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南洲记:珊瑚般的前程


  铁矿不值钱,铜矿才是大头,而此时英华对铜的需求,已从过去的钱币器皿转为机械、车船和枪炮,耗量猛增。跟煤比起来,铜矿收益更明显,而早年本就是搞黑矿场的钟上位又熟悉这一行,这也是他们选择珊瑚州的一个关键原因。
  珊瑚州的确有铜矿,如今的探险公司都具备基本的矿产勘探技术,在这事上造假只会影响探险公司的信誉。但到底有多少,开采工本是低还是高,探险公司就不负责解答了。王李钟三人就趁在帝力中转的机会,跟熊麻子这种常年跟探险公司打交道的地头蛇打探更进一步的情报。
  得了基本的消息,三人没作过多停留,委托熊麻子采购蔬菜瓜果淡水等给养后,就直接奔码头而去,正如钟上位所说,时间就是银子……
  回码头的路上,吆喝声不断。
  “闭眼识陆,星图满腹,百年领航世家传承,只要三十两!”
  “三年二副经验,一月十块龙币,中意直接抓走!”
  “控帆操舵样样懂,火枪大炮不稀松,不好酒肉只吃米,我是海上赵子龙!”
  满是洋腔怪调的华语,用词却颇为文雅,显然都是应需而生。来往帝力的金主多是华商,用华人听得懂而且觉得雅的广告,自然效果更佳。
  从这些一边吆喝一边伸手乞讨工作的洋人中挤过,上了踏板,始终捏着的腰间钱袋没被夺走,钟上位松了口气,回头吐了口唾沫,心说也就胆大猴急的才敢用你们洋人。
  他们这珊瑚州公司自然非一般华商可比,靠着殖民公司的名头以及充裕的银子,早在鹰扬港就募足了华人船员。
  能包下殖民事务的公司绝非寻常势力,这也不是光有银子就能办成的。殖民公司都必须向中书省申请特许状,背后的法理是替皇帝,也就是替英华一国拓土垦殖,因此资历、名望和地位就很重要。钟上位等人也是抱着梁博俦的大腿,才能注册殖民公司,单独揽下珊瑚州殖民业务。
  跟钟上位等人情况类似的还有工商系的安家、沈家,以及海军系的蓝家、林家,郑家,乃至军界大佬萧胜一系的施家等等。这倒不是说殖民事务都是家族生意,而只是以这些人为旗帜,殖民事务千头万绪,利益来往复杂,再非传统家族所能独立经营之业。
  一般人更多从事探险、船运等行当,也就是为殖民公司打下手,承担不起太高人工,只好招募当地海员,其中自然多是老外。不管是沟通成本,还是管理风险,都比自家华人高得多。
  原本还有洋人锲而不舍地追着钟上位等人,可见几人上了这艘足有千吨大小的海船,都知再无希望,只好悻悻而退。
  这艘大海船是租来的,八年船龄,两千料,最快时能跑十三四节。原本王之彦还想租国中新出的追风船,可钟上位觉得价钱太肉痛没同意,现在还真有些后悔。
  珊瑚州公司也有自己的海船,但没这么大,毕竟这样一艘大海船,一年能营运出十数万两银子的生意,只给殖民公司运输补给,太不经济。经营船运又是另外一个领域,钟上位等人都没经验,也无心参与。这次是因为要运输先期物资人员,才不得不租大船。
  在帝力补给完毕,从熊麻子那了解来的情况也证明仙洲公司给的资料不算太离谱,钟上位等人一路东行,七天后就到了东明州的靖海港,这是萧胜和施家合办的东明州殖民公司所在地,三人决定在此多呆呆,学学人家的经验。
  靖海港实际就是李肆前世的莫尔兹比港,要到1873年才会由不列颠人发现和占据。可在这个时空,英华迎来大航海时代,这地方自然不可能逃过探险家的法眼。
  土墙包裹着大片歪七竖八的木屋,墙外能见到千亩以上的田地,而墙内的“城池”中心,立着一座大号的高脚木屋,木屋前的旗杆顶端飘扬着火红双身团龙旗,这便是可怜巴巴的总督府。
  三人面面相觑,眼前这番简陋的景象很让他们意外,施家经营东明州也有六七年了,为何这般衰落?
  “苦啊,这里草密树高,河流纵横,很难深入内陆。前几年辛苦开出一片香料园,香料却早已不怎么值钱了,不管是洋人还是国中,都很难卖得出去。之后准备改种橡胶树,可吕宋、扶南和勃泥一带又都大起橡胶树,司董们不愿重蹈覆辙。”
  “现在?现在只能靠港吃港了,朝更东更南面去的探险船每月能来两三条,修船桅补船帆也能赚一些银子。开出来的地都种了麻、稻米和果蔬,麻用来织帆布,稻米和果蔬就自己吃,顺带卖给靠港的船。现在港里有两百来户,七八百人,谈不上赚钱,也就凑合着能过。”
  “以后?以后还得靠三位总司啊,珊瑚州能兴旺起来,我们东明州也就有希望了。”
  东明州总督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招呼来靖海港的主簿等官员一同陪谈。说到靖海港,他们就满腹感慨,而说到珊瑚州,又是满怀期待。
  这是很自然的,东明州现在没什么产出,几乎就是靠“服务业”为生。而作为通往珊瑚州的必经要道,珊瑚州发达了,东明州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听总督和官员们的意思,更多是为靖海港自身谋利,甚至还希望当地居民越多越好,这思路王之彦等人很不理解。
  钟上位说得直接:“只是凑合着能过,又何须蹲在这种地方?就该再多找找有什么产物。咱们远航万里,为的是发财!就像买股票一样,你们啊,眼下就等于是被套牢了,应该考虑割肉……”
  钟上位这话是殖民公司上层人物的共识,他们在万里海外置办产业,为的可不是养活人口,而是要发财。殖民公司满地开花,目的就是寻找可以在国中大卖的商货。
  前些年大家的心思更直接,那就是当地的特产,包括金银铜等矿产,以及药物、宝石、香料等等贵重物。而十来年运作下来,大家也都看得稍微远了一些,开始置办稍微长期一些的产业,比如香料、橡胶或者红木香木等种植园,借南洋的气候和水土得利。
  像靖海港这种情况绝非殖民公司所愿,根本就是失败的例证。没有出产,这里便是养活了万人,对殖民公司也没有大利。
  被钟上位直接劝着卖掉领地,总督和众官员都苦笑不已,他们在靖海港呆得太久,在殖民公司的利益和靖海港的利益之间,他们更多偏向了后者。而且在他们看来,托管地的工商税权是殖民公司的,一地越兴旺,殖民公司的利益越大。
  这是一桩长线投资,并且符合当地利益,其实也是皇帝和朝廷所定殖民政策的长远谋算。但对钟上位等人来说,却不是他们殖民珊瑚州的目的。工商税权听起来很光鲜诱人,可在万里之外的荒野之地从头垦荒,恐怕要下百年功夫。如果在当地找不到特产,就不值得再折腾了。
  总督和官员们都是下面办事的人,跟钟上位这种投资决策人的视野和思路自然凑不到一起,于是双方转开话题,谈论起殖民细节来。
  总督叹道:“靖海港气候类于岭南,多生珍稀花木,如果能再多一些人口,办起花木业,也能有不少利。可惜陆上深处还有卷毛生番,这几年有过几次大的冲突,移民死伤不少,吓住了他人……”
  正说到这,呜呜的牛角号声响起,本地的乡尉冲进来喊道:“生番又来了!正在攻城外农庄!”
  总督等人大惊,钟上位赶紧朝李顺打眼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赶紧的……
  李顺起身拱手道:“主有难,客人自要帮一把。我们随行有三十人能战,不少都是老兵,枪炮俱全。”
  王之彦赶紧遮住正作呕血状的钟上位,也附议搭手,总督和官员们千恩万谢地再拜。
  “咦?不是钟老爷你让我挺身而出的么?”
  趁着调度人马的功夫,钟上位扯住李顺,正要教育他,却被李顺一句话塞回了肚子里。再见李顺嘿嘿怪笑,钟上位赶紧转了口风:“我就是提醒你小心些……”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来犯的生番有百来人,持梭标吹箭和简陋的小弓,箭头还是石头磨出来的,在上百杆线膛枪面前就是活靶子,没能逃出去几个。
  “珊瑚州说不定也有土人,这该是最大的麻烦。”
  钟上位脸色很不好看,尽管很顺利就消灭了生番,可拔不了这些人的根,而且生番总是抽冷子袭击,移民免不了死伤。
  王之彦却道:“珊瑚州那里草木没这么繁茂,有土人的话也能寻到他们的巢穴,连根拔起。”
  钟上位两眼一亮:“别全杀了,他们可是上好的矿工……”
  李顺跟王之彦对视而笑,他们已很清楚该怎么安抚乃至鼓励这位胆小如鼠,求利之心却无比炽热的老朋友。
  结束了靖海港的拜访,钟上位等人再度启程,船朝南而行。
  钟上位在帝力勉强振作了一些心气,在靖海港被当地现状拉下来一截,接下来的几天又猛然跌到最低谷。
  之前顺风顺水的航程不再有,老天爷似乎不愿钟老爷就这么轻巧地达到目的地,给他和同伴们招来了一场风暴。幸好从仙洲公司那得来了附近的海岸水文资料,可以行到靠近陆地的海湾里避风。
  风暴过后又遇上一桩麻烦,珊瑚州北面的礁盘太多,仙洲公司的航路资料也没详细到纤毫必现的地步,同时领航员经验不足,几度都差点让船触礁。最危险的时候,船肚子都擦着礁盘喀剌剌作响。那一刻,钟上位扯着王李两人,大喊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磨难结束后,船行到一处海面,眼前猛然现出一片瑰丽的世界。翠绿的礁盘,洁白的沙滩,被碧蓝的海水裹着,无边无尽地伸展开。
  珊瑚州……果然是珊瑚的世界。
  这一刻,众人如痴如醉,心胸中都荡着一种能眼见此景,此行也已值了的满足。
  “一株珊瑚树在广州至少能卖十两银子,这里能采多少?十万株都不止吧!这根本不是珊瑚,是银子铺在了大海上啊!”
  钟上位也是两眼发直,他两臂大展,嘴角流诞,一副恨不得把这无数里珊瑚礁全搂在怀里的痴状。
  “珊瑚州,我来了!”
  之前的沮丧消沉一扫而空,此时的钟上位就觉未来如珊瑚般灿烂。


第八百零一章 南洲记:徐福的新人生
  踏上洁白而软细的沙滩,徐福忽然升起罪恶感,脚下的沙子太像盐了,七八年前在江南的时候,一家人怎么也吃不起那白白的细盐。
  其实现在也吃不起……不然为什么自己甘愿离乡背井,到这么远的南洲来呢?听几位老爷说,这处叫什么珊瑚州的地方,在南洲都是偏远之地。
  这辈子怕都是再回不去了吧,徐福这么想着,一股酸意猛然冲上面门。在他身后,正有不少人下了舢板,也都如他这般怔忪出神。
  回头将媳妇从舢板上接下,感受着手掌里的温热血肉,看向也正泪意盈盈的妇人,酸意骤然消散了不少,徐福再想,只要能过上好日子,只要跟媳妇在一起,哪里不都是家?
  “莫乱跑,小心些,谁知道岸上会有什么猛兽?”
  李顺下了舢板,招呼着头一批上岸的人。珊瑚州可能有土人的事,只有他们这些公司高层知道,如果传开这消息,怕没有多少人愿意到这里来。
  包括徐福夫妇在内的六十对农人夫妻,三十个佣兵,三十名劳工,外加找矿的镶头,建屋的泥瓦匠,防疫治病的郎中,管理物资的算手和字识,跟钟上位等人同船抵达珊瑚州的民人有二百六十一人。但这些人是有差别的,只有徐福这六十对农人夫妻才是真正的珊瑚州居民,其他人都是雇工,干几年就要回国。
  徐福这帮人都是江南、福建、广东乃至湖广等地的无产佃户,尤以江南和湖广居多,他们签有海外移民契约,从现在开始,将置于珊瑚州殖民公司的管治之下。
  以钟上位的求利之心,这些人就是累赘,如果可以,他真心不想要。
  可惜,这是殖民公司必须付出的成本,海外领地要成为殖民公司托管地,由此获得领地工商权,免缴矿产税,产物也免纳关税,仅仅只是支付特许费,那就得在当地有百名英华成年男子定居,同时至少设立乡院。
  这是英华推动海外殖民的基本国策,因应此策,还定有附带法文,但凡国民移居海外,只要在国中没有产业,都必须享有保障其生存的必要土地,以一个成年男子,也即是“一丁”为基础标准。面积大小依据各地实际情况分别制定,南洲的定额是一顷,也即一百亩。
  其实后一条不必国家规定,殖民公司自己都会当作招揽移民的基本条件。海外多的是土地,少的是人。
  总结这一策,殖民公司想要自己包下一块托管地营运生利,就得让大概一百户人自己养活自己。这其实对大多数殖民公司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有一百户农人,就能有基本的粮食保证,在其他事务上也能提供必要的人手。
  但对钟上位来说,他们是来开矿,不是来种田,粮食本就便宜,没必要自己种。珊瑚州公司还没一分利,就得背上养活一百户人的负担,着实亏本。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在珊瑚州养活了一百户国人,然后雇佣外籍劳工甚至用奴工就再无顾忌,钟上位也释然了,这只是必要的代价。
  徐福这六十对夫妇是来打前站的,之后会看情况再增添人手,或是收手。在商言商,如果珊瑚州没有前途,钟上位等人自不会把此地搞成托管地,由此背上包袱,东明州的靖海港就是前例。
  “这里气候好像有些干,怪不得总司们会运麦种来,种麦子、豆子,再加上番薯和苞米,养活自己一家两口人没问题。不,就算养活十口人都没问题,百亩地啊……”
  打量着这块陌生土地上的草木,熟悉农事的徐福这么想着。他们这些移民享受着百亩田地的福利,而承担的义务只是上缴田物税,殖民公司的田物税很低,珊瑚州定的是实物的百分之一,几乎就是象征性的。
  等到此地确立为托管地之后,居民经营工商业也要给公司纳税,不过那时建起了乡院,也能跟公司讨价还价。只是这事还不为徐福这种不熟悉英华国体的人所知所感,在他看来,公司也就是一个衙门,他们是向这个衙门交皇粮而已。
  钟上位等人谋划的未来,跟徐福等人谋划的未来当然很不一致。尤其是当镶头照着地图,找到了铜矿位置,勘查出这是一个富矿后,钟上位眼睛都绿了。
  大堡礁的瑰丽景色就像是上天的祝福,接下来的时日,钟上位等人幸福地忙碌个不停。
  既然前景已经确认,那就得开始扎扎实实打基础。先是在合适的港湾处搭出浮动栈桥,充当临时的码头,从大船上转运物资上岸,再在码头附近寻找背风避潮的合适地点搭起临时房屋。离海岸两三里就有小河沟,淡水也不必愁。
  李顺负责管理这些工程事务,在军中带过兵,这些事跟野外扎营也没太大区别。同时他还负责安防,周围环境以灌木和草原为主,点缀了稀疏的树林,暂时没什么猛兽。《钦定南洲地理志》也说了,南洲没什么虎狼,多的是袋兽和树熊,很多人在珍禽园里也都见过,因此安防压力也不大。唯一要警惕的,除了可能有的土人,就是草木中的蛇蝎,这自有随行的郎中叮嘱和救治。
  钟上位忙的是开矿规划,包括人力预估,矿场规划,以及产出估算等等。王之彦之前虽浸淫商事,秀才底子却没丢,由他负责后勤内务,吃喝用住以及人心都安顿得妥帖无比。
  老实说,他们这三人还真是黄金组合,各自都能独当一面,三人也本有默契,十来天之后,诸事已初见雏形。
  “得买一台抽水机,再申购蒸汽机两台,一台运矿,一台碾矿。按一千矿工算,一年能冶铜百万斤,眼下一斤铜八钱银,这就是八十万两啊!”
  “除开公司特许费、人工、摊销的机器本钱,还有煤钱、运费之类,我们起码能赚对半,四十万两!一年,这只是一年!”
  钟上位算得额头生汗,两眼放光,王之彦和李顺也是心潮涌动,好家伙,一年能有四十万!再刨去一些杂费,四个股东瓜分,每人一年也能有个七八万。这矿产生意,真是厚利!
  当然不是矿产生意厚利,而是殖民海外的事业厚利。这矿法理上是国家的,其实却是公司的,哪像国内开矿,还得向国家缴纳矿产税。另外,在海外招纳大量劳工这事,也不是一般人有本事办得到的,海外蛮荒之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风险也非一般人能承受。
  “等等……是不是少算了什么?他们的开销……”
  王之彦没忘了一类人,顺着他指去的方向,钟上位和李顺看到的是正兴高采烈地也盘算着未来的那些农人夫妇。
  “他们现在缺很多东西,咱们就额外赊银子,让他们买牛建屋子,再用这些欠条逼他们进矿场搭手,用工钱还债,这样就能继续压低矿场的人工!”
  钟上位张口就来,这可是他之前经营黑矿场的成熟套路。
  话出口,另两人沉默,钟上位骤然醒悟,赶紧笑道:“没别的意思,这不也是帮他们尽快立起家业么?”
  在对待民人的态度上,李顺和王之彦跟钟上位有很大差别,眼下这家伙吐出真心话,想用高利贷来绑住民人,压迫他们为公司服务,两人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海外殖民法令有规定,殖民公司必须代理各家银行的海外贷款业务,为新移民提供一定限额的贷款,扶持移民立业,而钟上位的意思是引诱农人借更多的高利贷。
  见两人以沉默表示反对,钟上位赶紧投降,历练这么多年,他也知道没必要在细节上跟搭档闹生分。
  “钟老爷你啊,还是盯着大处,放开小处吧。”
  李顺出身最低,对钟上位这种明明已是万贯家财,却依旧盯着农人血汗不放的思维很不理解。
  钟上位低声嘀咕道:“大处就是小处聚来的嘛,一万两银子,是一万个一两银子……”
  不知道自己已在钟老爷的魔爪下走过一遭,徐福夫妇依旧沉浸在无尽的喜悦中。
  他们已经各自圈了自己的地,这地的土不仅有些干,也有些沙,放在国中就是贫瘠之田,可再贫瘠也是能种庄稼的,何况有百亩之多。实际上你要多占一些也没人管,可靠他们夫妇,就根本应付不过来百亩,别说更多的地。
  矿场就在离海岸大概十来里远的山脚下,由这座大山的西缘向东南二十里就是一条大河。农人们的田园被划定在矿场和大河之间,这片区域都是浅林草地,开垦起来不费力。
  王之彦帮农人们作了规划,大家的田都凑在一起,方便集体开荒和耕作。田地只设临时的田庄,农人们依旧聚居在一起,每人先在聚居处开垦一些田地,当作口粮果蔬田。
  徐福等人最初反对,他们太想要自己的田了,恨不得枕在头下睡觉。让他们远离那百亩田聚居,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而从专业的角度来看,田地没人照顾,那怎么行?
  王之彦笑道:“这里不是湖广,更不是江南,何须那般精心伺候?翻耕好了,直接洒种就可。除了巡视驱鸟兽,还需要作什么?”
  众人都怔住,的确如此,田地有百亩之多,真要精心伺候,还伺候不过来呢。
  再加上此时王之彦也透露说,不排除有土人,必须要聚居以保安全,徐福等人才勉强接受,都觉得海外求存的路子,跟在国中真是大大不同了。
  帮着公司先把简陋的码头搭起来,接着再搭矿场设施,之后徐福等人就幸福地投入到营造屋舍的工作中,甚至还在工余跟着志同道合的农人,一同去烧荒辟地。
  五月,南洲已近冬日,前期准备已经完毕,珊瑚州的一线三点都初现雏形。码头在东北,也是珊瑚州的“治所”,矿场在东南十里,农人村庄在西面十里,而之前的大海船也从帝力再运来了补充物资,足以让这两百多人过完一冬。
  王之彦要随船回南洋去招募矿工,置办挖矿和冶炼机械器具,李顺和钟上位留守。对徐福来说,三位总司里,王总司是最和善可亲的,李总司也是好人,就是不怎么好说话,至于钟总司……
  “真不明白,王总司李总司是怎么跟那胖子凑在一起的。”
  徐福的看法也是所有农人的看法,都觉得那钟胖子格外狡诈,看他们的眼神总像是狐狸在看兔子。
  “看来这时候只能种豆子,麦子和其他粮食都种不了。”
  好在目前看来,钟总司做事还是大致守规矩的,而徐福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了南洲的天时上。尽管事前也被告知过,可临到头来,在国中本该是春夏时节,此处却像是进了深秋,作物的时节也不同了,就让徐福很有些茫然。


第八百零二章 南洲记:陌生的老天,未知的祸福
  “老徐别急,地就在这,老天就在头上,还怕天崩地塌了么……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急着跟嫂子造儿女了,哈哈……”
  农庄还很简陋,周围只掘了浅沟排水,四周用现砍下来的树扎胡乱扎了栅栏,农人都是租公司提供的帐篷暂时凑合。
  一座军用编号都没抹掉的帐篷前,方武跟徐福开着玩笑,然后看着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忸怩羞涩,心中荡起一丝居于人上的快意。
  大家都盼着未来的好日子啊,只是方武的未来,显然不是徐福这种在海外求活的农人能比。方武是珊瑚州殖民公司所雇镖队的镖头,管着三十个镖师,负责珊瑚州矿场和居民的安保。
  跟珊瑚州公司签了三年镖契,二百两底薪,加若干补贴,还有珊瑚州公司的铜矿花红,方武一年至少能拿五百两银子,收入几乎快赶上国中的知县老爷。
  可银子还不是方武最关心的,在海外领地的经历就是一桩资历。朝廷鼓励各类人才海外拓业,领镖师海外行业三年,就能申请民爵,即便是最低一级的民爵,也能让他跻身为公众人物。日后不管他是继续在这一行混,当个掌管一区业务的总镖头,还是回家乡去当乡尉巡检乃至县尉典史,这资历就如读书人的进士出身,从朝廷到民间都认。
  出自苏州,在江南义勇军中服役过的方武,还是想着回家乡当官,海外挣得再多,没有父老乡亲的艳羡和尊崇目光捧着,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因此他对定居珊瑚州的农人很是同情,而徐福也是苏州人,闲时也就跟徐福搭几句话。
  徐福被方武说中了心事,尴尬地笑着,媳妇正好捞开帐篷,他赶紧板起面孔低声道:“进去!这在跟方镖头说话呢!”
  便是万里之遥的珊瑚州,便是简陋的帐篷,农人依然守着家眷避客的礼节。媳妇乖顺地缩了回去,方武面上没在意,却觉得徐福有些敏感了,该是被这几日劳工调戏农妇的事吓住,连带对自己都防备起来。
  徐福的媳妇不到三十,模样还算周正,却压根沾不上什么美人的边。而徐福这动静,落在方武眼里就像是土狗护屎一般,让他越发慨叹,自己还真是有心胸开阔,跟这种泥腿子也相谈甚欢。
  别了徐福,方武到了哨楼检视。之前李顺带着人马在山腰一带勘查过,依稀是有土人活动的迹象,虽人数很少,而且是多年前的陈迹,但总得严加防范。因此农庄也搭了一座两三丈高的哨楼,每日瞭望。
  “那徐福还真把他媳妇当宝了,谁稀罕那种大脚农妇!?在椰子城(巴达维亚),一张小龙票能招三个洋妞,一个红发一个金发,剩下一个随便选,来个三花聚顶!看他们提防成这样子,果然是泥腿子,没半分见识!”
  值班镖师叫胡喜,看到了方武跟徐福的来往,不忿加不屑地说着。
  眼下珊瑚州这二百多号人里,除了农人夫妇,其他人都是血气方刚的精壮男子。之前一两月里都忙着基建垦荒,没人多想。可入六月后,天气更冷,不仅田地开不了工,矿工和机械都还没到。大家没太多事情,就成日闲着,裤腰带这事渐渐成了问题。
  对方武胡喜这些镖师来说还不算什么大事,他们可以轮换回南洋休息,没必要为这种事坏了如花前程,方武图的是民爵,而胡喜这种普通镖师更多就指望着珊瑚州公司允诺的花红。
  珊瑚州的铜矿有大利,这前程紧紧绑住了大家的心,可还是拦不住有气血太盛,自制力太差的劳工打农妇的主意。镖师们都施足了力气,防范劳工在这事上出岔子,前几日已用鞭子狠狠教育过几个动手动脚的劳工。
  方武肃容道:“哪有这么比的?娼妓能跟媳妇一样?我看你小子也该找个媳妇管管,让你知道女人可不止是用来解馋的。”
  在方武眼里,胡喜这种人其实跟徐福也没太大差别。胡喜虽也是镖师,可再奋斗十年,也未必有自己的前程。当年他方武是镇远镖局候安镖头下的红人,曾经还跟随李顺,在龙门迎战过江南盐商所组的数万民军。之后转入义勇军,混了资历,再回镖局当了镖头。此次是李顺在镇远镖局找人时,点名要的他。
  胡喜不好意思地挠头,可目光却闪烁着,显然思绪已陷入到自己所说的“三花聚顶”之福中。
  “李总司的探查队是不是深入得太远了?该跟钟总司提提,派人去接应一下。”
  数落了胡喜后,方武一心就为整个团队盘算起来。这个团队里,农人和矿工来自各个地域,镖师也是各方背景,李顺和钟上位也经常意见相左,但大家的心都一片火烫,就算有所争执,也不愿坏了整个大局。
  李顺的探查队已外出了十来天还没见回转,他正在担心,铛铛的钟声从码头处传来,节奏悠长,是码头来船的通告。
  农庄顿时沸腾了,难道是王总司回来了?
  王之彦回南洋招工和置办机械器具,若真是他,那就意味着矿场马上就要开工了。而对农人来说,王之彦还会带回耕牛和适合秋播的苜蓿种子,这也意味着耕种之业正式开始。
  不仅胡喜等镖师兴奋,徐福等农人也喜不自禁,方武算算时间,却觉得没这么早。
  正如他所料,片刻后,镖师从码头赶着轻便马车过来了,说是崇州和东明州各来了一艘船,都是来联络和兜售货物的,大家可以去看看。
  “牛羊马都需要,不过除了马,牛羊还得看那些农人愿不愿再赊欠……”
  码头上,钟上位正跟东明州的熟人施主簿,以及崇州的黄总督热络地交谈。港湾里泊着两艘六七百料的斜桅快船,这是南州乃至南洋各殖民地通用的“交通船”,载货虽不多,但速度快,十来人就能操纵,人工低廉。珊瑚州公司也置办了这么一艘船,目前该是载着王之彦,正在满南洋活动。
  “这酒更是好东西啊,唔,我全买下了!”
  见到清单上有果酒,钟上位张口就来,同时脑子里就转着该提多少价的念头。
  “钟总司啊,这是不是太独了点?区区百来两银子的事,何苦坏了名声。”
  崇州总督好心地劝着,钟上位灿灿地摸摸鼻子,心说习惯,这只是习惯……
  崇州是潮汕沈家所办的殖民公司,地点就在南州东北角,海路九天路程,但从陆路上说,却离珊瑚州最近,算是隔壁邻居。
  钟上位赶紧转移话题,目光在两人身后的随行人群里扫了一圈,然后失望地道:“没有女子么?”
  黄施两人对视一眼,理解但又无奈地一笑。靖海港不过二百户人,崇州更少,也就一百三四十户,不仅不出产女子,也无力经营娼妓生意。
  “钟总司经营珊瑚州的苦心,真是让我们佩服。”
  两人捧着钟上位,这话不全是拍马屁。海外殖民地的男女搭配问题,是影响发展的一项关键因素。别说万里之遥的南州,当年扶南垦殖,李顺那些绿营俘虏,都只能靠安南女子成家继嗣。
  钟上位咂着嘴,心说我也是在为自己考虑啊,已经三个月没尝到肉味了,简直就是一桩苦修。早知道就该在帝力解解馋,便是鬼妹也无所谓,反正闭了灯,母猪跟貂蝉也没多大区别。
  施主簿好奇地问:“钟总司既决意长远经营,怎么就没立起天庙?”
  黄总督也道:“是啊,有天庙在,诸事都有帮村。我们崇州天庙的祭祀听说这里要建州,也跟了过来,想跟钟总司你们谈谈建天庙的事。”
  钟上位此时才注意到来人里有穿着素麻长袍,气质温和雅静之人,正是天庙的祭祀。他暗自打了个哆嗦,连连摇手道:“哪里敢劳烦祭祀大人呢,我们珊瑚州还没见个影子,成与不成都难说……”
  那祭祀笑道;“无妨,在下也就是看看此处的防疫之事,国中近来也在推行牛痘,我跟贵司的郎中交代一下,争取早日能在这里种痘。”
  钟上位松了口气,暗道幸好李顺不在,不然他肯定马上就要应下建天庙的事。
  天庙在南洋乃至南州殖民事务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以至于各殖民地都以“搭栈桥,修天庙”为立业的前两项先决事务。建起了天庙,就能请巡行祭祀来殖民地宣教、结根和培养当地祭祀。近些年来,以广东、吕宋和扶南为中心,天庙祭祀们也跟随殖民公司,脚步踏遍整个南洋,还深入到了近些年来新兴而起的南洲。
  天庙不仅能排解移民的思乡之情,稳定人心,还因其在医药防疫上的精深造诣,极大地增强了殖民公司的医卫能力。甚至天庙还在当地官府力不从心的时候,承担着当地华人的启蒙教育工作。可以说,有了天庙,海外领地的根基就格外牢固。
  大多数殖民公司都非常欢迎天庙,早早就主动修建天庙,延请祭祀。但同时殖民公司又对天庙有一种抵触之心,如今的天庙祭祀多是儒学出身,虽然祭祀联合会再三告诫不得插手当地民政事务,祭祀们本着一颗仁心,却总要站出来说话,经常干扰殖民公司的管理,乃至跟殖民公司控制的当地政府对着干。如果管治当地的总督和官员们缺乏灵活手腕,眼界不足,就会搞出很多麻烦。
  钟上位跟李顺就这事已经吵过不少次了,对钟老爷来说,建州后的乡院和衙门都要花精力对付,头上再压下天庙这么一尊大神,干什么事都不利索。
  此刻趁李顺不在,赶紧跟这位祭祀挑明态度,就算避免不了建天庙,也要越晚也好,这样才能最大限度获利,这是钟上位的盘算。他可见识过天庙那些祭祀的本事,就只是成日在耳根子边嗡嗡嗡,数落着这里不仁,那里不义,足以让他发疯。
  黄总督、施主簿和那祭祀也都明白了钟上位的意思,虽觉遗憾,珊瑚州终究是人家的产业,也不好多说。
  抛开天庙这桩烦心事,对钟上位来说,两艘船的到来依旧是大喜事。他们带来了牛羊,酒食和工具,都是适合南洲殖业的东西,而带来的棉被棉袄更是好物。
  之前他们对珊瑚州的气候预估不准,还以为跟南洋一样,只有春夏两季。结果在这里,六月的气候格外古怪。白日倒是单衣就可以了,可早晚之时,就如江南的冬日,钟上位身上裹了好几层丝衣还保不住暖,感冒了十来天才好。
  两船的到来,在因长期等待,心气开始低迷的珊瑚州掀起了一股喜悦之潮。当晚钟上位还豪情大发,开了篝火晚会,酒肉都有,让珊瑚州这二百多号人振作了起来。钟老爷现在也懂得人心了,知道让下面人舒坦,自己也才舒坦的道理。
  唯一的缺憾,就是李顺所带的探查队还没回来,同时晚会上没有舞女……
  好事接踵而至,三天后,之前所雇的大海船又到了,运来了五十户农人和百来名矿工,开矿冶炼的器具,以及蒸汽机、煤炭,随船的竟还有中书省南洲殖民事务衙门的官员。原来是王之彦借着梁博俦的力量雷厉风行,不仅提前在吕宋和勃泥凑足了人手器具,还打点了中书省,让其派员第一时间确立珊瑚州的托管地身份,这样出产的铜就能获到最大的利。
  王之彦还在南洋招募更多的矿工,但就靠眼前的人手,不仅能马上建州,也能开始小规模采矿和冶炼。
  中书省的这位官员本就吃足了银子,出南洲办事也能在资历上写下可观的一笔,因此办事格外积极。点检了当地居民,立下民户籍册,看也不看地收下钟上位递来的乡院名单和决议案,就算办完了手续。
  建州必须先得有乡院,可有王之彦打点,同时南洲托管地都人户稀少,事务都是殖民公司说了算。只要不搞出伤天害理的大事,被天庙和其他人捅了出来,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乡院目前还只是形式。
  甚至本该由国中派出的行政官员,也就是主簿,在南洲也都是殖民公司自己定。在南洋托管地里,主簿跟殖民公司委任的总督还分庭抗礼,各管一摊,可在南洲,主簿就是总督的下属。珊瑚州这里直接由公司掌柜兼任主簿,而总督么,三人商议轮流来,先是李顺。
  搞定了手续,面对汇聚在一起的四百多人,官员高声道:“……州内国民沐皇恩,享国利,同时也要忠国忠君,守我国法!我宣布,珊瑚州,成立了!”
  掌声如雷,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喜色,钟上位也几乎拍红了巴掌,终于可以捞银子了!
  徐福等人赶着耕牛,开始翻耕土地,而钟上位则直接蹲在了矿场上,盯着工匠们搭设矿口和冶炼场。六月二十六日,这是个黄道吉日,蒸汽机吭哧吭哧轰鸣着,如野蛮的入侵者,在这片寂寥荒野上拉出一道冉冉黑烟。远处的平原里,昔日已被大火肆虐过一次,现在则是几头耕牛哞哞叫着,拖着铁犁,将本是荒草灌木的原野翻搅成耕地。
  珊瑚州的拓殖事业到目前为止,都是一帆风顺,可这片土地终究是陌生的,这里的上天还另有面目。“侵略者”的好日子开始遭遇挫折,这一切的开始,仅仅只是一场小意外。
  “李总司!?”
  李顺的探查队回来了,方武最先迎上去,看到的却是十来个面色惨白的手下,以及一身冰冷,正打着摆子的李顺。
  队中的郎中道:“不是疟疾,已经用过金鸡纳膏了。”
  钟上位赶来的时,方武已经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土人,他们在大约四五百里外的陆地深处遇到了土人,也就十来个。双方完全没有沟通基础,一边吹箭长矛,一边火枪刺刀,战斗几乎在一瞬间结束。
  土人全灭,他们伤一个,伤的就是李顺,被一发吹箭扎在了大腿上。
  肯定是毒,但不知道是什么毒,不致命,但李顺却像是得了疟疾,一病不起。
  钟上位额头冒汗,这可怎么办?
  回到营地后,热汤热被伺候,李顺的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但依旧只能卧床休息。郎中们最终的意见是,等,等王之彦来了,那时病情还没转好,就转送到鹰扬港去医治。
  这其实是废话,眼下珊瑚州里虽留有舢板,却不可能漂洋过海,钟上位隐隐后悔,该留住那位祭祀。
  李顺硬气地道:“别担心,老子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怎么可能被土人一枝带着口水的恶心小箭送去见阎王!?老钟啊,别守在我身边,还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此时钟上位和李顺都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第八百零三章 南洲记:祸不单行
  入夜,寒风渗骨,却浇不灭人们心中的热意。在徐福夫妇看来,珊瑚州的开始即便说不上完美,也是心满意足,早前他们担忧的种种情形都没有发生。
  “口粮田全种番薯和苞米,边角凑一些土芋、莴苣和白菜。大田种麦子,听说磨好的麦子面百斤三钱银,咱们便是洒种,一亩地就得百斤麦子面,也能得三十两银子……”
  “这一季的粮食,各类种子,分摊的耕牛钱,铁犁,锅碗瓢盆,衣服,油盐酱醋,帐篷,都是南洋民贷给的银子。咱们贷了五十两,年息一分三厘,三年后是七十两。三年能每亩地得百斤麦子面,咱们就能还掉民贷,可还是紧巴巴的,如果这时候就要孩子……”
  徐王氏细细盘算着未来,她跟徐福在生孩子的事情上起了争执。幼年家中就失地沦为无产佃户,甚至还被扬州相马人看过,徐王氏对未来的打算格外保守。徐福现在就想要儿女,她却觉得最好是三年后再要。在江南被募后,就有郎中讲过关于避孕的简易法门,甚至还推销过套子,可不管是价钱,还是习惯,他们这些农人都还接受不了。
  “要不我去矿上兼一份工?钟总司说咱们这些当地人兼工也算整的一份工钱……”
  徐福却想得要死,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原本在江南时还是老光混,娶到徐王氏也是拜移民珊瑚州所赐。招募的牙人说了,必须是身强体壮的夫妻才能去,同时享受诸多优惠,拿到贷款。而徐王氏这老姑娘本也因凑不齐嫁妆而一直跟着家人佃种为业,为了未来,本只是相识的男女就成了夫妻。
  但这几月漂洋过海,夫妻情意却已浓了。对外徐王氏扮着乖顺媳妇,内里却是两人商量着未来之事。
  听徐福说到矿场,徐王氏头摇得很坚决:“那钟老爷身上的味道,就跟之前我们家的佃主老爷一样,一个不当心,就要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怎么也不能沾到他的事。矿场那边少去凑合!就算帮手也得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了。咱们老老实实种田,总能种出咱们的家业。”
  徐福不满地嘀咕道:“能在那矿场搭工,年底不定还能得一份花红。听方镖头说,这处同矿场可能大赚!”
  徐王氏不解地道:“铜矿哪里都有,为什么跑到这天荒地老的地方挖,都还能有大利?”
  再转了脸色,妇人训道:“怕就是老爷们说来哄大家的……”
  这问题徐福回答不了,他只能灿灿道:“人家老爷们洒下大把银子,凑起这么多人手,总不是图着在咱们这些乡老坎身上赚到银子吧?”
  之前徐王氏那账目其实已经算过多次了,之所以颠来倒去地算,还在争要不要儿女,都源于这账目太容易算清,以至于过惯了苦日子的夫妇都不敢相信,好日子就这么来了。
  李顺的意外和陆地深处出没的土人,这事所生的恐惧还不足以扼了他们的信心,只好不停地究问珊瑚州的未来,以让自己诚惶诚恐,免得美梦破灭,消受不起。
  十来里外,矿场的木屋,火盆里炭火烧着,夜哨值班的人倒没什么冷意。珊瑚州要用蒸汽机,自然也随船运来了煤,说来也是“关联经济”,拜珊瑚州所赐,东明州和崇州终于也能用上煤了。当初钟上位在靖海港,就曾为当地人劈了香木当柴烧的败家行径而愤怒不已。
  胡喜也正问到珊瑚州的未来,说铜矿哪里都有,南洋到处都是,云贵更有大矿,为什么在这珊瑚州开铜矿还能得大利?
  方武深沉地道:“这道理你们自是懂不了的,南洋是有铜矿,可都在陆地深处。靖海港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从那种烟瘴老林里挖矿,再运出来,那工价还不得高到天上去?云南和贵州确实有大矿,可你知道不?等咱们珊瑚州出了铜,运到黄埔港后的本钱,都比云贵低两成!”
  “为什么?先不说人工,从云贵运铜到广州,一半路程都是陆路。可在珊瑚州,除了这十来里地,剩下的全是海路。炼好的铜从这里运到港口要费什么功夫?再上了船,就径直到了黄埔港卸货,多方便!别看万里海路,运费比云南的大矿少得多。”
  胡喜听不太懂,就觉得很有道理,心气更是足了,笑道:“也就几位总司有眼光,有胆子,咱们才能跟着沾光啊。”
  说到总司,两人就想到还卧床不起的李顺,心头微微黯然。听着外面的夜风,方武皱眉道:“这地方连夜猫子声都听不到,满是古怪禽兽的瓜噪。”
  此时的夜晚,还是自然统治着珊瑚州,但白昼已被来自另一个半球的人类占据。
  剧烈的轰鸣声回荡在这片大地上,山脚下的尘雾直冲天际。火药炸开了矿口,暴露在外的矿脉就成为矿场的第一批产出。
  华夏以火药开矿的历史已有两百来年,而此时的英华更精于此道,火药便宜,还能克服人力所不能及的坚固岩脉,同时海外人力稀缺,更成了开矿的不二之选。
  一手一块高品位的铜矿石,钟上位就如捧着两块金砖,放声大笑。矿工和镖师们,以及来这里看热闹的徐福等农人都笑出了声。十来里外码头处卧床的李顺听到了轰鸣,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从六月到七月,这一个月里,大家都是笑着忙乎过的。
  挖掉了露出山脚的脉头,矿场朝山肚子里深入,而此时在矿场上已堆出数丈高的矿石,只因为人力不足,才冶炼出了两三万斤铜。
  矿场黑烟缭绕,不仅有冶铜炉子,碾矿石的蒸汽机,还有砖窑凑着热闹。珊瑚州前景明朗,又有了煤,砖瓦匠也忙活起来,在矿场烧砖搭屋子。远处农庄正驱牛翻耕田地的农人,都看着远处的黑烟,心绪也在浮动不已。
  包括徐福在内,都在盘算是不是用已经所剩无几的贷款额银买来砖瓦,自己搭屋子,老是睡帐篷,一点也没有家的感觉。
  “下一船该买些水泥轨道,石碌那样的铁轨用不起,可交趾港口那种水泥轨道却能省不少人力。”
  钟上位不仅在催促泥瓦匠尽快搭起仓库和“总督府”,还有心为矿场到港口的运输作长期盘算,这可有违钟老爷的秉性,他从来都是望着眼前利的。但想及有了水泥轨道,每年百万斤乃至更多的铜就能更快地离岸上船,运到国中变成银票,火热的前程也让他开始把这里当作了自己家乡一般经营。
  恍惚间,钟上位有了时光倒流,回到广东韶州英德老家的感觉。可接着又一哆嗦,赶紧打量左右,没有赖一品,没有杨春,也不见刘婆子、关风生、田大由甚至还不是皇帝的李四,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散去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钟上位这笑容再持续了十来天,终于开始变得僵硬。
  早已过了预定的时间,可王之彦还没回来,不得不让钟上位隐隐生出畏惧。大海无情,如果真是船翻人亡了,那该怎么办?不说个人之间的情谊,王之彦连着大人物梁博俦,他要是没了,珊瑚州的未来还真要出问题。而如果随船损失了大批人手和物资,那就是生意还没开张,就已亏掉了老本。
  而李顺的情况也不妙,像是有败血症的迹象,郎中用尽了药物,还是没有起色。
  时间就像是珊瑚州外海的海潮,满是希望的碧蓝中多出来一抹阴沉的黑褐色。
  八月二日,这抹黑褐色又猛然添上猩红的一笔,将钟上位脸上的笑意尽数抹去。
  矿井深入地下不过十丈,就遭遇了塌方,二十来名矿工被埋在深处。
  “救人!救人——!”
  钟上位扯着尖嗓子高声呼喊,这才让矿场众人如梦初醒。钟老爷当然得救人,这些矿工已经熟悉了矿脉,就是未来管理大批矿工的柱头,少掉一个都是肉痛啊。
  当然,他心中更藏着隐忧,尽管镶头信誓旦旦地保证,塌方可能是矿脉骤然改了走向,但钟老爷熟悉矿业,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所谓的“矿脉”,其实就这么多了……
  不赶紧掘开塌方处,确认矿脉没断,他怎么能安心呢?
  钟声急响,这是出了大事,紧急召集的讯号。港口是乱成一团,农庄里也人心浮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马车急驰而来,镖师胡喜招呼着农人:“矿上塌了,正需要人手,男人都去搭一把!”
  正在给宅地挖沟的徐福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就要走,徐王氏却拉住了,使劲摇头:“万一出了什么事……”
  徐福跺脚:“矿没了,咱们还能在这呆着么?”
  除了少数人如徐王氏那般盘算,大多数人都跟徐福一个念头,赶着马车,甚至步行,都朝矿场奔去。
  花了一天多功夫,终于掘通了塌方处,扶出来十个人,抬出来十二具尸体,那一刻,钟上位的脸色比死者的面孔都要青黑。
  而当他带着镶嵌头,不计危险地深入矿道深处时,脸上的青黑几乎要如脓血一般绽裂而出。
  矿脉……没了……,坚硬的矿石变作了层层沙土,这就是塌方的原因。
  “还没断,是夹层矿,再挖下去也许还有矿脉。”
  镶头不肯定地道,让钟上位已沉冷到底的心脏又拔了出来。
  “总司,怎么样?”
  方武也进来了,李顺卧床,他就实际代理了李顺的工作,对塌方这事的影响自然也看得更透,如果是矿脉断了,他们这滔天一赌可就彻底败了。
  “这是夹层矿,再挖下去,后面……肯定还有大矿脉!”
  钟上位呆了片刻,狰狞着脸,用绝不容置疑的语气吐出了这句话,“肯定”二字更是咬着槽牙,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大家的心气好像有些不对了……”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怕啥。”
  回到农庄,徐福这么对媳妇说着,媳妇反而比他笃定得多。
  “老李!?”
  勉强镇定着精神,同时镇定着人心的钟上位也是这盘算,他赶到港口营地想找李顺商量,李顺却是高烧不止,已昏迷不醒,钟上位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钟总司,咱们都指着你了,你可不能倒啊……”
  当钟上位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郎中扶着,嘴角和鼻孔边都是润润的,地上还有一小摊血,咦,自己吐血了?
  再听清楚郎中这话,钟上位一口气又没顺上来,指着他?他又该指着谁啊!?


第八百零四章 南洲记:噩梦真的醒了吗
  钟上位曾经的老搭档,现在被满清当作南北亲善大使,供门神一般地养在徐州的白道隆曾经评价过他,说他是典型的有胆偷鸡,无胆摸狗,就没什么担当。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远到二十年前,钟上位还曾是白道隆的狗腿子,被还是草根的皇帝和白道隆联手盘剥,如丧家之犬地流落广州当愚公,那时的他更没什么担当。
  而在攀着韶州彭家的大腿,靠挖煤起家后,钟老爷渐渐有担当了。在江南开拓蜂窝煤市场,差点死于白莲教妖女之手,也没熄掉他继续拓业之心,在交趾面对郑杠叛乱,他居然还能施尽手段安抚自家的矿工,继续埋头挖煤。
  钟老爷五十五岁了,越活心越大,现在的他是有担当的!
  王之彦情况不明,李顺昏迷不醒,这都还动摇不了钟老爷的心志。但是……但是珊瑚州的铜矿真的只有那层矿皮,再没了矿脉,钟老爷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放在国内,亏钱蚀本,乃至出了人命,都自有官府,自有国法接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管是钟老爷自己,还是下面的农人、矿工、镖师和伙计,都还能各找各妈。而在这万里之遥的珊瑚州,钟老爷就是官府,钟老爷就是国法,可他自己有心立得住,有本事立得稳么?
  内心煎熬无比的钟上位,一面恩威相加,逼镶头跟他保持口径,咬定还有大矿脉在深处。一面继续推着矿工使劲朝深处挖,同时安抚好方武这一方的镖师,继续在大面上镇住人心,但他却已开始在作抽身而退的准备。
  什么水泥轨道,别想了,本要下大工本建的总督府,暂时停了,将浮动栈桥改建为固定码头的工程也停了,本要容难上千矿工的矿场基建,也大幅缩减了规划,让砖瓦匠立起地基,再用帐篷和树木马虎应付。至于在珊瑚州定居的农人,他再没工夫去理会。
  几天下来,矿工在矿洞里毫无收获,掘进的土层越来越潮湿,而钟上位的这些动作,也落在了有心人眼里。迟钝如徐福那样的农人都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其他人更是满肚子嘀咕不断。
  “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用点心,看好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你们嘴巴也闭紧点!别逼我拿自己人开刀!”
  此时珊瑚州的管事人,除了钟上位这个大老板,下面就一个掌柜管内务,一个镶头管矿场,再就是管着镖师的方武。而镖师不仅手握武器,管束着二百多矿工,还不算是珊瑚州公司的人,因此方武俨然成了珊瑚州的二号人物。为了整个团体的未来,方武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配合钟上位稳定人心。
  对几日辛勤却徒劳无获的矿工们来说,钟上位和镶头的话已不可信。珊瑚州铜矿没了的传言一波波地涌着,抱定发财之心而来的矿工们情绪已很不稳定,区区二百来人也分作几派,先是争执吵闹,再是打架斗殴,滋扰农人的情况又再度上演。
  方武对这情况看得不深,但也知道若是矿工的人心崩掉,珊瑚州也就真的完蛋了,于是召集镖师们统一认识,全体动员,维护稳定。
  散会后,镖师们也个个脸色阴沉,胡喜更嘀咕道:“还折腾什么?再挖几天还没动静,就准备散伙呗,等船来了,大家早回家早醒了梦。”
  美梦破灭,胡喜当然万分沮丧,他本盘算着在这里苦三年,就能回江南置办家业,娶了早订终身的邻家姑娘。而后夫妻在家乡过着和乐美满的小日子,不求大富贵,只求小安康。
  现在美梦要醒了,胡喜觉得方镖头的话再没什么意义,巡视时眼见矿工厮打,还有人偷拿矿上备着给预计要来的新矿工御寒用的棉衣棉被,他也懒得开口,他们这些镖师自己就先拿了……
  八月六日,珊瑚州昼夜温差越来越大,夜里再没什么人声,人人都围着煤炉子取暖,却化不掉脸上的阴霾。原本用煤也是要花钱的,之前可没人这么可么浪费。这情形下再难维持什么账目来往,人人直接在库房取了,方武甚至钟上位都不好多说,免得坏了人心。
  但钟上位和方武等人都还能齐心严严守住粮库,里面屯着各类粮食近千石,够珊瑚州这几百号人半年所食。其他人,包括矿工们,也都还没那个胆子哄抢粮库。大家都想着等船、回家,离开这个伤心地。
  夜色已深,方武带着镖师,巡视完农庄后正准备回港口。上马的时候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吃多了撑的,这时候管这些农人干屁。
  屁股刚落鞍,就听到庄外传来猪嚎狗吠声,格外的凄厉刺耳。方武暗骂,多半是矿工跑到这边来摸猪狗了,果然还是得管。
  来到珊瑚州的不仅是人,还有不少畜牲。牛能耕地,羊能出绒,猪能吃,狗能看家撵小兽。眼下农庄有六头耕牛,三十来只羊,十多头还没长大的猪仔和四条狗。因为人的屋子都没搭全,畜牲全都集中在庄口处,围了栅栏,搭了草棚,隔成几区凑合养着。
  方武和手下赶到时,已不止是畜牲叫,还有农人的叱骂声。天太黑,农人不敢贸然对上贼,但却堵住了贼的退路,正以嗓门和唾沫打击贼人的心气。
  将马灯调得大亮,方武高高举灯,想看清贼人是谁,灯刚过头,前方几个模糊而古怪的身影轮廓就映入了眼帘。
  “生番!”
  方武的手下曾跟李顺深入陆地,见过土人,当即就惊呼出声。
  方武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下意识地滚鞍下马,拔枪就射,然后才意识到,他们在营地里基本都是不装弹的。
  “唧唧哈哈呼呼……”
  土人像是也被吓住了,扯着怪嗓子高声嘶嚎,朝着围住他们的农人冲去,就要夺路而逃。如果方武能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也许能作出正确的反应,招呼农人别阻拦,或者是友善相对。
  “妖魔!骑着怪兽,举着太阳的妖魔!大家快逃啊!”
  土人的话大概是这个意思,他们从没见过骑着马的人,更没见过亮得灼眼的马灯。方武刚才的亮相,就如最凶猛的妖魔,可如果释放善意的话,就只是学着欧罗巴人,送上毫不值钱的玻璃珠子,妖魔也就能变作神明。
  可惜……谁懂得南洲的番语?甚至他们都不知道,之前李顺遇到的那拨生番,跟眼前所见的这拨还不是一个部族的。
  方武纯粹是以军人之心衡量眼前事态,见这波土人要逃,他高声喊道:“拦下他们,别放跑了一个!等他们招呼来同伴,咱们都要倒大霉!”
  徐福此时也扛着锄头赶来了,方武的呼喊挑起了徐福和其他农人的恐惧之心,几十人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土人放翻在地,锄头斧子没头没脑地砸下去,等方武给短铳装好弹药跑过来时,不花点力气,还真分辨不出那一堆残肢肉酱是四个还是五个生番。
  徐福等人大喘着气,相互对视,一点也不觉得丧生在他们手下的生番倒霉,相反,他们觉得自己很倒霉。正指望着三年还贷,坐拥顷田,在海外异乡过上自己的小日子。现在矿场那边前景不明,已让人心散乱,现在又有生番打上门来了。
  钟上位觉得更倒霉,就算亏本了,也只是亏银钱,可生番忽然从几百里外的陆地深处摸到了营地边,小命都开始受到威胁。
  他有些撑不住了,两眼开始散焦,当方武铁青着脸,说最好下发火枪,推着农人防备生番时,他只是机械地点头。方武转身离去,钟上位忽然清醒过来,喊了一嗓子:“那火枪得让他们立下字据,算是赊卖的!一杆就是七八两银子呢!”
  方武要武装农人的计划遭到抵制,反对者居然是农人自己,在农庄召开的大会上,就没几个农人愿意领枪。
  火枪要钱是一项重要原因,徐王氏劝徐福的话更是大多数农人的心声,“咱们是来这里种田的,又不是来打仗的。让咱们拿了枪,就有借口要咱们去卖命。听人说,方镖头准备聚起人上山探查生番,到时出了什么事,谁给说法?那个钟老爷么?”
  换在之前,徐福本还要跟媳妇争一番,说这关系大家的安危,大家都得出力。可这时候,农庄的农人跟矿场的矿工已起了不少冲突。矿工是艳羡农人过着自己的日子,憎恶他们一副置身事外的嘴脸。农人则对矿工偷鸡摸狗,调戏家人的行径深恶痛绝。想到此处,徐福也觉得份外不公,从了媳妇。
  方武自是愤怒,但为了大局,依旧压住火气,分遣部下去农人家中作工作。
  “为啥非要咱们卖命,矿场不是还有那么多壮丁吗?”
  胡喜来到徐福家,徐福这么问着。
  胡喜苦口婆心地道:“矿工?他们拿了枪,你们能放心?”
  这是镖师的共识,跟没家没业的矿工们比起来,火枪在农人手里显然放心得多。
  徐福不说话,缩在角落里的徐王氏忍不住道:“真要乱了,谁都不放心,跟火铳有什么关系?”
  胡喜咬牙,心说好心被狗啃,而这妇人更是面目可憎,难怪圣贤说,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徐王氏说话,徐福顿时不言语了,见他懦弱得被媳妇压在头上,大事都做不了主,胡喜暗呸了一口,再不多说,回去缴命。
  “咱们还是从矿工里挑人吧,这些农人就跟羊羔似的,火枪在他们手里也就是烧火棍,别指望他们。”
  镖师们集体汇报时,胡喜的话引来了不少人赞同。农人不是真的懦弱,生番摸到了农庄,要夺畜牲,他们也能拼命护财。可要他们为整个珊瑚州拼命,那就别指望了,人家还有百亩田地要经营。
  方武艰难地摇头,之所以找农人而不是矿工,就因为这些矿工又不是当年义勇军的战友,根本靠不住。现在矿脉绝了,未来断了,人心顿时乱了,作奸犯科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一旦他们火枪在手,立马能翻身当了珊瑚州的主人,靠他们这三十个镖师可压不住。
  就算绝了镀金梦,方武还想着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回国,重新另寻门路,怎么也不愿在珊瑚州败了前程。
  “也只是预防,既然行不通,就先这样吧,说不定王总司的船明日就到了……”
  方武放弃了,而说到王总司的船,大家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期待,珊瑚州之行就如一场噩梦,梦醒了,就等着回家了。


第八百零五章 南洲记:深渊之前的徘徊
  钟上位极力掩盖住的事实,在时间面前如薄薄的沙尘,轻轻一口气就被吹散。
  矿工们再不愿徒劳地挖下去,谁都清楚,矿脉没了,珊瑚州的前程也没了。
  不知道是感应到了人心的燥乱,还是矿工总是想宰了畜牲,大吃一顿,农庄的狗彻夜吠个不停,夜夜都不得安宁。矿工和农人更是冲突不断,便是想要全压下来,方武都有心无力。至于码头那边管事的掌柜伙计们,完全就是袖手旁观,一副等船一到就拍屁股走人的颓废模样。
  大家都在等着船,可便是这种期待,也始终难得下文。而生番虽未出现,对珊瑚州人心的威胁却是与日俱增。
  先是有人接二连三地病倒,尽管郎中说只是风寒,而无碍大家在私下传言,说是生番暗中下的毒。
  接着夜里,农庄和矿场附近都有类于土人的身影在晃悠,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土人在寻找他们失踪的族人。
  望着黑沉而无尽的大地深处,方武觉得那里似乎蹲着一只狰狞巨兽,随时可能跳出来一口吃掉自己,吃掉所有人。或者不是巨兽,而是数百数千生番,浩浩荡荡,无可阻挡地将珊瑚州这几百人碾成齑粉。南洋殖民,不乏被老林生番灭掉探险队拓荒队的前例。
  “方镖头,得作准备啊,别等老王来的时候,连咱们的尸首都收不着……”
  钟上位近于崩溃,而这句话也压得方武近于崩溃,他不得不作出了抉择。
  八月十日,从矿工中选出来的三十人拿到了火枪,当日夜里就出了事,牲口棚里的猪和羊被抢走大半,在刺刀和枪口面前,愤怒的农人显得那么渺小卑微。
  “我就不信,这里就不讲王法了!?”
  徐福痛恨自己的懦弱,连带也憎恶媳妇之前的劝说,如果自己手里也有枪,那些矿工怎么敢那么猖狂?
  不顾媳妇的阻拦,他跟着几个农人代表去了码头,找掌柜,也就是他们名义上的主簿论理。
  “都这时候了,还闹什么?大家都在熬着呢,那点畜牲算什么?”
  掌柜安抚不住,只好请出钟上位,钟上位很不耐烦,觉得这帮农人心胸太狭隘。
  徐福怒声道:“总司,这一次抢畜牲没事,下一次是不是要直接抢人了?”
  这是农人的心声,他们更怕的就是这事。
  钟上位不悦了,这帮泥腿子,作反呢!我钟老爷和颜悦色劝说,居然还蹬鼻子蹬脸了。要知道你们本质就是我的佃户!是我挖矿不得不养的闲余角色,没有我们几个老爷,你们能从无产佃户,摇身变作有百亩地的小地主?
  钟老爷还是有风度的,拂袖就要走,不再跟他们啰唆。徐福一咬牙,豁出去了:“总司,我们这些人,都是名册上的乡院院事!我们的决议就是乡法!就算在这里办不了人,只要把状纸递到上面的衙门,官府总该要理会吧!”
  钟上位呆住,完蛋,怎么忘了这茬!
  珊瑚州已经建州了,乡院都是随便找农人签押凑起来的,就是个形式。可徐福这些院事要当了真,除非把这帮人全压下来,否则事情捅了出去,官府且不说,天庙、东院和国中那帮就喜欢说三道四的文人,怕又有借题发挥的黑材料了。钟上位就把自己丢掉煤矿的遭遇,全归罪在这些人的头上,自然,这些人的力量之大,便是靠山梁博俦也不愿单独面对。
  用硬的还是用软的?
  抉择瞬间在钟上位脑子里闪过,而本已隐显狰狞的脸色也瞬间转为和善。
  就算钟上位记忆力再差,当年他压榨凤田村的泥腿子,结果逼出来一头真龙的事,这辈子怎么也忘不了。尽管他暗自咬牙切齿,觉得给了这帮农人前程,这些人却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反过来拿捏他,面目无比可憎,但想到教训,想到国法,想到国中的大义,他也只能吞下这口气。
  于是钟上位找来方武,要方武处置矿工,即便只是作个样子,也要安抚住农人。
  “稳定,一切都只是稳定,等船来了,大家都解脱了。”
  面对方武,钟上位也是这个说辞。
  方武处置很重,当然更多原因是恼怒这些矿工居然不听他招呼。畜牲已经被杀了吃了追不回来,于是抽了犯事人每人二十辫子,抽得背上血肉淋漓。
  “镖头,这样怕是要出大事的……”
  胡喜担忧地道,他看到了矿工们眼中闪烁的凶光,愤怒,绝望之下,贪婪的欲望似乎马上就要破茧而出。
  “鞭子能帮他们长记性,义勇军里就是这样。你也注意了,跟这些人走得太近,乱了规矩,我可同样不留情。”
  方武尽管也有提防,但胡喜这话听起来却是危言耸听,甚至有些挟外人质疑他的权威的味道,于是出言警告了胡喜,这家伙跟矿工混得很熟,几乎忘了自己的立场。
  胡喜低头无言,眼中也飘荡起了点点火星。
  在钟上位、方武乃至徐福看来,事情似乎就这么摆平了,大家继续等船。
  又过了几天,李顺情况好转了一些,可还是连话都说不了,矿场是早就闲了下来,农庄那边,也再没人除外去料理田地,连农人都在商议回国的事。
  而就连这条退路,也隐隐有如矿洞中那嘎然而止的矿脉一样,有被切断的危险。不仅王之彦的船还没到,连之前约过两月来一次的崇州和东明州的船也不见踪影。
  海上起了风暴,王总司的船沉了,其他地方的船也不敢来……
  这样的传言又很快蔓延开来,而钟总司也不再每日蹲在码头眺望,而是缩回了屋子里,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这消息。
  “国法!?等你有命回去的时再说什么国法!”
  “别啰唆了,断了他的手脚筋!就是这家伙害了咱们兄弟!”
  “喂喂,别太过了,说好了就只是出口气而已。”
  农庄外一处小树林里,徐福夫妇被十来个矿工围着,火枪刺刀逼住,徐福脸上还红肿起老高一片,那是被矿工用枪托砸的。
  被抽了鞭子的矿工早逐出了护卫行列,但方武没有料到的是,之前矿工的争执冲突,就是在争谁是老大。而当方武从矿工里招护卫时,矿工已经拧成了一股绳。农庄这些院事害他们的兄弟吃了苦头,这血债就得讨回来,徐福就是第一个目标。
  此时矿工们也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找来胡喜帮忙遮掩,把徐福夫妇拖到了偏僻之处,而劝他们下手别太重的就是胡喜。
  “胡喜!竟不知你是这种恶贼!”
  徐福见到胡喜,格外愤怒,这一骂也让胡喜怒了,真是不知好歹!
  心中早揣足了对老天爷,对珊瑚州,对徐福的怒气,胡喜一脚踹得徐福打起了滚,徐王氏悲呼着扑过去护住丈夫,行动间,鼓囊囊的胸脯如引火药,顿时将胡喜的小腹点燃了。
  “我先来……你们侯着……”
  看看周围几个矿工也都两眼发绿,大家顿时有了默契,而之前还守着的死律瞬间化为泡影。早前就因考虑到裤腰带问题,李顺以大威严立下铁律,谁敢侵犯女人,逐到荒野里自己过活,就等同死罪。在那之后,大家都习惯了,几乎忘掉了自己还有这方面的需求。
  “不——!”
  “你们要得报应的!你们要遭天谴的!”
  此时徐福都已经无心提什么国法了,被矿工们压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胡喜侵犯,他止不住地挣扎和咆哮着。
  “在这地方生不如死地耗着,之前老爷们许下的富贵全都没了,咱们已经得了天谴!老天爷已经不管咱们了!”
  胡喜两眼赤红,一边骂着,一边几巴掌抽得徐王氏近乎晕迷。剥开衣服,妇人的躯体尽数暴露在空气里,女性的圆润曲线,白皙肤色和细腻触感,此时在胡喜眼中,躺在身下的农妇比天仙还美。
  胡喜如野兽一般地在徐王氏身上发泄,另外几个矿工受不了女人的嘶喊呻吟声,朝着还在叫骂的徐福枪砸脚踢。
  这通发泄太过爽快,以至于他们都忘掉了遮掩动静,当第四个人压到徐王氏身上时,农人们追了过来。
  胡喜最先完事,最先察觉,抢先溜掉了。矿工护卫有枪,但训练不精,两腿正软,杀伤了两个农人后,反而激起了农人更大的愤怒,如之前那些生番一般,被尽数殴死。珊瑚州的大地,第一次躺下了因内斗而亡的华人尸体。
  接下来的事情有如海上的风潮,瞬间涌起冲天巨浪。
  “杀了胡喜!”
  徐福扛着火枪,带着农人们涌到码头理论,要方武交出胡喜。徐王氏本要自尽,却被他拦住了。以他看来,此番他要豁出命来,为自己和媳妇讨这个公道。讨得回来再说,讨不回来,他们夫妇就埋骨这海外之地算了。
  其他农人也都心有戚戚,不办了胡喜,他们就要成了矿工乃至镖师鱼肉的对象,此时珊瑚州的一顷田已根本不值得留恋,他们要护住的是自己的自由和命运。
  方武朝农人咆哮道:“办不办,怎么办,都有国法!怎能让你们开口就决了一人生死?你们还杀了人,也得等着法办!”
  他当然万分痛恨胡喜,可就这么把胡喜交给民人处置却是万万不能。如他所言,总得按国法来办吧。
  “他们就是一伙的!”
  有农人愤怒地道,徐福还带着点希冀地看向熟识的方武,可看到的只是憎恶,极度的憎恶,于是他的脸色也渐渐与之同步。
  “再冲就开枪了!”
  农人们不再理他,就要冲进去抓人,方武一声令下,十来个镖师聚阵而列,举枪相对。
  靠这点人本是顶不住的,可矿场那边,得知兄弟被人杀了,矿工们也都赶了过来,找农人讨凶手,接着农人们不分男女也都涌了过来,整个珊瑚州的人口都聚在了码头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钟总司!钟老爷!你得出面说说话啊!”
  掌柜伙计们拥到钟上位屋子里,几乎是跪地哭求着。
  “老李、老王……老天爷,你倒是说说话啊!”
  钟上位两眼发直,汗水如雨点般从额头落下,他哪里敢出面说话,他出面能说什么话?一边是农人,一边是矿工,已经死了人,仇恨再难化解。而两边势均力敌,得罪哪边都不讨好。
  “不管了!爱闹什么随便!让方武看好粮库,咱们就在码头守着船,等他们闹到天老地荒!”
  最后钟上位一咬牙,豁出去了。
  “船!船来了!”
  见钟上位都绝望了,掌柜伙计们正六神无主,码头处传来呼声,接着钟声也悠悠响起。
  不仅钟上位这边一蹦而起,瞬间满面红光,正争执不下,即将动手的人群也消停了。
  但钟上位很快又瘫了下去,脸色转为青黑。
  来的是一艘加了桨轮的舢板,来自仙洲探险公司。他们的船在南洲东北外海触礁,千辛万苦才驶到珊瑚州来。
  这只是仙洲公司的坏消息,而来人带来了关于珊瑚州的坏消息。
  王之彦的船的确沉了,在爪哇北面出的事,王之彦本人倒是没事,但一时半会再没办法到珊瑚州来。从六月末到现在,爪哇一带起了风暴,为十多年来南洋所未见,不知这股风暴的底细,南洲各公司领地的船都不敢再贸然出洋。
  仙洲公司仗着熟悉海路,还想把南洲东南的万里大岛探查清楚,因此冒险出海。而王之彦也委托他们附带一些物资,同时转告珊瑚州,让钟上位和李顺安心等待。在王之彦看来,珊瑚州有粮食,又在产矿,没什么问题。
  结果仙洲公司的船也出了事,这似乎是沾上了珊瑚州的霉气。
  听到至少三个月乃至更久才能回去,方武也有了瘫软在地的冲动。眼前农人和矿工都闹成这个样子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怎么能乱成这个样子?国法呢?大义呢?生番?你们真以为这地方有千百生番?说不定你们前后杀的两拨,就是这方圆万里内所有的生番。”
  当仙洲公司的幸存者得知珊瑚州现状时,无比吃惊,而提到的生番状况,又让钟上位和方武松了口气。幸存者里还有郎中,听说李顺的病况,拍胸脯说他们熟悉这情形,还有对症的药物,管保让李顺好起来,钟方两人就觉得终究不是倒霉到家,这艘船还是带来了好消息。
  至于仙洲公司对珊瑚州现况的不解,两人都觉有些羞愧,避开了这个话题。
  也就是再等三个月的事,心里有了底,钟上位和方武也觉稍稍好受了些。
  可一颗心刚这么勉强搁住,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大地都在微微摇晃。
  “总司!不好了!胡……胡喜连着自己,一起炸了粮库!”
  片刻后,掌柜冲进来,涕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喊着,两人如被枪弹贯胸而过,急急奔到外面,正见大火裹住了粮库,巨大的烟柱直冲云霄。
  “完……完了……”
  钟上位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没了力气。
  方武则是已痴呆了,他直直看着已被烈火吞没的粮库,目光似乎穿透了烟尘,更倒转了时光,看到胡喜正失声大叫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点燃了库房中的火药,连带自己和库房里的粮食一同化为灰烬。
  “完了!全完了!”
  胡喜该是这么呼喊着,喊声也在方武耳边转着。这人该是以为公司的船到了,他也要接受国法制裁。本就因美梦破灭而内心燥乱,再造出罪孽,又听了来船的消息,不及细问,内心就彻底崩溃了。
  而他这么一崩溃,却拉着珊瑚州所有人都上了路,粮食,粮食没了……剩下几个月该怎么办?
  “我给钱!一万两……十万两!送我到崇州去!”
  钟上位稍稍情形,朝方武尖叫着。
  “钟老爷,现实点吧……”
  方武摇头,崇州在北面几千里外,根本没人从陆路走过。
  “现实点……对,我也要现实点。”
  这句话也点醒了方武自己,脸色变幻了好一阵,方武面目骤然沉凝下来,对钟上位道:“钟老爷,现在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听到方武把“我们”二字咬得份外重,钟上位一个激灵,忽然感觉眼前这人,气质隐隐像了早年的杨春。
  方武道:“农人家中还有粮食种子,聚起来也是不小的数目,若是任矿工去抢了夺了……”
  钟上位呆了好一阵,讷讷道:“咱们夺了农人的粮种,笼络矿工,再压着农人去狩猎捕鱼。若是农人不听,就让矿工去整治……”
  似乎被自己所描述的前景吓住,他打了个哆嗦:“这可是国法不容啊,到时回去了怎么办?”
  方武脸色狠厉地道:“先要活着,才能回去!”
  他再加重了语气:“钟老爷,什么国法,什么公司的规矩,现在就别谈了……”
  话未尽,意思钟上位却听出来了,某处的天性从心底深处翻腾出来,钟上位谄谄地一笑,“是是,咱们携手,共渡难关。”
  钟上位也将“咱们”二字咬得很重,方武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再转头看向茫然失措的矿工和农人们,都如看鞭子下的羊群。
  接下来的几天,方武俨然成了珊瑚州的实质统治者,而钟上位则是狗头军师,开始谋划着将矿工变为狗腿子,奴役农人的大计。
  “方镖头,这里是朝廷的土地,我们都是皇上的子民,你真不怕王法,真不怕被千刀万剐!?”
  徐福等院事领着农人们聚众反抗,被方武统领着矿工和镖师抓了来,要当典型整治。
  徐福怒声斥责,方武心中晃荡,脸上却不为所动:“这里我……”
  他看了看一边缩着脖子的钟上位,改口道:“我和钟老爷就是官府,我们的话就是王法!”
  终究心里发虚,方武再补充道:“眼下情况特殊,为了大家,我们不得不如此。”
  钟上位插嘴道:“你们能不能别闹了?为了大伙都能活命,把种子交出来?”
  徐福鄙夷道:“让你们来定怎么分?那我们怕是再落不到一口吃的。”
  铿锵一声,方武拔出长刀,不耐烦地道:“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你嫌你脖子硬,就再顶下去!”
  想到几次寻死都被自己拦下来的媳妇,之后怕是怎么也拦不住,徐福也绝了生机:“我点了头,也只定得了我家中的粮食,你们想当土皇帝,是存了心要杀我的,说什么还有用么?”
  方武咬牙着牙,刀口就在徐福脖子上比划,终究没硬下心,求助似的看向钟上位。这一刀下去,未来就真没退路了。
  钟上位吞着唾沫,他哪里愿面对这种抉择呢。可不整治顺了农人,又怎么夺得了粮食?没了粮食,剩下几个月怎么办?难道真要杀尽了农人,才能办到这事?
  杀一个罪小一些吧……
  钟上位内心嘀咕着,眼一闭,就要点头,那一刻,他觉得真是万分痛苦,他是绝不愿再这鬼地方当土皇帝的。
  方武见钟上位定了心志,长刀高举,却还吞着唾沫,目光也变幻不定。
  周围数百人里,矿工、农人和镖师们也都呆呆地看住了方武的刀,都清楚,这一刀下去,珊瑚州再不是朝廷之地,他们的未来也都将陷入更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铛……铛……
  “船!大船!还是……还是……”
  瞭望失声喊着,不知是哭还是笑地高喊着。
  八月十七日,一艘身形修长优雅,船帆高扬的大船出现在珊瑚州海面,桅顶飘扬着的火红旗帜上,金黄双身团龙张牙舞爪,作势欲飞。
  方武手中的刀当啷坠地,人也软在了地上,周围数百人也是同样的感觉。
  “一定是梦……”
  钟上位却啪啪拍着自己的脸颊,想要把自己唤醒。


第八百零六章 南洲记:老天爷一定是在玩我
  这明显是艘战舰,两千料的巡洋舰,红黑条纹涂装的舰身格外醒目。
  一定是假的!这战舰还是从南面来的,怎么可能!?
  直到战舰放下来的舢板靠岸前,钟上位都还觉得这是梦。
  一个肩上顶着金灿灿龙纹章的蓝衣军官出现在眼前,捏着下巴道:“哟……好盛大的欢迎仪式”,接着这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军官看住钟上位,端详了半天,不确定地道:“钟……钟老爷?”
  钟上位神志恍惚,艰辛地问:“大人是……”
  那军官咧嘴一笑:“我是鲁汉陕,钟老爷想必是记不得当年凤田村矿场里的鲁三仔了。”
  钟上位一个激灵,终于醒了,本已溃决的心志重新凝聚,化作泪水,轰然喷涌,他冲上前一把抱住军官的大腿,嗷嗷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叫道:“鲁将军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也要报这番大恩大德啊啊……”
  “果然是钟老爷……当年在凤田村抱着陛下的腿恳求帮忙造炮时,就是这个德行。”
  鲁汉陕压住一脚踹开这个正往自己腿上揩鼻涕的胖子的冲动,发出了深深的感慨,海外万里之遥,居然遇见了“故知”,老天爷还真是有趣。
  “不过说到什么大恩大德……”
  看向明显分作两方对峙的人群,尤其是一副刽子手模样的方武,以及受刑的徐福,鲁汉陕皱眉道:“这里是珊瑚州吧,你们又是在演哪一出呢?”
  另一个五十出头的便衣男子现身,扫视两方人马,再看向正跪在地上,一副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方武,还有那像是喜极而泣的徐福,叹道:“我看这珊瑚州是失了大义,没了国法,我们蓝家的理州也出过这种乱子,具体什么事倒是其次。”
  鲁汉陕叹道:“果然如此,咱们在朗州也看到了一些乱相。怪不得陛下就说,海外垦殖之事没有这么简单,朝廷不能完全放手不管。”
  他再对钟上位道:“别谢我了,钟老爷你该谢的是皇帝陛下,若不是陛下圣心高远,有此谋划,我跟鼎元兄也不会适逢其会,出现在这珊瑚州。”
  钟上位和方武等人还以为这只是场面话,可鲁汉陕再粗粗解说,众人才觉追根溯源,还真是皇帝救了他们。
  转任南洋舰队总领的鲁汉陕为何会出现在珊瑚州,而且战舰还是从南面来的?
  直接原因是,萧胜为海军梳理了新的发展战略,宗旨是“布局寰宇之东”,也就是圈地。从圣道十五年起,海军四个舰队都要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同时针对各自的地盘,推行作训一体制。
  新战略下的具体细节自是繁杂难述,而其中一条就是海军战舰主官迁转的资历里,新加了“巡行海疆”这一项。笼统地说,不管在哪个舰队,要当舰长,就得有随舰远航海疆极域的经历。
  大洋是去东洲,北洋是去极北冰海,西洋是去欧罗巴,南洋么……因为鲁汉陕胃口大,把南洲也划入南洋舰队范围,因此巡行南洲就成了战舰主官的必备资历。此次鲁汉陕是身先士卒作表率,驾着巡洋舰环绕南洲,才从南面到了珊瑚州。
  萧胜之所以能推行新战略,却源于他不仅从皇帝那分到了额外的预算,更获知了英华未来中长期的海陆战略,就此有了底气,铺开大摊子搞四洋开花。
  而就皇帝乃至英华一国而言,关注海军却不止是军事上的,更是军政甚至科学等几面都相关。鲁汉陕的座舰上不仅有蓝鼎元这个暂时供职于中书省,为殖民事务作调查和顾问的民间人士,还有来自农部,调查作物的研究者,来自枢密院,调查地理环境的情报人士以及来自商部,调查战略资源和国家之利的官员,甚至还有来自钦天监的天文学者,要看看南半球的天文星相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鲁汉陕这环南洲之行,承载着国家诸多研究课题。而探查南洲各公司托管地状况又是中书省更直接的巡视委托,这也符合海军的利益。
  萧胜推行的海军新战略里,珊瑚州这一类海外公司领地有着很重要的战略意义,海军依托这些领地,才能牢牢控制住相应的海疆。因此海军正要求各托管地加强港口建设,设立针对海军的维修和补给库。当然,海军的回报就是定期巡视,代为联络,甚至官兵靠岸消费都有助于托管地的经济发展。
  “将军啊,现在哪想得了那么多,咱们只想着回去……”
  钟上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苦,听明白了珊瑚州的现状,特别是粮食没了,鲁汉陕摊手道:“我还指望在珊瑚州补充粮食呢,船上粮仓早空了。”
  珊瑚州之所以闹成这个样子,钟上位和方武摇身变作土皇帝,操纵镖师和矿工要压榨农人,而农人不甘被奴役,聚众相抗,全都是因为没了粮食。对十几人的探险队来说,茹毛饮血都能熬下来,可五六百号人要在这荒野过三个月乃至更久,粮食就是一切。失去粮食而造成的巨大恐慌,让珊瑚州原本还勉强维系着的正常秩序骤然瓦解。
  听到鲁汉陕说海军也没粮食,钟上位和方武,以及作为农人代表,一同被鲁汉陕召见的徐福心中一冷,诡异的是,他们却已不觉得有多可怕,甚至已不把这事看得太重,只觉遗憾,并未再度陷入恐慌。
  鲁汉陕这位海军中将带来了更重要的东西……秩序,以皇帝之名,祖国大义,以及军队的权威而立起来的秩序,而这秩序在钟上位等人心中本已轰然垮塌。
  “没了粮食,不想着互帮互助,却自相残杀!?珊瑚州又不是翰海荒漠,海里有鱼,陆上有鸟兽。实在不行,朝陆地深处行去,抓那些两脚兽也能果腹!看看你们却干了些什么!?你们还是我英华国民么?蓝某真是耻于称你们为同胞!”
  “你们仙洲公司不是很了解珊瑚州么?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把大家拧成一股绳?”
  蓝鼎元气愤地训斥着,钟上位、方武以及在混乱中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仙洲公司探险者们都耷拉着脑袋,不敢言语,他们心中本是极愧。
  “青天大老爷,我要投告钟老爷和方镖头他们逼压良民,草菅人命!”
  徐福昂首挺胸,底气十足,朝廷主持公道来了,坏人就得付出代价!
  钟上位不服,反过来指责农人只想埋头过自己的日子,根本不为珊瑚州整体着想,他特别例举了农人拒绝领枪防备生番的事。
  矿工的代表也不服,说农人罔顾国法,草菅人命。矿工是侵犯了徐福的媳妇,为什么不经审讯定罪,就直接殴死?由此又说到粮库被烧后,农人自己赶紧护住了粮种子,一粒也不愿往外拿,是不是抱定了坐看其他人饿死的心思?你要护独食,不给别人活路,就别埋怨遭了祸害。
  徐福当然要指责矿工暴戾跋扈,胡作非为,而矿工代表却咬牙流泪,说他们矿工从一开始就不被信任,不管是钟总司,还是方镖头,或者是农人,都当他们是潜在的恶人。既对他们抱着如此偏见,那也怪不得矿工以恶报恶。
  两边已有了血仇,自是相争不下,钟上位听得心惊胆战,不知自己要被定什么罪,赶紧扯上了方武,说他是被方武胁迫。方武差点没气昏过去,自己倒是有这个心,可还没付诸于行动,你钟老爷自己就贴上来当狗头军师了啊,于是方武又跟钟上位吵了起来。
  仙洲公司的人没多解释,就朝鲁汉陕等人耸肩,意思很明白,乱成这样,他们这几个外人又没什么威望,有威望的李顺还卧病在床,当然没办法掺和。
  秩序恢复了,大家就攀上这秩序,开始为自己讨公道。很显然,珊瑚州最缺的不是粮食,而是大家心中的公道。
  蓝鼎元感慨道:“各方都不信任,当然拧不成一股绳,当然要自相残杀。”
  鲁汉陕问:“那这信任,到底是怎么丢了的呢?几百人漂洋过海,到这万里之遥的异乡,相互间本该有很深的信任才对吧。”
  矿工,农人,殖民公司……
  蓝鼎元叹道:“大利绝了,信任自然就丢了。”
  珊瑚州的大利就是铜矿,而铜矿没了,指望眼前大利的殖民公司和矿工们,自然就跟指望长远之利的农人再凑不到一起。
  鲁汉陕点头:“老想着暴利,一旦事有不济,妖蛾子就都出来了。朗州那边也是这样,以为能靠香料发家,却没想到水土不服,先期的十几万两银子都打了水漂。然后当地的总督和主簿黑下心来,想暗中种罂粟,嘿嘿……自寻死路,现在那地方就剩下几十户人种地捕鱼,林家也在四处卖经营权。”
  他数落着钟上位:“你们商人啊,就是太贪!”
  钟上位委屈地道:“不为十倍百倍利,谁愿在这种莽荒之地拓业啊?只为小利,就蹲在国中买国债炒股票就足够了。”
  方武、矿工,乃至仙洲公司的人都暗自点头,不是为大利,谁愿意赌上性命和一辈子前程,跑到这海外来呢?
  听鲁汉陕说到林家的朗州,蓝鼎元想到自己蓝家的东明州,苦笑着摇头道:“可现实就是如此,大利也不是光有心志就能得的,还由老天爷定着呢。你们这些想得大利的败落下来,反而是跟着你们在海外生根落地,只求过日子的人得了利。”
  此时不管是鲁汉陕还是蓝鼎元,都也只是看到了现象,没有总结出规律,不像他们的皇帝有后知三百年的神仙眼。海外殖民大潮分作几波,渴求暴利的商人掀起了直接掠夺商货特产的第一波大潮,消退之后,留下的就是只求过活的穷苦人。而这些人在海外自己寻找和孕育出适合当地的产业,为第二波殖民大潮提供了原料和市场的依托。
  就因为看到了目前的南洋乃至南洲殖民大潮还停留在第一波大潮上,他们的皇帝才从殖民法令等各方面推动殖民大潮向第二波主动迈进。但现实和愿望,以及规划总有差距,珊瑚州这里,商人的短利大利,和移民的长利小利揉不到一起,于是人心才崩溃到了这种地步。
  尽管没有升华为理论,但蓝鼎元眼下干的就是纵观南洋南洲殖民状况这件事,他还是有感性的认识,他问钟上位:“如果诸位都定居在珊瑚州,以珊瑚州为家,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么?”
  钟上位没说话,方武却在一边叹气,至少方武觉得,如果自己跟那些农人一样,都以珊瑚州为家,作什么事自然会多考虑三分,不会像之前那样,一旦铁了心,几乎再无什么顾忌。
  检讨过了,总结过了,现实终究要面对,珊瑚州的动乱必须要整肃,国法和大义不能在这里形容儿戏。
  按照海外殖民法令所授予的权限,鲁汉陕宣布珊瑚州转为军管状态,暂时废止珊瑚州乡院和珊瑚州殖民公司的权益,设立临时巡行法庭,由他充任法官,对动乱期间的各项罪行进行清理。这是给珊瑚州各方立起公道,否则接下来各方没办法同舟共济。
  随舰而来的官方民间人士多是学者,不怎么懂法,但文书作业却还是熟的,因此蓝鼎元等人挑起了公诉人的职责,开始深入调查这段时间来珊瑚州所发生的事。此时钟上位、方武和诸多矿工代表也都乖顺地接受拘押,听候律法的审裁。钟上位是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罪,而方武等人却是松了口气。
  这么一调查,鲁汉陕和蓝鼎元都觉有些棘手。
  珊瑚州之前的动乱涉及强暴罪、杀人罪和胁迫劫掠等罪。
  犯强暴罪的几个矿工已被打死了,胡喜也自尽了。
  而犯不讯而杀的农人们,又被方武领着镖师和矿工劫掠粮种,绑缚胁迫,谋杀未遂。
  简单说,活着的人都是一裤裆泥巴,谁也洗不清。
  如果是在国中,倒不必为难,是什么就判什么,两边一起打板子。可眼下大家都还面临难关,作为军管区的法官,有便宜审裁权,鲁汉陕觉得可以试着调解。
  这事关键还看各方能不能放下心结,相互宽恕,重新开始。
  当鲁汉陕通过蓝鼎元,把意思传给各方后,众人一时沉默了。
  “如果公司跟你咱们定的契还有效,你还能守住这百亩田,就别为我丢了未来的日子……”
  徐王氏还在帮丈夫算计,泪水不停地流着。
  “至于我,等事情完了,你安定了,我就投海去。洗个清白,下辈子投胎,还给你作媳妇。”
  夫妻原本只是一般的情意,可经此大难,情意已如山高,徐王氏更觉没脸活着。
  徐福怒道:“说什么傻话!你若是不在了,这日子还能过吗?”
  丈夫拿出了威严,徐王氏嚎啕大哭一场,再没了死志。而接下来的问题,就如徐王氏所说,他们跟珊瑚州公司的契约,是不是还能有效。农人们已转了心思,都受过这番苦难了,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在珊瑚州守住自己未来的日子?
  但心结就在这,面对那些矿工,面对方武,乃至面对钟上位,他们能不能丢开之前的仇怨?而以后还会不会旧事重演?
  农人的忧虑转达给了钟上位和方武等人,方武倒是开玩笑道:“当初他们愿接火枪,说不定就没这事了,现在也不算晚”,钟上位却在犯嘀咕,铜矿没了,还养活这百户人干嘛?
  蓝鼎元鄙夷地道:“养活?钟老爷,人家是自己养活自己,你们公司不过是借了点本钱而已,别老把自己当农人父母,说不定这珊瑚州以后还得靠他们养活。”
  此时李顺也有了神智,气愤地数落了一通钟上位和方武,几乎是吐着血地道:“我李顺的字典里就没放弃这两个字!老钟你要退股都随你,这珊瑚州,我要定了!”
  钟上位赶紧堆起笑容,连声道咱们合伙立公司的时都歃血为盟过,怎么会轻易丢了呢?嘴上这么说,肚子里却汩汩流着泪,暗叹自己这辈子可要被破地方给套牢了。
  珊瑚州公司坚持不倒,同时允诺给前程破灭的矿工高额补偿,有了这背景在,各方消解恩怨就利索得多了,毕竟都得朝前看。
  三天后,蓝鼎元完成了调解,鲁汉陕宣布,之前珊瑚州动乱的各项罪行暂时不予追究,仅仅只是记档。
  内部理顺了,大家再朝前看,心态就平和了许多,再来解决粮食问题,众人就能拧成一股绳。
  李顺和钟上位代表公司,在鲁汉陕的见证下,允诺通航后补偿农人,于是农人拿出了埋在地下的粮食种子,暂时缓解危机。
  接着组织狩猎捕鱼人马,不仅仙洲公司的探险者起到了关键作用,而战舰上的动植物学家也派上了用场,他们找到了不少野生的食用植物。
  几天下来,粮食问题已不怎么愁了,而珊瑚州更迎来了意外之喜。
  动乱里,农庄的畜牲被双方争夺,棚子塌了,栅栏垮了,两头耕牛,十多只羊,几匹马都逃得没了踪影。
  荒野之地丢了畜牲,谁都再没了指望。可没想到,畜牲们一头头居然跑了回来,估计是要找豆子之类的干料。而这些畜牲跑了十来日,不仅没丢多少,还头头肥了点骠,亮了点毛。
  有农部的专家就道:“这里可是养畜牲的好地方啊!”
  没错,这里没什么猛兽,地势开阔,气候类于黄河以北的中原,水草不算肥美,却足够畜牲快活,养牛羊甚至马都很合适。
  钟上位心头咯噔一跳,特别是马,国内可是缺得很呢。最近虽然新得漠北之地,但从西北往南方运,价钱依旧很高,而南洋更是缺马,南洋诸岛也不是养马的好地方。
  “可我们都不懂这一行啊……”
  钟上位心中恢复了一些心气,找到李顺,李顺虽然乐于见到这家伙的转变,但对他所说的事业,却很是不感冒,养马?你钟老爷有这个本事么?
  “只要舍得投银子,不懂也能懂啊!咱们从西北挖牧民来!”
  钟上位不放弃,也许是总算有了一条新路子,让他能在珊瑚州看到另外的希望。尽管跟铜矿比起来,养马养牛羊这事见利慢得多,但总也是利。
  李顺一时还没适应这变化,“你怎么一下对珊瑚州这么上心了?不是还吵着要马上回国去么?”
  钟上位哀怨地道:“既是本业了,那当然得以长远计嘛。”
  他心中却是暗道,既摆脱不了这石头般的包袱,那也得在这石头上榨出油来!
  众人齐心协力,粮食问题已不算什么危机,而畜牧业被提上日程,列为珊瑚州下一步发展规划后,人心更是足了。
  只是当再置身矿道时,钟上位心中依旧泛起浓浓的哀伤,他的美梦就在这矿道里破灭了,最后再看一眼,向已陨落的“钱程”道别吧。
  扬起铁镐,钟上位恨恨地砸在矿道末端的土层里,嘴里暗骂道:“老天爷,你就喜欢玩我吧!”
  一镐下去,脚下晃动,钟上位呆住,当土层哗啦啦垮下来的时候,矿道里回荡着他凄厉的哭喊声:“老天爷,你真是在玩我啊——啊!”


第八百零七章 南洲记:圣心和天威
  钟老爷凄厉的呼喊引来了救援,但当大家冲进矿道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已经完全变了调,七手八脚把胖子从土堆里拉出来,这家伙却指着矿道岩壁,笑得抽了风一般。
  松软的土层剥落,露出异色的岩脉,在马灯昏暗的光线下,岩脉泛着星星点点的碎光,镶头哎哟一声,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跟着进来的方武吞了口唾沫,吃力而不确定地问:“这是……金矿?”
  钟上位笑声已变得又尖又细:“没错,砂金矿脉!就是金子、金子啊!”
  每一个海外拓业的人手上都有一本韶州白城学院编写的《矿物志》,各类矿产都有详细介绍,而每一个海外探矿的镶头,第一个愿望也都是找到金银矿脉,至于钟上位这种以海外开矿为志的人,更是对金银矿脉的特点了若指掌。
  这是砂金矿,谁曾想到,在一层铜矿的矿皮之下,竟然藏着这样的财富。
  当鲁汉陕向钟上位道喜时,钟老爷两眼都还没找回焦距,就傻傻笑着,嘴角挂着口水。
  “依照三月颁布的《黄金管制令》,这金矿可是国家的……”
  鲁汉陕来了这么一句,钟老爷顿时醒了,两眼圆瞪,凶光毕露:“什么!?为什么!?”
  蓝鼎元既觉不屑,又觉可笑,补充道:“又不是要抢你们珊瑚州公司的产业,法令只是规定,金矿产出的黄金必须由英华银行收购,放心,都是按市价算。”
  方武也道:“是啊,听说国内正在改钞本,庙宇都不准用金了,所有新出产的黄金都必须入官,而且……”
  蓝鼎元看住脸色正变幻不定,显然还没弄明白这些黄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钟上位,玩味地道:“而且,金矿主还能得民爵,还不是什么小爵,起码是大夫一阶。”
  英华民爵四十二级,其中封号公、候、伯三级,之下又分卿、大夫、郎和士四大阶,跟官爵最大的差别就是没有什么实质奖励,但这就是名望。名望高的,不管是作生意还是投身院事,都有大方便。此外诸多待遇,比如可以自由聆听法庭和各级民院决议,乃至从事一些特殊行业也能得优先照顾,这也让民间趋之若鹜。
  眼下能得民爵的都是敢为天下先的时代俊杰,学者、工匠、豪商,甚至在地理上有新发现的探险公司首领,都是获得民爵的对象。例如去东洲拓殖的范四海就是封号伯,甚至蓝鼎元自己,也因光大南洋和南洲殖民事务,得了光禄大夫的爵位。
  原来是名利双收的好事,钟上位阴晴不定的脸色稳了下来,转作满满的桃红,朝着鲁汉陕和蓝鼎元等人不迭长拜:“这是将军和各位大人带来的福气!大恩大德,我钟上位……”
  胖子又念叨起下辈子的事,让鲁汉陕等人避之不及。
  先有海军到来而重建秩序,再因发现金矿而提振了人心,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终于淡了,珊瑚州上下重新审视自己的未来。
  李顺似乎也被这消息冲了喜,精神好多了,两眼放光地道:“这砂金矿脉可不小,咱们是不是甩手大干一番!?”
  钟上位下意识地就要点头,招募矿工,乃至收购奴工,聚起大批人手,红红火火搞起来,一年整出百万身家都不在话下啊。
  可扫视眼中已显赤红的众人,钟上位一个激灵,刚淡去的惨痛往事又在脑子里晃悠,金子能吃么?能有粮食靠谱,能让人心皆平么?
  他吐出一口长气,反而冷静了,“金子虽然好,可也有挖尽的时候,到那时怎么办呢?”
  众人都一愣,钟老爷这是要唱哪一出呢?
  钟上位语重心长气起来:“大家想啊,珊瑚州要全靠金子,怕你们……”
  他看向徐福,“你们农人都不愿再种地了,金子又不比铜铁,一处矿脉也挖不了几年,等没了金子,珊瑚州满地还是草,什么都没留下。”
  钟老爷眼中闪起深沉而睿智的光亮:“咱们之前自己人斗自己人,都是只看着眼前利。如果只为挣钱,再回去养老,别说你们,我都不图这个!我本就可以在广州养老了,所以啊……我们是要在这珊瑚州创下百年基业的!”
  不仅李顺点头,徐福也心中钦佩,暗道是这个理。
  钟老爷握拳道:“咱们细水长流,慢慢来!”
  他指住矿工和农人,“你们农人也可以来挖矿,你们矿工也可以在珊瑚州定居,分得一顷田。没媳妇怕什么,公司既然有了金矿,又怎么会亏待你们?咱们珊瑚州的人,到时可比其他地方阔气多了,还怕没女人嫁过来?”
  钟老爷转视苍茫大地,伸展双臂,豪情满怀地道:“咱们在这里种庄稼,养畜牲,让人丁兴旺起来,行行都有!到时便是金矿绝了,咱们珊瑚州也能在这里稳稳立着!”
  众人沉默,都被钟老爷描述的未来给慑服了。
  啪啪的巴掌声响起,却是鲁汉陕和蓝鼎元等人在一旁鼓掌叫好,众人也热烈附和,钟上位四方作揖,脸上满是自豪。
  李顺皱眉道:“老钟,真是你吗?”
  这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钟上位?这是那个满脑子就是眼前利的钟胖子能说得出口的话?有那么一瞬间,李顺真以为钟上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了。
  钟上位拍着胸脯道:“老李啊,你也别小瞧我,我老钟这半辈子,什么没经历过?总不成一分长进都没有吧?咱们立公司,图的就只是利么?就像你说的那样,图的还是干出一番事业嘛。咱们把珊瑚州经营起来,就像蓝先生说的那样,那可是史书留名的大功业!”
  李顺不确定地哦了一声,钟上位嘿嘿笑着,肚子里揣着的另一层思虑,却是怎么也不会说出口的。
  “我算是明白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安安稳稳发财多好?再说了,等人多了,我钟老爷揽住煤啊,油盐酱醋啊,棉麻丝衣什么小生意,不定比挖金子还能挣得长远。嗯,我还要开家闽粤菜馆,开家青楼,发给矿工伙计们的薪水要全赚回来……”
  钟老爷憧憬着未来,呵呵地傻笑着,跟众人的笑容混作一处,怎么也分辨不出笑意从何而来。
  “将军到了崇州,还麻烦敦请天庙祭祀尽快到这里来立庙。”
  呆了一个多月,珊瑚州人心平了,考察队的工作也告一段落,鲁汉陕准备离开,行前钟上位还情真意切地请托此事。
  这事让鲁汉陕再一次感到意外,钟上位还真是改了心性?珊瑚州有了金矿,从殖民公司层面来说,更不愿有天庙这种角色在一边指手画脚。
  钟上位余悸未消地道:“小人已是万分后悔,当初若是有天庙在,何止于闹到那般地步?”
  这倒是真心话,有天庙在的话,矿工和农人的冲突就能有第三方来调解,而钟上位和方武也不至因背负所有压力而狠心走上黑路。
  鲁汉陕点头:“此事一定帮你们办到,你能这么想,我也对珊瑚州更放心了。”
  正要道别,钟上位忽然噗通跪下了,鲁汉陕心说这胖子是不是又要再卖一次下辈子,却听钟上位道:“小人的事,还望将军大发慈悲,莫道给皇上听……”
  咦?钟老爷这思路还真是开阔呢,怎么想到皇帝了?
  钟上位蓬蓬叩头道:“圣心就是天威啊,将军!虽说雷霆雨露都是皇恩,可小人委实受不起老天爷的恩威了,就容小人在珊瑚州守着这点恩赏吧……”
  话说得漂亮,鲁汉陕却明白了,钟老爷是怕自家被皇帝惦记上了,要再清算旧账呢。他嘴上敷衍着,心头却道,陛下正盯牢了整个华夏,乃至整个寰宇,哪有心跟你这死胖子计较?
  战舰在珊瑚州所有人的欢送下向北驶去,直到帆影消失,大家都还恋恋不舍。
  钟上位找到徐福,目光躲闪地道:“那个……徐院事,咱们是不是该开乡院,议议之后的事了?”
  徐福的眼神也盯在自己的鞋子上,低声道:“听老爷……呃,好,好的,钟总司。”
  战舰的舵台上,珊瑚州早已不见,只能看到海道外一片片炫目夺人的珊瑚礁盘,可一个人依旧盯住珊瑚州的方向,眼神也如礁盘一般恍惚迷离。
  鲁汉陕的声音响起:“方武,想明白了么?”
  出神的正是方武,他转身恭谨行礼道:“小的想通了,小的就是那最恶之人,再不能留在珊瑚州,碍了大家的前程。”
  鲁汉陕沉声道:“你有干才,也有心志,若是用在国人身上,那就是作恶之能。所以我才把你带了出来。你自己也清楚,若是我们不到,珊瑚州怕已成了贼窝,而你就是化外之地的贼头。”
  方武认命地道:“但凭将军处置,小的毫无怨言。”
  之前调查珊瑚州之乱,鲁汉陕看清了方武此人。珊瑚州演变为一方压另一方的局面,都是方武的谋算。如果他们没到,方武就能在珊瑚州生杀予夺。
  但不管是用心,还是作为,方武都还有自辨之处。他毕竟是在为整个团体,为所有人的未来着想。甚至要杀徐福,也都是杀一人救百人的理念。当然,如果那一刀真砍了下去,这理念多半就会变成为了我一个,杀光所有人的护权之心,而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鲁汉陕虽然放过了钟上位等人,推动双方和解,但方武却再不能呆在珊瑚州,他还在珊瑚州,大家都会留着沉沉的心理阴影。
  而要论罪行,方武犯了胁迫和绑架、谋杀未遂,背景又颇为复杂,此人如何处置,鲁汉陕就得另作计较。
  见方武已有体悟,鲁汉陕道:“我且问你,你有没有以命博取大功业之心?”
  方武苦笑道:“若无此心,又怎甘远涉重洋到这南洲来?”
  鲁汉陕点头:“西洋公司一直在寻人才,我看你合适,去他们那吧。”
  方武呆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大喜若狂。之前他不过是个小小镖头,求的是最低一级民爵,而现在有鲁汉陕这样的大人物引荐,在西洋自能闯出一番事业。
  只是他还有疑惑,西洋公司看中的是什么本事,鲁汉陕为什么觉得自己合适呢?
  鲁汉陕微微笑道:“西洋公司正图谋天竺,就需要你这种铁石心肠,胆大妄为,不把人当人看的强人……”
  方武品了一阵,暗自打了个哆嗦,觉得鲁汉陕的笑容格外狰狞,可再想到他所提到的事业,心头也升起熊熊火焰。
  战舰北行,官长舱里,鲁汉陕和蓝鼎元正踞案对酌。两人虽在年纪、领域和阅历上相差很多,可几个月海外共处也已相谈甚欢,彼此都能谈到私见。
  鲁汉陕道:“就我本职而言,当然乐于见到国人海外拓业,寰宇东极尽为我英华国土。可平心而论,我觉得国内之事更为重要,国中上下理顺,百业兴旺,自能容下亿万之民,又何必让国人飘落海外扎根,生出这么多事端?”
  他叹道:“理州、朗州都出了乱子,不是咱们去得巧,珊瑚州更是不堪设想,这是他们上下利不一致。等各海外领地人口繁衍,诸业兴旺,还不知要出什么事。这么远,朝廷也难以管治,国法也淡漠难制,到时跟中土离心离德,岂不是自寻烦恼?”
  蓝鼎元一杯饮下,也道:“是啊,扶南跟南洋公司就一直矛盾不断,扶南也就三十万人不到,而吕宋已有七八十万人口,还不知潜藏着什么事端,不过呢……”
  他再列举了一个数字,让鲁汉陕吓了一跳:“行前的时候,我从户部那得知了一个消息,去年人户清查有了结果,你知道眼下我英华一国有多少人吗?一亿三千万……”
  见鲁汉陕呆住,蓝鼎元再重复道:“没错,一亿三千万,其中我英华两广福建旧地是四千五百万,而江南三省是五千七百万……”
  “先别吃惊,更要命的数字还在后面。这几年人口清查都是户部人口司和神通局联手而为,对人口繁衍之势有了更细致的掌握。圣道十四年,人口新增高达一成二!比十三年长了三个百分点。按照神通局的预估,三十年后,我英华现有国土下的人口就将翻倍,到时就有两亿七千万!三十年后,北方故土肯定要回归华夏,加上北方人口,全国总人口会有三亿四千万之多!”
  鲁汉陕喃喃道:“国泰平安,政通人和,自然是人丁兴旺,不过……一亿三千万、三亿四千万,嘶……”
  这数字太可怕了,即便是远航过欧罗巴和东洲的,已是国中航海第一人的鲁汉陕也觉头皮发麻。在这个数字下,欧罗巴诸国根本已不起眼。不列颠还不到千万,西班牙不到两千万,法兰西不到三千万,诸国人口全加起来,也不能跟英华相比。
  蓝鼎元吐口浊气,再道:“你也知这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文部的官老爷知了这些数字,都一个个吓得几乎尿血。皇帝推行的一国启蒙之策,那就是上千万孩童!加上小学,一国光是教书先生,就得以百万计!”
  鲁汉陕点头,换了是他,恐怕也要绝望。
  蓝鼎元叹道:“农稼之术精进,种出粮食来养活这么多人不是难事,可民无业不能自立,民无业则天下不安。陛下带着朝廷,推转一国,殚精竭虑地兴新业,容下越来越多的民人,就是要安天下。对外大争公利,对内教化万民,又是息内争。但人丁繁衍之势越来越猛,只靠国中土地,只靠国中新业,怕是追不及这势,到时公利不足,再无容人之地,一国就要失掉大义,纷乱再起。”
  鲁汉陕道:“也不是容不了人,只怕到时就如那汪瞎子所说一般,天下就是一成富者和九成饿殍之势!”
  蓝鼎元拊掌道:“没错!总领也该明白,为何朝廷总急着要把国人推向海外吧……”
  接着他道:“至于总领所忧之事,也值得警惕。不过就如此次珊瑚州之乱一样,即便身在海外,国人依旧要靠华夏大义,靠国法,才能立得稳,扎得下根啊。”
  鲁汉陕也释然了,笑道:“那是,有我们海军在,有你们这些一心为国的志士在,有天庙乃至汪瞎子那种闲人在,咱们英华也能以华夏大义盖住四大洋!”
  蓝鼎元补充道:“不止是我们,还有钟老爷那种人在,只有靠华夏大义,公私两利才能融在一起,钟老爷他们才能安安稳稳在海外成就功业。”
  再想到方武,鲁汉陕笑道:“还有那等强人,他们能转噬外人,而不是祸害国人……”
  外面传来瞭望的报告,说风暴已停了,鲁汉陕和蓝鼎元相视而笑,举杯庆贺。


第八百零八章 远东还是中土?东洲还是美洲?
  九月的巴达维亚格外炎热,但码头边的酒馆依旧人满为患。开酒馆的荷兰老板从赛里斯人那学了鼓风对流降温的窍门,用驴子驱动大扇叶,呆在酒馆里,比蒸笼般的室外还舒服,生意自然也格外兴旺。
  “太可怕了!赛里人迟早要成五百年前的蒙古人,席卷整个世界!”
  巴达维亚总督秘书大着舌头,吐着酒气,用带着浓浓低地腔的不列颠语嚷嚷道。
  “这才几年啊,巴达维亚的赛里斯人就已经暴涨到七八万人了,整个巴达维亚才多少人?十万出头!总督都把官邸搬到了西面的小港口,卧室直通着栈桥,床边设了警钟。一旦钟声一响,能在五分钟内上船。什么警钟?赛里人要把巴达维亚变成他们的椰子城啊。”
  对面的听众衣着整洁,甚至连领扣都没松开,一看就是不列颠人,他爱莫能助地道:“赛里斯皇帝对你们荷兰人已经很克制了,没有像处置马尼拉、马六甲和亚齐那样,直接用大军碾碎巴达维亚。我对你们巴达维亚当局的劝告很简单,效仿以前葡萄牙人在赛里斯土地设立自治领一样,在巴达维亚附近划定赛里斯城,让巴达维亚的赛里斯人自己管理自己。如果你们荷兰还希望能继续在爪哇保持存在,向赛里斯人妥协,争取跟赛里斯人共存共利,这是唯一的希望。”
  咚的一声,秘书的酒杯砸上桌子,满腔怒火再也遮掩不住:“劳伦斯爵士,这也是你们不列颠人从我们荷兰手里接过爪哇和马鲁古群岛的希望吧?”
  不列颠国王特使劳伦斯爵士纠正道:“是摩鲁加群岛……”
  秘书焦躁地道:“这没什么不同,一旦我们荷兰人失去了爪哇和马鲁古,你们不列颠的东印度公司就要单独面对赛里斯人。我们两国在远东有密切的共同利益,不仅是我,总督也衷心地希望,能说服尊敬的国王陛下,能更多关注远东局势,遏制赛里斯人的扩张。”
  他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派遣一支分舰队,至少十艘三级战列舰到远东来,就能极大地震慑赛里斯人。他们现在只有六艘战列舰,就靠着几十艘单层炮甲板的大型巡航舰统治这片海域。我们两国海军如果能紧密携手,只是用上一只拳头,也能让赛里斯人明白,大海是我们的,不是他们的!”
  劳伦斯端详着秘书的脸色,看了好一阵,确认他是认真的,才叹道:“阁下,您刚才说赛里斯人太可怕了,只是在说他们人多吗?”
  他摇头苦笑:“不,您错了。千百年来,远东都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当我们欧罗巴正处于黑暗世纪的时候,赛里斯就已经有上亿的人口了。”
  “您没有看到赛里斯人更可怕的地方,而我却有深深的体会。我在赛里斯人呆了快五年,除了在他们最发达的广东呆过,还在他们即将复兴的江南呆过。我也去过最荒凉的西北荒原,甚至还借贸易的名义,去过目前北方鞑靼国的首都。”
  “这五年所见所闻,我得用上十年的时间撰写见闻录,而说到可怕,我们的祖国……不列颠和荷兰都是海上强国,对征服和统治海洋都充满着欲望。但对赛里斯而言,海洋只是他们世界的一部分,可就在这一部分里,我看到的情形,可怕这个词,已经不足以概括我心中的感受。”
  劳伦斯目光悠悠,心神又回到了旧日历程。
  “三年前我去了江南,那时赛里斯刚收复这片故土,在江南的海面上我没有看到太多海船,有也只是二三百吨的老式硬帆船,沿海的造船厂也都只会造渔船,会操纵软帆的水手更少得可怜。”
  “我在江南呆了一年半,离开的时候,海面上的景象却已经翻天覆地。无数高桅大船,飘着软帆,朝着各个方向来来回回。而沿海那些小船厂,都在造六七百吨甚至上千吨的大船。”
  “而我路过福建和广东时,更看到了无数船厂靠着海边出现。在香港和黄埔船厂,他们的巨大干船坞从来没有空闲过,一直在造至少两三千吨的大海船。”
  劳伦斯看向秘书先生,目光中带着丝怜悯:“阁下您的建议,我也认真考虑过,我也确信,我们两国联手,在远东投下海军主力,以赛里斯海军目前的规模来看,他们没有一分胜算。但是……如果赛里斯人没有屈服,而是如狮子一般,被触怒之后全力反击,那会是什么后果?”
  他比出三个指头:“这是我千方百计获得的数据,赛里斯人在江南、福建和广东,注册的造船公司超过三千家,每年要造二百吨以上的海船至少一万艘。如果赛里斯人愿意,他们一年之内就能武装出一百艘三级战列舰。”
  “尽管他们的军官和水手经验不足,但他们获得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造船技术,火炮技术更比我们欧洲强。这就意味着,我们会在远东面对一个新崛起的海上霸主,它比西班牙和法兰西都还要强大。即便我们两国的海军全都汇聚在远东,也不一定能打败它。而当它武装起一支庞大的海军之后,天知道它会作到哪一步?到那时候,南洋,甚至印度洋,对它来说都会显得过于狭小了。”
  劳伦斯摇头:“在远东,赛里斯……已经不是武力可以抗衡的存在,我们必须冷静地面对这个事实,并且理智地承认,南洋是赛里斯人的势力范围,要在南洋生存和获利,就必须服从它的规则。”
  远东一词正在欧洲兴起,起初还只是包括赛里斯和东北亚诸国在内的地理名词,这些年渐渐融入了一些有远见的欧洲人的情感,赛里斯代表着优雅和尊贵,而远东则代表着面对让人垂涎欲滴的巨大财富,却因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正在崛起而难得的不甘,同时也因世界被赛里斯占据东极而变得“破碎”的不满。
  总督秘书呆了好一阵,嘴里还在蠕动着,反复念叨三千和一万的数字。
  劳伦斯心说你们荷兰人就蹲在爪哇作自己的小买卖,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局观。这只是区区海船而已,赛里斯人真正可怕的是什么?是正在广东、福建和江南轰鸣作响的蒸汽机!这些机器汇聚了数百万工人,正源源不断地造出极其廉价的丝绸、棉麻和钢铁。
  赛里斯人为什么要造这么多船?很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要把这些东西卖出去。在江南,他看到那些海船的船帆遮天蔽日,正载着这些工业品卖到北面的鞑靼、日本和朝鲜。在福建和广东,海路犹如城市的车道,把商货倾销到赛里斯人在南洋的殖民地,同时卖给趋之若鹜的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人,甚至是不列颠跟荷兰人。
  不列颠在禁止进口赛里斯丝绸前,一匹赛里斯丝绸的售价是两到三英镑,不列颠人自产丝绸的售价只有一半。而现在,赛里斯丝绸在葡萄牙的售价不到一个英镑,比不列颠自产丝绸还便宜百分之二十!财政大臣沃波尔正受到国内贸易商越来越大的压力,要求取消禁令,同时贸易商跟国内工业主的矛盾也不断激化。
  劳伦斯在赛里斯人活动了四五年,终于推动国王和议会认真面对赛里斯,沃波尔政府也开始讨论跟赛里斯人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议案。当然,现在的选择已非是否正眼看赛里斯,将其当作欧罗巴国家那种外交对象,而是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怎样调整远东布局,才能保证自己在远东的利益。
  劳伦斯很悲哀,认真说,这个结果并非他的功劳,年初赛里斯跟葡萄牙签署了直航贸易协定,这才是不列颠不得不正视现实的关键原因。如果是在十年前,这样的协定只会导致欧罗巴诸国孤立葡萄牙,同时列强会千方百计地阻扰和破坏航路。而在赛里斯统治南洋的现实深入人心,东方优雅而神秘的强国形象通过葡萄牙代言,也已为欧洲所广泛接受,商货更在欧罗巴大行其道的现在,西班牙和法兰西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了全球海贸格局的新变化,只靠不列颠跟荷兰,已经无力翻盘。
  劳伦斯在赛里斯的使命已经结束,之前他的同伴夏尔菲已因窥探赛里斯人在蒸汽机和火炮上的技术而被驱逐,另一位同伴莫顿上校也在几个月前加入了东印度公司。跟劳伦斯相比,莫顿上校更为激进,预言赛里斯是不列颠在全球的头号大敌,去东印度公司的目的就是要遏制赛里斯西洋公司对印度的争夺。
  劳伦斯跟莫顿上校不同,他觉得莫顿上校只看到竞争的一面,没看到合作的一面。两人虽有分歧,让荷兰人继续顶在最前面的策略却是共识。要竞争,荷兰人是盾牌和缓冲,要合作,荷兰人是踏板和桥梁,因此劳伦斯在公开场合劝说总督,在私下游说总督秘书,希望巴达维亚当局用更灵活的手段跟赛里斯人相处,避免矛盾激化,给赛里斯将荷兰人驱逐出南洋提供口实,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如此用心,南洋的荷兰人自己也清楚,就因为直面赛里斯的巨大压力,同时前途未卜,巴达维亚当局,上到总督,下到普通的荷兰士兵,心中都揣着满满的恐惧,外加难以抑制的焦躁,这位总督秘书的心理是南洋所有荷兰人的共同写照。
  两人都是用本地少有的不列颠语说话,隔壁一桌酒客听到了只言片语,居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用明显带着鄙夷的目光扫视两人,叽叽咕咕地议论着,用的是西班牙语。劳伦斯依稀听到了“自不量力”、“垂死挣扎”之类的字眼,顿时生出警惕。葡萄牙人几乎就是赛里斯的盟友,而西班牙人也跟赛里斯走得很近,甚至跟不列颠的贸易商联手搞走私贸易,大肆往不列颠倾销赛里斯商品,不列颠国内工业主、议会和政府对西班牙人是恨之入骨。
  原本就是世仇,现在又添新怨,劳伦斯不敢说话了,怕在这地方惹出祸端来。
  跟着总督秘书各怀心事,举杯消愁,外面码头忽然喧闹起来,有人冲进酒馆道:“是赛里斯的巡航舰进港补给,听说还是鲁将军的座舰。”
  这座酒馆算是码头区的高级会所,酒客多是有身份的欧罗巴诸国商人、船长和官员,听到这消息,居然都举杯道:“为了鲁将军,干杯!”
  鲁将军?
  总督秘书不解,劳伦斯倒是记了起来,现任南洋舰队司令官,赛里斯海军中将鲁汉陕。
  “鲁将军也是一位著名的大航海家,他应该刚完成了环绕南洲的航行……”
  “当年也是他率领船队远航到欧罗巴,跟我们葡萄牙建立了外交关系,据说他离开的时候,首相的女儿和侄女在码头上当众大哭啊。”
  “我记起来了,赛里斯套子不就是鲁将军他们在欧罗巴传开的吗?”
  酒客们纷纷议论着,而当有西班牙人再说到“鲁将军还去过东洲,跟我们西班牙副王讨论过贸易问题,大帆船贸易能保留下来,我们还能借着这条商路做自己的生意,鲁将军也有功劳啊”,一直只埋头在巴达维亚,还因恐惧赛里斯人而几乎得了自闭症的总督秘书很是不解。
  “南洲是哪里?东洲又是哪里?”
  劳伦斯虽在赛里斯国内,却也不是什么都懂,对葡萄牙语、西班牙语的“南洲”、“东洲”称谓也不太明白,茫然时,隔壁那桌西班牙人正起身离座。为首一人用不列颠语道:“南洲是赛里斯人发现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东洲嘛,就是欧洲人所说的美洲。赛里斯人把北美洲称为上东洲,南美洲称为下东洲。”
  劳伦斯下意识地失笑:“东洲……这里就是远东,东方的尽头,他们还把美洲叫东洲?”
  那西班牙人耸肩:“对欧洲人来说,这里是远东,可对赛里斯人来说,这里是……中洲,他们也叫中土。”
  总督秘书更觉好笑:“果然是愚昧封闭、狂妄自大的赛里斯人,还跟以前一样,总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人笑了,不屑地笑了,劳伦斯却怔住,这西班牙人在笑什么?不就在笑欧洲人称呼赛里斯为远东,就是以欧洲为世界中心么?
  西班牙人深沉地道:“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这种心态有什么错?要错也是错在是不是有同样的力量。”
  这话带着些慨叹,也许是在追忆自家日不落帝国的荣光。
  劳伦斯讽刺道:“比如你们西班牙?”
  西班牙人咧嘴一笑:“不,我不是西班牙人,至少现在不是了。”
  在劳伦斯和秘书的错愕中,此人抱拳作揖道:“鄙人冈萨雷斯,现在是赛里斯海军少将,南洋舰队参谋长……”
  直到冈萨雷斯带着一帮服务于赛里斯海军的西班牙人离开,劳伦斯两人才醒悟过来,然后出了一身冷汗。
  “赛里斯人跟西班牙人的关系竟然这么密切,能让西班牙人参与舰队的指挥和管理?”
  劳伦斯对这桩事实感到格外恐惧,他努力地追索着这事背后的意义。自然,对华夏历史不甚了了的劳伦斯,肯定没有读过唐史和宋史,并不知道,当华夏国力鼎盛,国民自信时,心胸也是格外宽广的。
  想到赛里斯人将美洲称呼为东洲,似乎在报纸上还见过什么东洲伯的事迹,赛里斯人已在美洲垦殖,劳伦斯猛然一个激灵,美洲……难道赛里斯人还在美洲跟西班牙人联手了?”
  深想下去,劳伦斯更是汗如雨下。远东对此时的不列颠还不算什么,可美洲,尤其是北美的殖民地,那可是不列颠最重要的原料地和市场……
  当然,劳伦斯不可能以超前的眼光,从土地角度去看待美洲。在他看来,威胁更多是在赛里斯人跟西班牙人达成自由贸易协定,由此赛里斯的商品源源不断从西班牙人的领地倾销入北美,那可是要断不列颠命根的可怕前景。
  “莫顿上校的话,在某种层面上还是真的,赛里斯……就是我们不列颠的大敌。”
  劳伦斯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慨,而总督秘书则欣慰地附和着点头。到头来,劳伦斯不仅没有说服总督秘书,自己反而被现实说服了。


第八百零九章 血腥的双手推开东洲之门
  “我罗五桂比不了鲁总领,可我们北洋怎么也不能落后于南洋!陛下说了,探到去东洲的新路,功名利禄,你们要什么有什么!”
  即便是九月,在这极北的海面上,海风依旧刮得人脸上生痛。但舰队统制罗五桂的话却如暖阳一般,烘得官兵们心中火热。
  两艘两千料的巡航舰,一艘三千料的追风大船,载着六百多北洋舰队的官兵,越过朝鲜、日本之北,朝更陌生的北面行去。
  脚下的世界是圆的,这一点已成国人的常识。但这个大圆球上的海陆到底是怎么分布的,还有太多空白。按照国中地理学家的研究,以及从欧罗巴那边所得的零碎信息,可以确认从本土中洲到东洲,并非向东横渡大洋这一条路线。如果向北绕行再转南下,按照“曲面定律”,路程说不定比从吕宋横渡大洋要近。
  之前虽有一些探险公司摸索过这条路线,但都无功而返,主要原因还是因南洋和南洲利大,没多少人愿意“开发”极寒无利的北方。连北洋公司也无心经营,北洋舰队只好亲自上阵。
  当然,从舰队利益来说,这也是圈地的必然之举。相对南洋、西洋和大洋舰队来说,北洋舰队的“地盘”格外地小。地盘小,就意味着舰队规模受制,相应的待遇和上升空间也难跟其他三洋舰队比,这可是上到白延鼎,下到普通官兵都难以接受的。
  此时华夏也知在极北之地的北方也是海洋,尽管是片冰洋,那也是洋,如果能找到通向冰洋的路线,宣布那片海域是北洋舰队的地盘,未来就一片光辉灿烂。
  一是找到自北洋连接东洲的便利海路,一是找到通向冰洋的门户,这支小舰队就承载着这两项任务。
  而罗五桂从白延鼎那千辛万苦地抢到探险舰队的指挥权,也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罗五桂内心有愧,之前范四海在朝鲜搞鸦片生意,他不仅没劝说,还暗中搭手帮忙。皇帝给范四海扣上一顶东洲伯的显赫爵帽,再一脚踹去了东洲,在他看来也形同流遣。尽管大洋公司依靠西班牙的大帆船贸易,每年能跟东洲垦殖据点联络,可日子肯定非常苦。罗五桂就希望借着这次机会去东洲面见范四海,好好请罪,抚慰抚慰老龙头。
  现在舰队已过日本北面大岛虾夷,按照之前探险公司所得的大概资料,正北方的海域是片内海,被一座大半岛包裹着,因此就得从虾夷东北岛链的东面北上。
  “火炮戒备,瞭望加强警戒……”
  在望远镜里依稀能见的陆地不再是零零碎碎的岛屿,而是连绵无尽的大陆,罗五桂明白,西面肯定是罗刹人所占的堪察加半岛。虽然探险公司从没有遇到过罗刹人,但身为军人,戒备之心绝不可失。
  罗五桂一声令下,炮手们都卸了炮衣,擦拭炮膛,整备炮弹引信。官兵都期望着能有罗刹的船出现,好试试手气。
  如今英华和罗刹两国还处在战争状态,如果能在这里撞上罗刹人,北洋舰队以后可就有扩军的理由了。
  “我们必须尽快做好准备,及早出发。注意警戒,我可不想在最关键的时刻,忽然有鞑靼人来捣乱,听说他们的海军在南面很活跃。”
  在罗五桂的望远镜视野之外,三艘也就百吨出头的海船正停靠在堪察加半岛东南端的一处港湾里,港湾之上的陆地被一圈高山围着,依稀还能看到山顶飘着异样的气雾。
  港湾高处的山头上,一个圆脸中年指示着部下,罗刹语还带着浓浓的北欧腔。
  “鞑靼人……不就是那些黄皮猴子么?来多少咱们收拾多少!跟捕猎驯鹿没什么区别……是,是的,警戒鞑靼人,白令先生!”
  部下不以为然地道,可被圆脸人盯住,赶紧恭谨地重复着命令。
  维塔斯·白令扫视东面的海域,心潮起伏不定。
  东面应该就是美洲,只要越过这片海域,踏上美洲大地,昔日彼得大帝交托给他的任务就能圆满完结。
  白令本是丹麦人,在彼得大帝时代为俄罗斯效力,获得大帝的赏识。彼得大帝将探查远东和美洲航路的任务交给了白令,他以此为自己生涯中最崇高且最荣耀的使命。
  两年前,白令率领探险队到达了分割亚洲和美洲的海峡,确认两块大陆之间没有陆桥。但因为海上浓雾弥漫,探险队没能亲眼目睹到美洲大地。
  正准备返回彼得堡领功时,却传来了赛里斯进军漠北,威胁贝加尔湖和阿穆拜尔商等西伯利亚要地的消息。安娜女皇派出的使者千辛万苦找到白令,要其在堪察加建立据点,以便确保东西伯利亚不被赛里斯人渗透和侵吞。
  俄罗斯的国家需求,以及白令第一次探索的缺憾合二为一,白令决定踏上美洲大地,彻底完成任务,而借作准备的功夫,在这处理想的港湾建起据点,正好也完成了女皇交托的任务。
  推动白令再作冲击的更重要原因,还在于赛里斯人的威胁。在白令看来,如果赛里斯人越来越活跃,说不定也会瞧上亚洲和美洲北方海路,从而夺走他的荣耀。
  于是,跟李肆前世那个时空不同,白令没有返回彼得堡,在第二年,也就是1733年,因官僚不承认他的功绩,再度出发,1741年才完成他的发现。
  至于这处港湾里正在建设的据点,白令命名为“堪察加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在比另一个位面的历史提前了八年。
  “圣保罗号还没回来吗?”
  白令压住心潮,举起望远镜查探海面。此时俄罗斯还没探索出北方航路,当初他带着探险队从圣彼得堡出发,足足花了两年才到达鄂霍茨克,然后坐船穿越鄂霍茨克海,到达堪察加半岛。
  在这里都是白手起家,鄂霍茨克支援了两艘船,为了保证补给,还得再造两艘船。圣保罗号就是新造的一艘,主要用来捕鱼,此时正在外海作业。
  “还没……回来了!咦,不对!怎么后面还有船!?”
  圣保罗号的帆影出现了,可在后方还能见到船帆,那是谁?
  “拿起枪,准备火炮,那一定是鞑靼人!”
  白令咆哮起来,他脑子里关于鞑靼人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最紧,此时一有迹象,就做出了反应。
  一百三十个人,八十支火枪,九十二柄马刀,旗舰圣彼得号上有四门两磅炮,两门六磅炮,以及因早有预防而设立的岸上据点,应该能打退鞑靼人。当年在雅克萨,不到百人的残兵都能抵抗住几千鞑靼人的围攻……
  警钟在港湾里响起,白令的盘算也急速在脑子里转动。他是算得精细,而探险队其他人却没太多想法,就一个念头,鞑靼人……而已。
  当圣保罗号屁滚尿流地冲进港湾时,接着露面的战舰身影之巨大,压得白令和探险队众人几乎窒息,都忘了开炮和遮掩身形。
  “哇哈哈……这艘破渔船再没价值了,轰掉!”
  旗舰海河号上,罗五桂快意地大笑,居然还真遇到了罗刹人!当时在海面上见到这艘渔船,近到半里,对方才回过神来,慌忙逃窜,从望远镜里确认对方是罗刹人,整个舰队都欢呼雀跃。
  罗刹人真在这里露面了!北洋舰队又多了一碗菜啊,罗五桂这探险队,简直就是开门红!
  部下请示开炮,罗五桂却笑道:“既有渔民,肯定有渔村甚至城寨,让它带着咱们去它的老窝!”
  巡航舰的速度是这破渔船的两倍还多,玩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格外痛苦,为了加强真实性,还不时地轰上一炮,催着那破渔船跑快了,瞧着渔船上那些罗刹人丢渔网拆船板,桨帆并用,官兵们就觉得像是在玩兔子一般,爽快得简直有了罪恶感。
  现在好了,渔船把战舰引进了港湾,已经完成了使命。
  在罗五桂狰狞的笑容中,两门三寸炮咚咚同时轰鸣,还没靠岸的渔船被两发开花弹轰中,不到百吨的羸弱船体化作漫天碎片,像是在庆贺这座港湾的新生。
  “轰!轰烂你们能见到的一切船、人和房子!我给你们下定额,五百炮!”
  战舰炮门大开,罗五桂的命令回荡在每一个炮手耳边。
  大家早就嫌这次出航带的弹药太多,简直是在准备一场生死决战。眼下有了用武之地,炮手们格外快活。
  巨大如山的战舰,还不是一艘而是两艘,横在了港湾里,数十门火炮指住根本就是靶子的目标。
  就在两艘战舰尽数入港时,白令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而战舰炮门掀开后,眼前所见却又超乎了他的预料。
  地狱……
  脆弱的船体崩裂瓦解,单薄的据点护墙也化作漫天尘土,巨大而沉重的弹丸将他辛辛苦苦建起的堪察加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瞬间夷平,甚至还有炸出橘黄焰火和猛烈冲击波的开花弹,将趴在沟堑中以为能逃脱厄运的可怜虫撕裂。
  丧心病狂……
  白令甚至看到,炮弹居然轰向正在逃窜的人群,就只为两三个人,这些敌人都舍得耗费宝贵的炮弹,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恶魔么?
  就像是面对两只史前猛兽,白令的探险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朝着四处奔逃。可大半都被炮弹轰成碎肉,剩下的只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白令缩在了一处山坡后方,那炮声一直响个不停,他不得不跟另外的幸存者一样,抱头拼命大喊着,才能让自己还能保持清醒,不至于变成疯子。
  猛烈的炮火肆虐了港湾和据点整整一个小时,直到确认视线中再没一个能站着的人,再没一座完整的房子,而三艘船已经化作千万碎木,战舰才放下舢板,送蓝衣士兵上岸。
  眼见蓝衣士兵搜索过来,一个探险队员赶紧起身,高呼投降,砰的一声,胸前一朵,背后一朵,两朵血花同时绽放。
  “趴地不准动!”
  对方的呼喊原本是听不懂的,但刚才那一枪教会了他们,而白令也隐约听明白了这腔调,果然是鞑靼人,可这真是俄罗斯国中,借由雅克萨之战而传述的鞑靼人吗?
  被士兵们押上了战舰,面对他们的司令官时,白令的疑惑更浓了,没错,鞑靼人,更野蛮,但更强大的鞑靼人。
  “我抗议,抗议你们滥杀无辜!这是对战争法则的粗暴践踏!”
  舰上有懂罗刹语的通事馆官员,白令当然不忘第一时间谴责对方,好让自己占住道义。
  “无辜?你们是军人吧,抱歉啊,罗刹跟我们英华又没建交,等同于敌国,既是军人,就别怪战场无情了。”
  罗五桂淡淡地道,说实话,他觉得自己还要辩解,真是蛋疼,可通事馆的官员还在,他必须敷衍场面。
  “老实交代,你们在我们的国土上作什么?”
  接着罗五桂更耍起了无赖,嗯,没错,我们刚用战舰大炮夺来的国土。
  白令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你们的国土!?
  可对方显然不是争辩说理的好对象,而问到目的,白令更是警惕。
  他是闭口不言,无碍其他俘虏老实交代,听到他们这支探险队的目的时,罗五桂两眼噌地就亮了,打量白令的目光顿时转作如视珍宝。
  “你知道怎么去东洲?不,你们欧洲人所说的美洲?”
  白令要摇头,可自尊心和荣耀感阻止住了他,于是,白令先生,就成了罗五桂的引航员。
  “那是我的海峡!是我发现的!必须要用我的名字命名!”
  “那好,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把你沉在这海峡里,这里就永远属于你了。”
  “卑鄙!无耻!野蛮……”
  “好了,别哭……我让一步,就叫罗白海峡,咱们各分一半。”
  舰队继续北行,驶近白令当初所发现的海峡时,海河号的舵台上还有过这样的对话。


草上匪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