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作者:草上匪|发布时间:2024-06-29 00:23:02|字数:41532
仅仅只是“抗旨不遵,擅起边畔”,这还不足以支撑雍正对张伯行所判的刑责,当然,雍正也不满足于给张伯行定这样的罪名。只是他身为皇帝,给事情定个性,态度交个底,已经足够,接下来就该臣子们出场。
尽管殿中跪了一地官员,却并非扫尽一殿之臣。侧面伺立的王公们,以及军机大臣隆科多,从西北回来的新任大学士富宁安等满臣,他们非但没有跪下,还拿着警惕和憎恶的目光,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那些臣子,很明显,跪着的大多都是汉臣。
感觉形势很是不妙,王掞鼓足气力,高声道:“本朝未开如此先例,先皇在时,更以仁德治世,请皇上三思!”
提到了康熙,似乎让这帮汉臣胆气更足了,都高声应和着,叩头的动作份外整齐,乾清宫正殿顿时发出轰隆一阵响声。
这响声汇成一股气势,让满臣们都是心头一震,隆科多惊得跳脚叫了起来:“你们这些狗奴才,是要造反么!?”
张廷玉也看向雍正,准备悄悄出殿,好去召集侍卫。得雍正信任,张廷玉现在也兼着御前大臣和内大臣之职,可以调动乾清门侍卫和护军营。
雍正明白张廷玉的心意,将手一摆,心中自信充盈。
“仁德!?”
他的高声讥讽在大殿里回荡。
“皇考仁德,就容得满天下臣子肆意妄为!恃宠而骄!?皇考仁德,就换来了国库实存不到账上的一成!?皇考仁德,就换来官商蛇鼠一窝,放出李肆那滔天巨逆!?皇考仁德……”
说到后来,雍正已是面目狰狞,声若噬人之兽。
“就让尔等,忘了臣子本份!?”
这一番话吼出,汉臣们本是趴在地上的,却一下惊得都快扑在了地上,他们忽然发现,张伯行之事,好像不止着落在张伯行一人身上。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张伯行误国,该杀!”
这是患病的赵申乔,他可没有跪下,原本他就跟张伯行这类人有嫌怨。
再一个人出列,是田从典,他语气满是遗憾,但也显得异常坚决:“张伯行不止误国,他更是大逆不道,辜昧先皇所誉,皇上所托。”
接着一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此人一开口,王掞圆睁双眼,难以置信。
“张伯行之罪,该由三法司从速判审,皇上该选派得力之人,坐镇三法司,厘清张伯行的罪名,以平天下,以谢国人!”
张鹏翮,也是有名的清官廉吏,跟张伯行并称熙朝“二张”。民间官声虽不如张伯行,朝堂的影响却远胜对方。他跟张伯行虽有小怨,昔日江南案里,还因偏护噶礼,名声有损,但论及“清官”,张伯行在他面前还只能自称晚辈。
认真说起来,康熙时代,但凡有政治野心的臣子,那都是“清官”。赵申乔最初也是以清官身份登堂入室的,后来才变成疯狗。田从典之流,也都是因官声清廉而从地方入的朝堂。
为何会这样呢?上有所好嘛,康熙标榜仁治,仁治盛世,自然处处都是清官。陆陇其、于成龙之类,死了家中都刮不出几个铜板,这种清官大家学不了,但多下下乡间田头,穿着破烂官衣招摇,面对银子捏鼻子挥扇子,在商人身上作威作福,在跟民人有关的小事上顶撞一下上司,美其名曰“为民请命”,清官路线就这么被大家踩了出来。
技术不高,或者弄假成真的,自然都牺牲了,能一路踩进朝堂的,可都是个中高手。也有像王掞这样,一直泡在上面,还真当康熙诚心养儒扶理,以清官满天下为荣。
所以当王掞看到张鹏翮这个朝堂清流领袖跳出来说这话时,就觉异常震惊。
张鹏翮这话什么意思?貌似讨要公正处理,实质却是为皇帝献策。让三法司从重从快,明正典刑的用心再明显不过。还特地点醒皇帝,要派心腹坐镇三法司,免得下头人干扰。
张鹏翮一言,如撤退转进的信号,趴在地上的汉臣们全都起来了,朝着雍正拱手山呼:“求请会审张伯行!”
雍正呵呵冷笑,笑声好半天都没止住,如寒风吹刮,刺得一殿臣子心底阴冷无比。
十二月眼见要过了,雍正之元也要跳到第二年。江宁府衙监牢里,听到脚步声响起,张伯行挥手赶开即便是冬日,也在这里生活得滋润无比的蚊蝇,心头开始忐忑不安。
他听得清楚,来者是一群人,其中有不少人踩着的步子很宽,那是官步。他之所以不安,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怕名声受污。因为这个原因,他的作为,旁人都觉不可理喻。
大半个月前,他在武昌焚了妖女,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果,反而得来南蛮军民的疯狂报复。对此他虽震惊和不解,但却没有绝望。他作好了在烈火中与城俱亡的准备,这样他依旧是一个忠臣,一个赤胆忠心,日月可昭的大忠臣。
可他没来得及去死,雍正的急诏就到了,直接免了他的职,却没交代之后的事。
他仔细思量,感觉皇上是不是有心就故意让他以无职之身,死在武昌。这样既能给李肆交代,平了他的怒气,朝廷也能留下颜面。
如果他真只是一心为忠,他还真的就留下来了。可他之所以忠,求的是什么?还不是求名么?背黑锅可以,可为背黑锅而死,他绝不愿。
所以他逃了,反正他已没了官身,诏书也没交代,他这也不是逃。
但他跑到江宁,跟昔日属下联系,想打探朝廷消息时,对方却把他卖给了署理两江总督李卫。这李卫是皇帝心腹,跋扈异常,知他是个关键人物,当场就将他押进了江宁府衙的监牢里,一关就是大半个月,现在,怕是得了处置他的章程。
“只要能活着,我都还有救……”
高大身影领着一帮官员露面,那正是李卫,见李卫等人脸色沉肃,张伯行心中还存着希望。
“张伯行,朝廷已降下旨意,今日你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卫脸上带着讥讽地叱喝着,让张伯行瞳孔扩散。
“你罔顾人命,悍然负法,于康熙五十四年,刑讯逼死张元隆等十七人……”
“你贪昧污渎,于江苏巡抚,两江总督任内,收受赂银合计四千七百七十六两,吞没公帑十七万一千六百二十三两五钱三分四厘有奇……”
“你以操守为资,以廉名为筹,害江南商民无数,任内积下六百一十六桩冤案,苦主无数投告,江南民怨沸腾!”
“你奔丧居孝未满期,就行书朝中之人谋起复,不孝如此,世人侧目!”
“你督湖广,更将军国大事视为揽名之机,骄横抗旨,非礼不臣,败坏纲常,不轨之心昭昭,不容于国,不容于天!”
“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人子有取死之道,自有人君定罪,按律法处刑。而你张伯行,擅施火刑,行非人之事,其举胜于妖邪,已沦入邪魔之道!”
李卫展开诏书,装模作样地念着,他不怎么识字,所以满嘴说的都是实在话,而非诏书上文绉绉的判词。由此张伯行还得在脑子里“转译”一遍,才能明白,自己到底被定了什么罪。
就在他大致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时,李卫沉喝一声:“皇上口谕,你张伯行,可是猪狗之辈!?可是妖邪入心!?朕看你张伯行,非类于人!根本就是人面兽心,混于人世之邪魔!”
张伯行就觉一股怨气直冲天灵,他愤声高呼:“冤枉——!”
他自然会觉得满心冤枉,这才多长时间?大半个月!除去路上来回时间,朝堂议定他的罪名,就用了不到十天时间!这是何等神奇的速度啊……
就在这雷霆一般的审理中,他张伯行被套上了一顶顶帽子,酷厉、贪污、无节、骄横、渎职、不臣、妖邪,几乎完全是照着他原本有的“天下第一清官”的模子,给压下了一道阴印。有什么美名,就刻上什么恶名。不说那些贪污和亏空,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材料,说什么居丧谋起,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这个标准,李光地岂不是该死上十次!?
但另一些罪名却不是虚的,他张伯行昔日在江南,为压制工商,下手确实不软。现在署理他旧职的李卫对这情况可是再清楚不过,补上这些黑材料,易如反掌,让他的罪名板上钉钉。
李卫身后的官员鄙夷地道:“冤枉?你若是冤枉,天下就无可罪之人了。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更是邪魔噬心。若非满心妖邪,怎么会以朝廷命官之身,判下火烧活人之刑!?”
另一个官员冷哼道:“谁该死,该怎么死,都是万岁爷定,你张伯行凭什么来定!?”
张伯行深呼吸,还想为他的名声辩护,李卫却挥手道:“来呀!送张伯行上路!”
这就要行刑了!?张伯行眼珠子圆瞪,这一定是李卫矫旨,没错!就如他当初悍然而为一般!先皇在时,仁德治世,定民人一死都要再三思量,他张伯行名满天下,怎能连大理寺都没进,就直接在江宁处死!?
他就要张嘴高呼,却被衙役一把摁住,塞了嘴,缚了手脚,直接朝外拖去。
“我在江南,是人人皆知的张青天,要能见到老百姓,能听得他们唤我张青天,我还有机会。就算是死罢,我终究能留下美名,我张伯行,是天下第一清官!是先皇金口玉言定下的!”
迷迷糊糊间,他已被押上了刑车,此时正是晌午,冬日阳光低沉,却还是刺得他眼花。可闭眼时,却依稀见到,府衙外已聚了大群民众。
果然如此,果然是知了消息的老百姓来为我喊冤了,我得挺直了身子,让他们见到一个铁骨铮铮的好官!
张伯行一边想着,一边睁眼,正见衙役拿过罪标,要向他后脖子上插,那上面的字样再清楚不过,其中俩个字让他如雷轰顶,纵然心志坚强,那一瞬间,全身肌肉也失去控制。
凌迟……
第五百零一章 咱们到此为止
“剐了这狗官!”
“就是他害人,害了武昌一城人,还要来害咱们!”
“官老爷果然都是骗人的!早就该明白,这天底下就没什么青天!”
“什么青天!?就是个国贼!”
接着民人的呼号,让张伯行一颗心碎裂而开,为什么会这样?自己的名声呢……
民人们嗡嗡吵嚷着,诸多张伯行关在监牢中所不知的事情也纷繁入耳。原来是武昌被焚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宁,传言中全城就没一个活人,原因就因为张伯行抓了盘大姑,不仅没听皇上的命令放掉,反而直接举火焚了,结果换来灭城大祸。
更让民人愤慨的是,张伯行干完这事后,为保自己小命,居然跑掉了,你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传言,还不足以让江宁民心起什么波澜,可张伯行人就在江宁。据说英华大军潮涌而来,已打破黄州,即将入安徽,江南正是他们兵峰所指。现在满江南的水师都动了起来,兵船源源不断向西而去,人心乱得一塌糊涂,这一切都因张伯行而起,他居然还径直跑到了江宁来,怎能不让江宁人恨之入骨?
有识见的人更犀利地指出,南北两国,本已经太平了,张伯行却跳出来,引得英华大军北上。南蛮的报纸,连篇累牍就在谈论北伐之事。南蛮民众,更是群情激愤,要求屠尽北地民人。如此灭顶之灾,就是张伯行这位“天下第一清官”招来的,他确实是天下第一,他是天下第一祸害!
这就不难理解,张伯行囚车开动时,无数瓦砾纷纷杂杂落在他身上的遭遇了。
囚车一路行去,民人越聚越多,情绪也越来越躁动。接下来的事情,更是顺理成章。囚车行到窄巷时,民人们纷纷出手,连撕带扯,先是扯光了张伯行的衣服,接着终于有妇人用长指甲,在张伯行身上硬生生剐出了长长一条肉丝。
张伯行痛苦地仰头大叫,却因为嘴被塞住,无法出声,他已心若死灰,却还留着一丝火苗,罢了,我张伯行,今日竟步袁崇焕后尘……
这个念头马上被身下一阵剧烈的疼痛击碎,原来是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狗,钻到了囚车里,大概是闻到了之前张伯行肌肉失控所遗的气味,张嘴一口就朝那地方咬下。
张伯行的眼珠子几乎都瞪裂了,整个人也几乎晕厥过去。
嗷呜声里,衙役一脚踹开野狗,嘴里骂道:“这畜生也来占便宜,那都是能卖钱的……”
其他衙役奋力挡开伸手的民众,嘴里就道:“要肉的写条子给钱!血馒头?等这肉卖完再说!”
听着这些话语,张伯行脑子迷乱,涕泪纵横,他忽然就觉,这人间已是地狱,而上天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要让自己置身这地狱……
就在刀子落在张伯行腿上,准备切割第一片肉,张伯行仰天长叹,叹上天为何不开眼时,他在河南的老家也被大群兵丁围住。男女老少如蚱蜢一般,被一个个串上绳子,驱赶上了马车。他们将向南而行,被发配到云南。云南之西还是清廷地盘,却已是一块飞地,被英华生生隔开。这番处置自然别有用心,是雍正君臣自作主张,准备给李肆的一个交代。
荆州将军府,面对衮泰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马见伯问:“张伯行,定了什么罪?”
衮泰道:“大逆,悖伦,十八条,凡是够上死罪的,他全都享用上了。”
马见伯露出一丝快意:“该他受的!”
接着他凄然笑道:“皇上还是护着我的……”
衮泰叹气:“皇上口谕……马见伯是个好汉子,就是没个好脑子,是朕害了他,今日借他头颅一用,为的是大清一国,希望他不要怨愤,朕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马见伯泪流满面,向北跪倒,叩首不已,哽咽道:“是奴才牵累了皇上,害得皇上向南蛮低头,就指着来世,还能为皇上效力!”
衮泰拭着眼中泪花,低声道:“都是南蛮害的!马兄弟,你走好,咱们记着你的仇,来日定要在南蛮身上百倍索回!”
马见伯起身,接过亲兵递来的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气连干几大碗,打着酒嗝说:“把我面目摆弄好,死了也要吓煞那李贼!”
片刻后,见他瘫在椅子上,已是醉得发软,衮泰咬牙,朝亲兵道:“动手吧,用最快的刀,让马兄弟走得爽快些。”
浸了水的牛皮纸一层层糊上马见伯的脸,这个西北汉子,前明名将马世龙的曾孙,就在酒醉中窒息而死,接着脑袋再被砍下,装进了木匣里,朝南面送去。
雍正以雷霆霹雳的手段,从重从快处置了张伯行和马见伯,而原本的湖广三大员,也都吃了挂落。衮泰降五级留任,鄂尔泰转任河南巡抚,年希尧降职为湖北布政使,挺身而出,保住武昌一城民人性命的武昌知府杨文乾,因为雍正听闻他很得李肆赞赏,将他升任湖北巡抚。
一番布置里,雍正最大的举措是撤销了湖广总督和湖南巡抚,表面上是撕掉了清廷已维持不住湖广还在手中的脸皮,内里却是在向李肆低头,承认湖南已归英华。而通过茹喜,雍正更直接向李肆发出讯号:咱们……到此为止?
李肆回话里的意思也是雍正的心声,咱们还得再折腾一阵,否则难以向下面人交代。
那是自然,雍正以强硬手腕,悍然处置了张伯行和马见伯,还撤掉了湖广总督,他也不能不考虑安抚朝野情绪,否则他这个皇帝,也显得太过软弱,会让朝堂和宗室置疑他的立场。因此在这番布置后,也紧急调兵遣将,设立汉阳大营,汇聚水师和各路兵马,摆出一副要跟李肆不死不休的姿态。
而李肆这边也有苦衷,他大举兴兵,此时已调动铁林军、神武军、龙骑军和赤雷军一部,虎贲军也正在动员中,官兵战意昂扬,一时难以收住。
在湖广西面,铁林军已攻破常德,统制盘石玉听闻姐姐殉难,当场晕厥,清醒后挥军继续北上,要掏荆州这座清廷湖广老巢,甚至都组织好了数千天刑社人马,准备屠城报复。
湖广东面,神武军虽然已经撤退,可王堂合所率龙骑军还在武昌一带,摩拳擦掌,想要狠狠收拾一顿聚集在汉阳的清兵。
不止是军队,民意更是沸腾难平。天主教前前后后十来万人都来了武昌,在“盘金铃”殉难之地组织了公祭,虽然被翼鸣老道和徐灵胎推动祭祀和天主会,将他们陆陆续续劝了回去,但对北面民人的憎厌,也将随着他们返乡而在国中广泛散开。
民众之外,国内其他各方人马,如今都已经统一了心意,就连工商和儒党都喊出了那个口号:北伐!
情绪压倒了利益之思,不仅是天主教民,英华一国,勿论之前是什么立场,什么派别,经由武昌一事,现在都认识到了一点:南北已不同了,他们跟北面民人,有了太大的区别。
激进之人自然要喊吊民伐罪,涤荡华夏,中庸之人忧虑地认为,不早日北进,北面之人将会受满清之祸更深,到时更是禽兽不如。而保守之人也认为,此时不北进,南北分歧会更大,越晚北进,越会生灵涂炭,武昌焚城之事怕会处处上演。
自然,原本就高呼北伐的人,嗓门更为响亮,此时的英华,各家报纸,满篇都是北伐两字。
李肆不能不有所表示,一方面约束盘石玉和王堂合两个激进派,一方面开始在岳州大造江船,摆出一副要顺江而下,直取江南的姿态。
李肆跟雍正此时是有了真的默契,双方就像是一对公鸡,在湖北鼓着翅膀,竖着鸡冠,怒目而视。
但李肆没有发布北伐檄文,雍正也没有颁下讨贼诏书,双方摆好姿态后,就赶紧转身去各自疏导治下的战斗情绪。
雍正这边,完全就是虚张声势,他刚收拾好了自家后院,国政还没铺开,没钱没兵,西北青海罗卜藏丹津又勾结策凌敦多布反了,怎么也无力打起来。
李肆则是无心打下去,除开之前那些考虑,江南、直隶和陕甘的民人显然也很不欢迎英华大军。此外,雍正所传来的那桩警告,经过萧胜、通事馆和枢密院海防司等多路人马证实,已经有了一些迹象,并非纯粹恫吓。李肆也要汇聚国力,迎接这一项挑战,短时间里也无力再向北看。
眼见就要新年,圣道纪元也要进入第二个年头,承天府,白城之南,那处被李肆取名为“绝情谷”的地方,李肆挽着一个窈窕身影,立在了当地天庙的根墙前。
白皙手腕伸向根墙,将之前红底白字的一块牌子取了下来,上面写着“盘金铃”,再挂着白底黑字,同样是这个名字的牌子。这一串上,原本已有一块白底黑字,写着“盘银铃”的牌子。红底表明这个人还活着,白底则相反。
接着这个窈窕身影取出了另一块红底的牌子,上面写着“萧拂眉”,她正在犹豫是不是往上挂,一边的李肆将牌子从她手中取过,低声道:“这一块,是要跟我在一起的。”
萧拂眉依旧是泪眼迷离,她看向李肆,柔顺地点头,李肆抚过她那依旧斑痕醒目的额头,想说什么,却又觉千言万语,难以开口。
一个沉稳脚步声响起,片刻后,一人在身后道:“四哥,我来了,南洋的事……”
这是被急召而来的萧胜,他还不知真相,一面是想借实事化解李肆的哀伤,一面又确实忧心南洋之事,开口就直奔主题,却被李肆挥手止住了。
李肆悠悠道:“老萧,把你妹妹嫁给我吧。”
萧胜瞪眼,自己这四哥是伤心得失了神智么?自己哪来的妹妹!?
李肆转身,将萧拂眉也从阴影中牵了出来,“这就是你的妹妹,萧拂眉。”
萧胜呆了好一阵,沉郁的脸色渐渐化开,重重点头道:“荣幸之至……”
接着又一人进了天庙,三人退在一边,就静静看着这个年轻人将一块白底黑字,写着“贺默娘”的牌子挂上根墙。
这是贺铭,他也是明白真相的人,对妹妹的殉难,他既是哀伤,也是骄傲。妹妹已成了“盘金铃”,受万人崇仰,自己爱戴的那个盘金铃活了下来,得了她早就该得的幸福。
现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妹妹的名字列在族谱里。他贺家族谱早已失散,但他希望自自己和妹妹开始,重续族谱。而按照传统,女子向来是不入家谱祠堂的,在天庙却可以,所以即便他不是天主教民,也希望将妹妹的名字留在这里,跟盘金铃的名字留在一起。
李肆朝萧拂眉点点头,后者拿出一块牌子,递给贺铭,看着上面的字,贺铭大吃一惊。
萧拂眉比划道:“陛下帮你们查清了身世,挂上去,这是你们贺家的骄傲……”
贺铭轻轻抚着这块牌子,泪水滴滴落下,他此时才明白,为何从小,父亲就教导着他,鞑子最可恨。
他郑重地将这块牌子挂了上去,让贺默娘的白牌子和自己的红牌子挂在下面,那块牌子上写着“大明首辅贺逢圣”。
第五百零二章 释教立心
黄埔无涯宫,云间阁里,初见这个身影,严三娘等人惊喜交加,急急扑上来,却在人前几步停了下来。
果然是幻想啊,盘姐姐已殉难了……
严三娘悲戚地看着这个身形面容跟盘金铃极为相似的女子,心道这可不是她。眼前这位女子,气质柔弱,眼瞳秋泓一直在微微荡着,似乎总是含着泪雾。眉宇间更有一股浓浓哀愁,让人禁不住就起怜悯之心。这怎么会是她?会是那以透亮之眼看着他人,悲悯之心待着他人的盘姐姐?
关蒄和安九秀、朱雨悠也跟了上来,都有些迷惑地看着这个酷似盘金铃,但气质却迥然不同,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女子。
萧胜在后面嗯咳一声道:“这是我妹妹,萧拂眉。”
严三娘白了一眼萧胜,你这家伙哪里来的妹妹?
萧拂眉低低一笑:“我确是萧拂眉……”
声音也有些不同,更为低哑,但严三娘、关蒄和安九秀却一脸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朱雨悠还歪着脑袋在打量,她之前跟盘金铃接触不多,依旧没将两人联系起来。当然,萧拂眉一身秀致装扮,也跟之前素衣简髻的形象大相径庭,额头裹着的头环更让萧拂眉添了一分温雅内秀的气质,哪像不食人间烟火,如仙女一般的盘金铃。
但她一说话,一低笑,严三娘等熟识还是认了出来,自然就觉不可思议,她们正为盘金铃殉难这个消息而伤心流泪呢。
严三娘拉住她的手,喘着气道:“盘姐姐……”
萧拂眉摇头:“盘金铃……已经死了。”
严三娘等人也是预定要知道内幕的人,听了萧胜一番讲解,都觉此事惊心动魄,而贺默娘,正如萧拂眉所说,她才是圣女……
见萧拂眉一脸哀婉,严三娘叹气道:“盘……萧姐姐,默娘既替下了你,担起那圣女之名,你就跟着姐妹们,好好为着自己过吧,否则默娘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呢?”
萧拂眉哽咽道:“我懂的,我也觉着,再难做回往日的我,再难心无旁骛地治病救人。早年的萧苦妹,遇上四哥儿后的盘金铃,那些日子,忽然都变得那么陌生。默娘她不仅替我去了,还带走了我的那些愁苦、哀怨和自怜,我好像……真的只能再作一个平凡女子。可就因为这样,对默娘,我更是想念,更是负疚……”
严三娘看看萧胜,笑道:“姐姐怎么也没法平凡,现在你可是萧相爷的妹妹,之后还要嫁入皇宫,成为皇妃。”
见萧拂眉心结仍重,安九秀道:“我们姐妹们,就在这宫里,给默娘建起一座祠堂吧,好时时奉她香火,愿她在天国得享福报。”
应天府白城学院,内藏书楼顶层,原本段宏时和翼鸣、徐灵胎等人论天主教之处,后两人又在,段宏时的位置却换作了李肆。
“默娘……真是圣女……”
李肆无比感慨,翼鸣和徐灵胎也沉沉点头。
徐灵胎道:“居然在烈火之中,依旧咏唱天曲和声,平复着大家的暴戾之心,让大家谨记,华夏子民,都是血脉同胞,不能自相残杀,不能让燥火污了本心。”
翼鸣道:“也亏她的咏唱,之后的劝解也异常顺利。而今后天主教立心,也由此变得更为安宁平和,她立下了这样一个典范,让入天主教之人,再难以上天之名,与他人相仇。”
李肆再道:“虽然不能真立下这一名,但我还是想说,她真是……圣女……”
将思绪从当日那震撼人心的场景里拔出来,李肆转回正题,认真道:“教义修订要强调,世俗之事,上天已散于凡尘,只求内心自赎,不及于外。他人之言不必驳,他人之信不必撼。他人之事,有律法管,有道德责,他心中的顽冥,自有上天给他判定。”
李肆正在督促翼鸣和徐灵胎修订天主教的教义,天主会和英慈院在武昌聚起的人心,就如一头猛兽,能力几乎与资本那头猛兽等量齐观,再加上统治阶级这头猛兽,人类历史,其实就是三头猛兽相互交缠争斗的历史。
当贺默娘替代盘金铃殉难后,李肆就知道,盘金铃已不可能再以原本面目出现。即便再如何解释,人们都会认为,盘金铃是显圣复活了。就算道出真相,揭露殉难的是贺默娘而不是盘金铃,信仰正跨在宗教门槛上的人们,也只会当李肆是在遮掩“事实”。
贺默娘是谁?他们不认识,他们也绝不愿接受,那日承载他们所有情绪的人不是盘金铃。他们宁愿选择更让他们欢悦的另一个“事实”,那也是徐灵胎曾经以遗憾语气说起过的一个“美妙前景”:盘金铃自烈火中复活,她肉身成圣了,天主教,有了自己的女基督。
盘金铃成了萧拂眉,化解了这个可能,但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为此李肆深思熟虑过,也考虑通过各个渠道发布相互冲突的消息,搞“以谣辟谣”。但最终以他前世在“新闻战线”累积的经验判定,什么都不做,这样最好。
就算盘金铃没有贺默娘替身,真的殉难了,民间依旧会有“盘金铃还活着,在皇帝身边幸福地生活着”这样的传言,这是常人之思,就像民间一直流传着李自成没死,永历没死等等传言一般。
但这些传言,大家都只当是遮掩在确定事实上的一层糖衣,甚至更多只是茶余饭后的闲暇谈资。如果认真评判传言的可信程度,这评判都会受到心理惯性的影响。
所以,让“盘金铃殉难”这个“事实”继续沉淀下去吧,沉淀为大家心目中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历史。时间再长一些,所有置疑也都将烟消云散,传言也就只成为民间传说,影响不到实际。到时说不定他这个皇帝亲自开口,甚至萧拂眉亲自出面,大家都会千方百计地去置疑。
传言真有了威胁性的话,就出动一位肘子哥好了,相信用肘子哥的那种逻辑武器来扫描一番,别说传言,恐怕他李肆都无法证明自己就是李肆……
除了抹平盘金铃的身份,李肆还押着翼鸣老道和徐灵胎修订教义,让天主教的信仰变得更泛化,朝着一种修身修心的道德方向进化。
李肆接着道:“此时你们可以拉更多人入天主教了……”
翼鸣老道和徐灵胎对视一眼,心说四哥儿是不是昏头了,不是正警惕天主教这发展势头么?怎么还要拉更多人?
李肆没理会他们,自顾自地道:“之前都在关注贫苦人,现在你们可以去关注富人,关注儒士、工商,乃至于佛道之人,让更多人加入进来。之所以天主教会有真正立教的迹象,就在于成员共心太多,凝结起来了。”
徐灵胎悟性高,顿时明白了:“不让天主教中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让教民总是想着跟他人对比,然后自抱一团。将三教九流的人都拉进来,让它成为一门学问,一门修行,而不是一宗神信。”
翼鸣在整理实际操作的思路:“主祭应该轮流推选,我们这些大主祭要立起巡视之制,戒群躁,戒暴戾,同时还要跟地方官府多来往,让他们跟天主会多打交道,以利管控。”
李肆起身道:“细节你们讨论,原则就是,加入天主教之人,绝不会视佛道乃至其他教派为敌。你们真正的目标,是让所有信上天之人,都能成为天主教之人,佛道,乃至信欧人公教之人,也不排斥。”
看着李肆的背影,翼鸣和徐灵胎心头一片迷糊,这话可真是有够矛盾的,要将天主教推之所有民人!可说起来似乎也该是如此,因为中国人本就都信上天,这么一扩,反而没了凝结为佛道和洋人公教那种有神教的危险。
仔细一想,这个天主教,以公祀打破宗族藩篱,以《道德经》、《尚书》等道儒经典倡德修心,同时又加入了探究信仰的学思智慧,外加医卫和行善等处事之道,其实又从根基之上,在凝结中国人的上天信仰。一位真正修行有成的天主教人,内心也将足够强大,足以对其他有神之信淡然相看。
安排好了天主教之事,李肆就来到了白城书院的大殿堂前,这里已汇聚了上千年轻人,他们是白城书院第一批学子。之前的半年实习已经结束,这是回到书院,举行正式的结业大典。
原本该是白城书院的名义山长段宏时来主持大典,可段宏时在广州坐镇,稳定朝堂形势,就换成了李肆。对此学子们更为兴奋,人们的传统观念还是强大的,皇帝主持结业,那就意味着大家可都是天子门生。
看着眼前这上千学子,还有数千在学的学子聚在周围观礼,李肆心说,英华一国的人心格局,也如天主教一般,原本是贤党、儒党和工商在对掐,隐隐有凝结之势。可现在不同了,他和老师段宏时辛苦多年,培育出来的第一批人才,第一批道党,终于要正式出山了。这一国的人心,也将随着这股洪流的加入,变得缤纷多彩,让人目不暇接。
第五百零三章 搂草打兔子的天职论
所谓“道党”,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这上千学子,要细分为四大门派,这也是李肆亲自定的名:政治学,研究怎么以实治国理政。经济学,研究怎么把握银钱资本,利国利民。真理学,也就是算学格致乃至逻辑等以数理探天道的“理工科”。最后一门是博学,其实也就是杂学,包括乐学、史学乃至之前已断绝的古学,其实相当于文化学。
这四大门派的学子,教材都是中西并用,而学思根底则是李肆的天道三论和段宏时的相关著作。他们以《白城学报》为根基,在工商、贤党和儒党之外另成一派,零零散散地对国政发表着意见,在前几年并未对国政格局产生太大影响,只被大家笼统称为道党。
现在,道党要出笼了,他们的影响可并非单独一党。虽所学只分四派,其实内里还有更多分支。例如政治学,就还分有专注于外交的纵横派、对法家改良革新的新法派、以鬼谷子和孙武等兵家权谋之学看国政的兵政派,以及会掀起旧儒溃决的新儒派等等。至于经济、真理和博学,更是五花八门。
这些派别的形成,都非段宏时等人刻意而为,而是学子们在“真理”的大旗之下,破开理儒束缚,自由探究学问,循自身兴趣爱好而成就的方向。
之前他们有半年时间都在实习,包括地方官府辅佐主官的典吏,计司、法司等部门的基层工作人员,或者工部、东莞机械和佛山钢铁等处的执行人员。现在,他们带着实践而回,完成“结业论文”之后,就将分发到全国各地,亲手执掌起一摊事业。
这些人放了出来,国内人心格局,将会焕然一心,工商将有了真正能理解自己的知识分子,朝堂和官府也将更能贴近社会实际,舆论也将被他们引领得更为开放,更为理智,贤党和儒党那些道德空谈也将越来越式微。这股道党,就像是国中学思的催化剂,随着政务推进,国势演变,也会渐渐将天主道的思想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那就是实事求是,与时俱进。
李肆咧嘴微笑道:“诸位华夏的栋梁们……”
就在白城书院响起一阵阵热烈欢呼时,黄埔无涯宫,段宏时捻着胡须,对一干相爷道:“呼声?光呼声有什么用?靠呼声就能北伐了?”
段宏时正在教育诸位相爷,该怎么应对民间的北伐舆论。此时大家都已清楚,李肆是不会真正举兵北伐的,更何况,南洋还正有巨大的威胁逼近。但问题是,民间舆论正汇聚如潮,强行压下去,会让贤党儒党借机招揽民心。
这可难不倒段宏时,老头可是一肚子坏水,跟徒弟李肆有得一拼。李肆是看后三百年得来的经验,老头是看前三千年得来的经验。
“压?为什么压?愚笨到何等地步才会这么想?别把着权把上瘾了,就觉得能压住了人心!越压越给他人机会!你相不相信你这里压了,贤党儒党就要跳起来高喊朝野大议?”
老头先洗刷了众人一顿,他虽无官身,可一干相爷,除了汤右曾、史贻直、李朱绶和杨冲斗之流,其他人直接间接都是他徒子徒孙辈,都耷拉着脑袋乖乖听训。
“要北伐,靠嘴就行啦?要花多少银子,要制备什么东西,要怎样动员工商和民人,要怎么安抚和救济所得之地的民人,这些事你们本就在头痛嘛,把这些事都丢出来!有麻烦的地方,多说说麻烦,让下面人也跟你们一起头疼!再让他们为一些细节吵闹,时间不就这么拖过去了么?时间一过,热情也消了。大家一看,喔,原来真要北伐的话,自己还得上战场,掏腰包,多不划算,看还有多少人要北伐!”
老头这损主意一出,众人先是拍掌叫好,接着又苦起了脸。这不是怂恿大家怯战畏战么?以后再要北伐,大家都不答应,那怎么办?
老头咧嘴一笑:“既能平下去,自能鼓起来。”
杨冲斗皱眉道:“老段啊,官家那操弄人心的习惯,怕就是从你那学去的吧,这可非治国之本啊。”
段宏时认真地摇头:“老夫看皇帝啊,是操弄人心还不够!对人心太过退让!在他眼里,人人都是有识见的,可在老夫眼里,人人却还如小儿!不操弄,怎能长得起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本愚妄,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不懂的,但又不能强压,怎么办?哄着他们呗。”
这就说到段宏时和李肆在国政思路的细小差别了,众人都不敢接话,不过大多数人都在想,幸亏官家心底没老头你这么厚黑,不,该是没老头你这么直白……
见着众人沉默的模样,段宏时摇头:“老夫所言之民,就如那武昌焚圣女之民!说起来,我英华治下,大多不也还是这种民么?”
说到了武昌之事,众人都是慨然,杨冲斗接着问:“事涉天主教,官家虽有调理,但长久下去,怕也是一桩祸患啊。”
段宏时道:“老夫这几日苦思,为的正是此事。皇帝调治天主教本身,老夫调理教外人心。好在早前对此已有探究,抽出来专作一论,正好!就如老夫刚才所言,并非视民为猪狗草芥,而是民人,包括我们,心中本就有愚妄一面,因此……”
他沉声道:“老夫所言,即是希望,人人成士!但这个目标,百年之内,怕难大成,因此,人心就必得操弄!”
最后他转回话题:“就若现在,你不操弄,自有人操弄!老子云,绝圣弃智,难道不是对此番情形的憎恶吗?待到人人自知,人心不受他人操弄时,那时才可言垂拱而治!”
段宏时一锤定音,所以么,三省六部的官员就忙了个四脚朝天,为着假想中的北伐大计而焦头烂额。
最忙的还是枢密院参谋司,因为大家都得等他们规划好北伐到底要怎么打,然后才能根据调度兵力、战事进程和预定占地等结论,来搞清楚自己这边需要做的工作。
这是枢密院参谋司第一次搞这么大规模的战事谋划,这种事前谋划,之前只有交趾一战的经验,还因为情报和战事被兵部和塞防司、海防司给把控着,那点经验也是零零碎碎,不成体系。
参谋司里虽都是军人,不少在黄埔讲武学堂听过课,也进过部队,但大多都是书生底子,参谋作业很是生疏。通过各种门路知道,此次参谋作业不过是应付民间舆情,都觉得马虎拼凑一个方略就可以了,可枢密院知政范晋黑着脸说:“这可不是应付差事,北伐终究是要做的,就得照着真的筹划!”
因此,参谋司哀声四起,全体人员日夜不停,终于在七天后拿出了一份计划书,厚厚一大叠,足足有三四百万字、数百张图。调度兵力、行进路线、敌情预估、野战预判,无所不包。甚至包括对成都、西安、合肥、江宁、扬州、苏杭等大城市的攻城计划。
短短七天,弄出来的东西自然草率无比,基本都是纸上谈兵。可自古以来,都还没有过这样的纸上谈兵,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绝古烁今了。范晋狠狠表扬了他们一通,接着再道:“如此绝密计划,怎能广为传播?再作一个简略,才能发给其他部院!”
参谋司众书生当场晕厥一半……
得了枢密院参谋司的简略计划,兵部、商部、工部等部门也跟着高速运转起来,同时刑部、户部、农部等部门也要跟进,新占地盘的编户、治安管控和工商等事务也不能落下。
圣道二年元月,就在民众们正以焦躁而亢奋的心情迎接元宵之时,朝堂关于北伐的议定终于获得了阶段性的进展。这“进展”体现在各家报纸上,就是要花多少钱,要死多少人,这一国会有什么变化。
看到那些数字,工商贤儒都不作声了,各家报纸立场也骤然变化,评论都说,北伐大事,必须慎之又慎……
接着多家报纸,包括《白城学报》、《越秀时报》乃至《士林》和《贤语》等报,都不约而同地刊登了一篇文章,段宏时亲笔所作:天职论。
这篇文章不长,述多论少,格外精炼,但所述思想,让一国为之一震。
严格说起来,之前李肆的《三论》,段宏时的《真理学》等书都提到过类似的东西,但没有深入讲解过,这次段宏时讲得格外通透。
该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说的是上天造人,设下万职。初时只有耕战士商,君臣父子。而后渐渐衍进,如医、伎、工、牙,如友、僚、东西家。
人在尘世,身负诸职,其中有血脉之职,如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也有诸事之职,如为农、为兵、为商、为吏。同时还跟他人有相属之职,如人臣,为人僚,为人友等等。
第二部分说到了天职的意义:人之降世,一生所负之职,皆为天定。每一职都有其天道流转,不容逾制,轻则不容于德,重则不容于法。此职所系之德,之法,皆非他人所定,都是上天所定。
因此,人之在世,要合天道,要顺天行事,成为一个能立定天下的人,最基本的一项,就是负起所担天职。
说到这里,儒党和贤党就觉一身冷汗,这是以上天之名,彻底破除了儒家所谓”修身、齐家、治国”这三连环递进的道理。旧儒都言,自身有德,能治得一家,就能治得一国。可段宏时以天职论否定了这个说法。他将天职分为血脉之职,人际之职和诸事之职,旧儒的东西,就只在自身,只在血脉一职里打转,而人际和诸事这部分,相当于处世和治国的东西,就自有天道,必须遵循实在的事理而行。
这一部分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第三部分。段宏时说,天道流转,应在尘世上,并不对应人,对应的是这天职,人并非固于天职。因此,人不必以血脉定事理,而该以天职定事理。
这些话说得稍微委婉,但《越秀时报》等报纸的评论却作了直白的解析,一句大白话:不以出身论英雄!血脉出身论可以休矣!评判一个人,只能评判他的作为是否符合眼下他所担天职的律法和道德,不能评判他的出身。
儒党和贤党心思迷乱,这一论,根底是瓦解固化的贵贱尊卑,结合之前李肆的《三论》,上天许人循天道而谋得富贵这一条,就再清晰不过,那就是:一个人的尊卑贵贱不再由天定,而是能由他自己定,因为他有权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自己所负的天职。
就在两党以为,段宏时要通过这一文,发动天主教掀起进一步的抑儒风潮时,《英华通讯》和《白城学报》对《天职论》又作了另样的解读,让以两党为中坚的旧儒松了一口长气。
这不是在抑儒,相反,在某种程度上,是跟旧儒安定社会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几家报纸的解读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人各安天职。你现在负着什么天职,就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关心身边与你有关的事。
细思下去,儒贤两党才明白,这篇《天职论》,其实更多是针对天主教所作,要立起舆论,不让教民干涉世俗。
但他们却很郁闷,为什么总觉得,段宏时这老家伙,挥着扫帚,貌似是在扫地,其实是在拍他们这些蚊子呢……
等段宏时作好这番舆论功夫,朝野心绪平静后,李肆才施施然回了黄埔,跟段宏时说到这篇文章时,老头嘿嘿一笑:“搂草打兔子,别以为只有你会,老夫也会!”
第五百零四章 南洋迷局的迷乱开端
广南会安,一行人跨上一座桥。桥头竖着一块碑文,上面全是日文字样,另一侧桥头上则刻着“来远桥”三个汉字,跟着的一行小字是“己亥永盛十五年,明王赐名”。桥下河中泊着无数小船,顺河向东看去,林叠屋顶之后,是一望无垠的海面,依稀能看到海船落帆后显出的高高桅杆。
这行人带着广南样式的斗笠,穿着当地特有的宽袖窄腰,衣摆过膝的“唐衣”,看似普通,可衣料染色沉厚而不张扬,显非一般民人。当然,如果先注意到他们腰挎短剑,手按短铳,这个结论更是一眼就得。
这十多人以中间四人为中心,三个华人,一个深目隆鼻的欧人。
“来远桥,一百多年前日本人修的,四年前阮主来广南阅兵时赐名。百年前,日本人在会安可是手眼通天,整个会安港口的管理,都由日本人握着。别说华人和当地人,葡萄牙人跟荷兰人都不敢惹他们。可日本幕府锁国后,这里的日本人就开始走下坡路,位置渐渐由华人代替。前些年还企图翻身,我们南洋公司在这里扎下根,狠狠收拾了他们一顿后,现在再没什么声息。”
枢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陈兴华为众人做着介绍,他本人就是会安华商陈家的子弟。
“南洋危局,难道是跟咱们南洋公司在会安的举动有关么?”
小谢皱着眉头问,他已将越南事务转交部下汪由敦,以通事馆知事的身份来到会安。按照英华的国政设置,他在踏足广南的文官里身份最高,几乎就等同后世的外交部长。可在广南人的眼里,先不说还没将英华视为天朝上国,即便已称臣纳贡,他们觉得也该跟礼部打交道,而不是古怪的“通事馆”。
出于此行的异样目的,小谢没有纠正广南人的认识,也没有递交国书,就以民间身份来到了会安。
“连对手是哪家都还不清楚,怎么能说是危局?我看是洋人在故弄玄虚,吓唬咱们的!”
胡汉山大咧咧地说着,他对眼下的事态进展很不满意。原本听说南洋正酝酿着一场大战,还格外兴奋,可到现在,连敌手是谁都还没弄清楚,自然有些焦躁。
“咱们对会安,乃至对广南,都没怎么大动。真是跟这里有关,依着交趾的例子,直接铲平了事!我看这广南的阮主,就是个斜眼!北面郑家都灭了,他还摆出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都还没给咱们英华朝贡,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看着眼前这座也就是个大渔村模样的港口城市,胡汉山意兴阑珊地说着。
“噢,这可是太冒险了,会安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通事馆次事郎世宁叫了起来,可他一时也说不清楚,这会安到底怎么个不一般。
“趁冯塞防还没到会安,咱们先跟南洋公司在这里的商馆了解下吧。就我所知,不管深浅,南洋之事,总是跟阮主有些关联。”
陈兴华这么说着,此次他们军政一行人结伴来会安,主要是想搞清楚南洋之事的根底,同时也是开始为料理广南国而作准备。
枢密院塞防司冯静尧的动静,现在成为南洋事务的风眼。他就是个人形战标,往哪里动,就意味着皇帝陛下对哪里起了兴趣。先是交趾,现在元宵没过,就有消息传出,他准备要到广南。
南洋正面临未知威胁,萧胜正跟皇帝陛下紧急磋商,塞防司看向广南,说不定与此局势有关。通事馆、海防司和海军南洋舰队都嗅出了其中味道,纷纷赶往会安,摸查底细。为此小谢还紧急召来了郎世宁,备着跟欧人打交道。
一行人过了桥,朝南洋公司会安商馆行去,今天正是元宵,会安人八成都是华人,鞭炮噼噼啪啪放着,街道上洋溢着浓浓的喜庆味道。
货仓模样的商馆就在眼前,一阵喧嚣声响起,小谢还道:“居然有舞狮子的呢”,陈兴华和胡汉山却同时蹙眉。
陈兴华是觉得这动静不符合会安人的习俗,胡汉山却是听到了熟悉的金铁交鸣声。
再行了几步,鞭炮声和青烟中,喝啊哈的打斗声和轰隆火枪声清晰入耳,还隐约看到数百身影,正围住商馆,冲击不止。
从一派喜庆气息中,骤然置身战场,众人顿时惊住。
商馆里爆起一排橘黄焰火,那是商馆护卫的排枪,数人仆倒在地。此时众人才看清楚,围住货仓的多是华人,还夹杂着剃出一条秃瓢的日本人,也有又矮又黑的当地土人。
“卧倒!”
“小心!”
护卫们清醒过来,赶紧将四位要员压在地上,枪弹咻咻破空声清晰可闻。
“赶紧调一哨伏波军来!”
胡汉山朝部下咆哮道,他可是气得要死,南洋公司的商馆,那就等于英华在南洋的面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贼匪,竟敢围攻商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是北埠何家,不,还有西埠侯家,咦,还有谷弥家,呵呵,都联手起来了呢,真是想不到,这么急着找死啊……”
陈兴华认了出来,幸灾乐祸地笑了。
此时冲击商馆的人,也动用了火枪,两边乒乒乓乓打得煞是起劲。护卫们将要员们掩护到了街道角落,暂时看起热闹来。视线一转,街道对面还伏着一帮人,却是会安当地的广南兵丁。带队的军官被众人盯住,似乎品出了目光里的疑惑和诧异,那军官洒脱地耸肩摊手,示意这趟浑水可不是他们能搅和得起的。
脚步声如潮而起,听着这整齐的节奏,胡汉山松了口气,该是伏波军来了,接着他又皱眉,来得也太快了吧?
片刻后,上百浅灰制服的兵丁涌出,分作两翼,每翼四排,随着军官的呼喝,整齐无比地动作起来。
“刻——!”
哗啦啦,举枪瞄准。
“发——!”
轰轰轰,排枪射出。
“刻”、“发”不停,四道排枪轮转不止,跟来自商馆的排枪形成交叉火力,那数百围攻者顿时被打得屁滚尿流。有十来个日本浪人模样的家伙,挥着长刀,鸭子给给地喊着冲上来,带队军官们不慌不忙地拔出手铳,将之一个个轰倒在地。
“这不是伏波军!”
胡汉山一眼就看了出来,伏波军人少,历来都是三排列阵,而这四排列阵,太熟悉了。
“那是湖南人,去……放……”
小谢听出了带队军官的口音。
“刺刀——上!”
“前进!”
接着这队不知来历的官兵,刺刀上枪,朝已溃决的敌人冲了上去。而在背后,哗啦啦脚步声再度响起,蓝衣伏波军的身影渐渐清晰。
陈兴华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帮灰衣兵丁的来历。胡汉山更是皱起了眉头,难道是广南人找来了国人训出来的火枪兵?
“狗急跳墙了……”
南洋公司会安商馆里,一个胡汉山颇为熟悉的重量级人物现身,南洋公司会董安陆,以公司大东主安金枝的代表身份在操控南洋公司。
“听说我在这里巡视,就召集起了人马,想要解决掉我这个小角色。为什么?南洋公司在会安,已经挤跨了他们来往广州和暹罗的生意,只剩下长崎、马尼拉、爪哇等地的生意,而且还要跟荷兰人竞争,他们当然不乐意了。”
听安陆的语气,这事似乎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了。
“那些兵啊,是咱们南洋公司的。军官都是鹰扬军的人,之前吴屠夫留下的,兵是从官家流放到南洋的战俘里选的,都是已经满了年限,有了自由身的人。”
问到最关心的问题,安陆一说,胡汉山一怕额头,还真忘了。两三年前,攻占昆仑岛,开发金砙,吴崖带着鹰扬军前营,杀得来犯的高棉人血流成河。之后留了不少兵丁驻防,现在居然给南洋公司当起军官来了。
“他们的军饷,咱们南洋公司还得付一半呢。”
安陆嘿嘿笑着,然后招呼众人。
“贵客临门,肯定是为了那件大事,本来我是想元宵后回广州,找官家详细说说,现在既然几位先来了,我就在这里跟大家说说。”
商馆外,硝烟刚散,广南兵丁怯生生地凑过去,见了一地伏尸,都禁不住胆战心惊。此时蓝衣兵丁护住商馆,灰衣兵丁踩过尸群,用带刺刀的火枪,不论死活,利索地补着刀,更让这些挂着腰刀,举着梭镖,背着藤牌的广南兵目瞪口呆。
带队的广南军官还不死心,想多多少少蹭点事,以免被上面责罚,找着了一个正从部下手中接过一柄日本刀的灰衣军官,谄媚地道:“能否让我军来处理……”
话没说完,那汉人军官斜着眼一瞟,顿时让广南军官心底一阵发寒。
“滚!”
汉人军官不耐烦地呵斥着,自然是在怪广南兵没搞好治安,甚至怀疑他们是此事的幕后之人。广南军官躬着腰,嘿嘿赔笑,招呼着手下缩到一边。
“妈的……这是咱们广南国的土地啊!”
广南军官一肚子泪水,脸上却不敢有一丝异样。灰衣火枪兵的后台是南洋公司,蓝衣兵的后台是北面的天朝上国,两方其实是一伙的。
只是南洋公司就足以端掉整个广南,而天朝上国么……北面交趾国郑主可比广南阮主强,却在短短半月内覆亡。那个庞然大物一直没打广南国的主意,已经够让广南人磕头直叫老天爷保佑了。
这两方人马在会安横冲直撞,他这个会安守备,能有什么意见?
现在他最担心的,还是被卷进了南洋公司跟会安当地商人的恩怨之中,希望南洋公司不会迁怒自己,还有广南的会安槽司吧……
“李顺,你指挥得不错。年中我就要回鹰扬军了,有没有兴趣跟我回去?我可以推荐你进新建的长沙陆军学堂,虽然不如黄埔学堂那么显赫,可学出来也是个副尉。”
这汉人军官正跟一个部下聊着天。
那叫李顺的部下是个年轻人,脸颊已晒得发黑,身上气息一半质朴,一半精悍,他腼腆地笑道:“哨长您过奖了,我也就是死背着操典。回去的事……我在南河仙开出了三十亩地,可是舍不得呢。”
哨长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拍上他肩膀:“老惦记着地作啥?这一路兵当下去,搏不了光宗耀祖,也能搏个金银满屋!瞧你现在这收成,是种地种出来的,还是在公司里拿花红拿的?”
旁边有兵丁凑话道:“种地也就能吃个饱,想要吃好,还能娶个漂亮媳妇,靠种地哪行!?瞧好了,今天咱们运气好,抢到了伏波军前面,每人怎么也能得安会董几十两银子赏钱……”
再有兵丁道:“你想娶多漂亮的媳妇啊?听说广南的良家姑娘,百两银子就任你挑!我可是已经攒够了,定要找个美若天仙的!”
哨长呸了一口:“百两银子……百两银子任你挑十个!”
听着上司和战友们的笑言,李顺摩挲着自己的皮包,里面装着三十两银子,这是他所有积蓄。当然,一年半以前,他在广州上船时,可是口袋空空,心头还满载着迷茫和畏惧。
第五百零五章 到底会是谁
“葡萄牙人幸灾乐祸地谈论此事,荷兰人假惺惺地提醒着我们,西班牙人闭口不谈,似乎嫌疑最大,不列颠人拍着胸口说一定要帮我们,法兰西人一脸无辜,像是毫无所知。你要问我,到底有哪个欧罗巴国家要出动大军,来找我们的麻烦,我还真是一头雾水,但是……就是有这样的传言在四下散播。”
南洋公司会安商馆里,安陆也是一脸迷茫,同时也带着一丝畏惧。大家都清楚,欧罗巴诸国里,真有哪个国家要起海军来扫荡南洋,以英华现有的海上力量,还真难以抗拒。
但现在扑朔迷离的是,大家居然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国家会动手。这个消息经历过几个阶段的发展,最初是萧胜从施世骠那边探听到的,有关联的洋人依旧是荷兰。之后雍正那边也以半恫吓的方式传给李肆,经过探查,线索也追到了荷兰那。
荷兰人赌咒发誓说,早前康熙和施世骠确实跟他们有过联络,但随着英华颁布《对外贸易令》,双方在香港签署了停战条约,实现了关系正常化后,荷兰人绝无再挑起战端的用心。而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巴达维亚总督特使都从正面或侧面提醒过英华和南洋公司,欧洲那边,有对英华不利的传言,具体细节如何,他们也不是太清楚,因为他们也是听说的。
胡汉山挑起了眉毛,觉得安陆这话一点也没价值,安陆赶紧挥手,他知道这年轻的海军将领脾气很大。
“所以呢,我就跟诸位一样,来了会安,想看看具体情况,希望能发现一些线索。刚才被当地华商、日商袭击,给了我启示……”
他取出一个卷轴,一边展开一边说着。
“为什么要去别人身上找答案?这事应该从我们自己身上找答案,看看我们在南洋到底做了哪些事,哪些人最恨我们,才满腔恨意地要针对我们。”
胡汉山平静下来了,这个思路很合他胃口,众人也都静下心来,看着安陆将那卷轴展开,那是一张地图,南洋地图。顶端是中国的广州、澳门、香港、厦门,左面是交趾的鸿基、海防,广南的会安、砚港、柴棍、河仙,一直到暹罗湾里的曼谷。右面到下方则是吕宋的马尼拉、婆罗洲、苏门答腊。地图左下方则是巴达维亚、马六甲。
安陆开始上课,给众人讲述南洋贸易历史,当然,主体其实就是欧罗巴人在南洋的扩张史。
最早西班牙人,之后葡萄牙人跟荷兰人,都曾妄想在中国本土,或者台湾这样的边地直接站住脚。但即便是明朝已开始衰落,他们依旧没能得逞,最成功的葡萄牙人,也仅仅只是死皮赖脸地租得了一小块落脚之地。
之后西班牙人专心经营吕宋,葡萄牙人则开始衰落,难以承担单独的远洋贸易。在台湾碰壁的荷兰人则将巴达维亚建为据点,以香料为诱饵,吸引中国人到巴达维亚贸易。与此同时,以福建人为主体的中国商人,则通过马尼拉,跟西班牙保持着长期贸易。
此时的不列颠人和法兰西人,都还只在印度落脚。不列颠人通过东印度公司和散户商人的“港脚贸易”,直抵广州,法兰西人也只能直抵广州,这两个国家此时在南洋还没有像样的落脚点。
但南洋贸易,并非全由欧罗巴诸国担当,中国人也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明朝时不说,即便到清朝,也还有很大规模。除了替荷兰人、西班牙人跑腿,同时还在跑暹罗和会安等路线。甚至在日本幕府锁国后,还把持着对日本的走私海贸。
一直到乾隆前期,这样的局势都还持续着,就中国的海贸而言,在南洋一带,虽然占据不了主体,却还是有着很宽阔的生存空间。
如果李肆在这里,还会给他们补充一些“未来历史”。在李肆前世的那段历史里,再过二三十年,历史就截然不同了。可以说,英华的崛起时间,正处在南洋贸易的转型门槛上。
1756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在阿姆斯特丹组建中国委员会,开辟了直航广州的贸易路线,巴达维亚就不再是中转航线,荷兰人开始将其当作直属殖民地经营。由此靠广州到巴达维亚这条航线养活的中国商人就没了生存空间,同时在巴达维亚繁衍生息的中国人,也成为荷兰人经营当地的眼中钉。更早时期,1740年,这样的征兆就已由“红河惨案”而显露,荷兰人以各种借口,屠杀了当地近万华人。
就在同时期,不列颠人开始大举进入东南亚,经过七年战争,第四次对荷战争,不列颠人在东南亚获得了诸多落脚点,到1795年夺取马六甲,不列颠人开始替代荷兰人,成为南洋贸易的主导者。而就在这段时间里,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推动的“港脚贸易”,也就是散商贸易,都是直航中国,将中国的海贸商人彻底挤垮,鸦片战争的根源其实更早来自于此。
此时的南洋,依旧还是“南洋是你的,也是我的,总之是大家的”这样一个格局,安陆说:“但我们南洋公司进入后,格局就有了大变化。”
他指住了地图上某处,大家看得清楚,那是昆仑岛和金砙。
早前大家都还不明白,为何李肆不惜工本,要占住昆仑岛,将其开发成为一座军港,同时在金砙南面,离柴棍六七百里地,被众人称呼为“南河仙”的地方开荒。
现在来看,这两个点,像是嵌入南洋格局的两步互相呼应的飞子。有了昆仑岛的鹰扬港,南洋舰队的南分队就能在南洋腹地立足,而有了南河仙,军港可以直接获得补给,同时军港也能直接遮护南河仙。
这两步飞子落下,当时并没有对南洋局势造成即时的大影响,因为那还是不毛之地,没人舍得在那里投入。同时那也是高棉帝国的废土,在病恹恹的高棉帝国,也就是柬埔寨身上下刀,也没太多人关注。西面的暹罗,北面的广南都吃不到这么远。要知道,此时的柴棍(西贡),广南都是依靠华人在作开发,进行间接统治的。
“现在我们再来看会安……”
接着安陆才将话题转回会安,会安的重要性在哪?有三点,一是会安是中国、欧人和日本海贸的中转点。从某种角度说,会安是日本的海上大门。第二点,会安是交趾、广南乃至暹罗的贸易门户。第三点,会安还承担了一部分中国跟荷兰、葡萄牙等国的散货贸易。总结而言,会安是南洋的西北贸易枢纽。
尽管会安如此重要,但因为它的主人是广南国,而非南洋其他地方那些土邦,所以欧罗巴人始终难以直接染指,有着相对独立的地位。
“可现在,我们南洋公司将手伸进了会安,去年公司有上百条大船来往此地贸易,会安的地位正在发生变化,就如暹罗……”
安陆再指向地图上暹罗的曼谷,这一处已被标识为红点,意味着那已是南洋公司控制下的贸易据点。
“曼谷、南河仙、昆仑岛,看起来会安也该快了,这样一来,南洋西面,从暹罗到交趾,这一整条线,就都是我们的掌中之物了!?”
虽然不懂贸易,但将这张地图当成军事舆图来看,胡汉山也能轻易作出推演。
“没错!会安若是牢牢控制在手,南洋局势,就要三分天下!西面是我们,东面吕宋是西班牙,荷兰人要被彻底压到南面爪哇去!这样谁最不高兴?还是荷兰人吧!?这荷兰人可真是狡诈!”
小谢也有了自己的推断,可陈兴华却摇头。
“就南洋大局而言,荷兰人肯定不乐意看到我们中国人开始在海贸上占据主动,但我们降低贸易门槛,荷兰人也还是能够接受这样的改变。就会安而言,荷兰人在会安可没什么势力,以前下了大力气,贿赂广南王,想在这里设商馆,却被葡萄牙人破坏了。”
他很熟悉这里的形势,但思路却并非停留在贸易上面。
“葡萄牙人在广南势力很强,因为他们有澳门的支撑。广南一国,葡萄牙人的教堂无数,国中信徒有三四万人之多。会安是广南的对外门户,如果这里被我英华控制,最不高兴的,怕是葡萄牙人。”
胡汉山拍掌:“那就是葡萄牙人了!?他们刚丢掉了澳门,现在咱们再拿到会安,葡萄牙人在南洋就再没自己的地盘,所以……敌人就是葡萄牙!”
郎世宁插嘴道:“以我所知,葡萄牙人应该没有那样的能力和胆量,敢跟我英华直接对敌。如果他们找西班牙人,说不定还有可能,只是两国好像不可能融洽到这种地步。”
安陆道:“从海贸角度看,最恨我们的,怕还是会安那些控制着日本贸易的华商,因为我们南洋公司很轻易就抢走了他们的生意,但他们有实力对我们英华造成威胁吗?”
陈兴华皱眉,他可是很清楚当地华商的力量:“他们没那个实力,但他们有实力说动广南王,广南王也没实力威胁咱们,但他有实力勾结欧人。”
此时不怎么清楚广南事务的小谢才明白,为何广南王一直没对英华有所表示,原来是觉得自己有所倚仗呢。
胡汉山不屑地道:“他还能勾结谁?荷兰人不也没入他的眼么?还不就是葡萄牙人?”
陈兴华摇头:“不,不止是葡萄人……”
他指指地图,也就是南洋公司圈起来这一片,包括暹罗、高棉(柬埔寨)、澜沧、广南和交趾,“这一片……还有个法兰西。”
郎世宁嗯咳一声,这事就涉及到他的另一重身份了,他有些不自然地道:“罗马教廷将亚洲分为六个教区,暹罗、高棉和安南是一个教区,这个教区里,法兰西传教士可以直接向教廷汇报,而不必通过加尔各答大主教……”
接着他就讲解到传教士在广南的一番遭遇,原来法兰西人很早就来到了安南,在交趾和广南都有活动,为此还引发了葡萄牙传教士跟法兰西传教士的冲突。后来交趾禁公教,法兰西传教士就一直在广南活动,甚至还为京族语设计了一套罗马文字。尽管葡萄牙在广南很有势力,但随着罗马教廷对教区的调整,耶稣会的法兰西传教士在这里发展很快。
陈兴华也若有所思:“说起来,三十多年前,法兰西人在暹罗还闹腾得很厉害,一度都控制了暹罗的贸易权,还让暹罗王割让了一处岛屿。后来暹罗人反叛,把国王和法兰西人全都赶跑了。”
胡汉山头大如斗,仅仅只是在会安,就看到了英华插手南洋的诸多影响,既有贸易的,也有政治的,还有宗教的。而牵连的欧人,既有葡萄牙人,又有法兰西人,此外荷兰人还是脱不了嫌疑,因为他们在南洋的贸易主导地位开始受到威胁。同时西班牙人、不列颠人也不是完全无辜。
“说了半天,到底会是谁呢?”
小谢脑袋也有些晕了,贸易、政治、宗教等各方面因素掺杂在一起,他即便脑子再好使,也有些应付不过来。
会安一处院落里,李顺捏着皮包,眼睛也有些发晕,到底该选谁呢?
在他前方是三个带有华人血统的少女,肤色虽然不白,但身段纤弱,面容端正,气质更是柔顺,正怯生生地立在他眼前。对乡下苦娃的李顺而言,这三个少女梅兰相绽,都是极漂亮的,只选一个的话,他还真是拿不定主意。
“都要了罢!这三个女娃都是交趾人,他们父母说了,十两聘礼就好,只要能养好女娃,他们就很高兴了,总比送到那种地方去对得起良心。”
媒人见李顺似乎一个都舍不得弃下,急急地喊了起来。
“啊……三个?”
李顺心脏差点蹦了出来,他正好有三十两银子,只是……
“老爷……”
三个姑娘不由分说,同时脆脆地用着不熟捻的华语喊了起来。
李肆感觉全身都在发热,鼻孔更觉湿了,三个啊……
好半天,他才挠着头,喃喃地道:“我……我可养不起啊。”
其实他心中在说,我可享受不起……
第五百零六章 定国策,先南后北
“有啥养不起的,种着二十亩水田,十亩胡椒园,一年怎么也能落个二三百两银子。加上南洋公司的补贴和卫饷,就算多请几个帮工,别说三个婆娘,五个都能养得滋润!”
哨长的嗓音响起,在他身后也跟着两个少女,他们此次来会安,除了护卫会董安陆,顺带也“组团”解决媳妇问题。
南洋公司所雇护卫,大多都是英华立国以来,历次作战里俘虏的内地绿营兵丁。这些人被拉到南洋开荒,定了一年到三年不等的苦力契约。满期后,因为在金砙一带已开出了田,建好了房,适应了当地气候,绝大多数都在当地定居下来。
这些人多是血气方刚的丁壮,找媳妇就成为大问题,幸好安南就在北面,娶安南女子的话,审美观、文化都不存在太大障碍,而且花费颇少。安南女子脾性柔顺,又能持家,连南洋公司的人和鹰扬军、伏波军、南洋舰队的官兵也都掺和进来,掀起了一股不小的“组团买妻”热潮。
李顺脸色更红了:“我说的是……哨长,你该懂的……”
媒人嘿道:“军爷这般壮实,三个都安顿不住,鬼才信呢!”
三个安南少女虽不怎么会说华语,却是听得会的,听出了这话的味道,下巴尖都戳到了胸口,脸上也飞起了红霞。
被这股柔媚闪麻了心,李顺哆嗦着取出了银子,哨长也丢出一锭五六两的元宝,大包大揽地将媒人的佣金付了。
就在媒人笑嘻嘻地接过银子,准备料理身契时,院子深处忽然撞出来几个人,挥着刀子,高声叫着一句李顺和那哨长再熟悉不过的话:“打劫!”
李顺和哨长的反应也是再熟练不过,拔出短铳,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蓬蓬开枪,接着再抽出刺刀,朝还活着的两个劫匪恶狠狠捅去。
“我……我们是一国的!”
“我也是汉人!”
两个劫匪醒悟过来,惨声叫着,李顺和哨长手下却丝毫没停,刺刀扑哧捅入两人的胸口。
南洋公司会安商馆,一位伏波军的校尉汇报完毕,行礼告退,胡汉山看住安陆,皱眉问道:“刚才你们的护卫杀伤员,杀俘虏,里面可有不少是咱们华人!”
这声质问,语气虽不严厉,背后的道义谴责却无比沉重,其他人也都惊住,同时看向安陆。
“吴屠夫就算手狠,也该是对着土人,你们公司对鹰扬军留下的军官也太没约束了。”
小谢委婉地指责着,在他看来,都是人头珠帘吴崖在南洋杀人杀起了瘾,带得部下也都成了嗜血屠夫,由此带坏了南洋护卫。
“就算不提什么同胞之情,南洋华人千万,遭着欧人欺压,正是我们英华把控南洋的绝大助力。南洋危局,他们还能帮着出力,怎么也不能这样随意打杀嘛!”
胡汉山越说越气,他觉得这事可不是吴崖和鹰扬军的错,都是南洋公司这帮商人的错。
等两人数落够了,安陆和陈兴华对视一眼,无奈地叹气,都道这两位确实不懂南洋格局。
安陆道:“南洋华人虽没有千万,百万却是足足有的。而且处境也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是单纯遭着欧人欺压。安某敢说,南洋财富,华人没有掌到七成,也掌到了五成。”
小谢和胡汉山一愣,才想起他们身在的会安,其实就是华商在把控着。可整个南洋,华人至少掌着一半的财富,他们怎么也难相信。
安陆解释道:“你们是不懂商,就以为驾着大船的欧人才掌着最多的财富?错了,他们掌着的,不过是最面上的一层。就以会安而论,洋人只能将洋货运到会安,他靠谁吃下这些货?靠谁将这些货卖到最终买家的手里?大半都是华商。洋人再买货,又是靠谁?靠他们自己?当然不可能,靠的大半也是华商。”
“货是船来了就有吗?当然不是,有些时候,洋人的船要等上一年半载,才能凑齐他们要的货。这之间作银钱周转的,在会安,百多年前是日本人,现在都是华商。”
“就说胡椒,现在是华商给胡椒园主订钱,预购他们的货。等洋人来了,大宗货一并交割,所以当地胡椒生意,其实是华商垄断了。会安是如此,吕宋、婆罗洲、巴达维亚和马六甲等地也是如此。洋人大多都靠华商的银钱、联络和辛劳,把货物从各处产地汇聚起来。”
“当然,更不用说,华人自身也在产货,巴达维亚有好几万华人,婆罗洲华人更多,种稻米、香料、挖矿、开作坊,什么都干。”
陈兴华补充道:“所以说华人掌着南洋至少一半财富,但可惜的是,面上的大宗货物来往,都靠洋人穿织起来。因此洋人虽少,费力也不多,却是赚着大头,而且还能定大规矩。”
被教育了一通,胡汉山觉得不着正题,这跟将华人同胞肆意打杀有什么关系?
安陆道:“别说会安,整个广南,不少华人都跟咱们南洋公司有血海深仇。就说咱们之前在金砙开荒,高棉组了几次大军来围剿,谁鼓动?谁给他们透底细?谁带路?那都是河仙、美湫一带的华人。”
“南洋公司的护卫,特别是从鹰扬军里来的军官,最恨的就是会安华商雇的那些华人游手!那些家伙下手最狠,挑脚筋、戳眼珠、阉割、断琵琶骨,怎么狠辣怎么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恨南洋公司?断他们财路呗!可咱们原本是不想断的,好好地上门谈合作,希望把他们拉进来一起干,大多数人都不愿!这就跟国内那些乡下土财主一样,跟他合股作大生意,他是绝不愿点头的,就想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谁动了那地,他就要掘谁祖坟。”
安陆越说越激动,对南洋华商长久以来郁积的怒气可算找着了出口。
“再说这会安,咱们南洋公司初来时,本是存着将当地华商统合起来,大家一起发财的心思,可最终点头的只有兴华的家族。结果兴华一家,还为这事,不得不搬回了广东,在本地再难立足。”
陈兴华苦涩一笑,他们陈家跟南洋公司走到一起,被当地其他华商排挤,以至于弃掉祖业,代价不可谓不大。但他马上又展颜笑了,英华现在盯上了广南,会安那些鼠目寸光,顽冥不化的华商,再没几天好日子过。今日组织大帮贼匪围攻商馆,正应了安陆初见他们的那句话:“狗急跳墙”。
胡汉山抽了口凉气,合着满南洋华人,竟然都不是助力,反而还是敌人?
小谢却是很有自信:“那是我英华天威还没播散到整个南洋!等我英华奠定了正朔基业时,这些华人自然会视我们为天朝上国,由此心顺而服!”
陈兴华却笑了:“天朝上国?明亡时出逃南洋的那批人,该是还能怀着此心,比如我会安陈家,还有美湫陈家。但也不是全部,像是河仙莫家,即便知道我英华崛起,满清转颓,也暗中在对金砙不利。”
“此时南洋,百万华人,可有大半是明时就出洋而来的,天朝上国的变幻,怎及他对自身利益的考量?”
胡汉山不满地道:“安会董,你们不是商人么?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聚在一起才能谋大富贵,这点口舌功夫都没有?大家都是同胞,怎能搞得跟世仇一样?”
安陆叹气:“要得长远利,就得舍眼前利,谁能都像兴华一家这般有眼光呢?”
陈兴华再道:“光有眼光可不行,还得有胸襟,南洋华人,是靠宗族血亲聚起来的,要他们破开这道门槛聚在一起,除非如官家在国内那般调治……”
胡汉山兴奋了,一拳头砸在那张南洋地图上:“四哥儿为啥早早就在南洋下钉子,我看就是存了这心!异日这南洋,就该是我英华内湖!什么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法兰西人,全都滚蛋!”
众人相对苦笑,天子门生,志向还真是高远呢,什么内湖,先过得眼前这一坎再说吧。
面对众人不以为然的目光,胡汉山哼道:“萧老大的手腕,我是信的,不管哪国洋人,都要让它有来无回!今次这南洋危局,就是我英华震慑南洋,将天朝上国之威传遍每个角落的机会!”
黄埔无涯宫东面马场,李肆正跟萧胜肩并肩策马缓行,借着遛马的机会,继续商谈南洋局势。
“这么说,南洋华人还真难指望成助力……”
听了萧胜的介绍,李肆心中另有一番感触。
“南洋华人,可同患难,难以同富贵。除非被洋人一体强力逼压,再无退路,否则绝难拧成一股绳!”
“早年我就跟着一些兄弟跑过吕宋,结果漳州的不服泉州的,漳浦县的不服云霄县的,一县之内,各都的相互不服。一都之内,各家不服,硬只有一家人才能信得过!只要掺进来一个外人,本是可信的,都要被逼成不可信的,事情就此坏掉!”
萧胜说起了自己的黑历史,居然也跑过吕宋生意,想想他是福建人,又有船,这事自然顺理成章。
萧胜感慨道:“万历三十一年,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屠戮华人数万,虽说是跟张嶷向万历进言吕宋有银山相关,但当地华人抱不成团更是主因。直到西班牙人挥起刀枪,才意识到该拧成一股绳,还找来大海枭李旦,却终是为时已晚。当时马尼拉的华人十倍于西班牙人,更是握着海贸,面对西班牙人,却如猪狗就屠一般!之后崇祯年月,西班牙人再度动手,可叹华人依旧没一点记性!”
李肆没说话,他想到的是在他前世那个时空,二十一年后在巴达维亚发生的红河惨案。东南亚华人,真如萧胜所说,只有到了屠刀临头的时候,只有被洋人视为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一个整体时,才能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整体,才开始有了民族思想。历史继续演进,到了清末,到了抗日战争,也由自己所受洋人压迫,才意识到该凝为一体,在母国身上寻找解放之局。
归结而言,为何东南亚华人会是这样一盘散沙,就因为他们只能靠血脉宗法组织起来,在此之上,还有“公司”一层,却依旧沾染着浓烈的宗法气息。即便是兰芳共和国,也是套着一层共和体制皮的宗法团体,兰芳公司后期的领导权传递,甚至定下了总长和副总长必须是相应祖籍之人。
这就是东南亚华人帮会盛行的原因,因为他们没有更先进的组织方式,只能束缚在血脉宗法,以及宗法基础的黑社会模式。
正是因为以血脉宗法为根基组织而起,所以他们跟西来欧人所习惯的资本组织起来的社会格格不入,由此产生了诸多冲突。历次屠杀,欧人都辩解说是华人结帮拉派,破坏秩序。红河惨案,最初缘由,也跟巴达维亚华人的黑社会活动有关。
李肆并非从道德层面来看这个问题,关键在于,为什么东南亚华人总是处于弱者身份?在十八十九世纪,华人在东南亚,人口远超欧人,所掌财富其实也超欧人。为何欧人能将土人组织起来,占着强者位置,华人自己却组织不起来?最成型的兰芳公司,之后的兰芳共和国,也只坚持了百年,而且不断在走下坡路。
原因自然就是东南亚华人的组织根基,就只在血脉宗法,没能更进一步。社会组织,可非什么民族感情那般简单,延伸出去说,文明先进与落后,其实就在这组织之上。
再想得远了,李肆想到华夏自身,东南亚华人的遭遇,根底不就在华夏自身上么?明朝的社会组织,根基还是血脉宗法,可生出的资本肌体,没能纳入到组织内,不但没给社会造血,反而成为吸食根基的毒瘤。诸多因素一压,畸形的社会组织就崩溃了,这才有满清入关窃占了天下。
如何瓦解血脉宗法对整个社会的束缚,是李肆目前所掌国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现在看来,不止在国内推动,在南洋也要推动。而且南洋的推动更少阻力,毕竟南洋华人之上是欧人,并非披着一张人皮面具,貌似同类的满清。
由上而下的政治是一方面,以资本推动的经济是一方面,段宏时最近作的《天职论》,乃至倡导公祀的天主教,又是一方面。
想清楚了这个大背景,李肆的思路豁然开朗,这是一个门槛,不仅是化解一桩威胁,更是让英华一国,走向全新一国的机遇。
“我决定了……”
李肆眼中闪着晶光,让萧胜心跳骤然加快了一拍。
“再筹集五百万,全用在南洋之事上!”
这话出口,萧胜差点栽下马去,五百万!?
“原本我一直等待一件器物,等待它的成熟,好用它来将英华凝结为全新一国。可现在看来,我的思路还是狭隘了,器物终究是表面的,器物之前,组织先行。将南洋先化作英华内湖,器物成熟后,我要的转变,自然瓜熟蒂落,而不是等那器物成熟,再来开拓南洋……”
随着李肆这低声自语,英华一国的发展国策,也终于砥定成型,那就是:先南后北。
第五百零七章 浪漫和野蛮
萧胜几乎快笑烂了脸,五百万两银子啊,虽然这是未来五年内,经营整个南洋的所有预算,但海军也能分到老大一块。前景更为光明的是,李肆定下了先南后北的国策,海军的预算起点也会水涨船高。
可接着他就陷入了快乐的痛苦中,没人……现有的海军,都是一路拉扯起来的,很有些虚胖。再这般急速扩张,人才可远远跟不上需求。海军“总舵主”老金训出来的水手,两三年间,就从缆帆手一路升到船长,跑跑海路还成,真打起仗来,他能放心吗?
更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到底是欧罗巴哪国在打英华的主意?这事不彻底弄明白,就很难有针对性地作准备。
李肆也一直在疑惑这个问题,直到郎世宁和陈兴华从会安回来,带回了南洋公司和小谢的报告,才依稀有了把握。
法兰西人……
这不是猜测,而是广南王阮福淍的“供词”。他向小谢坦白,因为英华掌握了交趾,延续并严格执行郑主当政时禁公教的政策,法兰西传教士担心英华染指广南,会将他们驱逐出广南,因此提出了由法兰西出兵广南,帮他守住国土的方案。阮福淍不清楚,这份方案是不是已由传教士递给了法兰西摄政王奥尔良公爵,传教士说了,只要他在协议书上签字,这事就能成。
阮福淍对英华当然无比警惕,他名义上的主人黎皇已被英华控制,英华真要收拾广南,不管是名义还是实力,都是轻轻松松。而在他看来,英华之所以一直没对广南下手,只关心会安的商路把控,原因也正在于,广南一地,现在还夹杂着葡萄牙人和法兰西人,英华对此有顾忌。
但对于法兰西人,阮福淍更为警惕,虽然放任他们传教,但却不敢让他们插手国政。暹罗王的覆辙就在眼前,他可是记忆犹新。法兰西人打什么算盘,他很清楚,那自然是要效仿暹罗旧例,控制广南。广南人宁愿服从同样是黄皮肤的华夏人统治,也不愿服从金发碧眼的欧罗巴人统治,就如暹罗人一样。
因此,在经过痛苦的权衡之后,阮福淍选择了向英华低头,把法兰西传教士的话,乃至建议书都原原本本递给了小谢。此时阮福淍已透过交趾事例,知道了这位通事馆的知事,可是代表英华的显赫人物。
答案似乎就此揭晓,意图对英华不利的,就是法兰西人。
接着事情又有了进一步进展,耶稣会透过郎世宁,向李肆透露了另一件坏消息。法兰西耶稣会向罗马教宗克雷芒十一世递交了呈情书,要求对英华发动“圣战”,理由是英华颁布的《宗教令》有悖罗马教廷统治全球信仰的宗旨。
这份呈情书跟来自全球各地的传教士讨伐异端,惩处阻碍传播福音者的呈情书一样,都只是一种态度,而无实际鼓动力。但由教宗转给法兰西摄政王后,跟他收到的出兵广南的建议书凑在一起,就有产生化合反应的危险。
虽然广州耶稣会的消息,有夸大危险,借以向李肆示好,希望能松动公教禁令的用意,但这也确实进一步验证了法兰西人即将对英华不利的消息。
圣道二年二月初,葡萄牙国王若望五世的特使来到广州,觐见圣道皇帝,这位全名为亚历山大·米特罗·德·门得斯·索萨的特使,在李肆前世历史上,六年后才会到达中国,借庆贺雍正登基,争取澳门葡人的权利。
但如今南中国已归英华,澳门更被直接收回,索萨爵士提前了六年到达,成为第一位觐见李肆的欧罗巴国王特使。他此行目的,自然更为明确,为澳门葡人“声张正义”。
作为双方建立平等而友好的外交关系的基石,索萨爵士向李肆通报了另一个不好的消息,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接到了马尼拉总督的报告,不清楚马尼拉总督具体说了什么,但宫廷里传出消息,国王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那帮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反贼,是不是也要置疑我的王位?必须让他们学会尊重传统,尊重既成事实。”
好了,再加一个西班牙……
如果说法兰西人跳脚,是因为英华侵犯了他们在安南的“神圣宗教权利”,那么西班牙人跳脚,想必是心虚不已。近百年来,西班牙人经营吕宋,可是杀得华人血流成河,他们自然不愿意见到华夏之国注目南洋,那将意味着他们的罪行面临清算。
当李肆确认南洋威胁来自于这两个国家时,心说果然是蛇鼠一窝……
耶稣会的委婉示好,葡萄牙特使的“声张正义”,李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原则绝不会变,但从关税和来往居住等方面给了优惠,安抚住了这两方人马。
接着李肆就将形势预判丢给了萧胜,一句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底线就是,绝不许一条洋人的炮船开进伶仃洋!老萧你就看着办吧。”
萧胜燃了,预估形势,法兰西和西班牙两国,在南洋现有的力量不足以威胁到英华,必须要从本土出动大军。两国从出兵意向到舰队进入南洋,怎么也要一年时间。
听起来时间可够长的,可对海军建设来说,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萧胜召集海军各路要员群集香港,一同投身到海军大跃进的宏大事业中。
首先是清点海军家当,现在海军就只有一个南洋舰队,下辖香港、南澳、昆仑三支分队。计有海鲨级两条,海鳌级十八条,软帆海鲤级三十条。硬帆海鲤级因为只适合近海作战,都不计入舰队兵力。
跟欧人战舰相比,英华战舰所载火炮明显偏少,主力战舰海鲨级只有十六门二十斤炮,相当于欧人的24磅炮,原因自然是英华海军现阶段在南洋的敌手,没有太过强大的武装。同时英华所建海军的思路,也是以高速巡航舰为核心。
如果只比单层炮甲板的巡航舰,萧胜觉得,英华海军现有的兵力都足以应付法西两国。以不列颠在1702年建造的戈斯波特号巡航舰为例,这艘巡航舰也就跟一千料的海鳌级差不多大(五百多吨),载有40门12磅炮,已是不列颠最强大的巡航舰之一。英华的海鲨级炮虽然少,威力却远胜对方,硬碰硬打起来,戈斯波特可不是海鲨级的对手。
可法西两国不是不列颠,此时对仅仅只承担侦察联络和辅助作战任务的巡航舰还不怎么注重。但他们又不可能出动战列舰队到亚洲来,战列舰可都是他们的海上长城,只用来争夺欧洲制海权。真要被猪油蒙了心,派大队战列舰来,这万里跋涉,不知道要死多少水手,要沉多少条船。毕竟战列舰载员多,速度慢,操控性差,可不适合万里奔袭。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两国出动双层甲板的三级战列舰作为巡航舰领舰,带着一队四五十门炮,不列颠人称呼为“护卫舰”的四等舰以及更少炮数的五等巡航舰来,这跟萧胜最早“六十门炮战舰,十条以上”的预估虽有差距,也不算太大。
拿巡航舰去跟这些战舰拼,显然没什么胜算。
因此海军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造舰,但造什么舰,白延鼎、胡汉山、鲁汉陕、老金等海军要员都各有看法,在萧胜面前吵得不可开交。
胡汉山是巨舰大炮派,坚决主张造三层炮甲板的战列舰,在他看来,海上对战比的就是谁船大谁炮多!只要有几条大舰,装上七八十门大炮,再改造海鳌级,升级火炮,就足以对敌人形成优势。
白延鼎是坚定的“狼群”战术拥护者,他认为巨舰大炮是洋人最习惯的战法,英华海军没什么经验,不能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就应该多造海鲨级这种中等战舰,同时改造海鳌级,以数量制胜。
鲁汉陕和老金是保守派,觉得海鲤级那么多,完全可以改造海鲤级,用小船狗海战术。海鲤级也是四百料船,已经不算小船,大多数洋人商船也就这么大个头。
最终萧胜拍板,三层炮甲板的大舰就别指望了,但两层炮甲板的大船必须要造,海鲨和海鳌级也要改进。
“海军的人是最金贵的!我们沉得起船,损失不起人!”
萧胜这么解释着自己的定策,原因很简单,船越大,人越多,沉掉一条船,就要损失大批人手,三层炮甲板大舰,一条就得七八百号人,损失一条船,海军就要伤筋动骨。英华海军的人,不管是帆缆手还是炮手,那都是宝贝,很难训得出来,补充得足。
白延鼎和鲁汉陕、老金所提倡的中小船战术,也存在致命缺陷。那就是没有能跟敌人正面抗衡的战船,跑得再快也是白搭。同时呢,船越多,对船长、大副和舵手等的需求也越多,人才压力更大。
萧胜的定策,众人不得不赞同,的确,海军是技术兵种,人才匮乏,一切得“以人为本”。
英华海军创建以来,一直都贯彻着这样的宗旨。为何要在炮座上下功夫,为何在一千二百料的大船上只摆了十六门炮,这都是为了节省人力。海鲨级定员才一百五十人,同级别的欧罗巴战舰,定员将近三百人,这就是思路的差距。
胡汉山搓着手,兴奋地道:“那么,咱们来规划两层炮甲板的大船吧。”
三层没了,总算能有两层的,在这南洋,也算是绝难见到的巨舰了。
萧胜捏着下巴道:“先算炮,再算船……”
炮甲板20门三十斤炮,中甲板20门二十斤炮,因为要采取上倾式船体设计,顶甲板只能放下8门八斤炮,合计48门炮,其中三十斤炮的威力胜过欧人32磅重炮。这一级舰只能归到欧人的五等舰,战力却足以抗衡四级舰,萧胜将这一级战舰很俗气地命名为“海狮”级。该级舰预计有两千料(1300吨)大小,定员三百人。
海鲨级的改造则很简单,换炮,加炮。加到20门二十斤炮,16门八斤炮,稍稍加宽船体,成了一级超级巡航舰,大小也涨到了一千四百料(900吨),定员二百人。
海鳌级则只是在原船上改进,将十二斤炮换成16门二十斤炮,再在顶甲板上加了8门八斤炮,定员一百五十人。
暹罗船厂在香港九龙湾设有修船厂,同时也是枢密院海军司修造曹的办公地。海鳌级和海鲨级的改造很快就通过了船样检验,海狮级则有些麻烦,尽管船体可以由海鲨级修正而来,工匠也有《欧罗巴战舰图述》等海防司搜集来的造船资料作参考,但毕竟是全新设计,很多细节工匠们都吃不准。
萧胜一边催促工匠加紧设计,一边向暹罗造船厂紧急下单,海鳌级可以在本地直接改装,先把新海鲨级造出来要紧。他现在腰包鼓鼓,一口气下了八条新海鲨级的订单,每条加上火炮,造价五万多两银子,四十万两,弹指就没了。可他不在乎,海狮级预估每条可能高达二十万两银子……
就在萧胜等海军要员为造船而忙得头顶生烟时,一位贵客驾临九龙湾。
“萧兄弟,咱们佛山制造局有新玩意,海军要试试么?”
来人是关凤生,萧胜可不敢怠慢,可听到这话,他却不以为意。
“关叔,咱们海军就指着你们的炮呢,另外炮座什么的,还希望能改改,别老出毛病,越简单越好。”
海军大跃进,佛山制造局也要忙欢,这可是几百门炮啊,去年一年,佛山制造局都没这么多生意。
关凤生朴实地笑着:“有新炮,试试吧。”
国丈爷的人情不能不卖,萧胜连连点头,表示非常乐于出席新炮的演示,但心中却道,这炮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第五百零八章 你就不是男人!
九龙湾东面荒郊是海军试炮场,所有海军火炮都要先在这里试射再装船。跟着关凤生来到这里,见着了一门不起眼的小炮,萧胜更是意兴阑珊,看起来有点像陆军的四斤小炮,这能顶什么用?海鲨级战船的主船板就有一尺半(50CM)厚,十二斤炮满装药抵近了才能打穿,八斤炮也就能打穿上层一尺厚的船板。以己推人,欧人的战船,船板不会更薄,四斤炮……挠痒痒么。
可当着关凤生的面,他也不敢发牢骚,一面装作兴致盎然的模样,一面开始寻思,关国丈真要向海军推销四斤小炮,就批个人情单吧,反正一门不过百八十两银子,要个几十门也不影响预算。
因此当炮声响时,萧胜还迷迷糊糊,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眼角瞟到极远处升腾而起的那股沙尘,那是一两里外,他暗自点头,射程是够了。再举起望远镜,依稀见到一尺厚的木靶正被烟尘遮蔽,看来精度也超过了一般火炮,两里外都能近靶。
想必关国丈是以精度为卖点吧,萧胜这么想着,打得够远够准,用作大船的辅助火炮不错,也可以装在小船上,对付清兵水师和欧人商船。
不等烟尘消散,他就哈哈笑道:“关老造的好炮!咱们海军要了!先来……三十门!”
关凤生还在念叨:“这跟之前的炮可是不同……”
萧胜一把扯着他上了马车,“走走,炮座还是大问题,正等着你们制造局来解决呢,去船上看。”
马车疾驰而去,远处烟尘已经消散,长宽各三丈,厚一尺的木靶中心,一个脸盆大的洞干净地显露而出。
如果萧胜能看清这个景象,自然会对这炮有更深的认识,但他满脑子都是三十斤和二十斤大炮,以及正给他造成困扰的炮座。关凤生得了他采购三十门的允诺,以为他已有了解,也不再多话。就这么,佛山制造局去年呕心沥血所研发的新炮,被定位为无足轻重的小炮,悄无声息地登上历史舞台。
关凤生和佛山制造局也顾不上强调这种新炮的意义,他们很快就被海军下的庞大订单给吓住了。特别是三十斤炮,现在的废品率还很高,连陆军这一年多都只拿到了不足二十门,全配备在赤雷军里。萧胜一口气下了一百门的订单,要求半年内完工。这个数字不仅包括海狮级战舰的火炮,也包括预计在鹰扬港、香港、澳门和虎门等地建设的炮台所需,制造局还不清楚能不能扛得下来。
而萧胜更在意的炮座,也需要制造局下大力气。跟欧人的整体式炮车不同,英华海军现在已习惯用铁轨式炮座,因为这样省人力。欧人一个12磅炮组要6个人,24磅炮组要8个人,32磅重炮更多达10人以上。靠铁轨式炮座,英华海军的12斤炮组只要3个人,20斤炮组5个人,萧胜对30斤炮组的设计也只是6个人。要作到这点,就得在炮座上下力气。能交给机械作的事,就绝不让人来干。当然,这对机械的可靠性就提出了严苛要求。
日后追思英华人的狂热机械情结,到底出自何处,绝大部分人都认为跟社会工业化有关,可英华海军在急速扩张期的无奈处境,才是这股情结最初的发端。
“要将有限而宝贵的人力,全都用来航行和作战!哪个船长胆敢设置专门搬炮弹,栓揽绳的苦力岗位,那就是对海军的犯罪!”
萧胜的名言一直到三百年后还是海军的座右铭,当然也是海军“我们永远领先”的自豪感所在。
可谁又能想到,萧胜之所以说这话,最早是他手头拮据,大半经费都要用来养人,由此而养成了“谈人色变”的心理阴影。在圣道二年开始的“海军盛世”里,发展更是受制于人才,这阴影更加浓郁。一道很浅显的算术题,一条海鲨级战船五万两银子,船员一年薪饷就能到这个数字的一半,相比之下,显然是船便宜人贵。
上到一艘海鳌级战船上,听了萧胜关于炮座的问题汇总,关凤生心里有了数。海军舰炮的炮座,采用斜轨和扭索制退,同时有齿轮式高低机和水平机。轨道卡笋、扭索,以及铁齿轮的耐用度都不够。八斤和十二斤炮问题还不明显,二十斤炮就有些扛不住了,未来还要上三十斤炮,自然是大问题。
关凤生道:“之前赵汉湘和杨堂诚在韶州守炮台时,就跟制造局提过炮座问题,那时专门给重炮炮座立了项,现在已有了成果。斜轨和扭索都不再用了,用平轨和拦阻网,我们试过,可以在一丈之内停住三十斤炮。炮座复进和火炮高低水平机的齿轮,换作钢造,也该足够耐用,就是现在钢件的废品率很高,银子……”
萧胜拍胸脯道:“银子有的是!”
银子对萧胜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之前海军预算就已涨到了一百五十万两,现在国策落定,更暴涨为二百万两,改进炮座,让每条船的成本多个两三千两,毛毛雨。
可银子对李肆来说,却是个大问题,要实现五年加五百万两南洋预算,其中一半给海军这个目标,他可真是挠破了头。
倒不是数目太大,而是其他项目挤得满满的,再没挪腾之地。英华圣道二年的中央财政支出,预订为一千五百万两。其中陆海军七百万两,卫军一百万两,政府支出,包括中央官员和办公经费,为三百万两。教育一百万两,驿站、扶农、制造局、河海水利等中央工程二百万。他这皇帝所能得的皇室奉养本该有二百万,他却只要了一百万。
预算支出一千五百万,收入也是一千五百万,包括工商税一千万,关税三百万,南洋公司垄断暹罗、广南的贸易特许税一百万,另外还有一百万的国债。
中央预算是零赤字,显然还有宽裕空间,银子肯定能找出来,但国家的经济格局就会有所变动。李肆跟计司顾希夷和中书省彭先仲等官员商议了许久,觉得这样的变动牵连太大,都想着能再考虑周全一些,慎重一些。
无涯宫东面马场,李肆又在遛马,陪同之人却换作了一位蒙装少女,正是准噶尔的宝音公主。萧拂眉进宫之后,李肆的媳妇们为安抚她,都搬到了新建的眉园住。严三娘即将临盆,萧拂眉也担当起了贴身医护的职责,大家都没工夫再理会李肆,而是将宝音公主推给了他。
媳妇们用意为何,李肆自然清楚。她们各有自己的一摊事忙碌,都难全身心投入到伺候皇帝这桩神圣而伟大的事业中,外加萧拂眉之事,更觉冷落了李肆,都希望有人能代为补偿。
学着寻常富贵人家,遣她们身边的通房大丫头来服侍吧,又各有顾虑。关蒄是拿大丫头黄莺当私人助理,朱雨悠的六车又是个神叨叨的痴姑娘。严三娘顾念着给还在湖南清查清廷细作的四娘留位置,安九秀也不好让身边的白七妹独占李肆。李肆真留了下来,那可就意味着嫔位。
所以,大家又如之前那般,看中了宝音公主。反正她已被定了要留在皇室,而且以准噶尔公主的身份,也不可能在立储之事上有什么威胁,所以就这么被塞到了李肆身边。
但李肆现在可真是没心思,只让宝音陪着他遛马解闷。
听得李肆一路就在念叨什么银子,宝音公主终于爆发了,“陛下,你统领万民,富有四海,一道圣旨,要多少银子,你的臣民不都得献上?这点小事,怎么还值得你成天愁眉不展!?”
她话语虽客气,讥讽之意却再明显不过。之前她可是被送到了李肆身边,亲眼见到了李肆在武昌城下,一言而决了千万人的命运。对这一国的强盛,对李肆之位的威势,她认识很深。
之后红衣军的骁勇,万民的拥戴,更让李肆那高大巍峨的形象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自那时起,她就对将自己强抢而来的罗堂远心怀感激。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像她这般幸运,是被这位君王特意抢过来的?
从武昌随驾而回,她就一直等着李肆给她名分,不管是先上后给,还是先给后上,她都作足了心理准备。可这么久过去了,李肆却既不上她的床,又没给她名,她感觉自己在无涯宫还是个外人,地位连李肆身边那个让她一见就头皮发麻的丫头文书六车都比不上。
今天跟着李肆出来遛马,满心以为能有什么进展,他却依旧一腔心思泡进国事,压根没把她这颗塞外明珠放在眼里,也就不怪她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过,她这番话,也多是心声,怎么会有皇帝为银子发愁呢?自家父汗,不是想要什么,就有臣下献上,更何况比父汗还伟大的皇帝?
李肆转头看住她,微笑道:“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你是不是觉得,我该效仿你们那位伟大的祖先,成吉思汗?”
宝音撇嘴道:“难道不该么?任何一位君主,都该以成吉思汗为榜样!虽然不可能超越,甚至都无法比肩,但连效仿成吉思汗的心思都没有,那就是个懦弱的君主!”
她也豁出去了,越说越来劲:“陛下要是生在成吉思汗的年代,肯定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南朝书生!连给成吉思汗垫脚上马的资格都没有……”
“就说在武昌吧,清国人犯下了那样的罪行,陛下却只是假模假样去烧城而不是真正的屠城!攻下武昌,陛下继续东进,就能把繁花似锦的江南夺到手里,而陛下您呢?清国皇帝把凶手处死了,您就偃旗息鼓,连武昌都还了回去。父汗要是学着陛下这样行事,早就被部下们造了反!在陛下身上,别说成吉思汗,连寻常的王者气度都没见到一丝!”
少女说得脸上升起红晕,接着挺起胸脯,闭眼道:“这些话可够算冒犯的了吧,要怎么处罚我,我等着呢!”
李肆摇头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呢?”
少女楞住,接着愤怒狂涌:“我是不懂!我最不懂的是,你到底把我抓来干什么啊!?你想清楚了没有!?不管是对着天下,还是对着我,你这心慈手软,扭扭捏捏的样子,像一位皇帝,像一个男人么?”
哟嗬,不是男人……
李肆心说,自己给这塞外女子的印象就是这么不堪么?
“怎样才是男人?想要就要,杀伐果断?”
“当然!不然就是虚伪!就是怯懦!就……就不是男人!”
少女下意识地回答着李肆的问题,然后就被李肆扯住了胸口的衣领。
李肆说:“你是个漂亮姑娘,我确实想要,那么……”
宝音眼瞳圆瞪,脸色红白不定:“就……就在这里么?”
别说这可是光天化日,后面还有一大队禁卫呢。
李肆眨眨眼道:“有什么好顾忌的?想要就要嘛。”
宝音眼瞳泛起秋泓,她真是摸不透李肆的思维,难道还真有心当着大帮人的面,就地野合?
李肆松开手笑了:“小儿饿了就哭,想尿就尿,何等率直啊,那不就是杀伐果断么。”
顺手再抚平她杂乱的衣领,李肆叹气:“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要虚伪遮饰,否则何须穿衣,何须通言语?如禽兽一般,视彼此为猎物,径直开杀就好。”
宝音一颗小心肝蹦蹦跳着,就觉口舌干燥,捏着自己衣领,不敢跟李肆对视,再听李肆道:“我这君王,要立前世所未有的大功业,所握之力,所行之事,若是你这小丫头都能看懂,那这功业也未免太没价值了。”
宝音不服气地想,我虽然不是饱读诗书,洞彻世事,也不是什么蛮夷女子!我说我看不懂,我就偏要看懂!
她嘴里也不服输地道:“说得多厉害,不是还在头疼银子么?”
李肆嘿嘿一笑:“我有办法了……”
他再看向宝音,看得少女又胆战心惊,再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就如调治你这小女子一般。”
宝音既是羞恼,又是不解,却听李肆一声叱喝,扬鞭策马而去。
第五百零九章 南北银钱事
调治小女子是什么手腕呢?自然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大家要把南洋国策,当作一桩事业,我们所谈,该是在我英华一国框架下,如何开发盈利。”
理清了思路,李肆召集枢密院、中书省和南洋公司诸方开会,会上李肆定了南洋之事的底调。五年五百万的投入,除开军费,剩下一半,必须要见到最大效益,要将南洋搅动起来,循着为英华生利的方向运转。
基于这个底调,问题关键就不再是怎么搞到五百万,而是英华在南洋能见什么效益,再根据“谁受益,谁出钱”的原则去搞钱,相当于“拉赞助”。照着这个思路走,能搞到的钱可能不止五百万。
由此延伸而出核心问题,李肆对南洋的企图到底是怎样一番光景?
此时大家都不怀疑英华能在南洋战胜法兰西和西班牙,反而是对这事心中没底。
李肆心说,那自然是要让南洋变成英华的内湖,所有白皮狒狒都卷铺盖滚蛋……
这当然是梦想,至少在五年之内是不可能做到的。李肆展开一幅地图,正是南洋公司安陆曾经对胡汉山等人展示过的那种地图。
“从交趾到暹罗,都是我英华的势力范围,包括自会安连通日本的贸易,都必须握在我英华的手中。”
“婆罗洲等地的华人,由我英华组织而起,成为继金砙之后,我英华在南洋的又一处直属领地。”
“欧人势力强盛的马尼拉、万丹、巴达维亚、马六甲,都必须为我英华自由通行和贸易的商港。而英华在马六甲更拥有一处专属商港,可以保障我英华海商,直航印度乃至复郑和航线。”
李肆这三点目标一出,众人都心弦剧震。其他不说,光是中国海商能复郑和航线,就已是惊天之举了。这可是欧人肆虐的时代,不是郑和下西洋的那个时代啊。五年要实现这三个目标,不仅仅是要跨过西班牙人和法兰西人这一道门槛,还将面临荷兰人乃至不列颠人这两个强大敌手的阻拦。
“这并非是要将欧人赶出南洋,而是要让欧人意识到,在南洋,我英华的力量已不可阻挡!除非他们将我们视之为生死之仇,跟我们进行生死对决。否则他们就必须学会尊重我们,学会在南洋,以客人的身份自居,跟我们这个南洋之主平等相待,必须保持必要的敬畏。”
李肆沉声说着,这个目标虽然不如将欧人势力彻底赶出南洋那般远大,却是给欧罗巴殖民亚洲的狂澜大势当头一棒,五年之内要办到,可是一桩巨大的挑战。
范晋扫视诸人,沉声道:“这是我英华国政绝密,如若泄露,定当严办!”
在场都是各部尚书级别以上的高官,为保密,连记注官都没允许在场,范晋更是以枢密院知政之尊,亲自作会议纪要,原本就让众人心里有所准备,这话自然是题中之意,无人置啄。
接下来就分析这三点目标,按性质分,第一项是近华夏的暹罗、高棉和广南等藩属事宜,第二项是针对华人的婆罗洲等归化事宜,第三项是在马尼拉、万丹、巴达维亚等地跟欧人打交道的外交事宜。
由性质决定了目标实现难易,相对而言,大家都觉得第一项,也就是将暹罗湾到北部湾这一条弧线地域变作英华“势力范围”,该是最易。其次是婆罗洲归化,该地虽有华人,却已脱华夏太久,而且当地土人势力强大,欧人也有涉足,要纳入英华直属之地,相对难一些。
最难的就是跟欧人打交道了,要让欧人开放商港,许中国海商自由进入通商。这就像是一个窥伺佳人许久,总想着在佳人身上揩油的猥琐汉子,让他趴在地上,容佳人拿狼牙棒爆他菊花那般艰难。不真枪实刀把他收拾服帖了,他是绝难低头的。
而要在马六甲开华夏自己的商港,更是要在欧人腰上插刀,难怪范晋会严厉地提醒众人保密,这些话传了出去,南洋欧人怕不群体炸窝。
李肆道:“先易后难,以易补难。暹罗、高棉和广南之事,可以作为吸利点。婆罗洲之事,可仿效南洋公司例,另设一公司,以高回报吸纳愿冒高风险之人。而第三项,则汇聚前两项所得之利,用于我英华海军,以力破势。”
由此李肆的五年南洋攻略就拆分成了三项,分别为南洋公司计划、勃泥公司计划和“交椅”计划。
南洋公司将大举招股,垄断广南、暹罗和高棉诸国的海贸,所有来往这些航线的海商,都必须持有南洋公司颁发的执照,不仅包括中国海商,也包括欧人。这是英华借南洋公司这层皮,控制和阻绝欧人对势力范围内的商贸入侵,也是跟荷兰等国东印度公司在经济层面进行竞争。
由此南洋公司的特许税将从一百万两逐步增加,每年二十万,五年后达到二百万两。
而勃泥公司跟南洋公司却有差别,它更像是欧人的殖民公司,目标是统治整个婆罗洲。不仅拥有组建军队的权利,更能以适合当地实情的方式组建管治机构。但同时国家也将伸手,在婆罗洲定居的华人,只要有千人以上入籍英华,英华就将编组为一乡,许其自建公局。
勃泥公司享有在婆罗洲一切矿产、田产和物产,前提自然是真能吃到嘴里,此外当地工商税权也全盘享受,只是要将海关权交予国家。为此勃泥公司每年要向国家缴纳二十万两特许税,并且逐年增加,五年后达到一百万两。
当然,这两家公司,大东主依旧是皇帝陛下和安金枝为首的青田财团和广州财团。
至于交椅计划,则由通事馆、枢密院和海军联合执行,预计跟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的战争,将是这桩计划的第一个环节。
南洋公司的事情好解决,仅仅只是盘子扩大,对来往广南、暹罗等地的欧人商船征收特许执照税有些小麻烦,但这本就非欧人重点航线,即便不愿意承受,也不会因这小利而翻脸。
勃泥公司则是白手起家,甚至都没人敢于接手,李肆找来陈兴华,劈头就问:“勃泥公司的总司给你,干不干?”
陈兴华一个哆嗦,好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既可以是推脱,也可以是求助的理由:“婆罗洲土人势众,华人势强,非有倚仗,怕难震慑……”
李肆说:“我再给你派一个勃泥总督,另外,你还可在陆军中招募愿去婆罗的官兵,薪饷国家先垫着,年底再还。军械弹药可以向佛山买,火枪大炮随意。”
有三江投资的一百万两银子,以及李肆、安金枝乃至大盐商沈家等人的一百万两银子,勃泥公司的先期投资已经丰裕,再加上正规陆军,以及陈兴华熟悉南洋华人事务的根底,把握已经足够。
陈兴华原本有心国中仕途,可操持勃泥公司,开疆拓土,诱惑力太大,他两眼一闭,咬牙应下了。
接着他好奇地问,预定的勃泥总督是谁,李肆微笑道:“吴崖……”
一股寒气从陈兴华脚底直冲头顶,再想想婆罗洲上那众多土人,以及零零散散聚不成合力的华人,他不得不承认,吴崖可是绝佳的总督人选。
拜别李肆,陈兴华回到自己在黄埔所买的府邸,心中激动难抑。荷兰人和不列颠人曾经几度尝试在婆罗洲立足,都被当地土人和华人赶跑了。自己以天朝上国名义,屁股下坐着银山,手里握着大军,还有个号称人头珠帘的将军撑腰,在婆罗洲开创一番事业,那该是指日可待。
“去找沿海各地船厂,买他们的大船!不,找海商去买,去借!暹罗和黄埔船厂都在忙海军的单子,指望不上它们。”
接着陈兴华跳了起来,先得有船,才谈得上拓荒。
继去年交趾之后,英华境内再度掀起一波造船热潮,跟上次不同,这次是军民一起上,热闹无比。多年之后,沿海之人说到圣道二年开始的造船热潮,语气都是无比缅怀。
“那个时候,连刷船板的桐油都涨了三五倍价钱!一个能操帆的小子,要对上三五个船东的说动!爷爷我那时候,就是靠着船东预付的定钱,才娶了你奶奶,之后咱们才在这婆罗洲安了家。”
“我知道,不但爷爷赚了钱,就连村里的麻绳婆都发达了,全村人没一个落下!我听说,自那时开始,咱们一国都开始发达了起来,那这钱,到底是从谁身上赚来的呢?”
“从哪里赚来?洋人、土人,那时候可多了,自然是从他们身上赚来的,反正不是从咱们自己人身上压榨来的。”
数十年之后的情景,此时还无人能料及,李肆自己都没存多少清晰的念想。而在北京紫禁城,另一位皇帝正因想及数十年后的光景而泪水盈眶。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雍正将一份奏折狠狠掷在地上,这奏折是两江总督李卫递来的,说江南一地,原本所担钱粮为一国的三成不到,可现在丢了两广云贵湖南,现已占到四成。而国势不振,治下仕宦借免当差钱粮之机,更行鼓噪,两江钱粮拖欠之势越来越猛。他枷了一大批县官,都没能把钱粮补上来。今年春解,估计又要积欠无数。
“都是自顾自,没一个忠心为国的!”
想到李卫也是在为没能收足钱粮开脱,雍正就满心愤懑。
可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压得再狠,刮得再厉,钱粮亏空却还是补不上来。康熙在时,朝廷岁入两千七八百万两,外加三四百万石漕粮。他接手时,这个数字降到两千万两,和二百万石漕粮。
虽说少了许多,但也少了那些失地养官养军的开销,就账面来说,他的大清,还不该是亏空户。
怎奈康熙给他留的烂摊子里,大窟窿无数。别的不说,就湖南大战的一千八百万两奏销,现在都还有一半拖着。眼见西北又要用兵,雍正心头那个慌啊。每逢地方督抚上折,他的御批头一句话就是“钱粮事如何?”跟康熙时的“米价如何,风雨可调?”完全不是一个调调。
“乡绅仕宦……”
在书屋里踱步的雍正忽然停住,李卫折子里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乡绅仕宦,还免着钱粮呢,汉人陋习竟不可改,当真以为,这世道是汉人之世么?这是满汉一家之世!汉人就别想再享旧世之权!”
在财政危机前,雍正终于发现了一桩不合他“满汉一家”理想的现实,当然,满人吃铁杆庄稼这就不是陋习了,因为国家是要靠满人来守护的嘛……
深思下去,自小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雍正顾虑重重,仕宦乡绅免当差,也就是免役钱,可是千古不移的定制,他要在这上面动刀,一定会遭到巨大阻力,这会不会把人心朝南面推呢?
“皇上多虑了,南面早就是一体纳粮,乡绅仕宦再没优待,皇上要行此策,怎么也不会把人赶到南面去。”
他犹豫不定,又去了储秀宫那处院落,旁敲侧击地问起,茹喜却是直截了当地答了。
“再说了,这终究是压着汉人,又不是动我们满人根基,即便朝堂有异言,王公宗室也该是向着皇上的。”
接着茹喜再来这么一句,让雍正对她更是另眼相看,说得没错,他虽倡满汉一家,却不会愚到削自家根基。既然南面早行,那他行此事,也该是没什么祸患。
“此外,南面还行了摊丁入亩……”
茹喜再说了一事,她对钱粮事了解不多,这还是之前在广州时偶尔听说的旧事。
雍正嗯了一声,在屋子里绕了一圈,丢下了一句话:“这屋子太小,你备着换地方吧。”
回到养心殿,雍正继续翻看奏折,他是个勤政之人,一日奏折不处置完毕,就无心安眠。
一体纳粮,摊丁入亩都要搞,但见效太慢,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呢……
脑子里一直转着这样的念头,翻开鄂尔泰的折子,见到了另一个词:“火耗归公”。接着田文镜的折子,也在说这事。再看年羹尧的折子,也是这事。
这几个臣子,终究是做实事的……
雍正这么想着,他抹抹发热的额头,摊纸提笔,给年羹尧的折子批道:“此事你可具题细细奏来,拟出条程,述清利弊。此外,摊丁入亩之事,朕不熟悉,你有可知,也一并奏来。”
夜色已深,茹喜走过乾清宫,遥望依旧亮着灯光的养心殿,还有两班侍卫紧紧护着偏殿书屋外,显然是雍正还在办公。她似乎都能看到,一个正伏案奋笔疾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一时忍不住泪滑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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