑问道:“今晚怎么想到回府了,是你休息吗?”
  “回禀父亲,是大将军让我回来。”
  “李庆安!”
  张筠大吃一惊,“他、他回京了?”
  张筠心中顿时乱作一团,李庆安回京他们竟然丝毫不知,很显然他是为裴遵庆之死而回,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混乱,问道:“他让你回来做什么?”
  “大将军让我带一句口信给父亲。”
  “什么?”
  “大将军说,请父亲振作起来,主持朝局,尽快平息裴相国遇刺一案的影响,让朝廷走入正轨。”
  张筠精神一振,连忙道:“这是他的原话吗?”
  “是!这是大将军的原话。”
  张筠气死沉沉的心就像吹入了一阵春风,顿时活络起来,他听出了李庆安的言外之意,竟然是有让他做右相的意思,右相啊!他盼望了多少年,难道真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吗?等等,别想得太美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还有什么事吗?”张筠尽量将自己激动的心情平息下来。
  “父亲,大将军准备调我去虎贲卫做文书篆笔。”
  “哦!”张筠更加惊讶了,今天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似乎都对他有利,难道是李庆安想启用他了吗?
  虽然惊讶,但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欣喜,儿子得到重用不亚于他得到右相之位,虎贲卫文书篆笔意味着儿子将走入李庆安的权力内圈,一般而言,文书篆笔都会在李庆安左右,听闻许多机密要事,这只有心腹才有资格,为什么李庆安会提拔自己儿子?他难道不怕一些安西军机密被自己知道吗?
  张筠心中疑惑,他又看了儿子一眼,只见儿子的目光清澈正直,紧咬着嘴唇,这一瞬间,张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心中涌起一种失落,作为父亲,他还不如李庆安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也不得不佩服李庆安的用人之道,他的儿子就算知道了安西军内幕,也绝不会泄露给自己,这也是李庆安对儿子的一种考验。
  想到这,张筠苦笑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安心去虎贲卫,为父不会让你为难,不会害了你的前途。”
  张筠之所以被称为官场上的不倒翁,并不是他善于经营,也不是他左右逢源,更多是他有一种常人没有的政治智慧,在很多大事上能把握住分寸,比如李隆基曾经想邀他去南唐,但张筠在最后关头却选择了放弃李隆基,他看出李隆基已是末日黄昏,就算正统,但他却没有李庆安那种强大的实力,没有了李庆安那种生机勃勃。
  所以尽管他倒来倒去,但最后他还是牢牢跟住了李庆安,比起杨国忠、王珙、陈希烈、杨慎衿等等同时代的人,只有他一直相位不倒。
  同样,儿子虽然进入李庆安内圈,能知道更多内幕情报,但张筠却知道自己不能过问,得到内幕情报虽然可以使他得一时之利,却会毁了儿子的前途,毁了他们家族的未来,比起所谓的机密情报,儿子的前途、家族的前途要重要得多。
  张知节也最担心父亲会吩咐自己做什么,他感到了李庆安对自己的一直信任,他不想背叛这种信任,如果父亲强迫他做什么、说什么,他会感到十分痛苦,现在父亲终于能理解他了,答应不让他为难,这就让张知节又惊又喜,深深施礼道:“多谢父亲理解孩儿。”
  张筠点点头笑道:“去吧!现在就回军营去,既然不是放假,你就不能误了明日的点卯,快回去吧!现在还能赶得上关闭城门。”
  “那孩儿走了。”
  张知节忽然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转身便快速离去,张筠怔怔地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走远,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张知节走了没多久,张筠正准备整理一下最近的朝廷发生的政事,既然李庆安让他来主持朝务,他就得做出个样子来,他估计李庆安这样说了,那这两天他暂时不会进城,会一直呆在城外,等政局稳定。
  这时,管家又来禀报:“老爷,韦尚书来了,有急事求见。”
  韦滔来做什么?张筠沉吟了片刻,便立刻起身道:“准备马车,我要出去。”
  这就是一个政治人物需要的果断了,他和韦滔为了共同对付裴遵庆而走到一起,接成了韦党,随着裴遵庆之死,他们之间出现了互相猜忌的迹象,并不是因为怀疑是对方杀死裴遵庆,而是他们之间结盟的基础不存在了,这就是政治,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
  现在李庆安既然已经委托他来主持朝务,那他就必须和韦党划清界线了,张筠不想和韦滔再有过多的纠缠,连请他进书房详谈的心思都没有了。
  ……
  韦滔在府门前等了片刻,这时张府的侧门大开,只见张筠身着正服走了出来,“呵呵!让韦尚书久等了。”
  韦滔刚要开口,却忽然看见了张筠身后的马车,侍卫都已骑马准备好了,他不由一愣道:“张兄要出去吗?”
  “我正要去朝房拿几本公文,明天就要批给枢密处,没想到韦尚书就来了,真不巧啊!”
  韦滔眉头一皱,张筠这些天对政务不闻不问,几时又想拿什么公文了,明显是推脱之辞,他是不想请见自己。
  韦滔心中暗叹一口气,他以为张筠还是因猜忌之事对他不满,他来找张筠也是为了澄清此事,这个节骨眼上,他需要得到张筠的支持,裴遵庆既死,那就应该由他韦滔来接任右相,从朝廷的力量格局上看,现在是韦党占优。
  就算张筠不想见他,他也要和张筠好好谈一谈。
  “那我就陪张兄走一趟吧!我有几句话要对张兄说。”
  张筠确实也想朝房整理一些资料回来,他见韦滔不肯放过自己,只得点点头道:“那好,韦尚书请上马车。”
  两人坐上了马车,马车启动加速,向大明宫飞驰而去,一百名带刀侍卫骑马护卫在左右,韦滔的马车在后面紧紧跟着。
  马车里他们相对而坐,张筠的书童给他们上了热茶,张筠端起热茶慢慢喝了一口笑道:“韦尚书有些心神不宁,这是为何?”
  韦滔听他称自己为韦尚书,而不是从前的韦兄,这点称呼上的细微变化,似乎让韦滔感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诚恳地说道:“我要向你道歉,上次开会,我言语不当,有些鲁莽了。”
  “一点小事,我怎么会放在心上,当时我不是也怀疑是韦尚书下的手吗?事情发生突然,大家都没有准备,一时乱了分寸,这是情理之中,韦尚书不用向我道歉。”
  张筠一口一个韦尚书,使韦滔听得格外刺耳,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不知张兄想到没有,究竟是谁下的手?”
  张筠摇了摇头道:“谁都有可能,谁都不可能,新党、韦党、安禄山、李亨,可没有证据,我想件事最好就不了了之,给他一个身后之名,也算是给裴家交代了。”
  韦滔沉默了,只听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不了了之,只怕裴家不肯同意,他也不会接受……”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不可闻,张筠瞥了他一眼,笑问道:“怎么,韦尚书知道真相了?”
  “没有!”
  韦滔慌忙摇头,“我不知,我怎么可能知道,只是一些胡乱猜测,正如张兄所说,谁都有可能,谁都不可能,没有证据,我不敢妄言。”
  “嗯!”
  张筠坐直身子,此时他已经不想再彼此试探了,便微微提高了嗓门道:“话虽这样说,但我想这应该和南唐有关吧!韦尚书,明天我打算提议召开政事堂和枢密处的联席会议,将这件事定论,裴相国之死,和南唐干系最大,总之,此事必须要尽快完结,不能再让它影响朝廷政务的运转了,韦尚书以为呢?”
  刚才还说不了了之,现在又要定调南唐所为,张筠的话明显自相矛盾,让韦滔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对于他们这些重量级人物来说,这些飘忽之语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听这些飘忽之语下面隐藏的东西,韦滔一下子愣住了,张筠要召集会议,他是什么意思,他想主持政务吗?
  本来韦滔今天找张筠,是想让张筠支持他来主导政务,使他韦滔成为事实上的百官之首,最后李庆安不能接受事实,让他为右相,可现在,他从张筠的语气中听出,似乎张筠也在想这个主导之位,韦滔心中顿时生出了警惕,或许这个张筠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危险啊!韦滔立刻将后面本来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他深深看了张筠一眼,不能再对此人多说什么了。
  马车在一条小街上快速奔驰,月光在云彩中时隐时现,光线透过车窗,也时他们面容时明时暗,两人都在想着心事,韦滔想着要去联络王缙,重新整顿韦党,把异心者剔除;而张筠则在考虑明天的会议,他该从何入手,才能顺利实现他对裴遵庆之事的主导。
  两人一直沉默,到朱雀大街时,韦滔淡淡道:“张相国,我该回府了,今晚打扰张相国,真是抱歉。”
  “无妨!无妨!韦尚书请吧!”
  韦滔听他语气冷淡之极,他心中也恼怒起来,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哼!他想主导,自己偏不让他主导,他定调南唐,自己偏不承认,让他张筠做梦去吧!
  “告辞了!”
  韦滔下了马车,怒气冲冲地向自己马车走去,张筠望着他马车背影走远,不由得意地笑了,自己若没有对头,李庆安怎么会放心让他做右相呢?这不,对头不就来了吗?
  “马车调头,去裴旻府!”
  ……


第六百零六章 韦张之争
  次日一早,位于中书省的政事堂内,便不断有官员前来,这是左相张筠和中书侍郎裴旻发出了联名帖子,请政事堂的所有成员、枢密处的所有成员,以及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来政事堂协商大事。
  张筠是一个一个请,官员们也是一个一个来,政事堂的会议大厅里已经有七八名官员到了。
  今天张筠是势在必得,昨晚他找了裴旻,得到了他的支持,随即又找到了崔平,双方心领神会。
  时间非常紧张,使张筠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如果再晚一天,他就能从容争取更多的人支持他了,但张筠也知道,他争取,韦滔也在争取,早一天晚一天其实并没有区别,关键是要找到核心人物。
  一大早,张筠在大街上堵住了工部尚书张镐,张筠进行了试探,提出了结盟的可能,但张镐却一口回绝了。
  “大唐群臣当精诚团结,共赴国难,此时各有心思,争谋权势,非朝廷之福也!望相国三思。”
  虽然张镐拒绝了张筠的结盟之情,但他却同意尽快结束裴遵庆遇刺之争,支持张筠召开会议,平息朝纲的混乱局面,其实这就是张筠所想要的,和张镐结盟,他没有那个奢望,他们根本不存在结盟的基础,他要的就是张镐支持他来主导今天的政事堂会议。
  张镐已经就位了,正在和身旁的刑部侍郎崔宁低声交谈着什么。
  张筠的目光目光又落在门口,他眼睛忽然一亮,只见户部侍郎兼度支使刘晏从侧门走进了大厅,刘晏是枢密处成员,号称财神,掌控着大唐国库的财政收支,他是安西派系,是李庆安的心腹之一,谁都不会怀疑,刘晏将迟早拜相,虽然刘晏权力极大,后台也硬,但他为人却很低调,从不会逾越本职,也不会得罪人,在朝廷中人缘很好。
  刘晏刚进门,张筠便迎了上来,“刘侍郎来了,百忙之中把侍郎请来,张筠惭愧,先向侍郎告罪!”
  昨晚从裴旻府出来后,张筠又去了刘晏府,但时间太晚,刘晏身体不适,已经睡了,他没有能见到。
  刘晏是张筠一定要拉拢的人,或者说,他一定要得到刘晏的支持,刘晏是安西系骨干,是李庆安最看重的心腹之一,如果他能支持自己,这就会给人一种暗示,李庆安支持他张筠。
  张筠不能赤裸裸告诉众人,李庆安让我儿子给我送来密信,这种话他不能说,他根本就不能提是李庆安让他主导政务,但他又必须要别人知道李庆安支持他,所以刘晏对他的支持,就是对众人的一种旁敲侧击。
  刘晏有点感冒,头昏昏沉沉,他本不想来,但昨晚张筠昨晚来拜访他,他没有会见人家,现在张筠又给他下了帖子,再不来就有点不给别人面子了,他只得拖着病体而来。
  他指了指额头,苦笑一声回礼道:“昨晚身体感恙,头很痛,昨晚早早睡了,让相国白跑一趟,真是失礼。”
  “哎!是我失礼,刘侍郎生病中,还被我拉来,怎么样,身体能否撑得住?不行就回去,我府上有个良医,我让他给侍郎瞧瞧。”
  “多谢张相国,还行,能撑得住,开完会再回去吧!不知今天要商议何事?”
  张筠向两边看看,见有人,便将刘晏拉到旁边的休息室,低声道:“赵王殿下已经回来了,刘侍郎知道吗?”
  刘晏愣住了,他不知道,“赵王殿下是几时回来的?”
  “昨天晚上刚到,现在驻军灞桥,让犬子给我带来口信。”
  “哦?”刘晏有些疑虑,李庆安怎么会找到张筠,便问道:“殿下可是为裴相之事归来?”
  “正是!”
  张筠叹了口气道:“赵王殿下很担心朝廷局势不稳,影响到前线的战役,请我无论如何要尽快平息局势,所以今天我召集大家开会,就是为了此事。”
  “原来如此!”
  刘晏点点头,他明白张筠找他是什么意思了,他就是想获得自己的支持,不过既然李庆安找了他,于情于理他都该支持。
  刘晏沉吟一下,便问道:“不知张相国怎样处置裴相之事。”
  张筠微微一笑道:“赵王殿下的意思是维持朝政稳定,也就是说,这凶手不能是朝廷内部,刘侍郎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相国是指南还是北?”
  “南!”
  “我明白了,我一定支持张相国。”
  刘晏拱拱手,便转身去了。
  ……
  张筠笑呵呵从休息室出来,他扫了一圈会议堂,已经来了六成官员,但还有几个重臣未到,韦滔、王缙、卢奂三人都没有到。
  “张相国!”
  一名官员跑来问道:“张相国,要先开始吗?”
  “再等一等!”
  张筠目光一瞥,他看到了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颜真卿,他便慢慢走上前,沉痛道:“颜使君,颜太守之事我已知晓,请节哀!”
  颜真卿是今天上午才知道族兄颜杲卿遇害的消息,他倍感悲痛,他们兄弟二人同在河北为官,情谊深厚,而且颜杲卿为人宽厚,善待民众,深得名望,他被贼军残害,对颜氏宗族也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张筠的关心使颜真卿不由有些感动,他连忙起身道:“多谢相国关心,卑职没有事。”
  颜真卿官任吏部侍郎,也是一个位高权重之臣,他是枢密处五臣之一,被李庆安极为看重,按照张筠拉拢一批,对立一批的策略,颜真卿无疑是他要拉拢之人。
  张筠沉吟一下便道:“赵王殿下提议追封程千里将军,但我以为,颜太守忠义为国、坚贞不屈,还有袁覆谦长史、贾深县令、蒋孝通司马等等,这些河北义士皆为保卫大唐,护佑河北黎民而亡,我已经在草拟追嘉之令,只要政事堂通过,就将颁发全国,让天下人知道颜太守的义举,让壮士安息。”
  颜真卿默默点了点头,“多谢张相国有心。”
  张筠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前台走去,韦滔和王缙已经进来了,卢奂也在后面,看得出他们三人刚刚碰过头。
  张筠冷笑了一声,看来韦滔真要和他争夺主导之权了。
  ……
  和张筠积极拉拢重臣一样,韦滔从昨晚到现在一直也在争取朝臣的支持,他的观念和张筠相反,他坚持要对裴遵庆遇刺案调查到底,一定要查出真相,要严惩凶手,给裴遵庆一个交代,同时也要防止下次政治恐怖事件发生。
  他的观点非常鲜明,如果这次不了了之,那么政治刺杀必然会有下次,迟早会泛滥起来。
  韦滔不仅观念和张筠相反,他走的路线也和张筠完全不同,张筠走的是高层路线,几乎争取到了所有枢密处的支持,而韦滔走的路线则是中下层路线,争取中低级官员的支持。
  应该说韦滔的观点还是很有市场,尤其是中下层官员,都希望能查清刺杀案真相,他们更多是从一种维护正义的角度考虑,他们不会考虑大局稳定,这不是他们所考虑的范围。
  所以韦滔的支持大多来自五品以下的中下层官员,他从昨晚忙碌到现在,刚刚完成了一份两百名中下层朝臣的支持签名书。
  厚厚一叠,就摆在他的面前,而且韦滔还得到一个意外收获,一早,政事堂成员、裴党骨干、门下侍郎卢奂主动找到了他,支持他查清刺杀案的主张。
  卢奂和裴遵庆是世交,是少数几个尊重裴遵庆的大臣之一,裴遵庆被刺杀后,卢奂三次上书政事堂,呼吁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成立联合调查司,彻底查清刺杀案真相,但他所希望的联合调查司没有能成立,也无法成立,所有的证据和证人都被李庆安的内卫拿走,他们就无从调查。
  尽管如此,卢奂依然不肯放弃,恰逢此时韦滔打出彻查真相的旗帜,和他不谋而合,他又反感张筠的不了了之,他和韦滔便自然走到了一起。
  卢奂的投靠让韦滔既意外又惊喜,政事堂只剩六人,加上王缙,他这边就有三人了,和张筠一半对一半,再加上他有中低层官员的支持,韦滔心中充满了自信,昂首挺胸地走进了会场。
  就这样,一次以裴遵庆刺杀案为噱头的主导权争夺战,在一种仓促和不安的气氛中悄悄拉开了序幕。
  “当!”右上角的钟声敲响了,声音清脆,使全场安静下来,主持会议的是中书侍郎裴旻,中书令裴遵庆之死,便是裴旻暂时成了中书之首,暂时掌管中书省的日常事务。
  这次政事堂的临时会议也将由他主持,他见全场安静下来,便起身道:“除太常卿张介然病休、卫尉寺卿王承业去河东不能参会外,所有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到齐了,今天是应左相国临时之请,举行这次非正式会议……”
  他话没有说话便停住了,门口一名侍卫向他做手势,很快,一声高喝传来:“太后驾到!”
  政事堂会议大厅中的所有官员都站起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政事堂会议,太后从来不会参加,她今天怎么来了?
  连两个主角张筠和韦滔的脸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丝不安,太后的到来必然会对今天的会议带来变局,而太后的态度他们俩谁都不知道。
  一群侍卫走进来,大唐帝国的皇太后沈珍珠在十几名宫娥宦官的簇拥下走进了政事堂会议大厅。
  “臣等参见太后,祝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珍珠的气色容光焕发,就仿佛被一场春雨刚刚湿润过的土地,充满了生机勃勃,她微微摆手笑道:“众位爱卿平身,哀家只是来旁听,裴爱卿,你请继续。”
  裴旻前天才觐见过沈太后,那时她脸色憔悴,病态恹恹,怎么今天就忽然变得神采飞扬,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妻子还说太后可怜,可见她现在的模样,没有一丝可怜的样子。
  裴旻连忙躬身道:“请太后上前排就坐!”
  “哀家就坐后面吧!”
  几名宦官连忙将一只软椅靠墙放好了,沈珍珠坐了下来,她不喜欢坐在大臣们对面,被众目睽睽观察。
  太后坐在后面有点不符合礼制,但裴旻也没办法,只得又敲了一声钟,“大家请坐吧!”
  众人慢慢坐了下来,沈珍珠有些走神,她的脸忽然红了,不知在想什么事,贝齿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
  会议在继续,裴旻接着道:“众所周知,裴相国在五天前遇刺身亡,激起了满朝文武的声讨,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天,这桩案子依然没有头绪,无从查起,但它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正常的朝政运转,人心惶惶,彼此猜疑,未处理的卷宗堆积如山,更重要是,它影响到了前线将士对安禄山的作战,本该三天前就发出的粮草至今在仓库,本该前天运往军营犒劳将士的羊酒,也没有发送,所以基于现在的形势,左相国提议召开的这次临时会议,希望能尽快裴相国遇刺一案对朝廷的影响。”
  裴旻说得愈多,韦滔就愈加不满了,裴旻只是一个会议主持人,他的本职只是召开会议,安排发言,其他关于会议的实质内容,和他毫无关系,但现在,他却说得太多一点,已经开始把在座的官员向张筠那边引导了,如果裴旻只是一个中书侍郎也就罢了,可他是前任右相,被罢免不到一年,在百官中依然享有威望,裴遵庆的贪权使百官们更加怀念他、尊重他,希望他能重返右相之位。
  就是这么一个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人,他的话无疑会大大加强张筠的分量,韦滔有些后悔,他昨晚应该去拜访一下裴旻,裴旻是很讲原则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以他的本心不会赞同张筠的稳定论,况且裴遵庆再怎么也是他叔父,如果自己昨晚能说服裴旻,那现在裴旻应该就在说不明真相、难以服众的话了。
  懊悔已经没有用了,韦滔的心中便反向生出一种恼怒,一种自己得不到,而被别人夺走的恼怒。
  他立刻拉长了声音道:“裴侍郎,话不是像你这样说。”
  他把语气重重放在‘裴侍郎’三个字上,就是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该做什么?
  韦滔站了起来,对众人道:“我并不是很赞同裴侍郎的说法,我以为朝廷混乱并不是因为裴相国被刺杀而引起,而是刺杀案发生后朝廷没有采取相应措施,比如成立调查司来查案,都没有,就这样不作为,才使百官人心惶惶,心思散乱,以至于严重影响了朝廷运转,所以我今天提议,立即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成立大三司联合调查司,彻底查清裴相国遇刺的真相,给裴相国家人一个交代,给百官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样,朝纲必能安定下来。”
  说完,他刷地展开了签名大纸,高声道:“这就是两百名官员的心声,这只是我一个上午征集得到,还有很多人我没有问,我相信大多数官员都有此心声,难道在座诸位愿意这次刺杀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吗?”
  韦滔说完,下面一片窃窃私语声,卢奂也起身道:“韦尚书所言,是我的心声,我坚决支持查清此案,严惩凶手,杜绝这种刺杀再发生!”
  韦滔先声夺人,会议风向一下子转了向,或许是韦滔刚才语气中带着一种指责,裴旻默然了,如果从他从前的本心,他也是坚决支持韦滔的观点,彻底查清此案,他不喜欢含含糊糊应付过去,但昨晚张筠找到他时,明确指出,结束争执,恢复朝政,这是李庆安的意思,他张筠不过是在执行李庆安的旨令。
  经过一次摔倒后的痛苦,裴旻渐渐地开始在政治上成熟了,他骨子里的那种书生意气已经被消磨掉了很多,他开始变得更加务实,他看透了韦滔的虚伪和不现实。
  韦滔观点看似很有说服力,但实际上一点也不现实,口口声声彻底查清案子,组成大三司会审,可怎么查,查得清吗?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在内卫手中,内卫自己也在查,他们若不配合,所谓大三司会审就形同虚设,永远不会有结案的一天,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个案子不结,官员们就会永远生活在一种不安之中,这才是对朝政运转的巨大影响,他韦滔不会不知道,他不过是自己想做右相罢了。
  裴旻愤然了,虚伪之极,还威胁自己,相比之下,张筠想稳定朝局之举,要比韦滔更加务实。
  他刚要再说,坐在次排的刘晏却站起身,瓮声瓮气道:“既然这次会议是张相国提议召开的,让我们听听张相国的意见吧!”
  会议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人都看出来了,财神爷刘晏是在帮张筠说话,刘晏是李庆安从安西带来的心腹,那么刘晏的态度,是不是多少隐含一点李庆安的意思呢?
  这关系到每个人的站位问题,关系到每个人的仕途。


第六百零七章 真凶是谁
  张筠慢慢站了起来,他已经等待多时了,他不急,他要等韦滔把所有的戏都唱完了,他再后发制人。
  “各位,我既然请大家前来,就是利用今天这个机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代,关于数天前发生的裴相国的刺杀案,我想,应该是到把这件事总结一下的时候了。”
  张筠的话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张筠一向以慎重不轻言出名,他这样说,是不是他有什么眉目了?
  韦滔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嘴唇咬得发白,刘晏的表态让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而张筠的自信使他心中的这种不安更深了,但他不相信,张筠能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呢!
  张筠走上了前台,为裴旻微微一笑,“裴侍郎,请容我占用此地片刻。”
  裴旻连忙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到一旁,空出一片地方,“张相国,请!”
  张筠走上前,面对众人,就像变魔术一样,他拍了拍掌,众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官员捧着一只大包裹快步走进了大厅,沈珍珠注视着得意洋洋的张筠,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官员将包裹小心地放在桌上,慢慢解开了结,许多人都站了起来,引颈望去,大厅里传出一片轻微的惊呼声。
  锦缎包裹已经摊开,只见上面放在几件物品,一把弩机,一轴圣旨,两本类似登记薄一样的册子。
  那把弩机众人立刻联想到了现场射杀裴遵庆的弓弩,但那明明是被内卫带走了,怎么会在张筠的手中,难道是……
  张筠拾起弩机不慌不忙对众人道:“这具弩机想必很多人都猜到了,没错,它就是现场那把作案弓弩,我从内卫借来。”
  他又指着上面一行白色的痕迹道:“这是弩机的编号,军监四三三三五,制造人是孙浩,他现在就在大家身后。”
  所有人又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头发半百的中年男子站起身,躬身施一礼,“小人正是军器监弩匠孙浩,这把弩是小人所制,六年前所制。”
  “好了!大家请听我继续说。”
  张筠笑着又把众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继续道:“这把弩根据军器监的记载,是在天宝十年元月拨给安禄山的范阳军,大家请看记录。”
  张筠举起一本册子,“这就是军器监当时的记录,有弩机号,有当时官员的签名,写得很清楚,拨付范阳,但是……”
  说到‘但是’两个字,张筠的声调忽然变高了,在强调这种转折,显示着他后面将有重大情报。
  “这批军器虽然拨付给了范阳军,但是他们并没有运走,还来不及运走,只是帐面上做了记录,军器依然存放在卫尉寺的仓库中。”
  张筠这句话俨如峰回路转一般,使本来简单的案情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所有人都挺直了腰,专注地望着张筠,连韦滔也被吸引住了,脸色数变,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忧虑。
  张筠慢慢扫了众人一样,仿佛在让众人消化他这句话的深意,也仿佛在吊足众人的胃口,他笑了笑,又继续道:“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还记得,天宝十年二月发生了什么事,谁还记得?”
  “是高仙芝奉召去南诏叛乱吧!”一直沉默的颜真卿接口道。
  “颜侍郎说得一点也没错,天宝十年二月,先帝任命高仙芝为剑南节度使,抽调关中五万府兵,又招募了三万军队,一共八万人,开赴剑南补充兵力,这件事是由当时的兵部左侍郎李麟全权负责,我这里找到了当时的旨意副本。”
  张筠打开旁边的卷轴,朗声读道:“兹募关中健儿三万,资以军衣兵器,于泾原操演,四月赴蜀……”
  张筠放下了旨意,笑道:“大家听出端倪了吗?资以军衣兵器,也就是说要武装这支新募军队,那武装他们的军器从哪里来,问题就出在这里!”
  张筠拿起另一本厚厚的册子,高声道:“这是卫尉寺仓库的登记薄,上面有详细的记录,原本拨付范阳的军器,全部转拨剑南军,范阳军兵器后补,这里面的编号中,就有这具弓弩。”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惊呆了所有的人,大家都明白了,这具弓弩不是来自范阳军,而是来自剑南军,换而言之,刺杀裴遵庆的人,不是安禄山,而是南唐李亨所为。
  大厅里像炸了锅一样,喧闹声吵成一团,张筠将所有的证据都发放下去,“大家请过目,这就是铁证如山!”
  ‘当!’裴旻敲了一声小钟,“大家请安静!”
  会议大厅里顿时又安静下来,裴旻缓缓道:“张相国抽丝剥茧般地给大家说清了事实,现在真相大白,杀裴相之人,正是南唐所为,朝廷将昭示天下,谴责这种卑劣的行径,大家还有发对意见吗?”
  众人一起向韦滔望去,韦滔的嘴唇都快咬出血了,这里面漏洞太多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驳斥,谁能证明弩机就是射杀裴遵庆那把?谁能证明这不是别人陷害李亨?李亨会蠢到拿自己的弩箭作案吗?他怎么又知道当时那批军器原本是拨给安禄山?这些都是天大的漏洞,可是他能说吗?
  那本军器监登基薄他看了,是真的,这是被内卫拿走的东西,怎么会在张筠手中,只能说明一件事,张筠今天的表演是李庆安的授意,他是在执行李庆安的命令。
  这一刻,韦滔觉得自己就像傀儡小丑一样,在舞台上跳来跳去,可线却是牵在别人的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将他心脏都快压爆了,他再也克制不住血脉贲张,一股热血涌上了大脑,脱口喊道:“我不服!”
  大厅里安静得仿佛落下一根针都听得清楚,一个人都不说话,用一种同情,或者是怜悯的目光看着韦滔,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有什么可争的,卢奂叹了口气,拉了韦滔一下,低声道:“韦尚书,不用再说了。”
  裴旻又问道:“韦尚书,你想说什么吗?”
  韦滔摆了摆手,疲惫不堪地道:“没什么,张相国说得对!”
  “那好,这个案子就此了结,中书省将拟旨,遍传天下!”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了太后沈珍珠的声音,“哀家也有几句话要说!”
  她站了起来,在宫娥的簇拥下,向前台走去,一直走到最前面,她看了一眼众人,朗声道:“各位大臣,哀家可以说吗?”
  众人一起躬身行礼,“请太后下旨!”
  沈珍珠点点头,道:“裴相国已逝,我们当追思怀念,但朝廷自有其纲度,朝政依然要继续,刚才张相国说得很对,我们与南唐对抗,又要剿灭安禄山造反,前军将士奋勇报国,而我们当精诚团结,使朝政运作快捷迅速,让军粮早去前线,让将士们不挨饿受冻,可现在的情形并不乐观,哀家度其根源,皆因右相空悬的缘故,今天借此机会,哀家提议左相张筠继任右相,以维持朝纲稳定,这只是哀家之言,右相事大,还须各位大臣商议决定。”
  张筠做梦也想不到最后竟是由太后来宣布他为右相,他心念转得极快,忽然明白了李庆安的苦心安排,按照上位空虚的惯例,右相和政事堂由五品以上百官选举,这就是韦滔极力拉拢中下层官员的缘故。
  但惯例不是法律,大唐的法律从来都是由皇帝来任免从三品以上官员,在皇帝年幼时,太后也可以代为指定相国,这符合法理,当然,前提是太后要有足够的权势。
  但今天的情形,李庆安就是不想走百官选择这条路,所以才借太后之扣来指定他为右相,百官们可以不睬太后的指定,但刚才他张筠的那一段表现,试问谁还会反对?
  大厅内一片沉默,最终裴旻先开口了,“我愿听从太后懿旨,支持张相国继任右相。”
  刘晏也站了起来,道:“国一日无相不稳,我支持张相国为右相。”
  “我也支持张相国为右相。”这是颜真卿表态了。
  几乎是按着顺序,众臣一个个表态支持,轮到韦滔时,他忽然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拂袖而去。
  ……
  灞桥军营,一队骑兵从远处飞驰而至,在百步外停下,大喊道:“我是内卫胡沛云,求见大将军!”
  营门上红旗落下,胡沛云翻身下马,牵马向大营快步走去,胡沛云是隐龙会成员中进入安西军最深的一人,他已经官至从三品,内卫左将军,掌握着安西军的情报大权,是李庆安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在李庆安分派给诸将觐见的金牌中,他的金牌号排名第五,仅次于段秀实、李嗣业、封常清、李光弼四人之后,由此可见李庆安对他的信任。
  但今天胡沛云心中却有一点苦涩,他真真实实感受到了李庆安的帝王心术。
  此时正是中午时分,他快步来到帅帐前,却得知李庆安在后面的寝帐,寝帐是由大小两个帐相套,里面还有个内帐,一是为了保暖,但更重要是为了安全,按照他的身份,可以直接走入寝帐外帐。
  他刚挑帘进了外帐,守在内帐门口的两名亲卫连忙‘嘘!’了一声,低声道:“大将军还未醒!”
  胡沛云一愣,李庆安可从来没有睡到中午的情况,“出什么事了?”他惊讶地低声问道。
  “大将军昨夜进城了,凌晨才回来。”
  “哦!”胡沛云不敢多问,这时,内帐里传来了李庆安有些疲惫的声音,“谁在外面?”
  “大将军,是我!”
  “进来吧!”
  胡沛云走进了内帐,里面只有李庆安一人,没有侍候他的女人,这是李庆安和其他诸侯不同的地方,其他诸侯寝帐内至少有两个女人,而李庆安从来不带女人进军营,这是他的原则。
  内帐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幽香,没有金碧辉煌,也没有珠玉相砌,只是铺了一条厚厚的波斯地毯,这是大食皇帝送他的礼物,里面一点放着几个靠垫,靠垫上铺着一条火红色的狐狸皮,这火狐皮胡沛云倒知道来历,是段秀实两年前亲手所猎,献给了李庆安,没想到李庆安竟用作随身铺睡所用,可段秀实却遭了贬,从安西主管贬为关内道节度使。
  李庆安虽贬段秀实,却依然用他所献之物,从这件小事便可以看出李庆安用人宽厚的一面,想到这,胡沛云心中的一点点不满,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进帐便躬身道:“卑职参见大将军!”
  李庆安斜躺在火狐皮之上,看得出他脸上依然带有倦色,似乎睡意未醒,他摆摆手道:“朝中事如何了?”
  “回禀大将军,政事堂和枢密处都通过了太后的提议,正式册封张筠接任中书令右相,已经向朝廷下旨。”
  “嗯!”李庆安不太关心此事,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显然更关心裴遵庆一案。
  “那件案子有结果了吗?”
  “回禀大将军,朝廷已认定是南唐所为,已发牒全国,谴责南唐暗杀裴遵庆的卑劣行径。”
  “我不是说朝廷,我是说你,你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既然朝廷已经下结论,那卑职再调查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卑职特恳请大将军,准卑职停止调查。”
  李庆安没有说话,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胡沛云也不解释什么,他相信李庆安应懂他的意思。
  事实上胡沛云已经无意中查出了真相,昨天晚上,他按照李庆安的命令给张筠整理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了那把弓弩竟然曾经是他的战利品,是两个月前他清剿安禄山在长安的探子时所缴获,当时的清单里就有这把弩,他苦苦查找了四五天,原来这把弩竟是来源于他这里。
  可更令他震惊的是,这把弩和当时的一些战利品一起,悉数交给了李庆安,也就是说,凶手的弓弩是来源于李庆安的手中,这是什么意思,这让胡沛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今天一早,另一条线索的真相也浮出了水面,那个凶手喝的酒也查出来了,这是胡沛云最得意的地方,他的手下无所无能,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也能找出答案,但这一次的答案却令他难以接受,那个凶手喝的是窖藏三十年以上的三勒浆。
  而胡沛云知道这种酒长安只有一个地方有,西市的热海居酒肆,酒肆的东主就是常进,那里也就是隐龙会在长安的据点。
  如果没有发现那具弓弩秘密,胡沛云或许还不敢相信这件案子和隐龙会有关,隐龙会杀裴遵庆做什么?或许三十年的三勒浆只是一个巧合,但现在胡沛云明白了,裴遵庆就是被隐龙会所杀。
  帐篷里很静,静得让胡沛云感到一种无形的杀机在笼罩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这种杀机渐渐地消失了,帐篷里响起了李庆安略带疲倦的声音,“可以停止调查,把它彻底封存了吧!”
  “是!”
  胡沛云明白这个‘彻底封存’的含义,他行一礼,慢慢地退出大帐,走到大帐门口时,忽然听见李庆安道:“我记得你也是隐龙会的成员吧!”
  胡沛云浑身一震,他慢慢回头,李庆安那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丝笑俨如一道突破乌云的阳光,顿时使胡沛云心中一阵温暖,一种莫名的感动使他鼻子一酸,点点头,快步走出去了。
  李庆安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很疲倦,还想再睡一会儿,可是他知道不能再睡了,李庆安微微叹了一口气,有的事情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裴遵庆做得有点过火了,不遵守游戏规则了,为了家族利益,不顾天下人侧目,强行要将裴家子弟安插为庆州、原州、陇州、延州的长史或者司马,这些他李庆安都可以忍了,但他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然买通南唐礼部郎中赵运,也就是独孤浩然的门生,诬陷独孤浩然私通南唐,其野心竟然膨胀到了这种地步,这就让李庆安忍无可忍了。
  但不管怎样,他下午必须要去一趟裴遵庆的府上,陪着婉儿一起去。
  ……
  半个时辰后,李庆安回到了自己的府上,一家人都涌出大门来迎接他,就像欢迎胜利归来的勇士,李庆安望着自己的妻女,他心中洋溢着一种无比的幸福。
  “爹爹!”
  长女李思朵张开手臂跑了上来,还差五天就是她两岁的生日,李庆安一把将她抱起,重重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点了一下她的鼻头笑道:“想要爹爹给你什么生日礼物?”
  “爹爹,我要蜜糖!”
  听女儿巴巴儿就要蜜糖做生日礼物,李庆安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的儿子也跑上来抱住他的腿,“爹爹,我也要礼物!”
  李庆安儿子在一岁时正式起名为李檀,被封为伊吾郡王,他只比李思朵小两个月,却古怪精灵,各种花花点子都能从他的小脑袋里想出来。
  李庆安也将他抱起来,笑问道:“那你要什么礼物?”
  小家伙一指李庆安的万里追云马道:“我要爹爹的大马!”
  “嘿嘿!你这臭小子想得倒挺美,要爹爹的战马,那好!爹爹会给你一匹小马,让你天天骑。”
  “好啊!”小家伙欢喜得直拍掌。
  “爹爹,我不要蜜糖了,我也要马。”
  李庆安爱煞了自己的宝贝女儿,狠狠用胡子扎了她的小脸蛋一下,笑道:“爹爹也给你一匹马。”
  “我要大马,比弟弟的马大。”
  这时,如诗笑着把女儿抱了过去,“爹爹累了,让爹爹休息一下。”
  明月也挺着大肚子走上前对儿子道:“别闹了,快点下来。”
  李檀受姨娘们的宠爱,却十分怕母亲,他乖乖地从李庆安身上下来,被如画牵到一边去了。
  明月已经快生了,走路十分艰难,她上前笑道:“你回来也不事先说一声,舞衣正好带孩子去慈恩寺还愿去了。”
  舞衣的养女就是张越遗下的孤女,被封为金满县主,也是李庆安的女儿了,李庆安便问道:“他们母女相处好吗?”
  “孩子刚来时闹了几天,吵着要婶娘,后来慢慢地适应了,前天忽然搂着舞衣的脖子叫了声‘娘!’舞衣眼泪都出来了,那孩子很懂事,让人心疼。”
  “嗯!你的身子如何?”
  “快了吧!我生过孩子,我知道,问题不大,孩子的胎位很正,对了,我正准备写信告诉你,婉儿也怀孕了,半个月前御医诊断出她是喜脉。”
  李庆安点点头,其实他已经知道了,正是因为婉儿怀孕,裴遵庆才会那样疯狂,明月见丈夫脸上没有狂喜,惊愕道:“你知道了?”
  “那个张御医说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情报网一向很强大。”
  明月默默点了点头,道:“她祖父之事对她打击很大,你去安慰她一下吧!”
  李庆安这才发现裴婉儿不在,不由问道:“婉儿呢?”
  “她在自己房间里,我已命人去告诉她了,你回来了!”
  ……
  裴婉儿的住处叫东园,是一处幽静而精雅的庭院,这也是明月考虑到她的家族背景而特地给她安排,比舞衣的琴思苑还要更大一点,院子种满了各种兰花,兰花是裴婉儿的最爱,一丛翠竹将她所住的小楼团团围住,格外地清幽雅致,裴婉儿有四个丫鬟,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进了赵王府,按照惯例,四个丫鬟都恢复了自由身,但这对她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她们从小和裴婉儿一起长大,早已视她为主人。
  “姑娘,老爷来了!”
  李庆安刚走进院子,四个丫鬟之一的白兰便喊了起来,她依然习惯称婉儿为姑娘。
  裴婉儿从屋里跑出,眼睛红红的,见李庆安过来,她奔上前一头扎进了李庆安的怀中,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第六百零八章 裴家吊孝
  裴宽在世时,他就像一颗扣子,将长安的裴氏宗族紧紧联系在一起,大家平时里基本上都会呆在裴宽的府中,直到晚上才各自回府,而裴宽去世后,这颗联系家族的纽扣没有了,长安裴氏家族渐渐变得松散,往来减少,裴遵庆也搬回了自己位于崇仁坊的老宅,开始忙碌政务权力,这时一些家族内部的矛盾开始凸显,妯娌之间吵架,兄弟之间争利,房宅划分不平,土地分配不公等等,一般人家常见的矛盾,在裴家都出现了,但这些都是小矛盾,更严重是出现了裴遵庆和裴旻翻脸这样的恶劣局面,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尤其裴遵庆遇刺身亡,裴氏家族内部出现了归咎于裴旻的声音,而支持裴旻的族人又严厉斥责这种声音,以至于派系对垒,裴家内部出现了分裂的迹象。
  此时,离裴遵庆被刺身亡已经过去六天了,朝廷终于给出了说法,以朝廷政事堂的旨意发布了告天下书,直指裴遵庆是南唐所害,严厉指责南唐刺杀裴遵庆的卑劣行径。
  随着朝廷的定论,下午来裴府吊唁的大臣开始络绎不绝了,裴遵庆的府第位于崇仁坊,此时府门前已经搭起了灵棚,裴遵庆的家人披麻戴孝,含泪跪迎前来吊孝的大臣,裴遵庆的妻子曲氏和几个儿子都跪在灵棚内,大臣们一一入内,上香祭祀,安抚家人,随即离去。
  这时一队数百人的骑兵护卫着李庆安的马车出现在崇仁坊内,马车里,李庆安正在安慰裴婉儿,随着李庆安回家,裴婉儿的无助、悲伤和痛苦之情,都慢慢地平静下来,此时对于她,李庆安就是她全部依靠,祖父的死虽然令她伤痛,但李庆安的安慰却能抚平她内心的伤痛,使她能够全身心地爱护腹内的胎儿。
  “婉儿,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要做的,是让死者得以安息,让生者得以安慰,我已至信政事堂,希望能追封裴相国以太师之爵,实封百户,让他的妻子能得以安享晚年,你就不要悲伤了,好好注意身体,你的悲伤会让孩子哭泣,他会感受到你的心情,知道吗?”
  裴婉儿将头依靠在李庆安的肩上,这一刻她心中感受到了莫大的依靠,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李庆安握着她的手又道:“还有,等会儿见到了父母长辈,你要安慰她们,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你不能和她们抱头痛哭,那样只会增加她们的伤感,而不是抚平伤口,记住了吗?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裴家的孙女。”
  “我记住了,我会做好!”
  ……
  马车缓缓停在了裴府旁,这时正是下朝时间,前来吊唁的裴遵庆的官员络绎不绝,光在灵棚外等候的官员便有一百余人,李庆安的突然出现顿时引发了一阵轰动,谁都不知道李庆安竟然回来了,不少官员纷纷上前去见礼,“卑职参见赵王殿下!”
  李庆安走下马车,向众人一一回礼,这时,裴遵庆的两个儿子裴扬和裴向快步走上来,双双跪下泣道:“我父亲惨遭李亨毒手,求殿下为我父亲报仇!”
  李庆安连忙扶起他们兄弟,痛心道:“这不是裴家的遭难,而是整个朝廷的耻辱,不仅是裴相国,还有先帝,这一笔笔血债我都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向他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李庆安的一番话有情有理,更有一种王者的霸气,这就算他借此机会向众人表态了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顿时激起在场官员的一片叫好声,更有一些有心人记住了这番话,准备拿出去宣扬,裴氏兄弟更是激动不已,连声感谢,请李庆安到贵客休息棚内就坐。
  这时裴婉儿也从车里出来了,裴遵庆的夫人曲氏,还有她的母亲、几个婶娘、姨娘将她接进灵棚,虽然婉儿答应了李庆安不哭,可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说起伤心事,泪水一感染,婉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反而是几个女人劝她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她更要保住腹中的胎儿,裴向的妻子罗氏听说她怀孕,慌忙道:“婉儿怀了孕怎么能进灵棚,快快出去!”
  众人方才醒悟,连忙将她请出去,进府中休息。
  一群女人如众星捧月般将裴婉儿拥进了府中,此时裴婉儿的地位就是《红楼梦》中省亲的元妃一样,成为了裴遵庆一家的期望,裴遵庆死了,他的妻子、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全部都失去了靠山,众人在痛哭裴遵庆的同时,更担心自己的前途命运,裴遵庆一死,裴家又变成了裴旻当道,裴旻会不记旧恨宽待他们这一房吗?裴扬、裴向担心自己的仕途,女人们担心柴米油盐,孙子们担心有没有入仕机会了,以至于他们哭裴遵庆少,哭自己倒多几分,好在裴婉儿嫁给了李庆安,这就给裴遵庆一房带来了最大的希望,就仿佛是他们的一根救命稻草。
  众人硬把裴婉儿按坐在首席,裴婉儿见裴雨、裴娟儿等姐妹都远远陪坐在下面,自己身边都是祖母、母亲、婶娘等长辈,她难为情道:“婉儿只是孙辈,怎么能坐首位,折杀婉儿了。”
  裴向的妻子罗氏极会说话,不等裴婉儿的母亲开口,她便接口笑道:“你出嫁前没人会让你坐这里,可现在你是李家人,代表夫家的地位,你现在虽只是良娣,等你的夫君登了基,你就是贵妃了。”
  “二娘,别乱说话!”
  祖母曲夫人及时打断了罗夫人快语,罗夫人醒悟,现在怎么能说李庆安登基,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也不能说,她连忙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自责骂道:“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还没轻没重,该打!”
  “二婶娘,别这样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不会出去乱说的。”
  一旁,裴婉儿的母亲笑道:“其实大家都关心你腹中的孩儿,可没有请产婆看过,是男是女?”
  “这个……才三个月,哪里能看得出来?”
  “那不一定,你走两步,我来看看!”
  说话的是祖母曲氏,曲氏是裴遵庆后妻,年纪要比裴遵庆小二十几岁,也才四十多岁,比裴婉儿的母亲刘氏只大两岁,因为没有生育过,模样还显得年轻,怎么也不像祖母的样子,她说她能看胎儿性别,众人都笑了起来,她连孩子都没生过,能看什么性别。
  刚开始曲氏还有一点点丈夫去世的悲伤,可渐渐谈到孩子,丈夫去世便在她心中越来越淡了,本来,裴遵庆已经死了六七天了,该哭的也哭了,再说裴遵庆也是七十多岁的人,和她只是礼节上的夫妻罢了,两人分房睡都有七八年了,曲氏的悲伤欲绝大多是装装样子,现在大家谈得兴起,她也就忘了身上还戴孝,便笑道:“你们可别小瞧我,我父亲原来是御医,给我讲过一些常识,这点我懂的,女酸男辣嘛!婉儿,你走两步给我看看。”
  众人见她明明是不懂装懂,哪有怀孕三个月就能靠走路看出男女的,不过大家也不想扫她兴,便一起起哄道:“说的是,婉儿,走两步看看。”
  这会儿,她们都忘了裴婉儿的身份,只当她是裴家的孙女了,裴婉儿无奈,走得难为情地在长辈们面前走了几步,见众人都盯着她身子,她的脸不由羞得通红,这是在看什么呢?
  “是公子!我说得没错,一定是个男公子,哎呀!婉儿命中富贵啊!”
  ……
  这时,有丫鬟来报,又有几名大臣的夫人来吊唁了,曲夫人等人连忙要出去接待,裴婉儿却给母亲使了个眼色,刘夫人便说要陪女儿,留了下来。
  刘夫人是前兵部郎中刘敬的女儿,生性胆小谨慎,加上其娘家官爵不显,她在裴家地位不高,不过她贤惠知礼,家里人倒也喜欢她,嫁给裴扬二十几年,生了二子一女,两个儿子一个在宫中当侍卫,一个在太学读书,女儿便是裴婉儿,刘夫人在女儿身上寄托了无限了的期望。
  母女二人找了一间安静的偏房,刘夫人见女儿脸色有些不对,便问道:“是身子不舒服吗?要不先躺下来休息。”
  裴婉儿摇摇头,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道:“娘,要是我生的是女儿怎么办?”
  刘夫人愣了一下,不由笑道:“生男生女是老天给的,有什么怎么办,娘关心的是你要顺产,你体质较弱,生孩子会有一点艰难,娘担心的是这个。”
  “可是……我觉得裴家上上下下都在盯着我,要我生男孩儿,我的压力很大啊!娘,我在王府的日子不太顺心,我宁可生一个女儿。”
  刘夫人大吃了一惊,女儿嫁出去几个月了,还从来没有说过得不好,所谓的不顺心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也就是她过得并不好。
  “是……姑爷对你不好吗?”
  “不是,他对我很好,对我疼爱有加,我很满意自己的夫君,只是……”
  刘夫人是过来人,她一转念便明白了,“你是说王妃对你不好?”
  婉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怪不了她,本来她对我很好,处处都安排得很细心,连四个丫鬟也准我自己安排,她是个很宽容的大姐,就是怪祖父鬼迷心窍,从御医那里得知我怀孕后,竟然弹劾独孤浩然,也就是明月的父亲,弹劾他私通南唐,这不是明摆着要罢黜明月的王妃之位吗?想让我取代明月成为赵王妃,直接威胁到了人家的地位,从那时起,王妃对我就有了提防,我感觉得到,比如大家都在说说笑笑,我一去,大家都不吭声了,连如诗如画都反感我,尤其王妃不准我接触檀儿,有一次,我给了檀儿一块糕饼,檀儿告诉母亲了,结果王妃便将带他来我院里玩丫鬟辞退了,哎!祖父做这种事情,也不替我想一想,说实话,我真的很恨他。”
  刘夫人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种事情也在她身上发生过,就因为她娘家地位不高,裴扬的好几个妻妾都想取她而代之,十几年来她几次遭到陷害,若不是她生了两个儿子,恐怕她的地位真的不保了。
  刘夫人理解这种内宅斗争的残酷,眼看女儿也要卷进去,她心中不由揪了起来,便道:“我只问你,你有这个心吗?”
  婉儿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从没有这个心,我只想相夫教子,平平静静过日子,绝不想去夺明月的位子,那是祖父的一厢情愿,再说,安西军都认定了这个王妃和小王爷,我可能争得过她吗?”
  “既然你自己没这个心,那咱们就不争,咱们就只管过日子,时间久了,赵王妃自然会明白你的心。”
  “可是我担心裴家,他们一定要逼我,那可怎么办?”
  “这个我想你也别太担心,其实主要就是你祖父太强势,是他强烈主张你取代赵王妃,如今他去了,虽然你父亲叔父也有点这种想法,但毕竟他们在家族的地位比不过你祖父,现在是你旻二叔在主导家族,他为这件事还和你祖父吵过,我想他不会逼你,等过两天我去一趟他府上,找旻二婶说说说此事,尽量给你减轻压力,而且你旻二叔是赵王妃的舅父,他更能协调你和赵王妃的关系。”
  母亲的疏导使裴婉儿这些天焦虑的心情终于和缓下来,她点点头,“娘的话让我心里好受多了。”
  “是啊!其实关键还是要和自己丈夫的关系理顺,让他喜欢你,让他明白你的心,这样不管其他人再怎样对你,你都能平平安安过下去,这是娘二十几年来的心得,你要记住了。”
  “娘,我记住了。”
  ……
  李庆安现身在裴府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城,人人都在夸赞李庆安重情重义,刚回长安,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裴遵庆吊唁,还尽晚辈之礼披麻戴孝,尽这一点就足以让礼孝为先的唐人交口称赞了。
  恐怕满长安的官员中,只有一个人对李庆安的举动感到后怕,这个人便是内卫左将军胡沛云,此时胡沛云正坐在马车里,想象着李庆安披麻戴孝哭灵的情形,估计那种诚意会让所有人心酸,可如果他们知道裴遵庆就是被李庆安所杀,不知裴家人、朝堂中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胡沛云不由长叹一声,‘取天下者,非常人能度之。’
  马车飞驰到了西市,驶进了岭西巷,开始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使君,到了!”车夫跳下马车,打开了车门。
  胡沛云探头看了看,见果然到了热海居,旗幡换成了新色,也大了两倍,金边白底大旗,用草书写了‘热海居’三个黑色大字,胡沛云不由苦笑一下摇摇头,自从李庆安掌权后,隐龙会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谨慎又小心了,也似乎变得招摇起来,看这面至少比从前招摇了。
  胡沛云刚下马车,一名伙计便迎了上来,躬身笑道:“客官,真是抱歉,今天弊店在修理内部,不对外营业,请客官明天再来吧!”
  胡云沛也是隐龙会成员,他从前主管汉唐会在洛阳的分堂,常来热海居,他见眼前这个伙计似乎是新来的,竟不认识自己,他看了看三楼最边上的窗户,见窗外平台上放着一盆菊花,那是隐龙会在召开会议的信号。
  胡云沛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气,隐龙会开会竟然不通知自己,他一指菊花道:“百花入冬皆肃杀,唯有菊花迎客来。”
  这是隐龙会的隐语,意思是他也来参加隐龙会议,伙计显然不知,茫然地看着胡沛云,不知说这两句话时什么意思,这时,大堂里有人大笑着走了出来,“是哪阵香风把胡老兄吹来了?”
  出来之人,正是热海居的东主常进,他是隐龙会会丞,也就相当于董事会秘书一样,会长是李庆安,但他不会隐龙之事,隐龙会的日常事务都是由常进来打理。
  胡沛云重重哼了一声道:“好像我来得不是时候啊!”
  常进明白胡沛云的怨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你也知道这是会主的意思,在职之人不参加日常事务,只参加年祭,像你、张越、罗启明都是在职之人。”
  “可有些事情你们应该告诉我!”胡沛云想起了裴遵庆之事,还是有些忿忿道。
  “进去再说吧!”
  常进带着他走上二楼,在一间房间内坐下,他笑着问道:“说吧!什么事情我不该瞒你?”
  “裴遵庆之事!”
  常进脸色一变,他走到门口,向两边看了看,把门反锁上了,这才坐下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做什么的,你忘了吗?”
  常进半晌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全部是我一人策划执行,别说你,其他任何一人都不知道,此时非常隐秘,事关主人名声,请你无论如何要保密。”
  “我知道,大将军已经提醒我了。”
  胡沛云听说别人都不知,心里略略平衡一点,他又问道:“当时还有一个凶手呢?被你藏起来了吗?”
  “此人是汉唐会成员,已经送回安西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中原。”
  胡沛云其实还有些细节想问,但他知道常进不会告诉自己,便不再提此事,转换了一个话题道:“嗯!今天你们在开什么会?”
  “这个……上午已经开会结束了,主要是大家商量成立柜坊一事。”
  ……


第六百零九章 隐龙入地
  “怎么会想到开柜坊?”胡沛云有些奇怪道。
  常进见他表情惊讶,便笑了笑道:“这没什么奇怪,自从唐直道完成后,从中原到安西的时间缩减了四成,和西方的贸易越来越发达,虽然官府有一个柜坊,但那毕竟是官办,而且只有一家,对很多中小商人并不方便,这样便可利用我们的地域优势开办跨国银行,进行储钱、放钱,货币兑换,异地取钱等等,总归要把生意做大。”
  “跨国银行?”
  胡沛云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名称,虽然字面意思他能理解,但具体内容他却不大懂,他正要开口询问,就在这时,一名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附耳给常进说了两句。
  常进立刻站起身道:“主公来了,我们去迎接!”
  ……
  热海居外,数百骑兵将岭西巷堵得严严实实,李庆安站在热海居大门前,旁边毕恭毕敬站着十几名伙计和胡姬,李庆安是他们这里的常客,他们都认识。
  在李庆安手中牵着一个约两岁多的小女孩,这是他的养女李思越,也就是张越的女儿,原来叫张思,她认李庆安为父,认舞衣作母,便改姓为李,李庆安为纪念她父亲,又在她名字中加一个‘越’字,全名就叫李思越,被封为金满县主,小姑娘牵着李庆安的手,不时抬头向父亲望去,她从小在乳娘身边长大,没有父亲照顾,现在她有了一个疼爱她的父亲,使她心中对李庆安充满了依恋。
  李庆安身后站着次妻姜舞衣,舞衣上午带女儿去慈恩寺还愿,后来又去了李林甫的旧宅,看她从前的住处,李林甫的儿女虽然得李庆安求情没有被发配岭南,但全部被李隆基贬黜为庶民,赶出长安,李隆基又将李林甫的尸首从大墓中挖出,下旨数他十宗罪后,进行鞭尸,又剥掉了他的锦衣玉袍,用草席一裹,埋在乱坟岗中。
  李林甫的子女们大多散居大唐各地,老宅已经荒芜,没有人居住了,舞衣在她从前住了近十年小院里呆了一阵子,便离开了平康坊,很巧,正好遇到了从崇仁坊裴遵庆府出来的丈夫。
  李庆安便将她们母女载上马车,一起来到了热海居,裴婉儿留在娘家给祖父守头七,没有跟来,李庆安知道舞衣是第一次来,便笑着对她介绍道:“这里是常进开的店,我以前常来。”
  “哦!原来是常叔开的店。”
  舞衣认识常进,嫣然一笑道:“他女儿常玉还是我学生呢!不知在不在长安,倒要问问。”
  这时,常进和胡沛云奔了出来,一齐给李庆安躬身施礼道:“参见大将军!”
  “原来胡将军也在,我以为你会中午来。”
  胡沛云脸一红,道:“卑职先回衙门处理了一些紧急要务,刚刚才到。”
  “也好!等会儿和我一起看一件事物。”
  李庆安又对常进笑道:“你妻女可在?”
  “在!她们都在。”
  常进看见了舞衣,连忙上前施一礼,又命人去把妻女找来,片刻常进的妻子冯氏和小女儿常玉匆匆走出来。
  常进有三子一女,小女儿常玉只有十三岁,在碎叶跟舞衣学琴,冯氏也常去李庆安府宅,彼此都很熟,她们在长安相遇,异常欢喜,冯氏抱起李思越笑道:“夫人,随我去后宅吧!正好要吃晚饭了。”
  舞衣向李庆安望去,李庆安点点头,笑道:“去吧!顺便考一考学生的琴艺,看她忘了没有?”
  舞心中欢喜,便道:“那等会儿走的时候叫我,我先去了。”
  几个女人说说笑笑,向后宅而去。
  李庆安见她们走远,这才跟着常进和胡沛云进了房间,他坐下来笑道:“回到这里,就像回到家一样。”
  常进给李庆安倒了杯热茶笑道:“这里本来就是主公的家。”
  “嗯!说得对。”
  李庆安喝了口茶,便问道:“银行之事确定了吗?”
  他又对胡沛云解释道:“银行这个名字是我所决定,本来他们想叫钱行,但大食和拜占庭都不用钱,用金币和银币,我们安西也用银元,所以还是叫银行比较妥当。”
  “卑职明白了,确实叫银行比较好,又大气又顺口。”
  常进禀报道:“已经确定了,我们准备先开六家银行,一家在阿拉伯人的新都巴格达,一家在撒马尔罕,一家在碎叶,一家在君士坦丁堡,一家在长安,另一家在广州。”
  “怎么会想到在广州开一家,莫非是为海上贸易?”
  李庆安反应极快,一下子便想到了海上贸易,他接到情报,位于旁遮普最南面的图兰港已经在年初修好了,由粟特商人们投资修建,便于他们进行海上贸易,波斯和阿拉伯的贸易船开始靠港,和信德进行海上贸易,两个月前,一支由三百多艘大海船组成的船队,运送两百万石信德粮食驶向了大唐广州。
  这就是李庆安要修图兰港的主要原因,一是建立和天竺信德的海上贸易线,其次就是要把信德丰富的粮食运到大唐,走陆路没有大运量的运输工具,而且路途不便,路上消耗太大,运到长安已经没多少了,走海路则可以大量运输。
  常进笑道:“正是,现在海上贸易相当繁华,不亚于陆上贸易,听说广州那边的阿拉伯人已有十万人之众,所以我们决定在广州也开一家银行。”
  李庆安点点头,“你们考虑得很周到,朝廷早已在广州设立了市舶监,收取商税,仅去年一年就有近百万贯税金收入,由此可见海上贸易的繁华,在那里开银行,非常明智。”
  常进取出一本文书,递给了李庆安,“主公,这是十八家族签名的正式文书,大家一致同意解散隐龙会。”
  “啊!解散隐龙会。”
  旁边的胡沛云大吃一惊,眼睛瞪圆了,充满了无比的震惊,解散隐龙会,他简直晕倒了。
  胡沛云是晚一辈的隐龙会成员,在加入安西军、成为军情头目后,便渐渐地脱离了隐龙会的事务,隐龙会的年会,他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参加了,对隐龙会的情况并不了解,他只知隐龙会历经数代人百年沧桑,怎么能说解散就解散,此时,一向沉稳的他方寸大乱,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解散隐龙会?”
  其实隐龙会已经连续开了三天的会议,做出了很多重大决定,隐龙会的二十五名成员,代表着十八户当年护送建成太子妃逃到碎叶的家将,除了李庆安和出任公职的四人外,一共有二十人参加了这三天决定隐龙会命运的会议。
  李庆安见胡沛云失态了,知道他心中着急,便对常进笑道:“你就告诉他吧!让他尽快回复正常。”
  常进作为会丞,他其实也有义务向胡沛云等人讲清楚会议的一些决定,既然李庆安开口了,他便道:“其实这也是我们探讨了很久的一件事,如果主公登基,那我隐龙会就实现了百年梦想,完成了先祖们的遗愿,那我们以后该做什么?隐龙会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吗?三个月前,我的祖父在隐太子灵前求了一签,签名是‘飞龙在天,隐龙入地’,这是隐太子在天之灵的意思,我们便决定解散隐龙会,但主公的意思是隐龙会解而不散……”
  胡沛云默默点头,他已经有点听懂了,问道:“我大哥应该也签字了吧!”
  “是的,你大哥胡沛泉已经代表胡家在解散文书上签了字。”
  常进将胡沛泉的签名给胡沛云看了一下,又道:“所谓解而不散的意思,就是隐龙会将改变宗旨,不再过问政治,而变成了一家商业财团,将隐龙会的资产分为十八份,由我们十八户世家各执一份,以后遇到商业上的重大决策时,由十八世家共同投票表决,你大哥胡沛泉应该晚上会找你详谈。”
  胡沛云点点头,隐龙会改变宗旨,他终于理解了,他们十八家族百年来的宗旨一直是隐龙登位,现在这个宗旨眼看要实现了,那么隐龙会要么解散,要么改头换面继续存在下去,从感情上,十八家族一百多年来荣辱与共,谁都舍不得解散,大家组成大商团,也是一种出路,这也是李庆安对隐龙会的一种报答。
  “那我们隐龙会以后的主业是什么?”
  “一个贸易,主要是跨国贸易,包括陆路和海路,齐槐远已经去广州筹备同济会海商社和同济会广州银行,估计半年后,我们同济会的第一支海商船队就要出海了。”
  “同济会?”
  “是的,隐龙会以后改名为同济会,大家一致决定了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十八个家族同舟共济,以后主公和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会长由各家族投票推选。”
  胡沛云默默点头,他又问道:“那还有一个主业就是银行吧!”
  李庆安在旁边笑道:“没错,一个贸易,一个银行,我希望同济会将来能成为天下第一商财团,我说的天下不仅仅指大唐,包括阿拉伯和拜占庭,甚至更遥远的西方。”
  其实这也是李庆安深思熟虑的决定,隐龙会对他的登基起到了巨大的助力,但作为一个掌控天下之下,他不希望隐龙会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存在下去,必须要解散,考虑到隐龙会神秘而强大的财力,李庆安便想到了后世的罗斯柴尔财团、洛克菲勒财团,或许隐龙会能转变为这种实力强大的财团,从经济向西方渗透,转而,又将西方的契约精神影响东方,从而渐渐改变中国传统的宗族思想。
  这是李庆安深思熟虑的决定,他也不知能否成功,但总要去试一试,他放下手中的文书,又对常进笑道:“下面我要去看一看同济会的财力了。”


高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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