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战长沙,血对血
作者:草上匪|发布时间:2024-06-29 00:23:02|字数:35080
湘江东岸,从长沙城到浏阳河,再至奎唐河,枪炮轰鸣,杀声震天。
他是长沙城守营的普通一兵,上有老下有小,平日带着一帮营友压榨城中游手,还打发游手替自己站岗侯点,日子虽不敢跟富贵人家比,却自有一番滋味。
可现在他不得不带着这帮营友,顶着藤牌,挥着腰刀,朝天心阁上冲。别说他,城守营的千总都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湖南提督何腾林、长沙知府沈敬的头颅正高高挂在巡抚衙门,也就是现在的靖逆将军行辕门前。
康熙那句“失寸土者斩”的谕令不是儿戏,这两人就得背负天心阁失守的罪责。靖逆将军鄂伦岱也被降了三级,戴罪立功,跟缒入城中的湖南巡抚叶九思一同,正红着眼地要收复天心阁。
自家媳妇和小子该就在远处看着吧,他机械地随着人潮冲上通向天心阁的阶梯,心中还翻腾着杂念。前方轰的一声巨响,再听到城守营千总那拉长得变了调的尖嗓门在呼号,抬头看去,正见到千总跟着几个兵丁,身躯如断线风筝一般飘飞而下。
我会死吗?我不想死……
他喘着粗气,就觉得尿意难当,腿肚子也抽了筋一般,但他脚下却没停一步,身边营友跟他一般模样,眼中闪着绝望的光芒,脸上却像是戴着厚重面具,漠然地潮涌而上。
枪声响个不停,前方人群如拍上礁石的浪花,一波波急速消散。眼前营友的密集背影骤然一空,他一脚踩上一颗人头,身体滑了下去,不到十步远的矮墙后,一排带着刺刀的火枪蓬蓬开火,血水如瓢泼一般浇了他一背。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前身后都再没活着的营友。无数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他想抓着其中几个,比如跪下投降,比如弃械而逃,可这些念头都滑不溜手,最终就是一个念头充塞了他整个大脑。
冲上去,大家都得冲上去,谁敢投敌,谁敢逃,整营所有人的家眷都领不到一文抚恤。
前方那群红衣兵的身影就像是能烧熔一切的岩浆,灼得他再难忍受。他扭曲着嗓门,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叫,僵直着身躯朝前飞扑。
噗噗噗……
红衣兵都懒得开枪,正面侧面几枝刺刀同时捅进他的身体。意识消散的那一刻,他长出了一口气,解脱了,这该死的世道,他解脱了。
“这些家伙是中疯魔了么?”
看着铺满台阶的敌军尸体,英华军一个士长面露不忍地嘀咕道。
“没得活了!兄弟们!都去死吧!”
奎塘河西岸,勇略将军诺尔布旗下,内务府正黄旗包衣满洲佐领八格疯魔般地呼号着,在他身后,大群身着凉绸短褂的兵丁自浮桥冲上河岸,朝远处的猩红身影冲去。
“你们是皇上的包衣,皇上念着主奴情分,不在营中砍你们的头!让你们死在疆场上,还能得一个忠勇战殁的名分,福泽眷属。如此浩荡皇恩,你们可以无憾了,去死吧!”
大帅诺尔布的呵斥还回荡在八格心中,当时他涕泪满面,朝北叩谢不止。
此刻他依旧涕泪满面,不止是他,左右还有江西绿营,一个个都是一边哭一边冲锋,官长们都用着吃人一般的语气说,今天就是死期,别再奢望活下去。
数千兵丁涌上河岸,分作几个大箭头,朝一里外摆成几个宽而浅的红衣大阵撞去。咚咚的打桩声始终没有停过,硕大的铁弹如锋利斩刀,一刀刀切割着上岸的人群,像是剁着肥美的肉馅,每一刀都溅开无数血汁,还带起片片零散碎肉。
一些箭头直接被炮火打垮,趴在河岸边再不肯前进半步。八格却不能停,也不敢停。冲到两三百步外,嗖嗖的开花弹曳落而下,炸开团团焰火,雨点般的铁片洗刷着人群。一发开花弹在两三丈高处炸开,八格的避雷针头盔也叮当作响,肩头后背几处同时剧痛,他也不去理会。
快百步了,八格跟着已经只剩一半的兄弟们都禁不住欢呼出声。小炮拉了上来,人群分列,火枪平端。开枪!开炮!后座力震颤着他的身体,依稀看到远处有红衣兵仆倒,喜悦也在震颤着他的心灵。
一道整齐白烟从红衣兵大阵前喷涌而出,那股震颤又从心灵翻腾而出,化作一股剧痛,让他的力气急速消散。火枪脱手,八格跪倒在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拇指粗的洞口正飘着青烟,灼焦的皮肉翻卷在外。
八格仆倒在地,意识却还清醒无比,就听得惨呼不断,人体扑地声连连。不过片刻,他这个佐领就死伤殆尽,侥幸活着的人一边开枪开炮,一边连哭带笑,都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欢呼声骤然冲天而起,战场侧面尘土卷扬,地面也震动如雷,那是江西绿营的马队过了河。
八格贴着地面,只能看到狂澜一般的马腿朝红衣兵大阵冲去。此刻他心中也是激昂和快意,杀,把那帮贼子全都杀光!
马腿疾翻,没等靠近红衣兵大阵,却像是陷入了泥潭沼泽,撅蹄跪地,一片混乱。本是单调马腿的视野,人体却如雨点般栽落,瞬间铺满了八格的视线。
在马嘶人嚎中,八格喷出一口热血,再没了呼吸,依旧圆瞪的双眼里填满了不甘,从京城,跋涉数千里而来,他连贼军的面目都没看清……
“等会可得把这些铁丝网都捡回来,收拾一下,能用的尽量再用,一道就是十几两银子呢。”
红衣大阵后方,虎贲军右营指挥使何孟风看着已经倒伏大半的铁丝网防线,心疼地说着。
“上面不是血水就是碎肉,哪有那功夫收拾,咱们后方还有好几千道这东西呢。哟,鞑子还真拼命了,连大将军炮都推过了岸。速报统制,请军属炮翼支援。”
左营指挥使韩再兴举着新配发的双筒望远镜,一边观察敌情一边下着命令。
“鞑子兵今天是吃了什么药了,怎么转了性子?我都以为他们军中也建了天刑社和圣武会。”
何孟风也举起望远镜,一下就看到半里外,数百清兵顶着炮火继续前冲,领头将官挥着战旗,身姿颇为昂扬。还想仔细看看,那将官是不是江西熟人,一发八斤炮弹贯穿敌群,人连着旗顿时没了影,扫兴地咂咂嘴。
鹰扬军在长沙城南,负责主攻长沙城,虎贲军进到长沙城东,却遭到长沙城、北面巴浑岱和东面诺尔布三面夹攻。如此不利地势,虎贲军却悍然不退,引得巴浑岱和诺尔布出兵围攻。现在左营右营合力抵挡诺尔布,前营单独对阵巴浑岱。
长沙城也凑起热闹,搬上去十几位五千到八千斤不等的大将军炮,咚咚打个不停。惹来了赵汉湘这个绝听不得战场上有敌军大炮响声的炮王,派了一个二十斤炮翼转到城东,八门二十斤炮开工,跟长沙城打起了炮战。
长沙城东北面,张应满脸是汗,既是被烈日晒的,也是紧张。虎贲军前营当面枪声更为密集,同时也更混杂。
虎贲军夺占巴浑岱原本的城东大营后,巴浑岱不知是遭了康熙训斥还是怎么,摆出一副不收复大营决不罢休的架势,让陕甘绿营聚起数千换了燧发枪的火枪手,架起上百小炮,隔着一百多步跟虎贲军对射。
即便孟奎将一半的军属十二斤炮和所有飞天炮都支援给张应,那帮清军依旧占着几处高坡,枪炮不停,被打得横尸累累,依旧死战不退。隐见后方还旌旗招展,人马来往不定,显然还有后着。
“铁丝网插好了没?让甲乙两翼做好准备!提醒他们,可别被吓傻了,他们就得靠之前演练的变阵保命!”
眼见一大股烟尘自浏阳河西岸席卷而来,张应更是汗如雨下。
“让南蛮贼人领教领教什么是满洲骑射!冲!”
两千多骑兵沿浏阳河西岸朝南急袭,领军的西安副都统额鲁扯着雄浑嗓门呼号道,得来如雷响应。
这支骑兵不是一般的马队,其中有一千京旗前锋营勇士,还有一千西安旗营精选出来的马甲,个个弓马娴熟,人是强人,马是好马。在额鲁看来,就靠着两千多骑兵,都能直插敌军本营,即便是十万汉人步兵,也难扛住这锐不可当的冲锋。巴浑岱要他冲垮前方那单薄大阵,直插这股敌军后路,他就觉得是牛刀屠鸡。
马队如洪流,即便有炮弹不断轰来,头顶身边还时时有开花弹炸开,可京旗前锋营将士已是两眼血红,西安旗营也是久经战阵之人,两方坐骑都是西北战马,对着炮火也不算敏感,马队冲击之势丝毫未减。
前方半里处,不到两千人的红衣步兵正撤了横阵,缩为奇奇怪怪的四方大阵,四周围出严实一圈,中心却是空空如也。看得额鲁想放声大笑,区区一千多步兵,还想对抗数目占优的马兵,找死么。
三百步,两百步,不过片刻,就要近了敌军大阵,前方却是一片马嘶人呼,冲击之势骤然一滞。
“该死,这东西是哪来的!?”
“这么多铁线网子,我的天爷!”
前方部下惊呼咒骂着,额鲁策马奔上前,看清前方情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第四百零一章 战长沙,争上下,位置最重要
阔地里插着无数铁线编织起来,像是拒马一般的东西。每一道三四丈宽,将近一人高。几小股交缠为一大股,还分布着凸起的铁刺。整面网两端缠在木桩上,深深埋入地。上百骑连人带马撞进了这一片铁线沼泽,正在地上翻滚呻吟。
“这这这……这得花多少银子……”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这是铁线,可不是棉线!一斤就得几十上百文钱,一道怎么也有个几十斤,扯一道回去就够几月饷钱了。看这茫茫大片铁线网子,贼军真是银子多得没处花了么……
额鲁也正眼角直抽,枪声骤起,百多步外,红衣兵轰响了排枪,开花弹也在人马群中密集炸响。
骑兵们纷纷挥刀,想将这铁线斩断。铛铛脆响,却只有少半斩击得逞,代价还是刀刃崩口。这些铁线虽是软铁,却几股交缠,份外坚韧。
最有效的办法是下马拔桩,可当面排枪不断,一道道拔过去,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死多少人。
“驱马冲过去!区区铁线,能挡得什么!?”
眼见马队乱成一团,额鲁暴跳如雷,见着之前被撞断的网子,情急之下,也有了对策。
数十匹马被蒙了眼睛,屁股挨了重重一刀,惊得朝前猛冲,马倒网也倒,正在枪炮中挨打的马队终于有了几条道路。
好不容易冲出铁线沼泽,马队却再没了速度。额鲁只好带着马队侧奔,一边提速一边开弓放箭,可在排枪正面轰击下,马队乱得一塌糊涂。
等到速度终于拉了起来,拨转马头,朝一处方阵冲去时,马队已经拉成数股零零散散的箭头,每股不过二三百人。
“冲进去就是胜利!”
额鲁全身血液燃烧着,再不顾其他,眼前红衣兵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甚至连面目都能看到。他满意地从中见到恐惧,那发着抖的如林刺刀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轰……
马队跟人群猛然相撞,人马嘶嚎声响彻云霄。
人马都英勇无畏的骑兵将方阵冲开无数缺口,可自己也连人带马串到了刺刀上。大半骑兵人虽然无畏,马却惊嘶撅蹄,绝不愿前进一步。刺刀林后,排枪轰鸣,将那踌躇不前的人马打倒。
冲进来了!
少数人,像是额鲁这样马技高超的勇士,居然在人马相撞的瞬间,策马直跃而上,马蹄撩着刺刀尖而过,再踏倒红衣士兵,径直落入那空心大阵中。
蓬蓬枪声不断,额鲁身上彪起数道血水,一头倒栽下地。方阵中的军官们正举着月雷铳,枪口青烟直冒。突入阵中的零星骑兵被一个个点名,那些在马上挥着腰刀梭镖的满洲勇士,只留下愤怒而不甘的咆哮。
方阵之前,失了马速的骑兵形若疯癫,还在绝望地冲击着那道不过四人厚的防线。可迎接他们的不止有刺刀和排枪,粗壮的神臂铳喷出大片霰弹,将逼近的人马轰倒。方阵中也不断有红衣兵被弓箭梭镖击倒,随着后方军官的调度,缺口很快就被堵上。
喧嚣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这股骑兵终于沉寂下来,三四百骑零零星星溃逃而回,红衣兵们也懒得理会,细细搜检着阵前的敌军。在这里他们认真地执行了一人补上一刀的政策,这等凶悍对手,他们也是第一次遇到。
前营丁翼也派了两哨过来支援甲乙两翼,其中就有黄慎。这一战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却觉得如一整天般漫长,每个细节都在震慑着心灵。等到清醒时,才觉自己浑身哆嗦不停。
“哨长,多杀几个人就好了。”
哨中的士长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踩住一个受伤满人的肚子。刺刀顶住那满人的胸口,也不理会那满人哇啦哇啦在说什么,手臂一沉,那满人两眼暴凸,喉头咯咯响个不停,好半天才歪头断气。
黄慎转头,心中拒绝了这建议。战时杀人是不得已而为,可去杀伤兵,即便是满人,他还是不愿。他投笔从戎,可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嗜杀之徒。
正这么想着,眼角却瞟到一堆尸体里,一个装死的满人正搭箭拉弓。心头大跳,下意识地拔枪就射。他可是黄埔讲武学堂第一期的神射手,号称三十步内打落苍蝇翅膀的牛人,这一枪也没丢水平,那满人的额头在枪声中爆开一团红白,当时了账。
“果然是哨长!”
士长嘿嘿笑着跷起大拇指,后背正一身汗的黄慎叹气,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无比可笑。军人是干什么的,就是杀人的。可跟嗜杀之徒不同的是,军人听令而行,为守国而杀人。
鄂鲁所带的这支骑兵覆灭,当面跟前营对射的绿营兵也再难坚持下去。不仅是伤亡惨重,他们的火枪打了几十发后,纷纷出现炸膛或者枪机失效等等问题,没人敢再用下去。
步骑尽皆溃退,还丢了一个副都统,巴浑岱却恍若未觉。继续调兵遣将,准备再攻,却发现当面英华军退却了。
巴浑岱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打退了贼军!
“报告讷尔苏!机不可失!着他领军急进,与我等一同聚歼贼军于城下!”
不仅巴浑岱在高兴,东面诺尔布也正长出一口气,虽然他的猛攻没能奏效,可贼军越奎塘河而来的攻势也被打退,现在两军隔着奎塘河对峙,战线终于稳定下来。
“有康麻子坐镇,这些家伙终于进入角色了。”
英华军后方大营,李肆看着战报,眉头微蹙。虎贲军收缩防线是早就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让巴浑岱产生错觉,以此吸引还在北面铁佛寺打酱油的讷尔苏尽快赶到战场。但今天的战斗,清兵异常顽强,各军伤亡很大。战死三四百人,伤一千多,其中小半都是虎贲军前营抵挡清军骑兵造成的,这还是有铁丝网遮护的情况,若是让清军骑兵直愣愣撞上,不知要损伤多少。
康熙亲至岳州,最大的效果已经显现。他能及时掌握前线战况。凡是畏战和不力之人,马上就砍头,外加他统治天下五十多年的积威,这十多万清军如打了鸡血一般,再不像之前那般畏缩,也不再是几发炮弹和一轮排枪就会溃逃的豆腐渣。
这也让李肆隐隐忧心,这一战打下去,自身到底会有多大伤亡?
“清军死伤十倍于我,还打死了一个副都统,三个参领,三个参将,游击协领以下无数,天王,不必苛求了,打仗哪能无死伤呢?”
范晋对李肆每战都感叹自身伤亡很不理解,你要哪样啊?一天就干掉了近万敌军,死伤只是对方的零头,莫非还想零伤亡?咱们可是三四万人对阵十多万呢。
“好吧,我是作妇人态了,等讷尔苏到位,就传令各部,准备执行计划。”
李肆也自失地一笑,将心思转到了此战最关键的一步上。
“我手握之军乃此战关键,万不得已,不能轻动。”
铁佛寺,多罗平郡王讷尔苏不客气地训斥着巴浑岱派来联络的包衣。
“我与你家主子同为统军大帅,我无节制他之权,他也无权节制我!我要怎么动,得听皇上的,以后别这般直愣愣来给我下命令!”
巴浑岱的包衣一脸是汗地惶恐告退,讷尔苏不屑地哼了一声。
“巴浑岱该是建功心切,难得那老头再上战阵,总把咱们这些后辈当部下看。”
讷尔苏的副手,正黄旗满洲都统巴赛安抚着这个年轻郡王。
“巴浑岱仗着以前当过荆州将军,以为他就是这湖南战场的主帅。就没认真想过,这湖南之战,皇上授了四个将军,却没授一个大将军,为的是什么?是皇上自任了这大将军!一番谋划,可都在皇上自己心中呢。”
讷尔苏年未满三十,之前也没什么军务经验,可他是大贝勒代善之后,八大铁帽子王之一。被康熙点中,领着陕甘马队、陕甘督标火器营和京营汉军旗火器营这支人马,有马有枪有炮,是此战的核心主力,对康熙的谋划自然有更深的领会。
“皇上乃万金之体,自然不会亲上战阵,我们这一军就是最后的底牌。眼下前方兵马还未施出全力,贼军也未显败绩,我们就不能轻动!更何况贼军还有一股正攻常德,难保不会转头东进,直袭岳州圣驾。我们守在长沙战场外,一双眼睛……可是要瞅两处的。”
巴赛也是宗室,讷尔苏和他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可听说贼军已经占了天心阁,长沙城危在旦夕啊。”
巴赛很是担心,最初康熙分遣四将,并未作统一布置。反正康熙就在岳州,直接统领各军,也没必要。可眼下战况胶着,不仅巴赛,讷尔苏这一军之中,想着急进长沙战场的人可不少。
“长沙……贼军想要长沙,早就拿下了,不过是以其作饵而已。皇上也没把长沙看在眼里,鄂伦岱能守就守,不能守正好拿了他的脑袋。”
讷尔苏不屑地冷哼道,贼军拿长沙为棋子,皇上也视长沙为棋子,这番对弈,一般军将可是看不透的。
“那咱们就只能坐等?这般被动,皇上就没更深的谋划么?”
巴赛对战局依旧不怎么理解,讷尔苏摇头,一手指向舆图上的长沙。
“咱们跟贼军,眼下是一个争上下,看谁出尽底牌的局。我们是一张底牌,西面正奔常德去的一股贼军也是一张底牌……”
讷尔苏的手指滑向长沙东南。
“可皇上手里不止我们一张底牌,这里还有一张。”
看着那位置,巴赛眼睛眯了起来,“妙啊,贼军也该是想到了,但偏偏他们却无力照应,谁让他们直愣愣前出到了长沙呢。”
讷尔苏点头:“所以呢,我们这股兵马,真正要打的是西面贼军那股羽林军,皇上料得通透,那股兵马引我不动,必然要转头东进的。”
巴赛心中也有数了:“看似一个棋局,实际是三个棋局套在一起。贼军只要乱了阵脚,三局合一,那就是兵败如山倒啊。”
讷尔苏拿起一个果子,喀嚓啃着,边啃边说:“所以长沙城那里,这般打着就好,长沙城丢了也没什么,到时贼军还不得不为占城,全军入长沙,正好断了他们后路。”
巴赛看向舆图上,长沙之南的那一点,正是衡州。心说这是三局之根,可要是这张底牌没能撼动贼军,那该怎么办呢?
夜色已深,一日恶战,双方都偃旗息鼓,抓紧时间休息。长沙城南,天王大帐里,军将济济一堂,正在开例行军议。
罗堂远一脸阴沉地向李肆作了报告,讷尔苏一军在四五十里外的铁佛寺依旧没什么动静。
范晋轻笑:“那形势就明朗了,讷尔苏等的就是另一张底牌出手。”
李肆哼声道:“康熙老儿还想压在上面,就靠他那点鸡零狗碎?我们的计划是阳谋,羽林军就摆在那里,可能去常德,也可能东进突击岳州,他自然看得到。可他就没认真考虑过,他的那张底牌到底可不可靠。”
他看向尚俊,尚俊点头:“已经布置好了……”
见尚俊欲言又止,罗堂远似乎也还有话说,李肆皱眉,难道有什么变故?
两个情报头目对视一眼,最终是罗堂远开口,“天王,盘大姑……还在衡州。”
李肆一怔,接着脸色也阴沉下来。
“龙高山,去把那不听话的婆娘抓回来!”
接着李肆怒了,之前他从衡州出发时,就吩咐过盘金铃,让她尽快回广州去,当时她拖了一阵子。康熙到达岳州后,他又催了一次,她可是答应得好好的。之后他就一直忙于战事,没再关心,却没想到,那傻女人还杵在那!
“探子报说已有清兵哨探出现在衡州东面,就不知是不是来得及……”
罗堂远两眼盯地,心说盘大姑,我跟尚俊也只能替你瞒到现在了,到时你可别卖了我们啊。
“龙高山,你带禁卫营去!”
李肆恶狠狠地扫视罗尚二人,两人噤若寒蝉,都知道盘大姑和他们的约定肯定是露馅了。
“天王,怎么能动禁卫营!?到时你的安全怎么办?”
龙高山不满,没了禁卫营,万一当面出现什么情况,李肆还靠什么来保证安全?
“盘金铃……是个蠢女人!但再怎么蠢,她也是我的女人!”
李肆咬牙切齿地说着,从郴州到衡州这一线,就只有少量内卫和当地民勇在把守。只是要守住城池,挫败康熙断他后路的企图,该是没有问题,可要保护某个特定人物的安全,光靠这些人是不行的。
“可我不会为了我的女人,坏了这一场战局,让将士们白白牺牲,所以我只能让禁卫营去!”
他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宣告对盘金铃的所有权,不少人都一脸恍然,暗道传闻终于被李肆亲口验证,可他们都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见。
“有什么好担心的?除了禁卫营,就没人保护我了?这三万大军,不都是我的禁卫么?”
见龙高山还一脸犹豫,李肆这么说着,帐中军将心中一热,都朝龙高山竖起中指,感情只有你能保护天王,把咱们当空气了?
见到格桑顿珠那康巴汉子也在朝他比中指,龙高山怒目而视,格桑顿珠赶紧将手指含进嘴里,还一伸一缩的,对上这瑶家汉子,他可也是犯憷……
“盘大姑是活菩萨,怎么可能出事。”
格桑顿珠这么想着,不止是他,众人都这么想着。
第四百零二章 战长沙,捅了什么马蜂窝
“这……这怎么可以!?”
衡州来雁塔西面,大帐林立,正是英华军临时设置的后方医院。一片被栅栏隔绝开,还有内卫持枪把守的大帐里,李顺内心如此狂呼着。他正面朝下趴在床上,被人揭了裤子,查看着屁股上的伤势。
病床很软,李顺这辈子都没睡过这样舒服的床铺,身上套着的浅蓝褂子很洁净,布料柔和无比,也是李顺这辈子没穿过的。但他却像是躺在刀床上一般难受,一只手正在他屁股上点着,那纤纤手指落下,就如烙铁烧灼着他的心口。
“军医处置得还算利落,伤口深处没化脓,可医护换药不麻利,表皮有溃疡,不是伤口没清洗干净,就是有灰酒纯度不够。”
低哑嗓音带点颤音,就觉一直颤进了心底。缕缕香气自身后传来,李顺真是羞惭欲死。虽说之前帮他换药的也是女人,可都是三四十岁的大嫂,像身后这位二十出头,身材高挑,貌若天仙的姑娘,居然也点着他的屁股,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是,大姑说得是!有灰酒是南海千精堂的,该没问题。还是新招医护太多,没训到位,老儿一定多加督促!”
一个绿袍官员惶恐地点着脑袋,这是医卫署派驻军中的医正,负责管理后方医院。一大把年纪了,在盘金铃面前,却是惶恐不安之极。
素青长衫掠过,李顺浑身是汗地软在床上,眼角瞅到那窈窕身影走向邻床,却又有了精神。王游击,该你遭罪了吧。
“这……这如何使得!?”
王磐惊恐地抓住裤腰带,看着眼前的仙女,一张老脸红得如煮透了的龙虾。
“我是大夫,你是病人,有什么忌讳的。”
盘金铃淡淡说着,修长手指一挑,护在她身边的两个大汉上前,一人扯一裤腿,就将王磐的外裤拔了下来。王磐一把抓住内裤,心说好险……
“分开!怎么像个娘们!呃,大姑,咱不是故意的……”
见王磐还夹着腿,大汉呵斥着,然后又为自己失言而挠头。盘金铃却是不在意,径直低头查看王磐大腿上的伤口。
此刻王磐确实比李顺还难受,畏缩着身子,闭着眼睛,使劲捂着裤裆。等盘金铃嗯了一声,点头起身离去,整个人才像是被抽走了脊骨一般软倒在床上。
转了一圈,盘金铃跟医正交代好后,出帐离去,大帐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出气声。
“你们可真是命好,遇到了盘大姑……”
医正不无酸意地对这些俘虏伤员嘀咕道。
“英慈院的盘大姑!那不就是活菩萨吗?天爷,真不知我祖上几辈子修来这福!”
王磐失声道,当年韶州之战,江西绿营有不少人都是在广州英慈院得了救治,盘大姑的善名就此传开。他的一个交好哥们是江西提标中营游击,韶州之战也中了一枪,被盘大姑的女徒弟亲手救治,也被盘大姑细心检视过,现在可是活蹦乱跳,说起盘大姑,就如再生父母一般。“还真有这样的仙女啊,该是观音菩萨派下凡来就苦救难的弟子吧。”
李顺是这么想的,他虔诚地朝还立在门外跟人交谈的那抹倩影合掌祷告。
“清兵从东面过来了?伤员开始转移了吗?”
盘金铃的低呼引起帐中众人的注意。
“依着大姑之前的交代,都已经动手了,大姑还是赶紧入城吧,这里已是危险之地。”
正朝她点头哈腰的是谢定北,这位湖南招讨使此刻心中就一个念头,姑奶奶您可快进城里吧,您要是出了什么事,不等天王处置我,一国上下还不知多少人要来活剥我呢。
“徐主祭他们呢,还有这些人怎么处置?谢招讨,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可我也要亲眼见到他们开始动。”
盘金铃可见惯了谢定北这作派,他们这些官员满脑子就只想着她的安全。
“徐主祭正在找,该就是在正修着的天庙附近,这些人……”
谢定北看了看这片俘虏营,面露难色。
“衡州城池太小,把这些人搬进去,又不好管,又要占了其他人的地方。”
听到这话,帐篷里诸人顿时一片惊恐,虽说之前对他们挺和气的,可朝廷又打了过来,贼军怎么也不可能再护着他们,而要处置他们,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
李顺叹了一声,觉得这几天已经享够了福,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除了挂念家里人,竟是这辈子里最舒坦的几日,就这般死了,也是值了。
“就丢在外面?那怎行?这些人都是枪伤,没人照管换药,天气这么热,伤口发了脓,那可保不住命。”
盘金铃这么说着,帐中诸人心中大喜,同时又无比震撼,他们可是清兵,是俘虏啊!
“可事态紧急,只能先照顾咱们自家人了,这些人,就丢给清兵他们自己处置吧。”
谢定北心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姑奶奶,就为了你,这些俘虏咱们送还清兵,这样行了吧。
“就算要还,也得等治好了他们,现在他们就是我的病人。再说这里还有不少咱们军中的重伤员,他们可动弹不得。医院周边不是立好了遮护么?你的民勇呢,难道不能守住这里?”
盘金铃很坚决,战地医院落脚处就是她花钱买下,备着建英慈院的地盘,论理她是战地医院的主人。她要怎么安排,英华官员都没处说理,当然,也没人敢跟她说理。
帐篷里,李顺王磐等伤员听到盘金铃不放他们,竟然都松了口气。
“民……民勇也就守守城池,此处离城池可有十多里地啊。”
谢定北一身是汗,他手下是有一千多民勇,算上遮护运输线的一营内卫,也就两千多人。守城没问题,要守城外之地,既没心气也没力气。
正急得没办法,蓬蓬枪声从东面传来,谢定北一张脸顿时煞白。
“快!快回码头去!巡河的内卫在睡大觉么?鞑子兵都打上门了!”
合江套附近,数十条大小船只转过河湾,正由北向南蜂拥扑来,南面几条快蛟船一边转舵,一边放着枪。一条船上,顺风急递东主黄斐手里挥着一致短铳,朝左右船只招呼着。
“喂喂,你们去干嘛!”
接着他跳脚不已,两条船正朝河西来雁塔方向驶去。
“东主,盘大姑还在医院那!”
“城丢了都没啥,盘主祭和徐主祭可不能出事!”
那两条船的船头高声回应道。
“这些入了教的王八羔子,我可是东主呢!什么,盘大姑还在医院,这怎么行!开过去开过去,弹药?这时候还管这个干嘛!”
黄斐恨得牙痒痒,可听到盘大姑还在城外,也没再犹豫,招呼着手下把船开过去。更南方向,十多条船也已经群聚而来,那是巡河内卫。
“别跟他们缠斗,从来雁塔北面上岸,先占住一地,侯着军门赶到!”
见到敌军逼近,北面船上,一个清将下了命令,如果虎贲军右营指挥使何孟风在这,一定会呲目以对,此人正是原任广州军标中营参将王华。前年广州青浦之乱,王华将何孟风等一帮军标兵头引入将军府诱杀,何孟风差点死在此人刀下。
“表哥,呃,参戎,咱们为什么不退到河东去?万一贼军出城,我们这千把人可挡不住。”
王华的表弟,江西提标后营游击展文达皱眉问道。
“这里没什么贼军,全都是些民勇,能在城头上放枪就算有胆气的了,怎可能还敢跟官兵在野地对战!?”
王华不屑地说着,南面那十多条船也如他所说那般,没胆子靠近,就在半里外河段打着转。
就算民勇敢战,王华也下了决心,要在河西站稳脚跟,以迎他现在的上司,广东提督张文焕所带大队。而在张文焕后面,还有领着江西绿营的讨逆将军延信。身为一军前锋,不拿到点战绩,他再没办法扭转自己的苦楚前路。
两广已被贼军吞占,可广东提督张文焕却还没换官职,领着广东提标、潮洲镇等处人马,从广东退到福建,在汀州一带孤苦伶仃地守了一年多。为配合此次湖南决战,他们又从福建转兵江西,纳入讨逆将军延信麾下,与江西绿营合兵,要攻衡州,断贼军后路。
王华现在的军职是广东惠州协参将,想到这个职务,他就一肚子气。先不说惠州早不在朝廷治下,就说原本领协的都该是副将,兵部根本就是无处安插他们这些广东败将,随便给他划拉了个官职。
一些败出广东的绿营官佐寻着门路揭掉了身上的“广东”标签,可也不一定是好事,比如转任湖南提督的何腾林,就因为丢掉天心阁被砍了脑袋。但贴着这个标签,这辈子就再无希望。谁让朝廷还总要绷着面子,让广东还留在治下版图里?
不过说起来,广东确实还在朝廷治下,因为广东南雄府没被贼军占住。也正是靠着这一府,朝廷还能“理直气壮”地留着广东巡抚、广东提督等官职。
蓬蓬枪声将王华的飘飞思绪击碎,那是……排枪!
“参戎!大批民勇堵在道上放枪,怎么也打不退!还越聚越多!”
部下惶急来报,王华心头生恼,民勇都打不退,以后还怎么跟贼军对战?
“攻!急攻!皇上能砍湖南提督的头,我也能砍你们这些小兵的头!”
王华厉声呵斥着,展文达跟一帮千把面面相觑,无奈地亲自督军冲击。
“掩护徐主祭!还有盘大姑!”
“牌位,天庙的牌位还没运走!”
来雁塔西北面,道旁立着大堆脚手架,依稀能看到一座穹顶建筑粗粗成型。上百该是搭棚匠和砖瓦匠的汉子,身上满是灰泥,却端着火枪,跟远处清兵对轰。
“掩啥护啥,径直打退了就好!”
“鞑子兵都是孬货,怕他们个鸟!?”
“使劲打!枪子枪药我顺风急递包了!”
“会打枪的找我佛山老古行拿!我们的枪比不上佛山制造局的,可枪管是局镗!”
打着打着,人越来越多,除了这帮修房子的,接着就是河上行船的,还有穿着医院号褂的杂工。商号也都聚了过来,开始派发枪支弹药。当谢定北带着手下内卫民勇赶到时,天庙附近的道路两侧,已经聚起上千民众,枪声如雨,隐约能看到正朝北奔逃的绿营兵背影。
“这……这真是军民一条心,合力战鞑清啊!”
被民众们的欢呼声裹着,谢定北也笑得乐不可支,他忽然觉得,盘金铃在这衡州,不仅不是拖累,甚至还是一桩绝大助力。
“赶紧把伤员抬进城里,让盘大姑进城去医治!”
接着他对部下这般交代,助力是助力,可绝对不能让盘金铃还呆在城外。
城里药局,盘金铃跟自己的徒弟比划不停。
“我不想让他担心,但我也不想袖手旁观,这不是故意为难他。他肯定会生气,可有些事情,就是必须得去做,因为他给了我这样的能力,要怪就怪他自己好了。”
贺默娘抿唇,认真点头。
“天王要真的责罚师傅,我就代师傅受罚!”
不知想到了什么,盘金铃脸颊微微一红。正要比划什么,从城东江面传来巨大的嘈杂声,转头看去,却是密集的船帆从南面而来,还有若干面旗帜在桅杆上招展,旗上是纷杂字迹,写着类似“卫教护道”一类的口号。
“好像……好像不是责罚那么简单的事了。”
看着这番景象,盘金铃低低呻吟了一声,事情好像有些变样了……
船帆如云,人潮涌动,清兵自江西侧击衡州的消息早就传开,南面郴州,西面永州,英华控制下的湖南地界,涌来无数“义勇军”,让他们群聚而来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盘金铃。
英慈院治伤,天主教安葬,早前无数湖南民勇受恩于盘金铃,听说盘大姑被清兵围在了衡州,都纷纷赶来。原本没那个胆子跟朝廷对抗,就指望求求情,可他们一来,湖南招讨使谢定北哪肯放过,薪饷一洒,枪一发,麾下民勇规模急速膨胀。
不仅是湖南民勇,向前线输送补给的英华工商更是红了眼。工商东主为补给线被截而跳脚,一般工人伙计,也念着盘金铃的善名,纷纷拿起枪,既是保卫自己饭碗,也是守护心中圣人。
到了第二天,王华所部这一千多清兵竟被四五千人围着,枪子小炮打得头都抬不起来。不是这些“义勇军”胆气不足,指挥不畅,这帮清兵早就被淹了。
王华在粗粗挖成的壕沟里抱头高叫:“急报大帅和张军门!贼军大队已至,我等正与十倍之敌死战,求请速发援兵!”
他一边叫一边想,这衡州到底有什么古怪,自己真有些像捅了马蜂窝的熊瞎子……
第四百零三章 战长沙,这已不是他一人之战
王华不是捅了马蜂窝,而是点着了一枚特大号的开花弹。两天后,当张文焕带着五千广东兵到达时,王华已经退到河东,正疯狂地挖着沟。对岸聚起上万民勇,数百条船堵住了江面,船上全是持枪民勇,虎视眈眈地“围观”着河东清兵。
五千清兵到来,也没吓退这帮“义勇军”。驻守郴州永州的蓝衣内卫到了一千多,驻守湘潭的教导营红衣兵也到了一千多,再加上一千多禁卫黑衣兵。以及虎贲军参军,军令厅湖南安抚使杨俊礼从“义勇军”里选拔出来的三千多民勇,不算那上万义勇军,衡州就已有七八千战兵,一眼望去,衡州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大军营。
张文焕本还存着跟王华一般的心思,想着在河东站住脚,等候延信大军赶到。可下午谢定北带着大队人马渡江,直逼他们仓促而就的营寨,张文焕很理智地转进了,缩到东北三十里外的望山扎营。虽说对方大多是民勇,张文焕却很清楚,自己这边,不管是士气、战技还是装备,都比不过人家。
“金铃,天王真生气了,还当场骂你是……”
见到盘金铃,龙高山一脸幽怨地说着。
“蠢女人是吧,还知道你是来抓我的,我已经收拾好了。”
盘金铃带着贺默娘,一人提起一个小包裹,眼巴巴地看着龙高山,就等着他来押人。
对着那双明亮透心的眼瞳,龙高山无奈地摊手:“那不可能,天王是让我送你回广东。”
瞧盘金铃一脸期盼,自然是希望李肆把她“抓”到身边去。原本李肆在大帐里也是这么说的,可后来觉得自己身边更不是安全之地,所以特意交代,要龙高山把盘金铃“押”回广东。
盘金铃摇头:“不让我去,我也不回!万一……没我怎么行!”
那眼瞳里漾着隐隐泪光,龙高山心口一热,他知道了,为什么盘金铃要坚持留在衡州。
他哑着嗓子强笑道:“天王怎么可能出事?”
盘金铃摇头:“怎么可能?他额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广州百花楼、清远薛园又是怎么回事?他都写好遗书,作好了准备,我为什么不能备着那万一?”
她转过身,不让龙高山看到已经挂在眼角的泪痕。那所谓的“万一”,说的自然是李肆受伤甚至……
“他什么都好,就这一条惹人厌,为什么死命要将我……将我们推开,总顾着自己去遮风挡雨?我们能做的,我们也该做的,你看……”
盘金铃想的还不止如此,她指向窗外,无数民人背着枪来来往往,他们脸上既是兴奋,也是凛然。
“他们是为我而来的吗?是,但也不是,真正让他们聚在一起,拿起枪抵挡清兵的,不就是他吗?是他造出了我盘金铃,是他创了这英华国,现在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在为自己而战,为未来而战。”
盘金铃的话语充盈着一股虔诚而纯粹的热烈。
“这国已经不只是他的国,他已经让很多人开始觉得这是他们的国。他,也不只属于他自己,他还紧紧连着我……我们。”
盘金铃的侧面映在光下,有如天庙中那慈爱却又肃穆的女娲一般,让龙高山也看得痴了。
“我……我会跟天王说清楚的……”
他被说服了,盘金铃的话正是他的心声,他满心想的也是守在李肆身边,跟着李肆一同,去直面那位原本有着无上威严,正挟半国之力而下的满人君王。
“盘大姑在这里!?怪不得一下涌来这么多人呢,该死,她可是尊活菩萨!动到了她,怕不惹来十万人!大帅,咱们也算是逼住了贼军粮道,就与贼军在此对峙,坐看前方战事如何?”
望山营寨,得知了衡州这番热闹的由来,几乎所有广东和江西军将都泄了气。众人看向王华,王华看向张文焕,张文焕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延信建言。
“盘大姑?何方妖女!?尔等是受了什么蛊惑,竟然被一个妖女吓软了手脚!?”
延信高声骂道,他本是湖南主将,现在被康熙一脚踹到江西,沦为战场配角。领着六千广东残兵,七千江西绿营,负责截断贼军粮道。本就极端不爽,听到部下竟然以这般荒唐理由推脱不前,顿时就怒发冲辫。
“提督的脑袋都掉了,尔等得一个畏敌不前,这罪名够不够砍你们的脑袋!?”
盘大姑是什么,有三头六臂?会口吐三昧真火!?
“此女是英慈院院主,在广东颇有善名,很多人都受过她的恩惠。”
江西巡抚佟国勷兼理提督事,是延信这一路大军的副帅。他略知情形,委婉地劝着延信谨慎行事。当然,他可不好说,自己很多部下都受过她的恩惠,这可是给自己栽一个通敌的帽子。
“是么?这么说……”
延信转起眼珠,他对此事有另一番理解。
“是,探子得知,确实是有江西兵被关在里面,只是这般行事,会不会……嗻!下官这就去安排!”
夜里,延信对张文焕面授机宜,张文焕略微迟疑,但延信两眼一瞪,他赶紧打千领命。
“军门,这可是要生变的啊!是……是……军门说得是,标下这就去安排。”
王华听了张文焕的交代,一脸骇然。可张文焕冷哼一声,王华满脑子转的就是前程和头颅,赶紧咬牙应下。
“表哥,咱们不能做这事!我这条命可是盘大姑救下的!即便不念恩,也要顾及军中心气,真抓了盘大姑,军中一定生变!”
“恩,恩有什么用?我表哥我为了你,都成这般模样了!不止为我的前程,为大家的性命,也只好牺牲盘大姑了,到时我会向军门和大帅求情,不让盘大姑吃苦头。好了好了,你不做,我找别人去!”
展文达听了王华的交代,苦口婆心地劝着,可王华却是无比坚决。
“表哥,为了大家的性命,也只好牺牲你了……”
见得王华离去,展文达低低自语道。
一处普通军帐里,展文达低声唤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
里面一人应道:“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
展文达进了军帐,借着暗淡马灯的光色,左手食指弯曲,其他四指直伸,贴在胸口,朝帐里那个普通兵丁鞠躬,对方同样还礼。
“点香,过岗,吃光席。”
那兵丁淡淡说着,气度已不再是普通一兵。
“火头在西,揣票子的上路了。”
展文达生涩地应着,那兵丁目光精光一闪,冷笑道:“好胆!”
夜色还深,来雁塔西北,医院的俘虏区里,一人潜入一座大帐。
“王游击……”
“谁?卢胖子?你怎么也……你家游击呢?”
那人轻声唤着,王磐迷迷糊糊醒了,瞧见来人是熟识的赣州镇标中军游击门下家人。那卢胖子附耳过来,嘀咕一阵,王磐两眼圆瞪,睡意全消。
“我家老爷就是知了王老爷在此,才让我混入营中联系。王参戎带人守在外面,只要你设法引那盘大姑现身,自有人动手。张军门已经许了王参戎一个副将,王老爷你,也有个参将衔等着。”
那卢胖子猥琐地笑着,王磐张口结舌,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心中正有一仙一魔在激烈对决。
“为何要这般?”
王磐艰辛地问。
“那叫盘大姑的妖女,不是颇得伪国人心么?据说还是那李肆的女人,只要擒到手中,黑狗血上头,破了她的妖法,再将她当众焚了,伪国人心自然大溃,那李肆也必定惊慌失措,再无力与皇上为敌。王老爷,这可是泼天大功一件啊!你我可绝不能错过!”
卢胖子两手凭空掐着,似乎正掐在那“妖女”的脖颈上,一张脸也扭曲起来,正到狰狞时,嘣的一声,他脸肉僵住,两眼翻白,直直仆倒在地。
王磐眼珠子差点瞪裂,就见一张面孔从卢胖子背后显现,手里还举着板凳,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是他的邻床病友,陕西小伙李顺。
“来……来人啊!”
王磐脑子一个激灵,扯起嗓子就喊了起来。
“有奸细!”
随着他这一声呼号,当夜,潜入医院的十多名清军细作无一人逃脱,守在江岸边的王华等人见着医院方向人声鼎沸,火把如星点,就知事泄,仓皇渡江而逃。
王华正满心忐忑,不知该如何向张文焕交代,却见自家大营也灯火通明,一片嘈杂。进到张文焕大帐,延信、佟国勷和张文焕都在,展文达等营中数十位游击都司守备也在,正一脸涨红地争执着什么。
“是谁传的谣言!?说要点十杀一,是谁!?”
延信气得跳脚,营中正传着这样的流言,说他们偷袭衡州未得手,他这个大帅要点十杀一,督促众人再攻衡州。
他的确有这个心,可他有这个胆么?他又不是孙武再世,有这般能耐。
“既是谣言,就请大帅出面安抚,以免军心继续乱下去。”
张文焕无奈地说着,佟国勷也点头,安定军心为先。
“安抚!?你们这帮绿营,打仗怠懈不前,还要本帅向你们这帮汉……低头?”
延信恼怒地骂着,“汉狗”两字差点就喷了出来,若是手上有一千旗营,若是自家有大威严,这点十杀一之令,他还真有心丢出来。
“王参将,你的事办妥了?”
见王华一身湿漉漉地立着,延信怒声问道。
“标下……标下无能!”
王华咬牙叩拜,一颗心如铅石般坠落。
“拉出去,砍了!”
延信手臂一挥,一群戈什哈扑上来,将王华拖出了帐外。
“大帅!刀下留人!”
展文达跪下了,却见其他人无动于衷,心中大急,同时也是怨恨。表哥,劝你你不听,非要接那差事,现在除了我这个表弟,竟是无人肯替你说话,这可怎么办!?
帐外就听啊地一声惨叫,转瞬戈什哈就提着王华的脑袋进帐交差,脖颈处的端口还喷着血水,一张狰狞面孔上写满不甘和懊悔。
“这个……也砍了!”
延信杀起了瘾,对展文达这个当场顶撞的小游击不屑一顾,要再出心头恶气。
“大帅,刀下留人!”
哗啦啦,这下帐中一帮官佐全跪下了。
“全砍了!”
延信顿时七窍生烟,真是反了啊,先是要他向绿营兵低头,现在又拦着他行军法,他可是正蓝旗满洲都统、讨逆将军!这些绿营军将,真是拿他当兔子欺负呢。
“大帅,可使不得!”
佟国勷和张文焕都不得不跪下了,砍一个人立威也就够了,现在是存心要把这一万多人激反吗?
呛啷,暴跳如雷的延信拔刀出鞘,朝展文达奔去,就要亲手了结他,帐外忽然掀起一阵如潮呼喝。
“大……大帅!兵丁真……真反了!”
戈什哈冲进来高声喊着。
“你们这些混蛋,还不赶紧去弹压!”
延信生生压住自己的刀,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管文达等人一阵对视,其间有若干人本还犹豫彷徨,但在此刻,也终于沉静下来。
“得令,大帅……”
众人起身,展文达看了看自己表哥的头颅,咬牙应道。
帐外杀声震天,延信、佟国勷和张文焕惊得招呼起亲兵,将自己团团围住。
就见管文达等人默默出了大帐,无数兵丁从他们身旁掠过,他们却置若罔闻。
“留他们一命,天王肯定还有用。”
管文达的声音回荡在大帐里,三人如雷轰顶。反乱兵丁冲上来,瞬间将数十亲兵砍杀殆尽,他们也恍若未觉。
七月初九,延信军被天地会所造兵乱瓦解,展文达等江西广东军将领着一万绿营向衡州杨俊礼、谢定北投诚。讨逆将军延信,江西巡抚兼提督佟国勷,广东提督张文焕,三人一并被擒。
“这婆娘!真得好好地……”
长沙城南大帐,得报喜讯的李肆一巴掌拍在书案上。
“犒劳她!”
喜悦、愤怒和担忧交织在一起,李肆心绪无比复杂。
虽说天地会在广东江西绿营中渗透颇深,连大多基层官佐都是会员,此番瓦解延信大军,全靠天地会运作。可没盘金铃在衡州,这场兵乱还没这般容易煽动起来。江西广东绿营兵一方面要跟熟知的盘菩萨为敌,良心受责,一方面被谣言中延信的狠辣所逼,愚忠动摇,两相夹磨。再有天地会和基层官佐领头,这反乱如洪水泻闸,格外顺利。
“还是早点娶回家供着吧,我宠出来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李肆这般感慨道。
第四百零四章 长沙之战,我悟了,你呢
“急递、船行和车马行的东主不愿被鞑子兵断了商路,他们业下全是汉子,东主买枪买药,还保抚恤,自是都动了起来。三万大军在前线,后方运送补给的怕不下十万民夫,鞑子兵在衡州一卡,几天就聚了上万人枪……”
“盘大姑那边跟商人不同,英慈院的杂工,天庙搭棚行和砖瓦行,都入了天主教。徐主祭也在衡州,一声招呼,都拿起了枪,也有好几千人。”
“大家劲头都很足,跟过节似的,可杨参军和谢招讨却是吓坏了,一下聚出这么多人,都是以前的老百姓,万一有鞑子细作暗中使坏,引发混乱,可就不好办。那股鞑子兵投降后,杨参军就找到各家东主,还有徐主祭那,让他们赶紧把火枪收上来,转卖给军中。”
“教民那边有徐主祭和盘大姑出面,收枪没问题,可商人那边就有些意见,他们觉得湖南还不安宁,没火枪防身很麻烦,该是都去找了工商总会请愿。”
长沙城南,天王大帐,零星炮声仍在回荡,李肆正听着龙高山的汇报,心思没在战场上。湖南安抚使杨俊礼、工商总会韩玉阶和尚书厅李朱绶同时发来急报,说的都是民人在衡州自备枪炮,参与战斗这事。
杨俊礼和李朱绶都担心火枪如此外流,会影响治下安宁。李朱绶更从国治的角度,力主尽快颁行禁令,禁绝民人持有火枪。而韩玉阶却说,湖南还是战场,工商进入湖南,安全没有保障。朝廷内卫也只在永州和郴州铺开,其他地方照顾不到,自备军械是工商迫不得已。
韩玉阶还直接说,早前佛山制造局外购枪管机件,催生了民间枪坊产业,吸聚工匠上万。可现在佛山制造局自造枪管机件,他们的日子就难过了,正迫切需要另开生路。允许民人持枪,这股产业也能向朝廷贡献税银。
现在英华对民人持枪还没明确政策,衡州民人自发而战,以李朱绶为代表的英华朝廷,以韩玉阶为代表的英华工商,都从自己的角度在看这事。
“上下同欲者胜,上下同利者又会如何呢?”
李肆如此感慨着,他看这事的角度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方面对盘金铃暗有歉疚,一方面也是隐隐自得。
民心,英华治下的民心,终于被他搅动起来。军事上,他养精兵,政务上,他抓精英,想的都是不以暴力瓦解华夏传统的社会秩序,而是以自由流动的工商,带动自由流动的思想,一步步融汇社会各个阶层,让这个秩序自发演进。
所以他向来不指望民人自己站出来,为英华而战。打仗,就靠职业军人去打,民人老实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样就可以了。什么民族精神,什么国家观念,得等这个国的硬件完备之后,才能一步步渗入人心。
可衡州的事情让李肆明白,这个进程并不漫长,正如龙高山转述盘金铃所说的话那般,这个国,对很多民人来说,已经是他们的国。这个国给他们人生所带来的改变,让他们心中所怀的希望,已经让他们觉得,值得冒着风险,付出代价,来为这个国而战。
虽然直接的推动力是盘金铃、天主教和工商,但催生这些推动力的土壤却是英华这一国。想及此处,李肆心中豁然开朗。
二十个月以前,广州青浦,他和段宏时等人商量立国檄文的时候,都觉得民心不可用,只能争取民人中立。为此没有去提“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当然,现在也不是时机,但李肆忽然觉得,自己治下的民心,却是已经能用了。
龙高山看着沉吟的李肆,心中也正翻腾不定。原本他被盘石玉介绍而来时,还只是将李肆当作一个豪杰人物,觉得他小小年纪,就做出一番事业,还跟他所憎恨的清廷为敌,为守护这样的人而死,也算是值了。
这心思不过是一场交易,当初在百花楼为李肆舍命挡箭,也是这么想的。可随着时间推移,英华立国后,龙高山视自己职责为一场交易的心理越来越淡,他开始觉得,这是一项值得付出自己性命的任务。
他在衡州所见的民人,不像那些感佩英雄的追随者那般英勇无畏。在他看来,那些人都很胆怯,不聚在一起就不敢行动,所谓的行动也就是放枪而已,几乎就跟清兵一个德性。
但让他震动的是,这些人的来历五花八门,各行各业各族都有,很多人都言语不通。这些人也是自发而战,没有官长挥着腰刀在后面督促,也没人给他们赏银。
在他们背后,有盘金铃、徐灵胎、杨俊礼和谢定北,也有众多工商主,看起来大家都是在为英慈院的恩义,天庙的信仰和自己的饭碗而战,可透过他们,“英”这一个原本觉得有些别扭的国名,却那般清晰,那么实在,有如一头无形巨兽,正顶天立地。跟清军对射的义勇军,站在他们身后喝彩加油的一般民人,就像是这巨兽的呼吸,气势无比磅礴。
在这头巨兽之后,李肆的身影无比巍峨,枪火、热血和欢呼,有如构成李肆身影的点点光晕。龙高山无比自豪,他自己也是这样一点光晕。而现在细想,竟有一股深深悸动,他已觉守卫李肆,更是一桩神圣的使命。
“既然局面变了,这一战,我们就得开新的一局,召集如下人等……”
李肆忽然一拍书案,打断了龙高山的思绪,看来是又有了新的盘算。
“这一局叫连环局,是黄龙士所衍……”
岳州,銮驾行在,康熙正跟随军效力的南书房布衣当值方苞对弈,见方苞这一局颇为奇特,康熙好奇询问,方苞如此回答,顿时让康熙脸色阴沉下来。
“灵皋啊,你说这战局,又是怎么一番衍化呢?”
方苞才学超绝,很为康熙看重,对他也算客气,也没责骂,就只淡淡问道。
“草民不懂兵事,岂敢妄言……”
方苞赶紧推脱,二十多万大军对决,他一个书生,能说什么?
康熙却不理会,挥手催促,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衡州小挫,该是军心溃乱,皇上志坚,军中官佐却未下足心力晓谕,遭贼人寻隙而入。所以这军心之事,该是此战首要。”
康熙一巴掌拍上了棋盘,神色有些激动:“说得好!就是军心!”
方苞虽不懂兵事,却是一眼看穿了眼下战局的关键,军心!延信所部倒戈,三位大员被执,就是大清朝廷的威严,他康熙的恩义没能透彻而下。当年平三藩,各地文武也纷纷向吴三桂投诚,那时大清才坐稳江山,他康熙也登位不久,还是个小毛头,自然压不住人心。
可现在大清得华夏七十多年了,他康熙也坐了五十六年的江山,居然还有上万绿营,连官带兵,成建制地倒戈,这人心就败坏得实在太离谱。前日康熙得报时,还不敢相信,几番查证,才确认了此事。
康熙不恼,不伤心,依旧稳着心态,反正李肆带给他的噩耗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桩,但他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亲临前线,这军心都还镇不住!?
见康熙眼神有些晕迷,方苞轻咳一声,补充道:“广东绿营该是早被贼人渗透,加之长期客居外乡,家人都在贼人治下,这般溃决,也不出奇。”
典型的马后炮,广东绿营是这样,可江西绿营呢?为何江西绿营也跟着反乱了?据说反乱主谋展文达还是江西提标游击,这怎么解释!?
康熙越想越憋闷,就觉胸口如猛火烧灼,视线也有些模糊,对面方苞的脸也有些模糊了,竟像是在笑,带着一丝怜悯,一丝嘲讽。康熙剧烈咳嗽,憎恶地挥着袖子,让方苞退下。
“皇上!”
赵弘灿又来了,带着那股康熙再熟悉不过的惶恐。
“等等……”
康熙喝了口茶,出了口长气,双手支着膝盖,作足了准备,这才点头。
“贼军自广东南雄府进袭江西!南雄府、南安府城破!赣州府……”
赵弘灿叩拜在地,瞧着康熙面目渐渐铁青,竟不敢再说下去。
“说!说——!”
轰的一声,康熙高声吼着,一巴掌将书案上的棋盘拍得棋子纷飞。
“是是!赣州协副将贝铭基起兵反乱!迎贼入了赣州!”
赵弘灿一口气说完,脑袋杵在地上,再不敢动弹半分。
“呵呵……江西,果然是好地方啊,江西……”
康熙压住喉腔中一股热意,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江西人全都该死!当年三藩作乱,江西总兵金声恒就先跳了出来。
不,不止是江西人,绿营都该死!果如我言,汉人就是不可信!
康熙心中叫着。
“皇上!贼军羽林军弃了常德,直奔岳州而来,前锋已占益阳!”
领侍卫内大臣,銮仪卫掌卫事内大臣马尔赛冲了进来,满脸惶恐地说着。
坏消息总是接踵而来,先是去断贼军后路的底牌被灭,再是贼军直入江西。而贼军那股精锐,虽早已料定会专攻岳州,可这般局势下,真正左支右绌的,却成了自己。
“贼军想必是要自益阳泛舟,直攻岳州,求请皇上移驾北归!”
也顾不得康熙的脸色正难看得无以复加,马尔赛喊道。
“北归!朕要北归,这天下就要从朕手中滑落了!”
康熙正想着汉人的人心不稳,听到马尔赛的建议,更是怒意勃发。
“銮驾向南!朕要督着大军,将那李肆当面击灭!”
想通了什么,康熙猛然起身,沉喝出声,双目喷着精光,让马尔赛浑身发软。
第四百零五章 战长沙,康熙来了
“原江西赣州协副将贝铭基率帐下官佐,并赣州同知、赣县通判等员,恭迎王师!”
江西赣州府城南门,上百文武官员跪伏在地,黄冈营指挥使杨堂诚看着这些剪了辫子,穿着临时赶制的前明官服的官员,心中无比郁闷。
“这帮狡猾的家伙,真能见风使舵……”
杨堂诚暗暗骂道,可戏码还是得演,不得不上前来搀起众人,大赞一通诸人拨乱反正,回归华夏的义举。
李肆悟了,民心可用,局面需要作得更大一些,就瞧上了江西。江西绿营在湖南溃败,还有大帮绿营官佐带着建制齐全的兵丁在衡州投诚,无论是军心还是人心,都已经乱了。放在韶州黄岗山的驻守营,本是防备清军自江西突入广东,现在自然再没必要。而且这个营炮足兵精,不用实在浪费资源。
所以李肆就派杨堂诚带着黄冈营直入江西,杨堂诚很是兴奋,虽然手上就两千来人,但炮多,正利攻城。江西兵已经大半溃灭,他就憧憬着一路势如破竹,直插到南昌去,成就一番其他营指挥使难望项背的功业。
广东南雄府已被工商和天地会侵蚀得一塌糊涂,黄冈营进兵,除了一帮清廷官员如鸟兽散外,当地几乎没一点反应,南雄城守汛的绿营兵笑呵呵屁颠颠地开了城门,当地工商也早组织好了食宿供给。
接着不费吹灰之力再占了江西南安府,杨堂诚的梦想越来越接近现实,却被这个赣州协副将当头击碎,这家伙居然主动反了!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唔,我可决定不了你们的待遇,这事军令厅会管,你们就各安其位。”
所以说到细节,杨堂诚就没给贝铭基好脸,后者还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岔子,惹得这位少年指挥不爽。
好在军令厅使者很快就到了,任命贝铭基为军令厅江西招讨使,跟之后会到任的江西安抚使一同统管原有的江西绿营,还给了贝铭基中郎将的衔级,让他非常满意。此时众人都已知道,英华军各军统制,甚至那个“独眼军师”范晋,都也只是个中郎将,李肆是把贝铭基当作马骨立了起来。
被当作马骨的还有江西提标中营游击展文达这帮绿营官佐,李肆将他们新编为陆军第五军,取名神武军,现在还没设统制,这一军更多是用来安插投诚官佐,展文达得了一个副统制兼营指挥使的军职,衔级为左校尉。
以前李肆是不愿这般礼待绿营官兵的,当然,以前也没什么绿营官兵这般大规模投诚。可现在治下民心可用,也让他有了争夺境外人心的底气。
李肆在争取人心,康熙也没闲着。七月中,得报铁佛寺的讷尔苏军有了动静,康熙銮驾也正向南急行,已过了汩罗江,李肆笑了。
“康熙老儿,彻底悟了!他要趁着羽林军还没自西面打过来的间隙,将手中十五六万大军尽数压下,要将我们这三万多人打败……”
七月十七清晨,长沙天空一片阴沉,闷热天气裹得人难受无比,英华军将士们心中还揣着一团火,决战,真正的决战来临了。
步兵们在擦拭枪支,检查燧石,清点弹药,调整着刺刀和砍刀的佩戴位置,打磨着胸甲的锈迹,给头盔套上防晒的白布。炮兵的炮长们最后一次核准战场坐标,炮手们将长杆灯和反射镜伸出炮膛,仔细地检视着炮膛内部的裂痕,评定这门炮的寿命。骑兵们在商人手里搜罗着长短火枪,让自己马鞍两侧能插满各类枪支。
猪羊鸡鸭的惨嘶响彻各处营房,大厨们将他们的案板灶台也变作了决战之地,要为官兵们拿出最可口的饭菜。营中还有一群大小姑嫂们,正缝着衣衫补着军靴,官兵们要以最整洁最亮丽的形象迎接决战。
天王大帐里,李肆顶盔着甲,一身戎装,腰间挂着一柄长剑,还有他那标志性的一对月雷铳。他环视帐中同样披挂的将领,话语铿锵有力。
“这几个月来,从台湾到福建,从江西到湖南,从云贵到四川,我们跟康熙老儿正着打,侧着打,明着打,暗着打。都在尽量削弱对手,侯着最后的决战。一张张牌丢出来,到了现在,康熙的牌出完了,我们的牌也出完了。”
“可康熙还有底牌,那就是他自己!他不愿放弃,将这张底牌也送上了战场。这是张大鬼!它的作用是,所有敌军,士气翻倍!也就是说,我们当面的敌军,将跟我们英华将士一样,也会死战不退!”
“我们也还有底牌!不,不是我,是诸位将士!是我们头上顶的老天!我们是正义的,我们顺应天意!康熙老儿很有胆气,但他很蠢,他不明白,时代已经变了,这已经不是英雄横刀立马,斩将夺旗的时代,这是血火的时代!”
李肆一一注视着自己的部下,鹰扬军、虎贲军、游弈军,赤雷营以及统领湖南广西内卫的将领,翼长和右校尉以上都在场。上百人里,一半是青田老司卫出身,一半是由黄埔讲武学堂短训班凝聚起来的绿营和工商子弟,还有几个是黄埔讲武学堂第一期的佼佼者,比如在战地升任代翼长的黄慎。背景不一,年纪各异,但此刻他们的脸上泛着的激昂光彩却是毫无差异。
“诸位,用你们的清醒头脑悟审时度势,用你们的沉着心志领导团队,用你们的娴熟技艺碾压一切!你们每个人都是英雄,迎着敌军,一步步逼近他们,将手中怒雷朝他们劈去,即便是枪林箭雨,也不皱一丝眉头,所有人……都是英雄!”
李肆已经很久没这般慷慨激昂地鼓动了,所有人都觉热血澎湃,不少人的心神又恍惚回到了青浦举旗时的情形。
“英华,万胜!”
李肆铿锵拔剑,高声呼喝道。
“天王,万胜!”
哗啦啦一片金铁跃动,众人齐声高呼。
“万胜!”
“万胜!”
呼声自天王大帐传开,引得周围的士兵们也转头相看,这热烈呼号牵动了他们的战意,一个个跟着振臂高呼。
不多时,万胜欢呼响彻长沙城南,从后方大营到前方鹰扬军、虎贲军阵地,都同时回荡着起万人呼喝,在英华军所占天心阁上,欢呼如雷,传遍了整个长沙城。
“贼军大举进城了!?”
长沙扬威将军行辕,鄂伦岱脸色灰败,吞着唾沫,不停转头看向城北,似乎在懊悔自己用条石堵了城门的命令。
“给老爷我收拾包裹!先到城北去侯着!”
湖南巡抚叶九思则是仓皇不已,天心阁一直没能夺回,他已觉自己这颗头颅都不在脖子上了。
两位文武官员已惊慌失措,长沙城内更是人马奔突,惊呼不定,烟尘四起,无数游手趁机作乱,甚至还有人打起了英华军的名号,乱得一塌糊涂。
长沙城外,巴浑岱和诺尔布两面也是一片慌乱。
“挖!再挖深点!多深!?能把咱们全都埋进去!”
“再堆高!再堆厚!要比城墙还厚!不然怎么抵挡贼军大炮!”
自月初接战后,巴浑岱和诺尔布已经见识足了英华军的勇悍,虽然不明白英华军为何迟迟没有摧营拔寨,将他们彻底赶走。但康熙严令如刀,他们也不敢后退半步,就在城北和城东拼命深挖沟,高堆墙。
今天听到当面英华军这般动静,心中顿时一片迷乱,像是坠入弱水河一半,一个劲地往下沉,贼军要总攻了!?
两人几乎同时收到康熙的谕令,看清了内容,两人也都同时冒汗,先是如释重负的热汗,再是心神大震的冷汗。
“着绿营聚兵急攻,尔等率旗营,与讷尔苏部汇合,遮护铁佛寺正侧,层层设防,务求将敌挫于阵前。”
他们可以退了!退的同时,绿营却要出营攻击。
“除了陕甘绿营,皇上竟是对其他绿营再无半分信任,要将其当作先登,以消耗贼军。”
两人对康熙这番布置的用心,也是领会得同样深刻。
这是如释重负,可再看到后面的布置,他们都惊得张口结舌。
“跑了!?”
得知巴浑岱和诺尔布两军后撤,李肆心说你们也太不配合了,这就吓跑了?
再得报两军原本所领的江西、湖北和直隶等部绿营正朝虎贲军当面攻击,李肆举起望远镜,看向北面远处。
当然看不到,但李肆却感觉得到,康熙来了。他将那些绿营当作不可信的包袱,将其甩掉,集中旗营和陕甘绿营,跟自己当面决战。
“好啊,咱们前戏也做足了,接着就看,到底谁会在上面吧……”
李肆沉凝心志,把住马鞍,飞身上马,在他背后,格桑顿珠将一面大旗高高举起,火红底色,双身太极团龙金黄耀眼,太极图的两点元心就是龙头双目,正斜睨北方。像是喷吐着热烈的焰光,正渴盼着北方那条五爪金龙的出现。
第四百零六章 战长沙,就是吓你的,怎样!?
长沙城北有两条河,浏阳河在南,捞刀河在北,两河相距四五里路,向西汇入湘江。
眼下这两条河之间的荒地里,填满了层层壕沟垒墙,绵延十多里地,再顺着捞刀河的走势北转,护住北面二十里地的铁炉寺,整条防线足有二三十里长。
有宽近二百步的大河,有条条深沟,有道道垒墙,还有这么多人。填在这条防线里的十多万清兵感觉很安全,跟贼军阵而战之的勇气没有,可据堑而守的勇气却还是足的。
更何况,皇上就在铁炉寺……
回头远望,极远处的北方,旌旗五彩斑斓,那只是讷尔苏大营,可在那大营之后,应该就立着皇上的銮驾。那看不见的明黄色,就像是一道坚墙,在十多万清兵的心中牢牢立着。这道墙是如此高大,如此坚厚,有如北地的长城,有如他们生下来就只知道这天下是大清一般。
七月十七,这一日的下午,城墙跨了,天地混淆了。
上百门大炮在这道防线前展开,每分钟两发,两小时内近三万发十二斤或者二十斤的炮弹轰到了防线上,垒墙垮塌,哨楼飞升。光是那如雷轰鸣持续了一小时,就让无数清兵失了魂魄。
巴浑岱负责西段防线,大帐远在捞刀河北面十里外,就见南面炮火沸腾,硝烟升腾而起,竟像是拉起了一道冲天烟墙,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差点惊得插进了眼眶里。见着身边的家人亲随两眼都在发直,腿肚子也在打抖,想到前线官兵情况该更是不堪。他强自振作而起,派出家人巡视浏阳河防线,还要他们见了逃兵就斩。
这些家人来到浏阳河防线上,逃兵没见到几个,见到的是道道壕沟里都趴满了人。他们不得不趴在壕沟里,凡是地面上的凸起物都是炮火的目标,垒墙、帐篷、栅栏、哨楼、人体,在这炮子如雨,不是枪子如雨的修罗场中,没人觉得自己会是幸运儿。
壕沟是用来阻挡贼军的,上万人全填在近丈深的壕沟里,这仗怎么打?贼军冲过来,满沟人都得举手投降。巴浑岱的家人逼压各营统领,各营统领逼压营中千把,杀了好几十人,才勉强将人推上浏阳河北岸那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的垒墙,此时红衣兵已经在搭设浮桥。
隔着两三百步,火枪小炮使劲地打着,纷杂噪音中,清兵们也找回了一丝心气。
但这心气很快就消散了,因为“阎王啸”来了。清晰可见的黑点越过河面,拉着饱满弧线划空而落,那是开花弹,因为这开花弹还带着一股凄厉的尖啸声,所以被清兵冠上了这个名字。
开花弹声响虽不如之前那些火炮那般猛烈,可听在清兵的耳里,却比那些火炮还恐怖。被火炮大炮子打中,多半是当场就翘了辫子,估计都来不及感觉疼痛。可被这开花弹炸中,好半响死不了,不是被活活疼死,就是流光血而死。
焰火在垒墙后一团团炸开,偶尔有开花弹早炸,在半空绽出橘黄焰光,少许在河面上起爆,溅起条条水柱,清兵们就觉得自己这条防线像是小儿在沙滩上堆出的沙墙,正被一头喷吐着血火的巨兽恣意践踏。
“趴低点!都趴下!”
有经验的清兵军官招呼着自己的部下,倚住垒墙和浅壕,既可以躲避炮火,又可以放枪放炮,虽然还是得起身装弹,可总比一直杵着当炮靶子的好。
即便如此,那绵绵不绝的炮弹和爆裂焰火盖住周围,神经再粗大的人,也都觉脑子僵直一团,就像是一团冰渣,轻轻动动就要碎成一团。
“是天兵!真是天兵!不然怎么会一直打雷!?天兵——啊啊——”
终于有兵丁坚持不住了,捂着耳朵,两眼对着,又蹦又跳,放声高呼。
军官想追上去一刀砍了他,可空中又传来呜呜的阎王啸,还感觉跟以前的有所不同,吓得赶紧止步。
十多步外,一枚硕大的怪异炮子几乎是擦着那发疯兵丁砸落在地,咕噜噜滚了两下,就头前冒着青烟,再没了动静。看这炮子扁扁长长,尾巴还带着羽箭般的小翼,清兵们再熟悉不过,可足有寻常人大腿粗细的,小半人高的开花弹,还真是第一次见,稀奇。
冒着烟呢……
周遭能看清这开花弹的有数十人,在垒墙后密密麻麻挤作一堆,脑子本就糊了,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们可是见识过晚炸的开花弹。
这数十人的呼吸瞬间停滞,就觉一股苦意从胸腔漫出,急速涌过喉头,将整个口腔裹住,同时全身的肌肉也都失去了控制,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止一处响起。除了那个还在蹦跳不止的疯子,看在众人眼中,他像是正跳着迎接牛头马面的鬼婆舞。
光芒骤起,瞬间吞噬了视线。空间急速膨胀,这感知超越了他们以所有想象力都从未触及过的体验,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连骨带肉的灼烧,都被一层隔膜挡住,他们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体内挤压而出,正从自己大张着的嘴里喷散。
七月十七日下午四时,第一枚三十斤开花弹,由刚刚抵达前线的神霄式榴弹炮射出,为清军浏阳河防线的全面崩溃揭开了序幕。英华军占领浏阳河防线,检视炮击成效时,发现死于这一枚大号开花弹的清兵足有四十六人,其中一半都是被活生生震死的。还有一个人离爆炸中心只有两三步远,烧得骨头都凝在一起的人体却还摆着手舞足蹈的姿势,让人颇为纳闷。
李肆在长沙等了这么久,主要是等待清军主力汇聚,以便一网打尽,同时也有顺带等候佛山制造局将新式飞天炮,不,现在他改名叫做榴弹炮改进完毕的这心思。这算不上什么大杀器,但配合加农炮,能更有效地压制对方的沟堑防御体系。
新的神霄式榴弹炮归属独立炮营,发射三十斤开花弹,射程最远两里,终于从步兵武器变作炮兵武器。但之前佛山制造局搭车搞出的液压制退机等东西没有列装,主要是太贵,一套那玩意能顶四五门炮,而且可靠性还不足以承受百次以上的运作,这技术就只有等着材料和工艺都有了进展后,再去琢磨。
新的榴弹炮到位不多,只有四门,可就靠着这四门炮,清军浏阳河防线很快就全面崩溃了。充任督战队的旗兵仓皇逃回捞刀河北岸,而浏阳河防线上,被塞在前面当人肉沙包的两万多绿营尽数就歼。实际这股守军死伤并不严重,也就两三千出头,可他们哪里经受过这般“狂轰滥炸”,一个个都魂魄皆飞,就痴痴呆呆地趴在壕沟里,蹲在垒墙后,被英华军轻松俘虏。
“三十多万斤铁,十万多斤火药,分摊到每个清兵头上,够他死上十次了……”
进踞浏阳河北岸,逼向清军捞刀河防线,李肆这么对部下们总结道。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之前的热血都白沸腾了,感情天王所说的“血火”,实际是这么回事呢?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是难事,能用钢铁和火药解决的战斗,就没必要拿人命去填。”
李肆还在自我膨胀着,这一战是他造反以来最满意的一战,以绝对的火力优势压倒清军,你人多,我银子多,我炮多,我钢多铁多火药多,就是远远地轰你,怎么着?你过来咬我啊。
范晋低叹一声,将手里的计划书揉成纸团,那上面写着他苦读兵书拟出来的若干条“妙计”。
“就怕把鞑子皇帝吓跑了……”
将领们都很不满意,这一仗伤亡出奇地小,战死不过一百多,受伤近千,大多都是搭设浮桥时,为掩护工兵而跟清军敢战之兵对射时造成的。而过了河之后,大家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给炮兵打扫战场,就没什么像样的战斗发生。
“跑?要的就是他跑!”
李肆可没指望会在战场上击毙康熙,那样的事情,也就在无比狗血的YY小说里才会出现。康熙的銮驾就在三十里外的铁炉寺,对清军来说,这样的距离,几乎就等于康熙贴在他们背后,甚至都能感觉到皇帝的喘息。
康麻子既送货上门,想要压住军心,死命一搏,那就用最猛烈的炮火震撼清兵,瓦解清兵的斗志,同时也是吓唬康熙,让他看看,跟我李肆斗,到底得要什么样的本钱。
只要康麻子一逃,清兵军心就崩溃了,这场决战也就胜利了。
就是这么简单,歼敌多少,杀伤多少,占了多少城池,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康熙鼓足心气,跑来跟我李肆一战,却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的色厉内荏,清兵的羸弱,就此再无遮掩。这一战,根底就是决定天下人心的一战。
所以李肆无比热切地盼望康熙会跑,为此他不惜在这一天里打掉大半炮弹,刻意营造出一番天崩地裂的炮击景象。
“如果他不跑呢?”
众人这么问,李肆皱眉,问得好,康熙要真是有那番胆气呢?
“那就是你们所期望的,死战!”
他沉声说着,众人先是眉飞色舞,然后又很沮丧。
今天这番炮击,即便是他们自己,都觉心惊胆战,已完全不是凡人可以靠勇气,靠热血去抵挡的威势。他们也都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到清兵,来想假若是英华军的步兵面对这样的炮击,是不是能顶得住,答案是沮丧的。
英华军的炮,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把八斤小炮也算上,就鹰扬军、虎贲军和游弈军,三军就有两百多门炮。今天的炮击阵地一摆开,那些湖南广西内卫,一个个都脚下都是飘的,既是震惊,又是欣喜。
因此,康熙怎么也得跑吧……
第四百零七章 战长沙,老天到底站在哪一边
“朕……不退!”
铁炉寺,銮驾行在,面对上百叩头苦求的臣子,康熙满脸潮红,眼瞳还有些失焦,这是被白日的炮击给惊的。
一直以来,贼军到底是番什么情形,为何能在战场上屡屡以一当十,败朝廷大军,他虽然读过众多臣子的奏报,却还是没什么直观印象。
可今天,即便是隔着三十里地,他依旧看得、听得明白,在那群雷轰鸣的刹那间,他就明白,为什么朝廷会败了。
先不说人心,贼军的器利,十倍于朝廷,当面不过三四万贼军,却有足足三四百门大炮!这样的敌手,闻所未闻,即便是欧人,都不可能有此庞大的炮兵,朝廷焉能不败!?
他很羞愧,为自己只注意到贼军的自来火枪而羞愧,同时也在感叹,自己始终没听进去老八的话。老八总说,贼军炮更厉害,枪只是小节,应该在炮上下更多功夫。
现在看来,讷尔苏和他自己手里捏着的几支火器营,火炮加起来还不足对方一半!这个仗,怎么打下去!?再有二十万大军,在大炮前面,也是豆渣!
他很想退,他快七十的人了,自然是比少年时更畏死,可他不能退!
这一退,贼军本就器利,再被他夺了人心,大清就再称不上一个“大”字,他这辈子的仁治盛世,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还想拼下去,可除了那几支完全没有底气的新编火器营,他还有什么底牌呢?
“南蛮虽炮多,可弹药糜费,今日这一战,怕不打出十数万斤铁,数万斤火药。虽占了浏阳河,朝廷大军只有少许绿营受挫,未损大军根本!”
“朕在这里,就是军心,就是天下之心!朕要退,朝廷就败了,天下就败了!现在大军还远占优势,南蛮不过逞得一时威风!我十数万大军,人人众志成城,区区贼军,有何足惧?要知刚过易折,贼军这般依赖火炮,未尝不是他之软肋……”
康熙心中狂澜反复,脸上却依旧神采昂扬,中气十足的呼喝响彻大帐,不少老臣都恍若回到了几十年前康熙亲征时的时光,心气也渐渐抬了起来,有皇上在,大清终究是稳若磐石的……
康熙正训话间,帐顶渐渐响起细声,淅淅沥沥的,越来越大。
众人呆住了,呼吸也粗重不已,康熙也是骤然停口,身躯却在微微晃动,像是压抑着正要喷薄而出的激动。
“雨,下雨了!”
帐外的侍卫高声叫道。
“皇上,绵雨到来,看这天象,怕是三五天都停不下来!”
方苞急急入帐叩拜,他也是懂天相历法的,能大略算到天气。
“皇上!上天在助我大清啊!”
臣子们连哭带喊,叩头不止。
“是啊,上天!朕还有底牌,那就是上天!”
康熙终于不再矜持,仰头高声大笑。
“皇上……听闻贼军也善雨战……”
赵弘灿不得不跳出来破坏这气氛。
“再怎么善,他总得跟朕的大军刀枪来往!”
康熙却是早就想得通透。
“他有多少人?朕有多少人?不计这前线的十多万,陕甘、直隶的兵,还有好几万在路上!这几日就能到。在这雨日,朕拿五个换贼军一个,可足!?
贼军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肉搏战还能一个打十个,只要抱定耗其兵力的心思,怎么也有胜机。
“朕……不指望败他,就指望他能知难而退。只要他退,朕就赢了。再作一番安抚,在朕有生之年,那李肆能在南方安定下来,给朕一层颜面,朕也就认了……”
康熙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盘算,终究是有机会实现了。
与此同时,天王大帐里,李肆看着帐顶,哑然无语,心中就道,好玄,幸亏今天把炮弹大多打了出去,不然可再难找机会来上这么一场。
“老天爷,终究是不希望我这般顺利吗?”
他也暗自叹道,湖南雨多,这是难免的。可就在马上要打跑康熙的时候来上这么一场,那康麻子多半会视这场雨为良机,再不会跑。
“我们英华军,可就是不怕雨的!”
“没有炮,还有刺刀!”
“让那鞑子皇帝看清楚我们真正的能耐!”
将领们却是跟康熙一样,都将这场雨看作天降甘霖,一脸兴奋地说着。
“罢了,胜利的道路上不染满鲜血,大家就都不会珍惜这胜利。”
李肆暗自慨叹。
七月十八,捞刀河北岸,康熙和李肆这二者的意志天平,在这雨天终于恢复平衡,开始以实实在在的血肉为砝码,一点点地压下。
他是武举出身,骑射九矢中三,步射九矢中七,大刀能舞一百二十斤,拿石礩子也能举三百斤,如果能跟上哪位大帅,行伍十年,怎么也是个参将游击的前程。很可惜,这十年是太平盛世,没什么大帅,所以他就只是在南阳镇标里的一个小小千总。
可现在机会来了,他不仅跟上了讷尔苏大帅,甚至皇上就在几十里远处,战场有什么风吹草动,有什么英雄豪杰,转瞬就能知道。
阴雨绵绵,让他更为振奋,这样的天气,贼军犀利火器失效,却还在冲击,正好给自己送上功绩。现在朝廷立下新的赏格,得贼军普通一兵的首级,就有五两银子,晋一级,官长十两往上算,还授爵。只要死战,功名利禄都有了。
倚着垒墙,他看向左右部下,全是一脸惶恐,被雨水刷着,就像是死人脸一般,恼怒地咆哮道:“不为封妻萌子,也要顾着自己的小命!都盯好了人,等会谁后退一步就径直砍!”
他无心去鼓动手下的兵勇战,那也是徒劳的,可他必须看好了自己的兵,绝不能让他们逃一个。垒墙前那一堆堆人头,都是临阵退缩,被整队整哨砍下来的。队里逃一人,就拔队斩,哨里逃一队,整哨斩。逃了一个外委,就斩上司千把和所有同僚。守着沟堑后方的那些旗兵,就是专门干这事的。
谁让自己是绿营呢,他转头看看,正看到一队旗兵截住十来个该是已经被吓傻了的绿营兵,手起刀落,就跟剁板鸭似的,将这些逃兵当场斩杀。
再转头看前方,他瞳孔紧缩,红衣!即便在雨中,大红服色依旧如火,正潮涌而来。
捞刀河北岸,十万大军倚河层层设防,深壕高垒,对抗据说是有三十万之众的贼军。可从兵到官都知道,贼军真有三十万,三个大清也灭了。当面贼军实际不过三四万人,还分了不少兵在长沙城,向他们这十万大军发起攻击的贼军,最多不超过三万。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事很荒谬,十万朝廷大军,还都是精锐,竟然在三万贼军面前抱头龟缩,只求个守势。跟七八十年前大清吞吃明朝江山时的情形正好颠倒过来,这才七八十年啊。
韶州之战、宜章之战,贼军以一当十,种种传闻,他是不太信的,传闻毕竟是传闻,总有夸大。可昨日贼军炮火连天,一天之内就突破了浏阳河防线。不是靠着这连坐斩杀令,捞刀河防线都要全体崩溃,见识了那天崩地裂般的血火雷霆,他才相信了那些传闻。
昨夜开始下雨,今日还在绵绵下着,火器都再不能用。原本还觉得能喘口气,贼军却不肯罢休,冒雨突击,也让他建功立业之心蠢蠢欲动,贱命一条,能拼就拼呗。
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也消失了,另一股密集如雨点,汇集起来如夜色之潮的声音自耳中传入,冷冷地压在心口。那是红衣兵的脚步声,不,不止是脚步声,还有他们身上的零零碎碎相互撞击的轻响。除此之外,没有兵丁的呼喊,没有官长的号令,没有喘息,如此沉默,连他都隐隐都觉得,这一片红衣之潮都已是死人,正手持插刀火枪,稳稳逼近的死人之潮。
红蓝制服,灰黑雨蓬,铁盔的盔檐压住面目,单个看是觉得扎眼,千百个汇为大队,带着那股奇异叮当声浪而进,压迫感远胜挥刀高呼而来的敌群。若是那样的敌群,也会燃起他的战意,可这样的敌军,带来的不是嗜血的战欲,而是毁灭的冰寒。
这压迫感推着心口那点冰凉感急速扩大,让他渐渐觉得身体有些难以掌握,正当他怀疑自己嘴里都会喷出冬日的白雾时,“啊啊”的扭曲怪叫响起,已经有部下两眼发直,双腿战栗不止。
拔刀,劈砍,两个刚刚转身的兵丁身躯仆倒在地,人头在另外的地方咕噜噜滚动。这两颗人头稳住了垒墙后那像是强风下即将倒伏的人群,只剩下极力压制的哽咽抽泣。
必须做点什么,他这么寻思着。
从垒墙洞子里掏出他的十五力弓,小心地张了张弦,暗骂一声这该死的南方,湿气太重,皮弦已经软了很多。
可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了,鸟枪小炮用不了,新换的自来火枪也要受雨哑火。红衣兵已经冲到四五十步外,不做点什么,心头那股冰寒就再难抑止,这跟自己身前有深沟和垒墙毫无关系。
搭箭满弓,弓弦发出怪异的低沉闷响,羽箭穿透薄薄雨雾,一个红衣兵仰面栽倒。他瞄得很准,红衣兵大多穿着护胸铁甲,带着铁盔,射躯干没什么用,只有弓技娴熟之人,才能射中他们的面门和四肢。
“好——!”
沉默的垒墙后忽然发出如雷的欢呼声,这一箭像是击碎了压在所有官兵心头的冰山,让他们重新恢复了知觉。
欢呼声如一杯烧刀子,让他的身心热乎起来,他高举大弓,引来又一阵欢呼,部下们都热烈地鼓着掌,身侧的把总朝他跷起大拇指,喊着“再来一个”。
再来……
他咧嘴笑着,再度张弓,虽然再射几箭,弓弦就要废了,可这等风头,怎么能错过。
侧头瞄准,前方的红衣人群已近到三十步外,随手一射就能再倒一个。
蓬……
他睁开的右眼里,瞄到了一团白烟升起,等这枪声响起,才醒悟遭了枪击,手上一松,羽箭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噗噗……”
在他身边,手下那个把总一把抓住他,他看到的是一张被撕烂的面颊,连牙根都露出了大半。那把总辛苦地揪着他,似乎想求着他就自己一命,一张嘴,不仅嘴里喷着血,脖子后面也射出一股血线……
第四百零九章 战长沙,不计死伤,向北!
“妈的,怎么偏这么多……”
黄慎骂骂咧咧地将一杆包着油布的火枪塞给部下,瞄准了那个带着凉帽的清兵军官,却打中了旁边另一人。
“鹰扬军!刺刀——上!”
离清兵垒墙只有二十来步了,黄慎拔剑呼喊,一翼人同声发喊,四五百柄刺刀出鞘上枪,声如潮,刃如林。隔着一丈多宽的壕沟和三四尺高的垒墙,清军依旧下意识缩着脖子,身体像是被这声潮推了一把。
即将冲近壕沟时,红衣兵人群分开,十多条足有两丈长,宽三尺有余的木梯高高竖起,再重重落在垒墙上。几个倒霉清兵被裹着铁皮的梯头砸得头破血流,更有人被梯头的尖锐抓勾当场开膛破腹。
“贼军连云梯都裹着铁皮,他们哪来这么多铁,这么多银子?”
他身为千总,是这段防线的负责人,防线被攻破,他也就不必活着了,这是上司太原镇总兵原话。而当他一刀劈在梯子上,却听到一声徒劳的金铁交鸣声时,心中也响起凄凉呼声。
壕沟和垒墙对英华军造成了一些障碍,克服这个障碍原本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但有事先从木器行那定制的铁头云梯,代价就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承受。至少黄慎这一翼所架起的十多具云梯,只有两具被掀翻,拖上来重新架就好。
细雨让英华军的枪炮乃至掷弹兵都没了用武之地,同样的,清军原本准备的火油也失去了效用。靠着各类器械,清军的沟堑防御并没有对英华军的进攻造成太大影响,之前巴浑岱和讷尔苏两部人马数万人疯狂掘壕砌垒,现在看来真是儿戏。
防线上大片清兵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被前后两股巨大恐惧疯狂拉扯着。当红衣兵从斜立着的木梯上扑下,无数清兵就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下断了,接着是一片清灵。官长的呼喝乃至挥刀劈砍都再无用处,防线上的清兵一哄而散。
他们就是吃口军粮,即便官长日日念着食君禄,报皇恩,可那薪饷也不够养活一家人。认真地说,当兵就是一份兼业,凭什么要为这兼业丢命?
“死吧!”
千总挥刀朝着一个红衣兵砍去,这个像是军官的家伙似乎被眼前这一幕景象给看呆了,还以为他也会跟着兵丁一起抱头奔逃。
铛声脆响,黄慎架住了对方的腰刀,看清了眼前这敌人是他之前没打中的清兵军将。这家伙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纷杂,都让他有一股展开画板的冲动,这表情实在是太精彩了。愤怒、不甘、绝望、希望和憧憬,就只是这张面孔,几乎展露了当面清兵的所有心绪。
雨水细细刷着,刀剑来往,几个照面,黄慎的手臂和大腿上就多了几道伤口。他跌在地上,心想自己的表情估计也够精彩的。
黄慎投军前只是个穷酸,读过一些书,兴趣在画画。在广东游历时,被军礼监掌监袁应纲袁铁板招到英华军中画宣传单,写海报,新会和崖山纪念馆的不少壁画都是他的作品。被自己所绘的历史事迹感动,毅然投笔从戎,由袁应纲推荐,进了黄埔讲武学堂。
虽然学有所成,甚至还是个神枪手,可刀剑上的本事显然不如这个清将。眼见那清将喘着粗气,就要挥刀砍下。黄慎闭眼,心说真是遗憾,圣武祠肯定是进不了啦,忠烈祠该有自己位置。
噗……
等来的不是刀锋,而是一股腥热的液体,接着那清将仆倒在自己身上,正急促地呼吸着。黄慎睁眼,见到那张面目还是那般漠然,可仔细看去,疑惑、不舍和解脱的神情正变幻迷离着。一柄砍刀劈在他的脑袋一侧,红浆滋滋喷个不停。
“你们这些书生真是没用……”
怪异的腔调响起,这是配属他这一翼广西内卫的翼长,是个僮人。
“他叫什么名字?”
被伙伴拉了起来,看看身体还在抽搐的清将,黄慎隐隐觉得惋惜,那张面目,不像是该死在此处的人吧。
他不死,我就该死了?接着黄慎失笑,招呼着僮家汉子,朝战场深处走去。
“我哈元生……不该死在此处!”
千总挣扎了半天,咽气前终于念叨出这句话。
前世晋为扬威将军,贵州提督,留名平苗战争的一代名将,在李肆所改变的历史里早早退场,正如命运已经改变的黄慎一般。随着哈元生的死亡,黄慎的前进,湖北、直隶等部绿营不断溃决,仅仅一个上午,鹰扬军和虎贲军就自捞刀河岸向北连破十来道壕沟垒墙,突入六七里地,击溃三四万清军。
接着英华军攻势猛然一挫,就像是啃苹果用力过猛,一口咬到了果核。整整一个下午,英华军只再向前推进了两里不到,占了三道沟堑,还遭受清兵反扑,差点丢了一道沟堑。
双方在雨水泥地里拼杀不止,不少士兵的刺刀都崩掉,不得不用上随身的砍刀短斧。从上空看去,火红浪潮阻于一道杂色礁石前,礁石不断崩裂,红潮也不断破碎。
“滑头……”
垒墙前,黄慎扶住自己的僮人同僚,悲声呼唤道,一杆梭镖透穿了他的胸口。
“我先去占位置了,记得你欠我的画,我横刀立马,马蹄下全是被我杀掉的鞑子兵。”
这个姓华的僮人没有什么感慨和遗言,就只想着黄慎欠他的东西。
“放心,我一定画好,留给你儿子当传家宝。”
黄慎不迭地点着头,看着“滑头”闭目咽气,他想哭,却又哭不出声。转头看前方,又一波清兵涌了上来,他低笑摇头,心说如果自己也战死,这画也该是没着落了。
红衣杂衣撞在一起,刺刀和腰刀梭镖来往交击,捞刀河北岸深处的喊杀声,远在铁炉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天王,算上配属的内卫兵,鹰扬军青浦营和前营死伤近千!虎贲军前后营死伤一千五!一天的死伤,就等于前三个月总合!”
夜里,听着帐外的雨声,范晋拿起伤亡统计的报表,手抖得如筛糠一般。
“我建议攻下长沙城,全军休整,等待雨晴。只要我们转攻为守,清兵奈何不了我们,康熙也没时间继续守在这!羽林军正从西北而来,他绝不敢腹背受敌!”
范晋的方案相当于放弃,帐中其他军将,包括虎贲军统制孟奎、鹰扬军副统制,青浦营指挥使方堂恒以及张应、韩再兴、何孟风等营头,脸色很沉重,都没出声表态。一天恶战,原本的激昂之心也冷静下来,开始权衡这般付出,是不是值得,而范晋的方案是稳妥之策。
英华军确实不惧雨战,但毕竟没有枪炮之威,对上顽固之敌,总是要付出伤亡。这么打下去,清军固然伤亡惨重,可英华军也在大出血。
“鞑子皇帝该就是抱着比拼谁耗得起的心思,据报他还有数万绿营正从北面赶来。这几天就能过岳州,除了遮护侧翼,抵挡羽林军外,估计也是继续填在沟堑里,跟咱们对着耗。”
范晋不好强硬坚持自己的方案,就以新得的情报来委婉表达。
李肆一直支着下巴,目光投在大帐顶上,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
“台湾,施世骠的援军抵达台湾府城,朱一贵、杜君英的义军有些坚持不住,他们向郑永请援,却又不让郑永进凤山采购军需物资。”
众人都是一愣,不明白李肆为何偏开了话题。
“江西,贝铭基主动率军攻吉安府,却被巡查江西盐务的巡盐御史田文镜率军在泰和县击退,田文镜由此得了署理江西兵备道职衔,正在重新整顿江西绿营。”
“云南,永北镇总兵马会伯在大理聚集重兵,正威胁昆明。”
“四川,年羹尧遣岳钟琪进打箭炉,正一面收买巴塘里塘藏人,一面招募凉山蛮,还在鼓动建昌卫其他康巴藏部反我英华。”
“贵州,十四皇子胤祯正督军攻击娄关和桐梓县,在遵义府的向善轩说,若大局未变,没有援兵,遵义最多守到八月上旬。”
李肆一桩桩说着近期各地战报,以长沙为顶点,英华和鞑清的战线如一条弧线,从云南一直拉到台湾。因为主力都集中在长沙,新得之地的控制力都不到位,左右弧弦都无比薄弱,正遭清军强力逼压。
有多少哈远生那一类的名人“夭折”于历史,李肆不清楚,但像田文镜这种狠人,在如此形势下跳了出来,他却看在眼里,同时并不心惊,相信还会有更多狠人冒出来。疾风知劲草,乱世出英雄,这是至理名言。
“康熙给了我们机会,不仅让大军来了长沙,自己也跟来了,我们在长沙的几个月等待并没有白费。但是诸位,机会降临时,时间就再跟之前不同了,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
李肆环视众人,刚才将形势全盘托出,众人其实就已经明白了,他不过是在强调。
“我们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将这股大军当面击破,将康熙打跑,之前的流血牺牲,就全都白费!”
四周的形势虽然严峻,却并不是生死危机,只要收缩兵力,放弃一些地盘,清军也未必有那个力量乘胜追击。但正如李肆所说,这一番出征,不管是已经收获的,还是布下大局希望收获的,都要大半落空。
李肆沉声道:“不论死伤,向北!打到康熙驾前!”
七月十九,英华军与陕甘绿营、西安、荆州驻防旗营以及禁旅骁骑营的步兵展开了激烈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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