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0章 屠城之后


  叶济罗荣的屠城令是要激起攻城兵卒凶唳嗜杀之气,自然是要让全军皆知,但也很快传到南阳城里,倒是激起南阳军民全力抵抗的意志。
  在梁成冲十六日弃城东逃之前,南阳城墙虽然多久给抛石弩轰塌,然军民都能用木栅、填满土的布袋堵塞。燕兵沿墁道或缚云梯、软索登城,城头守兵及民勇也是箭石如雨,奋力冲杀,意志不折,打得比前期更勇敢,更坚决。
  十四、十五日,南阳境内大雨倾盆,燕兵攻城不绝,而城内军民亦不下城垒,无视伤亡,冒雨抵抗。其时刮起的大风,竟然将敌我双方都从断残的垛口刮坠城下,城下给雨水冲刷的浆泥也早就染成血红。
  在叶济罗荣心里略有些后悔叫屠城令传开竟让南阳军民守城意志愈坚之时,梁成冲却看不到军民抵抗意志变得坚定,而是雨后淯水、唐河上游的溪河水势大涨,有可能替他阻拦侧翼之敌,断然决定于十六日趁细雨之夜弃南阳东逃……
  然而从南阳往泌阳的道路也给雨水冲毁,梁成冲趁雨夜东逃,并没有给他争取多少时间,大队兵马陷在唐河县境内进退缓慢,而给从方城出击的北燕骑兵在野地击溃。梁成冲生死不明。
  而在梁成冲放弃南阳东逃之后,参加围城的新附汉军陆续攻进城里,对给抛弃在南阳里的近十万军民举起屠刀。
  在江宁时,奢文庄也纵兵屠掠,不过其时的主要意图在于制造混乱,劫掠物资,实际遭屠杀的平民人数有限。这一回,周繁主持攻城,屠城之事自然也由他来主持,他本也无意赶尽杀绝,初时只是纵其部及田常所冲进城劫掠,放纵军纪,使将卒得到宣泄。
  然而其部将屠岸在军议之时,当着叶济罗荣的面,向周繁献计道:“南阳事关粮道,若不剿绝,此时屠掠不过使仇恨积得更深,也更易生变!”
  屠岸原为梁习部将,在东平斩梁习而率部降燕,其意图对南阳军民赶尽杀绝,自有他的险恶用心在。当时新附汉军就有下层官吏郭浦于心不忍,当面直斥屠岸:“人面兽心,狗鼠不如。”只是这话传到叶济罗荣的耳朵里,叶济罗荣当即下令将郭浦斩于营外。
  周繁便下令要屠岸,田常再率兵进城,逐一绞杀南阳城内的军民,赶尽杀绝,确保无一漏网。唯能逃脱者,即是给捉捕充入妓营的年轻女子们以及趁乱逃出南阳的极少数军民。
  当然,南阳城破之后,城内也有零星的抵抗,但这种抵抗在训练有素的杀戮军队面前,显得非常的无力。淮东军部署在南阳城里的暗线,也只有零星二三人逃出,差不多有近十人失去音信,生死不知。
  屠杀之事传到泌阳,非但没有能激励起元归政、梁成翼、梁成栋、梁岱、元锦生等南阳残余将领坚守泌阳城的决心跟勇气,反而使他们惊惧于血腥屠杀,丧胆失魂,不敢再守城与燕胡对抗。
  在随梁成冲东逃兵马给打溃,梁成冲生死不明之时,见从方城南下之敌多如洪水,元归政等人在燕兵赶来合围之前,弃泌阳,从东城门往桐柏山里逃窜。
  泌阳位于唐河上游,桐柏山西麓,南北两侧都有桐柏山枝生出来的余脉遮护,要不是过于偏离南阳盆地的主河流淯水,泌阳单纯在地势上,要比南阳城易守难攻得多。
  不过,燕胡屠戮南阳城之后,元归政及梁成翼等将,也丧失了率九千兵马,数万民众固守这座三面环山的城池的勇气。
  虽说桐柏山纵横数百里,还有谷道往东可通淮西大将肖魁安所守的正阳,但是近万军马,上万将卒家小以及数万乱哄哄争逃而出的泌阳百姓,大家都没有计划的乱逃一气,不过叫燕胡骑兵获得趁后大肆掩杀的机会。从泌阳城往东,一直到桐柏山的深谷老林里,只要骑兵能通过的地方,到处都是伏尸,溪河也为之染赤,甚至给积尸堵塞。
  燕胡骑兵的追击一直延续到正阳县境内,在肖魁安率部反击之后,才收敛起对逃亡军民的屠杀。
  在西线主力全部占领南阳之后,在信阳的北面,陈芝虎所部也迅速做出调整,放弃与涡阳、正阳守军的正面纠缠,将兵马往西面的确山、汝南等地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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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日,寿州境内豪雨如帘,往年入秋后,淮西难得下这么大的雨。
  雨大有雨大的好处,从桐柏山东麓及淮山北麓流出的溪河水势大涨,也使得淮河上游的水势凶腾,使得燕胡骑兵往淮西腹地刺入的机会减少。再加陈芝虎所部兵马重心这几日来明显西移,叫寿州稍松一口气。
  十数快马在雨水里奔驰,踏水踩洼,水珠四溅。这么大的雨,人在雨中骑快马而行,雨蓑根本就不抵事,元归政淋得跟落汤鸡一样。
  逃出泌阳时,元归政与梁成翼等人夺路而逃,也有些慌不择路。
  元归政选择走泌阳与正阳相接的谷道,虽说这一线给敌骑追杀最紧,但元归政还是先一步逃入正阳城里与肖魁安汇合。燕胡骑兵进击正阳不利,往后收缩,但也没有放弃东出桐柏山的谷道,随后,就传来叛将屠岸出任泌阳守将的消息。
  叶济罗荣用屠岸守沁阳,意图明确,一是使屠岸尽心清剿逃入桐柏山里的南阳军民,一是使屠岸控制东出桐柏山的通道,牵制正阳城肖魁安所兵马,以与北面的陈芝虎配合。
  也正是如此,其他逃入桐柏山的南阳军民,暂时给截断逃入正阳境内的机会。
  元归政在正阳等不到梁成翼他们逃过追杀的消息,只得与梁岱先一步赶来寿州见董原。
  楚王元翰成以及刘庭州早一步在西城门口等候,元归政勒住马,脚软身疲,下马时给缰绳绊了一下脚,滚了下来,落到泥塘里。
  元归政给左右军卒搀起来,一身泥污,发乱如丐,看到元翰成、刘庭州,放声大哭:“楚王爷,刘大人,南阳二十万军民,死得冤枉啊!”
  元翰成、刘庭州没料到元归政会如此失态。虽说南阳遭屠一事传来寿州,也叫他们当时气愤异常,义愤填膺,但他们毕竟要比常人铁石心肠一些,元归政在城门下放声大哭,叫他们意识到元归政这是要将南阳被屠一事的责任归咎到淮东援军未至上去……
  淮东没派援兵,淮西也没有派援兵,相比较而言,淮西更有派援兵的责任。元归政放声大哭,元翰成,刘庭州都不好应他,就算派援军,南阳才守了几日,能叫淮东、淮西有派援兵的机会吗?
  即便到这时,淮东在江西腹地的兵马也没有在江州完全集结,又如何能援南阳?
  就算责任都在淮东的头上,这时候元归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而江宁又尽在淮东的控制之下,元归政拿什么去指责淮东?
  林缚如此轻易击溃袁州军,却在事后诛杀黄秉蒿及嫡系,有违其之前招揽、怀柔的作风,杀黄秉蒿是杀给某些人看的……
  只当元归政受了刺激,刘庭州好言宽慰他:“招讨使数日未合眼,身体多有不适,本来勉强过来接元侯爷,还是给我们强劝下来……元侯爷还是先进城休息一下,将南阳所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给我们听……”
  元归政眼窝子深陷下去,眼睛布遍血丝,听刘庭州说董原身体不适,拳头捏得死紧,没想到董原会避而不见。刘庭州把话说得再委婉,但元归政又不是三岁小孩,又怎么能听不出来。
  元归政从泌阳逃命出来,在大雨里挣扎着赶来寿州城,身体给大雨浇透,对他来说,这时也是精疲力竭,见董原避而不见,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给抽尽,当即吐了一大口血,倒头就往后摔去。左右慌不迭的将他搀住。
  刘庭州与元翰成打了一个眼色。元翰成长叹一声,吩咐人将元归政搀上他的马车以及叫随元归政来寿州的元锦生、梁岱等人都他去楚王府去。刘庭州则赶去见董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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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董原的行辕里,丁知儒、陈景荣等人都坐在堂下,与董原一起听刘庭州说元归政在城门下吐血昏厥之事。
  陈景荣说道:“援兵之事断不可再提,南阳失陷,乃梁氏守御不力,当担战败之责!”
  丁知儒总是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不管梁成冲、梁成翼最后能不能逃得性命,但他们手里再没有一兵一卒,那就是丧家之犬,落汤之犬,这战败的责任不归到他们头上,还能归到谁的头上?
  真要叫元归政去江宁哭斥援兵不至而致南阳败伤,实际上指责不到淮东头上,反而叫淮东有借口来质问近在咫尺的淮西为何不出援兵!
  董原挥了挥手,说道:“不说这事,先叫永昌侯在寿州歇些几天,倘若要他去正阳收拢残兵,那梅渚溪上游的方家坳就托于他防守……”
  刘庭州知道这是董原给元归政闭口不提援兵事的交换条件。
  方家坳对淮西来说是一处无关紧要的寨子,位于桐柏山东麓的溪谷里,交给元归政,元归政以及梁氏要能收拢到一些残兵休整一下,总比一无所有回江宁要强一些。
  刘庭州点点头,说道:“南阳已经败了,十数万军民已经给屠杀,这时候不是追究谁为战败担责的时候,这战事还远远没有停息,这接下来的局面将更艰难。”
  眼下,叛将陈芝虎所部兵马脱离与涡阳以及正阳守军的正面接触,兵马重心往西面转移,在牵制淮西兵力之时,更侧重保护南阳、汝州、洛阳的侧翼。
  形势很明显,洛阳、汝州以及南阳,将是燕胡西线大军往南直取荆州的后路粮道。在叶济罗荣率主力南下,在豫西地区就只有陈芝虎一部兵马,在局部地区相比较淮西就处于劣势,陈芝虎往西收缩,变牵制淮西为以保护侧翼为主,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战术调整。
  与此同时,流寇罗献成所部兵马也往淮山北麓收缩,在烧杀奸掠达半个月之久后,罗献成放弃息县、潢川等淮西腹地的城池,退守罗山、马畈、涩港等近贴淮山北麓的城垒。流寇罗献成往淮山北麓收缩的意图也很明确,他要配合燕胡将更多的兵马调往南线,在淮西的兵力自然要大幅减少。要避免因为兵力减少会给淮西捉住机会,罗献成只能放弃他前期所占据的淮西腹地,往淮山北麓收缩。
  就算叶济罗荣率燕胡西线军主力及奢家,罗献成所部主力南下打荆州,包括移到确山、汝州的陈芝虎所部以及守泌阳进剿桐柏山的屠岸所部,以及罗献成留在淮山北麓所部,敌军在北线的总兵力加起来也差不多会有十万之多。燕胡最终会留在北线的兵力,将与淮西相当,使得淮西短时间里依旧寻不到转守为攻的机会。
  董原不会因为燕胡打下南阳后没有接着东进打淮西而是南下去打荆州就松一口气或者幸灾乐祸,因为燕胡打下荆州之后,受阻于扬子江,短时间里将没有继续南下,就会转过头来打淮西。要是不能叫燕胡打荆州的计划流产,在燕胡打下荆州之后,淮东兵马是无法在北岸立足的,将只能退到江州去。那时,燕胡在荆州、汉津等地留下十万兵马就足够与淮东在江州、庐州的兵马形成短期对峙的格局,那燕胡就能腾出近三十万兵马来打淮西。到那时,淮西还要怎么防守?
  “是不是请枢密使将部署在山阳的宁则臣所部调入寿州?”丁知儒问道。
  淮东将帅,林缚不算,傅青河、曹子昂、秦承祖不算,还有一凤九虎,分别为刘妙贞、周普、赵虎、孙壮、敖沧海、周同、赵青山、宁则臣、葛存信、葛存雄。宁则臣所部凤离军两万兵马是淮东军里实打实的两万精锐。要是林缚将宁则臣调入淮西,与淮西军联合作战,也至少能将更多的燕胡兵力牵制在北线,减轻南线的压力。
  董原摇了摇头,说道:“怕是来不及啊!钟嵘南下,罗献成即往淮山北麓收缩,我们追得急,他会往淮山里,往随州收缩,我们要有多少兵马,才能杀进去?罗献成这些年没有什么大作为,但是实力不足小觑啊!”
  董原不知道林缚在蕲春残城里也说过同样的话。董原这两年来,没有联合荆湖对罗献成下手,当然不是因为罗献成表现,主要是因为一方面是河南形势不容乐观,一方面就是罗献成扮成猪一样,却未必没有吃老虎的实力。
  刘庭州轻叹一口气,董原没有提陈芝虎,没有提屠岸,而是提罗献成,实在是淮西想转守为攻,只能打罗献成。
  陈芝虎在确山、汝南有五万兵马,战力最强,就算是将淮西十万兵马都压上去,都未必能啃动陈芝虎。屠岸守泌阳,一方面是从正阳进击泌阳的通道只有一个,这个通道又不开阔,而且从谷道一出去,就给泌阳城挡住,兵马再多,也很难展开攻势,何况离陈芝虎所部又太近,不足两百里,稍有不慎,就会给陈芝虎抄杀后路。
  陈景荣捶手痛惜地说道:“泌阳不战而溃,元归政倒有脸来寿州诉苦!要是泌阳不失,形势未必这么难看!”
  泌阳与正阳各峙守桐柏山的西麓跟东麓,中间还有谷道相接。泌阳不失,哪怕泌阳只有一万守兵,但由于泌阳直接威胁南阳盆地,仅泌阳一城,就至少牵制住燕胡五万兵马。而泌阳失守,燕胡甚至只需要万余驻兵,就能将这个缺口堵上。相去四万兵马,对南线压力的影响将是巨大的。
  刘庭州摇头苦笑,问董原:“罗献成真不能打?”
  照燕胡的部署,陈芝虎不能打,屠岸不能打,要打只能打罗献成在淮山北麓的兵马。
  董原摇摇头,说道:“难打。罗献成声势最大时,号称拥兵二十万,与刘安儿并称两雄,待他在随州立足之后,裁兵屯田,战兵缩减到八万——在罗献成兵马减少的同时,罗匪的实力实际上是一直上升的。刘大人,你当年也参加打刘安儿,可觉得轻松吗?”
  刘庭州苦涩地摇了摇头,不能因为罗献成老实就轻视他,与刘安儿齐名的流匪,怎么可能是易与之辈?
  虽说淮泗流民军早就瓦解,但刘庭州还记着他给淮泗流军打得惨败的痛。如今在淮东军里,刘妙贞、孙壮、马兰头、陈渍、张苟、李良等勇将实际上都出身于淮泗。罗献成既然能与刘安儿齐名,麾下也一度有二十万兵马,手下能臣勇将又焉会在少数?
  罗献成盘踞随州的四五年时间里,在随州外围,一个是南面沿大洪山南麓及旗山一线修筑大量的防垒,一个就是在北面,在淮山里修筑了大量的防垒,在淮山的防线就是针对淮西的防线。谁也不会天真地认为罗献成拥有二十万兵马在随州只会占随州一座城池。
  罗献成控制的随州,实际范围往东则深入到淮山腹心柴山,往西控制襄阳、樊城以及一直到丹江入汉水的汊口城垒,往东南则控制大洪山,往南则控制插军山、旗山,往北则控制淮山北脉腹地——这个区域差不多包括有十五个县。
  由于董原进入淮西的时机要晚许多,实际上进出淮山的谷道,都处于罗献成的控制之下。在淮西与随州之间,随州是占握着主动权的。更何况如今淮山北麓的一些重点城垒,也都叫罗献成夺得。在北面有陈芝虎牵制的情况,淮西能抽出多少兵力打罗献成在淮山北麓的兵马?就算林缚将宁则臣调入淮西配合作战,难以形成兵力上的优势啊!
  堂内没有外人,陈景荣压着声音问道:“崇国公会不会又行欲纵故擒之计?”
  欲擒故纵?刘庭州有些疑惑,转念明白自己听岔了,陈景荣是反着说,是担心淮东这回又将把荆州牺牲,无意在鄂东跟敌会战。
  刘庭州也有这点的担忧,他看向董原。
  董原摇了摇头,说道:“林缚心中所藏之志,不会弱到连荆襄一战打都不敢打!对淮东来说,南阳是可以牺牲的,而荆州则是不可能牺牲的。再者,林缚在不在荆襄与燕胡会战,我们又能有什么选择?”
  是啊,他们只能期望淮东坚决进兵鄂东,确保荆州不失。只有淮东与燕胡在荆襄形成拉锯战,淮西才有可能逃过一劫,不然淮西接下来就要直接面对三十万燕胡大军涌进的恶劣局面!
  “我留在寿州,也没有大用处,不如我去蕲春走一趟!”刘庭州说道:“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一章 深宫怨怒
  江宁城里也是秋雨连绵,站在宫檐下,通过淅淅沥沥的雨帘往外望去,阴霾的天空看不出一点收晴的迹象。
  元嫣穿着齐胸襦裙,露出雪腻的颈脖子,殿外已起秋凉,额外披了件荷绿色的短敞褂衫,看着侍女撑着伞碎步走过来,问道:“淮西送来东宁那些个,可真是从南阳逃出来的人?”
  两个侍女眼窝子泪痕未消,揉得又红又肿,带着哭腔说道:“南阳真是太惨了,能逃出来的人,一百个里都没有一个,奴婢……奴婢都不忍心说。”
  “怎么就不忍心说?说!”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来,元嫣回头看去,见太后站在门槛里,虽说给两个宫侍搀扶着,但驻拐的手还是颤抖不休,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撑在右手那根寿星拐上。
  “老祖宗,外面天凉,你的身子骨怎么经得起吹风?”元嫣忙走进门槛要将太后搀到寝殿里去。
  “我死了,天塌不下,偏就如了那些人的意!”梁氏的眼珠子虽说视物不清,但抬头看来,却如刀子似的剐过云墀前所站两名宫女的脸,只是随后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耗尽她全部的力气。
元嫣马掏出雪也似的白绸帕子替她接痰,忙叫宫侍将太后搀进去,看着帕子上咳出来的血,眉头愁结起来。想着太后的话,元嫣柔肠愁结的暗想,你会盼望太后死吗?
  这时候张晏、沈戎二人走过来,给元嫣行礼道:“元嫣公主……”
  元嫣也不知道要不要阻拦外人晋见太后,想想又作罢,说道:“老祖宗又咳血了,身子更差了,御医也开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说要老祖宗静心调养,这乱糟糟的事情纷至沓来,怎么就能静心调养?”
  “是啊,是啊……”张晏随口应道,也不愿跟元嫣多说什么,便往寝殿里走。
虽说张晏心里也清楚太后的身子经不起挣扎,经不起刺激,但南阳的局面都已经成这样了,除了林缚立马取代元氏,也没有其他的消息再能刺激太后了。
  “是张晏?”梁氏挣扎从软榻上撑起身子,寝殿里光线不好,她的眼睛只能模糊地看到一点影子。
  “是老臣张晏、沈戎。”张晏应道,便将他探听来的消息倾囊相告,“元侯爷人已到寿州,董原的意思是要元侯爷在信阳收拢从南阳逃出来的溃兵。虽说效果不会太大,但是能收拢一些是一些。也幸亏元侯爷没有回江宁,只叫元锦生回来。元锦生现在人给扣在枢密院里,程相爷去见过,但在泌阳失守这事上有说不清楚的地方。这时候枢密院要将人先扣下来,皇上都没有办法替他开脱……”
  “猪倌儿不怕手里沾满血腥留下千古骂名,都叫他杀掉好了……”梁氏气得咳血,也不管身边的宫侍极可能是林缚安排进来的眼线,破口就戳林缚的旧伤疤。
  张晏也管不得太后气极失言,继续说道:“枢密使拟折,要倾朝野人与物与虏相战,此折在蕲春就由左承幕、岳冷秋副署,到江宁,林续文及程相爷都相继副署,呈到皇上面前。有秘闻相传,在皇上在寝殿没有表态,是刘直那奸侫私自用印颁诏。此诏一颁,天下军政之事便悉由枢密使掌握,皇上今日临朝他气得大发雷霆!然文武百官在崇文殿内,皆请战。”
  “猪倌儿拿下江西,北面的战事打得再怎么烂,都不会再威胁到江宁。那些个蠢笨如猪,胆小如鼠的文武百官,见自个儿不受威胁,又不用他们去战场去厮杀,这时候怎么能不表现出一点视死如归的勇气出来?”梁氏恨铁不成钢的将满朝文武百官都骂了进去。
  张晏心里默然。
  在七月之时,救援南阳与先平定袁州,是淮东当时所面临的两个选择。对于江宁的文武百官来说,袁州事关江西稳定,事关江宁的侧翼安全,特别是在前年江宁给奢家攻陷,他们宁可扬子江北岸打得稀巴烂,也不会希望江宁再受一点威胁。所以“南阳陷落皆是因为淮东不派援兵”的指责,在江宁根本没有市场,谁要敢提,就是千夫所指。
  人心,人心啊!
  林缚在高宗庭、宋浮等人辅佐之下,不单仗打得漂亮,对江宁人心的掌握也是非常到火候。永兴帝弃江宁而北逃,就将元氏不多的威望输掉大半,这时候陡然撑着帝室的名头,却已经抓不住人心了。
  这两年来,有无数帝党一系的官员在对帝室失望之后,往淮东靠拢,岳冷秋、左承幕这次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更是叫人感到绝望。要是这二人都叫淮东拉拢过去,还能指望程余谦等人能独撑帝室不倒?
  如今元归政留在寿州,派元锦生回江宁禀告南阳战败的详情,枢密院以泌阳失守之事,先将元锦生扣押下来,满朝文武百官没有一个说不是。
  林缚在兵部之外组建枢密院,他亲自出任枢密使掌握朝廷军政之事。不过在名义上,枢密院与六部并立,地位并没有高下之别,屈于政事堂之下。
  林缚此时在蕲春所呈的折子,明面上是要江宁君臣下定决心倾尽一切的人力、物力,在荆襄地区与燕虏决一死战,但实际上要求枢密院在战时掌握统辖六部的权力,战时六部尚书将向枢密使负责,这几乎是要将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到枢密院系统之下。
  虽说林缚的要求仅限于战时,看上去也是此时所必要的,故而满朝文武罕有不支持。只是梁氏及永兴帝又怎么愿意看到天下权柄进一步集中到林缚的身上?
  不愿意又如何?
  梁氏发泄似的骂过,心情稍平定些,问张晏:“董原在寿州真的就一声不吭?”
  “枢密使要倾朝野之力打荆襄会战,董原怎么会拒绝?”沈戎在旁边接话说道:“要是枢密使放弃荆州,接下来淮西就将面临三十万敌兵如洪潮大水侵入,对枢密使来说,大不了放弃徐泗不守,退到淮南,使江淮之地变成战区,但至少还能保江南半壁山河……”
  “天下人的算计都比不过这个猪倌儿啊!陈西言这个老糊涂,倒不知道他这个老糊涂在九泉之下是如何看眼下的情形!”梁氏气极而笑。
  元嫣站在寝殿里再也听不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只是殿外珠雨如帘,叫她想逃出这世界,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一队甲卒护卫一乘锦车过来,元嫣站在殿檐下。这时候能乘锦车由甲卒护卫直接进宫停到万寿殿前的,只有顾县君顾君薰。
  “顾县君!”元嫣招呼了一声,至于顾君薰身边那个成熟丰美的女子,元嫣自然也认得,她是顾君薰的堂姐顾盈袖。
  “元嫣公主站在这里啊!”顾君薰敛身行礼道。她本不善于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但她身为林缚的正室,太后身体欠安,崇国公内府需要有人每天过来探视太后,这是她逃不了的责任。看到元嫣一脸疲累,有着她这种年龄少女不该有的憔悴,顾君薰内心有愧意,只是在天下霸权面前,女人只是附庸物,只是点缀品。
  顾君薰性子柔弱,但不代表她没有见识。她自小聪慧,再加上顾家这些年来的沉沉浮浮,所经历的权力血腥争夺,使得她的见识跟意志要远远超越当世寻常女子。虽说她的见识、谋略及坚强不如宋佳,也不如苏湄,也不如堂姐顾盈袖,但天下风起云涌将林缚推到这个时代的巅峰,站在林缚身后,顾君薰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到,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旦林缚从这个巅峰滑落下来,带来将是何等的血腥?
  顾君薰由四名武装健妇陪同进寝殿给太后请安,顾盈袖守在寝殿下。
元嫣也懒得进去,终是忍不住问顾盈袖:“南阳十数万军民都遭屠戮了……”
  “元嫣公主真是宅心仁厚。”顾盈袖笑了笑,她这一生经历的风浪要比元嫣险恶得多,有些话她截在前头,不叫元嫣有机会将心里的质疑说出口,说道:“崇国公在蕲春也为这事愤恨,他前天捎信回江宁,在信里说他一恨燕虏残暴,二恨叛降丧尽天良,三恨守将无胆勇。虏敌残暴,元嫣公主也是知道的,我的心里,更恨大越男儿无胆勇,不能使南阳成阳信……”
  “啊!”仿佛叫顾盈袖一句话拨尽心里的迷雾,元嫣眼眸子陡然间明亮了起来。是啊,济南城被攻陷后,满城军民也遭到屠杀,她的父王、母妃以及身边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死在济南城里,她随叔王在陆敬严等军将的保护下逃到阳信。但是阳信又随后给数万虏兵包围。
  是谁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守住阳信这么一座小城?
  没有一个人应该将天下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
  顾盈袖见元嫣神色的变化看在眼底,说道:“听说太后这两天对崇国公极为不满,只是不知道太后是为南阳遇屠的十数万军愤恨不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元嫣也不清楚……”元嫣心里当然清楚,只是她不会在背后说太后的不是。
  太后愤恨,不过是愤恨梁氏最后一点武力在南阳惨败里烟消云散;不过是愤恨江宁的官吏、军民对帝室已经丧失信心;不过是愤恨就连岳冷秋、左承幕等人都有倒向淮东的倾向;不过是愤恨淮东代元一事看起来再难阻止……
  在天下乱流之前,元嫣感觉自己只是一叶无力的浮萍而已,暗道,只要知道心念何处,别的事情也管不着了。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二章 西行
  刘庭州自寿州南下,经庐州欲见曹子昂,然而庐州知府陈华文告诉刘庭州,说曹子昂已叫林缚召去蕲春。刘庭州也不在庐州耽搁,马不停蹄经庐江、宜城、枞阳、黄梅等城,赶到蕲春。
  刘庭州赶到蕲春时,林缚已随军去了黄州,他在蕲春只见到留在蕲春督辖池州军作战的岳冷秋。
岳冷秋与林缚形成兵分两路,进击敌鄂东防线的决议,从蕲春往西北进击叛将陈韩三所部,成为池州军的责任。
  蕲春目前已经成为池州军进击凤山的大营,岳冷秋亲自在蕲春城里坐镇,邓愈暂时也在蕲春城里,岳峙则率八千兵马,已经越过蕲水河进入洗马、策山等地,兵锋已经渗透进浠水河东岸,围着浠水河,与陈韩三在外围的兵马纠缠逐杀,争夺对浠水河上游地区的控制权。
  就算陈韩三退守凤山、白莲河,也断不可能轻易放弃对外围浠水上游,特别是西岸区域的控制。若是能有效限制池州军主力大规模进入浠水西岸,就能避免凤山、白莲河两寨受到直接的攻击。哪怕是拖延时机,对外围区域的争夺也是必要的。
  很显然,从浠水河西岸的上游方向,道路给破坏,溪河之上也无桥梁,先遣兵马不能迅速进入,将敌将从这一区域驱逐出去。不能迅速铺桥造路,主力兵马是难以上来,直接围打敌寨。
  “崇国公在荆襄与燕虏决战的决心有多强?”站上蕲春城头,刘庭州见左右除了邓愈,没有其他无关人等,压着声音问岳冷秋。
  虽说在南阳一事上,岳冷秋判断有失误之处,但这回池州军涉身其中,刘庭州仍然愿意听一听岳冷秋的判断。
  “枞阳大败后,池州军虽说进入鄂东与叛将陈韩三对峙,但不过是在黄梅、枞阳休补元气,因黄梅与江州隔江相依,也不畏陈韩三与奢家敢来夹击。”岳冷秋说道:“虽得休养,但也只有三个月的时候,仅够将卒养伤罢了。庭州,你看看蕲春周围的寨桥坞船,是池州军此时所能为?”
  蕲春距江岸尚远,离江滩有二十余里,但临蕲水河而筑,城东又是皖山(淮山南脉)西南麓的丘山长岭。虽说在陈韩三退出时,纵火烧毁蕲春城,但要从蕲春进击凤山,没有一个更适合的地方作为东线兵马的后方大营。眼下,在清除蕲水河道里沉船、木桩等的障碍物后,扬子江里的舟船,就直接能驶入蕲水河水道。
  就在蕲春西城外的内河码头上,刘庭州与岳冷秋站在城头肉眼就能看见,有数十艘扬子江上常见的仓船就停在那里,上千劳工在那里奔忙不歇的将物资从船上搬卸下来。
  刘庭州不清楚邓愈、岳峙率部进入洗马、策山等地的具体情况,但是在眼前,除了数百匠工在蕲春城头修补残城外,在蕲水河的西岸,在骅山、鹞鹰岭两处要冲之地,能看到两处营垒已经峙立在林山之间,与蕲春城共同控制蕲水河下游,在内河码头的上游虽两里许,有四座栈桥横跨蕲水之上,沟通两岸。在蕲水河对岸,有几处简易棚地有烟柱腾空,再看近岸的河滩上,堆着黑黢黢的煤石,看情况河对岸似乎在烧窑制砖。
  “河对崖所筑是砖城?”刘庭州问道。
  “先修栅营,再补砖墙……”岳冷秋说道。
  刘庭州与岳冷秋一样,对兵事也十分的熟悉。伐木为栅,依山川之险造一座栅营,只需要三五天的时间,烧砖筑墙,则是大工程,也不是仓促能成,但坚固程度远非栅营能比。
  在枞阳大败之后,林缚虽然没有裁掉池州军,但拨给池州军的钱粮,锐减到每年六十万两。岳冷秋的话说得很明白,以池州军从户部直接拨得的钱粮,在枞阳惨败之后,休养生息还不够,根本没有能力在邓愈、岳峙率前部兵马越过蕲水河进逼凤山一线的同时,在蕲春这么大规模的修筑防御体系。
  攻守之道,攻中藏守,守中夹攻。不管邓愈、岳峙在前阵打得如何,大营的防御一定要扎实、稳健,这样,邓愈、岳峙等先部兵马即使受挫,还能迅速退下来休整,等收拾之后再继续往凤山方向进击,而不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次进攻上。
  枞阳之败,受奢文庄所诱,岳冷秋遣子岳笃明率军进击黄龙岭过于草率,自然是主要的原因,但是小仓山营寨过于单薄,岳笃明在野战给击溃之后,岳冷秋不能依小仓山营垒而守,则是伤亡难以控制的主要原因。倘若当时岳笃明在进击黄龙岭时溃败,而岳冷秋能守住小仓山,至少能保证大部份的溃兵不会给陈韩三与奢家联合掩杀。
  眼下打敌军的鄂东防线,也是这个道理。
  未胜而先虑败,这是将帅领兵最基本的要求。不管敌军此时在鄂东防线上的兵马有多弱,无论是池州军还是精锐为天下先的淮东军,没开打之前,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能一鼓作气的攻下汉津、黄陂、铁山门及凤山等地,打开敌军在鄂东的侧翼缺口。那在进攻的同时,就必须要考虑如何去应对进攻不利的局面。
  再一个,眼下是判断燕胡的主攻方向是荆州,所以淮东军与池州军纠集近十万兵马渡江到北岸,进击敌军的鄂东防线,全力以牵制燕虏侧翼,以让其不能尽全力打荆州。倘若燕胡主力弃荆州不攻,从汉水东岸直奔鄂东而来,那在扬子江北岸的淮东军、池州军是进还是退?
  事实上,这时候正有大股虏骑沿汉水东岸进入大洪山西麓石城附近。虏骑进入石城(位汉水中游,武汉汉口西北,今钟祥),可以从石城渡过汉水围打荆州北面的荆门,也可以直接插入鄂东,配合先期在鄂东防线的杨雄、孙季常、钟嵘、陈韩三等部敌兵攻打淮东及池州军先期渡江的兵马。在这时候,淮东军、池州军先期渡江的兵马,已经不能急欲考虑展开,而是要考虑收缩,以免在插军山、旗山以南的丘陵地带,吃燕虏骑兵的大亏。
  这时候,沿扬子江北岸,以蕲春、黄州两城为核心,快速修筑多重塞垒的防御塞垒。倘若真将燕虏主力吸引到鄂东来,那淮东军、池州军就收缩到沿江塞垒里,背靠扬子江,消耗燕虏的兵马及作战锐气。倘若燕虏主攻荆州的计划不变,那淮东军、池州军就可以依托沿江塞垒,向敌军的鄂东防线进击,以求打穿其侧翼的可能,来解荆州之围。即使荆州不幸失守,淮东军、池州军有沿江塞垒为依托,最后从北岸撤出来,也将相对容易得多。
  唯有这样,淮东军与池州军才能稍稍掌握住荆襄会战的主动权,不至于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
  当然了,为了获得这样的主动权,意味着人力及物力的巨大投入……没有淮东军,仅靠户部给池州军每年总额六十万两的拨款,岳冷秋如何在修补蕲春残城的同时,在蕲水西岸一起建造两座坚固塞垒?
  这时有一员穿青袍的文官登城来,其人右脸有一块大斑,相貌丑陋,眼见着熟悉得很,刘庭州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岳冷秋介绍道:“庭州,此乃枢密院营田左尉朱艾,受枢密使所令,权知蕲春,领五千辎兵进入蕲春,这寨桥坞船等事,则由朱大人所司……”
  “哦,我说怎么眼熟得很?”刘庭州想起朱艾是谁来,没想到早年的放牛郎,如今给林缚委任为蕲春令了。
  虽说刘庭州最终没能举他为吏,但毕竟是最初肯定他才能的人,朱艾对刘庭州也甚是亲切。
  “朱艾拜见岳大人、刘大人、邓将军!”朱艾过来给岳冷秋、刘庭州,邓愈行礼。
  “朱大人客气了。”刘庭州回道,心想林缚使朱艾率五千辎兵进入蕲春,又在蕲春投入大量的物资,帮助池州军将后防塞垒修筑起来,没有这个更能表明他打在荆襄与燕虏会战的决心了。
  林缚早初在庐州投入大量的资源,有防范董原之意,但也有与寿州唇齿相依,抵御燕虏兵马主力进入淮西的意图。如今燕虏在南阳的兵马已经开始南下,那林缚将庐州的资源往这边调,也是当然。
  虽说在蕲春,刘庭州心里的担忧就消去大半,不过既然过来,也不能连林缚一面都不见,就回寿州去。淮西要怎么牵制燕虏在北线的兵马,淮东宁则臣所部要不要沿淮河西进,这些关键性的问题,还要当面与林缚商讨。
  岳冷秋也正好要往黄州走一趟。
  黄州在蕲春的西侧偏北,与鄂州城隔江对立,在地理位置上,黄州恰好也保护着蕲春的侧翼,相对来说,池州军负责从蕲春出兵打凤山,军事压力要比淮东军少得多。岳冷秋离开蕲春,便由邓愈留下来主持军政,不会有什么大碍。
  由于浠水河西岸还不够安全,在燕虏攻陷武关之后,其主力骑兵没有过来,但调拔了大量的战马补入陈韩三所部,使得陈韩三所控制的骑兵激增近一倍,使其对丘陵地带的活动能力增强。
  而淮东水营早期要先将人与必需的物资运入北岸,骑营及大量的战马反而有些迟滞,使得短时间里,对缓冲区的渗透能力,反而比不过敌军。
  岳冷秋陪同刘庭州赶去黄州,走陆路不安全,只能坐船去黄州。
  从蕲春登船,下蕲水河进入扬子江,刘庭州才发现扬子江千舸竞渡,几乎要将整个江面遮住。江面上,除了淮东水营的战船,运兵船以及船体庞大给临时征用的商船外,还有大量的桨帆船、乌篷橹船等小型渔船,有些船头还挂着未收的渔网。
  刘庭州一脸疑惑,渔民们往黄州凑,做什么?
  看刘庭州疑惑,岳冷秋说道:“庭州一路从寿州赶来,有些最新的情况还不清楚,枢密使在离开蕲春之前,邀我与左相一起签署授田令——江淮之民,自行渡江随军赴国难者,积功者授无主之田三十亩,永业;随迁但无功者,两年后许一两银一亩田购永业田,以三十亩田为限!此外,枢密使又签令募儒生入营伍参战,积功即可补吏,或在营伍服役两年,也可补入吏官……”
  听到这里,刘庭州愣了一下。荆湘之乱已有好些年头,到处都给打成残地,待收复后,荆襄的无主之田将数不胜数,到时候垦荒屯田将叫人头痛不已。此时签发授田令,只能以将来的授田来征募随军民夫辅助作战。
  但是,募儒生入营伍,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从永兴帝在江宁登基之后,科举便因战事被迫中止,断了天下儒生入仕之路。如今江西、东闽、两浙、湘潭、广南等地都相继平复,不管荆襄会战打得如何,只要能守住扬子江,恢复科考也是大势所趋。
  林缚募儒生入营伍,有些儒生会不屑一顾,但有些儒生,特别一些年轻的儒生,为南阳遇屠一事而愤怒难泄,此时为赴国难正热血沸腾,恨没有投笔从戎的机会——林缚此举大开方便之门,这些儒生虽说也会有投池州军、淮西军的,但绝大多数都会进入淮东军,进入林缚的控制之中。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三章 定策
  听岳冷秋说儒生入营伍积功可补吏,刘庭州愣怔在那里。
  刘庭州做手势请岳冷秋进舱室说话。
  在昏暗的船舱里,推窗望外,一派江水清碧似蓝,左右舟楫密集如林。
  刘庭州看向岳冷秋,说道:“有越以来,帝室、勋贵与士大夫并治天下,科举乃天下儒生入仕之龙门,此制垂立天下两百余载。近年来山河破碎,科举为之中断,使选吏补吏之事也桀途多难。当下,吏部从永兴年之前科举出身的士子里选吏,多补入中央六部,而府县官吏则操之地方。虽说战时不得不用权宜之计,但终究选吏之事,要操之在吏部之手,才合律制。今崇国公募儒生入伍营,许以补吏之期,将来置吏部于何地?”
  岳冷秋沉默着。
  刘庭州又问道:“有传言说枢密院要取政事堂而代之,难道这是真的?”
  岳冷秋哂然一笑,说道:“荆襄之战,不晓得要填进去多少血肉之躯,庭州是不是有些过虑了?”
  刘庭州蹙眉思虑岳冷秋的话。
  以当前的架式,林缚在鄂东不可能是假打。十数万兵马以及差不多同数量等级的辎兵、随军民夫,都将渡江以蕲春、黄州两地为中心进行集结,林缚想假打都不可能。燕胡的主力必然都将给吸引到南线来。不出预料的话,两军在荆襄地区的战事,将会发展成极为残酷的拉锯战。
  林缚也许是对此有所预料,才要极尽一切可能去动员更多的兵力渡江参战。林缚要求枢密院掌握更大的战争动员的权力,包括授田令及募儒生入营伍令,都是在这一背景之下颁布,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当叛军进袭江宁时,永兴帝与文武诸臣弃江宁北逃,是林缚率淮东精锐救江宁于水火之中;当南阳军、曹家关中军、池州军接连败北,而淮西军、荆湖军、湘潭军毫无作为之时,是林缚率淮东精锐,一举平定江西,彻底消除江宁侧翼的威胁——林缚不过是他之前的权力基础上,再稍微多要求了一点,以便更好的指挥整个战局,谁能拒绝?
  永兴帝不能拒绝,太后不能拒绝,刘庭州明白他更没有立场站出来说三道四。
  反过来想,荆襄地区的拉锯战打得越残酷,时间拉延得越长,对淮西也越有利。
  当然,这也是岳冷秋话里的意思。
  刘庭州转头看向窗外的江水,心里又起一念,问岳冷秋:“要是叫崇国公在荆襄再获大捷,当如何处之?”
  “再获大捷?”岳冷秋听刘庭州这么问,目光也随之看向窗外的江水,心里却起波澜,难道真如刘庭州所料,募士子入伍营是林缚代元自立的一步棋?
  帝统传续而律制立,天下读书人拥护帝统传续,拥护律制,是因为唯有如此,读书人通过科举入仕的通道才会畅通。
  倘若林缚真有心想谋国篡位,代元自立,对于农户来说,不过是一样的缴租纳赋。而当前江淮之前新兴的工矿商户,大概是盼望着林缚能代元自立的。但天下巴望着通过科举一朝能越龙门的读书人,他们看到淮东这些年来吸纳了太多的异类为官为吏,对科举律制极尽破坏之能,对于巴望着江宁能尽快恢复科考的他们来说,怎么可能希望看到林缚代元自立?
  但是林缚这次募儒生入伍营,期以积功以补吏,表面上是吸收一些热血读书人投笔从戎,补充兵员的不足,但从根本上分化了可能会反对他代元自立的读书人群体,拉拢一批读书士子支持他代元自立……
  “要是能形成拉锯战,形势倒也不坏。”岳冷秋心里虽然想了很多,但这时候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说道:“能保住荆州不失,就已经叫人欢喜,想获大捷,难啊!”
  刘庭州也觉得有些多虑了,整个战局看上去艰苦跟险巨,池州军在蕲春,实际上还是给保护在内侧,军事压力不大,淮东军主力要从黄州向汉津、黄陂、铁门山进击,差不多将整个鄂东防线的大部分压力都承担过来。一旦燕胡主力弃荆州不打,沿汉水东岸奔鄂东而来,淮东军也正好处于其攻击的主要方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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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西将孟安蝉率一万骑兵配合苏庭瞻率两万步卒进入石城,就没有动作。”林缚亲自伸长手,将步骑标识在沙盘上移动,以标明敌军各部在荆襄地区的最新分布情况,“叶济罗荣本部骑兵以及周繁、田常两部兵马,都还在襄阳一线没有南下……”
  “就眼前的情形,我们是不是直接命令胡文穆弃守荆门。”傅青河问道:“让叶济罗荣率主力直接从樊城渡过汉水,通过荆门去打荆州?”
  林缚看向围在沙盘前的众人,曹子昂刚入庐州赶来,高宗庭、宋浮、敖沧海、葛存雄以及穿儒衫列席军议的宋佳,都是这次荆襄会战的核心决策人。
  要是不放弃荆门,燕胡主力不能快速拿下荆门,只能从汉水东岸南下,到石城之后再渡汉水去进攻荆州。那石城必然将成为燕胡兵马往南展开的核心中继点,特别是围攻荆州城,将以步兵为攻城主力,叶济罗荣必然会留下大量的骑兵在石城监视左右战局。
  石城与荆门隔江而立,可以说都位于荆襄地区的地理中心上,离汉津的直线距离,都差不多在三百里左右。最大的区别就是荆门在汉水西岸,石城在汉水东岸。
  叶济罗荣攻打荆州城,必然以周繁、田常等步营主力,而将野战决定力量留在稍后的位置监视整个战场。要是叶济罗荣的骑兵主力屯在荆门,隔着一条汉水,对汉水东岸的战局掌控力,将会弱于许多——这恰恰是林缚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宋浮说道:“要是我们对荆湖没有约束力,那胡文穆主动放弃荆门,是胡文穆的事情,现在怕有些不妥。主公放弃荆门的理由有些勉强,一旦放弃荆门,有可能会引叶济罗荣、奢文庄的警觉。我以为,荆门是汉水以西的要冲,接襄阳、荆州。在汉水上游,襄阳与樊城隔江而立,襄阳是大城,樊城则要小得多。而襄阳与樊城的过江通道是现成的,罗献成据襄樊时,就在两江之间建浮桥。虽说现有的襄樊桥渡有所不足,但可以迅速加强,在阿济格入驻后,也正是这么做的。在燕虏物资补给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我认为,他们宁可为攻打荆门填入上万条人命,也不大可能放弃襄樊现成的过江通道……”
  “这个还是要看叶济罗荣怎么去权衡强攻荆门与从石城绕道之间的利害了。”林缚说道:“不过从整个战局来说,叶济罗荣强攻荆门的难度不大,另外,荆门是降是溃,对我们也没有根本性的影响,那荆门那边,也由着去好了。战局推动起来,我们更多的也只能跟着随机应变,不必要事事料机于先,不然叫大家打一仗头上多几根白发,我的罪孽就大了……”
  大家都笑了笑。
  曹子昂说道:“倘若叫叶济罗荣顺利攻下荆州,待其在汉水西岸的步骑主力前移到荆门以南地区,那他们在补给粮道上的兵力分布,在襄樊地区,必然是重于襄阳,而于轻樊城……”
  “直接奔袭樊城?”高宗庭问道:“从柴山出兵到樊城,虽说能避开敌军主力,但两地之间有七百里地,如何保证不叫敌军察觉?”
  “分兵进袭!”曹子昂说道:“有王相配合,先派三五千精锐袭夺樊城,其他兵马延后进入,这样就可以掩敌耳目……”
  “要想掩人耳目前,柴山兵马主力必然要拖延三到四天才能出动。”高宗庭问道:“而先遣三五千兵马袭樊城易,但随后就会立刻面临从襄阳及南阳之敌的猛烈夹攻,能不能守到柴山兵马主力赶去?而三四天之间,也足以叫叶济罗荣从荆门调一部兵马往襄樊,陈芝虎也可能从南阳北调兵南下,整个荆襄地区都将卷入战团。就算柴山兵马主力能顺利进入樊城,也不能纯粹守城,还要控制樊城以东到枣阳北的区域,才能达到关门的目的……”
  曹子昂说道:“这个就要看主公与诸位在汉津能以多快的速度打开缺口北上,只要将燕胡在襄樊以南诸部兵马的阵脚都打乱,哪怕柴山兵马都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
  大家都看向林缚。
  樊城是整个荆襄地区的大底,但是仅仅占领樊城不够的。要是曹子昂率柴山兵马袭得樊城,却又给从北线快速南下的陈芝虎封在城里,燕胡兵马依旧可以从襄阳渡汉水以及从樊城与枣阳之间的开阔地带撤出。
  要达到关门打狗的目标,柴山兵马就要彻底地控制樊城周围地区。但在陈芝虎及从荆门等地北援的燕胡骑兵主力夹击之下,柴山兵马在樊城能守几天,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以曹子昂的话,最坏的结果,可能柴山偏师整个的都可能牺牲掉。
  已经与即将进入的柴山兵马,是崇城军两个镇师主力加上孙壮及黄祖禹及柴山周斌所部,总兵力不是别人预测的三万人,而是整整五万六千人,其中包括五千轻骑。
  宋佳站在林缚的身侧,伸手将身前凤离军的标识从沙盘上拿起来,直接放到正阳的位置,问道:“如此,会否好一些?”
  “使宁则臣率凤离军迅速入淮西,强令董原配合从正阳西击泌阳。”在场众人都能看出宋佳要说什么,高宗庭轻蹙着眉头,说道:“那就有可能将陈芝虎所部从确山吸引出来,牵制骚扰正阳北面,是能拖延陈芝虎率部援樊城的时间,但使凤离军远离山阳,进入淮西腹地作战,董原要动手脚,凤离军将入险境……”
  董原要动手脚,不会有胆直接偷袭凤离军,但他只要有意使凤离军陷入陈芝虎及屠岸两部的包围之后,凤离军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倒觉得可行。”曹子昂说道:“在柴山兵马出击之前,董原不可能猜到我们在荆襄的部署,就不会事先对凤离军动什么手脚的。等到柴山兵马进袭樊城,董原想动手脚,时间也是急迫……”
  傅青河说道:“要保险一些,叫宁则臣率部西击,但到信阳府境内之后,不从正阳往泌阳,而是从信阳城往南打罗献成在淮山北麓的兵马,有蔡家在信阳城里,董原想动什么手脚,要困难得多……”
  林缚点点头,对曹子昂说道:“柴山兵马,仍以见机行事为先,樊城不可夺,不得强夺,你率柴山兵马能进入大洪山一线,就足保我们不败了……”
  大洪山是鄂东防线的侧后,有四五万兵直接插入大洪山,敌在黄陂、铁门山的守兵就会给切断退路,阵脚自乱。
  这时候,有扈卫进来禀道:“岳大人与淮西刘庭州进城了……”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四章 兵力算法
  刘庭州与岳冷秋在黄州城南的江港登岸。
  黄州与鄂州隔江而立,两城相去不过十一二里,都修筑在迫近扬子江岸的丘陖地带上。
  丘陵近岸,多崖岸少淤滩,故而是天然的优良江港,而便于大型船舶驻泊。黄州、鄂州,长久以来,都是扬子江中游重要的临江港城,也是荆湘物资往江淮地区转运的主要集散地之一。有越两百多年以来,黄州、鄂州都是荆湖之大城,要是仅以商旅繁荣比较,黄州、鄂州以及江夏,都要比荆州耀眼得多。但在战略上,由于江夏正当汉水河口,而黄州与鄂州离江夏很近,故而地位不甚重要,更远不能跟荆州相提并论。
  正因为如此,虽说在黄州城南临港地区因为繁荣的商旅,形成紧依黄州城的江埠集镇,但黄州城本身又矮又小。如此,繁荣的江埠集镇尽成残地,而黄州城也残破不堪。
  刘庭州进城后,发现淮东军在黄州城的直接驻兵不多,更多是受授田令,募儒生入营伍令所激励渡江来黄州应募的平民、士子。
  “刘大人……”
  刘庭州听着似有人唤他,停下脚步来往人群里看去,就见一名儒生打扮,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朝这边作揖行礼,又朝这边大步走来。
  护卫看了看刘庭州的反应,让士子靠近。
  “学生宁俞捷,拜见刘大人、岳大人……”
  “哦,盐渎县的举子宁俞捷。”刘庭州认出来人还是他任盐渎知县时盐渎参加科考获得功名的举子宁俞捷。
  经刘庭州这一介绍,岳冷秋也有些印象,是崇观五年的江东举子。
  崇观五年,崇观八年,崇观十一年,江东郡共录取近五百名举子,岳冷秋之所以记得宁俞捷这年,是他在崇观五年中举时才年仅十七岁,是在陈明辙之前成名的江淮才子,名气不小。即使到今日,宁俞捷也不过三十岁刚出头一点。不过崇观六年宁俞捷进京赶考受挫,崇观九年又因病不能入京,十二年由于北地形势已经接近崩溃,京考中断,宁俞捷就一直停在举子功名上未能再进一步。
  虽说中了举便有做官的资格,林缚也是自从九品司狱小吏的官位爬到今日位极人臣的地位,只是江东郡是耕读之乡,录取的举子多,而空缺的空位少,举子想出仕,只能排队等待,大多数人等一辈子都做不到官,宁俞捷便是其中的典型。刘庭州、岳冷秋等人都没有想到宁俞捷这样的人物等不得江宁恢复科考,也投笔从戎,应募渡东来从军了。
  宁俞捷当街相唤,自然是想通过刘庭州举荐,能在淮东军里获得一份好差使,而不是跟其他士子一举,给编入诸部。
  刘庭州邀宁俞捷同行,想着有机会能在林缚面前提一声,也算是成人之美。
  宁俞捷自然不能跟刘庭州、岳冷秋同行,而是随他们的幕僚一起走。
  刘庭州知道淮东军的虞文澄、陈渍两部近三万步卒已经渡江进入北岸,但见黄州城里驻兵不多,沿街卫戍的还多为骑兵,应是禁营骑军的兵马,疑惑地问岳冷秋:“淮东军不在黄州城里,是不是已经往黄陂、铁门山进逼了?”
  “虞文澄、陈渍两部已经进入黄州西北的五云寨以及黄州正西的凤凰山,控制举水河两岸,确已形成进击铁门山及黄陂的势态。”岳冷秋说道。
  淮东军与池州军在鄂东联兵作战,兵马动态自然要随时互相通知,还各遣观察武官随军进退,要没有一定的信任,联兵作战就是虚话。
  刘庭州过来之前,对鄂东的地理有认真的研究,对鄂东的山川地名自然熟悉,知道凤凰山及五云寨,离黄州城都有六七十里的距离,以黄陂城与黄州城拉一条直线,凤凰山就处于这条直线的中点上。凤凰山的地形优势则是临江,与鄂东城东的庙岭山隔江相望,是控制黄州上游扬子江的要冲。在凤凰山稍下游,扬子江里有一座沙洲名老龙咀,正当扬子江上游来水,也正当举水河口……
  刘庭州对兵事也是极熟,问岳冷秋:“那这么说来,淮东水军的驻营有一处就在老龙咀?”
  岳冷秋点点头,说道:“不错,在老龙咀是有一处驻营。另外荆湖在鄂东的水军全部西移去援荆州,枢密使倒没有直接叫淮东军接管鄂州城,不过在南岸的庙岭山本有一处驿站,枢密使派出一部兵马以庙岭驿增筑营垒,峙守南岸,从老龙咀往西,扬子江受庙岭山与凤凰山所夹,江面狭窄仅五里许……”
  刘庭州点点头。大家都是知兵事的人,林缚如此部署,将黄州外围的营垒建到距黄州城六七十里外的要冲之地,将黄州直接控制的纵深展开将近百里,并控制扬子江上游,水营的兵锋直接汉水河口,摆明了是做好跟燕胡在鄂东打拉锯战的准备。哪怕荆州不幸给燕胡打下,只要黄州经营得好,依旧能死死地嵌在北岸,将燕胡大量的兵力牵制在鄂东地区,使其不能集中兵力去打淮西。
  当然,要做到这一步,淮东也要往黄州地区投入大量的兵力跟资源。资源跟兵力总是有限的,一旦双方在鄂东胶着拉据,淮东想腾开手去另开战场就将变得异常的困难。
  宁俞捷与刘岳的随从人员走在后面,也隐约能听到他们在前面交谈,插话问道:“以学生愚见,荆襄一战,当以守荆州为要,然而荆湖招讨使所部兵马战力孱弱,枢密使为何不派一支精锐接管荆州的城防?”
  宁俞捷突然插话,是很失礼的,但他少年成名,有些傲气也不奇怪。
  岳冷秋回头一笑,说道:“荆湖招讨使怕是未必认同你的话……”
  当然了,他晓得即使胡文穆同意将荆州的防务交出来,淮东军也未必会接手。再精锐的兵马,也要集中起来的使用,要在荆州城里再分散两三万精锐,林缚在黄州能集结起来使用的精锐兵力将更少。分兵是兵家大忌。
  更何况,胡文穆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兵权,将防区交出来?
  胡文穆如今能腾出手,将荆湖军的主要战力都集在荆州,荆州又是依江而立的大城,不怕后路给断。说实话,守荆州,有坚城可依,就算来敌兵多势大,只要守城的军民能够同心,意志坚定,有三万守兵就足够了。兵力再多,反而不好,徒劳地消耗守城物资。只要这边能牵制更多的燕胡兵马,胡文穆应该是有一定把握守住荆州的。
  刘庭州也是回头笑了笑,又与岳冷秋感慨地说了一句:“对燕虏来说,即使打不下荆州,大概也会想叫淮东兵马的主力都牵制在鄂东吧?”
  岳冷秋点点头,林缚崛起于淮东,但他崛起早期,发展步营战力十分的节制,反而是水营的发展十分的迅速。在永兴初年,淮东的水营就在东海之上取得彻底压制奢家水师的地位,到闽东战事之后,就将奢家在东海上的水师力量完全摧毁。燕胡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这点?
  一旦叫淮东军收复江西后,腾出手来,燕胡从山东到燕蕲,到两辽,近两三千里的海岸线,如何去防备淮东军近十万步卒精锐配合三到五万水营战力的进袭?
  眼下燕胡拿下荆州,就是要将淮东军的步营与水营主力十数万兵马牢牢地牵制在西线动弹不得。
  “除陈渍、虞文澄两部外,抚州的张苟所部也应该北上了吧?”刘庭州对淮东诸将也是十分的熟悉。只是他刚从寿州南下,对淮东军最近的调动与部署,还没有岳冷秋熟悉,“奢家在建安的残部毕竟还没有彻底的剿灭,会不会有隐患?”
  奢文庄投附燕胡之后,又有重起之势,这就叫其在闽北的残部还残存最后一丝希望不灭。建安位于闽江上游,山川纵横,当初虞万杲率残部退入深山之间,三年时间也没有叫奢家剿灭,而奢家在建安的残部逃入深山里,赵青山即使占领最重要的建安城,想要彻底剿灭奢家残部也未易事。
  “枢密使使赵青山镇守东闽,既然调张苟所部北上,就应该有安定东闽局势的把握。有三五千残兵逃入深山,影响不了大局。就是在鄂州南面,黄秉蒿的部将陈子寿在幕埠山聚拢了一支人马,犹不肯降,多少也算是个麻烦。”岳冷秋说道。
  刘庭州看了岳冷秋一眼,当初还是岳冷秋纵虎归山,叫陈子寿有机会投靠奢家,与黄秉蒿合流。袁州军给打得大败,就算陈子寿在幕阜山收拢三五千残部,士气不会振作,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扬子江南岸的局势差不多算是安定下来了,刘庭州只是担心林缚能聚集到黄州的兵力够不够用。
  林缚在黄州能调用的步营有虞文澄、张季恒、张苟、陈渍四部,总兵力为六万,但江州、豫章等地都要留少量的卫戍兵马,以及袁州战事期间受伤未痊愈的将卒还有一些,林缚在黄州能调集的步卒大约只有五万多点。
  水营方面,江宁禁营水军胡臾儿所部已奉命西进,与江州水军葛存雄所部汇合,约有三万兵马。
  骑兵方面,即为江宁禁营骑军周普所部,也是林缚的扈卫精骑,有五千人。
  除此之外,就是淮东在庐州的驻兵刘振之、唐复观两部三万人。
  刘庭州认为,一旦确认燕胡兵马的主攻方向为荆州,而无法转向打淮西之时,林缚必然会将庐州兵马调入黄州。淮东军在西线能用的水步马军主力加起来,也不到十二万人。虽说林缚有坚定打荆襄会战的决心,刘庭州还是暗感难打,太难打,淮东军不能在兵力对燕胡形成优势,以攻打守,如何能牵制燕胡主力?
  淮东军虽说是天下难及的精锐,但上饶战事期间,以攻打守,林缚还是集中了上饶守军逾两倍的强大兵力以及差不多同等数量的辎兵、随军民夫,才一举将奢家在上饶的防线攻克。
  刘庭州与岳冷秋边走边谈,不知不觉便走进林缚守备森严的行辕。他们的随行扈兵都留在行辕外,文职扈从随他们进入行辕。
  林缚站在议事明堂前,得知岳刘二人已经进城,还特意将在黄州观军的副相左承幕请来,朝岳冷秋、刘庭州说道:“有失远迎,还望岳大人、刘大人不见外。刚刚得到消息,还要告诉岳大人一声,罗献成所部,又有两万兵马从北线南下,进入铁门山了……”
  “啊?!”岳冷秋、刘庭州都一怔。
  罗献成声势最盛里,拥兵二十万,后将超过一半的匪兵裁去屯种,仅保留战兵八万。罗献成投虏后,又将大量的屯卒编入营伍,出淮山进击信阳,牵制淮西兵马,实际兵力很可能超过十二万。
  虽说罗献成所部的战力,未必比得上奢家残部,但胜在人马众多,也难对付。如今在铁山门聚集的罗献成所部兵马,以钟嵘为将,已经超过四万人,相信后期还会继续增加。而在汉津、黄陂两城,杨雄、孙季常以及随后赶来虏将安胜良所率骑兵,总兵马也达到五万人。
  相比较,陈韩三在凤山的兵马没有得到补充,但凤山、白莲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池州军虽有两倍于敌对兵力,却完全没有信心能强攻下凤山——陈韩三本身就是一员悍将,而且又是一员退路给堵死的悍将,其部众又都是十恶不赦、穷凶极恶之徒。
  看到岳冷秋、刘庭州脸上不振作的神色,林缚知道他们的担忧,只是微微一笑,请他们入内说话。
  的确,要比兵力,淮东军加上池州军一点都不占优。
  当然,淮东军的兵力也不像表面上那么缺乏。由于淮东军扩军迅速,使得早期规模达十数万人之巨的工辎营在去年迅速缩小,一度不足五万人。但在江宁战事之后,淮东军最主要的一项工作就是重新大规模扩编工辎营,以保护储备兵员的充足。这个工作,以徐州、庐州、晋安三地为重心,努力要将徐州、庐州、晋安的辎兵规模都扩编到五万人以上。
  在上饶战事之后,张苟率部从抚州南进打邵武,配合闽东的赵青山沿闽江西进攻打建安府。奢家在闽北的残部仅有万人,在四万兵马的夹攻之下,只能放弃闽江沿岸的城池,退入深山老林。
  林缚留赵青山在建安坐镇,继续进剿奢家在闽北的残余势力,令张苟率部北上参战。事实上,与此同时,林缚密令东闽行营军陈定邦所部就地编入长山营第二镇师,一起北上。张苟率部北上参战,兵力实际上不是外人所预测的五旅满编一万五千人,而是七旅超编两万四千精锐。
  陈渍所部在上饶战事里承受到很大的伤亡,战死的将卒将近两千人,受伤将卒多达四千余人,故而林缚在上饶战事之后,就将陈渍所部调往赣州休整。除休整之外,陈渍率部进驻赣州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要将赣南抵抗势力吸收进来,在加强陈渍所部的同样,消耗地方治安的隐患。陈渍率部北上参加,实力兵额也不是外面预测的五旅满编一万五千人,而是六旅超编两万两千战卒。
  在江州、豫章的卫戍兵马,林缚都是调辎兵进入,将精锐战卒替换出来。在虞文澄、张季恒等部在经过江州渡江北上到蕲春,再进黄州,又都补入部分辎兵为战卒,虽说两个镇师的五旅编制不变,但每一旅,每一营都超额两成战卒。
  在庐州的唐复观、刘振之、孙壮、黄祖禹等部兵马作为偏师不算外,林缚在黄州能调集的步营战力,包括张季恒、虞文澄、张苟、陈渍四部镇师,实际高达八万五千人。
  周普所率骑营为五千人。
  葛存雄,粟品孝,胡臾儿所率的水军,也不是名义上的三万人,实际要超编一万,共四万人。
  此外,林缚已经下令,着赵虎率江宁禁营步军一万兵马即刻西进,只给秦承祖在江宁留下一万兵马以坐镇中枢。不过江宁周围没有威胁,一万守兵足够了。
  不算池州军,不算柴山偏师,林缚在鄂东防线正面,能将聚集的兵力,将达到十四万众。要是把柴山偏师算上,林缚在荆襄能直接调用的兵力,就将近二十万,算上池州军、荆湖军,整个南线集结的兵力实际并不比燕胡低多少。
  相比较之前,林缚能调来黄州辅助作战的辎兵,也就只有两万人,故而才颁布授田令,吸引、激励平民、佃农以及城市贫民到黄州来协助作战,以补充随军民夫的不足。
  为了这一战,林缚良苦用心,精心准备了许久,自然要将花样玩尽,示敌以弱,不过是最基本的手段。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五章 决心跟信心
  虽说枢密院总督天下兵马,有权节制诸行营、诸制置使司、诸镇、诸军府,但淮西与荆湖一样,军政都自成一系,兵饷钱粮甚至兵甲战械的筹备大多数是依赖自产,受枢密院的钳制不深。诸军与其说是从属关系,不如说是联兵作战。
  联军作战的前提就是要彼此信任——大家都是见惯了血腥,也都见惯了尔虞我诈,都知道可能有的信任基础,都不会建立在一纸文书之上,也不会建立在别人的承诺之上。
  左承幕作为副相,代表朝廷留在黄州以“观军容”,名义上是个监军使的差遣,实际上更多代表荆湖势力在黄州监看淮东军对汉津、黄陂及铁门山之敌的作战表现。
  此外,胡文穆之子胡学长去了鄂州,一方面负责率鄂州兵马围剿据幕阜山北麓收拢残兵的陈子寿所部,一方面在鄂州境内为黄州、蕲春战区征购粮草。更重要的一方面,也是因为鄂州位于黄州、蕲春之后,胡学长代表胡文穆坐镇鄂州,倘若淮东军与池州军想不告而走,胡学长必能提前察觉,荆湖军主力就能避免陷入孤守荆州的险境。
  刘庭州的到来,是为代表淮西过来了解南线淮东军、池州军及荆湖军的战备情况。
  要想使淮西放心地将兵力集中到信阳一线,去牵制燕军在北线的陈芝虎、屠岸诸部,以减轻南线的军事压力,林缚必然要将淮东军在黄州一线的军事部署,叫刘庭州看个分明,叫他相信淮东军有打荆襄会战的决心。
  为岳冷秋、刘庭州的到来,林缚特地备下薄宴。
  刘庭州此来,除了百余扈兵外,还有十数随行幕僚,毕竟要在短短三五天的时间里观察淮东军在黄州一线的全面战备情况,不是刘庭州两只眼睛能看得过来的。有官职在身的幕僚,仅四五人随刘庭州、岳冷秋一起入厅饮宴。
  淮东军得黄州城,也是残破不堪,林缚选了一处稍稍整饬的院落驻为行辕,但也简陋得很,刘庭州等人走进大厅里,都能看到柱子上有烧灼的痕迹。
  当然,也不能奢望林缚备宴能有什么山珍,海味倒是不缺,甚至一走进来,都能闻到淡淡的鱼腥味。
  有些人对海腥味敏感,看着刘庭州身后几名随行文吏都微微皱眉,林缚笑道:“黄州这边,最能吃得上的肉食就是腌咸鱼,都算宴客的特产了,岳督与刘大人不要嫌弃……”
  淮东在昌国、嵊泗以及鹤城等地,大规模发展近海捕捞,以补充军中肉食的不足。如今才是九月,海鱼在昌国、嵊泗,鹤城捕捞腌制后,走水路运到黄州,前后怎么也要十天的时间。能吃就成,怎么能指望一点都没有腥臭?
  当然,要是黄州都开始大规模吃腌制海鱼,就说明淮东从江浙沿海到黄州战区的补给线就已经建立起来了。
  只要粮食以及其他作战物资能从后方源源不断的运到黄州战区,淮东兵马也调上来,在黄州完成集结,即使在战争中,军卒给大规模的消耗掉,也可以从受授田令激励渡江参战的民夫中补充战卒。
  这时候,刘庭州感觉到大越朝的经脉都是畅通的,即使荆襄会战前期会有不利,但时间拖得越长,局势也将会变得对大越越有利——只可惜这一切都在林缚的掌握之下。
  林缚将高宗庭、曹子昂等跟刘庭州有过交往的人喊过来陪同饮宴,自然也是一番寒暄。
在席间,林缚又笑着跟刘庭州州说:“敬堂他们都在五云寨,来不及赶回来为刘大人洗尘。不过也没事,刘大人来一趟黄州不易,五云寨那边也要走一趟。”
  淮东立工辎营以司屯卒战训,营田工造,孙敬堂一直是淮东在这方面的核心人物,早年在淮安,与刘庭州的接触很多,在此之前一直在徐泗坐镇。
  这些年,淮东将徐州防线经营得跟铁桶一样,一方面是刘妙贞、宁则臣、葛存信、耿泉山诸将率精兵强将坐镇,一方面是李卫等文官抚济流民,安顿地方有功,另一方面就是孙敬堂率工辎营在徐泗一线大肆营造防垒,修筑驰道、河港。如今林缚要在荆襄跟燕军大干一场,除了手下的名帅勇将外,孙敬堂、葛司虞、朱艾等精于营造的人物自然也不能缺阵。
  除了战区的防垒、路桥等事营造外,粮秣战械及其他战略物资的筹集、运输,也是战争的核心事务,支度使林梦得以及户部尚书林续文等人自然是在江宁坐镇,负责总的调度江淮、浙闽等地的粮草物资往荆襄输运,庐州知府陈华文及江州知府杨子忱,这次都兼领支度副使,以负责庐州、江州这两个转运关键点的运务。
  而在黄州战区,傅青河总司前营粮秣,孙文炳、林续宏、宋浮等淮东能吏,也都给调到黄州,辅佐转输之事。
  前哨已经接战,淮东给调入黄州的诸人都忙了团团转,刘庭州虽然与淮东一系的官员有很多人有过交往,但也不能指望着他们能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陪宴。林缚随口说及孙敬堂等人都在黄州,也是要向刘庭州说明淮东打荆襄会战的决心之强。
  席间,刘庭州又问起应募进入营伍的士子安排。
  “这个啊……”林缚说道:“南阳失守一事传到江宁,江宁士子愤慨激昂,诸多士子叩宫门请愿,一心想从戎杀贼,林相、程相写信来问此事,我与左相、岳督合议,最终才颁令募选,没想到应者云集。江宁、维扬、平江等地的士子,随船到黄州者,已有五百之数。军中营造、转输等事务缺少算记之文吏,士子入伍营倒是解决了许多头疼之处,另外会有一些入伍营暂屈居将官副手以学习兵事,将来也未尝没有领兵作战的机会……”
  当世将帅都会募请读书人负责粮秣笔算等事务,但是这些人只能算将帅私人相请的幕僚,是私吏,将来这些人想做官,将帅可以举荐,但录不录用还要看将帅的脸面够不够大。但就算将帅的脸面够大,也绝不可能一下子举荐三五百幕僚去做官。
  林缚募士子入伍营,主要也是负责后勤事务,那就跟请幕僚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规模要大一些。不过在颁行天下的公函里,明确写下以日后补吏的期许,这就是要变私吏为公吏。包括之前追随林缚的私吏,在此之后都可以正式授任知县、县丞、县尉、知府、通判等地方官职。而在此之前,林缚要举荐谁任知县,都要单独写折子,经户部、政事堂批核,才算完成整个程序。
  刘庭州心存私念,在席间就没有向林缚推荐盐渎才子宁俞捷,宴后回驿舍便邀他去淮西为吏。
  刘庭州、岳冷秋进入黄州之后的一举一动,林缚自然是清楚的。听高宗庭说得宁俞捷给刘庭州临时拉拢去淮西,林缚只是笑笑:“淮西能拉拢走一个,我能拉拢五百个,由着他去吧!”
  岳冷秋陪刘庭州留在黄州两天,都是商议淮西兵马在北线配合的事情,林缚也正式通告刘庭州,宁则臣将率凤离营一部进入淮西协同作战。
  由叶济多镝坐镇的山东兵马,在七月之后,也全面往徐泗防线进逼,袁立山、那赫雄祁等将都分别率主力兵马差不多近十万众,进入济宁、临朐以南的缓冲区,其意就在于要将淮东在徐泗防线上的兵马牵制住不能西援。
  在徐泗以北,刘妙贞、吴齐、马兰头、李良、耿泉山、楚铮等将在徐泗防线的总兵力,在补充部分辎兵之后,也只有六万人。虽说山阳、云梯关一线,淮东还有凤离营三万精锐,靖海第二水营两万水军,但山阳、云梯关是徐泗防线的后线,燕胡在东线,除了袁立山、那赫雄祁两部外,在济南坐镇的叶济多镝还有四万骑兵在手,能迅速压到徐泗前线。林缚不能将山阳、云梯关一线的兵力都抽空,故而能随宁则臣进入淮西作战的兵力也只有两万人。
  林缚能调淮东精锐进入淮西协同作战,这时候刘庭州又怎么会嫌人少呢?
  这两天时间里,刘庭州、岳冷秋都能看到每天几乎都要有超过上万的淮东兵卒进入黄州,又从黄州分赴五云寨、凤凰山等前垒营地。
  谈定这些事之后,岳冷秋便先回蕲春督战去了。只是叫刘庭州不明白的,曹子昂也在岳冷秋之后,急着返回庐州去了。林缚于九月六日,又亲自陪同刘庭前往五云寨、凤凰山等前垒营地视察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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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五云寨到凤凰寨要横跨举水河,虽说举水河已是黄州战区的外围,但淮东军依旧是在举水河上架设浮桥,不怕敌军突袭进来摧毁浮桥。
  远至周商之时,就有连舟为桥的记录。举水河上的浮桥,也是立桩连舟,铺桥为桥。长达近三百步宽的河面上,共架设两座浮桥,上下游相距二三百步。每一座浮桥都要用二十艘桥舟打桩固定,用栈板拿大铁钉,铁钩链相接,两边又用粗如手臂的铁索固定。
  浮桥最重要的是固定,要承受过渡人及车马的重量,还要经受得住河水的冲击,故而铁索两端的固定物选择最为重要。有条件的,通常都是凿山石为锁,将固定舟桥的铁索绑在山石上,与山丘连为一体,这样才能抵挡河水的冲击,才能承载数百人同时渡桥过河。
  举水河下游的浮桥,位于黄州往黄陂的官道渡口上,周遭都是平川,能用来固定铁索的老树,也给敌兵在撤退前伐断,没有天然的固定物。但舟桥两端,黑黢黢的巨物,竟然是数樽铁铸巨块。
  淮西铁料奇缺,淮东竟然用铸铁来固定舟桥,两座浮桥就扔几万斤铁块在野外!刘庭州跨马而行,跟在林缚之后,走过稳稳当当的举水河浮桥,心里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浮桥西北建有一座烽火寨用来守卫浮桥与监视敌情。烽火寨不大,栅营,不过栅营外洒了大片的铁蒺藜,铁蒺藜的尖刺竖起来,在蔓生的杂草里熠熠闪光,警告人兽不要接近。驻有一哨军卒,并有随军民夫一百余人,以保护浮桥能随时得到修复,物资与有军兵通过,也能随时征用民夫协助过河。
  刘庭州随林缚过去,见林缚竟能叫得出哨将的名字,也知道林缚对淮东军的掌握,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虽说只是烽火寨,但将卒兵备极好,便是最普通的兵卒,也都穿上扎甲。陌刀、枪矛之外,守兵多强弓硬弩,在栅墙上,还有三架用漆布盖着的床弩。这么一座烽火寨,就算有一两千敌骑漏进来,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在左右援兵赶来之前将其拔掉。
  看到这里,刘庭州就断然不再怀疑林缚打荆襄会战的决心了,也相信淮东军再不济,就算荆州失陷,也能在鄂东地区跟燕军拉锯下去……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六章 渡河
  淮东兵马及物资从四面八方往黄州集结的同时,燕胡在北面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不过,在拿下南阳之后,要将超过二十万兵马,从北线移到南线,绝对不是易事。这不是在己方控制的区域活动,沿途有驿站可给军卒休憩,补给也由驿丞操心,路桥舟渡也都可以令地方官员从地方抓丁壮专司其事,二十万人马只需要自己赶路就成,十天行千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雄在汉津沉船埋桩封锁汉水河口,将天下无敌的淮东水营战船封锁在汉水之外,使得汉水完全处于奢家水军的控制之下。
  从汉水东岸而走,都是相对安全的腹地,二十万兵马能快速南下,但燕胡的主攻方向是汉水西岸的荆州,而非东岸的鄂东地区。
  从汉水西岸南下,是在敌前行军,前锋先行,要伐木立营,要清除路碍,要抵挡住守兵的反击,要铺路架桥,接下来粮草还要先行,等这些准备工作完全之后,才是主力南下的时候。
  当然,二十万兵马,也可能迅速插到汉水中游的石城,再从石城渡过汉水,或围打荆门,或绕过荆门,直接攻打荆州。
  只是敌前行军,对燕胡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派出一万精锐为先锋,叶济罗荣倒也不担心荆门守兵有胆出来野战。问题的关键,倒不是西岸还是东岸行军,还是卡在渡汉水上。
  从襄阳到石城,都属于汉水中游,浅阔淤滩处动辄六七里甚至十数里,而江岸狭平,易架设浮桥处,多在两到三里宽度。
  世称襄樊,实际为两城,南岸大城为襄阳,北城为樊城。襄樊铁桩古渡,因系渡舟的铁柱溶立在山石之中而得名,这处地方就是汉水中游最狭窄的江段,江面也有六百余步宽。
  罗献成早初使人架浮桥,衔接襄阳与樊城,就是连舟为桥,连接两边的渡口。罗献成决意降燕后,即将襄阳、樊城交给奢家兵马,奢文庄便使苏庭瞻为将,在襄阳樊城之间,再拉铁索铺设一座浮桥,为北燕兵马主力渡汉水南下打荆州做好准备。
  由于汉水经襄樊段较深,不易打桩定舟,浮桥的固定,几乎完全依赖固定在两岸山石上的铁索。而浮桥越长,铁索所承受的拉力也会越大,也就需要铁索打造越粗,也就使得铁索的自重越大。不要说其他,就是将一根六百余步长,重逾万斤的铁索,绷直在汉水之上固定舟桥,其难度都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更何况铁索是用来固定舟桥的,除了要承受上游来水的冲击力,还要同时容纳上百甚至数百的人马在过桥时同时站在浮桥上。
  造一座一百步长的浮桥,要简单一些,造一座两百步长的浮桥,就不能简单地等同于造两座一百步长浮桥,难度倍增,何况襄阳与樊城之间的浮桥,有八百步长!
  汉水在入秋后,上游雨水不休息,使得流水上游的水势凶猛,对浮桥的冲击力极大。早初由罗献成派人所架设的浮桥,在八月中旬一次洪水过境时,由于铁索过细给冲断,致使整座浮桥给冲垮,只保留半截舟桥,一直到九月初才重新架好。
  叶济罗荣先期派苏庭瞻、孟安蝉两将率三万步骑南下石城,策应鄂东防线,又使其在水军的配合下,从石城渡过汉水,在汉水西岸获得立足,但大军南下的主渡点只能设于襄樊。这个跟林缚等人在黄州所预测的一样,架设浮桥之难,以及耗用的物料之多,都叫叶济罗荣难下决心在石城那边再架两座浮桥。
  进攻荆州,叶济罗荣自然也要用擅长攻城战的周繁、田常两部兵马为主力。不过这两部兵马,在攻打南阳时伤亡逾万,在屠城发泄后,也需要休整,补充新的兵卒。差不多到九月初,才从南阳外围开拔,进入樊城开始渡汉水。
  襄阳北城墙就筑在汉水南岸的石崖上,叶济罗荣战甲披着猩红战袍,髯须满面,使得身材高大的他看上去格外的英武。站在襄阳北城楼上,眺望滔滔汉水以及正紧急渡汉水的军马,仿佛峙立在襄阳城头的一方铁汁浇成的地础,叫人生出难以撼他的感慨。
  奢文庄虽封闽王,但在叶济罗荣面前刻意保持低调,穿一身锦袍,仿佛富家翁,古脸瘦削,两鬃华发早生,只是眼睛里还偶尔还流泻出这些年来磨砺出来的锐利。
  田常所部为先锋,已经于前日先一步南下去打荆门,周繁所部这两天才渡汉水。所以周繁还在襄阳城,站在城头,陪同叶济罗荣、奢文庄以及襄阳守将阿济格与燕廷派遣来担任襄阳知府的汉臣沈浩波等文武官吏。
  襄阳为襄北重地,为南征荆州大军的粮草后方,衔接南阳,虽说任用青州战事时投降的沈浩波治襄阳政事,但守将还是要用绝对信得过的人。
  “黄陂派来信骑,称淮东调入黄州的兵马,截止到六日,仅步营战卒就有五万众,加上水军及骑兵,在黄州周围聚集的兵力差不多近九万人。”阿济格说道:“他们的动作好快啊,东海狐似乎在看我们这边的动静,决定要不要将其在庐州的驻兵西调。”
  阿济格说这话,自然是责怪渡河太慢,浮桥架设太少,而渡船又不足。
  胡宗国心里腹诽,要没有奢家,单叫罗献成助你们,二十万兵马怕是用上一个月都未必能完全渡过去。两座浮桥用去十二根铁索,仅铁料就耗用近十万斤,这还是打下江宁攒下的底子,都未见你们能从燕蓟补入这么多铁料到南面来。
  “都怪我不能多造两座浮渡,叫大军渡河受阻,请穆亲王责罚。”奢文庄小心翼翼地请罪。
  叶济罗荣看了奢文庄一眼,知道他是刻意低调,但也喜欢他这种小心翼翼做人的态度,说道:“能事先造成舟桥,已是大功,而南漳、钟宜两城皆降,只待我大军渡过汉水,便可挥马直指荆门……”
  浮桥长八百步,要是人挨着人,以两列行进过桥,浮桥就要同时承载近两千人。要是浮桥的承载力能达到这种程度,二十万人马要渡过汉水,一天时间就够了。
  只是仅两千人的体重,加起来就要有三十多万斤,连上桥体自重就变得极其的笨重,受上游来水冲击时,无论是纵向的,还是横向的,对铁索的拉扯之力,也将变得极大,非襄樊浮桥所能承受。
  苏庭瞻所奉命架设的这两座浮桥,每次同时仅能通过四百人,要是过骑兵,一次甚至只能同时通过五六十骑,这就极大拖延了人马渡河的速度。
  即使如此,两座浮桥渡人马过河的效率,仍然要高过同时调来配合渡河的两百艘渡船。
  奢家放弃闽东时,将大量的造船工匠都随军西迁。不过占得江西之后,虽有工匠,但没有充足的时间去阴干造船的板材,也没有余力组织人手进深山老林里去伐巨木,故而在江州只能造些中小型战船。在江州水军里,两百石载量以上都要算大船了。便是这些船时间用长了,板形走性,漏水情况也变得日益严重。
  浮桥走人,渡船载物,田常、周繁两部步卒加起来不过六万人包括十数万石粮草,渡过汉水,就整整花花五天的时间。
  接下来,叶济罗荣本部四万精锐骑兵,除了其中一万人马要从汉水东岸前往石城,继续增强鄂东防线外,其他三万骑兵,都要从樊城南渡。想想三万骑兵要走浮桥南下,速度之慢,怕是堪比四五倍之数的步卒,怎么也要六七天的时间,奢文庄想想也是有些头疼。不管怎么说,战马的体形与体重,也是寻常成年人的四五倍重,而渡河时还没有人那么安份。
  阿济格嫌渡河慢,周繁则希望多拖两天。在攻打南阳时,田常出力不大,周繁为争战功,攻城伤亡都主要集中他这边。虽说叶济罗荣这次叫田常为先锋,先去剪除荆湖军在荆州外围的守军,但周繁还是希望能获得更长的休整时间,所以宁可慢慢的从樊城渡到汉水南岸的襄阳,就算拖上十天八天,也没有什么。
  周繁说道:“淮东军在黄州的集结虽说非常的迅速,但其担忧我主力兵马从汉水东岸突然压上,进入鄂东,故而其先期以黄州城为中心,在沿江北岸地区修筑防垒,以取立足。淮东军对黄陂、汉津等城的大规模用兵,会在其沿江塞垒修长完成之后,应该还能给我们一两个月的时间。”
  奢文庄当然能知道淮东军不会很快兵临黄陂、汉津城下,那样的话,叶济罗荣做梦都会笑醒,他只要率骑兵快速进入黄陂,就可能迅速对攻城黄陂的淮东军进行反击。
  而从黄陂往南,往东,丘陵、平原、湖沼交错,留给淮东军进退的纵深极浅,不足百里。在这么浅的纵深里,大股骑兵配合步卒进击,想击溃甚至围歼淮东军不是难事。
  淮东军想要进攻他们的鄂东防线,特别是兵力上不占优势的时候,必须要在沿江择要冲之地,修筑可供临时立足的寨垒,这样才能进退有度,不至于败下阵来没有休整跟收拢残兵的机会。
  只是这个时间,周繁说至少会有一两个月,奢文庄却不认同。与淮东军打了这些年的交道,吃了这么多亏,淮东军的进军及后勤补给效率之高,是史书未载的。像闽东战事之后,林缚率淮东军主力从晋安转回到浙东,再从浙东进入江宁,一旦动起来,前后都没有用到半个月时间。
  虽说林缚从八月中下旬就率先部进入蕲春,但一直到九月六日,其在江西的淮东军水步军主力才完全渡江,速度看上去并不快,在奢文庄看来,则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林缚有意拖延,要给他们造成淮东军行动缓慢的错觉;还有一个就是林缚前期将运力主要用来物资的运输上,而兵马的集结给拖延了些许。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将意味着淮东军攻打黄陂的时机,要比周繁预料的要提前。
  奢文庄倒也不怕得罪周繁,当着周繁的面,便将自己的分析说给叶济罗荣听。
  燕廷显然不会希望投附汉将一团和气。
虽说这些年来,北燕与淮东军并没有大规模的交锋,即使徐州战事期间,也是一触即离,但是大大小小的局部战事,打得无数次,也是吃亏多,得利少,对淮东的了解自然深刻。特别是在徐州战事之后,淮东以一隅之地,竟然将他们在东线的进攻方向完全封死,也由不得他们不重视淮东。叶济罗荣这回如此急于攻打荆州,也是深忌他们新建的登州水军难与淮东水营在东海之上争雄,故而想尽一切可能将淮东兵马主力牵制在西线。
  叶济罗荣倾向认同奢文庄的观点,他们打荆州的步伐不能拖,但他同时又疑惑:“闽王是认定淮东军会主攻黄陂?”
  黄陂与汉津两城相距仅四十里,可以说是互为犄角。不过在地势上,黄陂位于丘陵地带,离江岸稍远,而汉津处于湖沼与平原之交,濒江带水。淮东军围汉津,可以水陆并进,而汉津外围的地形,又限制北燕骑兵作战,更有利于淮东步营主力发挥战力。
  黄陂位于内陆,虽说也有玉带河从其境通过,但玉带河这等支系河流,自然无法叫淮东水营的巨舶直接驶入助战。而黄陂周围是丘陵与平原相交的地形,湖沼少,极有利于北燕骑兵插上作战。
  另外,淮东军打汉津,只有右翼会暴露出来,并且可以得到胡文穆在江夏兵马的有力支援,而其打黄陂,左右两翼都会暴露出来,易受汉津、铁门山两边军马的打击。
  在汉津与黄陂之间,叶济罗荣一直都偏向认为淮东军会打汉津,奢文庄倒是一口断定淮东军会重点打黄陂。
  判断淮东军的主攻方向不是随便的事情,这决定着汉津与黄陂两城之间的兵马分配问题。
  奢文庄说道:“林缚将主营放在黄州,从黄州往五云山,往黄陂,往铁门山的进军通道非常通畅。而从黄州往凤凰山除了有兴水河相隔之外,中间湖沼淤滩也多,虽说淮东军在黄州与凤凰山之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铺路架桥,但通道仍然相对狭窄。要是林缚当真将主攻方向选在汉津,还不如弃黄州城,在凤凰山筑主营,这样对汉津投入兵力,路线更短,更直接,冲击力更强……”
  奢文庄此前相驳,就叫周繁心里不服,奈何叶济罗荣认同他的观点,这时候忍不住想扳回一城,说道:“即使叫林缚攻下黄陂,在汉津、铁门山两城未下的情况,林缚敢率淮东军步营主力徒步从黄陂缺口进入大洪山南麓威胁我侧翼?”
  奢文庄摇了摇头,即使黄陂失陷,他也不相信林缚在没有水营的配合下,敢率六七万步卒孤军深入。特别是汉津、铁门山的守军,可以对孤军深入的淮东军进行包抄,断其后路。到时候只要北燕在石城一线的兵马,将淮东军步营主力拖延在大洪山一线,叶济罗荣哪怕放弃荆州不打,率主力渡汉水到东岸来围歼淮东军这支主力都来得及。
  林缚在黄州最多能调集十二万兵马,其中三分之一为水军。最叫北燕深忌的,应该是林缚强攻下汉津,打开进入汉水的通道后水陆并进,一路北上。那时,燕胡主力即使赶过来,也将因为没有办法断其水路,而无法形成围歼之势,进攻荆州的计划也就将彻底的挫败!
  “虽说淮东军陷黄陂,不大可能孤军深入,但其据黄陂而窥石城,穆亲王当奈何之?”奢文庄说道:“林缚此子,虚实难测,特别知道我军会固守汉津,其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性更大。而其军事部署,又是剑指黄陂,当然也有可能会攻铁门山。”
  “林缚用上吃奶的力气,在黄州也能调集十二万兵马,汉津、黄陂、铁门山三地,他只能主攻一处。”周繁说道:“黄州与凤凰山之间陆路道狭,但有水路相通,而凤凰山与淮东军在南岸的庙岭山营垒也是隔岸相依,其此时经营黄州城,说不定是惑我之计……”
  “倒不觉得有什么可以迷惑的。”奢文庄说道:“汉津本就是固定之地,以我所见,黄陂倒是需要再加强一些,以防不测……”
  “孙季常有两万步骑守黄陂,再调兵马的话。”叶济罗荣蹙着眉头。北燕在荆襄城区的兵马看上去不少,但是骑兵除了配合进攻荆州,他也计划主要部署在荆门、石城第二线上,新附汉军精兵数量本身就有限,要重点守汉津,就没有办法再分兵给黄陂,想了一会儿,说道:“或许叫罗献成调一万兵马去黄陂!”
  奢文庄觉得向罗献成要兵,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罗献成手里的精兵有限,一是罗献成亲自抓在手里,从桐柏山与淮山之间,进窥信阳,防止淮西兵马有什么异动,也怕林缚将在山阳的守兵调到信阳,与淮西联合作战,从淮山北麓打开进击随州的缺口,所以叶济罗荣也授意罗献成要将精锐兵马留在随州以北巩固防线。除此之外,随州军里能称得上精锐的兵马,都由大将钟嵘掌握着,守住铁门山的门户。
  不能从随州北抽兵,也不能叫钟嵘分兵,再叫罗献成从别处调一万兵马归孙季常节制守黄陂,只可能是疲弱、兵甲不全的弱旅,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七章 战起
  早在八月底,九月初,燕将孟安蝉、苏庭瞻即率三万步骑,先沿汉水东岸南下,进驻石城,与守石城的奢渊、韩立所部汇合之后,在石城聚集的兵马多达四万余众。
  奢家弃江州渡江北逃,虽得汉津,但汉津临江,又与荆南雄城江夏隔江对峙,非是立基之所,除留杨雄守汉津、黄陂外,奢文庄早在入秋之前,将渡江的家眷匠工近十万人,沿汉水北迁到石城。
  石城,临汉水东岸,处大洪山西麓,东北距随州城两百里,北距襄樊两百里,南距汉津、黄陂三百里,与汉津、襄樊皆有汉水相通。又由于奢家从江州撤下来的水军控制着整个汉水,而距石城渡汉水劫掠西岸长林、荆门、钟宜等地,以补充奢家渡江粮草的不足。
  七月,奢文庄也是从石城率田常、苏庭瞻两部北进,攻打新野。
  石城位处荆襄地域的中心,退可扼汉水、大洪山要冲,南进可援鄂东,西进渡汉水可击荆门。叶济罗荣在拿下南阳之后,也看到石城所处方位之妙,他要往南支援鄂东防线或者侧击荆门的中继点,石城的位置要比随州优越得多。
  只不过罗献成心无大志,退守随州,而无进取之心,长期以来视大洪山为随州外围屏障,而在大洪山之外的石城,早就给劫掠烧毁,变成残地。奢文庄率十数万军民进入石城,手头资源有限,对石城也仅是略作收拾,残破的城墙用木栅填土补齐,八月时遭大雨还塌掉两处,但到底要比其他地方好一些。
  孟安蝉、苏庭瞻到石城后,使石城的兵马增到四万,除调一万兵马补入汉津,增加汉津、黄陂一线的防守,其他兵马也没有急于都补入鄂东。
  防线是要讲穷纵深的。要是将兵马都堆聚到鄂东,只会使鄂东防线的粮草变得更加紧张,进一步加剧后勤所承受的压力。
  相对应,只要在石城有精兵强将驻守,三两天就能赶去支援黄陂、汉津,一方面能叫淮东军不敢全力攻打黄陂、汉津,另一方面,对汉津、黄陂守军来说,只要背后有援兵,就会有坚守城池的信心,实在没有必要将兵马都堆到前面去。
  而将兵马更多的集结在石城,就是可以渡汉水西击荆门。
  在九月十二日田常率部攻打荆门北的石河驿之前,苏庭瞻在石城,便令部将韩立率五千精锐从石城渡汉水,攻打汉水西岸的彭湾岭,配合田常北击荆门。
  彭湾岭为荆山在荆门境内的余脉,断断续续的山势直抵汉水西岸,使得汉水在流经荆门北,不得不随着山势转折曲变。彭湾岭虽不高,起起伏伏的丘山不过三五十丈,却迫使汉水形成一个“几”字的大湾,也是从襄阳往南到汉津,汉水近千里沿岸少量的隆起地块。
  早在罗献成等流寇袭掠荆襄时,深受其害的彭湾岭一线百姓就依山岭的地形之险,结寨自保,民风也彪悍勇斗。待到奢家据石城,胡文穆也看到彭湾岭的地形优势,沿彭湾岭增筑塞垒,形成北到陈家尖,南到崔公崖的长达近三十里的联寨,以为荆门城东翼的屏障。
  虽说彭湾岭与石城隔江而立,但地形上易守难攻,虽说直接进驻的荆州官兵数量有限,但乡间自发的寨兵散于诸寨之间,多达三千人。奢家据石城后,劫掠汉水西岸,都会绕过彭湾岭联寨而去劫掠南北那些无险可守的村寨。
  此时要打荆门,打通从襄阳直接进击荆州的通道,田常率部从北面进攻荆门北部外围的石河驿等防垒,石城这边只能也不能吝啬兵力,不去剪除荆门东部屏障的彭湾岭!
  为军马能够快速推进,叶济罗荣在襄阳就颁布奢城令传檄荆襄各地,称:兵锋所指,城寨一日不降,陷后即陷一日;三日不降,一马鞭以上者杀;七日不降,不留活口。
  奢飞熊、奢飞虎、郑明经等将相继战死沙场,韩立已是仅存不多的八闽勇将,他率部渡过汉水后,先打陈家尖。
  陈家尖位于彭湾岭北,原是一座三十多丈高的山头,山寨筑在临水的山坳里,易守难攻。韩立披坚执锐,从云梯抢登寨墙,虽说半天时间拿下陈家尖,却付出逾三百人的伤亡。
  彭湾岭联寨,沿汉水三十里有七座防塞,陈家尖也不是最险的一座,真要逐一攻克,随韩立西渡的五千精锐多半也会打残掉。
  叶济罗荣虽言一日不降屠一日,韩立拿下陈家尖才用了半天时间,不过他依旧将陈家尖寨里不分兵民,不分男女老幼近两千口人,都绑缚到诸寨能见的下湾河滩屠杀一尽,一时间鲜血将汉水染赤。
  在血腥杀戮面前,特别是敌兵强大难以抵御,还能咬着牙不屈服的总是极少数。于九月十三日,彭湾岭联寨皆降迄命,从石城渡汉水西击荆州的侧翼屏障就如此给轻易剪险。
韩立陷彭湾岭后,没有急于西进,与田常部合围荆门城,而立奉命沿汉水昼夜南下,在彭湾岭降将姚林的配合,袭夺石城南八十余里外的长林。
  长林隶荆州,虽说不是正好处于荆门往荆州的必经之道上,但偏离也就二十余里。占据长林,将能限制荆门守兵南撤,也将能限制荆州守兵北援荆门。
  此外,汉水从襄阳南下,经石城到长林,数百里江段差不多都是南北流向,但过了长林县,就拐了一个近九十度的大湾,往正东方向折去,一直到汉津汇入扬子江。倘若汉津守不住,长林将下除汉津之外封锁汉水,抵挡淮东水营战船进入汉水的最佳地点。
  从汉津过来一直到长林,汉水曲折流长约三百里。在得到汉津失陷的消息之后,淮东水营想逆水而上,至少要需要三天时间,这段时间足以叫长林守兵凿沉舟船封堵塞汉水了。而奔袭长林,可以防备长林守军毁城烧粮,避入荆州……
  韩立夺长林,田常率部亦用血腥手段剪除荆门外围的防垒,于十九日将兵马推到荆门城下。此时,周繁亦率新附军主力五万步骑也过了石河驿奔荆门而来。随同周繁所部一起南下的,还有燕将普碣石所率八千骑兵,也是叶济罗荣本部最先渡过汉水的骑兵精锐。
  荆门外围防垒尽除,守兵困守孤城,周繁将兵马展开围城,而普碣石则率骑兵绕过荆门,直插到荆州之外,奔袭荆门西南的当阳、河溶两城。
  在东北角长林城给叛将韩立占得,有五千精锐进窥其北,西北又有八千铁骑长驱直入,胡文穆在荆州虽有三万水步军,却不敢出城援荆门。
  守将陈掇在荆门有五千守兵,将官家小都叫迁去荆州,胡文穆明里说是叫将卒安心守城,但无外乎是要拿家小为质,防止守军不战而降。
  由于淮东军近十万兵马在黄州附近已经完成集结,前锋已经进入汉津、黄陂境内,争夺对汉津、黄陂外围地区的控制权,主力随时都会兵临城下,周繁、田常在荆门就没有时间再去按部就班的攻城。取土造墁道,形成斜坡通道,有利将卒直接进入城头与守兵厮杀。但堆填墁道工程浩大,要强迫民夫丁壮冒着守兵从城中怒泄而下的箭石将一袋袋用布袋装起来的土填到城墙根上,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非要消耗大量的时间跟人力不可。
  没有时间玩水磨工夫,周繁率部进抵荆门城下,一是使人进城劝降;二是将四乡八里捉来的民众,将他们赶到城下,填壕平垒,为强攻荆门做准备;三是叫南漳、钟宜等地的降将率降卒先行登云梯攻城,先让他们见见血,杀杀人,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北燕一起争富贵,也能减少本部兵马在血腥攻城战中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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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林缚早就下令要胡文穆对荆州以北地区进行坚壁清野,然而胡文穆一直犹豫不决。在南阳城被围后,梁成冲守不住南阳已没有什么转机,胡文穆还是没能下决心,一直到南阳陷落之后,才下决心对荆州北部地区进行坚壁清野。
  荆州辖地极广,从南漳、钟宜往南到荆门,再包括扬子江以西,汉水以西的荆州东南三角区域以及荆州以西的夷陵府,整个区域辖有十三县。
  在燕胡兵马主力渡过汉水之后,荆湖军一是兵马不足,二是战力不强,分兵守诸城易给敌各个击破,但是要将除荆州、夷陵之外其他城池全部摧毁,将十三县的民众都迁入荆州或扬子江南岸去,不给燕胡留一个人,留一粒粮食,一是时间上做不到,二是胡文穆本人也未必有这么大的决心。
  彻底的坚壁清野,本身就需要下定足够的决心。特别是正进入秋熟季节,逃亡将成饥民,更多人即使晓得胡人凶残暴戾,仍希望将粮食收割入袋后再逃。
  而对胡文穆及他周围的荆湖文武官员及地方豪绅来说,将除荆州、夷陵之外所有的北岸城池全部烧毁,将带不及搬走的储粮全部烧光,即使最后赢得战争,荆湖也将给打残。而上百万民众背井离乡,待战后重返家园,其安置之事,也非那时的荆湖那能承担。一直到南阳陷落后,见淮东军在鄂东地区坚决登岸,在胡文穆的心里,未偿不希望淮东军能将燕胡主力吸引过来,而使荆州逃过一劫。
  待到确认燕胡主力在樊城渡汉水,胡文穆才晓得荆州之战是他逃不过的劫数,这时候才真正下大力度的清野。只是留给胡文穆的时间变得极为急迫,他本希望荆门那边能挡一挡,能给他争取更多的时间候,等到不能再守时,他才会考虑将荆门的守兵撤下来。
  胡文穆没想到荆门侧翼彭湾岭一线的联寨,会在短短一两天时间里陷落。外围防垒的陷落,使得荆门陷为孤城,敌军大规模插进来,甚至还往纵深抄袭长林、当阳\河溶等城,就彻底切断荆门的退路。
  荆门守军有五千人,还有数万避入城里的民众,但由于胡文穆在要不要守荆门上犹豫不决,留在荆门的储粮十分有限。顾不上进城避战祸的平民,荆门储粮节约一些,也许能供守军吃上一个月。
  有一个月的粮不意味着守兵就能坚守一个月。在燕胡及新附军的血腥屠杀面前,守兵更多的想到,要是不降,守到一个月后就会断粮,到时候再降,满城人都要给屠杀干净。荆门城内将卒的士气之低落,由此可见一斑,毕竟不是随便一支兵马都能玩出背水一战的经典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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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时,楚伐巴国,后为治巴国,将巴人大规模迁到淮山西麓的鄂东地区定居,这也造就蕲黄地区与周遭府县民俗不一,孤立而民风彪悍的特性。
  此外,淮山南脉冲山势崇隆,蜿蜒伸展,山形曲折起伏无端,地势险而难攻,层峦复涧,林木丰翳,山中物产丰富,因此而易守。
  荆湘流民作乱时,鄂东民乱最甚,在淮山西南麓诸山之间,立寨有四十八座,号称蕲黄四十八寨。后与刘安儿、罗献成并列的七大寇,龚玉裁及自号黑天魔神的陈轨,都出身蕲黄四十八寨。
  但经过长达十年的民乱以及罗献成有意使鄂东成为随州外围的缓冲区,蕲黄等地就彻底的残破,偶尔有些流民躲在山野外荒山而居,相比之前的人丁繁茂,眼下可以说是“千里无鸡鸣”。
  以黄州为大营,淮东军主力向西北延伸并保护侧翼免受攻击的陆路据点五云寨、石马山寨、塔子河寨、小崎山寨等寨,实际上就是在原蕲黄四十八寨残破后的遗址上重新伐木立营而成。照湖山寨即为进击黄陂的前垒大营。
  虞文澄最先率部进入照湖山地区,与黄陂敌将孙季常争夺黄陂外围的控制权。随着后期张苟率部坚决进入,孙季常在黄陂兵力处于弱势,不得不彻底收缩到黄陂城里固守。
  敖沧海受命节制诸将攻打黄陂,将前垒大营就筑在照湖山。
  虽名照湖山,实际不过是一座十余丈高,周两里许的小土墩,距黄陂城仅五里之遥。照湖山南面为黄陂境内最大的湖泊武赋湖,从黄州往黄陂的驿道,即从武赋湖与照湖山之间穿过。
  武赋湖虽说周遭二三十里,湖南面距扬子江也不过十里,但是湖口水面受汉水夹泄下来的积沙淤填,加上汉津、黄陂两地的民众上百年造堤围田,使得进入武赋湖的水道极窄、极浅,但也保证从老龙咀有一条水路能通前垒大营。
  由于照湖山与黄陂城相距极近,孙季常站在黄陂东城楼上,能清晰地看到淮东军照湖山大营的清形。以战旗之数粗略地估算淮东军的兵力,截止到今日,淮东军进入照湖山大营的兵力,就差不多有四万众。
  孙季常心里暗骂,淮东能渡江参加的步卒总共也就八万多人,如今已经有一半集结到黄陂的正面,哪个龟儿子说黄陂不会是淮东军的主攻方向?
  心里骂归骂,孙季常手里有两万嫡系兵马,罗献成又派偏将马魁雄率一万兵马来援,归他节制,想着黄陂城里有三万兵马守一两个月,总不会成什么问题。
  再说西面汉津杨雄有兵马三万余众,东西铁门山钟嵘有兵马四万余众,而孟安蝉及苏庭瞻在石城有兵马两万余,然而穆亲王还将遣一万精锐进赴石城,即使叫淮东军将八万步卒都集中到黄陂城下,也定然不会放心来攻……
  而今周繁、田常率部已经合围荆门,韩立、普碣石已经率部绕过荆门拿下荆州北的长林、当阳、河溶,顶天多花一两个月最终攻陷荆州,兵马主力就可以渡汉水东来增援。
  想着只要在黄陂守上一两个月,孙季常还是有信心的——到时候扛住淮东军主力的进攻,论功行赏来,怎么也要比杨雄、钟嵘等人牛逼得多。
  “将军,你看淮东骑兵出营似乎是往北面长轩岭而走?”部将纪石本看到淮东军有一支骑兵出营垒,没有直奔这边城池而来,反而黄陂北面的长轩岭而去,十分的奇怪。
  “不好,他们要断我们的粮道,将军快派兵出去!”孙季常的幕僚黄全学是个尖脸猴腮的老秀才,他看到这支淮东骑兵有两千多人,绕过黄陂城往西北长轩岭方向插去,下意识的想到粮道问题。
  “劫个屁!”纪石本早就看不惯黄全学不学无术,偏要冒充谋士在那里算计,不留情面地说道:“黄陂储粮,足用三月,而汉津之粮依赖石城从汉水输来。淮东这两千名骑兵,就算放他们进去,还能叫汉水断流了?他们想要从陆路劫粮道,只能深入到南阳以北去。从方城到南阳运粮,才要走陆路。嗬,那可是八九百里啊,不知道他们敢不敢过去?我看啊,淮东骑兵这是佯动,我们要是出城拦截,就会上当受骗,就叫他们纠缠在城外,尔后淮东军主力就会出击来打!当下,我们别的什么都不要顾,只要守住黄陂城是正经。即使十万八万淮东军都绕过黄陂城,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去,石城那边自有兵马拦截!”
  孙季常要是紧守黄陂城不出,淮东军是可以直接绕过黄陂城往石城进击的,毕竟时间短促,物资紧缺,没有办法在黄陂城外围,据险建立足够多的封锁塞垒。不过这样也好,叫孙孙季常有足够的借口,将兵马都集中在黄陂城防守。
  当初北燕入寇中原,在撕开大同防线,但大同等大城一时间难以强攻的情况,选择直接绕过大同城,打进晋北、燕蓟等地。不过,孙季常不相信淮东军会如此大胆,会绕过黄陂城就直接孤军深入进入荆襄腹地去。
  倒不是说孙季常认为燕北骑兵就一定比淮东军强,关键还是粮草补给。当年燕东诸部破开边墙入寇晋中、燕蓟,在晋中、燕蓟腹地,随便攻陷一座城池就能获得充足的补给。再者燕东诸部兵马,多为骑兵,活动范围广,行动迅速,不会轻易给当时越朝在燕京的兵马缠住。而淮东军步营主力想绕过黄陂城直接深入荆襄腹地,自然无法携带大量的辎重,要不能迅速攻陷石城、随州等大城,就难以在残破不堪的荆襄腹地获得补给。而淮东军以步卒为主进入荆襄腹地,行动缓慢,容易给在石城的骑兵缠住,一旦随身携带的少量补给吃完,全军都将陷入粮尽路绝的绝境。故而叶济罗荣等人甚至认为即使淮东军打下黄陂城,林缚都没有可能会派步营主力孤军深入。
  孙季常认同部将纪石本的判断,也认为这是淮东军的佯动诱敌之计,他在黄陂城里自然有理由是不动如山。
  天黑之后,孙季常在城中行辕里行餐,负责城楼值宿的纪石本突然派人请他过去。
  孙季常只当淮东军趁夜推进到城下,换了战甲即往城楼跑去,未见淮东军来攻,看着照湖山方向,在月光下,有一支车队出营垒往长轩岭方向而去,两列车队绵延展开有三四里长,车队侧翼有三千甲卒护卫……
  “淮东军这是要做什么?”孙季常疑惑不解的问纪石本。
  “侦骑回来告知,午后往长轩岭而去的两千淮东骑兵,就停在长轩岭西麓,淮东这车队及步卒要是也往那边而去,很可能是要在我们的侧翼筑垒,将黄陂彻底地封锁在内线!”纪石本说道。
  “封而不围?”孙季常更是疑惑不解。
淮东军要围黄陂城,在照湖山筑垒就可以了,接下来将兵马推到黄陂城下,挖壕垒墙,就能将守兵彻底地封在黄陂城里,接下来再慢慢的打黄陂城。通常的攻城步骤,也都是如此。
  如今淮东军在离黄陂城五里远的照湖山筑前垒大营,突然又绕过黄陂城,跑到黄陂城正北方向,距黄陂城有十五六里的长轩岭去筑垒,就叫孙季常想不明白了——即使淮东军要彻底封锁铁门山兵马来援黄陂的通道,筑垒也应该是在照湖山的东北方向,而不应该在照湖山的西北,黄陂城的正北方向……
  “淮东军会不会真的想绕过黄陂,直接孤军深入去打荆襄腹地?”纪石本这时候也不自信起来,猜测道:“林缚此子用计神出鬼没,也唯有如此才解释得通。这样淮东军就不用浪费太多的兵马来围黄陂城,就可以在黄陂城北面建立一个补给据点……”
  黄全学说道:“怎么办才好,是不是派兵出城去,叫淮东军在长轩岭筑不成据点?”
  “打个屁!”孙季常摇头说道:“我们只是负责守黄陂,派快骑去石城通告一声便是。淮东军要想孤军深入荆襄腹地,以解荆州之围,必然要过石城,那就把这些事留给孟安蝉、苏庭瞻他们头疼去便是……”
送死的事情能交给别人代劳那再好不过,淮东军一意要孤军深入,兵锋所指,必然锐利无比,要拦截,也应该由守石城的孟安蝉、苏庭瞻负责,他们嘛,追打淮东军的侧后,占点小便宜还是可以的。
  半夜斥候探得的消息,淮东三千步卒侧护一百余乘辎重车,确实是在长轩岭西麓与午后进入骑兵汇合,辎重车停在那里卸下大量的物资,确有另筑营垒据点的迹象。
  在孙季常派出信骑去石城方向报信后,沾床睡不过一个时辰,就给扈卫唤醒:“淮东兵马往城下而来,似要攻城了……”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八章 战黄陂
  黄陂城外,军卒如蚁,如潮涌来。
  汉津、黄陂两城长期都给荆湖军占有,奢家在上饶战败之后就弃江州渡江北逃,行动之速,出乎胡文穆的意料,故而放弃汉津、黄陂两城,没有来得及对其进行彻底的破坏,使奢家得到两座相对完整的坚固城池。
  黄陂城给宽达十数丈的护城河环护着,岸边古柳成荫,要不是两军对垒,此时秋阳正好,恰是柳下谈月赏景的良辰佳时。
  虽说宽阔的护城河给黄陂城提供一道保护,但同时也限制了守兵出城反击。
  出黄陂四门,皆有石桥架于护城河上,这四座护城河桥也是唯有的四条进出黄陂城的通道。淮东军要兵临黄陂城下,敖沧海即令虞文澄先遣步骑以盾车、偏厢车等战械掩护,进逼四座石桥,将守军封锁在城内。
  孙季常原为临清守将,崇观九年燕胡寇边,兵锋直指临清,孙季常一战未打即率部降燕胡,这样的将领应该是十分的脓包才对。事实恰恰相反,孙季常降燕后,在打济南就分外的卖力,甚至身先士卒第一登上济南城头,差点给陆敬严斩于刀下。无论后面的大同战场,还是率部清扫晋北,还是率部随叶济罗荣挺进关中,孙季常都十分的卖力,屡立战功,深得叶济罗荣的信任。
  细究孙季常在临清一战不打即降燕的内情,传言称孙季常曾为济南镇将,衔列骑都尉,然而在济南与前鲁王元鉴澄争妾结仇,给元鉴澄寻机报复,差点削职为民,好在军中人脉颇深,但给贬到临清为将,官职连降六级,降为昭武校慰。孙季常因此怀恨在心,崇观九年才投燕胡。
  敖沧海也无暇细究这些传言的真假,但孙季常能叫叶济罗荣派来守黄陂,堵淮东军的缺口,多半不会是无能之辈。作为最新投燕胡的新附军之一,孙季常所部也堪称兵甲精良的精锐。
  孙季常自然晓得四城桥要是给淮东军轻易堵死,接下来淮东军的蝎子弩、抛石弩就会肆无忌惮的逼进护城河,对城头进行疯狂的压制。
  孙季常率部来守黄陂,最先解决的是城中储粮问题,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没有办法在淮东军压上来之前运进更多的物资。一旦淮东军的抛石弩推到护河城前,城里根本造不出什么抛石弩与其对轰。所以一定不能叫淮东军轻易地将四城桥封死。
  孙季常一方面将弓弩集中到城楼前,将砖石、檑木堆好,点起柴草将大铁锅里的油烧沸起来,做好防备淮东军直接夺城门的准备;一面下令打开城门,派兵出城,将淮东军从四城桥前逐走。孙季常在城里也制造了一些简易盾车,叫兵卒推着出城来战,两军就在护城河桥上展开血肉搏杀。
  虽说出城而战的守兵,能得到城楼上弓弩的支援,但护城河桥的外端,距城楼已在八十步。虽说城头的弓弩能射到淮东军的阵脚位置,但力度已小,淮东军用盾车结墙,举盾为顶,从城头望去,密密集集的有如鱼鳞一般。
  守兵从护城桥出击,接战厮杀,盾抵盾,密集的盾牌抵堆在一起,叫枪矛找不到刺戳的缝隙,抡刀乱砍,双方不断的有兵卒倒下,但很快又叫后面的兵卒填住缺口。
而在淮东军的阵后,蝎子弩以及同样用绞力投射的梢弩,能够将一块块大如城墙,一支支粗如长矛的箭矢、石弹抛射到敌阵之中,这给守兵造成的伤亡更甚于两军接战线上产生的伤亡。
  守军退却,淮东军也不追击,侧后的辎兵便能迅速赶上,在护城河桥之前挥锹镐挖掘沟壕,要将守兵完全封锁在内。
孙季常只能不停的轮流派守兵出战,还冷不丁派出骑兵冲杀,以防止黄陂城给淮东军完全封锁在里面。
  奢家投燕后,奢文庄没有保留,将永嘉、会稽、晋安以及上饶等战事的失利之事,都详细地分析给北燕将帅知道。孙季常在围打阳信时,与当时的江东左军打过交道,吃过败仗,但对淮东军在攻城战里大规模使用战械没有直接而深刻的认识。倘若淮东军真的有能力在极短的时间里,将上百架抛石弩逼到城下,那叫淮东军完全控制护城河外围,就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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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下指挥战事的是澄文澄,敖沧海陪同林缚站在照湖山的观战台上观战。
  长山军第三镇师是上饶战事之后,在赣东抵抗军的基础之上,吸收赣东北抵抗势力整编而得来的一支兵马,以虞文澄、潘文督为正副制军。
  赣东抵抗军来源相对复杂一些,有赣州军旧部,有早年从东闽军退伍归田的老卒,不过更多是赣东的反抗民众,基层武官骨架差不多都是从淮东战训学堂及诸部抽调的江西籍将卒组成,与敌将韩立曾在祁门血肉搏杀。只不过赣州抵抗军的人数颇少,到上饶战事后期,也只有六七千人,在组建长山军第三镇师时,虽然又补充了大量的基层武官,但兵马迅速扩充到一万五千人满编,可以说第三镇师还是一支年轻,没有怎么经历过血战的部队。
  虞文澄、潘闻叔等将在黄陂城下打得不急不躁,中规中矩,虽说叫敌骑冷不丁的冲杀出来,阵脚有些慌乱,有些不必要的伤亡,但总体还能稳住,配合用盾车、钩镰枪杀敌骑兵。由于护城河桥的宽度有限,哪怕守兵用披甲重甲骑冲杀出来,一次也只能六七匹战骑并驱而出,只要从正面能用盾车硬生生的扛住,从侧翼还能用强弩封杀。
  “传统的筑城再挖城河的方式,怕是要淘汰了。”林缚倒是无意一天就将黄陂城彻底的封死,对虞文澄所部的表现也算满意,与敖沧海站在观战高台上,说起城池防守之事,“挖长壕,虽然增加了一道防御,但也限制反击的通道,失去积极防守的可能,这有利我们将抛石机直接推进到城下杀敌。不过看样子孙季常不会轻易屈服,我们要做好打巷战的准备!”
  观战台是在照湖山西坡堆土而筑,离黄陂东城战场也就三四里远,居高望下,将整个战场都看在里间。
  新附军投了新主子,打得甚是卖命,双方围绕护河城桥纠缠了半天,守兵还在轮番的往外冲杀,没有轻易退却的意思。敖沧海紧蹙着眉头,说道:“看来这些狗,娘养的,真以为自己能打赢荆襄一战……”
  士气便是如此,一旦有求胜的欲望,获胜的信心,作战意志就会坚定。柴山兵马未出之前,黄陂守兵求胜的欲望与信心显然不会轻易受挫,那就意味着会给强攻黄陂的淮东军带来不少的麻烦,或许真将打残酷的巷战。
  林缚说道:“重弩、火油罐什么的,都不用省——黄陂之敌既然骨头这么硬,这么难啃,就一定要将他们的骨子打折掉,要挫杀他们的锐气!”
  火油罐是纯消耗物,虽说闷烧煤的附和物为火油罐带来充足的原料,但也不是无限量供应。重弩战械的使用,在使用时依旧要面临严重的损耗。一部重型抛石弩常常会打出百余石弹就会散架。黄陂才是初战,要是重弩、火油罐都在黄陂消耗一空,接下来的战事就要战卒用血肉之躯去搏杀。
  不过话又说回来,黄陂一战是要挫敌锐气,一定要打得狠,打得快,待柴山奇兵出击时,将直接打到敌人的脊梁上,打得敌人阵脚大乱,淮东军到时候以追歼为主,对重弩的依赖反而不强。
  得林缚提醒,敖沧海将传令官喊下来,下令将更多的重弩推上战场,交虞文澄去指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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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高宗庭从后面登上观战台,说道:“刚有斥候从汉水西岸回来,看来荆门守兵有降敌的可能啊……”
  “胡文穆优柔寡断,荆门是守是弃,怕到荆门给合围之时都没有一个准主意,哪里能奢望荆门守将有抵死守城的决心?”敖沧海转回头来,对胡文穆也有些不屑,说道:“只希望他能把荆州多守几天。”
  对荆门守将,林缚不是很熟悉,他本意是直接命令胡文穆放弃荆门,后来出乎种种考虑,没有直接干涉荆门守弃。荆门很可能会很快失守,林缚也没有觉得意外,要是叶济罗荣连荆门都啃不下,荆襄战事倒也简单了。
  林缚说道:“敌军在鄂东,粮草奇缺,但也晓得先往黄陂填足粮秣,即使铁门山那边,燕胡也赶着送去数千头牛马,叫守军能吃上一阵子。汉津西城紧临汉水,我们不能将汉津围死,总能有粮草从汉水补进城去。胡文穆仅给荆门就留下一个月的粮草,想要荆门守兵有坚守的意志,的确很难……”
  河南诸地皆残后,燕胡在南线征战的筹粮的确是个难题,不过燕胡,特别燕西诸胡是游牧部落,同时期将大量的牧群往南迁移,在野地牧养的牛羊也确实替燕胡解决了一部分吃粮问题。
  在常人的概念里,胡人牧马,其实燕西胡人在草原牧养更多的是牛羊。根据军司情潜入燕西的密探情况,在燕西草原,一户胡人五到七口人,常常牧养十数匹马,数十头牛,二三百只羊。
  在晋北、燕南以及河南靠近黄河的一些地区,由于人口锐减的关系,大量的耕地给内迁的胡人圈为牧场,胡人役汉人为奴,牧群的规模更大到数十匹马、两三百头牛、上千只羊的规模。
  不过整体上,燕胡在荆襄的粮草仍然是处于极度紧缺的状态,需要从洛阳经南阳源源不断的运粮南下供给才够。抑或强攻下荆州,从荆州城里也能叫燕胡获得大量的补给。
  而前期燕胡在粮草最紧张的时候,优先供给鄂东防线,也考虑鄂东诸城寨有给淮东军切割包围的可能,需要储备充足的粮草。有粮才能叫人不慌,才能叫守兵有固守城池的信心。
  “也许叶济罗荣的屠城令也是个因素。”高宗庭说道:“南阳大屠之后,叛将韩立在彭湾岭屠杀妇孺两千余口,田常也在石河驿杀俘千余人,在血腥杀戮之前,荆南诸县敢奋起反抗的城寨极少,当阳、河溶等城在内,都在敌兵刚至之时,就献城而降。周繁眼下围着荆门,普碣石已率步骑一万五千人先往西南去打夷陵了,胡文穆在荆州城里,也没有出兵与敌野战的勇气!”
  林缚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胡人杀烧掳掠,自然要血债血偿,但他知道最血腥、最暴虐的屠杀者,恰恰是那些投降过去的叛将降卒,更叫他恨得咬牙切齿。
  林缚握着腰间的佩刀,关节捏得发白,说道:“血债总需血来偿,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就叫他们再猖獗几天!”
  降敌而参加屠杀的叛降军官以及燕胡军官,他会一个都不饶,但那些降卒……林缚想到马一功,甄氏那边缺少人手扩大对汉阳李氏的攻势,战后可以考虑将大量的俘虏投到高丽战场上去。
  高宗庭说道:“或许淮东水营分一部往上游,到荆州一线作出登陆之势,可以将燕胡更多的骑兵吸引到荆州附近去……”
  荆州城里,只需要三万兵马足够了,为防备淮东兵马从荆州登岸相援,燕胡将更多的骑兵往南移,也是必然之举。
  “待燕胡兵马合围荆州再说!”林缚说道:“眼下还是先打黄陂……”
  高宗庭也不急于建议林缚派去兵荆州佯动,又问道:“长轩岭那边如何?”
  敖沧海说道:“孙季常不敢驱兵出城太远,长轩岭那里筑垒,没有阻碍……”
  长轩岭在黄陂城北往西一些,南坡离黄陂城十四五里,山势不高,但往北延伸有三十余里,为孝昌县双峰山的南脉,在长轩岭筑垒,是做两手准备。
  一是对黄陂的围攻,不会做做样子,会真刀真枪的搏杀。要是能迅速将黄陂城攻陷,将解决后面很多的麻烦。再一个就是考虑未必有足够的时间拿下黄陂城,柴山兵马很可能不得不提前进击襄随腹地,林缚就要考虑率精锐步骑直接绕过黄陂城深入荆襄腹地打歼灭战,长轩岭在黄陂城后,就能成为淮东军进军荆襄腹地的一个临时补给据点。
  不管怎么说,淮东军在长轩岭筑垒,在黄陂城未陷的情况下,就直接将触手往鄂东防线纵深处延伸,都将进一步将敌在石城,随州的兵马往大洪山南麓,往孝昌双峰山一线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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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文澄所率的长山军第三镇师,在淮东军里是一支年轻的,经验有所不足的部队,但不意味着将卒就没有敢拼敢杀的精神。
  孙季常率部降胡,兵甲极为精良。
  燕蓟崩溃,三边及京营诸军大量都没能南逃,或俘或死或降,边军大量的精良兵甲,就直接归燕胡所有。特别是京营军,战力不强,由于拱卫京畿与帝室,可以说装备着当世最精良的兵甲。此外,燕京城里,还有一个庞大的武库,储备着大量的兵甲弓弩,都要燕胡缴获去。
  淮东军这些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打造铠甲,虞文澄所部虽说正式组建不过四个月,但将卒披甲率已经达到五成,要比池州军、荆湖军、淮西军都要高。
  不过投降燕胡的新附军,自身在投降之前,就是装备精良的镇军或边军或京营军,再依靠后期的缴获,披甲率甚至高达七成,八成,所用的弓弩也丝毫不比淮东军差半分。
  唯一的区别,就是淮东军拥有更多的重型战械。
  林缚要敖沧海不要在黄陂一战节约重弩的消耗,敖沧海就叫辎兵将后备的一批蝎子弩、梢弩等重弩推上前阵。
  床弩以及大量的蹶张强弩,只能放平射敌,两军接战时,只能平射的床弩、蹶张弩由于不能放置在阵前而失去效用,步弓抛射对铁甲及大盾的钻透力有限,也没有办法大量的部署在阵中,淮东军的抛射射程达三四百步的蝎子弩及梢弩,除了能攻击敌塞,更能直接置于阵中打击敌阵,就能体现极大的优势出来。蝎子弩、梢弩弩架之下皆装小轮,随步卒出战,进退两便。
  在接阵处,两军都用甲卒,都用盾矛稳住脚阵,不叫对方有破口而入的机会,普通弓弩对甲卒的杀伤力也有限。而当二三十斤重的石弹从三四百步远处掷来,即使头戴铁盔,身穿铁甲,给掷中,也难逃头裂骨断的下场。当巨矛投来,洞穿铁甲如穿河泥。当一具具躯体给长矛死死地钉在地上挣扎、惨叫,其撼震力绝非那一两重的羽箭插在身上能比。
  虞文澄见前阵稳住之后,即在阵后或两翼部署更多的蝎子弩、梢弩,一次数十石弹、数十支巨箭的去打击出城接战的守兵。
  淮东军乍看也没有强到不能对抗的地步,但淮东军越打越稳,特别是集于阵后及侧翼的重弩越来越多,孙季常抵挡不住这么大的伤亡,而见淮东军又不会给他诱惑轻易抵近城下叫他有机会用滚石檑木砸杀,最后只能坐看淮东军在护城河桥外侧挖成长壕。
  叫淮东军挖出长壕将出城反击的通道完全堵死之后,孙季常这才有机会真正领教淮东军密集使用战械的厉害之处。
  数以十计的抛石弩就隔着护城河,在距城墙根约四百步远处组装。一堆堆材料从辎重车上卸下,飞快地组装成高达十数丈高的重型抛石弩,在缺了一角的明月下,仿佛一头头的巨兽趴在那里,将尾巴高高的竖起来,在更近的地方,数座巢车飞快地立起来。
  月色很亮,所以孙季堂在城头能清晰地看到从辎车搬下来石块的大小,心想这么大的石头,要是直接砸在城头上,他不相信临时在城头用圆木搭建的战棚能拦住一下。
  这种巨型的抛石弩,孙季常相信黄陂城里即使有技术足够熟悉的工匠,三五天也不能造出一架来,而淮东军在护城河外,一夜就竖起二十多架来……
  重逾百斤的石弹投掷而来,城门之前的敌楼挨上一记,即塌一片,两三下就皆成废墟。而贴近护城河所立的巢车,更是淮东军近城攒射的床弩、蹶张弩的射击平台。
  在淮东军抛石弩、床弩、蹶张弩的砸射下,守兵无法在箭石覆盖的城段立足,只能往两边躲避,或者直接先避到城下的躲兵洞里去。
  而城墙每给重逾百斤的石弹正面砸中一次,便要地动山摇,砖石砌裹的墙面也随之枝裂出清晰的痕迹来,叫人怀疑在同样的地方给多砸中几次,这段城墙就会塌下来。
  守兵散避,没有箭矢射下,淮东军即遣辎兵、民夫蜂拥而下,将填满土的布袋填入护城河,同时填出数条直接接近城墙根的进兵通道来。
  由于淮东军的进兵通道与城门错开,孙季常在城里也没有办法出城反击。
  由于淮东军用重弩对城墙的覆盖打击能力极强,巢车置床弩平射,城下用蝎子弩抛射,就能将一段城墙的守兵驱赶出去,淮东军就可以直接用云梯攀附城头,在城头站稳脚之后,与从两边赶来的守兵搏杀。
  孙季常也早就看到无法直接阻拦淮东军登上城头,便考虑在城内打巷战。由于淮东军的重型抛石弩只能在城外轰射,守军退到城内,拉开纵深,就能避免给淮东军重型抛石弩直接打到,在失去城墙的优势之后,也避免重弩不足的劣势。当然,只要准备充足,在城里打巷战,守兵依旧据有地利。
  鄂东本身就是残地,胡文穆弃黄陂时,将军民都撤走,奢家也没有将家小留在汉津、黄陂,除了少量丁壮工匠外,黄陂城里就是三万守军,其中孙季常本部两万人,另有罗献成派来的部将马魁德一万杂兵。
  不得不说燕胡约束新附军的手段非常有效,孙季常这样的高级将领,根本就不会再考虑投降这事。而那些普通的兵卒,且不说燕胡的军户之制对他们的拉拢,只要参与过屠城事的,手里沾染了血腥,也在自己的心里堵绝了退路,厮杀时变得更疯狂。
  淮东军虽说用重弩扫清城墙叫步卒能用云梯直接攻上城头,但登上城头之后,重弩无法分辨敌我,就无法再有效的掩护,还要在城头一尺一寸的跟守兵争夺。从兵临城下计时,一直到第四天才彻底地占据东城门,打开从东城门直接攻入黄陂城内的通道。
  不过,孙季常在东城门内又挖出一道堑壕,在东西长街上布下好几重街垒,拉开架式要打巷战。
  敖沧海也不惧消耗战,使虞文澄所部从东城门轮番进攻打巷战,又使张苟率部从北城门打入。荆襄会战,双方动用的总兵力高达七八十万,淮东军要没有填进去几万条人命的决心,怎么可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卷十一 狂澜 第一百零九章 老将
  在血腥的杀戮面前,有人宁死不屈,也有人胆怯懦弱,苟且偷生。
  看着近十倍之敌围逼城下,旌旗展开,有如遮蔽原野的黑云。在薄雾腾涌的清晨,战马啸鸣,混杂在从北面吹来的风声来,充塞双耳,叫守将陈掇心志动摇,生出难以为敌的挫败感。但想及家小都在荆州城里,又叫他有意战死在城头,对胡文穆也算是一个交待——倘若他就此投降,胡文穆定不会饶了他的家小……
  可是历史并没有给陈掇选择的机会,在燕兵抵近城下之时,陈掇的副将张放,给那些要献城保命的荆门豪绅买通,引乡兵奇袭西城门,打开城门引燕兵进城。
  九月二十四日,由于地方乡豪势力与协助守城的乡兵叛变,打开城门引敌进城,荆门守军猝不及防,使得荆门城在清晨的薄雾里陷落。五千守军仅有少数占据城里的地形抵抗,大部分选择投降,有一部分欲出城突围,在城外给新附军围歼……
  这也是淮东军强攻黄陂的第四天。
  能如此轻松拿下荆门,叫于昨日进入荆门北石河驿大营的叶济罗荣大为满意,这也意味着扫除了进军荆州的最后一道障碍。
但叶济罗荣预料不及的,是事情恰如奢文庄事前所预料的那般,淮东军居然真的选择黄陂城为主攻方向,而且一上来就没有保留……
  “孙季常吃干饭的!三万守军,才四天时间不到,连城头都守不住了!”
  未降之前,周繁身为边将,就素来看不惯身为内地军镇的将领,降燕后,陈芝虎、袁立山地位最高,周繁不能跟袁立山比根基,不能跟陈芝虎比战功,但见自己的地位,竟是沦落跟孙季常相当,心里多少有些不满,认为孙季常占了先降的便宜。在孙季常派来的救援信使面前,周繁也没有什么好话可说。
  对周繁的牢骚话,叶济罗荣只当听不见,他看了奢文庄一眼,咂嘴而叹道:“淮东军打得好快啊!”
  按照道理,淮东军即然攻陷黄陂,也要接着攻克汉津,才可能打开汉水的封锁,水陆并进,攻击北燕的侧翼。但是在淮东军的主攻方向上,一开始就猜测错误,而且淮东军攻打黄陂是如此的迅猛,又有几人能肯定淮东军在拿下黄陂之后,不是从黄陂缺口直接孤军北上?
  “淮东军没有理由打得这么凶啊!”胡宗国蹙着眉头,疑惑不解。
  林缚善用奇谋不假,但他也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在上饶战事前,虽然淮东军最后捅破上饶防线的时间很短,但是在此之前,淮东军做了大量的准备,为强攻上饶防线,淮东军差不多做了半年时间的准备。如今淮东军在黄陂城前,什么准备都不做,兵马推到跟前就直接攻城,虽说以淮东军的实力,只要不计伤亡,强攻下黄陂城是有把握的,但是黄陂一战对淮东军来说,才是整个荆襄会战的序幕战。
  就这么个序幕战,淮东军愿意承担多少伤亡?一万人还是能两万人?
  要是淮东军在黄陂城下累积的伤亡达到两万人,相对在鄂东地区最多能集结十万步卒的淮东军来说,那就是两成的减员率!那接下来再来这么一场硬仗,就能叫淮东军失去持续作战的能力,整个荆襄会战的主动权,都将掌握在北燕手里。
  序幕战有必要打得这么凶狠?
  胡宗国疑惑不解,叶济罗荣、周繁及其他诸将,都有些疑惑。
  “说到势,无非‘此消彼涨’尔。”郭松乃辽东汉人,与范澜一样,是叶济尔在辽东招揽的汉臣,为南征行营记室参军,平日替叶济罗荣掌管书墨之事,也是叶济罗荣倚重的谋臣,他说道:“王爷下令屠南阳,使南越军民震惶,斗志孱弱,我燕军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投降,可推断荆州守兵也意志不坚。林缚一上来就猛攻黄陂,应是要先声夺人,扳回一些劣势,以坚其友军的斗志!”
  “确有道理。”叶济罗荣说道:“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依我所见……”奢文庄说道:“淮东军猛击黄陂,意是诱我石城兵马南下!”
  “汉津、铁门山守兵多为步卒,难以与淮东步卒野战争胜。”周繁说道:“石城铁骑不出,叫汉津及铁门山援黄陂,的确弊端太多,反而易中淮东军的奸计。不过石城之兵,本来就是要援鄂东的。”
  此时部署在汉水东岸石城的预备兵马,已经达到四万众。除了苏庭瞻所部一成步卒外,其余三万兵马都是征自燕北的精锐骑兵。在石城部署这么多的兵马,就是预防鄂东防线支撑不住时,派上去增援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要将石城的预备兵马调上去增援。
  黄陂一定要救援的,要是不救援,孙季常在黄陂支撑不了几天。一旦黄陂守兵叫淮东军剿杀、歼灭,不管淮东军接下来是直接孤军深入,还是再转过头去打汉津,对汉津、铁门山以及凤山的守军都将造成极恶劣的影响,而使在荆州的胡文穆看到获得荆襄会战胜利的希望,守志愈坚——形势的变化,就将如郭松所言,此消彼涨也。
  奢文庄见周繁、郭松等人,都认为淮东军在黄陂的凌厉攻势意在先声夺人,扳回劣势,而叶济罗荣也倾向认同这种看法,他说道:“穆亲王攻荆州,有周将军为助臂,必能如愿克服,我在荆州没什么大用,或在鄂东能为诸将参谋一二……”
  奢文庄愿去鄂东,叶济罗荣自然高兴。这些年来,虽说对淮东军也是足够重视,但孙季常、孟安蝉以及钟嵘、杨雄诸将,实际上都没有太多应对淮东军的经验。奢家虽然屡屡落败于淮东,但叶济罗荣相信,要说此地还有谁对淮东最了解,除了奢文庄之外,就没有旁人了。
  叶济罗荣说道:“闽王愿去鄂东督战,那是最好不过!有闽王去节制鄂东诸将,那我也能放心去打荆州。”
  周繁心里不爽,叶济罗荣这是给奢文庄指挥鄂东战局的权力,而不仅仅是去鄂东给诸将做个参谋!
  “谢穆亲王信任,文庄必不敢负穆亲王重托!”奢文庄也不推托,淮东军在黄州的部署以及对黄陂的凌厉攻势,有太多叫他放心不下的地方,又说道:“文庄去鄂东后,穆亲王应使荆门降卒迅速在石城与彭湾岭之间搭设一座浮桥出来,以联络两岸。”
  水军虽有近千艘船,但多为一两百石载量的中小型船舶,包括杨雄当初率去投奢家的战船,多为洞庭湖上的渔船改造。拿下荆门后,从襄阳运往荆州前线的粮草,走陆路效率更高一些,自然是征用辎兵、民夫用骡马走陆路驼运。
  从襄阳到荆州,几乎是南北直线,是三百里直道,由于这些地区长期都在荆湖的控制之下,路况也好,包括南漳、钟宜、荆门、长林、当阳等城都降后,叶济罗荣能从汉水西岸征用到足够多的民夫。
  而在汉水东岸,地残路毁,又曲折遥远,人丁百不存一,也没有足够多的民夫征用,物资自然只能依靠汉水从襄樊往南运。
  由于之前汉津、石城的粮草都优先补入铁门山,黄陂这些易给淮东军切割包围的内陆城池,沿汉水的石城、汉津等城,包括随奢家渡江北逃的民众,差不多十二三万军民,所需物资都要从襄阳及时运转。看上去不多,却足足要占用了水军近一半的运力。
此外要防备淮东水营直接从下游接近汉水汊口清理航道里的障碍,在汉津必然也要保留一部分水军。
  没有足够的渡船,倘若这时候叶济罗荣想将荆门的兵马调往东岸或将石城的兵马调来西岸,要没有一座浮桥,却极不方便。没有浮桥,燕胡在南线的三十万大军,就将给分隔在东西两片。要有什么变故,没有浮桥,又没有足够多的渡船,一切都要从襄阳那边绕道,便要多走四百余里路,黄瓜菜都凉了。能在石城与荆门之间架起一座浮桥,再配合渡船,一天能渡上万兵马,就能极大增强应变能力。
  周繁对奢文庄能去鄂东督战不满,但奢文庄提议在石城架设浮桥,虽说会使物资更加紧缺,但也是稳妥之策,他也没有无故反对。
  叶济罗荣手里资源有限,虽在荆门得了五千降卒,但这五千降卒还不能叫人放心留在荆门,要叫周繁裹胁着去强攻荆州。将这些降卒投入强攻荆州的战事里,一是消耗掉一部分,减少新附军精锐的损伤,另一个就是降卒沾上血腥,就不大会反复。
  架设浮桥的事情,叶济罗荣就只能交给那些投降的乡豪们。虽说规定了十五天的时限,但叶济罗荣怀疑他们能不能在十五天里架起一座浮桥来。不过也不打紧,到时候砍几粒脑袋,换一拨人接着干就行。


卷十一 狂澜

更俗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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