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长江大决战:人心已散
作者:草上匪|发布时间:2024-06-29 00:23:02|字数:46221
雍正还真起了朱笔一挥,四颗人头落地的心思,再一转念,手下就这几个可信的人能用,都杀了,还能依靠谁?
愤懑、沮丧、无奈,种种心绪百般纠缠,让他颓然长叹,就觉整个人的魂魄、骨架和皮肉都错开了,万般难受。
这可不是心理感受,此时的雍正面色灰白,两眼赤红,乍看上去,有些像刚从棺材里蹦出来一般。
“王以诚!拿丹药来!”
文案上还堆着一大摞奏折,雍正强压下心中燥乱,埋头要继续动笔,却觉视线模糊不清,招呼着总管太监。
“主子,不能再吃了!”
王以诚却没挪脚,噗通跪在了地上,脑袋磕得梆梆直响。
“少啰嗦!”
雍正的喝骂嘶哑无力,像是灌着寒风一般,王以诚不敢违逆,含着泪地递上了药瓶。
一把丹药下肚,片刻后,暖意流转全身,雍正打了个哆嗦,视线清晰了,脑子也能开转了。
往常他都习惯了丑时末尾,照着南蛮钟点算,就是凌晨两三点才睡。自前日收到武昌失陷的特急塘报,他是连轴地转,已连续两天没合眼。
召开紧急军机会议,调度各部兵马,同时审查各地防务,尤其是大沽口和山东登莱一线,警戒南蛮自海上进击。批阅各省督抚奏折,安抚地方和朝堂之心。召见宗室王公,强调局势仍在掌握,不日南北将宁。
面上的,里下的,一连串事务忙下来,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之前雍正每日就要忙六七个时辰,经常靠道士炼制的丹药来振作精神,而这两天更是把丹药当糖片吃。
有了些精神,脑子稍微清醒了,赞叹贾士芳那般道士炼制的丹药真是神效,雍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懊恼地一拍大腿,怎么这事居然都忘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晨色初显,一脸倦容的茹喜进到养心殿,见雍正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一酸。她也知了武昌已失,南蛮大军正挥军东进,这两日求见了好几次,雍正忙得已没了条理,哪里有功夫见她。
“朕要你速速联络那李肆,跟他说,朕把湖北和江西给他,他还要什么,跟朕好好谈,先停下兵马。他若是不停,朕就豁出这江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咱们南北就这么打下去,把整个天下打烂!只要他收手,朕送上百年安宁,为了天下苍生,朕和他可以敞开来谈……”
这话雍正已准备多时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在这种形势下,这么急切地说出口。
雍正嗓子哑着,口齿有些不清,“朕要这话尽快、马上传给李肆,你能做到吗?能做到吧,朕能信你,能靠你么?”
话语模糊,却挟着这一国危难之势,重重压在心口,将茹喜揣着的三分怨意也压了下去。她眼角闪着泪花,凄声道:“这么多年了,皇上难道还信我不过?”
不一会儿,这压力又从茹喜传到了李莲英身上。
“你带话……不,你带人进宫,我亲自跟他说。”
映华殿就在紫禁城西北角落,带个陌生人进来不算难事,李莲英知道此事紧急,二话不说就出了神武门,对方似乎也知茹喜会有联络,一直候在神武门附近,不到半个时辰,一个汉子就被引到了一间偏僻厅堂,隔着一层竹帘跟茹喜相见。
“找你来,不是让你给《中流》传消息,而是要你直接给你们皇帝传话……”
茹喜早失了通过军情司跟李肆直接对话的管道,《中流》报花十万两银子跟她搭上了线,她自然也只能用《中流》这条线。当然,她并不清楚,这个姓宋的暗牙,本就是军情司密谍,原本被《中流》收买,现在又被军情司“追加投资”,外加戴罪立功,已是《中流》和军情司共用的线人。
接着茹喜欲言又止,她本要将雍正的原话说出口,可话到嘴边,脑子却一个激灵。
雍正这番话能起到作用吗?
显然不能,以她对李肆的了解,这家伙根本就是照着自己的步调走,之前在江西被痛打都不回头,硬是再熬了近半年才报复回来。而这报复显然也是蓄谋已久的,目标直指划江而治。
不,怕还不止,看眼下战局,李肆分明是有复宋土的企图。到底是复南宋还是北宋,就看代价多大。
雍正还不死心,觉得最多丢掉荆襄以南和江西,还在用鱼死网破的语气威胁李肆,人家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而你手里已经没什么牌了……
顽固、好面子、死不认错,比他老子康熙还要死硬!
茹喜暗暗骂着,却是带着哀怜地骂,那又怎么样呢,总是她的万岁爷,总是她的四阿哥,她不能丢下他。
“转告你们的皇帝,这边皇上希望南北烽烟能平息下来,为表诚意,湖北和江西全让给南面。此外,陕甘和江南,特别是江南,如果南面能有合适的补偿,能让北面漕粮不短,也不是不可以商榷。”
“只要南面马上停下大军,我们愿意仿照欧罗巴人的规矩,或者是宋辽时的规矩,跟南面签立南北和约。南……兄北弟,这都是可以的。”
“只要南面马上停下大军,皇上许了,可赐……赔付军资银两,数目由南面提。”
“只要南面马上停下大军,皇上许了,可以开海通商,南北不禁来往。”
条条款款道出口,茹喜就觉自己举着刀子在脸上一刀刀划着,而那暗牙更是听呆了。
真想要李肆停下大军,就得拿出诚意,真正的诚意!此时还能保住北面江山已是不错了,如果能换得南北安宁,三五十年后,到底谁笑到最后,这事可还难说呢。
我这是为你好,为满人好,为大清好……
茹喜心底里默念着,心气涌起,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也渐渐消散。
“且记好了,这事你须得直传你们皇帝,若是转到报上,那可就要坏南北大事!天下生灵涂炭,可就由你一念而决!你若是办得好,以后北面之事,尽可以找我,我自会将北面朝廷和宫闱之事讲给你,由你向你的报社讨得名利。”
茹喜细细交代后,审视了那暗牙草就的手书,确认每一个字都是她的言语,再掏出一方印章,每行盖下。
接过印得红红一片的手书,看清那印章上是“雍正宸翰”四字,那被李莲英称呼为老宋的暗牙如梦初醒,真是雍正的交代!
雍正要茹喜传递如此重要的消息,自然不会凭空无据,但他也没傻到留下自己的手书,就给了茹喜这方书房印章,由她盖章确认。雍正就觉茹喜还算可信之人,当不会有异样心思,更不会有自己的主见。
老宋将手书贴肉藏好,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神武门,仰望刚刚爬上天际的旭日,心头忽然乱了。
这消息要是先放给《中流》,《中流》就真的砥定天下第一报的名声了。《中流》现在可不是简单的报纸,报纸内容有总编白小山带着一帮报人自己搞。报纸之下,是金融大鳄——福建财团借报纸名声经营诸多业务,跟满清朝堂和地方的大员们都有沟通管道,已中介过大笔生意,否则也不会拿出十万两银子来打通茹喜这条管道。
如果《中流》抢先报出这第一手消息,报社董局许的三厘股份就能落实,而他老宋将是名利双收,前程……
眼前正金光灿烂,却被他自己摇头驱散,他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呢。之前给茹喜当刀子使,害得他这个暗牙也漏了底,光想着名利可不行,还得想着大义啊。
老宋招来伴当,急声道:“找顺风急递,要他们备齐最好的人马车船,我要亲自把消息送回去。”
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由北向南秘密传递,养心殿里,另一人正对雍正高谈阔论,题目也是“消息”。
“湖广乱局,谣言四起,已传遍京城,直隶和江南是何情形,可想而知!”
“有云岳钟琪跟叔叔岳超龙串通,散湖北大军于常德岳州两处的,给南蛮留出战机的;有云鄂尔泰卖武昌于南蛮的;有云田文镜和鄂尔泰素不相合,鄂尔泰趁此机会落井下石的;有云西山大营也收了银子,跟南蛮在江西作戏的;更有云……(雍正怒喝:说!径直地说!)更有云,是皇上卖了湖北江西,遣人在前作戏。”
“皇上息怒!臣观湖北之溃,前因本就在另一个谣言!早前不知从何传出,皇上此战只是为南北议和,多取筹码尔。除了皇上亲遣的西山大营,兵丁多选自直隶的武昌大营,以及田文镜的江西兵外,湖北绿营,并湖北地方,都惑于此谣,视此战为逢场作戏,不愿出力,甚至不以通敌为罪……”
“皇上,如今形势,是因谣言而起,又正因谣言而乱,皇上就该先自人心下手,否则我大清江山危矣!”
噗通一声,一个一脸苦相,年不过三十许的五品文官跪伏在地,叩头大声道:“臣请皇上驱谣言,清耳目,正人心!”
雍正原本整个人都麻木了,张廷玉领着这个年轻文官来,说有紧急要务时,他还非常烦躁,可此人一番话下来,像刀子一般,猛然劈开雍正心中的云雾。
此人不怎么清楚前后事内幕,但这话却解开了雍正的迷惑,为什么湖北形势会骤然败坏?是因为除了他亲点之人外,其他人压根就没跟朝廷,没跟他雍正一条心!
而此人强调以“辟谣”入手,稳住一国人心,让如无头苍蝇般忙了两天的雍正也如梦初醒。他光想着调度兵马,想着安抚王公重臣,却没想着安抚天下人心。湖北溃决,就是人心散了,他再不吸取教训,江南、直隶说不定也要步湖北后尘。
“你是……刘统勋!?翰林院检讨?好好,疾风知劲草,危难见忠臣!你说,你有什么条陈!?”
雍正心头豁亮,不错啊,先帝康熙湖南遇挫,就出来了鄂尔泰和田文镜那一批人,现在终于又能见到既忠又能的臣子了,可惜,还是个汉人……
刘统勋朗声道:“臣有条陈!其一,彻禁南蛮报纸,搜缴所有南蛮书籍!其二,封界绝易!阻绝跟南蛮的来往,治下地方,包括京城里那些急递快脚行,还有南面的票号,但凡是南蛮产业,一体查禁!其三,广发朝廷报闻,由翰林院编撰,宣导我大清从陕甘到湖广,从江西到江浙,形势都是一片大好!之前打死了南蛮大将之绩,就该细细道来,而前时江西胜势,也该令天下人知晓……”
刘统勋早有准备,一条条说来,竟有十七八条,雍正听得聚精会神。
好半响刘统勋才说完,雍正沉默许久,觉得此人言论正蕴着力挽狂澜的大决心,方向非常正确。但他有些为难。有些条陈太过强厉,比如封界绝易,查禁产业,这也是在断他和满人宗室的财路。而有些条陈,比如把失败说成胜利,对自诩为顶天立地好汉子的他来说,似乎又太丢颜面。
张廷玉擅体圣心的本事已精深到知道该体会什么,不该体会什么,他开口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教化,也总是讲权变的。细民如蚁,风吹草动就惊悚仓皇,胡乱奔走,谣言四传,令得一国人心动荡。”
“细民需要的不是知真切之势,而是心中安定。小儿见不得血腥,杀猪宰羊,大人都要遮其眼闭其耳,何况天下动荡?既如此,朝廷就该静其心,绝其语,遮其耳目,由此方能安定大局。”
雍正转了一阵眼珠,沉沉点头:“封界绝易之事干系重大,只能徐徐图之,清肃耳目之事迫在眉睫。朕之前本在地方立有观风整俗使,现将其归入军机处,设观风整俗使衙门,总揽报闻、书版和言禁之事。张廷玉任办事大臣,刘统勋晋内阁学士,军机处章京,随同张廷玉办事,调翰林院忠心可用之人,速速推行此事!”
就在雍正雷霆霹雳一般地推开收拢人心的举措时,浙江杭州,杭州将军府,年羹尧跟左未生摇头长叹。
“皇上还以为这一战是两国之战,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人,不,他和亲信数人,领着亲信之军,跟南蛮一国而战……”
年羹尧又是感慨,又是冷笑,幸灾乐祸的味道浓烈无比。
他沉沉道:“你这就去龙门吧,我也准备动手了。”
第七百零一章 长江大决战:天下大乱
“……便是如此了,刘总管,韩都督,为免江南生灵涂炭,还望高抬贵手。”
龙门,江南行营,左未生一番话说完,江南行营总管刘兴纯和江南都督韩再兴同时呆住,都有再揉揉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的冲动。
“左未生雇了镖局,去处是……”
左未生告辞后,动向也由行营密谍侦知,听了去处,两人对视,之前只是敷衍左未生,此时却觉这是最佳选择。
刘兴纯当然希望江南不战而下,但对此事还有顾虑,“年羹尧要挪窝,也免了我们在江南大打出手,可难保他是揣着什么阴谋。此人心狠手辣,脚跟飘忽,绝不可小觑。当年范独眼就被他摆了一道,虽只是面上吃亏,却平白帮他度一大劫。”
韩再兴却道:“若是不想让江南化作白地,更应该摆出大战的姿态!年羹尧有什么盘算无所谓,只要他不挡咱们道,随他自去。怀远军现在已聚两师,只要等白燕子的海军赶到,咱们就马上动手!”
刘兴纯深呼吸,收复江南,就在眼前啊,“我已经有些等不急了……”
正激动难耐时,部下又报上一桩北面大事,所涉地域竟跟左未生去处一致,两人心头一跳,对年羹尧此举的疑惑顿时消散大半,他们已大致清楚年羹尧的盘算。
“不愧是年羹尧,他还真敢想。”
“有当年施世骠的前例,他当然敢想。”
“雍正若是得知此事,那张脸还不知是怎样精彩。”
“那是陛下的乐子,咱们该乐的是李绂那张脸。”
两人嘿嘿笑着,而在苏州府江浙总督衙门,李绂果然绷着一张臭脸,脸肉都快拧抽了筋。
“南蛮已占了武昌,不日将下九江,再顺江夺了安庆,江宁就在南蛮兵锋之下,那时龙门南蛮振臂一呼,江南就没了!江南没了,你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活路?你们不是谢定北,不是何孟风,不是岳超龙!你们只是蝼蚁!南蛮绝不容你们!”
“南蛮的江南行营在各州县暗募差人,为的就是替掉整个江南绿营,到时你们不仅没了生计,还要被南蛮尽数打为囚力!若是看过南蛮的报纸,你们就该知道,南蛮在南洋四处拓业,不仅抓土人为工奴,囚犯、战俘全都要用!你们若是去投南蛮,下场如何,小儿都知晓!”
李绂正在恫吓一帮江南绿营兵头,湖北绿营的朽烂让他万分警惕,不仅急急整肃了绿营军将,还将督标的兵头们都拉了过来,劝抚加威压,想将江南绿营牢牢掌握在手。可看兵头们一个个脸色麻木,回应也有气无力,就知效果并不怎么样。
李绂是饱学之士,不懂兵也不重视治兵,就觉只要文臣威严在身,学问道理在心,就能如挥臂膀一般驱策武人。虽掌江苏各地多个厘金局,一年有上百万两银子使唤,却大多花在了正人心,修文治的事情上,主政江浙多年,江南绿营就没什么起色,也难怪年羹尧评判说李绂懂聚钱不懂用钱。
湖北绿营的教训太过深刻,李绂急吼吼地想要亡羊补牢,但他自己都心知肚明,此时才治兵,已经晚了。但胸膛中揣着一颗大义之心,李绂还在尽其所能。
正训得唾沫漫天飞,幕僚在外慌张招手。
衙门后堂,听幕僚一通讲述,李绂脸色由黑变红,再由红变青,颓然道:“形势居然败坏到了这等地步……”
接着他腰一挺,牙一咬:“岂能容他年羹尧先下手?跟他的人说,他自收拾自己的地盘,江苏这边,我李绂自会动手!”
幕僚哀叹道:“来不及了啊东翁,年羹尧说皇上许了便宜行事,他的兵已经进了苏州!”
李绂惊得被自己口水咳住,一边咳一边指向门外,“快!快……”
苏州织造府,李煦对前来报信的苏州知府常斌摇头道:“我早有所料,皇上定不放过我。为先帝办事数十年,我可不敢背上不忠之名,就由得李绂来吧。”
跟李煦早已穿了同一条裤子的常斌跺脚道:“哎呀,哪是皇上要来拿你,是那年羹尧想要浑水摸鱼!杭州织造已经被他抄了,现在就盯着大人你和江宁曹家!”
李煦两眼圆瞪,年羹尧……他怎么跳了出来?没得雍正旨意,就敢擒官抄家,这简直就是造反啊!
常斌急得几乎跳了起来:“天下已乱!非但年羹尧想要浑水摸鱼,李绂也是一样的心思!知道大人你们这江南三织造积有厚财,平日还为皇上不喜,正是给你们扣上里通南蛮的帽子,借以掠财的好机会!”
李煦倒抽了口凉气,天下已乱了?
天下乱没乱还看不清楚,江南已乱了。李煦匆匆而逃,还不忘给江宁曹家传去消息。他前脚刚走,李绂的督标人马后脚就到。没多久,年羹尧的兵也到了,两方人马在苏州织造府里拔刀挥枪对峙,最后达成妥协,各抢一半……
李煦不过是肥羊之一,年羹尧派出的精悍小队,散在苏州、杭州、宁波等几府,照着名单,直奔豪商富户,直接开抢,甚至还有小队正急赴江宁。
李绂晚了一步,也没年羹尧这般肆无忌惮,就只在苏州城里清理那些平素跟南蛮交好的豪商。消息传开,江南豪商个个肝胆皆裂,带着妻妾儿女,拖着细软金银,蜂拥逃向龙门。
“天下已乱,要守江南,就得先握住银钱!否则难以聚起人心。年羹尧不仅看得透彻,下手也真是狠辣……”
没捞到多少银子,李绂又恨又赞,接着他注意到了一件事,年羹尧没动江南银行……
“他有胆抄三织造的家,无胆劫南蛮的钱袋?他无胆,我有胆!怕南蛮报复?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撕破脸面,定江南生死的时候!”
李绂恶向胆边生,幕僚还在犹豫,他怒声训斥着。
六月十八日,江南乱局达到了高潮,李绂的江浙督标围攻江南银行设在苏州的总行,密集的枪声回荡在这座已安宁了八九十年的繁华都市里。
天下大乱,人心已散,江南的清廷官员表现各异就是最好的注解。李绂攻江南银行,苏州知府常斌却指挥苏州城防营占住一面,为江南银行输送弹药粮米。十九日,更有号褂上写着“杭旗”的大队兵丁攻向督标,竟是年羹尧的抄家队。江南银行只有一两百护卫,居然在这场风波中安然无恙,总行里的二三百万两现银毫发无损。
李绂实在难以相信,他时时向这些县府官员宣讲大义,地方人选也大多是他这个江浙总督点的,临到国难之时,竟然视他这个江浙总督于无物。
县府官员们,特别是苏州知府常斌却是在跳脚大骂李绂。他们可不是有心投效南蛮,对他们这些地方官来说,不维护住正常秩序,又怎么能安一城百姓?安不了一城百姓,这不是直接把江南拱手让给南蛮么?
天下已乱,对李绂和地方官来说,江南命运如置身云雾之间,谁也看不清,他们还在努力尽着自己的职责。可惜,因为对这命运的不同理解,他们的努力也方向各异。地方县府都觉得正跟年羹尧比拼谁抢得多的李绂已发了疯,不仅不配合,还死命的阻拦。像苏州知府常斌这样既跟龙门有来往,在北面又有自己关系的官员,更是直接卷袖子打李绂的脸。
李绂已不敢信任江南官员,让自己的幕僚亲信带着还能用的绿营,奔赴苏州、镇江、江宁和淮安各府州县,直接摘了县府官员的顶戴,把握军政大权,跟即将大举进犯江南的南蛮抗衡,同时也排挤趁乱食利的年羹尧以及江宁将军赵弘恩,京口将军巴赞这三股势力。
“天下已乱!正是显我辈忠肝义胆之时,大义社要牢牢守住松江府,清剿所有汉奸!”
松江府,接了诸葛际盛命令的林远傅召集人马,冲向华亭县的县衙,他那张文弱面孔正因兴奋而涨红扭曲。诸葛际盛得了候补道,执掌整个松江府,而他只要摘掉华亭县的顶戴,拿到知县大印,他林远傅就是知县老爷。
不管是松江府还是华亭县,主官身边都围满了南蛮的师爷,几如傀儡。林远傅对此认识很深。他组织起数百大义社的生员,鼓动了好几千大义社的外围成员,都是因南蛮商货涌入而损了利益之人,拉出浩浩荡荡大队,直扑县衙。
还没见到县衙,大群衙役涌了出来,后面跟着更多民人,不少人腰间还别着长长的剪刀,正是剪刀会。
冲突很快从言语上升到肢体,唾沫也升级为四溅的血水。有宿敌剪刀会引领,大义社的队伍很快就崩溃四散,林远傅双目赤红,朝着前方依稀相识的一个身影怒吼道:“走狗!南蛮的走狗!你们都不得好死!”
砰的一声,一根棍子从旁挥了过来,正砸在林远傅的脸颊上,几颗牙带着血水喷得老高。一个衙役看着在地上打滚的林远傅,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说谁呢!?谁是南蛮的走狗了?咱们就算是走狗,也是大清的走狗……”
剪刀会的首领,昔日卖帽子的徐茂林努力挤开人群,想要抓住林远傅,这是最后一个仇人了。而衙役的话让他份外纠结,这家伙真不知自己的薪饷是龙门的江南行营开的,还以为自己是在替满清朝廷办事?
徐茂林没有抓到林远傅,即便是华亭知县前来感谢,他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而华亭知县的一句话,更让他脑子发晕。
“华亭终究是朝廷的华亭,绝不是某些督抚自家的后院!我们父母官,总得为一县乡亲父老办事。徐会长名望过人,胆识不凡,愿不愿意屈就华亭练总之职?”
徐茂林心说,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啊?而我当了这个练总,又是哪边的人呢?
身处此时的江南,不管是官是民,乱相已乱得让人快神经分裂。
北京紫禁城,雍正手哆嗦着,白净的折子上顿时留下一道猩红粗痕。
“山东白莲教、弥勒教作乱,安徽闻香教作乱,山西红阳教作乱,李卫已遣直隶绿营分头剿捕。山西和安徽两处规模不大,应无大患,可山东乱相大作,白莲教贼人聚众数万,已破巨野和嘉祥两县,弥勒教也有上万贼众,破了青州乐安……”
天下大乱!
张廷玉的话音如天外飘来,听在雍正耳里,份外不真实。
武昌失陷,湖北糜烂,这还只是南北军事。可直隶一下子爆出这般反乱,李卫在折子里已是哭嚎连天,满篇“尽忠死事”的凄凉之语,让雍正恨不得晕厥过去,试试看醒来时是不是仅仅一场噩梦。
几位军机大臣都在,马齐忽然来了一句:“年羹尧急报兵部,说徐州也有白莲教活动的迹象,他怕徐州出了问题,南蛮趁势北上,正跟李绂配合,一面肃清南蛮在江南的哨探内应,一面会同江宁将军赵弘恩和京口将军巴赞,出兵徐州,稳住人心。皇上也知道,江南绿营已不堪用。”
这事雍正知道,年羹尧在折子上说过,想及前一阵子,年羹尧还在折子里说,一旦南北形势有变,就把江南打烂,至少是摆出打烂的架势,雍正心头又是一阵恶寒。当时他还不以为意,本就不再信任年羹尧,江南也已是再难保住的地方,要怎么折腾都已无关大局,只要在最后能揽得尽可能多的利就好。所以他给年羹尧暗示,到时可以动杭州织造,但得把银子缴足。
现在回想,年羹尧仿若预见这大乱之势一般……雍正想得邪火上升,甚至隐隐觉得,这事是不是年羹尧暗通南蛮搞出来的?
这个方向太可怕,雍正不敢细想,就希望茹喜的话能尽快传过去,赶紧跟那李肆停战,才能专心收拾治下的教匪。可那李肆会不会趁火打劫?他真要狮子大口子,那该怎么办?如今这形势,朕即便想打烂天下,也难以威胁到李肆了,因为天下已开始溃烂……
“主子!主子,不好了!内务府被围了!”
雍正想得脑仁发痛,一人如丧考妣一般地冲了进来,是内务府主事高斌。军机们大怒,正商议军国大事呢,内务府的包衣来凑什么热闹?
“包衣们在向总管讨要家人,京城风传西山大营已在江西全军覆没,满军营无一人逃脱。包衣们哭喊震天,都说十年前的祸事又来了……”
高斌话语前后不搭,可众人一听,辫子都要竖了起来。
雍正更是如被一柄利剑从百汇直透尾椎,完了……他居然忘了西山大营!
他当然不是真忘了,而是之前不觉得是重点。西山大营之前在江西虽未建功,可战力还是显了出来。能跟南蛮正面硬干,在江西占尽优势,怎么也该无存亡之忧。武昌失陷后,田文镜和锡保都有折子传来,除了骂岳钟琪和鄂尔泰,外加叫苦外,也没觉出有多险恶。
让雍正异常恐惧的是,他忘了西山大营的满军营关系着一国满人的心气。满军营并不都是满人,有众多汉军旗人。但各级军将都是满人,跟王公宗室,贵胄之氏不是主奴关系,就是沾亲带故。要真如谣言所说的,满军营完蛋了,他这皇帝可就再握不住满人的人心。
谣言啊谣言……之前刘统勋所说,真是金玉良言。
“海望是怎么办事的?着他赶紧查谣言的出处!”
雍正开口就将罪责扣到内务府总管海望的身上,同时还在想着,该怎么安抚下内务府的包衣。
“万岁爷!不好了!”
可内务府的事还没理顺,总管太监王以诚冲了进来。
“大群夫人格格们都聚在宫门外,讨要他们家中的子弟……”
军机中几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其中马齐更是眼皮也不眨,似乎早已心知肚明。
雍正又觉得眼前模糊了,他赶紧从丹药瓶子里摸出两粒,仰头吞下,这才将快冲破了头顶的灼热气血压下去。
他冷冷笑道:“好啊,好啊,咱们这边的女子,也学着南面,开始上下跳腾了。”
何止是女子,雍正此时是没看见,整个京城,无数八旗贵人的府邸前,跪着无数老弱妇孺。普通的旗民找佐领讨家人,佐领找参领讨家人,参领找协领都统,协领都统去找贵胄大氏和宗室们,而宗室们则遥遥望着紫禁城。
雍正十年六月,北京城数十万满人,心绪都凝在了一起,被厚重的阴霾压着。而他们所望的方向,那个靠冷厉、无情和铁血手腕上台的皇帝,身影正渐渐模糊,光环正渐渐褪去,就如十年前的康熙。
第七百零二章 长江大决战:有停战,无和谈
“江南三将军退守徐州,只剩李绂还在江南刮地三尺,雍正已对江南失了信心。”
“直隶、山西、河南和山东的绿营本在向安徽汇聚,可几地教匪作乱,这些兵也只能回头去剿匪。”
“就算他调关外满州,也需要时间,臣以为,这消息可信,雍正的确有心讲和。”
“他就急着停战,江西的西山大营可是他的命根子。”
黄埔,天坛南面政事堂里,人声鼎沸,内阁和各部官员脸上放着红光,都在热议一份手书,被汗浸得发黄的手书。
雍正求和诶!姿态还放得这么低,连南兄北地都说出了口,对众多脑子里依旧残留着儒家观念的官员来说,这才是最有价值的胜利。
次辅邬亚罗看不惯众人这表情,耸肩道:“这面子有什么好乐的?等咱们杀到北京城下,让他叫爹爹叫爷爷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眼下天下大势都在咱们手里,唯一担心的就是北面那些教匪,什么白莲弥勒的,他们要是搞大了,咱们以后收拾起来可要花大力气。”
汤右曾点头,总结道:“小节还可以细商,和议却是必然。雍正心切,不仅让江南,陕甘都可以谈,我们是不是先释善意,暂缓兵锋,容西山大营北退?”
三省各部官员同时点头,李肆心说还好,没让你们这帮脑子还被仁义道德泡着的文臣来主掌外政军务,就知道你们是这德性……
“不然!”
“不可!”
“不行!”
没等他开口,次辅范晋,枢密院左知政苏文采,还挂着翰林院学士头衔的唐孙镐和通事馆知事小谢同声反驳。
“田文镜和西山大营血债累累,不把他们解决掉,如何向国人交代?”
“江南和陕甘,即便雍正不让,咱们伸手拿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又怎能容他当作筹码?”
“他雍正说打就打,说停就停,他以为他是谁?”
两边吵了起来,政事堂这边的理由也很充分,并不是一味的迂腐。
“开放通商,自由来往,这才是我们最想要的!先释善意,也是促成此事,这可不是光靠打就能打得出来的。”
“是啊,此事若成,不仅一国之民得利,也能如调治江南一般,在北面徐徐图之,日后拿回中原乃至汉唐之土,就要少费许多力气。”
枢密院、翰林院和通事馆却质疑雍正的用心,通商来往,就是动满清治理根基,雍正会有那么愚蠢?
政事堂却认为,跟满人江山比,这是未来之患,眼下之患就是西山大营,以及北面人心溃决的势头,雍正为了解决眼下之患,甘愿吞下未来之患。
雍正开列的条件里,确实有不少是很难用军事拿到的好东西,两方人马就此争吵不休。
李肆嗯咳一声,堂中顿时静寂下来。
“你们都犯了一个错误……”
刚才李肆一直在整理思绪,现在已有了结果。
“你们把满清当作一个整体,把雍正跟满清等而视之,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湖北为何溃决?江南为何崩解?雍正已不能掌控形势!就如这张纸……”
李肆举起老宋十来日狂奔,从北京传到黄埔的手书。
“朕不信这是雍正自己的意思,上面开列的条件,既让读书人动心,也让工商动心,更让一国民人都觉有了面子,条条都直指我英华一国人心根基,他雍正真对我英华这般了解,之前还敢悍然南侵?还妄想夺得更多筹码,逼和于朕?”
李肆微笑摇头:“朕觉得,这不是雍正本意,他是个极要强的人。就算他愿让地,愿开放通商,也不愿认什么南兄北弟!便是缓兵之计,虚言许诺,他也不愿!这定是茹喜自作主张,她很知我英华根底,她知道开什么条件,可以让英华一国,让朕动心。”
众人愣住,还有这种可能?
没错,这手书是从茹喜那传出的。而大家从来都以为,茹喜不过是雍正和圣道两帝联络的管道,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见。可他们哪能像李肆那样,对茹喜有那么深的了解。
范晋有所了解,也有了更多推想,“陛下这么一说,让臣想到了年羹尧。看来他北退徐州,可不是雍正的安排。他的幕僚左未生去了山东,想必年羹尧下一步就是借剿匪之名入山东,自成一方。”
苏文采啧啧道:“到时他年羹尧踞淮左山东,南抗我英华,北剿教匪,雍正都不敢随意动他!好盘算!”
顾希夷也若有所思:“还不止如此,年羹尧还护着江南银行,没让李绂夺了银子,这事在南北两面都讨了好。龙门还传来消息,他跟多家米业公司通了声气,还在杭州和镇江两次大会漕帮人马,我看他是存了把控漕运的心思。”
自英华占据龙门后,满清朝廷对江南的控制也越来越弱,以往漕运是直征米粮,现在却已渐渐改作征银,再在江南摊派“官购米粮”,以一石四五钱的低价,买粮食北运。买粮食的银子也摊派到各地厘金局,绕了一大圈,基本能保住漕运,漕运也由此从强制的赋税变成了半官半商的事业。
由于漕运已更多偏向商业,牵连了数十万人的生计,所以清廷不太担心英华强行切断漕运。而这庞大生意,现在还分散于漕帮、官府和粮业之手,年羹尧要是能握住,那也等于握住了清廷的咽喉。
这就是个曹操……或者说,是想着当曹操。
众人第一反应就是如此,而曹操出,天下当然已是大乱,刚才所议,顿时失了依据,堂中顿时一片哑然。
李肆却不以为然:“年羹尧……跳梁小丑而已,以为这天下还是往日的天下,能容得群雄而起?他当不了曹操,朕看他更多是想当袁大头……”
袁大头是谁?
众人狐疑,说溜了嘴的李肆赶紧转开话题:“雍正真有诚意,就该摆在明处,靠一张纸就想止住数十万大军,他当我们一国全是小儿呢。”
皇帝一锤定音,大家都没话说了。
可这张纸毕竟盖着雍正的印鉴,从紫禁城里传过来,总得有个回应。
李肆咂咂嘴:“送脸上门,不打不快……”
无涯宫大中门的侧殿里,数十名各家报纸的总编群聚一堂,个个激动难耐。门下省报闻司紧急召集他们,说皇帝有话要广传天下,由他们报纸来递话,这是立国以来头一遭啊,他们报纸还真成了民间所谓的“小御史”,成了上情下达,下情上传的官方管道。
圣道十年七月初八,华夏史上第一次新闻发布会召开,而目的则是……打脸,打雍正的脸。
几乎累垮了的老宋也作为《中流》代表出席,当内廷秘书监杨适将那份手书还给他时,他还一脸怔忪,难以置信。
“《中流》可以保留这份手书,但消息就不能单独由你们传了,陛下要所有报纸都道明此事。”
李肆没有出席发布会,他正忙着跟枢密院紧急会商对策,年羹尧蹦了出来,对南北局势会有一定影响,必须调整江南部署。
杨适清嗓子,正衣冠,先介绍了雍正通过“非正式渠道”传递求和意愿的消息,接着将皇帝的手谕念给了数十名报纸总编。
“陛下有言,为天下苍生计,战火可缓可平,但我英华乃华夏正朔,绝无可能跟鞑虏言和!因此……有停战,无和谈!任鞑虏提再多条件,都是以我华夏为筹,也绝无可能许认!何时何地停战,都以我华夏之利为虑,不容鞑虏置喙。”
“鞑虏真有罢战之心,就该令前线官兵马上弃械投降,各地官府,也该马上出衙请降。北京城的鞑酋也该领着族人,负荆出城,以精诚恭顺之心,候我华夏审裁!”
杨适一番话,引得殿中一片哗然,好!好……好解气!
几日之内,“雍正求和十八条”就登在各家报纸上,广传英华一国。国中人心一片欢腾,鞑子皇帝求和了呢!还这么奴颜婢膝,南兄北地这话都说出了口。
绝大多数国人都觉心气无比昂扬,英华立国时,大家都还隐隐有一种反贼的自我认知,虽然国势蒸蒸日上,但这种心理总还是难以消去。英华是华夏正朔,英华国民是华夏之民,大家自己这么看自己,可洋人之外,不仅北面满人不认,汉人也不认。
现在好了,鞑子皇帝低三下四地开口,还认英华为兄,咱们英华至少已复了昔日宋时的地位,真是大快人心!
这还没完,鞑子皇帝姿态已摆得这么低了,可咱们的皇帝却压根不理。有停战,无和谈,说得好啊,打累了可以暂时停手,却绝不跟你鞑子谈和!谈和就意味着认了你鞑子窃占我华夏,到时复我华夏,复汉唐之土,咱们就没大义名分了。
国民们此时当然没那功夫去想之前的《浒墅和约》,反正那和约的主体也是在讲钞关租约。也没去想“有停战,无和谈”不过是名义不同,实质无差。更没去想他们的皇帝,连带朝廷其实很没有节操。之前为立足江南,一门心思要跟满清两国对立,而现在为了打雍正的脸,口风一改,满口叫着鞑虏……
即便想到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时代,外事本就无节操,更何况对上满清这种节操负无穷的政权。
一国人心亢奋,而在无涯宫后园,李肆的婆娘们也笑成一团,能这般欺负雍正,真是够开心的。
妃嫔之中,朱雨悠对时势看得最深,她有些担忧:“雍正会不会被气死啊?当年康熙就因为战败,气得中风……”
李肆一愣,这事确实没想过,就顾着快活了。
萧拂眉摇头道:“那人心志强韧,哪能那么容易就被气死?不过心火焦躁,肺热气乱,身体出点状况倒是肯定的。”
李肆也点头,雍正这种人,杀父杀弟,篡位夺国,心理哪会这般脆弱……
第七百零三章 长江大决战:最后的疯狂
置身光怪陆离的虚空中,无数事物闪电般掠过,他盯住了这些光影,想要仔细辨清,却多是模模糊糊一团。而那些认得清的,却又让他痛苦万分,似乎有千万刀刃在魂魄上戳划。
“皇上恕罪……”
那是十多年前,广州光孝寺,李卫抱着他跳进了粪坑,那黄黄的色彩让他几乎发呕到晕迷。
“王爷的大决心呢?”
那是十年前,康熙在畅春园生死不知,隆科多递来消息时,茹喜的低沉话语,激得他根根汗毛起立。
“主子!”
那是清溪书屋外,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跑出书屋,嘴里喊着万岁爷还没怎么的,李卫和常保盯住了他,眼瞳里刀光滚滚。
“你——!”
刃光爆亮,半片脑袋飞起,下半截脑袋里,舌头还在弹着,吐出的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落地的半片脑袋忽然变作了一整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了脚下,那人头两眼一睁,他就觉浑身每一丝皮肉,每一滴血都在惊声尖嚎,皇阿玛——!
“你好狠!”
“你也有今日!”
那人头变幻不定,一会是皇阿玛,一会是阿其那,一会是塞斯黑。
“四哥——!”
最后那人头却变作了十三弟允祥,他不是刚去了么?难道这是他在托梦?
“四哥,我以为我默默帮你顾着满人的根本,你就能救下大清,可没想到……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居然奴颜婢膝,向南蛮乞和……”
那人头咬牙切齿地说着,他魂飞魄散地摇头,不,那不是他的本意!
“主子……主子……”
天顶的呼唤声渐渐清晰,雍正心念一闪,虚空骤然破碎,魂魄也回了身体。
睁眼发现自己躺在榻上,一身已经汗透,雍正就觉头痛欲裂,疑惑地道:“朕方才不是还在批折子么?”
塌边跪着的王以诚涕泪纵横:“哎哟!主子总算是醒了!主子已晕了半日,外面军机们正在查太医们的方子……”
已过了半日?
雍正呆住,而记忆也一丝丝从又僵又痛的脑子里抽了出来。
先是收到十三去了的消息,他自是伤心欲绝,但却还能顶得住。毕竟十三的病情已拖了大半年,心中早有准备。
但接着又看到了《中流》报……
一想到报上头版的大篇文章,雍正又觉得太阳穴蹦蹦直跳。报上甚至还翻刻了那张手书,专门套了红,手书上的密密印章红得刺眼,是他雍正的印鉴!
当时他眼前就模糊了,还以为只是转瞬间的事,却不想已过了半日。
“摆驾……去映华殿!”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雍正颤巍巍起身,不顾王以诚乃至外面军机和太医们的阻拦,直奔映华殿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串通李肆?是不是那李肆又要安排谁?你领着李肆之命,要来祸害朕!?”
映华殿里,雍正咬牙切齿地盯着茹喜,恨不得将这个女人生吞活剥下肚。他百般信任她,还给了印鉴,由她传话。可没想到,她居然将自己平等相商的和谈歪曲成奴颜婢膝的乞和。“雍正十八条”?是茹喜十八条!
这消息要被朝野当真,他雍正还当什么皇帝!?可恨还有他的印鉴,他要斥责为南蛮搞阴谋传谣言,也难让朝野全心信服。
茹喜也是一脸迷茫外加惶然,她以为已经够了解李肆了,却没想到,南北相隔十多年,李肆的帝王之心已经这般豪壮,压根不在乎她,不在乎雍正,甚至不在乎大清了。
“臣妾……臣妾也不知,什么都不知……”
看茹喜胡乱摇着脑袋,一副想要推责的模样,再想到之前是她在怂恿自己出兵,雍正忽然觉得,今日这危局,全都拜此女所赐!
啪的一声,雍正一耳光扇到茹喜脸上,用力之大,茹喜几乎是转着圈地飞扑到地上。
“你不知!?你多能啊,不是一手操弄着大清么?你就趴在地上等着吧!”
雍正暴怒地出了映华殿,茹喜在地上躺了好半响,起身时,一边脸面已肿起老高,还噗地吐出口带血的唾沫,混着一颗牙。
她两眼发直,呆呆笑道:“四阿哥,他终于碰我了,可这第一次,却是一巴掌……不,他已不是四阿哥了,他是雍正皇帝,呵呵、哈哈……雍正皇帝,几个人拥着就正了位子的皇帝。”
“姐姐!”
不多时,一个宫妇冲了进来,见茹喜这般模样,失声惊呼着。
“姐姐?你还当我是姐姐?你怎么没跟着他去?你是奉他之令,来打我另半张脸的么?”
来人是茹安,看着她隆起的小腹,茹喜一颗心猛然炸开。
先是抄起桌子上的茶杯,甩手砸在茹安的头上,接着再挥起圆凳,蓬蓬抡到茹安的身上。
“姐姐!饶了我!别打肚子,别!那是皇上的——”
即便茹喜力弱,可圆凳抡在茹安身上,也是咚咚作响,一两下砸在脑袋上,血水长流。而茹安在地上翻滚着,还死死护住了肚腹,下意识地向茹喜讨饶,却如火上浇油,让茹喜手上更有了力气。
茹安凄声喊着:“也是姐姐的!妹妹这是在代姐姐服侍皇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姐姐的!”
茹喜终于停下了手,她跌坐在地,痴痴摇头:“没了,没指望了……”
血水染了一身,手臂也像是被砸脱了臼,可茹安却用一只手撑着爬了过来,扯住茹喜道:“是姐姐给了妹妹这荣华富贵,给了妹妹这命,姐姐什么都没了,还有妹妹啊!”
多年前,跟着这小丫头在石禄相依为命的记忆涌上心头,而在黄埔无涯宫里,又被李肆身边的一个恶女用短铳同时破了红丸。进了紫禁城,姐妹俩相互慰藉,好几年都缠绵在一起。茹喜心说,是啊,除了这个妹妹,她已无人可依了。
不,还有一个人……
茹喜凄声喊道:“小李子!你主子脱不了罪,已经完了!你就到茹安身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门外响起蓬蓬叩头声,里面动静这么大,李莲英自是早就来了,但见是主子整治茹安,他当然不敢出声。而现在主子这话,根本就是在交办后事。想到主子前途未卜,却还念着自己,李莲英边叩头边哭。
轻轻抚上茹安的肚子,茹喜低声道:“那你就代姐姐,好好活下去吧……”
没多久,一队侍卫来了映华殿,二话不说,就将茹喜押走。茹喜早有所料,她自作主张,害得雍正丢了那么大脸面,光是一个耳光,可平息不了雍正的怒火。
“我在下面等着你……”
被丢进内务府监牢时,茹喜就觉这十多年岁月如一梦,已没了活下来的心气。
养心殿,雍正却满心振奋,召集军机重臣,细细布置军国之事,他绝不认输!
当年他无一丝胜算,却能在夺嫡大战里笑到最后,眼下形势远未到全盘崩解的地步。
傅尔丹还将南蛮压在汉中,岳钟琪死守澧州,鄂尔泰正保荆襄,田文镜还在守南昌。锡保自陈只要战败当面南蛮,全军就能安然回师,李绂还在尽力搜刮银钱,压住江南乱局。江南三将军也能明辨时局,主动退守徐州门户,年羹尧即便有异心,此时所为也是利于大局。李卫虽才具不足,可听说这段时间也是竞夜未眠,就忙着调度人马,镇压教匪,不到五十,辫子已全白了。
臣子们还在尽忠,他这个主子,怎么能放弃呢?
眼下最紧急之事,就在于收拾人心。
“南蛮趁乱播散谣言,观风整俗使衙门就得以雷霆霹雳之势,清肃谣言!但有藏南蛮报纸书籍的,杀!但有口传南北时局的,杀!”
“清查湖北绿营并地方之前所为,但凡通敌者,杀!”
“清查江南地方县府,但凡为南蛮所制,替南蛮办事的,杀!”
雍正的三杀令就这么出笼了,一时间,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安徽等省,英华的报纸书籍杳然无踪,而办事卖力的地方,刽子手砍人日日不停,城门口上挂起了长长一串人头,其中不乏在街巷茶楼闲聊里说起南北和议之事的倒霉鬼。
湖北绿营军将全体遭了殃,被荆州将军查弼纳借湖北军议召集一处,全数抓了起来,千总以上,上百颗人头挂在了将军府外,只有之前那魏洪、韩登和吴文仲三人组感觉不妙,先跑到了岳州投诚。
江南方面,原本政令体系就因英华侵蚀,李绂刮地而乱成一团,想整治县府官员也力不从心。但李绂手下有能人,像诸葛际盛这样的,觉得官面上治不了那些人,也要背地里动手,如此方能震慑人心。他出动了大义社,以讨贼的名义刺杀了苏州知府常斌,使得江南更显溃乱。
在这时候,周昆来骤然崛起,他联络了诸如剪刀会这样的组织,帮着其他府县官员清剿大义社,江南也由此陷入四面割据的形势。年羹尧带着另外两位将军,势力跨杭州和徐州一带,周昆来等在海门松江,李绂把住了苏州以北,连同江宁和镇江。
这时候,天下都在看英华,自攻破武昌后,英华大军脚步就缓了下来。在雍正和他的几个得力臣子拿出了十二分力气,几若疯狂地抗阻下,英华大军是被吓住了吗?
“田文镜的南昌城防还真是不赖,可跟蒲林和沙廉比缪差得太远了,三十斤炮足矣!”
南昌城北,重炮一字摆开,赵汉湘这么唠叨着。
“开炮!开炮!”
方堂恒已是等得不耐烦了,武昌他没来得及出手,泛舟到了九江,田文镜在江西下了大力气建设城防,人心也聚得牢,先头部队很难下城。只能留兵牵制,大军继续前进,直进鄱阳湖,围住了南昌,等到赵汉湘的重炮一路跟上。
半月前九江已下,而从鄱阳湖到南昌,重炮拖运也需要时间,现在才有十六门三十斤炮就位,可方堂恒已经等不及了。
一门门炮发出震天巨响,一片片城砖垮塌,没多久,几处缺口被打开,却见无数军民守在缺口后,准备跟红衣兵决一死战。
“继续炮击!飞天炮也上!民人?这时候还要顽抗到底,那就是铁了心跟鞑子一条路走到底,不管了!”
方堂恒压力很大,国中正因“雍正十八条”而人心欢腾,如果他们军队软了脚,始终没进展,那可很难交代。已将大都督府搬到武昌的贾昊虽有佛都督之名,很注意无辜民众的死伤,但这个关头,却没刻意跟各路都督交代,看来也正扛着重压。
之前赵汉湘的赤雷军几乎轰平了九江城,清兵连带民众死伤数万,乃至江西都有“九江血屠”的谣言传出,可贾昊依旧没什么话。
方堂恒心中冒着灼热的烟气,既然如此,那就依葫芦画瓢,把南昌也平了!
湖南澧州,岳超龙看着城头飘着的“岳”字大旗,摇头冷笑。
“传令!总攻开始!”
他头也不转地对儿子岳胜麟道,后者兴奋地行礼而去。
澧州城池不坚,但岳超龙火炮也不够,之前没急着全力攻击。而火炮和加强他这一军的一个红衣师,两个义勇军师到位后,岳超龙胃口大了起来,他在等着岳钟琪将荆襄绿营汇聚到位。
何孟风已夺了汉阳汉口,鄂尔泰一路北逃到了襄阳,总算有了调度资源的空间。荆州将军查弼纳没给岳钟琪旗营,鄂尔泰就将几乎换掉了所有军将的湖北绿营一路路送到了岳钟琪手里。
因此就在这小小的澧州,岳钟琪此时已有了四万人马,而岳超龙的天威军已有三万多人马。
双方一直在对峙,而现在,贾昊交代了一句话:“别老等着所有菜上桌才动筷子,再不吃饭就冷了!”
岳超龙也觉得时机成熟,开始猛攻澧州。
江南龙门,海面船帆如云,身着伏波军蓝衣红裤制服的冯一定向何孟风行礼后,满脸兴奋地道:“终于要动手了,咱们可等了好几年。”
何孟风点头,手臂一挥:“那么就出发吧,镇江是你们海军的,我们直取苏州,然后会师江宁!”
红衣如潮,自龙门汹涌而出,江南涡流,终于迎来了定海神针。
江西庐陵城西,鼓点滴滴答答响着,两道排列整齐的大横阵,正随着鼓点相向而行。炮弹在队列中穿梭着,带起一路路烟尘,砸倒一具具人体,可两面阵势却毫不受影响。
“汉人无勇,满人为雄!”
“让汉军营看看,让红衣兵震震,咱们满军营才是天下第一强军!”
西山大营满军营右翼总统纳兰瞻岱在横阵中不断呼喝着,鼓舞这一万满军营将士。
之前西山大营急得跳脚地要跟当面敌军对决,想把城南的红衣兵打败后,可以从容退却。
可贝铭基不给锡保这个机会,他的任务就是拖住西山大营。
锡保和张朝午没有办法,不敢就这么蹲在孤地里,派左翼总统石礼哈率两万满军朝北攻,想要确保后路。可在峡江一带,被早已严阵以待的陈廷之挡住。
锡保奏报雍正,宣称西山大营无碍,为的是安雍正的心,也是安满人的心。他很清楚,要将西山大营的实际处境报上去,一国人心都要乱掉,而他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万幸田文镜撤退时,把军火粮秣尽数转给了西山大营,否则这一个月下来,西山大营已经弹尽粮绝。
但现在也差不多了,再拖几天,西山大营的火器军就要饿着肚子,用烧火棍跟南蛮对敌。
不管满人还是汉人,到了这生死绝境,都陷入了癫狂状态。已半城瓦砾的庐陵实在顶不住,贝铭基只好让桂真的第六师出动,跟清军阵战。
“还没见过这么疯的满人……”
见对面满军不为炮火所动,一步步朝前逼近,部下对桂真念叨着。
桂真不屑地道:“又不是没见过满人发疯,下场很难看的。”
大江南北,满清将帅乃至兵丁都陷入了疯狂境地,而当面英华众将却一点也没发怵。
天道诸论里就有这一条,圣贤也早有言:你若疯狂,叫你灭亡……
第七百零四章 长江大决战:还有第三代
“王爷,蔡师傅到了……”
紫禁城乾西五所,一处清幽书房外,尖尖的嗓音响起。书房里,一个十八九岁,面目清俊的青年道一声快请,再低头看看书案,恋恋不舍地将一副画卷了起来,卷到一半,再难忍住,抖着手取过一方印鉴,吃饱了印泥,啪嗒一声,盖在那副画上。画上飞天丽人原本白嫩如玉的修长小腿,顿时像被套上了一副猩红脚铐,份外刺眼。印鉴上的四字隶书“弘历亲藏”,将此青年的身份道明无疑。
“四阿哥,逢此时节,该得谨言慎行,下官乃外臣……”
来的是礼部侍郎蔡世远,用词虽恭谨,语气却含着训诫。
“侍郎是我授业恩师,学有所问,请教师傅,这算不得犯禁嘛。”
弘历不以为然,皇家本有严令,分府皇子不得结交外臣,可蔡世远曾是上书房大臣,自己的诗书师傅,来往密切一些也无所谓。
蔡世远叹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也只是提醒。朝野都知弘历虽无太子之名,却受太子之实,康熙朝套在寻常皇子身上的忌讳,在弘历身上却大半无用。
“蔡师傅,眼下国势险峻,皇阿玛像是立在了万仞险峰之巅,我弘历既是儿子,又是臣子,总想着能做些什么,为皇阿玛分忧。看他这段日子就像是拽出了大半灯芯,正使劲燃着的蜡烛,我就心痛得紧……”
弘历一番感慨,发自肺腑,让蔡世远也为之催泪。
“四阿哥能谨守己身,不为外势所动,这已是为皇上分了忧。风雨飘摇,四阿哥就是备烛,保得天下还有光亮可盼。”
蔡世远这话说得很直接了,万一皇上燃没了,你就得顶上,这才是你的真正使命。
弘历点点头,没什么惊慌乃至推让澄清之语。跟康熙朝不同,雍正朝的储位,自雍正登基时就已砥定。他弘历不仅少时禀赋过人,还得康熙青睐。雍正刚即位时,龙椅还不稳,不少马屁精甚至撒播康熙“以孙定子”的言论,宣称弘历是康熙看中的第三代,以此来证明雍正皇位的合法性。
“以孙定子”这说法不过是民间私传,绝不会摆在官面上说,但雍正即位后,完全是按照皇储的标准在培养弘历,让这说法在民间愚夫愚妇里颇有市场。
这个培养不仅是在学问上,更多是在气度上。弘历十五岁成亲后,雍正就经常交办差事,什么祭天、祭先皇,祭河、祈雨,弘历已是久经战阵。
别看这些事只是仪式,因为是代皇帝而行,仪仗和排场都得作足了。皇储就要以此来锻炼气度,养出所谓“上位者”的风度,凝练出视臣民如草芥的通天心性,不如此,就会在大场面下如小民一般手足无措,将来就不能执掌天下。
跟康熙朝不同的是,雍正痛感诸皇子夺嫡,败坏朝局,李肆之所以冒起,多少还跟夺嫡之势有关。所以他没有效仿康熙,让皇子成亲后就出宫分府,弘时二十五岁了,还被圈在紫禁城“阿哥所”的南五所里,而弘历十八岁了,已授多罗宝郡王,也还住在阿哥所的乾西五所里。
让弘历去接触实务,却不让其伸手过深,这也是雍正对弘历的培养。巡视仓务、河工诸事,弘历经常在办,由此也熟悉了政务运转,但又不必一管到底,完全是神仙下凡,看看即过,符合雍正主政的特点。原本雍正就恨不得天下大小事务全由自己一人而决,自不会让弘历来多一嘴。
在这种培养下,弘历在朝野眼里,气度就格外雍容,帝王心性十足。跟康熙朝的太子比,他享受太子待遇,却不背太子责任,自是无比从容。一般而言,老子太能干,太强厉,儿子也就是这德性。
“但我总觉得,皇阿玛之前用兵有些……过急,而且用兵之地似乎也有欠考虑。皇阿玛英明神武,自是不会犯错。该是我不识国政,思虑不及,可又难以自明,找蔡师傅来,就是想解此惑。”
弘历说得委婉,其实还是在讨伐父皇的国策,蔡世远却当了真,凝起精神,侃侃而谈。
“南蛮冒起,挟两桩时势而来。一是洋夷器利,一是华夷之辨。前者火枪大炮,制满州骑射,后者裹挟汉人之心,坏我大清满汉一家之局。”
“先帝在位时,受诸皇子夺嫡牵累,而多年盛世,臣子们又人心颓唐,方有南北大局的破败,徒让南蛮坐大。”
“皇上即位,针对南蛮这两桩大势,定下了以器制器和树立君臣大义,凝我大清满汉人心两策。南北能保十年安宁,已是皇上莫大功绩。若非如此,南蛮当年夺吕宋,进江南,我大清可能就已分崩离析。”
“但南强北弱之势已成,南蛮侵蚀之下,失掉江南已成定局。有赖皇上和晋商谋划,将漕运转商,即便失了江南,我大清还能得到江南粮米,一国根基可保不失。可南蛮一旦吞下江南,南强北弱之势永无翻盘可能,皇上心忧的就是这一点。四阿哥也知,皇上的性子,绝不愿坐以待毙。”
蔡世远虽精于儒学,但也是深懂实务之人,对南北形势分析得很透彻,弘历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这,也拍着巴掌道好,这才是果决不屈,顶天立地的皇阿玛。
“四阿哥很熟悉《出师表》,就该知道,当年蜀国国力远不如魏,可武侯为什么还一意北伐?多年不息?对,那就是以攻代守。”
“形势虽是南强北弱,可南蛮也不是没有内患。就如魏国自有内患一样,南蛮行夷狄道,立邪魔教,正人君子,芸芸草民,都深受其害,道路以目。南蛮伪帝其实也是内外交困,南北相较,其实是看谁先顶不住。”
“皇上为什么要选湖广江西,而不是以新军镇平江南?因为江南是南蛮未得之地,即便压稳江南,对南蛮来说,也伤不了心气。只有深入南蛮腹地,震动南蛮人心,才能逆转南北时局,将南强北弱,扭为南北相平。”
“眼下之乱,不过是些许小麻烦。而且是满……是有些人对皇上满汉一家之策没能悟透,在扯着皇上的后腿。南蛮还造谣说皇上以十八条乞和,诸多小人鼓噪,更是败坏时局。皇上一面治乱政之人的罪,一面派孙嘉淦为使臣去南蛮正名,相信大势很快就会平定。”
到了实务层面,蔡世远越说越来劲,弘历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恭恭敬敬送走了蔡世远,没一会,左都御史福敏又来了。福敏是雍正在潜邸时就指给弘历的侍读,也精于儒学,学问颇深。但说到眼下局势,听弘历转述万蔡世远的话,那股子书卷气顿时消散无影,对着弘历大发牢骚。
“南强北弱?这蔡世远未免也太涨他人士气了,看南蛮淫靡之风盛行,却还能兼有器利和尚武人心?天下间,古往今来,哪里有这等奇异之国?诸事自有利弊,事越多,弊越显,华夏三千年,为何以农立国,为何以儒法治国,不就是要划一,要去弊么?南蛮一国,诸道诸业并立,却能全占着利处,不见弊处,荒谬……”
“什么满汉一家,蔡世远一番话,其实还不是着落在汉人之利上?我看咱们大清坏就坏在把汉人看得太重。华夷之辨,在礼不在族群。我们满人得了天下,满人就是华夏!”
“满汉一家,先帝只说,皇上却在做,这是在自削根基啊!他蔡世远满口不提西山大营,就觉得西山大营也有汉人,拖着满人一同死国无所谓。切!——汉人死个十万八万算什么?咱们满人死个十万八万,这大清还叫大清!?”
也不知福敏这书是怎么读的,居然能将满人等于华夏这话都说得理直气壮,弘历却是心有戚戚。
“西山大营若是能安然无恙,大势还有可为!四阿哥就该跟皇上说说,脸面都是小事,把西山大营的满军营捞回来才是根本!最近有风声说……”
福敏传着小道消息,弘历也是心头剧震,没错,对此时的大清来说,西山大营的满军营可是关键里的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好了!王爷,不好了!”
两人正相对唏嘘时,之前那太监高声嚷着冲了进来。
“吴书来!这里是宫中,你作死么!?”
弘历恼怒地训斥着,可吴书来却不管不顾,就在书房里跳脚大喊,手里还挥着一份报纸。
雍正已下三杀令,即便是官员和宫闱,也不再容南蛮报纸相传。但大家都是面上做足,私底下却依旧在看,否则哪能了解南北时局。
扯过吴书来手里的报纸,弘历匆匆一扫,原本沉静雍容的气度顿时消散,脸色刷地透白。
报纸脱手,悠悠落地,福敏一眼就扫到版首的大标题,“西山大营困兽犹斗,覆亡之日就在今朝”。
南五所,一处高墙四围的小院里,另一个气息沉冷的年轻人正用草棍拨着蚂蚁,一边拨还一边嘿嘿笑着。
“三阿哥……”
一个太监进了小院,作贼似的左右张望,然后对年轻人附耳一阵嘀咕。
这年轻人正是弘时,一直被圈在南五所,听完消息后,冷笑道:“西山大营完了,大清还能稳住?皇阿玛,你此时该后悔了吧,杀八叔九叔十叔时,就没想到有今日?有几位叔叔在,满人还能乱成这样?”
念叨间,脸色越来越狠厉。
“你立弘历,不就是觉得我跟八叔他们走得近?没当皇帝的时候,你是孤臣,当了皇帝,你更是孤家寡人,立个太子,你觉得他还能让满人心服?”
太监低声道:“奴才是拼着命来跟三阿哥知会一声,大家都觉着皇上错了,若是皇上还一意孤行,大家伙就指着三阿哥能站出来帮咱们满人说话。”
太监走了,弘时有些迷茫,他站出来说话?他有什么资格?
“难道我还能当皇帝?真是可笑……”
弘时有自知之明,自己不管是禀赋,还是人心,都不是当皇帝的材料。让他愤恨雍正的是,他就因为少时跟几个被杀的叔叔来往密切,觉得应该团结满人,不该这么自相残杀,就失了雍正的亲情,成了阶下囚,由此也记恨上早早就得了储位,揽尽运气的弘历。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进了院子,举着扫帚清扫小院,听到弘时这痴痴自语,嘿嘿低笑了一声。
“有什么可笑的,当年皇上还是雍王爷的时候,也是这般想法,结果呢?现在不就是皇上了么?”
老头子这话说得弘时心头大跳,一个压了多年的疑问又浮上心头,皇阿玛……当年到底是怎么拿到皇位的?
老头子是雍正潜邸里的旧人,不知怎么的,被发配到弘时身边当个洒扫杂役,跟弘时相处日久,话匣子也不再关得那么牢,而这个疑问由弘时一提,魂魄似乎也被多年前的记忆扯了出来,整个人都在发飘。
“那等机密大事,谁知道呢?我就知道我的儿子,那一夜里,带着一柄宝刀,跟着雍王爷出去了。回来的时候,雍王爷说儿子因事殉亡,还说会好生对待我们一家,他还交还了那柄宝刀……”
老头子低低道:“那柄刀虽然擦干净了,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吃了人血的……”
寒风在弘时心头呼呼吹着,他哆嗦着问:“你儿子是……”
老头魂魄归位,埋头扫地,好半响才道:“常保。”
常保?
弘时想了好久,才记起此人,就是当年雍王府里的一个寻常侍卫。接着记忆也被猛然扯了出来,那一夜……
“三阿哥……”
之前那太监又冲了回来,刚才脸色是白的,现在已经变黑了。
“皇上率宗室王公群臣,要去塞外巡狩!弘历封和硕宝亲王,留京监国!”
听到这消息,弘时紧咬嘴唇,一脚踩上之前逗弄的那团蚂蚁,使劲搓了好几圈。
“完了,完了……”
接着他摇头低语,不知道是在说大清要完了,还是他自己要完了。
第七百零五章 长江大决战:去死的七十
“皇上!此去祸福难测……”
养心殿里,张廷玉叩头喊着,形极惶恐。
“朕也不想去,可满蒙……总之,朕知凶险,但不得不行!”
雍正如泥胎菩萨一般,在龙椅上机械地应着。
这是他即位十年来第一次出京,这种形势下,他当然是十二万分不愿。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他刚即位那时,他恨不得屁股粘在紫禁城的龙椅上,十二个时辰都不动弹,总觉得一旦起身活动,那位子就要没了。
可他必须动了,继山东直隶教匪作乱后,又一桩祸事临头。两三月前,青海出现红衣兵,还是骑兵!跟准噶尔人一同袭扰青海蒙古诸部,这消息现在才传回来。
闻知此事,雍正连嚼了小半瓶丹药才没倒下。南蛮出四川那一路人马,一直在汉中磨蹭,搞半天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直接从四川北出青海,跟准噶尔搭上了线……
原本对漠南漠北蒙古王公们来说,南蛮隔得太远,大清依旧牢牢控制着北方。丢掉了南方,痛的是满人,蒙古人没什么感受。
可现在南蛮跟准噶尔搭上了线,正攻掠青海和硕特蒙古,这让漠南漠北蒙古发急了。这还无关人口地域,之前拉藏汗虽已败亡,大清直接控制了藏地,但和硕特蒙古跟藏地的联系依旧紧密。准噶尔蒙古攻灭和硕特蒙古之后,铁定要再入藏地,有南蛮相助,黄教圣地受准噶尔控制的前景几成定局。
蒙古人急的是信仰,雍正急的是刀枪。南蛮借力准噶尔,火器加骑射一起来,满人还要不要活了?
不管是安抚蒙古情绪,还是提调蒙古兵马,他必须亲自出马,巡狩塞外。
张廷玉有太多未尽之语,雍正听得出来,这一出北京城,就像是将堵在火山口的屁股挪开,还不知要喷出什么毁天灭地的大灾厄。
可他有选择吗?没有!
那李肆好狠,在大江沿线布开数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几乎都有灭国之势,暗地里还从西面来了一记重重的阴手,那才是他的精锐大军。南蛮报纸上所说的“先南后北,由西向东”,原来是这么回事!
雍正暗自呻吟着,对还要叩请的张廷玉摆手道:“朕招了可信之人在身边,不必太过担心了。至于京城这里,朕委了弘历监国,还有你坐镇京城,九门提督也由你兼了,朕能信你吗?”
汉臣里除开李卫,张廷玉是雍正最为信任之人。当年畅春园清溪书屋惊变,雍正就靠隆科多和张廷玉得了皇位。这十年来,雍正贬斥了隆科多,却对张廷玉恩宠有加,也因为张廷玉恪守本分,从无居功自矜之心。
此次雍正破天荒北狩,稳定京城的重任交给张廷玉,自是唯一选择。不仅如此,雍正还将绝大多数宗室王公,满人重臣都拉了出去,就是怕京城有人趁虚作乱。再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皇储弘历抬出来,不给太子实位,却委监国之任,用来镇台子,这安排雍正觉得还算稳妥。
张廷玉泣声道:“臣如有负皇上嘱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学问满腹的中堂,居然学市井之人一般赌咒发誓,可见心意之急切,让雍正心头升起微微暖意。
要人忠心办事,总得给肉吃,雍正虽刻薄,却还懂这道理。张廷玉已作到文臣极致,升无可升,侯伯也是该有之赏,意义不大,但雍正知张廷玉之心,勉励道:“好好作!朕许你配享太庙之荣!”
果然,张廷玉楞了一下,接着再五体投地,叩头连连,这可是大清汉臣怎么也难享得的殊荣,他真要得了,大清头一份!
雍正还在交代:“蒋廷锡在安徽平教匪得力,可用,急召进京,朕要当面提点,此外……”
他连点了几个汉臣,让张廷玉又惶恐起来,如此大用汉臣,满人会怎么想?
雍正却已不在乎了,满人怎么想?国难当头,还能指望他们么?他此次出京,就等于是国难啊,不把那帮欲作奴才而不得的汉臣提拔起来,看护他的龙椅,他在外时,京城能稳?先帝康熙不也是靠着汉臣,把钳制皇权的满人宗亲贵胄打压下去的?
不说龙椅,就是南北和谈之事,他也得靠汉臣去办。选来选去,也就当年去南蛮那讨过延信等满人俘虏的孙嘉淦可用,要派个满人去,事情还怎么谈?
张廷玉已被“配享太庙”这块巨大画饼给砸晕了,满腔心思转到了怎么稳京城之事上,再不去多想。
江西庐陵,城西荒野里,看着列作宽大横队,向第六师步步逼近的西山大营满军营,在庐陵城中高处眺望战场的贝铭基道:“我很好奇,这些满人,此时心中在想着什么。”
四十师统制童竞伤势也好了不少,已能出外活动,陪在贝铭基身边,听到这话,笑道:“我赌自己的慰伤银子,这些满人,正满腹苦水,骂着他们的皇帝呢,瞧,七十步就停下来了,汉军营可是五十步才停……”
贝铭基摇头:“我赌我这一战的赏钱,我不信他们光会骂。锡保知道当面是第六师,也知道第六师的来历。他肯定会给满军营鼓气说,对面是比他们低一等的汉军旗人,这些满人也肯定会看不起对手。”
这赌约谁胜谁负还不清楚,此时第六师,上到桂真,下到小小副尉,面对几乎两倍于己的对手,却都是满心看不起。
“我们是禁卫第六师!国中现在只有八个禁卫师,我们还是第一个!抬起头,挺直腰,枪口瞄准了那些满人!”
“对面那些家伙平日就会跪拜打千,再多一倍也是肉!”
“咱们已经不是什么汉军旗人!咱们是石禄人,是琼州人!户籍上写得明明白白,咱们是汉人!昔日压榨我们,裹挟我们祖辈一同作恶的,就是对面的满人!”
军官们鼓舞着士兵,而当对方那道由三道大阵列,每阵列十多条小横阵拼起来,宽达两里的厚重横阵停下来,前沿离己方有足足七八十步时,禁卫第六师的官兵们心气更高了。
枪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跟着硝烟一同喷发,拉出近两里长的声光长龙。
零零星星的红衣兵仆倒在地,其他人视而不见,后面的径直跨过不知生死的战友,队列依旧稳稳而齐整地推进。
满军营左翼总统石礼哈无奈地摇头,七十步实在太远了,即使用通过各种途径弄到手的南蛮四年式,七十步也只有两成准头,更不用说京城局造,就算打中了人,也就是皮肉小伤而已。
可有什么办法呢?西山大营的训练标准本就是旗汉分立。即便是选最老实听话的旗人,汉军营那套训兵的法子也没办法在满军营里用全了。鞭子棍子换成篾条,劈头盖脸地抽换成抽背抽屁股。
西班牙教官在满军营里遭尽了白眼,全赖雍正亲自过问,强压着才能把战法学全了。而为了让满军营看起来还能像个样子,西班牙教官和他们这些带兵官,都只能在汉军营的战技标准上打折扣。
汉军营要求五十步开枪,满军营是七十步开枪。汉军营行军一分钟八十步,满军营七十步。汉军营自携弹六十发,满军营自携弹七十发……等等,为什么这里满军营比汉军营强了?因为不是刺刀队的汉军营,还要挎一把腰刀。而满军营嫌腰刀沉,佩的是柄端直接插枪管里的刺刀,这玩意轻,也没多少人有心气跟红衣兵用刺刀比划,多带点弹药心头舒坦。
差别更大的是,汉军营能做到四排队列每两排齐射,满军营就不行,必须一排排轮转。因为齐射时,后排枪火总会偶尔伤到前排,满军营无法接受训练还会出死伤的状况,基层军将强烈抵制西班牙教官的齐射战法……
西班牙教官觉得满军营简直就是三万草包,可在雍正乃至其他满人眼里,旗人也能训出火器军,已是惊天大能。而且……满军营的队列,可比汉军营齐整得多哦。
石礼哈摇头之后,听着排枪如潮,道道轮转,心气又渐渐拉了起来。对面也是旗人,横阵还排得那么薄,居然只有两排!怎么也难挡住这般整齐的排射,他们是来找死的吧?
石礼哈当然想不到,第六师在缅甸跟不列颠人横阵对决后,总结出了两排横阵比三排更优的经验。两排不仅让火力伸展得更开,齐射时也比三排齐射更有效。毕竟三排齐射时,下蹲和曲腰的两排姿态很难受,而且三排齐射的枪焰硝烟干扰太大,精度反而不如两排好。
鼓点不急不慢地敲着,禁卫第六师的步伐还是那么沉稳,跟缅甸之战比,对面清兵的枪弹简直就是毛毛雨。左右不时有战友倒下,缅甸那会,可是一层层倒下。
对面红衣兵真是旗人?怕是已没了脑子的机关人吧?
满军营官兵心头已开始发麻,已经五十步了,枪口就指着这些人,几乎已能瞄谁打谁了,他们还是没停步。还真没见过,天底下有这么蠢的兵。
当第六师的横阵推进到四十来步时,满军营的四排轮转已经转了一轮半。薄薄的两排横阵里,枪口同时指过来时,满军营里还响起了一片嗤笑声,不知道要伤多少自己人了。
蓬蓬蓬……
即便是在西山大营里听惯了枪炮声的战马,也被这一道巨大的轰鸣惊得嘶鸣撩蹄,石礼哈一骨碌摔下了马,不仅侍卫没来搀扶,自己都没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
最多不过两千杆火枪,怎么可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满军营的官兵也想问为什么,可不少人已经没这机会了,他们已变作了尸体,正愣愣地仆倒在地。
第六师很惭愧,他们居然在四十步外就开枪了。攻沙廉时,不列颠人也出击过,鹰扬军一百零三师居然顶着不列颠人天竺兵的排枪,上好刺刀,直接逼近到十五六步开枪,然后就挺着刺刀,直接冲上去干翻了对方。
这是桂真的安排,他觉得四十步足够了,满军营不值得太认真对待。
两千多发铅弹,将满军营前排抹去一大半,刹那间,满军营三道大阵列里的第一道陷入到几乎群体昏迷的状态。
“头排归入后排,三排轮转!谁退杀谁!”
石礼哈清醒过来,嘶声喊着,命令很快由旗号传达到翼下各营队。
前方的满军营官兵血液几乎全涌到了脚下,浑身冻得发麻,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要转头而逃。
他们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之前汉军营也只是在攻城,没打过阵战。听说红衣兵能顶着枪口逼上来,一阵排枪扫一层,可大家都不当真,现在亲身经历,即便训了多年的军法,也被恐慌一股脑地驱散了。
呜呜的小牛角号声响起,军将的鞭子也一点不留余力地抽上了身,之前锡保和石礼哈强调的军令终于记了起来。满军营前排队列如疾风拂林,摇曳了一阵后,居然恢复了平静。
“哟嗬,还真是小看了……”
桂真无所谓地挠挠鼻子,得认真点了。
“兄弟们,拿出本事来,让那帮满人好好看看,咱们为什么叫禁卫师!”
军官们继续鼓舞着士气,第六师士兵的手几乎没一丝乱抖,平平稳稳地装弹。而对面满军营里,兵丁们却一个个得了鸡爪疯,通条戳肚子上的,火药洒地上的,忘了盖引药池的,什么状况都有,还有人干脆哎哟一声抱着肚子躺在了地上,对面可还没响起枪声。
再一阵震天枪响,两方几乎同时开枪,可满军营是一排单射,而第六师还是两排齐射,双方仆倒的人体数量直接跟枪声大小成正比。
第一道大阵列轮转了不到三分钟,满军营再难坚持,零零星星溃逃下去。
满军营出战的是左翼一万人,实际参战兵员大概八千多,能摆开兵力的荒野也就两三里宽,排成了三道大横阵,一共十二排,每排七百来人,每道大横阵两千八百人。四排轮转,每次射出七百铅弹,每分钟七发,就是四千九百发,平均下来每个人射速每分钟不到两发。
而第六师只有五千多人,摆成两道战列线,每道两排,除开散兵,每排就有一千二百人。缅甸之战,全师虽然损失惨重,但幸存下来的老兵素质极高,带的新兵很快就成了老兵,每分钟四发的射速已是及格线。
第六师的齐射每次是两千四百发,三倍多于满军营,以四发射速算,每分钟发射近万发子弹。当面对射的两道大横阵,人数差不多相等,第六师的火力却是满军营的两倍。
这就是两排齐射,对阵四排轮转的优势。
加上士兵心理素质、燧发枪质量的差别,第六师的射击精度远远高于满军营,即便只有一成的命中率,这两分钟里,理论上就能打倒两千人,足以将满军营的第一道横阵扫灭。当然,己方也不断产生伤亡,更有重复瞄准的普遍现象,实际战果不会超过千人。
这已足以让满军营第一道横阵崩溃,说实话,桂真觉得满军营居然还能撑两分钟,不管是训练他们的教官,还是指挥他们的军官,乃至士兵自己,都已经足以自傲了。这种素质,丢到缅甸战场,还是能跟暹罗、安南、日本这些仆从军比比的。
接着桂真觉得自己高估了满军营,溃逃的第一阵列冲垮了第二道阵列,带出巨大涟漪,裹向第三道阵列。军将们气急败坏地想要将乱军赶回头,却没丝毫效果。有军将抽刀劈向逃兵,却被愤怒的逃兵一拥而上,枪托刺刀招呼,瞬间淹没在人潮里。
“刺刀——上!”
桂真暗骂真是没种,训训新兵排射的机会都没有,他口里不停,赶紧下了刺刀追击的命令。
看着第六师如撵鸭子一般,将满军营赶得漫山遍野奔逃,庐陵城里,贝铭基暗道不好,自己的赌约怕是要输了。瞧这满军营,之前横队推进时气势还挺足的,结果对射起来,居然两三分钟都扛不住。
“也不知陈庭之那边怎么样了,现在看来,该是能收网的时候了。”
幸好童竞没去想什么赌约,而是跃跃欲试地想要反攻。
“还得看汉军营的动向,那张老头的骨头还挺硬的,汉军营也还有一万多人。”
贝铭基倒没那么乐观,贾昊没把吃掉整个西山大营的任务交给他,毕竟他这江西都督实力有限,能守稳袋底就是大功一件。这里是江西,不是湖北,他可没谢参将那等运气。鹰扬军正攻南昌,一旦拿下南昌,封住袋子的大口,西山大营的末日就到了。
贝铭基怎么也想不到,他马上就要得到一股强有力的援兵,而他自己的名声,也即将蜚声跃起,与谢定北并列。
第七百零六章 长江大决战:天塌了
如果不是杨鲲带着汉军营赶来掩护,这一万满军营真要如一万只鸭子,全都交代在这里。
第六师意犹未尽,准备跟汉军营决一雌雄,可汉军营已是伤痕累累,哪有心气再阵战,只求牵制第六师,容满军营收拾队伍,仓皇北退。
贝铭基也不想让第六师去冲清军的火炮大阵,赶紧鸣金收兵,第六师捞到一千多俘虏,再在战场上清点了一千来具尸体,就觉份外不爽,一口咬上软肉,进嘴的却只有大半截皮。
大帐里,石礼哈朝锡保跪伏泣求:“大帅,不能打了!满军营快崩了!营中兄弟们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鼓噪要找大帅理论。大帅难道忘了,保全满军营才是根本?”
入江西这么久,满军营不是看热闹,就是敲边鼓,刚才那阵战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结果就丢了三成人马。锡保本觉满军营表现实在不堪,想着让满军营攻城,汉军营去阵战,惊得石礼哈不顾上下尊卑,几乎是在要挟锡保。他不要挟不行,部下已在要挟他。
锡保抽着凉气,如梦初醒,是啊,西山大营是一层皮裹着两个核,满军营是妆点满汉一家的门面,同时监视汉军营,真正用来打仗的是汉军营……
再想到北退的满军营在峡江怎么也打不破陈庭之的防御,对方虽也有两万之众,可大多数都是义勇军。锡保忽然觉得,自己听张朝午的建议,在这里跟南蛮死磕,好像是错了,张朝午这汉人,是不是另有图谋?
也不顾自己刚刚狼狈败逃而回,还有赖汉军营掩护之事,石礼哈愤然道:“汉军营打一个小县城,两月未下,现在又找借口百般推脱,不愿再死战。难道要把我们满人全打光了,他们才觉得公平,才愿背水一战?”
原本视作撒手锏的满军营战败,如山的重压四面而来,将锡保的心神死死压住,再被石礼哈一挑,锡保的心态顿时从西山大营主帅转作了满军营主帅。
“大……大帅?此令一出,汉军营难保不会哗变……”
张朝午被召进大帐,听锡保下的军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汉军营一分为二,一部留在庐陵阻击,一部随同满军营转头攻峡江北退。
初看这策略似乎没什么问题,西山大营本就以汉军营为主要战力,在紧要关头,牺牲一部,保全主力也是领军常识。
可锡保这手安排,既忽略了之前的战况,又无视现在的军心。
汉军营三万,现在还能动弹的不过一半多,个个精疲力竭,心若死灰,根本就不能再担重任。锡保还要汉军营分成两部,这就是送肉给南蛮吃。
而在军心上,汉军营官兵对一直在当看客的满军营格外不满,今日满军营阵战失败,让汉军更觉满人无能。他们虽没跟南蛮阵战,可在庐陵鏖战许久,面对面拼刺刀的心气都有,这对比太强烈了。
此时要汉军营为满军营牺牲,张朝午很清楚会是什么后果,他不得不出言要挟锡保。
“哗变!?领着朝廷的薪饷,不就该为朝廷尽忠效死!?为什么总要盯着其他人,跟其他人比?真要哗变,你张朝午是作什么的?你张朝午是不是有了异心!?”
锡保大怒,石礼哈要挟他,为的是满军营,你张朝午领着的是汉人,居然也来要挟,满汉一家……皇上之言,真是误国!
两人多年默契破灭,张朝午哑然无语,他当然没有异心,再不多说,领下军令,叩首而退。转身出帐时,还听到身后石礼哈在说:“该让那些汉人睁大他们的狗眼,还真以为跟咱们满人是一家了?”
锡保的话音隐隐传来:“当然是一家,咱们是主子,汉人是奴才,不,比奴才低一等,咱们还有包衣呢。”
张朝午呆呆回到自己的大帐,没多久,杨鲲冲了进来,怒声道:“大帅越过总操和我,直接召集汉军营管营管队,训诫军令,这是要做什么!?”
张朝午苦笑,真是荒谬啊,锡保不知怎么想的,一面要汉军营死战,一面又视汉军营为潜在的反贼,严加防范。没错,锡保是可以用军将,乃至兵丁的家眷威胁汉军营,可这么一来,还能指望汉军营死战吗?
“人啊,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也要驱掉这心思,提点大家,别老想着满人,当他们不存在。记好了,咱们汉军营本就要为皇上,为朝廷效死。”
张朝午传达了锡保的军令,剩下的一万八千汉军营官兵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自统领,继续钉在庐陵城北,一路由杨鲲统领,随同满军营北退。
杨鲲惊道:“总操,一旦转头,军心溃决,再有这满汉之分,到时将是不堪设想啊!”
张朝午当然明白,他本想领着汉军北退,以便镇抚汉军营。可留杨鲲在庐陵,锡保不放心,他也不放心,只好以决死之心,带着可信部下,为遮护西山大营,不,满军营的后路尽忠死国了。
“莫忘了皇上之恩,朝廷之义!”
庐陵城北,炮火熏天,红衣灰衣人潮向北急进。城北的营寨里,白辫苍苍的张朝午拔刀高呼,领着七千汉军营官兵,死命阻击。
锡保撒丫子跑了!贝铭基心说坏了,这家伙终于看清了现实,自己没能拖到大军从南昌北下。
按理说田文镜北退时,西山大营就该跑路了。可在江西,西山大营兵力雄厚,六万人马,进退自如。锡保和张朝午总觉得大势还有可为,弃大局于不顾,依旧埋头攻庐陵,至少能拿到安稳的退却后路。那个时候,他们脑子里转着的还是“西山大营不能败,否则皇上难以承受”。
可形势一路败坏,北面不仅江南乱了,山东直隶还出了教匪,雍正又被捅了个乞和十八条的丑闻,对西山大营来说,原本的底限骤然刷新,由不能败变成了不能亡。当然,核心是满军营不能亡。
这时候锡保也顾不得后路是不是安稳了,只要能把满军营大体无碍地带出江西,就是辉煌胜利,对雍正来说,就是保本底线。
而对贝铭基、陈庭之和桂真这几人来说,危险和机遇同时降临。
危险的是他们只有三个已损伤严重的红衣师,剩下五个义勇军师战力不足,西山大营要是发狂了,真有可能被他们冲破峡江北退,到时候南昌战局也要受影响。
机遇也是明显的,满军营士气低迷,汉军营已是疲师,有可能靠手中的三四万人,就把西山大营全吃下了。
不过开局不顺,挡在庐陵城北的张朝午部份外顽强,气得桂真都骂了娘,“老子本是旗人,对满人都没这么死心塌地,你一个汉人,尽的是哪门子的忠!”
贝铭基只好一面攻张朝午,一面派兵抄小路轻装急奔峡江,增援陈庭之,他那里才是关键。
陈庭之很悠闲,防线并未遭到猛攻。之前纳兰瞻岱领的两万满军营冲了几次防线,丢了几百具尸体就不再动弹了,陈庭之甚至有余裕在赣江边垂钓取乐。
峡江南面同江渡,人声鼎沸,呼喝连天。从庐陵退下来的西山大营两万人马正挤在这里,混乱不堪。
渡船少,自有谁先谁后的讲究,乱就乱在这里。
不仅所有汉军营官兵被赶在一边,连载运伤员的渡船都被满军营截下。此时的满军营官兵已因一声“北退”而心魔狂舞,把汉军营的人踹下船不说,那些走不动的伤员更被直接丢进江里,江边一团团夹着血丝的水花溅起,也如刀子一般,一刀刀割在汉军营官兵的心口上。
一些汉军营官兵再难忍耐,跟满军营起了冲突,从拳头发展到刀子,当枪声响起时,现场更是乱上加乱。但人潮却渐渐分离成两个泾渭分明的群体,一面是灰蓝号褂的汉军营,一面是褐黄号褂的满军营。
“大帅,只处置汉军营的人,怕要激起大乱!”
石礼哈二话不说,将数十名汉军营官兵抓了起来,锡保更是急急下令,要在河边处决这些人,震慑汉军营。杨鲲凄声喊着,不仅是为汉军营求情,也是在挽救整个西山大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不是明摆着要逼反汉军营么?锡保和石礼哈这些满人是疯了么?
可惜,此时就连张朝午的话都没了份量,何况只是张朝午之下的杨鲲。
锡保七窍喷烟地道:“你们汉军营不思朝廷恩义,不死战破贼,方有今日之败。现在官兵还敢这般跋扈,乱?已经是乱了!”
杨鲲恍然大悟,锡保没有疯,他和石礼哈这些满人一样,从来都当汉军营是反贼。即便是汉军营冲杀在前,为这个朝廷浴血奋战时,他们也当汉军营是反贼,至少是潜在的反贼。而现在汉军营露出不平之心,他们第一反应当然是杀头震慑。对他们来说,汉人从无可信之时……
石礼哈再咆哮道:“赵君良到底是怎么失陷的?是不是他自投的?汉军营里是不是藏有南蛮奸细,趁着乱子蛊惑军心?才杀几十人而已,我看得杀上几百人才能震慑住汉军营里的宵小之辈!”
杨鲲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念骤转,换上了惶恐脸面,叩头认罪,好不容易才从锡保大帐里脱了身。
“动手!”
锡保和石礼哈不是傻子,他们很清楚形势不妙,也有自己的应对。石礼哈召集人马,就要挨个拿人,把汉军营管营管队的军将抓起来,换上满军营里的汉军旗人,在他们看来,如此就能暂时掌握住汉军营。
“动手!”
杨鲲脱身后,左想右想,觉得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同僚赵君良被捕,成了汉军营抹不去的污点,而刚才在锡保大帐里,锡保和石礼哈分明有拿下自己的意图。当部下们涌来,满脸悲愤地围住他,求他主持公道,为汉军营讨个生路时,杨鲲作出了唯一能作的选择。
六月三十日,江西同江渡,西山大营内讧。锡保和石礼哈下手已不算慢,可已被压迫到了极限的汉军营猛然爆发,入汉军营抓捕军将的数百满军营官兵当场被杀。
之后汉军营冲击满军营,若不是锡保早早下令,将汉军营弹药归入满军营管制,北面纳兰瞻岱又派来数千满军营接应,杨鲲和大多数汉军营官兵也只为自保,没想着要南投英华,战意不坚,组织不密,满军营这七千人,连带锡保和石礼哈本人,全都要交代在同江渡。
一番动乱下来,锡保、石礼哈和纳兰瞻岱三人会师时,满军营已只剩下两万出头,个个心气低迷,一片哀鸿。
“南面张朝午肯定也顶不住了,自赣江北归的路再难走通,我们还是走抚州饶州一线北归吧。”
纳兰瞻岱早就没了打下去的心气,对锡保建议道。
锡保和石礼哈大惊,走抚州饶州!?山峦叠嶂,道路崎岖,再带不了火炮辎重,那不是撤退,是亡命奔逃!虽说这两府地界是田文镜治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可田文镜为守南昌,已调走大部兵丁,搜刮了大半钱粮。同时建昌方向俯瞰这条路线,南蛮要从建昌直出,仅仅只靠义勇军,就能攻城略地,同时截断他们的归路。
纳兰瞻岱脸上带着一丝疑惑,“之前有人自北面来,说这条路有人接应,那人还在军中标下问来历,那人却道,只在见到大帅后才说清……”
北面来的人?还这么神神秘秘?
锡保皱眉,可接着展眉,已到了这种关头,管他是神是鬼,只要能把满军营带出江西,他锡保都会供奉一辈子。
汉军营在同江渡跟满军营内讧……
满军营在峡江溃灭,锡保等人不知所踪……
消息传来,张朝午陷入到无尽的呆滞中,嘴里就一直念着“是我的错,是我不忠,是我们汉人不忠,我有愧皇上,有愧朝廷”,即便红衣攻破了营垒,他也毫无所觉。
红衣兵们朝张朝午的大帐呼喊着:“张朝午,束手就擒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过了好一阵,回应他们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承德热河行宫,古北口提督拉布敦布置完行宫外围警戒后,才入宫请安,这是他的特殊待遇。雍正要他每日在御前回报防务。
进了行宫,见了一圈号褂上写着“直勇”字样的兵丁,他憎恶地撇嘴,这是李卫的直隶督标。雍正宠信李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此次巡狩塞外,不仅要李卫随驾,还要他带一千督标充任宫卫。
汉人……真的可信?
拉布敦暗自摇头,进到深处,守卫已换作了郎卫,他心头才稍稍好过一些,皇上还是得靠满人守着身边。
见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一品大员正在训诫侍卫,那是新任领侍卫内大臣讷亲,拉布敦赶紧打千行礼,他还得向讷亲汇报事务。
讷亲挥手道:“进去吧,莫多话,皇上身子有些虚……”
再进到内殿,拉布敦又见到了富察氏的傅清,他是内殿侍卫,拉布敦心中暗道,皇上巡狩,一口气连拔了不少满人亲贵,都用在了身边宿卫上,也算是一种安抚了。
傅清拦住了拉布敦,“军门啊,稍待,皇上正在看南面的塘报。”
拉布敦正想跟傅清闲聊几句,就听内殿里面噗通、咣当、哗啦几声连响,接着是雍正身边的总管太监王以诚那扯得又尖又高的嗓音,仿佛天地都塌了。
“皇上——皇上——!来人啦!传太医!”
第七百零七章 最长的一夜
天塌了……
热河行宫,随驾北狩的宗亲重臣们都在心底里这么喊着。
西山大营六万大军失陷江西,南蛮报纸宣称吉安大捷,西山大营覆灭,无更多细节。南蛮水师逼近安庆,兵部铺递线已经断绝,三万满军营的动向也如江西塘报一样,再无音讯。所有人都明白,西山大营完了,满军营完了。
满军营只有半数满人,另一半是汉军旗人。而这一万多人是满人压榨出来的最后一股精血。如今尽没于江西,热河行宫的宗亲满臣们似乎都能听到北京城里,一城满人哭号。
满军营覆灭是满人的天塌了,皇帝昏迷则是大清的天塌了。十年前的旧事,几乎原样上演,让人汗毛耸立。
雍正中风昏迷……虽然很快就醒转了,但已卧床不起,不仅招了太医,还将贾士芳等一帮炼丹道士从北京城紧急唤来。
随驾众人太熟悉这情形了,都在感叹南面那李肆就是大清的魔星,天生克大清皇帝,李肆,谐音就是“你死”,看雍正这情形,似乎没几日好活了。
可宗亲群臣们此时还没联想更深,当年康熙中风昏迷,宫闱由此惊变,才有雍正陡然上位。如今却不同了,雍正早指了宝亲王弘历监国,弘历已是朝野公认的太子,皇位传继没有争议。
天真塌了,总还有人顶着。
直到雍正卧床的第三天,雍正十年七月十日,热河行宫依旧秩序井然,傍晚军机大臣们聚在一起紧急会商国政时,还只是满心沉重,就事论事。
北狩之事要怎么收拾首尾,蒙古王公要怎么安抚,兵马该怎么提调,陕甘青海乃至藏地该怎么防,江南该怎么拖,军机大臣们议得起劲,待要决议时,心思才有了变化,他们忽然发现了一桩引人深思的事实。
军机处现在有八位行走,马齐、徐元梦、张廷玉、福彭、崇安、高其倬、李卫和田文镜。
跟李肆前世比,此时雍正的军机处构成有很大变化,军机处掌军国事,雍正通过军机处直接向一国发号施令,大小事务,军政内外,谕令全都出自军机处,很快就成了朝野眼中的内阁。而为了推行自己满汉一家的国策,同时又是安抚满人,军机处也成了平衡满汉的戏台。
马齐牵着康熙朝老臣以及满人贵胄大姓的势力,雍正必须要用他这块招牌,平郡王福彭和康亲王崇安都是铁帽子王,其中不过二十来岁的福彭还是允祥死后,刚刚补进军机的。雍正在军机处里安下两个铁帽子王,就是自然是希望安抚满人宗亲,示意自己不忘满人为本。当然,背地里也有分化满人宗亲,不让他们凝成一股绳鼓捣什么事的用意。
徐元梦是满人里少有的饱学之士,弄进军机,也是为安满人之心,而几个汉人以及汉军旗人,才是真正办实事的军机大臣。张廷玉、李卫和田文镜不说,高其位的弟弟高其倬是雍正办西山大营的得力助手,因高其位在韶州战殁,多年来苦心钻研洋务,就求灭英兴清,已是国中少有的洋务大家。
此时会面议政的只有五个人,全是满人,张廷玉、李卫和田文镜三个汉人没在。
这话不太对,高其倬和田文镜都是汉军旗人。可高其倬出自铁岭高氏,满人已视为忠心耿耿的心腹,而田文镜则没什么显赫出身,还是雍正满汉一家国策最积极的鼓吹者和执行者,满人都当他是汉人。
就心理分类而言,八位军机里,三个汉人不在,五个满人在,意识到这一点,气氛开始阴冷下来。
更耐人寻味的是,李卫就在热河行宫,他却没来参加军机议政会。
五个人脸色变幻,其中的不屑和猜疑全是针对李卫的。李卫因雍正昏迷,情绪很不稳定。招他开会时,他回话说,咱们都是狗,汪汪得再响,总得照着主子的意思办。就算主子一时不能理政,难道咱们几条狗就能代主子执掌天下?所以这军机会议,毫无意义。
康亲王崇安自嘲道:“是啊,咱们再怎么议,都办不了实在事。皇上身边有李卫,北京城里有张廷玉,咱们就是摆设……”
血气方刚的福彭冷哼道:“一内一外,都是汉人,皇上这满汉一家,可真是作得到位!”
众人悚然,一内一外……当年雍正不就靠着一内一外才得了皇位?如今这架势,大清国运,竟然是被汉人制住了!
沉默了许多,马齐才道:“皇上没什么大碍,大家不要胡思乱想,没定下顾命大臣就是明证嘛。”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其他四人都冷笑出声,这一内一外两个汉人军机,不就是顾命大臣?
徐元梦道:“顾命大臣出自汉人,动不动就出霍光,先帝时又出了个鳌拜。我看啊,还是议政王大臣合适……”
福彭和崇安两眼一亮,马齐则连连点头。高其倬低声叹气,他对满汉之分没看那么重,但眼下大清的满汉人心,至少是朝堂上的满汉人心已难凑到一起,如果雍正真有不测,要让弘历顺利接位,用满州时代八旗议政的传统,至少能凝住满人之心。只是这就意味着,雍正的满汉一家国策彻底失败。
福彭兴奋地道:“我看我们就得把这旗号举起来,免得汉人在这节骨眼上趁机……”
话没说完,领侍卫内大臣讷亲求见,还带着古北口提督拉布敦。
讷亲一脸涨红:“皇上疯了!”
他太激动,话都说不囫囵,还是拉布敦说了个明白。
雍正今日稍稍好转,就在床上下了两道秘令,一道是给奉天将军鄂尔奇,一道是给京城张廷玉。
这两道命令还是由李卫的心腹部下暗中出营去传,却被加强了戒备的拉布敦拦住。拉布敦不敢把人挡下,但也不敢捂住这消息,就直接回报给了讷亲,讷亲赶紧来找几位军机。
“杀隆科多,杀十四!?”
军机大臣们同时跳了起来,隆科多杀不杀无所谓,那是雍正自己的屎,可杀已被圈了十年的十四,这心肠也太狠了。十四虽没什么人脉,终究是康熙朝时统领过大军,有过王爵的皇子。雍正得位,十四招之即回,圈之无怨,眉头都没皱一下,圈了十年不够,还要杀,不知多少宗室,乃至整个满人都要寒心。
崇安难以置信,“西山大营没了,满军营完了,正该是聚咱们满人之心的要紧关头,他、他居然还要杀十四!”
马齐摇头长叹:“刚才还在说什么议政王大臣,我看他就是在防满人……”
为什么要杀十四?不就是雍正怕自己出问题,满人跳出来扶起十四么?
福彭痛苦地拧着辫子:“他到底是谁的皇上,在给谁当家!?他是不是就想看着咱们满人完蛋!?”
“咱们去面见皇上!”
徐元梦见这话势头不对,赶紧喝止住,提议去面君。
五个军机急急赶往雍正寝殿,却在殿门外被李卫拦住。
“李卫,你是在挟制皇上吗?好大的胆子!”
“我是领侍卫内大臣,侍卫都归我管,你凭什么拦我!?傅清!傅清你个狗奴才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军机大臣们暴跳如雷,这个李卫,简直该杀!讷亲还喊着里面当值的一等侍卫傅清,可对方显然也领了命令,压根不理会他。
李卫脸上还隐有泪痕,他冷冷道:“皇上又晕过去了……”
是病情加重,还是又出什么事了?
此时夜色已深,殿外已聚了不少宗室大臣,都觉黑幕深沉,心头如压千钧,十年前那场变乱,他们可还记忆犹新。
“中堂们都在,太好了!这事得有个章程,可等不了皇上醒转!”
人群里冲出来銮仪使庆复,还拉着通政使尹继善。
李卫也不好再隐瞒,低低对军机们道:“是京城那边的阿哥……”
尹继善补充道:“宝亲王遭人下毒,险些出事,凶手当场被抓住,竟是三阿哥府上的人。”
殿门口顿时一片哗然,这就开始了?雍正的老三,也想学他老子,抱着大决心企图趁乱翻盘?
马齐眼神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似乎在某处定了一下,接着那边就有人喊了起来:“三阿哥好歹也是个俐落人,怎么会干这种蠢事?恐怕是京城里有人煽风点火,想要我大清乱上加乱!”
这话立场太正确了,顿时引得众人响应,还有人意有所指地道:“我看眼前就有一个别有用心之人!”
谁?
当然是李卫,学着当年隆科多一般,封住康熙住处,一国命运竟由他一人而决。
众人鼓噪起来,要李卫赶紧滚蛋,他和他的直隶绿营杵在这里,份外刺眼。
李卫涨红着脸,硬着脖子喊道:“我李卫的忠心,老天爷知道!皇上知道!是皇上要我守着他的!你们这般喧哗,抱的是什么心思!?来人啊,全都赶出去!”
他手下的直隶兵涌上来赶人,引得众人更是群情激愤。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光扇在了李卫脸上,出手的竟是平郡王福彭。
“什么心思?你这条汉狗,连包衣都不是,还敢借着皇上的名头,压在我们头上!?滚开!再不滚开,当心你今日人头落地!”
年轻的铁帽子王绝难容忍李卫这么个汉人,在一帮满人宗亲面前这么跋扈,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可接着他的怒火就噗哧熄灭,借着灯光,见李卫那麻子脸抖着,两眼喷着森冷寒光。
哗啦一声,李卫拔出了腰刀,更把福彭吓得一个大退,跟背后的人撞在一起,顿时摔了个滚地葫芦。
“我李卫奉旨守殿,谁敢再闯,一个字:死!”
刃光逼得众人连连退步,瞧着如高塔一般的李卫,再没了跟这无赖泼皮般的军机大臣对着干的心气,都退到了寝殿之外。
“京城那边是张廷玉,汉人,这里是李卫,汉人,咱们这大清还是大清吗?”
“两面都已是危局!咱们得作点什么!”
“王爷!中堂!”
数百满人宗亲大臣都朝马齐等人看过来,而此时这几个军机大臣,不知道是气怒,还是惊惧,个个都脸面铁青,浑身发抖。
乾清宫军机处,刘统勋的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僵尸,“中堂,咱们什么都不作!?”
张廷玉像是在打坐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书案上堆着一大摞文报,却连封都还没拆。
“等……我们只需要等,我们也只能等。”
张廷玉的腔调仿佛自千万年前的沧海桑田中传来,显得无比飘渺。
紫禁城,内务府监牢,茹喜低声长叹,“这一夜才开始么?感觉好漫长……”
第七百零八章 行宫惊变
雍正悠悠醒转,李卫看了看贾士芳,心道这牛鼻子还真有两下,不仅精于丹药,还擅长推拿。有他在,皇上该能挺过这一关。
雍正呻吟着道:“李卫,身边都还有哪些人……傅清?唤他进来。”
不多时,傅清跪在了塌前,听雍正低声吩咐,整个人如遭雷击,无比惶恐地道:“万、万岁爷!这、这……怕有损万岁爷的福德。”
雍正聚起一些力气,厉声道:“你是来教训朕的,还是来替朕办事的?”
傅清咬牙,咚咚叩首道:“奴才不敢!奴才定当尽心办事!只是奴才走了,万岁爷身边……”
雍正挥手:“自有李卫,你不必多虑,快去快回。”
傅清无奈地退下,外面李卫见他匆匆而去,心中忧虑,求进后道:“傅清这一走,皇上身边就只有臣了,外面宗亲重臣们怕更要嚼舌头。皇上是不是见见,缓缓他们的忧心?”
之前李卫虽然拦人强厉,但也知道这事就跟当年隆科多单独守着康熙一样犯忌,不,比那还犯忌,隆科多好歹是满人,他是汉人。隆科多的兵是护军营旗人,他带的兵是直隶绿营,汉人。之前还有傅清领着侍卫贴身守护,现在傅清也被支出去办事,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雍正喘了好一阵才道:“朕还好好的,有什么好忧心的?明日朕精神好了再见。”
雍正一连下了几道杀人谕令,有点心虚,这时候即便有精神,他也不愿见宗亲重臣,怕他们当面诘问。而他虽连续晕倒,却不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急病之人都这样,绝难相信自己会马上翘掉。雍正这十年虽操劳过度,靠丹药支撑,但之前并无什么不适,不觉得自己跟十年前要完蛋时的康熙有什么相同之处。
“宗亲重臣聚在一起嚼舌头?随他们去,明日朕好好整治……”
即便李卫拐着弯地提醒,雍正也不觉有什么大碍,满人要搞什么鬼,他之前本有所料,杀隆科多,杀十四,就是要堵绝他们捣乱的路子。而让傅清去办事,也是同样目的,虽然为此也很心痛,但已顾不了那么多。
“李卫啊,咱们君臣十多年,能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你很好,朕也就能信你……”
李卫还要开口,却被雍正一把抓住,雍正还动情地这般说着,偌大的汉子哽咽难语。
两人对视,眼中波光荡动,都是满腔感慨。李卫在想雍正的赏识和信任,雍正在想李卫的赤诚,即便这大个子汉人曾经抱着他跳下粪坑,曾经被南蛮抓去,曾经参与畅春园惊变,无论哪一条,换个主子,李卫都够得上死字,可雍正就是不愿弃他。不仅是李卫赤诚忠心,更因卫李卫对李肆的了解,对李肆的恨意,这让雍正和他有浓浓的知己感,也是雍正决然推行满汉一家国策,心底最深处的依仗。
李卫退下,还吩咐道:“贾士芳,好好伺候皇上,让皇上今夜能睡得舒坦些。”
贾士芳的推拿让雍正舒服得想要呻吟,原本僵得像一块生锈铁板,还不断有风雷劈打在上面,痛得几乎难以思考的脑子也渐渐舒缓下来。
雍正随口问道:“贾士芳,你说朕能活多少岁?”
他当然知道问不到真话,可听这颇有神通的道士奉承奉承,总能安安心。
贾士芳却油滑:“小道不擅推衍算卦……”
但他话中有话:“小道就知,人寿乃天定,可天定之外,人事也还是能改天的。因此即便算卦算出来的寿元,也不是全然作数。”
这是道家通论,不管是符箓派还是金丹派都是这么说,原本道家核心思想就是长生不老和升仙,其中金丹派更是靠服食丹药为主,企图逆天。
雍正嗯了一声,却不知怎么,忽然联想到了南蛮的天主教。当年他还是雍亲王时,跟李肆派来的“邬先生”就天主教有过一番长谈。天主教也将天意和人事联系在一起,强调天命在天,还得尽人事。不仅天主教,南蛮治国的天道之说,也将两者融在一起,其实更多是在谈人事,谈经世致用。
那李肆,不仅火枪大炮厉害,由道入手,更擅把握人心,我大清输就输在这点,等跟李肆讲和后,朕还得把治国重点转到这上面……
雍正这么想着,却听贾士芳继续道:“可尽人事,就得看是否看透了天道,小道惭愧,三十年修道,勉强通了丹药推拿之道,但也只能缓解气血之乱,难以更进一步。南面对丹药一道更为看重,听闻还在罗浮山建炼丹院,汇各方丹药之士共研,皇上若要龙体久安,南面所为,其实可以借鉴。”
雍正嗯了一声,有些不快。他虽信丹药,近道士,却还有起码的清醒,绝不把这事摆在台面上。要学南蛮那般,广召邪道方士,公然建炼丹院,还划成朝廷正经衙门,怕不被满朝理学之士的唾沫淹了。
接着他心中猛然一个大跳,这贾士芳……是什么居心?
他忽然联想到,当年康熙出事时,传闻李肆还遣了神医诊治,康熙病情出了大转折,就跟那神医有关。李肆笃定地操纵皇位更迭,也有赖这么一条暗线。
雍正惊恐万分,就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冷声道:“你莫忘了你的本分!国政岂容你多嘴!?”
贾士芳赶紧请罪,可手下动作却敷衍了起来,雍正更觉自己的猜测没错,这贾士芳定是李肆安排的!否则哪敢这么跋扈,连皇帝都敢马虎应付?
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居然又被李肆握在手里,雍正顿时惊出一身的汗,好李肆!自己跟父皇,居然都被他玩弄于手心!
赶紧借口身子已安,将贾士芳挥退,雍正再急急招来李卫,咬牙道:“贾士芳,连带那群道士,速速给朕杀了!就现在!”
李卫两眼圆瞪,这怎么行?雍正的身体就靠这帮道士的丹药和推拿护着,那群太医除了唾骂道士所为是饮鸠止渴,却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方子。
雍正也有些犹豫了,但片刻之后,眼中透出钢铁般的坚定:“朕绝不愿受人摆布!这辈子,绝不!就算是死,也不甘愿!贾士芳等人,以朕的安康来拿捏朕,罪不容赦!李卫,你该知朕,朕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这话说得模糊,李卫却有无比深刻的感受,当初他被李肆放掉时,也有一种命运被人拿捏,无力而无奈的愤怒感。雍正接受李肆的“安排”,最终登上皇位,虽受惠于此,也因此而更为痛恨李肆。
别说帝王,心性孤高的人都是这样。落魄时受人恩惠,得势后不以为恩,反而视之为仇,总觉得当初施恩之人,在人格上侮辱了自己。
但雍正此时的状况倒不适用于此理,李肆跟他本就是宿敌,再有康熙的前车之鉴,雍正绝不愿再受摆布,一想到自己座下的龙椅又要沦为李肆的把玩之物,雍正就觉多年前被李卫抱着跳下粪坑,那生不如死的感觉贯透全身。
“臣……遵旨……”
雍正如此坚决,李卫不敢再违逆,退下后招来亲信,利索地把贾士芳和一帮道士砍了头,可怜贾士芳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那几个道士看管好,还得靠他们炼丹。”
可李卫也没完全照着雍正的话办,如此吩咐着部下。毕竟雍正得靠那些丹药宁神安体,人都杀了,丹药没人再炼,雍正再出状况怎么办?
李卫杀人之时,热河行宫某处殿堂里,满人宗亲重臣济济一堂,人声鼎沸。
“皇上如先皇那般,再出状况,那该怎么办?”
“李卫和张廷玉这两个汉人,如果有什么异心,同时发动,李卫护着皇上,张廷玉掌着九门提督的兵,咱们也只能袖手旁观!
“还是得把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架子搭起来,跟着中堂们一起定国事,不能再让汉人把着权柄!”
正议得热烈,古北口提督拉布敦又进来了,脸色比之前还惨白,对讷亲一通附耳,讷亲顿时两眼发直。
“杀弘时!?他果真是丧心病狂了!”
讷亲一开口,众人顿时哗然。好个雍正,弑父的传闻,如宋时烛影斧声,疑虑总是难以消解。而杀兄弟,气死母亲却是真切之事,现在他又要杀儿子!
徐元梦点出问题关键:“这也是替弘历除掉祸患,即便皇上有什么意外,弘历本就得人心,咱们大清还不至于乱了根底。”
福彭之前在李卫面前丢了个大脸,满心愤懑,冷笑道:“人心?弘历得的是什么人心?京城那边,是张廷玉护着他,他平素跟汉臣来往也多,怕他得的是汉人之心吧!”
雍正推行满汉一家,弘历经常代行大典,大典又是精儒汉臣才能办的事,跟汉臣来往自然密切,这倒是冤枉了弘历。可在这要紧关头,满汉之分份外敏感,福彭这么一提醒,众人都同时抽了口凉气。
他们聚在一起商讨,还没敢揣什么大心思,就是觉得此时可能涉及皇位更迭,正是要紧关头,汉臣有可能趁机作乱,损了他们满人利益。而雍正要杀十四,正是对满人整体利益的侵害,他们必须有所应对,至少是商量出压制汉人的办法,止住砍向十四脖颈的屠刀。”
但现在,一提到弘历,提到他的“后台”,宗亲重臣们的心思顿时就深沉了。
“传闻今上即位,是那李肆动的手脚。弘历……早早就被定了储位,南蛮会放过对他的操控?”
“弘历会改弦更张,抹了他老子满汉一家的国策,专心靠咱们满人?”
“弘历跟那茹喜来往紧密,南蛮毁了咱们满人十年攒出的精血,那茹喜却只是下狱,皇上杀这个,杀那个,却不杀最该杀的人!”
话题很快又转向茹喜,自雍正即位后,朝野都知茹喜是南北沟通的管道。只是之前那十年安宁,都有赖南北两帝的默契,茹喜还是宗亲重臣生利的管道。说起茹喜,大家心头虽憎恶,嘴里却是要赞一声的。
现在形势却不同了,雍正一条路走到黑,战事又如此绝望,宗亲重臣忘了十年安宁的功绩,讨伐起雍正满汉一家的国策,连带茹喜,也成了坏满人基业的罪魁祸首。
马齐沉声道:“傅清行此绝密之事,都要来知会一声,看来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这大清,是咱们满人的大清!”
傅清是马齐的侄子,傅清的妹妹还是弘历的嫡福晋,雍正觉得傅清值得信赖,将绝密之事交给他办,却没想到,傅清觉得这事还是有损满人根基,冒着欺君的危险,把消息传了出来。
崇安怒声道:“我看弘历还是皇上许给南蛮的!若是皇上不测,弘历即位,还不知要怎么卖这大清江山,损我们满人祖业!”
不少人心有戚戚,同时点头。眼下这形势已份外明朗,南北肯定要和议,大清肯定要低头。雍正之前脑子发热,希望打痛南蛮,拿到更多和谈筹码,这一策已经失败。而要和谈,循着雍正满汉一家的国策,弘历就位,这大清自然要朝着汉人之国更近一步,这是满人绝难接受的。对他们来说,宁愿把江山打得稀烂,宁愿退到关外,也不愿让治下汉人跟自己肩并肩一通治国。
福彭最年轻,也最为血性:“家业宁可丢给外友,绝不能让家奴占去!”
这话掷地有声,大家都凛然点头。南蛮本就是家奴,怎么也不能让南蛮占了天下,而治下汉人更是家奴,绝不能让他们翻身成了主子。至于“外友”,谁都好,西班牙人、俄罗斯人,只要有能耐跟南蛮作对,那都行。
这话说得太远,马齐将众人心绪拉了回来:“太医私底下给我说了,皇上这身子,若是不安心养病,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形势这么乱……咱们满人不能自乱阵脚,还是如大家所议,先搭起议政王大臣的架子,这可不是对皇上不敬,更不是谋逆,这是防患于未然,不能让汉臣作乱……”
他还一副糊墙的中允姿态,外面忽然响起嘈杂声,拉布敦又冲了进来,一脸青紫,他被马齐拉来负责外围警戒,毕竟满人私底下开会,这已是犯忌,总得有所防范。
“李卫动手了!”
拉布敦扯着大嗓门怒喊,众人无比惊惧。
满人宗亲重臣公然开私会,雍正虽然说了明天在料理,可李卫还是放心不下,派人来监视,这就跟拉布敦的兵起了冲突。
拉布敦这么一嚷,事情就变质了。
马齐咬着槽牙,冷声道:“怕不是李卫动手,而是……”
话没说完,众人都心知肚明,雍正这半夜,先是下令杀兄弟,接着下令杀儿子,现在么,估计是要来杀他们这帮满臣了。为什么?之前已经议得非常清楚,不仅是为弘历料理首尾,清除异己,也是为南北和议铺平道路,而他们这些满人,就是最大的障碍。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清君侧,诛汉……小人!”
“他李卫手里只有一千兵!护军营在咱们手里,还有拉布敦的兵!足足一万五千!”
“中堂都在,几位铁帽子王都在,搭起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架子,照着祖制,皇上也要听咱们的!”
对雍正国策的愤懑,对雍正用兵大败的不满,对雍正得位不正,大肆诛杀满人宗亲的痛恨,对雍正与李肆勾勾搭搭,败坏大清江山的声讨,原本都压在雍正端坐的那张龙椅之下。而李卫在紧张之余的一个小动作,却将那张龙椅的重压猛然戳破,满人终于朝着一个原本该是大逆不道的方向,迈出了怒火冲天的一步。
雍正十年七月十日深夜,原本只是来监视满人的一百多直隶绿营被旗兵围杀,数千兵丁涌入热河行宫,朝着寝殿冲去,从军将到兵丁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杀掉挟持皇上的奸臣李卫!
由七位铁帽子王和三位军机大臣紧急组成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开始运转,指挥旗兵围杀李卫的同时,还紧急派兵赶往京城。
这一夜,历史的车轮因英华,因李肆的推动,继续朝着未知的方向,滚滚前行。
第七百零九章 不是我干的!
七月十日那一夜,北面热河行宫发生了什么,李肆还不清楚,他就忙着收捷报,同时头疼西山大营的事。
岳超龙打得侄子岳钟琪大败,朝着荆州方向退却,而荆州又被孟松海的长江舰队封住水路,已是瓮中之鳖。何孟风夺了汉口和汉阳,正朝北朝西,卷向河南和湖北襄阳。谢定北已跟方堂恒的兵马会师九江,方堂恒一面攻南昌,一面派兵会同孟松海的另一路水师直入安徽,已杀到安庆府。
江南方向也是势如破竹,白延鼎的海军入江口,抵镇江,镇江绿营人心溃散,冯一定率伏波军轻松夺占镇江。韩再兴兵不刃血拿下松江府,正围苏州。李绂亲守苏州,一副城在人在的死硬姿态,可手下没可用之将,就一帮大义社的穷酸书生,汇聚的绿营兵马也军心涣散,拿下苏州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江西方向,西山大营崩溃,汉军营在杨鲲的统领下朝西退到永丰。上到杨鲲,下到普通一兵,都自认已是大清叛逆,绝了北归之心。但又觉得自己欠下南蛮太多血债,也不敢向南投诚,就踞着永丰,惶惶不知去处。而满军营则如丧家之犬,弃了所有辎重,朝东北方向溃逃,看样子是想走抚州饶州一线进安徽北退。
贝铭基发飙了,怎能让快煮熟了的鸭子飞掉?留兵监视永丰的汉军营,自率大队急追满军营。江西安抚使候同均也从建昌方向前出,拦截满军营。
田文镜虽治江西十年,江西北面各府如铁桶一般,但为保南昌,这个方向的兵马钱粮全都调走大半,抚州饶州地方正困苦不堪。满军营这一退,如拖着一道烟火,灼烧过抚州饶州两府。他们每到县乡,就大肆压榨当地乡绅,退到抚州城时,吃够了苦头的满军营再难守住军纪,更是直接开抢,激得当地生出民变。贝铭基这一路追击,江西地方县乡竟无多少抵抗之心,满军营成了替贝铭基收复江西的开路先锋,到满军营逃到饶州,抚州不战而下时,更成就了贝铭基“谢定北”第二的美名。
就因为满军营有如此妙用,江西的军政官员都上书总帅部,希望不要马上灭掉满军营,这样就能彰显满人残暴,收拾江西人心。
李肆也点了头,即便满军营逃入安徽,可方堂恒已经到了安庆,江南方向也正由东向西而来,即将以长江为线,封住整个南面,满军营再无可逃之地。
可一些怪异迹象却渐渐显露出来,让李肆和总帅部开始担心。
跑路的满军营大概还有一万七八千人,一路奔逃,竟然没有溃散,而且行动神速,路线清晰,似乎有人指引。
江南的三将军,赵弘恩和巴赞两路旗营合计不到万人,正朝徐州退却,年羹尧还据守扬州,隔岸观火。
这两边的动静本来凑不到一起,但江南天地会探报说,年羹尧在扬州只有几千本部兵马,其他一万多人随同江南水师抵达江宁,先锋人马已入安徽,到了芜湖。
年羹尧想作什么?
他手下兵马,除了五千旗营,还有一万多当地绿营。可周昆来奉上消息称,年羹尧手下的绿营并非浙江当地人,而是从淮安、徐州乃至山东一带募来,顶了绿营的缺,严格说是年羹尧的私兵。
这家伙早就藏了异心啊,就不知道胃口有多大……
总帅部的参谋们推断年羹尧的意图是占住江宁,要在芜湖一带阻击我军。
这只是单纯从军事层面看,总帅部的参谋没参与政事,不清楚年羹尧通过左未生,向江南行营发出了中立建议。年羹尧称,英华收江南,他绝不阻碍,但英华也要容他带兵北退。
这事李肆也点了头,毕竟江南人口稠密,能少打仗就少打。年羹尧部也是江南唯一有战力的部队,其人对英华军制战法相当了解,打起来己方肯定损失不小。年羹尧有什么异样盘算,李肆并未放在心上,他跟自己就不在一个层面。
因此,年羹尧西进,该不是要去阻击方堂恒,更大可能是……接应锡保的满军营。
李肆有些恼了,江南行营又被年羹尧当成了梯子使,这已是第二次。他命令贝铭基加快脚步,干掉满军营,同时韩再兴那边也好好教训一下年羹尧。
可引领满军营的人明显下过一番功夫,满军营北退脚步极快,贝铭基前方也不是城城都闻风而降,总要受一些阻扰,两面距离越拉越开,满军营竟有逃出江西的可能。
恼怒年羹尧翻云覆雨,毫无节操的同时,李肆还在猜测这家伙的野心到底通向何处。照薛雪和陈万策的看法,年羹尧怕是要以此功要挟雍正,以便盘踞淮北山东,仿效田文镜,不,比田文镜更进一步,就如多年前的“东南王”施世骠。
满军营有可能逮不着,汉军营的处置又让枢密院和政事堂有了纷争。枢密院认为这些汉奸太过顽固,即便不杀了,也该全丢到南洋去开矿,终生不得赦免。政事堂却认为,这些人都是汉人,处置太重,有损英华的正朔大义。
对汉军营处置太宽,不仅损军心,也损民心,毕竟这帮人可是标准的汉奸,还是少有侵入英华国境,杀伤数千官兵的恶奴。但处置太重,又要损另一面人心,当年旗人都能给改过自新的机会,甚至还出了禁卫第六师这样的好榜样,对这些汉人却如此重手,也确实说不过去。
纠结了两日,觉得还是等江西那边的情况传过来再说,李肆又转头料理起南北和谈的底本,孙嘉淦已到福建,仗虽然还没打完,和谈却即将展开。
肆草堂置政厅,李肆正沉吟不语,一人忽然急惶惶冲了进来,四娘下意识地拦住此人,却是杨适。
“北、北面出大事了!”
杨适一张脸拧得无比古怪,还把四娘吓了一跳,什么大事?难道是大军遇挫?
再听杨适结结巴巴道出事由,李肆倒抽了口凉气,雍正病倒,危在旦夕!?
怎么会!?
李肆还不太相信,算算时间,雍正虽已在位十年,却比自己前世提前了三年即位,此时也不过五十一岁,离翘辫子还有六年呢。
糊涂了……历史早已被自己变了模样,既然康熙没有五十七,雍正没有十三也很正常。
再看杨适,感觉他那脸色、那眼神不太对劲,四娘也死死盯着自己,李肆挠挠面颊:“有什么不对?我脸上开花了么?”
杨适语气怪异地道:“政事堂、枢密院,通事馆,还有东西两院的大小头目们,都呈请御前急议,大家还说、还说……”
四娘道出了心声:“官家,你什么时候布置的?”
咦?这话什么意思?
杨适把话说完了:“大家还说,这怕是官家的安排,他们都抱怨官家又一个人暗地里换了鞑子皇帝,也不跟大家打声招呼。”
四娘不满地低着脑袋道:“是啊,连咱们这些身边人都不知道……”
李肆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我!?我什么时候要换雍正了?我怕的就是他出事啊,这简直是太冤枉了!再说了,我哪有这般大能?自茹喜那条线断掉后,跟北面联络都不畅了,之前还传来消息,茹喜被雍正下了狱,我怎么可能在数千里外遥控雍正的健康?
四娘撅嘴哼道:“不承认有什么用?大家都知道的,官家就有这般大能。”
普仁殿,面对济济一堂,都紧紧盯着自己,眼中或有惊叹,或有抱怨,或有敬畏的重臣们,李肆无力地摊手:“这是老天爷的安排,真不是朕干的……”
大家哪信啊,十年前的旧事可还历历在目。那时李肆曾经表态,要插手满清皇位更迭,而人选就是如今的雍正。
根据密谍消息,雍正多年操劳,又迷信道士丹药,身体早已在崩溃边缘,这一倒下,几乎没再可能爬起来,翘辫子也就是时日的问题。照常理看,之前英华在报纸上捅出“雍正十八条”,雍正多半是自己气倒的,可大家总觉得,这怕还是皇帝动了什么手脚,暗中催化此事。皇帝对雍正已没了“兴趣”,准备换掉他,另扶一个乖顺听话能看家的大清皇帝。
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皇帝扶起雍正,换来十年安宁,让英华能安心融炼一国,争利南洋的同时还埋线江南和西北,奠定一国伟业根基,这足以证明当初定策的正确。眼下雍正不听话了,居然趁着咱们南进时背后来一刀,不把这家伙搞掉,难出心头恶气。
再说了,就算不是陛下你“暗行仙法”,把“雍正十八条”捅到报纸上的不正是陛下你么?在明在暗,雍正都是陛下你搞倒的,别抵赖了……
李肆企图转移话题:“朕允了大家开这御前急议,不是让大家来讨伐朕的,而是要赶紧议定应对之策……朕没有想法!朕等着你们的想法呢!朕……我说了,不是我干的,草!”
见众人依旧一副绝难相信的嘴脸,李肆本就为这事烦心,气得直接爆了粗口,还真当他是李半仙了?另一面也是发泄对雍正的不满,你丫不是铁打的人么?怎么十年就扛不住了?怎么被我狠狠打了一次脸就羞愤欲绝了?真是没用的废物!
雍正在位十年,靠的是铁腕镇住了北面,不知多少矛盾被压了下来。真要猛然翘了辫子,新皇镇不住场子,北面就要大乱,到时英华还不得不出手,可就要违背此战的既定方针。
什么方针?
李肆对外宣扬此战无界线,但各部兵马都领有训令,止步于黄河一线,不再向北推进,这一战要划河而治。
这一战落幕后,英华要吃下湖北、安徽、江西、浙江、四川完整五省,同时还有江苏大半、河南、陕西乃至甘肃青海一部分,地域大幅拓展,人口更是暴增四五千万。依着英华的国体,必须花时间消化,不能再朝北吞食,否则就要乱了一国根基。
为此满清就得继续安定北面,雍正必须稳住他的皇位,和约还得由他来签认呢,怎么能让他倒下呢?
“我早就有言在先,现在还少不了雍正,雍正要倒,咱们也头痛。”
“是啊,陛下就算有半仙之能,要行事也不会瞒得这么紧,当年处置康熙皇位,不也是跟几位相爷事先商量过么。”
薛雪和陈万策这对鬼谷子谋臣赶紧出来糊泥,殿上那神神叨叨的玄幻气氛才终于散了,开始商量起对策。
讨论没办法深入,有个问题无法回避,大家又只好看住李肆,大殿角落里的记注官提笔在手,全神贯注,等着皇帝再爆粗口,这可是能留在史书上的趣闻啊,嗯,只是趣闻……
什么问题?那就是雍正要完蛋的话,谁来坐那龙椅?不,该是皇帝钟意谁?
“弘历早早被雍正暗中定储,他要得位,朝野毫无异议,满汉人心归一,难受我英华操控,所以他绝不是合适人选。”
“不可能选雍正的兄弟,那样汉臣很难接受,满人自己也不再习惯早前的兄终弟及。即便雍正得位不正,也要由他的儿子即位,才能得满人的支持,新皇至少也得有人撑腰。”
“那么只有两个人……”
“不,其实只有一个人,弘昼能扶起来吗?不能,只有弘时,咱们需要的还是一个有能力坐稳龙椅的满清皇帝。”
薛雪和陈万策循着当初李肆摆弄康熙皇位的思路,一番议论,已将一个人选摆了出来。
两人自然不清楚,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他们跟满人宗亲重臣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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