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江宁霜寒


  浙西招讨军大败,昱岭关、徽州、绩溪、宁国诸城,在短短三五天时间里相继陷落,从宁国下来,一马平川,从浙西通往江宁的门户洞然打开,江宁震惶……
  谢朝忠、刘直打马逃回江宁,在城下就给御马监的禁卫拿住下狱待审。
  陈西言本为谢朝忠领兵这事而怄气生病在家休养,徽州失陷的消息传到江宁,永兴帝被迫低头,一天之内两度御驾亲临陈宅探病,陈西言才强撑病体回政事堂,并兼总督御营戎政,以程余谦为协理,负责江宁防务。
  御营军是以原江宁守备军、宁王府卫营为基础扩编而来,使得御营军将领的体系虽然复杂,但也大体分为守备军系与卫营系。入秋之后,近半数御营军随谢朝忠南下徽州,多为卫营系的谢朝忠亲信,使得留守江宁的御营军几乎都是江宁守备军的旧系人马。
  程余谦虽说平庸,但常年在江宁兵部任职,对江宁防务及上上下下的将领都还算熟悉。原江宁守备军虽说战力孱弱,也毕竟先后给李卓、顾悟尘操练过。浙闽叛军停在宁国,没有一鼓作气的打过来,江宁在经历最初的震惶之后,在陈西言、程余谦等人的主持下,防务倒是没有一下子溃崩掉。
  经徽州之败,即便是永兴帝对御营军的战力都不抱指望,放弃御敌于外的心思,将兵马都撤到城里来全力守城,而将击退浙闽叛军的希望寄托在勤王军的头上。
  原先驻在城南龙藏浦的水军也都经水门入了城,城头城下,街头巷尾,四万守军铺开,倒也能叫人心稍定。
事实上人心再安定也是有限,江宁城近有两百年没有遭过兵灾,浙闽叛军攻陷徽州,打开北进江宁的门户,叫城中如何不慌张?
  十一月十二日夜,江宁城内入夜后就实施宵禁,街上显得格外的阴寒。一队队兵卒守住街头巷尾,盯着空荡荡的长街,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巍峨的城墙,也不晓得哪里惊起的鸦雀在东城之上盘旋不去,在冷月的映照下,使寒夜还站在城头的守卒尤其的单薄。
  街上虽看不到人走动,但两侧的屋檐下,挤挤挨挨的睡了很多人。
  徽州失陷后,消息很快就像瘟疫一样,疯狂的从徽州往北传,逃难的流民就像潮涌一样,最初从宣州、溧阳、溧水掀起来,这两天秣陵、常宁等县也给卷入其中,数十万人都往江宁城里涌。
  太多的避难流民没处安置,只能在街边的屋檐下挤作一团。偏偏又赶上大寒天气,刺骨的寒风在城头盘旋、怒嚎,在屋檐之上覆上白霜,似乎不管屋檐下那一声声撕裂人心的哭喊。
  永兴帝元鉴武夜里在寝殿泰乾宫用膳,宫灯下,他的眼窝子发黑,脸色苍白。虽然浙闽军在宁国停了下来,但浙西中路的惨败,仿佛一击重锺狠狠的将他之前的意气风发砸了个稀巴烂,甚至不得不低下他九五至尊的头颅,跑到陈西言的府上,请他出来主持事务。
  元鉴武不会承认他错了,不会承认演武里威风凛凛的御营军会那么不堪一击,一定是谢朝忠、刘直辜负他的信任,害他给满朝文武看笑话。但是陈西言等人之前不就是在殿上磕破了头说谢朝忠不能用吗?
  混蛋,混蛋!元鉴武用膳时也若有所思,脸绷紧,铅灰后的脸让他在灯下很不好看。陪膳的陈妃虽然平日最得宠爱,这时候也不敢多吭声说什么。
  用过膳,疲惫一天的身子稍恢复些元气,元鉴武伸了一个懒腰,脸色看上去稍好一些。
陈妃挪座,小心翼翼地跪到元鉴武的身前,说道:“奴家新编了曲子,皇上说要听还一直未听,要不是今晚先歇一下……”
  元鉴武摇了摇,都火烧眉毛了,哪还有心思去听什么新曲子,但陈妃眉脸娇媚,眸子里神情小心翼翼,仿佛一只讨好主子的哈巴狗,虽然说话不合宜,也叫人无法生恼。元鉴武拉过陈妃的手,走到御案前坐下,说道:“你帮揉揉脖子吧……”
满案凌乱的奏疏跟塘报,叫元鉴武看着心烦意乱,恨不得一把火烧掉。闭上眼睛,背靠着龙椅,享受着陈妃那滑嫩的小手揉捏脖子梗上的筋肉,叫人心稍舒坦些。想起一桩事,问旁边侍立的太监:“孟义山到哪里了?”
  “禀皇上,孟义山天黑前进了城,在陈相爷府上,说是明日一早就来晋见……”
  “都火烧眉毛了,还等得及明天早上,快派人去陈西言府上传旨,将陈西言、孟义山一起召见宫来,让他们马上过来……”元鉴武急切地说道,又说道:“把张晏也喊过来。”
  传旨太监很快就去而复返,内侍监张晏就跟着后面,跪禀道:“陈相爷、程相爷跟孟将军都在政事堂呢,听到皇上召见,都先到前殿候着了……”
  元鉴武到前殿,陈西言、程余谦、孟义山就在殿前的汉白玉甬道上迎接:“臣陈西言、孟义山接驾!”
  元鉴武径直走到前殿东头的厢房头一间,坐在铺着锦黄褥子的榻上,给陈西言、张晏、孟义山赐了座。他先前迫切盼望着孟义山,这会儿看到孟义山的人,反而不愿意自己迫不及待的情绪落到陈西言他们的眼里,手臂压在扶手上,问陈西言:“淮西可有什么回信来?”
  “虏王叶济多镝率四万骑兵与逆叛陈芝虎沿涡水下来,进了鄢陵,兵锋直指淮西,董原渡淮去涡阳督军,御旨怕是今天才到董原手里,没那么快有回应……”陈西言回道。
他有声音透着极度衰弱的沙哑,身子已经极度透支的他,眼下只是苦苦支撑着。好在孟义山及时进了江宁城,杭湖军离江宁城也较叛军离江宁城较近,叫他稍稍心安一些。
  “今天的消息如何?”元鉴武问道,看向程余谦。要说庙堂之上还有谁懂些兵事,也就程余谦了。
  “叛军还停在宁国,还只有少许兵马进入宣州。”程余谦回道:“但叛军停在宁国是在聚结兵力,看情形会进犯江宁。”
  “宣州能不能守住?从宣州下来就是溧阳、溧水,要怎么守,你们有没有拿出一个定策来?”永兴帝有他的自尊心,他固然迫切想知道有没有跟奢家议和的可能,或者再招安奢家,但也绝不肯经他的口先问出来。
  偏偏下面就没有一个知道他心思的人,也许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却不体谅的替他提出来。
  孟义山都进了江宁城,但杭湖军要怎么处置,是调进江宁城来协防,还是派到溧阳、溧水都挡叛军的锋锐,元鉴武心里都没有准主意,这几天他完全慌了神,整整一天都在思索这几个简单的问题,还是没有头绪。
  “淮东在闽东进兵甚利,奏称初五就攻下晋安府,主力兵马回师在际。”陈西言说道:“眼下淮西、江州的兵马都不宜大动,宣州、溧阳、溧水也没有多余的兵马去守,但只要守住江宁城,只要淮东兵马回师勤王,必能解江宁之危。老臣以为叛军停在宁国,未尝不是担心淮东的动作,老臣请皇上许杭湖军入京拱卫圣驾……”
  元鉴武阴着脸,没有理会陈西言,他看向张晏、程余谦,说道:“你们以为如何?”
  “杭湖军拱卫江宁,微臣也认为能确保江宁无忧。但江宁之根本在城外不在城内。”程余谦说道:“叛军停在宁国不再北上,一方面是聚集兵马,另一方面也是将流民往江宁城里赶。要是淮东三五个月都不来援江宁,要怎么办?”
  谢朝忠领兵一事,程余谦跟陈西言站一条阵线,但在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城一事上,程余谦则持反对意见。
  孟义山进江宁,自然要顶替下狱的谢朝忠出任御营军都统制,负责江宁防务。御营军都统制,程余谦有他合意的人选要推荐向永兴帝。再者孟义山进了江宁,永兴帝及陈西言在江宁防务的问题上只会重视孟义山的意见,程余谦他就会给边缘化,他怎么会同意让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呢?
  “臣也以为要是完全不守宣州、溧阳,任叛军涌进来,朝廷元气将大损,不利以后啊……”张晏说道。
皇上的态度很明显,只是不便直接开口拒绝孟义山率军进江宁来。
  皇上这次是迫不得已才低头请陈西言出来主持局面,但皇上绝对不肯永远在陈西言面前抬不起头来。谢朝忠、刘直虽然下了狱,但皇上没有追究余心源、王学善、王添罪责的意思,张晏便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这时候又怎么肯让孟义山率军进江宁城,让陈西言彻底占据主动?
  陈西言虽然一力主张先确保江宁无虞,但程余谦与张晏的理由也叫他难以反驳。宣州在黟山北麓,还有些地形好守,从宣州下来,往北到江宁,往东到平江府,都是一马平川,这些地方又恰恰是朝廷目前能直接掌握的核心地区、精华地区。
  淮东不值得信任,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这边死守江宁,谁晓得淮东兵马几时会来援?
再者奢家即使攻不下江宁,只要将江宁外围丹阳府、平江府,比崇观十年那次更彻底的摧残一遍,再退到徽州前,江宁的根基也就给差不多要给掏空掉。
  江宁的根基给掏空,董原守淮西的钱粮从哪里筹?岳冷秋在江州还有六万兵马嗷嗷待哺,淮东自然更要彻底的骑到头上来撒泼。奢家只要掏空江宁的根基,就能使得岳冷秋从江州由强转弱,江宁这边总不能叫淮东派兵马代岳冷秋去守江州吧?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一章 风起云涌
  孟义山进城的消息虽机密,但也瞒不过有心人。
  户部尚书王学善府坻后苑西角有一间跟走廊相接的雕花窗阁子,王学善、王添、余心源围炉而坐,阁子没有让仆侍进来伺候,王超是晚辈,就站在一旁端茶递水。
  “绝不能让杭湖军进来。”余心源蹙着眉头,满脸忧思,说道:“在浙西吃了大败仗,皇上都被迫跟陈西言低头,请他出来主持局面。这个还是暂时的,只要将奢家兵马打退了,皇上多半还是会让陈西言告老还乡。但要是让杭湖军进了江宁城,陈西言要是不肯‘告老’,谁能逼他?要是陈西言不肯‘告老’,我们的处境就难了……”
  余心源已经顾不得其子给浙闽军捉俘,他眼下是自身难保,不得不约王添一起到王学善的府上来商议对策。
  “当年曲家案,绝不是顾悟尘、林缚捕风捉影,要没有一点真凭实据,顾悟尘、林缚敢在陈西言眼皮子底下灭了曲家?”王学善当年被迫跟顾悟尘媾和,对当年的曲家通匪案了解得比王添、余心源透彻,他也不认为陈西言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在谢朝忠领兵一事上,他与王添已经彻底站到陈西言的对立面,开弓就没有回弦箭,他们不奢望陈西言以后能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杭湖军跟陈西言的渊源极深,不会因为余心源往杭湖军塞了王约当钉子就有所改变。陈西言此时已经是首辅了,要是将来的御营军都唯他马首是瞻,陈西言要玩死他们三个,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王添说道:“我们当然晓得不能让杭湖军进江宁城,怕是皇上也不愿意让杭湖军进来。但是当下形势危急,要是叛军兵锋直指江宁,杭湖军进不进江宁,怕是由不得我们,也由不得皇上吧?”
  “要是淮西兵跟江州兵能早一步回援江宁就好了……”王学善惋惜地说道。
  杭湖军就挨着浙西,所以在徽南军给灭之后反应最快。在徽南军覆灭之后,孟义山就立即率军北上到临水,得旨之后,更是在一天之内就进入丹阳境内,他本人更是先一步来江宁复旨,意图无非也是想争勤王首功,先一步进江宁城协守。只要杭湖军进了江宁城,编入御营军,御营军都统制的位子就逃不了是孟义山的囊中之物。
  岳冷秋在江州,董原在涡阳,离江宁稍远了一些,怕是到此时才晓得江宁势危的消息,比孟义山慢了已经不只一两步。
  当然,东阳府军离江宁最近,也堪称精锐,但林庭立跟林缚都出自林族,东阳府跟淮东穿同一条裤子。不要说让东阳府军进江宁城了,就算是渡江进入南岸相援,林庭立也排在董原与岳冷秋之后。
  王学善、王添、余心源无一不晓得不能让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但他们三人还在为谢朝忠领兵事“避嫌”在家,即使出声反对杭湖军进城,声音也无法响亮。
  王超插不上话,只是在一旁帮着添水。
  这会儿有脚步声响起,王超走到门外,见是心腹韩宾走来,不悦地说道:“不是说过不许过来打扰吗?”
  “如夫人那院子里好像有客人在说笑,还以为大人知道……”韩宾压着声音说道。
  王超眉头一挑,韩宾特地来通风报信,陈如意留的应该是男客,而非平日相处的姐妹。
  王超上月迎娶陈如意过门,用五百名家仆骑高头大马穿街过巷,在江宁城里也算是出尽风头。当时他王家在江宁城也是风声水起,到处都传言他父亲王学善拜相登阁指日可待。谁能想到谢朝忠在浙西会打得这么窝囊,叫他王家乐极生悲,拜相入阁一事自然没人再提,还要担心给陈西言反击,连眼下的官位都保不住。
  陈如意过门后还算守规矩,难道这时候就嫌弃王家了?王超心里寻思着,暗道,要是这婊子不守妇道,给她好颜面看。
  王超一时不能脱身,只跟韩宾说道:“我晓得了……”便将韩宾遣走。他走回阁子里,心思却飞到新纳的小妾陈如意身上去了,想着会是什么男客深夜进宅子来?
  王学善、王添、余心源围着火炉也商议不出什么对策来,过了片刻,余心源、王添就各自离去。
  王超心里始终念着陈如意院子里的来客,紧脚赶过去。
  王超纳陈如意为妾,在王府东邻买下一栋宅子,打通了给陈如意做居所。陈如意同意许给王超为妾之前,就说不愿意看王家人的脸色,所以居所要有独立的门庭跟外面连着。王超当时也给迷得三魂丢两魂,陈如意有什么要求都满口答应下来,没想到这时候就成了隐患。
  在院子外看到韩宾也守在那里,王超问道:“客人走了?”
  “还没呢。”韩宾说道。
  “都什么时辰了,院子里还留客人,要传出来,我王家脸面往那里搁?”王超大声埋怨道,推开门径直往里走,也没有考虑给陈如意留下颜面,心想再不进去,绿帽子都要给戴到头上了。
  陈如意居住的院子是两层厢楼小院,范围不大,但精致得很,厢楼围了一方中庭在,楼下是小厮、丫鬟所住,楼上才是起居室,书房跟会客厅。
  王超径直往楼上闯,看到一个青衫男子坐在他平日所坐的软榻上,而陈如意坐在下首。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摆起冷脸对陈如意哼道:“什么贵客临门,也不让我知道一下,也不觉得时辰不对吗?”
  “王少君,多年不见,这才初见就不念旧谊要逐客吗?”青衫男子笑问道。
  王超转脸看去,看清灯下那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离开江宁已经数年之久的奢飞虎,吓得差点跌下楼去,惊慌的抓住楼梯扶手,厉声质问:“你,你……你要刺杀本官不成?”
  “王少君说笑了,如意与我情同兄妹,得知如意嫁给你为妾,我作为兄长的,怎么能不过来道贺一番?我刺杀你做什么?”奢飞虎微微一笑,坐在那里理了理袍襟,镇定自若地看着王超,倒没有想到还用得上他。
  “你……如意……”王超语无伦次的说道,眼睛也在奢飞虎与陈如意的脸上乱转。
奢飞虎的出现已经差点吓跌下楼,得知陈如意竟然跟奢飞虎早就相识,而且关系这么密切,更是惊得连句整溜话都说不出口。
  陈如意还是在奢飞虎离开江宁之后才崭露头角的,但在奢飞虎来江宁之前,就是江宁城的清倌人,王超万万料不到陈如意竟然是奢家在江宁里的暗桩。
  “相公,你怎么了?”陈如意声音又软又糯,走过来搀住王超将要瘫软下去的身子,对他娇嗔说道:“你王家不是一直都嫌奴家出身低贱吗?相公不也为此跟爹娘怄气吗?奴家也是有苦衷说不出口啊。如今大都督收奴家为义女,二公子与奴家结为兄妹,相公怎么就不高兴了?”
  王超看见韩宾从后路上楼来,不晓得何时拿了一把刀在手里,神色间似乎对眼前的情形毫无意外,他的身子就真的瘫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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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闽叛军兵锋直指江宁,江宁城里注定无法安宁。
  林续文几乎也是第一时间知道孟义山进江宁的消息。
  “孟义山这人太贪心了!”林续文痛心疾首地说道。
  “要是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城,形势也不算太坏!”黄锦年说道。
  江宁城里虽然已经宵禁、净街,但还不会妨碍他们这些高级官员穿街过巷互访。
  “皇上虽两顾茅庐,请陈相出来主持大局,但也没有责罚余心源、王学善、王添,我看皇上心里对陈相还是很有不满的,眼下只是迫于形势低头罢了。”林续文说道:“不要说余心源、王学善、王添三人会极力阻挠杭湖军进城,只怕皇上心里也不愿杭湖军进城。孟义山不来江宁,他大可以在丹阳府境内拖延着,从侧翼对浙闽军始终是个威胁。孟义山既然来了江宁,皇上不让杭湖军进江宁城,而让孟义山率杭湖军去守宣州或溧阳,孟义山还能推脱吗?杭湖军要是败了,江州军跟淮东兵马来不及赶过来,江宁可真就危险了……”
  “彭城郡公什么时候能回师援江宁?”黄锦年问道。
  “初五就打下晋安,算着时间老十七也应该到明州登岸了。”林续文推算道:“但淮东兵马要准备好,从浙东抽出来进入江宁,也需要时间。在时间上,浙闽军要宽裕得多,老十七未必仓促就赶过来。”
  这会儿家人进来通报说孙文炳与林续禄过来了。
  林续禄是林庭立的长子,虽然散官在身,但一直都未担任官职,而是留在处置林族的事务。
他与孙文炳走进来,搓着手,对林续文、黄锦年说道:“这鬼天气,感觉得比去年还要冷,要是北面淮河都冻上,情况可就糟糕透顶了……”
  徐泗防线对燕胡骑兵有很强的防渗透能力,但淮西就差了许多,虽然陶春能率原长淮军精锐守住涡阳,但只要淮河上游能冻上,燕胡骑兵部队甚至可以绕过涡阳,进入淮西腹地攻城夺寨,大肆破坏。从濠州到东阳可没有太多能遮拦的障碍地形。
  “比起担心这个,眼下更要提防董原率兵马来争勤王之功。刘庭州对朝廷可是忠心耿耿,董原跟刘庭州撮合一起,信阳、濠寿的兵马多半会随之南下,陶春根本也不会独守涡阳。”林续文说道:“东阳那边还是要态度更坚决一些……”
  “我会再派人回东阳府。”林续禄说道,他也担心他父亲犯迷糊。宁鲁之争时,他父亲已经迷糊过一回,虽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也经不起接连在大事上犯两次迷糊,“老十七这两天应该就能到明州,先部兵马都已经进钱江口,我跟文炳这时候进城,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事……”
  “哦,是吗?”黄锦年兴奋起来。他与林续文之前就担心淮东在闽东的兵马主力赶不上趟,既然淮东能在浙东凑出数万精锐,主动权就还在他们手里,这个消息比什么都安慰人心。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二章 未雨时
  得知淮东在闽东的兵马已经开始往回撤,黄锦年颇为兴奋,之前他与林续文他们在江宁就是担心淮东在闽东的兵马主力不能及时抽回来,赶不上趟,没想到淮东兵马的动作会这么快。
  这也是淮东控制东海,海运发达的巨大好处,换作以往,一支精锐在经历伤亡减员近三分之一的连续艰难战事之后,还要千里迢迢的转战他地,全军崩溃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浙闽叛军在攻陷徽州之后,江宁官员也期待淮东、淮西及江州能够及时回援,但都认为江宁要先熬过最初艰难的一段时期,才能等得外面的援兵过来。
  当然了,淮东兵马即使抵达浙东,也不是立即就能北上的,不要说经过连续艰难战事的淮东兵马了,岳冷秋接到江宁传去的谕旨后,要将江州的防务安排好,抽调兵马来援,也非短短三五日就能成行。
  黄锦年想起一桩事,问孙文炳:“淮东在海陵还有近万兵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往江宁开拔?”
  “在海陵的兵马,我看不用急着过来。”林续文说道:“江宁给淮东的诏书,是直接发往明州的,表面上是希望通过明州直接转送到老十七手里,但是实际皇上跟陈相心里是不希望淮东兵马第一个进江宁……”
  孙文炳没有说什么,永兴帝跟陈西言什么心思,还是不难猜的。淮东在海陵有驻兵,江宁又不是不清楚,给淮东及杭湖军的勤王诏书都同时往东南发,杭湖军怎么都会比淮东快上一步。
  “都火烧屁股了,他们还是防备着淮东,等着孟义山领着杭湖军在南面给打了个大溃,等着叛军兵临城下,叫他们继续防备着去!”黄锦年冷嘲热讽道。
  不过细想来,他还是能体谅永兴帝跟陈西言的这种心态。徽州大溃,朝廷上下都归责于谢朝忠只会纸上谈兵,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多半不认为御营军会那么不堪。
  即使浙闽叛军已经打开通往江宁的门户,但在宁国数日来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何况还隔着三百多里地,多少叫惊慌失措的满朝文武内心还存有一丝侥幸。
  要是淮东兵马先进入江宁,又赶巧叛军赶过来,必然会出现淮东兵马进城协防而其他援军给阻隔在外的情形,永兴帝及陈西言心里难免有“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忧虑……
  “从海陵到江宁要逆水行四百里地,要过来也不是一两天的时间。另外,大人可能今天就能到明州,消息最快也要等到后天才能到江宁来。不过傅爷以及秦爷的意思,都担心孟义山会贪功,会将杭湖军葬送在奢家的刀锋之下。要是杭湖军冒进而溃,江宁的人心就彻底动摇了,江宁也就岌岌可危了……”孙文炳说道。
  黄锦年喟叹道:“孟义山已经进江宁城了。”
  孙文炳一怔,没想到担心什么来什么,他继续说道:“孟义山要能率杭湖军进江宁城,江宁还可以一守,要是孟义山……傅爷的意思,是希望林相跟黄大人到时候能借督师催战的名义,去海陵军中……”
  淮东得诏,赵虎在海陵就能挥军沿江西进,但这兵马集结继而走得快还是走得慢,都是在淮东的掌握之间。逆水又赶上冬季逆风,走得快是淮东的本事,走得慢是理所当然。
  这时候永兴帝及陈西言等人还心存侥幸,所以不希望淮东兵马第一个赶来江宁。但杭湖军给打败之后,江州、淮西兵马又远水难解近渴,赵虎所率海陵军就成为了江宁那时能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派大臣前去慰军督战也是应有之义,也是林续文、黄锦年离开江宁险地的最佳借口。
  黄锦年怕给淮东当成弃子,听淮东有这步安排,心里稍安。
  林续文只说道:“真到那一步再说。”又问道:“河口那边情况怎么样?”
  “河口已经完成疏散,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更愿意相信江宁城墙坚不可摧,也不能将强绑他们去北岸或上狱岛。”孙文炳说道:“武卫整编有两营,本身都是老卒,能够信赖,铠甲弓弩也都发放下去,另外还编了千余乡勇能协防守岛。御营司跟兵部那边说是要派监军,这事还要跟林相请示……”
  “这也是规矩,那就让他们派个人过去……”林续文说道。
  “好咧。”孙文炳应道,御营司派个人过去也是摆饰,不会有什么妨碍,又说道:“跟河帮诸派势力也都联络过,东华门、西城的船舶正陆续往北岸转移,但城南龙藏浦有些河帮势力还颇为乐观,怀疑奢家也早有势力渗透,暂时还没有动作……”
  在奢飞虎之前,杜荣曾在江宁等地经营了数年,奢家在江宁的暗桩势力很难给拔除干净。林缚在出征闽东之前,曾在明州遇见杜荣,邀他加入淮东,奈何杜荣拒绝,淮东也就失去彻底拔除奢家在江宁所有暗桩的机会。
  林续文蹙起眉头,说道:“江宁派系太复杂,朝廷没有明确的令旨下来,要想将附近的船舶都撤出去也不可能。江宁城外二十四镇,四大米市,河口才占其一,包括龙江船场,工部的诸多工坊,户部及军领司的诸多粮仓都在外城,眼下也只能说能做到哪一步是哪一步,这江宁城就算守住了,朝廷也会元气大伤……”
  奢家的水军规模曾编有数万之众,虽然给淮东打得元气大伤,但还有些底子在。要是奢家水军弃船登岸,在江宁城获得足够的船舶,就能临时再编一支水军出来,这将是淮东着重要考虑的一个重大威胁。但是淮东即使能将江宁附近的民间船舶都撤出去,也很难保证江宁水军不给奢家缴获战船,眼下也只有尽可能去削弱奢家从江宁获得战船的可能,杜绝是无法做到的。
  孙文炳与林续禄在林续文府上密议了半夜,到凌晨时分才去客房休息,打算天亮之后再出城去做下一步的部署。
  ※※※※※※※※※※※※※※※※
  这时候,悬于夜空之上的冷月给乌云遮住一角,淡淡的月耀落在户部尚书王学善府坻鳞次栉比的房檐上……
  王学善在书房里夙夜难眠。谁曾想到支持谢朝忠领兵出征浙西,竟然是他入仕以来最臭不可闻的一步棋。如今对王家,叛军兵临江宁倒还是其次,王学善在官场浸淫数十年,政斗的凶险比谁都清楚,也更晓得接下来步步惊心,一步踏错,他与王家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境。
  “嗒嗒嗒……”有人在外面叩门,夜这么深了,也不晓得家里还有谁这时候过来打扰,随侍的小厮在外厢房也睡得深沉,没有听见叩门声。王学善披衣站起来,听着儿子王超在外面相唤:“孩儿看见父亲这边还亮着灯……”
  “都这么晚,还有什么事吗?”王学善打开房门,看到走廊里除了儿子王超外,还有儿子新纳的小妾跟一个青衣男子。
  冷月给乌云遮住,中庭里只挑着一盏着风灯,光线很暗,王学善就看着这人的面孔依稀有些熟悉,以为是陈如意在外面借王家的名义胡乱允下什么事情,叫人家半夜求上门来。
  王学善颇重门风,心里就颇为不快,心想这样的女子让其进门就是失策,迟早会替王家惹来笑话。堵在门口也不让他们三人进来,只寒着脸说道:“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乱七八糟的,什么人半夜都进府来,成什么提统,要给王家惹笑话吗?”
  “王大人,多年未见,今日不识故人了?”奢飞虎开腔笑道。
  听着熟悉的声音,王学善心尖一颤,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房间的灯光泄出来,照在奢飞虎的脸上,王学善震惊之余,还是厉声喝道:“二公子好大胆子,你一个反贼,敢只身闯我府上,来人啊!”
  左右厢有侍候的仆役,听着二公子的声音,就有起床来侍候的,这会儿听到王学善厉声怒喝,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都一窝蜂的往外涌。王学善的贴身随扈拿起刀剑冲进院子里,看到奢飞虎,不由分说就揪住他拿刀剑架他脖子上。除他之人,还有谁可能是反贼呢?
  “王大人将人交给朝廷,可以立了一个大功啊。可是王大人怎么跟朝廷解释我半夜在王府呢?”奢飞虎哈哈一笑,似乎不惧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口。
  闯进院子来都是跟随王学善多年的亲信,有人曾跟王学善见过奢飞虎,借着灯光看见奢飞虎的脸,也都愣住了。奢家在宁国集结大兵,正要大举进犯江宁呢,奢家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父亲!”王超压低声音说道。
  王学善脸色阴晴不定,扫过陈如意那张妖媚而祸害众生的脸,很多事情他转念间就能想明白,沉着声音说道:“将他绑起来,什么消息都不许漏出去,谁敢漏出半句话去,我要谁的好看!”示意随扈将奢飞虎绑到他书房里,又沉声对儿子王超及陈如意说道:“你们随我进来!”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三章 谁做黄雀
  将随扈家丁都遣出去,王学善盯住给五花大绑坐在冰冷铺石地上的奢飞虎,冷声说道:“犬子不肖,给妖女蛊惑,半夜迎贼入门,说来也是老夫失察,将二公子交出来,老夫在皇上面前挨顿板子是不少的,但想来将二公子交出来,总也有些功劳!”
  奢飞虎箕坐在地上,看着灯光下王学善枯瘦的脸,眼角都是皱纹,笑道:“谢朝忠在徽州兵败的责任,王大人可担得起?”
  王学善脸抽搐了一下,当初是儿子王超从陈如意那里听来陈西言要查户部钱庄案的消息,才最终促使他与王添倒戈坚持谢朝忠出兵的。这年头黑白是非一张嘴,他已经将陈西言得罪干净,只要给陈西言一个借口,他王家就会万劫不复——哪怕是受蛊惑,哪怕是受诱骗,他都担不起谢朝忠兵败的责任,指不定皇上也需要一张遮羞布,将一切都迁怒到他头上。到时候余心源、王添还会跟他站到一起吗?
  王学善心里默默的摇头。
  这大概是奢飞虎敢只身闯进来的依仗吧?王学善心里冷笑,盯着奢飞虎的眼睛,说道:“二公子还真是算无遗策啊。但要是二公子从此不在江宁城里露面,谁也不晓得二公子进过江宁城,想来对我王家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陈如意在一旁听了脸色大变,没想到王学善心思狠毒,竟然要将他们灭口了事。
  奢飞虎哈哈大笑,说道:“江宁城里,能叫我佩服的还真没有几人,王大人是其中之一。不过王大人对我杀人灭口之前,我倒要问王大人一声,王大人真以为江宁城里这四万酒囊饭袋真能阻挡我奢家大军夺江宁吗?”见王学善脸绷得铁青,奢飞虎继续说道:“要是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城,我奢家大军还能暂避锋芒,抑或岳冷秋、董原或林缚及时来援江宁,或能解倒悬之危。这四种情形,除了董原援江宁,杭湖军、江州军、淮东军进江宁城,有哪一桩是王大人愿意看到的?”
  王学善心尖上一阵阵的抽搐,奢飞虎是有备而来,每一句话都打在他的要害上。
  杭湖军几乎是陈西言一手扶持起来,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王学善自然不希望看到。
  早在年初时,江宁就提出对奢家的两线用兵计划,江州军与淮东军是秋后用兵的主要方向,但是谢朝忠突兀而出,决定从中路对浙西用兵,江州方面就成了闲棋。要说岳冷秋对这个结果没有怨恨,王学善打死都不信。岳冷秋率江州兵及时来援江宁,对王学善也不能算好事。
  要是让淮东得势,王学善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什么后果?
  董原在朝忠根基最弱,吴党决裂之后,董原还都保持沉默,也唯有董原得势,才最可能希望朝中维持平衡,不会过度打击哪派。
  但是眼前的现实是,董原要在淮西抵御燕虏。淮西兵马要是空了,燕虏大军就能从淮西涌进来,陈西言等人都极力反对从淮西抽调援兵,最多是将庐州军及东阳军调过江来。庐州军、东阳军名义归淮东节制,但实际上又属于淮东及江州军系……
  王学善沉默着抓过一把椅子坐下,脸色铁青,看向奢飞虎,说道:“我一个在坐冷板凳的户部尚书,二公子大概不会指望奢家大军攻到城下时我能帮着打开城门吧?”
  听着王学善的语气转变,奢飞虎笑了笑,从冰冷的铺石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说道:“不用……我不妨告诉王大人,我奢家大军的部署。接下来,我奢家会分兵进袭丹阳,会不出意外的给在丹阳的杭湖军击败,江宁调杭湖军守溧阳或溧阳,挡在江宁的前头也不会意外。要是杭湖军不出意外在南线给我奢家大军击得大败,到时候我希望王大人能说服余御史、王相爷一起劝皇上到淮西避难……”
  “劝皇上离开江宁!”王学善愕然问道。
  “不错,王大人能劝皇上去淮西,董原自然对王大人感恩戴德。再者皇上留开江宁后,自然会留陈西言、程余谦守江宁,王大人又何乐而不为?当然,要是王大人留守江宁,也不用怕奢家会亏待了你。”奢飞虎笑道:“王大人,你看看,我一切替王大人您想得多周到呢!”
  “奢家就不怕淮东军黄雀在后,先一步进了江宁城呢?”王学善反问道:“浙闽军在宁国不前,说到底不就是怕淮东渔翁得利吗?”
  奢飞虎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镇定,说道:“王大人此言谬矣,倘若能有一把椅子给我坐下,我倒是愿意跟王大人推心置腹的谈一番……”
  王学善示意儿子将椅子拿来让奢飞虎坐下,奢飞虎刚才嘴角一抽搐,让他晓得抓到些主动。江宁众人里,王学善跟林缚纠缠最久,恩怨极深,自然对淮东了解也最深刻,奢家在别处无往不利,但跟淮东争锋,哪次能占到便宜,要说奢家兵马停在宁国不前,不是担心淮东兵马会是黄雀在后,换了别人会信,王学善不信。
  很可惜,宁鲁之争前夕,王学善表面上跟顾悟尘是站在一线的,虽然很快将顾悟尘甩开,但林缚已经选择林续文、黄锦年作为淮东在江宁的代言人,没有王学善什么事情,王学善当时只能跟陈西言、余心源他们站在一起。
  新帝登基这三年来,王学善也小心翼翼不卷入政争及更深的矛盾之中。但在谢朝忠领兵一事上他上当受骗,马失前蹄,被迫选择再次站到淮东跟陈西言对立面。
  奢飞虎要说服王学善为奢家所用,自然不能露了怯,说道:“淮东是巴不得我奢家兵马早一步进犯江宁,这样一来,不仅淮东军、杭湖军及江州军都可以在江宁外围冷眼看戏,即便是江宁陷落,永兴帝驾崩,淮东还能跟杭湖军、江州军、淮西军议立鲁王,淮东绝对不会管王大人会不会做我奢家的阶下之囚……”
  “淮东军、杭湖军、江州军要都在江宁的外围,奢家即便拿下江宁,怕也站不稳脚吧!”王学善说道。
  “王大人果真是聪明人,将我奢家的顾虑看得一清二楚。”奢飞虎笑道:“我奢家确实也是如此,才在宁国故意慢了半拍,让杭湖军先接近江宁。要是王大人与王相、余御史不计个人得失,一起劝永兴帝让杭湖军进江宁城协守,我奢家也只能分兵去打丹阳。要是不幸杭湖军给永兴帝派到南面去挡我奢家的刀锋,我奢家自然会毫不客气的先将杭湖军吃个骨肉不剩……”
  说到这里,奢飞虎眼睛闪过阴寒杀机,叫王学善等人都觉得身上一冷,才想起奢飞虎本人就是战场上的无敌猛将,不禁怀疑那几根绳索能否将奢飞虎绑结实了。
  “王大人,要是杭湖军给连皮带骨头吃下去,你以为接下来淮西军、江州军、淮东军哪一个会先进入江宁?”奢飞虎问道。
  王学善脸色阴晴不定,涉及到这一层次的战略,已经不是他能准确判断的了,但他嘴里又怎肯认输,说道:“二公子袒诚相告,倒不怕泄漏了你家的机密?”
  “哈哈。”奢飞虎又笑了起来,“除了将我交出去,不然王大人的话有谁会信?还是说王大人现在能对江宁防务指手画脚?”
  王学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又不得不承认谢朝忠兵败一事,使他与余心源、王添在许多事情上都失去话语权。
  “说来还真是要感谢王大人您呢,浙西讨招军在徽州准备了大量的粮草一丝都未受损,我奢家大军故而能占着徽州坐观形势发展,即使拖上大半年都不焦急。淮东军也许有这个耐心,江州军跟淮西兵马肯定没有这个耐心,江宁怕也撑不住半年吧……”奢飞虎笑着说话。
  王学善感觉奢飞虎不尽对,但一时想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的确,江州跟豫章正在交战,岳冷秋从江州当地筹不到足够的粮草,只能依赖于江宁供给。其实为了谢朝忠从中路出兵打浙西,江宁从入秋之前就压缩对江州的供给,不要拖上半年,只要再拖上两三个月,江州那边就怕会先撑不住!
  奢家顿兵宁国不前,竟然是以江宁为饵,逐一击破各路援军,王学善心想奢家真是好狠的心,好辣的手段,嘴里却说道:“奢家所想甚妙,但可惜淮东未必让奢家如愿?”
  “淮东未必让奢家如愿,但也必不会让王大人您如愿。”奢飞虎说道:“我看也没有必要做口头之争,只要在杭湖军兵败后,王大人能劝永兴帝离开江宁,奢家便会记住王大人这个天大的人情!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王学善当然能明白劝皇上到淮西避难,对奢家有什么好处:一是皇上离开江宁,会带部分御营军护驾,既削弱守城兵力更动摇军心,有利奢家夺江宁城;其二皇上到淮西,必然将彻底倚重董原,淮东与淮西的矛盾将变得更加深刻而对立。董原到时候为了压制淮东,甚至有可能纵容奢家多喘一口气。
  要是皇上在江宁城里驾崩,淮西、江州以及荆湖、湘州等地论实力都远不及淮东,而宗室诸王论血统,论名正言顺又都不及淮东当下所掌握的太后跟鲁王,除非大家屁股一拍而散,让燕虏打进来,基本上现在就能肯定永兴帝之后就是淮东拥立鲁王,众藩相附的格局。
  届时淮东占据主导地位,奢家的情形只会比眼下更艰难。
  打下江宁城,活捉永兴帝对奢家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是催使永兴帝逃去淮西避难。留下江宁一座空城待奢家去取,才是奢家最希望看到的一步棋。水越浑对奢家越有利,要是淮东、淮西与江州大打出手,奢家的棋就全活了。王学善心里想,这难道是奢家那头老狐狸真正的谋算?果然不愧是跟李卓斗上十年的人物啊。
  “夜色已深,王大人要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杀我灭口或将我交出去,且容在下告退。”奢飞虎说道,见王学善脸色滞在那里,他便运劲将身上绑缚的绳索绷断,朝王超说道:“还烦王少君相送,以免我出去时引起误会……”
  王超看了看奢飞虎,没想到手指粗的麻绳竟然这么不顶用,岂不是说奢飞虎在这室内要取他父子性命易如反掌,脸骇得煞白,又看了看父亲,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你送二公子出去吧!”王学善颓然说道,要舍不得丢下荣华富贵,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做选择,只能冒险一搏。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四章 转机
  浙闽军在宁国停了数日,十三日即分兵一部约三千余众,从宁国开拔,往东北陷广德而后北进,沿石佛山西麓进击建平,攻建平县不得而转进荆邑、长兴境内,沿路大掠,速度极快……
  崇观九年东海寇大寇太湖,太湖沿岸诸府县皆受大创,湖西荆邑,长兴等县一度给破城攻陷,连城纵火,屋舍崩坏,民亡田毁,过了三四年才恢复元气。
  环太湖地区土地肥沃,粮田开发,水利建设最为充分,历来都是江南精华之地,常有“太湖熟,天下足”之美誉,远非林缚治前的淮安两府能比。
  这两年,南面的湖嘉杭三府受战事摧残厉害,元气大伤,平江、丹阳倒是逐渐摆脱战争的阴影,与江宁、维扬两府一起成为江宁政权的重要税赋来源。经过三次加征之后,仅平江府税粮就厘定为一百二十万石。虽说农户承受盘剥极重,却也是勉强没有闹出民乱来,合丹阳、江宁两地,三府每年税粮就超过三百万石。
  即使江宁城守住了,要是来年从三府收不上三百万石的税粮,还要额外补贴钱粮进去赈济扶困,江宁政权也岌岌可危,难以维持了。
  江宁、丹阳、平江三地,除田税,也是官盐重要的运销区,发达的丝织棉纺产业所贡献的市税厘金也是内府收入的重要来源。
  当浙闽军不急于进犯江宁,而有意分兵摧残江南之际,陈西言也没有理由坚持要杭湖军进入江宁城协防。
  十五日,孟义山殿前受封靖阳伯,上护军,辅国大将军,御赐蟒袍,得旨即日返荆邑率杭湖军进驻溧阳,以阻叛军北犯。
  孟义山受陈西言之邀前往江宁面圣,意在进江宁城协防,争御营军都统制的位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心里后悔不迭,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已经容不得他反悔。
  他不来江宁,还可以贴着太湖西岸拖延,跟浙闽军的外围游哨,不痛不痒的打几场小战,作为交待。但他已到江宁,就由不得他再耍滑头,即便是陈西言也是要他尽忠报国的。
  江宁这边下旨后,御营司就签发调令,孟义山签认后,直接派出信使,调动在荆邑东南太湖之滨杨梅岘驻留的万余杭湖军主力即日西进溧阳与赶过去的孟义山汇合。
  溧阳与荆邑相邻,两城相去不过六十里,但战略地形迥然不同。
  荆邑紧挨太湖西滨,可以说是太湖西岸战场的边缘地区,而且在荆邑的南面,是太湖西岭,龙池山,白岘山等山虽然谈不上高峻,但连绵百里,林深、道险,可以阻碍大股兵马从南面进入。杭湖军留在荆邑境内,进可攻,退可守城,守山、守岭,背后还有水军可以依靠。
  溧阳要往西深入六十里,位于太湖西岭的西麓,再往西就是绵延百里,南北向的江南茅山,溧阳正当浙闽军从宁国、广德北进的路口上。
  虽说浙闽军北犯江宁,可以绕过溧阳,从宣州往北先陷溧水,从茅山西麓进范江宁,但奢家显然不可能在攻打江宁的同时,让杭湖军驻守在有如腹背位置的溧阳旁观。
  杭湖军进入溧阳,也意味着浙闽军要么放弃北进的意图,要么就要先将挡在北进路上的杭湖军这枚钉子拨掉。杭湖军西进溧阳的同时,在宁国的浙闽军主力,约两万兵马就像潮水一样的沿着浮玉山西麓涌出来,经广德,建平往北,直奔溧阳而来。
  在沙河西岸的新塘、塞塘、姚家冲等从西南面进入溧阳的隘口连番苦战,损兵折将之后,孟义山认识到杭湖军跟八闽精锐相比,有较大的差距,被迫退入溧阳城被动防守。
  在奉旨挡住浙闽军北进道路的同时,孟义山也期待淮东兵马能早一日进太湖西岸的战场,解溧阳之围。
  溧阳等县虽说处在土地肥沃的太湖沿岸平原上,但立朝两百多年来,除了匪患之外,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虽说溧阳东南有西岭可依,但县城修筑在开阔的平原地区,四下都没有遮拦。而且江南地区素来不重视筑城,溧阳城墙虽说是砖包石砌,但四面甚至都不足一丈高,远远比不上动辄四五丈高的江宁城墙,城外甚至都没有护城河环保。
  见杭湖军给诱入理想的战场,浙闽军由静转动,变化十分迅速,先部两万精锐将杭湖军逼入溧阳城中,又有三万兵马从宁国分作两路:一路万余众,往黟山北麓宣州而去;一路两万往左翼展开,进击浮玉山北麓的天子岗,泗安等地,以防淮东兵马从湖州借道过来解溧阳之围。
  溧阳城墙只能挡小股匪盗入寇,浙闽军在不足丈余的城墙前,驱使民夫甚至不用一日,就堆出四条宽数丈的攻城墁道。
  孟义山率军打桐庐之时,其部就经受相当重的伤亡。得知徽南军覆灭的消息,推测昱岭关会随后有可能失陷,未经休整,孟义山就紧急率部北进临水,观望形势,在昱岭关、徽州失陷之后,孟义山又马不停蹄的率部北进争勤王首功。直至进驻溧阳,杭湖军万余兵马实际都已疲惫不堪,行军途中又数度遭逢雪雨天,将卒所穿布鞋在泥泞里走过,腐烂不少,到溧阳就有不少人冻伤手足。就连箭矢军械都严重不足,粮秣补给也是勒令沿途诸县供给,难以周全。
  面对当前的困境,孟义山最大的依靠就是十四日就确知林缚已经返回浙东,淮东也有数万兵马从闽东返回,休整后不日就将从湖州借道来援江宁,他只要守到淮东兵马来援,溧阳之围即可不救而解。
  奢文庄跨马进入姚家冲,两边都是岭脊,姚家冲正当山嘴,几十户人家聚成一座村落。
  越是匪患严重,战事频繁的地区,村落才越会建成坚固的坞垒。跟多匪菲的闽东地区人家多聚族而居不同,姚家冲数十户人家的屋宅错落有致的分布矮坡脚下,外围没有土墙之类的防护建筑,这也跟溧阳境内治平,鲜有匪患有直接的关系。
  前日刚经过一场战事,村民要么逃亡,要么给强征为民夫随军堆到溧阳城下,姚家冲已无一人,成为浙闽军的一处营寨,也是防备淮东兵马进来干扰溧阳战事的阳后一道阻拦防线。
  奢文庄策马驰上岭脊,眺望东南方向,那边丘陵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谁也不晓得林缚会不会突然放弃打东阳县,就率兵马从那头冒出天际线来。
  奢文庄抬头望去,眉尖压着忧虑……
  在攻陷徽州,打开进犯江宁的通道之后,奢家也仅仅是多赢得一线胜机,还远远谈不上扭转形势。
  岳冷秋在江州、湖口等地留下两万兵马驻守,就率四万江州军水陆并行,沿江东进,但是行速不快,十六日没有进入池州境内,照这速度,最少还需要四天才能进入江宁境内。
  淮西兵马倒是纹丝不动,似乎事前已先受到淮东的告诫。更明确的迹象则是与淮东同一源的东阳府军没有在江宁势危后往朝天荡北岸集结,反而迅速往北面、洪泽浦西南角的石梁县增派守军——淮东真要下决心阻拦董原去援江宁,淮西兵马连渡江都不能。
  北燕去年拿下河南、山东,在徐州受挫后,战略重心就转移到榆林一线,欲从北线打开进入关中的通道。眼下淮西不动,北燕就很难有决心放弃在榆林一线的经营,将战略重心重新移到河淮地区来。
  显然北燕也没有料到浙闽军能如此顺利的从中路打开进逼江宁的通道,消息传往燕京,北燕汗廷即使迅速做出调整战略部署的决定,将榆林一线集结的骑兵调到河淮地区来,也非短短一两个月就能完成调整。而北燕在河南、山东所留的兵力,还不足以捅开从西到东差不多有近二十万兵力的江淮防线。
  只要江淮之间没有大的变故,浙闽大军即便能顺利拿下江宁,也将迎来淮东军、杭湖军及江州军的夹击。算上能从北岸渡江南下参加的东阳府军及庐州府军,以淮东为首,越朝在江宁附近能聚集多达十四五万的大军。
对奢家来说,要不想面临以寡击众的困境,必须要在淮东兵马休整过来北进之前,先将杭湖军吃掉,进一步撼动江宁守军的意志,不花费太大力气拿下江宁城,面对随后赶来的江州军及淮东军才有分而击之、各个击破的可能。
  数十骑从远处驰来,直到近前才牵马而行,从江宁城潜出的奢飞虎,到溧阳后即换上甲衣,走起路来锵铿作响,走到奢文庄前,说道:“孩儿幸不辱父帅所命,王学善愿为我奢家内应,随机策应行事……”
  “好。”奢文庄兴奋道:“当杭湖军败灭于眼前,看永兴小儿还有没有勇气与江宁城共存亡!”
  永兴帝要没有跟江宁城共存亡的勇气,出城北逃,自然是其唯一的选择。
  很显然,不仅永兴帝很可能没有跟江宁城共存亡的勇气,江宁城里大小官员能有这个勇气的,也绝不可能是多数。当然,要是没有人起头,没有响应,即便永兴帝有心逃往淮西避难,也很可能会给陈西言、林续文等人劝诅。奢文庄是希望王学善在关键时刻,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只要永兴帝有了逃意,江宁再为此吵作一团,不管永兴帝逃没逃成,都能最大限度的撼动江宁守军的意志。
  奢文庄想到有可能较轻松拿下江宁城,算是心里稍安,转念又蹙着眉头说道:“永兴小儿想逃,多半能逃掉,他也不会傻到往淮东的牢笼里钻,但防不住淮东可能会派兵船主动去‘迎驾’,问题还是会很棘手啊……”
  江宁城有水门跟城北的朝天荡相通,从水门坐船出城,就直接进朝天荡逃往北岸,对永兴帝来说,也是最安全的一条逃生路线,远非当年崇观帝从燕京突围能比。
  当然了,要是岳冷秋赶来及时,永兴帝也会进江州军中避难。无论永兴帝是落入岳冷秋的手里,还是董原的手里,对奢家来说,区别不大,唯一希望的就是永兴帝不能落到淮东手里。
  “韩宾已作了王学善的随扈,淮东真要去‘迎驾’,场面必然混乱,只要王学善出现在永兴小儿的身边,韩宾就有机会出现在永兴小儿的身边。实在不行,也就只能行此下策!”奢飞虎咬牙说道,他在江宁城里,这对个情况有所考虑。
  “嗯……”奢文庄点了点头,“也只能这么安排,毕竟不能事事都谋算如意。”想韩宾得手的可能性不高,但也聊胜于无。
  奢文虎这时候单膝跪地,说道:“孩儿有一请,还要父帅允许。”
  “你说。”
  “攻打溧阳城,孩儿愿为前驱,为父帅先登城头!”奢飞虎毅然说道。
  江宁一役,浙闽能否扭转形势,就在于能否在淮东兵马主力北上之前,又快又狠的吃掉杭湖军,攻城陷敌,撼动江宁的守城意志,非要用猛将与死士不成。
  奢文庄点点头,说道:“好吧,你自己去找田常,希望你能从小校再积战功站起来……”
  “谢父帅成全!”奢飞虎说道,站起来率随扈往北去寻田常。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五章 警告
  陈明辙站在船头,看着江天云阔,压在心头的忧虑始终难解半分,低垂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心头,天色阴霾得似要下雪。
  杭州已好几年都没有见到雪了,陈明辙看了看天,看着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心头忧虑更重,雨雪天气,淮东兵马北上更快不起来。
  萧山虽在钱江南岸,但历来都隶于杭州,也是淮东出兵收复萧山,而杭湖军要借淮东水军一起对抗钱江上游的浙闽军,才暂时将萧山划归浙东制置司辖制。
  在南屏山南麓以南的江面上,数十艘特制的无舱平头船下锚锁,用铁链连起来,铺以栈板,形成一座宽丈余,长达四里的浮桥,横跨在钱江之上,将杭州与萧山连接起来。一队骡马正驼运物资,从萧山渡江往杭州而去。
  林缚到萧山后,十三日就派人到杭州交涉,欲从杭、湖借道援江宁。
  也不单纯是借道过境的问题,走陆路穿过杭湖进入江宁,数万兵马的后勤补给是个大问题,林缚意欲由淮东军直接接手湖州府长兴县的防务。
  当浙闽军从徽州缴获得充足的原本属于浙西招讨军的物资之后,淮东军仓促进入浮玉山北麓,将会处于极不利的地位。长兴县位于湖州府西北部,紧挨着太湖,淮东粮草可以直接从崇州发动,从暨阳进太湖,运抵长兴县,以长兴县为后勤中转基地,将能有力地支持淮东兵马在浮玉山北麓到茅山一线等广阔区域跟浙闽军周旋作战。
  但在林缚这个要求面前,不仅在孟义山离开之后,主持浙北事务的杭州府通判,杭湖军观军容使王约犹豫了,即便留守杭州杭湖军副将陈华文一时也犯迷糊,没有站出来支持淮东军的这个要求。
  杭州那边闭门讨论了一天,决定派兵马与淮东军共守长兴县,还提出要派官员随行监督淮东兵马的过境。派官员到萧山见林缚时,林缚发了脾气,直接将杭州所派官员轰赶回来。
  孟义山奉旨领兵进守溧阳,形势对杭湖军才陡然严峻起来,淮东兵马要是不能及时北上,杭湖军万余疲兵,将要在太湖西岭与茅山之间独自抵挡浙闽军的兵锋。
  孟义山与陈西言的私函传到杭州,传到陈华文的手里,已经是十六日,而在次日,杭湖军就在溧阳南姚家冲、塞塘等地与浙闽军接战连番失利,被迫退守无险可守的溧阳。到十七日,陈华文才拿孟义山的信函,硬逼着王约低头,同意无条件将长兴县交给淮东军接管,但是已经浪费了最宝贵的四天时间。
  十八日,淮东军三百余哨骑先行北上,刺探浮玉山北麓的敌兵部署,既而使张季恒率一旅步甲,两营轻骑为前驱,渡江北上,先去长兴接管防务,扫清淮东兵马主力北上的障碍。
  由于从杭州往北沿县驿铺根本没有做五六万兵马过境的准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九日虽然是阴雨天气,但好在入冬后雨势不大,淮东军辎兵部队还是动用大量骡马驼运部分物资,跟在前驱部队之后北上。但主力兵马却无法在这样的天气开拔。
  陈华文留在杭州走不开,甚至还要防备浙闽军从独松关、千秋关打出来袭安吉、临水,要盯着那边的防务,更担心淮东兵马拖延——淮东兵马拖延一天,守溧阳的孟义山就多一分威胁。虽说孟义山贪功之举,陈华文心里也有所不喜,但孟义山要在溧阳给浙闽军灭了,损伤的将是杭湖军及陈西言派系的整体实力,也绝非陈华文所愿意看到。
  赶着陈明辙从嘉兴到杭州,陈华文只能让陈明辙到萧山走一趟,跟林缚见面。
  陈明辙在南屏山渡口乘船渡江,在陆上倒不觉得风大,上船之后,就觉得浪涌波摇,便是远处的浮桥,也给吹得随江浪而左右晃动,常常要用两三个人拉住骡马牲口过桥,才不致让骡马受惊将整个渡江过程打断。
  南岸渡口,遍地都是军营。一座接一座,一直到萧山北城外,也看不出淮东到底在萧山集结了多少兵马。
  淮东派了官员,陈明辙随之进了萧山城,正赶上林缚风尘仆仆的从南门进城。在进行辕前跟陈明辙遇上。林缚执鞭坐在马背上,望着陈明辙,笑道:“明辙怎么有闲工夫到萧山来?”
  “义山将军在溧阳与敌接战不利而给困,盼望淮东兵马过来解围。”陈明辙作揖行礼,如今林缚的地位已经远非他能比,说道:“杭湖军就那些点底子,经不过折腾,还请彭城公施以援手!”又从怀里掏出陈西言写给林缚的私信,“这是陈相给彭城公的信函……”
  林缚翻身下马,将马鞭跟马交给随扈,接过信件,在辕门前就拆开来看,字里行间能感受到陈西言思竭力疲仍然要为朝廷耗尽心血的赤诚之心。
  林缚将信收好,心间感慨万分。
  陈西言不能说德行没有一点瑕疵,当年为争相位,甚至不惜纵容曲家通匪也要置顾悟尘跟他以死地以抹污楚党,这种手段非但远谈不光明,甚至可以说毒辣得很。但陈西言出任首辅之后,又甚少有什么私心,无时不在殚精竭虑的去稳持元氏的半壁江山。也许在陈西言心里,为了大局,可以不择手段,这点倒跟汤浩信颇像,叫林缚对陈西言也难念旧仇。
  “本有一部兵马今夜就会过江北上,看这天气,怕不能成行……”林缚抬头看了看天,也不说什么。
  陈明辙也不好说什么,浮桥本来就陡窄,他亲眼看过,给风浪吹打得摇晃不休,要是夜里下雨或下雨,根本不能让大股兵马通过,即使舟船相渡,没有足够的舟船,想要将四五万兵马渡过江,要远比走浮桥为慢。
  林缚邀陈明辙同他并肩往行辕里走,边走边介绍淮东的出兵计划,说道:“只要明天不是大雨天气,我再派出九千兵马,接下来,我就会亲自率两万余步甲以为中军,后军还有两万步甲及辎兵待发。不过等淮东兵马主力沿太湖西岭南麓西进,应该是在二十八日之后,孟义山在溧阳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从萧山渡江去溧阳,曲折约有四百多里地,在浙闽军约有两万兵在浮玉山北麓展开拦截的情况,林缚计划不到七天走完,速度不可谓不快,关键是孟义山能不能在溧阳撑到淮东兵马主力赶到。
  陈明辙心里也有担忧,但在林缚面前不会露怯,也是怕林缚更有借口拖延出兵,孟义山在溧阳的处境更危险,只是说道:“陈相一直都说,彭城公是重情义、顾全大局的人,朝廷危恶,彭城公必是朝廷所能倚重的中流砥柱……”
  “我素来是敬重陈相的,哪怕陈相明知道淮东担忧江宁事变早在半年前就努力在海陵凑出一万兵马,陈相最终也是希望杭湖军先进江宁了,我并没有什么怨言!哪怕陈相朝忧暮惊,担心我会做曹操,我对陈相也没有什么怨言!陈相有意想用董原、岳冷秋制衡淮东,我对陈相还是没有什么怨言!”林缚直接领陈明辙走进官厅,看到陈明辙听他嘴里吐出“曹操”二字,身子明显一颤,站在门口,面不改色地说道:“即便有种种不公跟猜测,我对朝廷赤诚不改,忠心如故,想必陈相也是如此,这也是我敬重陈相的地方,此谓‘宠辱不惊’也。
“然而再多宠辱不惊,也挡不住君臣相疑。想入秋之前,陈相在殿前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能阻挡皇上亲手将大好形势葬送的决心。孟义山率杭湖军北上,意在进江宁城协防,即便是有些私心,但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赤诚一片,想来陈相也是这个意思。然而得来什么结果?一万江南勇卒硬给皇上送到奢家的刀口之下!奢家正苦求不得分而击之、各个击破的机会,淮东兵马未动,杭湖军又主动送到刀锋之下,奢家怎么可能心慈手软?”
  陈明辙愣站在那里,他以为林缚即使有野心也会有所掩饰,哪里想到他竟然丝毫不掩饰的指责永兴帝的过失?
  “皇上之失,就在于前怕狼后怕虎,优柔寡断其实难断的性子,将所有唾手可得的胜机及转机,都逐一亲手葬送掉,诚斯痛哉!”林缚不管陈明辙的脸色如何,自顾自地说道:“明辙兄,你以为我所言对否?”
  陈明辙勉强一笑,说道:“彭城公所虑,非明辙所能及也……”
  “你也不用在萧山盯着淮东兵马开拔。”林缚说道:“我最迟后天就过江去,对明辙兄,我不会随便爽言的。你信我一遭,杭州那边,还要明辙兄代为协调……”
  林缚已经将话说得这么死,又没有留客之意,陈明辙也不能死赖在萧山不走,与傅青河、宋浮、高宗庭、梁文展等人见过一面后,又匆匆渡江返回杭州去。
  过江时,雨夹雪从天而降,陈明辙心里更悒郁、忧虑,这种天气,淮东兵马即使开拔,速度也会远慢于平时,只希望溧阳也是雨雪天气,能阻挡一下奢家对杭湖军的攻势。
  孟义山率部北进,粟品孝也率一部水军北进太湖,陈华文担当起留守的责任,近万兵马主要驻防在富阳、临水、安吉一线,他本人则在杭州,协调淮东兵马过境的事情。
  看到陈明辙冒雨雪夜归,陈华文急切问道:“淮东兵马何时能开拔?”
  “明天只要不是大雪天气,就会有近万精锐北上……”陈明辙在萧山只匆匆吃了几口饭,身上也给雨雪濡湿,进城到陈华文在杭州的府上,又冷又饿,他也是堂堂正五品的嘉兴知府,也太落魄了些。陈明辙将林缚答应的出兵计划,如数说给二叔陈华文听,又将林缚对近来形势判断的一些话,也如数相告,问道:“二叔,你说林缚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思?”
  陈华文沉虑片刻,吸着凉气说道:“林缚这番话怕是说给我们陈家听的!”
  陈明辙一直都没有往这上面去想,经二叔陈华文一提醒,心想,可不是嘛,林缚实实在在的是警告陈家不要优柔寡断,将眼前陈家所面临的大好形势葬送掉!
  陈明辙脸色煞白的呆坐在那里,一言不语!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六章 叔侄夜话
  杭州夜雪,夹有雨声,华堂之下,明烛高照,仆役、侍女都给遣下堂去,在外面侍候,陈华文、陈明辙叔侄二人对案而坐。
  陈明辙席地而坐,满脸苦涩,抬头看到二叔陈华文两鬓夹有霜发,说道:“二叔两鬓都生华发了……”
  陈华文勉强一笑,说道:“前年就有了。我长白发还属正常,你看看你,都还没满三十呢,两鬓的白发可不见得比我要少。”
  陈明辙苦笑一下,这两年于国于家发生这么多事情,劳心劳体,由不得人半分悠闲,哪里还能计较长白发之事?问道:“孟义山那边当真是来不及救了?”
  “奢家在宁国的五六万兵马都涌了出来,这架式确是要赶在淮东兵马北上之前,将孟义山吞掉。”陈华文说道:“领兵这些年来,我也算能知道一些道理。奢家的老巢都给淮东端掉了,换作别人,人心跟士气早就垮掉了,但是浙闽军在大青溪、昱岭关、徽州接连获捷,硬是将人心跟士气聚拢起来而不散掉,这也就是所谓的哀兵吧!哀兵必胜,但哀兵不可长持,奢家必然要在这股气泄掉之前,在江宁或在江州取得大的突破。奢家穷凶极恶,铆足了一口气不泄,是在搏命啊……淮东兵马似快还缓,岳冷秋又何尝不是如此?江州军十四日就进入池州境内,但今日又行到哪里?说到底都不愿去硬碰搏命的浙闽军,偏偏孟义山撞了上去!”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江宁势危,杭湖军由朝廷供养,焉能退缩不前?”陈明辙知道说这样的话有些意气了,但从萧山回来就有一股气郁积在心里,不说不爽快。
  “话是这么说不假,孟义山是有些贪心,但他没有异志,对皇上也是忠心。这个,其他人不清楚,你跟我是清楚的,但奈何江宁城里一些人将杭湖军当成外兵来防备!”陈华文说道。
  陈明辙心里发苦,听二叔的意思,也是判断孟义山坚持不到淮东援兵赶到。
  陈华文继续说道:“谢朝忠去徽州之前,形势多好?徽州既败,杭湖军若能入江宁协防,江州兵与淮东兵马从两翼徐徐接近,形势也不会一泻千里。我眼下就担心孟义山要在溧阳给打溃,而江州兵与淮东兵马又不能及时进入江宁外围,江宁能不能守得住?”
  “二叔留守杭州,是不是一开始就有所忧虑?”陈明辙问道。
  陈华文说道:“这些年来,淮东崛起就在眼前,淮东在谢朝忠去徽州之前,就指出种种弊端,皇上充耳不闻,我能视如无睹吗?”
  陈明辙说道:“我终于能明白,父亲为何能放心将海虞子弟交给二叔了。”
  “我只是胆小一些,务实了一些,并无他长,论文章、才华远不及明辙你啊。”陈华文长叹道:“我想陈相也是见淮东有所预而无所备,才不敢急着调淮东在海陵的兵马进江宁的。”
  陈明辙默然无语,淮东若真对今日之形势有所预料,却不做什么防备,心思就不难揣测了。世人却无法指责淮东。一步步好棋给皇上一手下臭,这笔烂帐总不能算到淮东的头上,但是淮东的算计之深,总叫人后背生寒。
  “淮东会废帝吗?”陈明辙无意识的压低声音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陈华文摇了摇头,说道:“江宁城若能守住,有陈相在,岳冷秋的江州军也能及时进入江宁外围,情况不至于那么糟糕。皇上虽说下了几手臭棋,但也没有失德到天怒人怨,淮东还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废立的事情。至少在岳冷秋、董原之前,淮东会有所妥协,日后朝堂之上还有好戏可看。倘若江宁城不守……”
  陈明辙点了点头,心情很沉重。
  江宁城不守,皇上要么与城共亡,要么弃城而逃。作为失都之帝,失国之相,剩下的御营军必然也会伤亡惨重,淮东即便不兴废立,皇上跟陈相也将失去话语权,朝政自然只能由淮东来把持。
  当然,淮东要把持朝政,还有些因素要摆平,比如杭湖军的残余兵马,比如岳冷秋,比如淮西董原,比如荆湖胡文穆。
  孟义山所部要是在溧阳大败,杭湖军残部就以陈氏为首的海虞军及粟品孝的白淖水军为主,总兵力也就一万五千多人,特别是打桐庐时,粟品孝所部水军减损甚重。
  想到这里,陈明辙又说道:“粟品孝那边,淮东也应该派人去联络了吧?”
  陈华文点点头,说道:“林缚既然都在你面前说这么重的话,粟品孝那边怕是已有默契了……林缚到萧山已有八天了,不可能一直都处置大军开拔的事情。”
  粟品孝原是太湖水寨势力首领,最终太湖水寨势力能形成白淖军并于崇观十一年融入海虞军,陈相支持是一方面,但林缚也功不可没,陈明辙对这里面的情形是一清二楚的。
  吴党与白淖军虽然都扎根于吴地,但还是有所区别。白淖军主要来自于底层,吴党则是吴地乡绅势力的代表,要说对白淖军的影响,也许淮东要更深一些。
  除了林缚早年在太湖区域的活动,包括暨阳血战,使得林缚本人在太湖沿岸诸县都有很高的威望外,其后林缚在崇州大搞建设,从太湖沿岸诸县购入大量的物资,主要就是通过集云社以及跟白淖军相关的水寨进行。粟品孝与白淖水军诸多将领都出身草莽,对朝廷的忠诚不比士绅。而且这些年来,朝廷跟淮东的表现,也许江宁城里的达官贵人坐井观天,粟品孝及白淖水军的将领应该清楚得有如自家饮水入肚一般。
  陈明辙心想,二叔说粟品孝跟淮东有所默契,怕也只是将情形往轻里考虑。
  如今粟品孝率白淖水军残存兵力进入太湖,说是协同孟义山作战,但孟义山奉命西进溧阳之后,粟品孝的水军也还留在太湖里。要是粟品孝已经跟淮东形成默契,淮东又派兵马去接管长兴县的防务,也就意味着太湖实际上已经给淮东控制在手里了。
  要说淮东对白淖水军的影响极深,陈家又何尝能摆脱淮东的影响?
  江宁这两年多来,要维持数十万军队,成千上万官吏及内廷的供养,不断对平江等府加征重赋,平江虽然富庶,但民众也不堪重负。也不是没有闹出民乱,但跟以往环太湖沿县仅有宁海军一镇不足万余兵马不同,杭湖军最盛时有六万兵力,民乱刚起头都能及时扑灭,所以都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孟义山要是在溧阳给灭,杭湖军也将衰弱到极点,即使淮东没有野心,仅靠杭湖军残余兵力,还有没有能力压制环太湖诸县那即将沸腾的民愤?
  早年淮东通过“生丝折米”贸易,就将海虞军的军粮供应绑到淮东的身上。浙北制置使司改编御前杭湖军之后,杭湖军的钱粮由军领司统一支度,才算摆脱淮东的控制。然而战乱仍频,生丝在江淮地区的价格持续下挫,利润高的海外生丝贸易又牢牢的控制在淮东手里,陈家虽然拥有二千余顷桑园,但日子极不好过。
  以往一亩桑园的收成,堪抵两亩、三亩粮田,平江也因此能富甲天下。如今一亩桑园的收成,远比不上一亩粮田,但在一亩桑园上投入的劳力,要比种稻麦为多,而江南米价一个劲地上涨。海虞县逾十万桑农、织工,再加入大量的躲避战难的流民,已经成为一柄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的利刃。
  这个危机要是求助淮东,好解决得很。一是淮东往海虞等地大量输入粮食,抑制米价;一是淮东提高对海虞等地的生丝及其他织品的收购价格,或者淮东将海外生丝贸易放开一个口子让平江府的生丝、丝绸商参与进去。
  宁鲁之争后,与海虞仅隔东江的虞东置县划入淮东治辖,王成服任知县,修堤垦田,虞东粮田从四十余万亩猛增到上百万亩,仅虞东县增产的粮食拨入平江,就能极大缓解平江府的粮食危机。
  平江府是吴党的最重要的根基之地,淮东有什么理由替陈家解除危机?
  陈明辙心里真是痛苦,当年就应该早下决心毁桑种粮的,也就不会像今天这般被动。
  要是将林缚今日在萧山所说的那番话理解为最后通牒,陈家不屈服,淮东很可能会用手段加剧平江府眼下所面临的危机。一旦环太湖沿岸卷起大范围的民乱,而杭湖军无力镇压,也就无法阻止淮东兵马公开进入了。
  陈明辙神色痛苦,叫他背叛陈西言,心头是万万不甘。
  陈华文叹道:“陈相殚精竭虑,用董原出镇淮西,用岳冷秋出镇江州,本是一盘好棋。奈何陈相的苦心仍给皇上视为心存异志,才造成今日之糟糕局面,又能怨得了谁?”
  “我……”陈明辙心里苦不堪言。
  “你回嘉兴吧,林缚后天要来杭州,我率一部兵马随同去援江宁,富阳那边就请淮东军协守……”陈华文说道。
  陈华文率军随行,也是就表示共进退的意思,但也不会急于表态。若是孟义山在溧阳守住了,抑或岳冷秋先一步进入江宁城,陈氏还是有其他选择的。
  陈明辙颓然点头,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七章 太后是棋
  从奢家陷徽州,兵锋直指江宁,也就过去十数天的工夫。
  当世通讯主要依靠人行马走,十数天的工夫,消息也就堪堪能传到燕京去,江淮大地倒迅速掀起轩然大波。消息传到崇州,商旅及普通民众也是一时呆愣,也是惊慌失措。
  所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民众哪里知道淮东为应对当前的局面早早做好诸多的部署?在大多数人的心里,江宁若毁,帝室崩亡,即使淮东兵马再强盛,也独木难支,又怎能不恐慌?
  崇州留后秦承祖根据林缚签发的令函,直接将早先就调到崇州附近部署的九千工辎营军进入崇州,宿卫崇州的步军司津海军第一旅及靖海第三水营第五旅,将原卫戍崇州的六千兵马扩编到一万五千人,除了对崇州新城、旧城等要冲之地加强戒严外,也加强进出淮东商旅的管禁。虽说无益于消除普通民众的恐慌情绪,但至少也将崇州及周围的局面,牢牢的掌控起来。
  崇州旧城里也是人心惶惶,左贵堂跨步刚进王府大门,苗硕就从里间迎过来,张口问道:“可有什么新消息传来?”
  “茶楼里都说孟义山率杭湖军在溧阳给奢家围了水泄不通,有说孟义山已经投了叛军。杭湖那边是连日大雪,将淮东兵马拦在萧山,又说淮东兵马已经北上,在长兴跟奢家打上了。董原那边倒没有什么动静,或许有什么动静也没能传过来。岳冷秋率江州军说是早出来了,只是走到哪里,各种说法都有,就是离江宁都远。又说奢飞熊在豫章出兵打江州,岳冷秋又率兵退回去了。北面的胡人也蠢蠢欲动,一波波的骑兵正在打涡阳,又说陈芝虎率兵在打河中府……总之乱糟糟一团,茶楼里说什么的都是,也不知道该信谁?”左贵堂说道:“要真想知道什么消息,太后派个人直接去军司衙门去问话,想来淮东军司也不会搪塞不说……苗大人,你说太后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
  “太后怎么想,我们做奴才的怎么能瞎猜?”苗硕说道:“不多说了,太后跟王爷在里面等着听候消息呢!”
  左贵堂还想说什么,看到长史高强从走廊拐角露出头来,便闭口不再说什么,跟着苗硕往里走。
  自从林缚上回来访后,王府内外的防卫全部由淮东军司接手,王府里的大小事务实际上都由秦承祖直接掌握,高强这个长史自然就成了摆饰,左贵堂、苗硕等人虽说处境不见得变好,但也不用再看高强的脸色。
  高强看着左贵堂、苗硕避着他走,心里不是滋味,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跟过去。
  走到东厢院月门前,左贵堂回头看向高强,问道:“高大人有什么事情要启禀太后的?”
  “高强也在外面?”梁太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说道:“一起进来吧!”
  左贵堂才不吭声,任高强随他们走进东厢院。
  梁太后坐在东厢院的角亭里,海陵王元鉴海、王妃田氏及阳信公主元嫣陪在一旁。
  角亭四面漏风,地势是在院子里最高,海陵王的脸都有些冷得发青,苗硕见这情形,急着走过来,说道:“老祖宗呢,外面风这么大,老祖宗的身子可经不住这么吹!”
  “胡说八道,哀家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梁太后精神抖擞地说道:“屋里太闷,哀家想出来透透气,这风才多大,可没有什么不经吹的。”
  元嫣陪坐在一旁,心里也觉得奇怪,太后到崇州后身体一直不好,整日都在房里,不敢出来走一圈,这几天精神却是出奇的好,身子陡然也利落起来。元嫣心里担心是回光返照,但太后数日来胃口也好了许多,身子的的确确是陡然好转过来了,便连眼神也好了许多,只是每天催促着左贵堂跟苗硕轮流出去打探消息。
  梁太后不肯回屋里去,硬要坐在风头里,大家也不好劝。苗硕心头发酸,要不是落到今日的困境,即使在天寒地冰的燕京,太后要到户外走动,花团锦簇的围幛搭起来,再填些火盆,户外也会温暖如春,哪里需要在这刺寒的角亭里吹冷风?
  左贵堂将他刚才从茶楼里听到乱七八糟的消息,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
  茶楼里众口相传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三分真七分假,还是人心惶惶之下的夸张。
苗硕说道:“众说纷纭,也不晓得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崇州的天这些天都好好的,虽说有些冷,也都是大晴天,偏偏杭湖连日大雪,这天也是奇怪……”
  元鉴海对从茶楼听来的消息也是真假难辨,但是苗硕的话也说中他的想法,他多少也怀疑林缚有在萧山拖延着不肯发兵。
  梁太后微微眯起浑浊的昏花老眼,只说道:“要多些耐心,形势也许没想象中那么坏。不过各地的塘报这时候也大半都停滞了,大家对这场危机一时间都应付不及。真要想知道准确的消息,都不如直接去问淮东军司衙门。”又看向长史高强,“高强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太后所言甚……是。”高强小心翼翼地回道,暗道,太后莫不会叫我去南面找秦承祖问消息去吧?
他虽然也很担忧当前的局势,他是江宁宗人府所派的官员,江宁要是给攻破了,他夹在海陵王府与淮东之间,里外都不是人。但是要高强直接去新城向淮东军司衙门打探消息,他心头也是发忤,淮东为什么要将准确的消息告诉他?
  这会儿守门官进来禀告:“建安郡君顾氏,说是要过来给太后、王妃及阳信公主请安,特遣女官过来听候召见……”
  林缚得封彭城郡公,刘妙贞得封谯国夫人是为殊例,建安郡君才是顾君薰作为正室所得的封号。顾君薰从来都没有登过海陵王府的门,当初梁太后与海陵王到海州来,顾君薰当时也因为顾家卷入宁王之争而自贬出宅,所以没有到梁太后面前问过安。梁太后这两三年在海陵自然不可能自讨没趣的去召见林缚的妻妾。这会儿顾君薰突然遣女官过来要来请安,意味自然深远。
  林缚在萧山督战,虽然崇州的军政事务都有专人,但在梁太后面前,也只有顾君薰能正式的代表林缚,换秦承祖或林梦得过来,都不合适。
  苗硕与左贵堂等人面面相觑,高强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强烈的信号。海陵王元鉴海“蹭”地站起来,仿佛坐榻上撒了钉子叫他无法安坐。海陵王妃田氏有些搞不清状况。元嫣却若有所思,比起别人所想,她也许更单纯的想看看林缚的妻妾是什么模样。
  梁太后倒还镇定,让苗硕出去将顾君薰派来的女官请进来。
  等了片刻,元嫣看见一个身姿丰亭,容貌明艳的美妇人盈盈走回,敛身给她们请安:“妾身林室人顾氏给太后、王爷、王妃、公主请安,建安郡君得知太后身体小恙,心里念挂,欲来问安,特请太后恩许……”
  “建安郡君有心了,哀家身子倒也无碍,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彭城公的家眷哀家到江宁也没有见过。要是愿意,午后陪哀家一个老太婆热闹热闹,那是再好不过了。”梁太后说道,算是答应顾君薰的求见。
  待顾君薰派来的人走后,梁太后问苗硕:“这个林室人是谁?林梦得的妻室?”
  室人是县君之封,冠林姓是夫姓,梁太后一时也想不起这个美貌妇人是谁来。
  “似乎是顾兵部的侄女,林相的姨娘,与彭城郡公的正室是堂姐妹……”苗硕说道。他早年主持虞东宫庄,就跟崇州挨着,对崇州的各种复杂关系了解颇多。
  子称父妾为姨娘,这女子既然是顾悟尘的侄女,与林缚的正室为堂姐妹,出身自然不凡,为何又甘屈为林续文之父的妾室,叫院子里许多人都想不明白。不过林续文为当朝副相,堂堂正二品文官,其母早逝也要追封郡君,他的姨娘封为县君倒也合乎规矩。
  “哦!”梁太后应了一声,也没有多想。
  元鉴海倒有些迫不及待的对高强说道:“高长史是不是可以请安了?”言语之间就要将高强撵走,免得妨碍他们说话。
  高强晓得之前待海陵王及太后太恶,很难挽回什么,只能请安退出去。
元嫣与海陵王妃田氏也要告退,梁太后跟元嫣说道:“嫣丫头留下来替我捶捶背……”
  元嫣满脸疑惑,心道太后跟叔王有什么事情多瞒着她,这会儿怎么又要她留下来?
  海陵王也不明所以,但待其他无关人等离开,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老祖宗,照这个形势,是不是说江宁可能就守不住啊?”
  左贵堂、苗硕都清楚要是江宁城给叛军破了,带给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有些疑惑,但是从没有露面的林顾氏都要来给太后请安,可不是说林缚也在为立新帝做准备?
  从栖息茅舍,忍饥受寒,甚至给蕞尔小吏欺负的落魄王爷,到有可能一举登上九五之尊的龙椅帝位,换了谁能坦然待之?
  左贵堂、苗硕这些年来也跟着吃了无数的苦头,想到有可能跟着一起“得道升天”,心里也难按捺不住激动。
  “这王府里谁都不懂兵事,江宁能不能守住,谁晓得?不是传来消息说,江宁好差不差,还有四万兵马守着?总不能像纸糊的那般一捅就破。再者江宁即使守不住,江宁就挨着扬子江,宁王要是与群臣逃出来,也是来得及的。”梁太后说道:“要是宁王还在,淮东硬要推你坐上那个给火烤得炙烫的椅子,你心里好受?”
  苗硕心头一惊,要是江宁城破,永兴帝或崩或俘,淮东拥立鲁王是名正言顺之事。要是宁王还在,淮东妄动废立,鲁王即使坐上龙庭,也只是淮东手里的棋子跟傀儡——这两者的差别就太大了。
  “依我所看,淮东也是在做两手准备。林缚这人野心肯定有,但观其行,他还是知礼义廉耻的,断不会轻动废立之事。”梁太后说道:“鉴海啊,还是要少安毋躁!”
  “怎么能稍安,怎么能勿躁?”元鉴海也不由急躁起来,站起来激动地说道,整日给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给一个葺尔小吏欺负不敢吭声,还时刻都担心宁王何时会派人将他们杀了以绝后患,即使做淮东的傀儡,至少也是坐在龙庭之中,龙椅之上,两者天差地别。他说道:“只要坐上那个位子,这天下还是大越的天下,臣民还是元氏的臣民,也还轮不到淮东一手遮天!”
  梁太后看着元鉴海如此激动,心里莫名有些怜惜,要他稍安静下来,说道:“你越是如此,林缚越可能按兵不动,我们就越是他手里的棋子——只是之前我们是闲棋。接下来,我想不管江宁能不能守住,抑或宁王顺利逃脱巡狩淮西或江州,我们也不会再是闲棋了。当初费尽心机来淮东,可不就是等这一刻吗?一定要耐住性子啊!”
  苗硕倒是听明白了,说道:“老祖宗深谋远虑。”
  “哀家什么深谋远虑啊……只要林缚有野心,哀家跟鉴海就有些用处,总比两年前跑到江宁送死强些。”梁太后说道:“我想着啊,御营军一败再败,杭湖军也是一败再败,这次即使是江宁守住了,淮东兵马也不会老老实实的从江宁退出来。但这名份的事情很重要,林缚也不敢不顾,他总不能在庙堂之上,事事都硬邦邦地叫宁王看他的脸色吧?哀家跟鉴海就多少比以往多了些用处……”
  左贵堂也想明白过了,御营军不堪一击,淮东兵马进了江宁城,就能掌握江宁的防卫,林缚有林续文、黄锦年配合,差不多就能把持朝政。但陈西言等官员未必就肯对淮东低头,而岳冷秋、董原又非没有一点对抗淮东的实力。要不想闹得四分五裂,所以大家都还得照着规矩来,
淮东需要的规矩是什么,淮东需要的规矩是永兴帝虽然是九五之尊,但在太后、海陵王面前也得“尊老爱幼”。
  再说本朝以来,就有兄终弟及的先例在,永兴帝的子嗣还年幼,永兴帝要有什么意外,海陵王即位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唯有太后跟海陵王一起去了江宁,永兴帝才会比较老实的放手让淮东把持朝政。即使陈西言等人对淮东有什么意见跟质疑,淮东也可能将太后推出来搪塞。
  林缚要不想妄动废立惹来骂名,除了控制江宁防务之外,太后与海陵王将是他把持朝政最重要的一步棋。
  元嫣有些事情能想明白,但心里厌倦了帝王家的尔虞我诈。皇上是她的堂叔,却恨不得要置她们于死地,而这边众人也根本就不关心江宁的安危,恨不得皇上陪着江宁城一起葬送。
  “嫣丫头……”梁太后唤道。
  “啊。”元嫣惊回神来,问道:“老祖宗什么事情吩咐啊!”
  “要是让嫣丫头你到彭城公府上学做事情,会不会委屈了你?”梁太后问道。
  “啊?!”元嫣先是一愣,继续想明白太后的意思,林缚要利用这边,这边未尝没有利用林缚的心思,只是之前没有机会,这时候一有机会,太后就急着要拿她当棋子丢出去。元嫣满心委屈,却又不得不答应,“元嫣一切都听太后的安排。”
  “我看刚才来的那个林室人倒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你要是跟她多接触,能学很多事情。”梁太后能看出元嫣心里的不愿意,而且让堂堂公主频繁出没林府的内宅也太不合规矩,但是她手里能用的棋子太少太少了,眼下头痛的是借用什么名义,听上去合乎体面。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八章 交易
  午后阳光和煦,使得呼呼刮来的北风感觉上也没有那么寒冷。
  穿着铠甲的骑队护送着马车,在铺着石炭渣的官道上驰行,包铁的车辙压着路面嘎吱作响。
  马车遮着绒布帘子挡风,顾君薰与顾盈袖挨着而坐,顾君薰担忧地说道:“听说太后是个很厉害的人,怕是不那么好相处吧?”
  “即便是头老虎,也快老得掉牙了。”顾盈袖午前到海陵王府见过梁太后一面,印象算不上深刻,见顾君薰忐忑不安,笑道:“海陵王妃倒是很温和的样子,不应该难相处。当年阳信城头的那个小女孩子,也长得亭亭玉立了,好歹也是个公主身份,听说前段日子吃了不少苦头,整个海陵王府都给长史高强欺负得厉害,这大概也就是‘褪毛的凤凰不如鸡’吧……你如今是堂堂彭城郡公的夫人,可没有什么好胆怯的。”
  顾君薰笑了笑,旧城里居住的几个女子,身份尊重要算当世女子之极了,但她们到崇州的处境,实在算不上好。顾君薰在崇州要算作女主人,这两年多来,也未曾想过要到太后面前去请个安,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胆怯,她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照相公信里的意思,只要江宁城里不自个儿先乱起来,叛军多半不会强攻江宁,淮东这边真要将太后跟海陵王送进江宁城去,不是要添很多乱子?”顾君薰问道。
  “时机不到,而强取之,是为害;时机已到,而不取之,也没有人会念着淮东的好,更是害。”顾盈袖看问题要比顾君薰务实得多,这也缘于她在林家里那段勾心斗角的日子,说道:“眼下这一切也都是顺势而为。今儿也仅仅是到太后面前请个安,先做些安排,接下来要怎么走,还要看老十七那边打得怎么样?”
  “苏家案子不提吗?”顾君薰问道。
  “老十七说不提,想来苏湄跟小蛮心里也清楚,时机不到啊,也许以后会找个其他借口给苏家平反吧……小蛮也是刚生育,住在宅子里太久,闷气得很,要出来凑个热闹……”顾盈袖说道。
  车马辚辚进了崇州旧城,长史高强,内侍苗硕、左贵堂等人在海陵王府前相迎,苏湄、小蛮也从另一辆马车里下来,与顾盈袖陪着顾君薰一起走进王府东苑。
  海陵王元鉴海露了面便离开,留下王妃田氏及元嫣公主以及长史高强的夫人陈氏在暖阁子里陪同太后接见顾君薰等人。
  梁太后眼神要比以往利索得多,接受顾君薰等人的问安,赐了座,眼睛凑到苏湄、小蛮眼前瞅了许久,叹息道:“像,真像,一晃都有二十年了……”
  苏湄、小蛮这次跟着过来,便想看看梁太后是什么模样,倒也没有想提起旧事,万万料不到梁太后自己先提起来,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旧事不提了,哀家一个老婆子也快入土了,当年的故人也是各自凋零,没有几个人存活在世了。”梁太后哀声而叹,说道:“哀家入土前,会给你家先人一个交待。”
  “太后言重了,社稷家国之前,个人恩怨轻如鸿毛,苏湄怎敢向太后要交待?”苏湄淡然说道。
  恰如梁太后所说,当年苏门案的当事人也都纷纷辞世,日后能有机会给苏门平反,至于追究不追究,倒不太重要了。话题点到为止,也不再往深里说,接下来便扯起家常。
临到告辞之前,顾君薰才提起关键的事情来,说道:“妾身见苑子里也没有几个人手听候使唤,倒想自作主张推荐几个使唤惯的奴婢来照顾太后的起居,还望太后恩准……”
  “那还要劳建安郡君操心了。”梁太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又看向身边的元嫣,说道:“嫣丫头笨头笨脚的,看着林室人的利索劲,便想着跟她学几天的本事,好来伺候哀家这个难伺候的老姑婆子。还要建安郡君勉为其难的收留她几天?”
  顾君薰一怔,林缚要将太后及鲁王接回江宁去,自然不会容他们脱离掌握,这内内外外都要安插信得过的人手,这也是要梁太后及鲁王他们必须接受的条件,谁能想梁太后反过来要将元嫣公主送出来?
  元嫣未出嫁之前伺候太后也是本分,但明面上她是先帝收养的女儿,上一代鲁王之女,总不能公然叫她做女官的差遣,顾君薰一时反应不过来,也不晓得要怎么回应。
  顾盈袖笑着接道:“妾身能有什么本事,太后可是稀罕妾身来伺候?”
  苏湄说道:“许是元嫣公主觉得我们那边热闹些,要过来凑热闹。什么收留不收留的,要是元嫣公主高兴,要过来住几天,我们都巴不得有高兴呢!”
  梁太后笑道:“倒是哀家不会说话了,就想着有个常走动的借口,跟亲戚串门似的,也不要动不动来回请示……”
  小蛮狐疑地盯了元嫣看了好几眼。
元嫣心里委屈,偏不能说出口来,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顾君薰将信将疑的应道:“那一切都听太后吩咐……”说罢,便告辞离去。
  回到马车上,小蛮想着也生气,说道:“真是怕我们那里不够热闹啊!”
  苏湄微微一笑,倒是能理解梁太后这种迫不及待要将元嫣推进火坑的行为。
  林缚打算拿梁太后及鲁王压制永兴帝,永兴帝身边毕竟还有陈西言等一群老臣拥护,梁太后及鲁王不甘心完全变成淮东手里的棋子,却又缺乏制衡淮东的手段。即使到江宁后,除了淮东之后,梁太后及鲁王也难拉到其他政治势力的支持。
将元嫣推出来,是下策,很不合规矩,真要闹出什么事情,一定会惹得满城风雨。但关键梁太后及鲁王手里,除了元嫣这个下策外,可没有什么上策,中策或别的下策可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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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溧阳大雪,接连三天都是大雪。
  从茅山往南,一直到钱江沿岸,千里迢迢,皆是大雪。
  远山丘谷,放眼望去,白皓皓一片,皆是落雪,唯有近处,积雪给军卒骡马车乘辗踏得稀烂,露出泥泞的黑色土地。
  换作以往,在这种鬼天气下攻城,不要说普通军卒会怨声载,便是将领也是满腔不满。但是这一刻,数日来的大雪,阻拦了淮东兵马北上的道路,意味着有更充裕的时间去攻溧阳城。
  十七日以来,浙闽军从东、南、西三面围住溧阳城,单放开北城不围,便是要削弱守军的意志,促使其突围北逃。
  数日来,两万浙闽军兵马堆在溧阳城下,借着直接堆到城头的墁道,对城里杭湖军约八千兵马持续不断的发动猛攻。
  不晓得这场雪何时会停,淮东军先部兵马已经进入百里外的长兴县,主力就在四百里外,随时都会北上,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从容不迫的去实施什么计谋,就是要用血跟火,令杭湖军将卒屈服,压垮他们的意志,迫使他们从北城溃逃……
  奢飞虎拄刀而立,他请命愿为小卒披甲冲阵,田常倒不能真将他当成死士驱使,最终还是奢飞虎坚持到前阵直接参与攻城,田常便将前阵督战之事交给奢飞虎。
  这些年来,要认真去细数,浙闽军打的胜仗要远比败仗为多,但与淮东打的几次导致奢家由盛转衰的关键性战役却都折在奢飞虎的手里,他心里也是郁恨异常。
  虽说这些年跟淮东争胜每都不利,但多少也向淮东学了些本事。
  与传统攻城手段不同,淮东攻城多用抛石弩。攻永嘉城、晋安城,淮东军一次性动用的抛石弩都在百架以上。数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石弹抛砸而来,不要说军卒肉身了,砸地上,地上便是一个大坑,砸城墙上,墙裂石断,对守城军卒的震撼,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
  用登城道,取土填濠堆墁道,比起云梯来,攻城墁道的攻击持续并且展开的兵力多,坡宽且缓的墁道,不仅甲卒能成阵列的冲上去,甚至能直接让甲骑冲上城头厮杀。
  用巢车、井台、云台、多架强弓劲弩,利用箭雨在己方夺城对城头守军进行压制。置在巢车之上的床弩,平射出长矛一般的巨箭,能将一名穿铁甲的兵卒轻易射着对穿,甚至将垛墙打断,远比普通一枝箭射杀一人更叫周围的守军害怕。
  淮东攻城时还多用火油陶罐,甲卒登城,火油罐点燃掷出,火海蔓延,便能将守卒逼退,威力要比火油大得多。
  与淮东争斗数年,也认识到唯有抛石弩才能对抗抛石弩,浙闽军中也有多备。虽然无法像淮东那么一性次就投入上百架,便在溧阳城下,在溧阳城南,也有二十余架抛石弩依次展开,专门配备近千辎兵进行操作,从左右收集石磨、墓碑等一切能收集到的石料,就地凿制成数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石弹,不断的抛砸向溧阳城头。
  浙闽军使用抛石弩的规模虽然不能跟淮东相比,但退守溧阳城的杭湖军更是窘迫。其北上本就仓促,抛开辎重轻兵而行,补给依赖地方,不要说抛石弩、床弩等重型战械了,守城三日,便是箭枝也将用尽。
  孟义山站在望楼之上,四野都是落雪,援军依旧杳不可见。
  叛军刚刚登上城墙东南角,就轻易的放弃撤退,任他们再夺回去。一具具失去生命的尸体抬下城头,血几乎要将城墙染赤。奢家看到大雪能阻止淮东军北上,为避免到更复杂的地形里进行残酷的巷战,遂利用起跟墁道相接后相对较开阔的墙头,通过反复的争夺,来不断的消耗杭湖军的勇卒跟抵抗意志。
  城墙高不足丈余,远远谈不上有险可依,叛军直接堆土填道接上城头,五六丈的巢车高高在上,压住城头射箭,何况两侧还有不断轰砸来的石弹,在城头守军反而处在绝对劣势上。
  北城没有给围实,叛军也是以步卒为主,要是这时候弃城往北突围,杭湖军还能保存一些实力。但刚受封上护军,辅国大将军,守溧阳才几天就弃城而逃,叫孟义山如何能够接受?但是此时不突围,浙北大雪封路,淮东军踏雪而来,行速必然也是极慢,杭湖军在溧阳这座小城里,还能支撑住十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吗?


卷十 权倾 第一百零九章 请旨劳师
  浙闽军北上兵马,分作三路,一路往湖州西,以堵淮东军北进之路,主将为郑明经;一路围攻溧阳,主将为田常;一路走右翼,主将为苏庭瞻。
  岳冷秋率江州兵所行甚慢,甚至还要为粮草发愁,对奢家来说,威胁最大的还在左翼,故而左翼郑明经部,几乎都是内心怨愤的八闽精锐。相反在中路围攻溧阳的兵马,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征自浙郡,以田常、方鹤山等将为代表,也都是出身浙郡的代表将领。
  淮东军为弥补兵力的不足,不断的将兵备辎兵编入步军司所辖兵马及行营军,从年初到此时,南线兵马扩充有五六万之巨。
  十年东闽战事,为东闽培养出大量的老卒跟基层军官,但这几年来,也都陆续征入军中,不仅仅后备兵员缺少的问题,奢家直接控制的丁户已经存在男丁严重不足的困境。
  根据哨探、斥侯得来的信息,淮东军最终能在萧山集结的兵力,很可能将达到六万之巨。为弥补兵力上的不足,苏庭瞻右翼仅一万两千人为本部兵马,奢文庄另外将在大青溪、昱岭关、徽州所有俘获的两万御营军编入其中,又命在飞黄岵投降的御营军统制罗文虎为副将,右翼兵马差不多一下子扩充到三万人,成为奢家北上兵马兵力规模最大的一股。
  奢家北上兵马右翼,实际上战斗力最差,但是右翼所受的威胁也最少,奢家也需要在兵马人数上进一步打击江宁守军的士气。
  苏庭瞻率右翼兵马,十七日出宁国,就兵分数路,直取宣州、阳江、溧水等城,到二十一日,才为大雪阻拦在胭脂河上游。
  宣州、阳江、溧水皆隶江宁,近两百余年未曾遭兵,也没有临敌接战的经验。徽州失陷后,从浙西进江宁的口子给打开,御营军虽说尚有四万兵马,但都集中在江宁城里,便是水军也都撤入城里加强城防。
  孟义山率杭湖军进驻溧阳,挡住茅山与太湖西岭之的口子不让叛军北上,但茅山以西一直到西北边的扬子畔,诸县城里,除了三班衙役,刀弓手及少数县兵乡勇外,就只有一些从南面撤下来的乱兵溃卒。
  没有这些乱兵溃卒还好,过境都是任意的烧杀掳夺,不受控制的乱兵溃卒所产生的破坏力堪比最凶残的盗寇跟贼兵。
  董原这样的人物也是万中无一,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有幸遇到,宣州、阳江、溧水等城,少则三五百杂兵,多则千儿八百杂兵,面对奢家汹涌而来的虎狼之师,又如何有招架之力?
  虽说有城可守,但城墙是死的,敌兵攻城有百种方式,守将守兵要不晓得应对之法,徒有雄城也是没用。短短数日间,宣州、阳江、溧水三城就接连失守。
  为防止俘兵及原御营军将领会有反复,也为了把军卒杀戮的暴戾放纵出来,更为了在大雪天气筹措粮草,以减轻后勤的压力,苏庭瞻为大雪天气阻拦在溧水,就接到奢文庄的密令,对宣州、阳江、溧水三城进行为期三天的屠掠。
  溧水距江宁只剩最后百里之遥,溧水境内,源出东庐山的胭脂河,是龙藏浦的正源,叛军二十一日就控制胭脂河的消息传到江宁,江宁城自然又引起一片恐慌。
  苏庭瞻出宁国后,行军速度极快,几乎不会给阳江、溧水等县民众有多少反应,包括胭脂河道里有不少船舶都没能撤出去。苏庭瞻在控制溧水之后,在城中纵兵大掠的同时,又迅速派出兵马,四处强征船只。
  江宁将水军都撤进城里,是增加城里的防守,得知叛军在龙藏浦上游征集船只,患得患失之余,竟调派两千余水军出水门沿龙藏浦南进试探敌情。
  为打江宁,奢文庄将南台岛,浙东的水师残部兵马,抽出半数兵力来,都编由苏庭瞻右翼节制。苏庭瞻手里有水军,但从浙西到江宁南,没有溪河相通,到溧水之后自然没有战船可用,才急着派兵马四处征集民船,想尽快在江宁外围恢复水军的部分编制。
  江宁要是有决心,将水军主力派出来,在龙藏浦上,苏庭瞻也只能退避三舍。不多不少,江宁派两千水军出城南下刺探军情,苏庭瞻自然是毫不客气要吃下来。
  于白鹭湖浅水滩,苏庭瞻将江宁两千水军诱入,用强征来两百余艘渔船,载四千兵卒接舷而战,一日激战,江宁两千水军尽殁,百顷白鹭湖为之染赤。
  冬季水浅甚缓,从白鹭湖出来,即为龙藏浦正水,激战而亡的军卒以及给因掠城而给屠杀的民众,尸体沿水而下,河水在两岸皓皓白雪的映衬下,颜色碧得叫人心头发寒。
  龙藏浦在城南分作两股,一股从城西绕流,汇入扬子江,从西口进入周百里的朝天荡,一股从南水门进城,横穿整个江宁城,从东水门出城,汇入金川河,再入朝天荡。水门有铁栅相拦,浮尸自然进不得城来,但河水即使到百里外,颜色也大异于往常。
  孙文炳坐船从东水门进城去见林续文、黄锦年。
  黄锦年叹道:“奢家在南面纵兵屠掠,看来奢家意在破城,并无意长期占领江宁……”
  “即便是江宁城无损给奢家夺了去,也难守,奢家倒是看得清楚。”林续文说道,又为江宁水军两千兵马在白鹭湖覆灭大感惋惜,“程余谦虽说有统兵及防务的经历,但也仅限于此,难叫人对他寄以厚望啊!我们千方百计的想着要将船舶从江宁外围撤出去,他倒好,生怕浙闽军得不到战船似的……”
  孙文炳跟着苦笑一下,要没有会战的决心,那就死守城池也好,不多不少,派一两千兵马出城试探,好像怕奢家会吃噎了似的,叫孙文炳等旁观者看了也相当无语。程余谦会不会打仗,从崇观九年他统领江东援军北上勤王就暴露无夷了。孙文炳那一回也随林缚北上勤王,对程余谦的表现比别人更为清楚。程余谦当时率江东援军始终游离在安全的内线,说是贪生怕死一点都不过分,最终还是分了些江东左军的功绩,程余谦才有些虚夸的本钱。
  不过江宁城里,真正知兵事的岳冷秋离开之后,庙堂之上貌似也只有程余谦来挑大梁,这也许是江宁城防守最重要的一个缺失吧。
  “这是萧山传来的信函。”孙文炳从怀里掏出秘函,递给林续文、黄锦年,说道:“奢家右翼兵马貌似给大雪挡在溧水,无法北进,实际上是等溧阳战事出结果。溧阳一破,奢家兵马动起来将极快。就目前看来,岳冷秋还无意率江州兵过早进入江宁外围跟奢家硬拼。江宁虽有水道与朝天荡相接,但奢家兵马围过来,水道也就未免安全。如今皇上对杭湖军在溧阳抵抗叛军,还寄最后一线希望,林相与黄大人能出城,应早日出城……”
  奢家右翼兵马离江宁仅百余里,虽说江宁还没有彻底封城,也正是如此,每天都有大量的流民逃进城来避难。奢家在外围奢掠,也是驱赶民众进江宁的意思,涌入江宁的难民越来越多,一旦围城,断了跟外围的联络,城里的存粮会很快会被一百多万人消耗一空。
  在孙文炳看来,江宁城已经岌岌可危了,援军迟迟不来,只怕永兴帝心里也开始动摇了吧。
  林续文、黄锦年都无意跟江宁共存亡,看过林缚从萧山寄来的密函,林续文对黄锦年说道:“我看这样,我与黄大人立即去宫里请旨,锦年兄随文炳出东城去赵虎军中,老十七说要有个人去见岳冷秋,还是我去为好!”
  ※※※※※※※※※※※※※※※※
  林续文与黄锦年进宫,到文华殿面圣,赶着张晏、陈西言也在。
  林续文、黄锦年早就想好借口,一起奏道:“援军迟迟未至,受阻于风雪,朝廷也当派重臣前往劳慰,以激励将卒士气。此外,江州、淮东,一军从西南来,一军从东南来,中间山重水阻,又有叛军封锁信道,联络不畅,自然不能配合默契的赶来夹攻叛军,臣愿往劳慰,督师快行……”
  元鉴武脸色阴晴不定,各路援军来得如此之慢,他的确也渐渐失去耐心,林续文、黄锦年同时来请旨出城去,他当然不会相信他有什么好居心。
  陈西言说道:“林相与黄大人为朝廷着想,愿当此任,甚好。老臣也恳请皇上恩许林相、黄大人前往两师劳军。”
  张晏原以为陈西言会拦着不让林续文、黄锦年出城去,林续文、黄锦年子嗣都留在崇州,仅携妻妾到江宁赴任,赶着前些天,他二人妻妾又都出城避入河口狱岛,林续文、黄锦年此时出城,还不是明摆着要脚底抹油先溜?
  张晏正暗感陈西言怎么这么不智,竟会给林续文这么简单的谎言骗过?
  陈西言又说道:“除大雪封路外,江州军派员进江宁奏粮食匮缺,故而要在池州筹足粮食再走。如今江宁的粮秣出不去,只能暂时从东阳府调用,也需要林相去协调!”
  张晏这时候才明白陈西言的潜台词。岳冷秋行得慢,但他绝不会希望看到江宁城给叛军攻破。一是江州军仓促开拔,确实是缺粮;第二,也是主要的,岳冷秋担心给淮东坑了,怕先进入江州外围,独自面对叛军。
  岳冷秋这时候已不会特别在意朝廷承诺,而会更在意淮东的承诺。现在林续文去江州军劳师,催岳冷秋快行,变相的做了岳冷秋手里的人质,林续文总不能将自己坑了,也就能让岳冷秋对淮东军稍放心些。
  眼下下大雪,还能阻止叛军快速接近江宁,但拖不起。即便淮东拖延,张晏、陈西言及永兴帝也希望江州军能走得快一点,杭湖军现在有点岌岌可危,但岳冷秋要能率四万江州军赶到江宁外围,情形就会好看很多,也只能放林续文、黄锦年出城去。


卷十 权倾

更俗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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