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刺刀,你真是长


  “总监,可是你说了不要炮的……”
  王堂合带着些哀怨地看着范晋。
  “英德那边就赶出了八门,合格的炮手就那些,咱们再要,总司那怎么办?他可是野战,不比咱们坚守。”
  方堂恒一边收拾一边说着,他要准备上场了。
  “干脆冲出去,把对岸的清兵全剿了,咱们人够。”
  王堂合捏着拳头,他可忍耐很久了。
  “冲是肯定要冲的,可这青浦,一定守住!这可不仅仅是帮商人守商货。”
  范晋摇头,王堂合怔忪片刻,郁闷化作了兴奋。
  这是一场所谓“政治”和军事混淆在一起的战斗,现在都还说不清到底是打出一个局面,还是照着一个局面来打。正如胤禛下令不许碰货仓一样,范晋这边如果能丢开货站,力量足以打散对岸的清兵,可就是缩着不攻,这也是有原因的。
  “如果事态无法收拾,青浦货站就是铁跕,把足够多的清兵吸聚到这里,然后聚而歼之!到时一省清兵筋骨尽折,咱们就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这是李肆的两手准备,为此范晋这八百人就得闷着不动。
  可这不意味着任由清兵的大将军炮欺负,眼见清兵正在一里外布置大炮,方堂恒带着四哨人来到九星桥头准备出击,守桥头的郎松亮和郑威都主动请战,他们可不满足于趴在沙袋后面打靶。
  郎松亮得逞了,郑威郁闷地留守桥头,因为郑宏远已经在出击队列中,说什么郑家人有他足矣,气得郑威想朝他吐唾沫。
  三百多人呈行军队列冲过桥,半里外那些零零星星的斥候们尖叫起来,纷纷转身逃散,这是军标和抚标还留在战场上的样子货。
  “要命了……”
  青浦货栈主楼的瞭望台,范晋看着从火炮阵地涌出来的大帮清兵,抽了口凉气,没有旗号,看不出底细,可瞧这些兵丁里没多少人拿鸟枪,多是弓弩梭镖刀牌,估计该是广州的汉军旗兵。
  “希望方堂恒能忍得住,那家伙就喜欢拼刺刀。”
  王堂合念叨着,方堂恒身为严三娘高徒,刺刀术军中无敌的名号已经深入人心。
  方堂恒差点没忍住,但瞧着七八百号人健步如飞,那点基本的算术还是有的。一声令下,行军队列展开为横阵,随着鼓点朝前缓缓推进。
  “打退他们!一定要打退他们!”
  马鹞子嘶声喊着,对面那三百多人排出的横阵看似单薄,可整齐迈进的步伐,让马鹞子和后面这些观战军将心头都一个劲地发冷,虽然上去的是广州旗兵,平日都骄悍跋扈,似乎手上真有两下子,在胤禛开出的重赏之下,心气也都提足了,但马鹞子等人依旧只敢去想打退,而不是消灭。
  只要挡住了这一波反攻,大将军炮发起威来,他们那些洋枪和小炮,就再没什么威胁。马鹞子和常赉都看看正在架设的大将军炮,心说咱们手中总算还有利器。
  这点庆幸马上被同样整齐的排枪声击碎,半里之外,枪声如雨,正是西风,硝烟很快将旗兵的身影吞没,后边的人望眼欲穿,却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旗兵轮圆嗓子的呼号,还有那沉闷的轰鸣连绵不断。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可在马鹞子、常赉和一干军将心里,却如好几个时辰般漫长,就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从迷雾中奔出来,那是个佐领,手上没有长物,正发狂一般地跑着。接着又是一个旗兵,最后是大片旗兵从迷雾中溃退而下。在他们的身后,几排稀疏了一些,但依旧整齐的灰蓝人影撞开迷雾,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离火炮阵地不过两三百步远。
  “反贼要攻城了!赶紧去守城门!”
  军标抚标的军将们扯着嗓子,两腿抹油,呼啦啦朝后退去,就连那大将军炮都再顾不上。
  马鹞子和常赉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带着胤禛派来督战的家人随从要跟着逃,一转身,却见不远处烟尘大起。
  “这些旗兵真可恨!”
  朝火炮阵地逼近的灰蓝身影里,郑宏远恨恨地嘀咕着,刚才那些旗兵居然顶着排枪,冲到了他们身前,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他的哨排在最前面,死伤十多人。
  “是我判断失误,战后我会检讨的。”
  方堂恒也铁青着脸,刚才硝烟是朝对面吹的,他低估了那些旗兵的凶悍,以为对方会被排枪打退,可那些家伙却趁着硝烟遮掩,径直冲了上来,前排士兵没来得及装刺刀,还出现过一阵小小混乱。
  还是太嫩啊,方堂恒发出了当年李肆初战时的感慨。
  接着前方逼上来的烟尘,让他眼瞳更是一缩,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马队……”
  远处的瞭望台上,范晋放下望远镜,眉头也皱了起来。
  “大概四五百,我去接应?”
  王堂合请战,范晋转身观望,摇了摇头,对岸已经有大批兵丁,正跟疍民在吵嚷推挤,该是从南面来的顺德协官兵,要征船过江,青浦码头的战事即将开始,没办法再支援方堂恒。
  王堂合叹气:“就看方堂恒的刺刀长不长了。”
  数百马队奔涌而来,声势不小,并没有直直朝方堂恒等人冲刺,而是朝这单薄横阵侧面兜去。
  “拒马阵!收拢!”
  司卫和水勇都演练过对付马队,但毕竟不像枪战和肉搏那样,有过实战经验,横阵收拢为三层方阵的时候,不少人还是脸色发白。
  “刺刀——真是长——!”
  轰鸣的马蹄声渐近,方堂恒的喊声,带着乡间俚调,就在人群中响起。
  嗒嗒的鼓点敲响,郎松亮和郑宏远对视而笑,跟着大家一起高声唱了起来。
  “刺刀,你真是长,长得能串三头狼!”
  “刺刀,你就得长,长得哥哥心不慌!”
  “刺刀,你真是长,长得敌人直喊娘!”
  “刺刀,你就得长,你是哥哥的脊梁!”
  歌声嘹亮,炮声高亢,神臂炮在兜圈子的马队里带起条条血浪,逼得马队赶紧围攻而上,隔着百步玩什么骑射,那还是被当成靶子打的下场。
  三阵排枪轰鸣之后,嘶鸣马声,铿锵金铁相撞声纷杂响起,从远处看去,那小小的方阵似乎已被淹没。
  “还是骑射无敌……”
  后方的马鹞子和常赉都松了口气,这是旗营里的马队,虽然在南方呆了多年,没怎么操练了,但基本功夫还是在的,那些拿着洋枪的步兵怎么也顶不住这奔马之势。
  这口气松出来没太久,然后马上又从脚底抽了起来,如同刚才一样,零零星星的人马从迷雾中奔逃出来,跟着的就是溃逃大队。不久后,硝烟吹散,那个小小方阵尽管又小了许多许多,却依然屹立未散。
  “跟我爹说,他儿子比他爹强……”
  方阵里,郑宏远对方堂恒和郎松亮说完这话,就再没了气息,他的胸腔被一柄梭镖贯穿。这波马队给他们造成了巨大伤害,方阵最前面的一排人非死即伤,而郑宏远只是其中一个。
  “还有两百步……”
  方堂恒看着前方的火炮阵地,咬牙说着。
  “那还等什么!”
  郎松亮两眼含泪,几乎吼了出来。
  方阵转为横阵,比出发时少了快三分之一,可在这时,后方的清兵已经溃逃而下,就连那几门大将军炮周围,都再无人呆着。
  用铁钉将那几门三五千斤大炮的火门封死,方堂恒看了看半里之外,叹气道:“回去吧。”
  那里还有一门大炮,大得出奇,是最后才拉出城的,可还没拉到位置,方堂恒等人就冲出来了。但在那地方,上千清兵正群聚着,尽管都是败兵,却不敢再退一步。胤禛下了严令,马鹞子、常赉带着督战的王府家人,已经杀了好几个要逃回城里的千把,只要他们守住了这门炮,就不算败。
  “不行!留着那门炮,后面不知道会杀伤多少兄弟!”
  郎松亮不肯放弃,为了这些炮,大家已经付出了太多牺牲,怎么能半途而废?
  方堂恒指了指后面,郎松亮看过去,远处货站的主楼上,隐隐飘着黑旗,那是撤退的信号。
  “服从军令!”
  方堂恒也很是不甘,但他不得不认同后方范晋和王堂合的判断,再攻上去,清兵估计要拼命了,自己这队人马可不能全陷在这。
  “我……抗令!”
  郎松亮说出了这话,方堂恒瞪圆了眼睛。
  “那也该我上!”
  “你是翼长,你还得带兄弟们回去!”
  方堂恒咆哮,朗松亮摇头,两人对瞪起来。
  被郎松亮眼里的什么东西给说服了,方堂恒猛然转头,嗓音也变了调:“我掩护你……”
  郎松亮点头,他哨里的江大急了:“哨长,你干吗要抗令啊!”
  郎松亮看向他,眼中的烈火灼得江大也只觉自己要烧起来:“现在你只是把命交了出来,所以你不明白,以后等你交出了心,你就会知道。”
  他伸手招呼:“天刑社!时候到了!”
  十多人轰然应和,个个脸上都是决然。
  炮声轰鸣,灰蓝身影继续逼压而上,马鹞子等人都要哭出声了,这是要他们也死啊……
  “拼了!”
  不仅是常赉,其他军将的血气也都上来了,反正回头也是死,还不如死在阵前,给家里人一个好交代。
  他们的心理建设堪堪完成,守着那门炮的大队清兵又溃散下来,赶紧四散去约束部下,就在这时,十多人的小队伍急冲而上,片刻间就靠近了那门从太平门拉下来的七千斤大炮。
  “杀了他们!”
  眼见大炮要被坏了,马鹞子这边目呲欲裂,数百清兵蜂拥而上。
  “草!这火门是怎么回事!?”
  郎松亮一钉子下去,发现这火门宽了不少,根本封不住。看向周围数百人围上,他深呼吸,淡淡一笑。
  “兄弟们,咱们天上见!”
  这是郎松亮的最后一句话,片刻后,方堂恒和江大等人看到他们被数百人围得水泄不通,而他们想要冲上去支援,却被后面反压回来的清兵挡住。
  二月十四日,广州城西,地动山摇,即便是在西面城墙上的胤禛,也被震得脚下一晃,看着一条冲天而起的烟柱,胤禛的魂魄也随之飘曳升天。


第二百零一章 李肆?不认识
  拉出城的大将军炮尽数被毁,其中那门最大的“扬威大将军”,被塞了满膛火药,彻底炸成碎片,同时还将周围两三百清兵放倒,而郎松亮等人,能找到的只有表明身份的钢牌碎片。
  当方堂恒等人打扫战场的时候,清兵又退出了一里之外,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收拾遗物。刚才那一阵爆炸,将所有人的心魄都炸成碎片。如果不是雍亲王胤禛就在城头上,估计他们就直接逃回了城里。
  方堂恒这三百多人的突击,造成了清兵近千人的死伤,还将六七门大将军炮毁掉,战果虽然辉煌,损失也不小,郎松亮和郑宏远两个哨长的阵亡,让范晋等人心如刀绞。郑宏远是香港八郑头领郑永的儿子,而郎松亮是出自罗恒那边的湖南流民,很早就跟着李肆,在松字辈少年里是拔尖的苗子。
  “你这个笨蛋!本该是我去的!”
  郑威抚着郑宏远的尸体,更是泣不成声。
  “郎哨长……你的道理,我也想明白。”
  江大和哨里的兄弟都沉默不语,心中却各有着琢磨。
  在胤禛和管源忠、杨琳这边,心中的琢磨,就像是大戏登场一般热闹。眼下这情形,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就连胤禛都起了退却之心。九星桥之战,陆续出动了广州旗营、军标和抚标五千多人,现在死伤两千,连一座桥都没占下来,管扬两人都在头痛抚恤和伤病银子该怎么出,这场仗到现在还没名没分呢。
  “看来我们料错了,这青浦货站里藏着的不是什么宝贝……”
  接着胤禛的心气又昂扬起来,他发现了问题。
  “而是那李肆,就在货站里!”
  听了他这个结论,管源忠和杨琳都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四阿哥,你还不死心啊?现在这情形,就该先停下来,把事情完完本本搞明白。你现在又不准宣布李肆为反贼,要广东官面保持缄默,又要使劲地打,关键要打得下去才行嘛。
  “拿不到李肆,本王是罪人,你们也都是罪人!”
  胤禛这话点醒了管源忠和杨琳,李肆藏着千人之军,手上全是违制火器,抗拒官兵缉拿,怎么都是反贼,这个罪名逃不掉。但如果没把李肆拿下来,就把这事捅上去,非但四阿哥这个惹出事端的钦差要论处,他们这些本地官员,更是落不到好。
  这青浦货站,必须拿下,但是不让官面上动起来,也没办法调动兵马。三人一合计,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将李肆跟这事撇开,李肆是谁?不认识,眼下盘踞青浦货站的那帮反贼,来历不清楚。等拿下了货站,甚至拿到李肆本人,事情就好说了。
  二月十四日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了,十五日,又几门将军炮拉出了城,九星桥东涌出来的是旌旗招展,建制齐全的官兵,而珠江西岸,不仅顺德协的兵马到齐,连带督标的营兵也都出现了。赵弘灿虽然不愿来见胤禛,但“来历不明的反贼盘踞青浦”这个“事实”,不得不让他有所动作。
  这时候范晋等人既是欣慰,又是紧张。欣慰的是,固守青浦的一个目的已经达到,眼下已有七八千官兵齐聚,这也显示,胤禛那边已经理顺了思路,不再纠缠李肆是不是反,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实际层面上,那就是青浦货站有人作反,这也给后面李肆操作局势留下了空间。
  可七八千官兵这么一压,他们也再难组织突击队去毁炮,让范晋等人紧张的就是他们到底能守多久。
  有了昨日被毁炮的经历,这一次的火炮阵地就更远了,到中午的时候,炮声隆隆,九星桥头附近泥石横飞,虽然没什么准头,守在桥头的司卫却还是被压制住,几乎是被动挨打,幸亏那些将军炮射速太慢,不然伤亡就要直线上升。
  青浦码头的战斗也终于展开,清兵从疍民和商人来征用了船只,径直冲到了码头边,在船上与守住码头的司卫对轰,虽然没能让对方冲上码头,却也没办法打退。
  眼见码头那边,清兵的船越聚越多,范晋等人开始考虑撤退。主楼下面,沙袋和马车已经设置出了一道环形防线,以坚固的主楼为依托,收缩兵力,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只是这样一来,坚守就到了最后阶段,完全是被动挨打了。而且等清兵将炮拉到主楼下,范方王三人很怀疑能不能再守住一天。
  “总司那边,情况到底如何?”
  即便心志如钢,范晋、方堂恒和王堂合等人的心思也都飞到了北面,那里到底是什么个情形?
  十五日下午,督标后营参将李世邦率队到达,以总督钧令,征用商人船只,大沙船开过来,码头这边的情形顿时危急。
  “看来不得不退了……”
  码头上指挥阻击的王堂合,以及在瞭望台掌握全局的范晋,都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反贼就是反贼,真以为千人就能挡住朝廷大军!”
  在城墙上依稀见到远处青浦码头帆影憧憧,胤禛也是松了口气,局面的确乱了点,可终究还是能收场,再等王文雄那边的消息传来,后面他就得忙着收拾首尾了。
  局势就像是山涧瀑布,眼见水势倾泻而下,可远处江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异于寻常。
  “咦?那是……”
  李世邦奉赵弘灿令来攻青浦码头,他这个武人,并不太清楚局势,也只是奇怪原本是商贾云集的货站,怎么会有反贼盘踞。但听说抚标和军标,甚至旗兵都在反贼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心中既是快意,又是轻蔑,那帮广州软蛋兵能顶什么用?
  隔着江面,看见自家手下的兵正涌上青浦码头,他嘿嘿笑道,终究还是得靠他的兵。
  笑声戛然而止,江面上,一个修长船影遮蔽了他的视野,看那高耸的船桅,还有两侧打开的炮门,李世邦两眼圆瞪,洋人!
  “难道占据货站的就是洋人!?”
  这个想法刚刚浮出脑海,轰轰的炮声就将他脑子冰封。
  满载兵丁,正靠在青浦码头的船群里,碎木冲天,人影横飞,也将正冲上码头的清兵吓得赶紧四散躲避。
  “可算赶上了!”
  船尾的舵台上,贾昊看着硝烟弥漫的青浦货站,出了一口长气。
  “金鲤号来了,咱们有炮啦!”
  王堂合看着那高高桅杆,无比快意地笑出了声。
  “看来那萧胜,还真是心系总司呢……”
  瞭望台上,见金鲤号正畅快地轰着清兵的船只,范晋也只觉一阵虚脱,好险。
  “萧老大就是萧老大,只要朝廷没宣布总司为反贼,他怎么也要维护总司。”
  鲁汉陕还在感慨,贾昊却是陷入了回忆。
  萧胜之前带着闽安协右营轮防台湾凤山,他也指挥金鲤号,跟萧胜一同“做生意”,顺带执行李肆的“台湾计划”。
  上月的时候,李肆给他和萧胜发来急信,转述朝堂的局面,要贾昊赶紧回广东。收到信时,已是二月初,信里李肆没说明白是要贾昊只带人回去,还是连人带船回去,贾昊找到萧胜商量。
  “总司那需要万全的准备,我想带着金鲤号回去。可这船是总司送给了萧老大的,所以想知道萧老大的想法。”
  贾昊很直接地问萧胜,当时萧胜没有一点迟疑,挥手就让他带着人船走了。
  看现在这情形,总司真要聚起反旗,不知道萧胜会不会后悔?
  萧胜远在台湾,后没后悔并不清楚,可贾昊觉得,下令聚船攻码头的人肯定是后悔了。
  虽然舷侧只有四门炮,而且还是轻炮,但威力却远非那些步兵小炮能比,青浦码头的船只被轰得支离破碎,江面上全是碎木人体。数百冲上码头的,窝在船里的清兵魂不附体,只觉陷身地狱。
  “洋人!?”
  当胤禛收到这个消息时,真的后悔了。
  “这李肆……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颓然无语,又有了洋船大炮相助,要攻下青浦货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不仅珠江西岸,李世邦那边的督标和顺德协都缩了回去,连带九星桥这边的兵马都吓得赶紧朝城西撤退,要等洋船兜到这边的江面,他们可就危险了。
  “我还没有输!王文雄那一路,怎么也能带来好消息!”
  胤禛嘴唇已被咬破,两眼更是喷着亢奋的星芒,越是重压,他越显了精神。
  “李卫……该能带来好消息……”
  想到李卫这个人,胤禛心头既是火热,又不由自主地恶寒上胸,只觉郁闷不已。
  金鲤号一到,青浦货站危局骤解,而这时候的形势,就更显扑朔迷离。珠江西岸的清兵还在不断集结,九星桥东的清兵则缩到了城墙下,防备“洋兵”攻城。洋人要占广州的小道消息也传遍了广州城,看似平静的水面,混沌难明的大潮正在卷涌,也将各方势力带了进来。
  “等北面的消息。”
  胤禛对聚过来的大批广州官员如此说着,语气笃定。这里攻不下不要紧,只要李肆的老巢被掏了,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起码拿着他的家人,不仅能把局势搞明白,还能胁迫青浦货站的李肆。
  等待没有太久,一骑人马冲进了光孝寺。
  “王爷……”
  是李卫,他气喘吁吁,两眼发红,见他衣衫整齐,就是尘土太重,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的,胤禛心中咯噔一下,一陀铁石就要落定。
  “王文雄……败了!”
  李卫一头抢在地上,咚咚叩头,哭喊出声。
  轰……
  那陀铁石化作了万钧大山,径直压碎了胤禛的心神。


第二百零二章 翻翻我的小账本
  英德浛洸,连江北岸,一座灰扑扑如巨石山的建筑俯视江面,还有一圈棱角参差的石墙护在外面,两三丈高的石墙上,扛着火枪的兵丁正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这是三江票行的本部银库,建筑第一层的宽敞大厅里,正挤满了手持汇票,叫嚷着提银的人。
  “六千两?请到贵宾服务区……”
  伙计礼貌地将一个该是掌柜的客人劝走,而那掌柜下到地下一层的“贵宾区”时,却被两个司卫夹着继续朝下走。
  那掌柜魂不附体,还以为是要被处理了。他们商人消息灵通,知道四阿哥要来广东处置工商事,这三江票行的存续已经成了问题,赶紧将汇票带来英德提现。想着李三江做生意素来讲信誉,而且银子也不多,应该是能拿得到手的,可没想到李肆这么凶狠,径直把他给绑了!?
  到了地下二层,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这里已经聚起了好几十号人,甚至还发现了湖南隆兴堂的韩掌柜和聚盛行的于掌柜,这两个堂号跟三江票行的关系可不浅,不,该说是跟李肆的关系都不浅,还是三江商会的核心成员,怎么也被绑了?
  “冯掌柜啊,别担心,三江票行是要给咱们这些大户一个交代,现在正在聚人呢。”
  韩掌柜温言劝着这个神色惊惶的掌柜。
  “咱们跟李肆打交道的时候,他还只是李半县呢。我看得准,他历来讲规矩,要银子,肯定是有的。”
  于掌柜捻着胡子说道,两年前,这韩于二人还跟着春晖堂的陈通泰一起见识了浛洸钞关的变迁,就在不远处的江面上,陈通泰的湖南船还差点被炮轰了。后来他们的堂号都跟着李肆一路发财,现在已然跻身湖南头等商号之列,而那个春晖堂的陈通泰,很早就在韶州城的大街厕所里通泰了。
  世事变迁,当三江票行骤然面临危局时,于韩二人更多是好奇,想看看李肆到底能出什么牌,当然也是在想着能尽量出点力。和其他商号不同,他们跟李肆的关系,不仅商货银流融在了一起,甚至人都融在了一起,三江商行的不少掌柜伙计,都在南面的李庄商学就读。
  “希望李三江有震得住场子的手段。”
  于韩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三江票行的存银还是其次,有多少取多少就好,毕竟这汇票不是前朝的宝钞,而是实打实的多少银子多少票。但三江投资……要强自撤银,李肆这边的诸多产业,估计会难以周转。佛山和东莞的不少产业,都是靠三江投资的银子在维持,这点他们很清楚,因为他们的堂号在那些产业里也有份子。
  人一个个被请下来,这地下三层也是个宽阔大厅,还有通风的管道,丝毫不觉气闷,墙边还有座椅,百多人或坐或站,有惶急有麻木。等一行人匆匆下来时,这些人都聚了过来,高声吵嚷,眼见场面就要混乱。
  “各位少安毋躁,银子,有的是,请各位到这里来,只是给大家通报一件大事。”
  说话的是顾希夷,青田公司商关部的主事,三江票行的总掌柜,这两三年来,手掌间银流来往越来越粗壮,涉及的领域也越来越精深,让这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言语沉凝,气度过人。他站到了大厅深处的一处台子上,背面是被厚重绒幕遮着的墙。
  顾希夷开口,喧闹声也渐渐停止。当然,大家也更关心眼下这般局势,李三江究竟对他们商人有什么交代。
  “我们总司正式宣布,组建南洋公司!”
  接着顾希夷的话让所有人呆住,于韩二人也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这……是哪跟哪啊?
  “南洋公司将承揽南洋所有商货往来,玉石、香料、象牙、檀木、铜铅锡、稻米等等,无所不包,而各类商货,都需要在座诸位分包,销往海内各地。总司议定,分包权只给愿意鼎力支持我们的商友,分包项目以及相关例银如下……”
  顾希夷压根不理会众人那怪异神色,开始念起了清单,每包揽一项商货,要交一定数量的包银,同时每年还得收取例银,虽然数目不少,但跟这些项目相比,像是玉石、香料等等南洋产物,货利远远超过这点费用。
  可关键是……
  “顾掌柜,是在做梦么?你们总司眼见就要入狱,三江票行也要倒了,还在画这种不着边际的大饼?”
  有不客气的掌柜终于打断了顾希夷,然后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是啊,这不是胡掰么?朝廷对南洋贸易历来严管,现在还有风声说要禁了出海,你们家总司难道是皇上,说啥就是啥?”
  有人径直戳穿了顾希夷吹出的大泡泡。
  “别啰唆!还银子!三江票行的两万银子不说,三江投资的一万两银子赶紧还来,那月利不要了!补贴给你们家总司当牢饭钱!”
  还有人更是冷嘲热讽起来,自然是心急,之前贪利,将大把银子都塞了过来,现在头顶都快生烟了。
  顾希夷还想镇住场面,可牵挂银子的商人掌柜们终究不想听虚的,最后鼓噪声汇在一起,成了一个声音:“让李三江出来!”
  “我四哥哥在帮你们护着银子商货,你们却急着跳腾,还不会算账,真是又愚笨又没脸皮!”
  清丽的嗓音骤然响起,喧闹声戛然而止,这是哪家小姑娘?
  一个纤弱身影挥开身上的斗篷,径直站上了台子,噔噔的脚步声就像是轻盈的鼓点,带着怪异的清亮回音,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顾希夷恭谨地朝这个眉目深邃的秀丽少女行礼,然后站到了一边,让众人既讶异又凛然。这个面容酷似胡女的小姑娘,地位比三江票行的总掌柜还高?
  “别小瞧了这小姑娘,她可是青田公司、三江票行、三江投资,甚至三江商会真正的总掌柜。”
  韩掌柜朝四下低语着,这点内幕,也是时候对外透露了。
  “看来李三江真不在,不然也不会让他的女人出来说话了。”
  于掌柜也在对众人解释,然后韩于二人对视,心说李三江果然是到了危急关头,连平日缩在身后执掌数百万银流的天才小女子,都不得不显了真身。
  “我是关蒄,帮我四哥哥管账玩,四哥哥嘛,就是你们嘴里的李三江。”
  关蒄轻轻松松说着,台下却有不少人抽口凉气,管账……玩?咱们也想管管几百万两银子玩呢。
  “你们要把汇票换成银子,这没什么,可要提前撤三江投资的银本,最好先看看咱们的合约是怎么写的,不但要扣除之前给的月利,还要收一成的违约金,这一点可要算清楚哦。”
  关蒄这话甜甜说来,却是激得下面不少人气得牙痒痒。
  “谁管你这个?给你多少银子就得还多少!没跟你们要更多利钱就算好了的!你家定这什么规矩,能大得过天理?能大得过朝廷!?小心我联着其他人一起把你家男人告到死!”
  之前那最发急的商人怒了,干脆不认账,引得不少商人掌柜也喧闹起来,小姑娘,好欺负嘛。
  “这么大的人了,还赖皮……唉……”
  关蒄翻着白果眼,她哗啦啦翻了一下小账本,说出了让那人差点晕厥的机密,“江西惠慈行,做瓷器的是吧,上月你们过太平关的货流估值六万多两银子,每趟轧账平均是……二十天,那么算下来,你们现在该有四万多两银子的货,要么在路上,要么在青浦货站,要么刚卖了出去,我们三江票行在代收货款。”
  接着的话让那掌柜更是毛骨悚然,“你要赖皮,那咱们三江船行和青浦货站也不管你们的货了,船上的丢岸上,货站的丢到库房外,那货钱咱们也不收了,自己挨家收去。”
  小姑娘板起一张小脸说道:“真是奇怪了,你们的银子,你们的货流,甚至你们做生意的来往,都靠我们在帮着,要威胁我们,也得看到底谁捏着谁的尾巴!”
  嗓音虽然细细的,可威慑力却是十足,所有商人都微微变色,这才是真正的威胁……
  “不是说你们啊……只要照着规矩来,我们可是绝不赖皮!”
  关蒄又看向众人,甜甜笑着,可在众人眼里,那编贝般的细齿,却像是一把把剔骨小刀。
  “既然是照规矩……咱们宁可舍了那利钱也行,只要取回本钱就好。”
  有人战战兢兢说着,生怕这小姑娘又翻小账本。
  “所以说你们就不会算账了!”
  关蒄拍着台子,那人赶紧缩了缩脖子。
  “只要等上五六天,你们关心的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五六天,你们就要舍了几千两银子,这可是实打实的。而五六天后,情况再坏,三江票行也还在。我觉得你们与其担心自己的银子,不如担心未来南洋公司分包,你们要被排除在外。”
  关蒄努力让自己扮得威严些,可她刚才随口道来的账目,还有手上那小账本,却已经足以让在场所有人不敢不凝神敬听她的话。
  “我四哥哥说了,这几天确实有点小麻烦。如果在这几天里跟他捣蛋的人,他会牢牢记着。谁要毁约提前支取三江投资的银子,以后就再没他的肉吃!哼哼!”
  关蒄这些话,却是没什么威胁,听起来李肆也没有发出什么严令,把提前支银的人列为敌人,更不打算抵赖,只是一切都照章办事。
  “只是五六天?”
  众人都有些心动,听起来李肆像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呢,真要有大麻烦,也不会就这么随口说说,而该是找各种办法不让他们提银子。
  “风闻四阿哥到了广州,可你们都没想过,李肆身后,也有位阿哥么?”
  得了顾希夷一个眼神,韩掌柜又开口了。
  “刚才我下来的时候,听说广州已经打起来了,李肆为保货站,正跟四阿哥的兵暗战。而广州一省的官老爷,可都在为李肆遮掩。”
  于掌柜赶紧跟上,这可不是违心之语。
  这一番话荡开,有不少准备咬牙认了损失也要提取本金的人变了主意,商人,总是要投机的,情况都还不明,怎么舍得就此折本?
  “怎么着也要把汇票兑现了!”
  终究还是有不放心的商人掌柜,即便是再回到之前带银子做生意的麻烦时代,也不愿趟这浑水。
  “早说了,银子有的是,只是你这般不信我们,以后南洋公司也没你的份!叫什么名字?让我记下来!”
  关蒄又生气了,这次不但又翻起了小账本,还再拍了台子,吓得那人赶紧缩到了角落里。
  可接着他就再没动作,关蒄那一拍失了手,罩着台子的绒布被扯了下来,一阵金光闪亮,顿时让他,连带台下所有人商人眼睛全花了。
  金子……黄澄澄的金子,在场可都是老生意人了,这光泽,一眼就看出是金子。
  “哎呀!不好!”
  关蒄捂着小嘴,像是闯了祸一般地看向顾希夷,然后噔噔朝台下走去,之前听这声音就觉得奇怪,现在跟这光泽一凑,难道这台子,居然也全是黄金!?
  顾希夷的演技差了太多,扯起嗓子高喊:“会议结束!司卫!赶紧把人请走!”
  可众人哪里舍得,一个个蜂拥上前,将台子上的绒幕扯开,然后尽皆愣住,真是黄金!
  还有人用力太猛,居然将墙面的绒幕都扯了下来,顿时满屋子被金光罩住,这些商人掌柜几乎全软在了地上,好多好多……好多的黄金,一块块码成台子砌成墙,这地下根本就是一座金库!
  大批司卫蜂拥而来,将这些骨头都酥了的商人掌柜从金子上拖开,同时搜检着他们的身体,不少人还抱着金砖在啃,然后点头道:“真是金子!”
  “还以为真是在演戏……”
  “他们说谎了,不仅有银子,还有这么多金子……”
  韩于二掌柜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顾希夷。
  “那个什么南洋公司,除了包货,还能不能参份子?”
  他们同声问道。
  夜晚,英德李庄,关蒄、顾希夷和一帮掌柜终于完成了统计工作,然后同时笑出了声。
  银子,稳住了。三江票行本部银库的出银数目只比正常水平多出了两成,三江投资也只有十来万两银子提前取现,而还在账面上的南洋公司,却已经有了二三十万两银子的预先份子钱,只等这几日事情有了眉目,就直接从三江票行划过去。
  “还是亏了!”
  严三娘心疼不已,为了稳定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同时又不跟商人翻了脸,自己这边亮出了两件秘密武器。一就是关蒄这个小账婆,二是那两年多来在鸡冠山淘出来的一万多两黄金,这些黄金兑换成银子,不过三十万两,可凑在一起,半吨多的黄金,那震撼力可比数字实在多了。
  接着严三娘又郁闷不已,连关蒄都大展身手了,自己这件“秘密武器”,却是要家里蹲。
  “姐姐啊,咱们的安全都要靠你呢,来,教教我竹桩拳!”
  关蒄赶紧安慰着严三娘,大小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又如往常那般嬉闹开了。
  “难道四哥哥还会输吗?”
  见严三娘还有些魂不守舍,关蒄不解。
  “他肯定是不会输,就是怕老天有时候……”
  严三娘心说,就怕老天有时候非要降下曲折。像她当初没能冲破心防,径直在浛洸码头上直接对那小贼说不走了,回了福建,却遭了那样的难,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呢。


第二百零三章 真正的初战
  当李肆带着一千六百精锐出击时,王文雄的失败就已经注定了,这点李肆绝不怀疑。
  但有一句老话,叫做“天不遂人愿”。
  二月十四日午时,佛冈观音山西麓,官道斜斜拉过一处山谷。山谷北面,几辆马车拼出了一个高台将官道掐住,李肆正在高台上用望远镜打量东南面三四里外的大队人马。
  “德升真是神机妙算,居然能探知贼匪的动静,在此邀击……”
  韶州镇标中营游击周宁也在用望远镜观察,语气还颇为遗憾。
  “早知道这般轻易得手,就没必要让你的英德练勇代劳,让我中营自家来就好。”
  高台附近,旗帜招展,“英德县练勇,吴”和“韶镇中营,周”的字号清晰无比。周是周宁,吴就是吴崖,英德现在是李肆的地盘,给吴崖安个练总的名号不过是举手之劳。
  周宁如此抱怨,是因为李肆招呼他说,有揭阳大盗垂涎英德李庄的三江票行银库,正群聚而来,英德练勇准备出击,也带上镇标中营去捞点功劳。
  周宁乃至白道隆在韶州过得舒适悠闲,对广州的风雨并不详知,即便知道朝廷有了些风声,却没想到事情会径直扯到李肆。他们公私两面都有银子在三江票行,乃至三江投资,听说此事,周宁勃然大怒,敢动自家银子!当下就打起了旗号,跟着李肆而来。只是李肆说事急,也就没带上标兵,只跟着李肆来跑一趟分肉。
  “咦,虽说没旗号,却是官兵装束,这些贼匪也太过大胆!”
  接着周宁有了发现,而且还越来越不对劲。
  “等等……连令旗都是官兵套路,那是惠州兵!提标人马!莫误会了,德升?李德升!?”
  他叫了几句,李肆却没反应。前方远处,几辆之前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正有什么东西推下来,周宁一看,差点叫了起来,炮!大炮!
  他惊骇欲绝地看向还在沉默的李肆,却迎上了龙高山的脸,这瑶家汉子嘿嘿一笑,将直刀搁在了他脖子上。
  “接下来看热闹就好,乱咋呼的话,这可是战场……”
  李肆目视远处,淡淡说着。
  “你……你是要造反么!?”
  周宁舌头都打结了。
  “我不是造反,我是在杀贼。”
  李肆继续强调着这事的“真相”。
  周宁浑浑噩噩地被丢进了一辆敞篷马车,跟自己的几个亲兵挤在一起,他还没有算得明白,自己到底是身陷什么迷局了?提标不打旗号,数百里急奔而来,李肆却打起镇标和练勇的旗号,截击提标,这是个什么事?
  “韶州兵在这里作什么!?”
  斥候将这情况报给王文雄的时候,不仅他没想明白,随行的李卫也没明白。
  “过佛冈的时候,听说揭阳有贼匪闹了起来,大概是在巡查吧。”
  李卫这么说着,还在寻思,是不是将对方也一并说动。
  能让王文雄倾巢而出,不仅是靠了胤禛的亲笔书信,李卫“晓以利害”更为关键。
  王文雄在广东两年,虽然跟李肆本人没什么交集,却也有“业务往来”,只是他这人心粗,对长线生意不感兴趣,就让三江票行帮他拨解琐碎的薪饷草料钱。
  李卫一来,先吓唬王文雄,说三江票行事发,凡是跟李肆有染的人都要倒霉,四阿哥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正一个个清查本地官员。
  王文雄这个不怎么关心广州事务的大老粗真被吓住了,接着李卫就说还有机会补救,这才将胤禛的亲笔书信拿了出来,这时候王文雄还有些犹豫,调动兵马穿州越县,不知会督抚是不行的。
  李卫再加了砝码,说目标就是李肆在英德的老家,三江票行总部里堆着百万两银子,虽然不能尽拿,但在搜报清单上少写几万两,这事简单,甚至四阿哥都会帮着遮掩。
  三江票行本部银库在英德浛洸,接触过三江票行的人都知道。听到有这好事,王文雄两眼顿时就绿了,紧急召集提标五营,准备了一天,第三天出发,星夜直奔英德。为了保密,自然不能走飞来峡从清远北上,而是直接从佛冈到瓮江口,由县城向西而行,到那时李肆纵然有所察觉,也再来不及准备。
  提标、督标和广州府军标三支人马是于汉翼所领情报部门的重点盯防对象,王文雄决议刚下的夜里,第一份消息就朝那时还在广州的于汉翼急送而去,接着是源源不断的情报,包括提标管营游击们找商人买了大量的肉脯干粮,等于汉翼飞“船”回英德告知李肆时,提标五营四千多人才刚出惠州地界。
  可这时代的清军动起来不慢,有白花花的银子在召唤,脚下更是有劲。当李肆带兵到了佛冈后,只等了半天,王文雄就出现了,算起来日行六七十里地。
  两军相遇,王文雄还没明白过来,派了手下来通话。
  “王军门提标大队在此,着尔等官长速去拜见!”
  那把总策马而来,刚刚吼完这一嗓子,砰的一声枪响,一头栽倒下马,看得后方的王文雄李卫心头和眼角都是一跳。
  “英德练勇……那是李肆的兵!是反贼!”
  念叨着斥候报上来的旗号,李卫一拍大腿,终于醒悟。
  “左营右营,按制击侧,后营前突!”
  王文雄按着升腾的怒火下了吩咐,远远看去,对方不过千把人,居然敢拦在他这五千兵的正面,真是不知死活。
  左营在左,右营在右,后营排前,结成一个大略的品字大阵,开始缓缓朝前逼压。
  “马队绕左翼。”
  眼见三个营两千四五百人压了上去,王文雄再吩咐了一声,六七百马队从阵后奔绕而去。
  “军门还真是慎重。”
  李卫赞叹道,虽说对方只有千人,可王文雄却一下压上了大半兵力,还用上了马队,当真是以虎搏兔,不愿冒险。
  “小心为妙嘛。”
  王文雄歪嘴一笑,却不愿细说,他哪里是慎重,根本就是想赶紧解决这帮挡路的反贼,赶紧冲到浛洸去。看这架势,自己的行藏已经暴露,可一百多万两银子,应该还没收拾干净吧,真要没了,在那浛洸镇子抄一圈……
  如果不是还使劲抽着一丝清灵,提防有另外的伏兵,而且这山谷太窄,展不开更多人,王文雄都想把剩下两个营全压上去。
  蓬蓬轰响声不断,三个营两千多人,隔着快一里远就开始放炮,清兵绿营惯常的三叠阵开始了第一叠戏目。
  “咱们的炮呢,响起来!”
  李肆掏掏耳朵,三年了,一直想品味自己领军欺凌清兵的爽感,到今天才终于实现,虽然还算是一场暧昧的仗,可未来写历史的话,这一仗应该也能算上,严格说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初战。
  咚咚震响荡开,有如闷雷一般,显得沉闷厚重。这是将作部火药组反复试验得来的新配方炮药,经过原料提纯、颗粒化和石墨打磨,和枪药一样,已经大致接近一百三十年后鸦片战争时期英国佬的黑火药标准。将作部专门做过对比,新炮药的药力是清兵炮药的两倍还多。
  被这强劲炮药推送,七八斤的铁弹呼啸升空,拉出曲度不大的弧线弹道,呜呜砸在一里多外那些群聚着的清兵队列里。
  眼睁睁地看着黢黑炮弹自半空落下,那缓慢的速度似乎还可以轻松避开,可当炮弹落地,砸起一股泥土之柱,顺带震得脚下一抖时,时间仿佛也被急速调快。
  几乎大多数人都判断出了这发炮弹的落点,但在那之后,就是老天的秘密。那炮弹在地上擦出了一个诡异角度,第一跳蹭掉了一个兵丁的一半脑袋,接着掠过斜下的一串人,变成了横向的弹跳,看似不大的炮弹,却像是有一位隐身的无常挥动着,折裂臂腿,撞塌胸腔。
  如果是三十多年前的清兵,对这景象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还并不陌生,可现在是康熙五十四年,广东一地里,最近的大战还是征剿连州瑶民,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康熙五十一年,韶州杨春反乱,也就是一堆草民,真正的悍匪,他们并没遇上,更没遭过大炮轰击。
  八门炮的第一轮轰击,三个营的清兵愣是懵住了,压根没什么反应,直到第二轮炮弹在密集人群中溅起挟带泥土的血肉残肢,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避散而开。
  “哟,士气还没到零呢。”
  看那三个营的清兵仅仅只是队形大乱,并没溃散,李肆心说这个时代的清兵果然还不是豆腐渣。
  当然不会是豆腐渣,王文雄已经压到了三个营的后方,旗语号角连连,催促着他们急攻而上。
  掌握了提标两年的王文雄威势足够,三个营的游击守备们不敢回头面对他的怒目甚至腰刀,都铆足了劲地吆喝,间或还有“银子随便拿”的激励声。
  冲上去,只有那几门炮而已,冲上去了,他们那千把人就再难挡住。被这个想法牵起了一丝血性,八门炮虽然在人潮中炸起道道烟柱,可三个营的散乱人潮还是朝前耸动了。不多时,这三个营就冲过了半里。
  “开花弹失传的蛮荒时代啊……”
  李肆这么感慨着,挥旗下了又一道命令,炮声顿时停止。
  三百步,两百步,眼见要近了一百步,李肆挥手,八门火炮再度轰鸣,可这一次不再是单发的炮弹。用铁丝笼子装起来的八发霰弹脱膛而出,在飞出四五十步后,已是半熔的铁丝框子终于被挣裂,一百六十发鸽子蛋大小的大号铅子喷射而出,在百步外的人潮前炸出了一道血肉浪潮。
  “开动吧……”
  眼见人潮的冲势戛然而止,像是海浪在沙滩上拍起一道血沫,李肆发出了号令。
  前方的吴崖已经频频回首,见到了马车高台上红旗挥起,兴奋地握拳喊了一声:“开动!”
  炮声的余音还在天空划着,另一股声响翻腾起来。这声响分散在十数处,汇聚起来,却形成了一种宛如波涛般的背景之声,将一股力量,一股那些清兵从未体会过的力量推送出来。
  那是一种怪异的鼓点声,带着奇异的节奏,由远及近,稳稳逼来。
  哒、哒~哒啦得哒~哒啦得哒哒、哒啦得哒……


第二百零四章 用力有点过猛
  鼓点单调而机械,却让人不寒而栗。随着这鼓点声,原本聚在山谷西北面的千人之军舒展为一道宽大的横阵,仔细看去,是数个小横阵组成。每个横阵四排,每排十人左右。每个横阵距离不到十步,缝隙间有散兵在游动。
  足足二十个小横阵展开,虽然单薄,可那肃杀之气,却比涌过来的两千多人还要浓烈。
  哒、哒~哒啦得哒~哒啦得哒哒、哒啦得哒……
  一水的灰蓝身影,衣着严整,火枪在肩,厚重行靴踩在地上的哗哗脚步声也汇聚为更低音的波涛,跟那鼓点声高低相合。
  刚刚从那一道霰弹轰击中清醒过来的清兵下意识地就想抡圆嗓子高声呼号,那排排整齐队列,那统一的服装,统一的斗笠,统一的步伐,形成了一个怪异而迫人的整体,自己面对的不是上千个人,而是上千个人汇聚而起的一条巨蛇,正缓缓朝自己盘过来。
  人潮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被上司的呼喝又推压而回。鸟枪兵如滩头白沫般聚到阵前,蓬蓬轰击,山谷顿时被一条浓稠白烟拦腰截断。
  依稀见到远处的灰蓝巨蛇没有半分受阻,连石子入水的涟漪都看不到,鸟枪手满头是汗地赶紧装弹,后排的弓手也踏到了鸟枪手前方,呜呜的箭雨泼洒而出,划着弧线,朝远处的灰蓝巨蛇洒落,劈劈啪啪地溅起点点烟尘,不少灰蓝身影倒下,清军人潮里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可算是伤到敌人了。
  八十步,七十步,再近点……
  吴崖暗自算着距离,呼的一声,一枝羽箭擦着他的头顶而过,吓得他也缩了缩脖子,终于咬牙出声:“立定!”
  一声号角后,节奏鲜明的鼓声骤然变作急促而密集的哒哒哒哒碎响,清兵弓箭手振作起来,这距离正适合当靶子。正要发动急速攒射,对方横阵的缝隙之间猛然喷出了大团硝烟,就像巨蛇鳞片里射出了无数尖刺,等听到炮声时,不少弓手已经身中数十枚细小霰弹,浑身飙血地仆倒在地。
  前排的弓手和鸟枪兵被横阵缝隙间的神臂炮打倒无数,正要后退,千把游击们腰刀高舞,都喊着“冲上去!”
  只有五六十步,似乎能冲上去了吧。
  肉搏兵们潮潮而出,而这时候,刚刚完成了“平枪”、“瞄准”步骤的司卫们,接到了他们等待已久的命令:“放!”
  比上一次轰鸣更为密集,更为猛烈的震响涌出,几乎撑裂了山谷。而随着这声音,一部机器,李肆辛辛苦苦锻造出来的战争机器,终于开足马力,以自己的节奏奔腾起来。
  观音山西麓似乎已升入天际,被团团云雾遮蔽,道道闷雷在云雾中轰鸣,雷光却是平直一线,极有节奏地闪烁着。
  即便站在马车搭成的高台上,李肆也再难看清战线上的情况,谷地无风,之前火炮的轰击,连带最初一轮排枪,已然让战线陷入混沌,让他下意识地就去想什么无烟火药。
  李肆同时也想到了前世谁谁说过的话,当火枪手们开始射击之后,整部战争机器就不再受指挥官的有效掌握。士兵们机械地、拼命地射击,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眼前烟雾缭绕,一切敌人和危险全都陷入混沌,如此才能安心。在这其间所发生的种种荒唐之事,像是装好几发子弹,通条留在枪膛里,或者是什么都没装,就端着枪作射击状,即便是再优秀的军队都难以避免。
  可李肆很有自信,他这支小小的军队不会如此。第三轮的排枪依旧整齐,显示他的兵还处于好整以暇的作战状态。
  横阵左侧的张汉晋咬开抹着油脂的纸尾,将一小撮枪药倒在火门药池里,关好药池盖,再将剩下的枪药倒入枪管中,枪子连着纸壳跟着塞进去,通条压实,端平枪身。看看周围,部下们的动作不比他慢多少,满意地点头,再等了几息,才高声呼喊:“放!”
  这是第四轮排枪,不仅他这一翼的枪声依旧整齐,右翼的张汉皖也是如此。他们两翼八百人,已经苦训一两年,他们二张更是被称呼为“苦行僧”,两年多来都埋头在枪火之中。
  其他汉字辈,乃至堂字辈少年,都开始肩负起各项军务。比如贾昊带着的海军系,比如将香港水勇和船丁整合为司卫的方王等人。而他们二张就带着核心司卫,日复一日地训练、演习,构建未来军队的各方面基础。不说其他技能,单单只是开枪,他们手下的司卫,平均每人至少有千发实弹射击的经验,大多数人已是把火枪玩得发吐。
  “每分钟……四发,还是差点啊。”
  四轮排枪后,李肆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大概一分钟出头,又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尽管自信满满,但李肆不得不承认,正面的战况他已经无法掌控,就只能让前线指挥们自己去把握了。
  两三里外,王文雄也是这样的感受,只是他这感受的方向截然相反。非但无法掌握战场情况,对前方三个营的指挥也完全失效,他只能看到雷鸣闪电在罩着山谷中段的云雾中不断劈响。
  王文雄身边的李卫已经陷入半痴呆的状态,前方的战况,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前在广州百花楼伏击李肆的情形,那时候以十对一,依旧被李肆杀了出去,眼下……双方兵力连四比一都不到。
  “要输……”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地在李卫脑子里盘旋,正想咬牙劝王文雄当机立断撤退,反正李肆也逼反了,可另一个念头直冲而上,把李肆这样一个怪物逼反了,难道还是功劳吗?
  “马队呢!我的马队呢!?”
  王文雄须发贲张地呼喝着。
  “前营接应!中营右面侧击!儿郎们,跟着本督杀敌!”
  眼见云雾缭绕,王文雄心中那种不踏实越来越浓烈,他赶紧下了命令。作为一个经历过三藩之乱,靠着军功爬上来的老兵,官至提督,已差不多是武人的终点。真要在这里战败,还不如一死,所以他压上了所有砝码,甚至还亲自带着亲兵冲上了战场。
  王文雄的马队绕着步队左侧突进,可他们早就是李肆的重点盯防对象,没等靠近,十多辆敞篷马车就奔了出来,将他们想要插入的侧翼挡住。李肆没有什么骑兵,手下会骑马的全是哨骑和传令,可马车却好用。两匹马拉着一个神臂炮组和七八个火枪兵,灵活度和活动范围远不如单纯的骑兵,要挡住对方的骑兵却还是有效。特意选在这个相对平整的谷地迎击,目的之一也是要保证马车能跑得起来。
  马车划着弧线停下,展开为一道防线,神臂炮和火枪在一百多步外轰鸣不止,顿时将这波马队的冲势迎头打散。清军骑兵们下意识地偏转马头,也划着弧线,冲进了正面那团混沌云雾中。
  雷鸣中又多了马嘶声,片刻之后,李肆的右侧,声响混杂起来,然后零零散散的骑兵冲出了云雾,朝着李肆这片马车群奔来。
  就在附近,周宁等人已经被那团硝烟云雾,以及云雾中的雷鸣给震得心神迷离,之前看着李肆的眼神还带着些怨恨,可现在却感觉有些难受,为什么自己没能跟着李肆,一起操纵这雷电般的力量,享受那沙场征战的快活呢?
  接着眼见一群骑兵冲破云雾而来,周宁下意识地喊出了声:“小心!”
  喊声出口,周宁心中咯噔多跳了一下,自己到底站在哪边呢?
  不必周宁提醒,数百司卫从马车两侧冲出,聚为一个个方阵,枪炮齐鸣,那零零散散的骑兵在火网之下马倒人飞。少数几个冲到了方阵之前,却被如林的刺刀逼住。
  “要是鸦片战争时,英国佬对阵的是这样的清兵,说不定结局还会不太一样。”
  见识了这帮马队的顽强,李肆心中也是慨叹不已。
  来而不往非礼也,王文雄有马队,自己也有车兵,号角声响,原本挡住马队的马车再次启动,朝着清兵的左翼绕了过去。
  微微北风流入谷地,浓烈的云雾也被渐渐吹开,战场中间的那道雷光开始朝前移动,每前进三五十步,就停下来闪烁轰鸣一轮,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
  哒哒的鼓点声越来越清晰,雷声也仿佛近到了身前,后面的李卫脸色拼命压抑住自己掉转马头的冲动,可到十多辆马车冲破硝烟,已经近到半里之内的时候,他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心中的堤坝轰然溃灭,连人带马狂奔而去。
  当马车载着两百多司卫兜到清兵的后方时,战斗也就进入了尾声,整场战斗如此漫长,连李肆都觉得有些讶异。可等到硝烟消散,谷地情形一目了然时,李肆震惊之余,才意识到,可能自己高估了清兵的顽强。
  “他们连跑都不会吗?”
  吴崖一边呕吐一边说着,他已经见惯了被射杀的敌人,可像现在这样,尸体铺满谷地,最密集之处,已经见不到泥土之色的情形,还是头一次看到。不仅是他,张汉晋和张汉皖,连带众多司卫都按捺不住胸腔的翻腾,当场吐了起来。
  “被吓傻了,或者是硝烟太浓,跑起来不辨方向。”
  龙高山也缩着脖子,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还是那王文雄太蠢,非要在这种狭窄谷地跟我硬拼。”
  李肆却心里有数,要逃的话,背着枪声逃就好,怎么可能不辨方向?分明就是溃兵被后面上来的人挡住,然后自己的车兵绕到了后面,前后夹击,到最后才是真的再不辨方向。
  “别追了,放那王文雄走。”
  李肆还不忘赶紧交代一句,王文雄可不能死,他必须要活着,为他这场败仗辩护,同时也是为李肆辩护。
  可就是那句老话,天不遂人愿。
  王文雄……死了,他和十来个亲兵被火枪轰得连人带马倒毙在战场中间,侥幸还活着的亲兵证实了他的身份。
  李肆只觉头痛连带牙痛,这……算是用力过猛么?
  “德升……这可该如何交代啊,整个提标被你杀得干干净净……”
  周宁想哭哭不出来,只觉浑身无力,这已经不是窟窿,而是整个天塌下来了。
  “哪里杀完了啊?不是跑了一千多,抓了一千多么?”
  李肆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有点过分了,提标五营四千多人,有近两千人横尸在谷地里,司卫的死伤还不到两百人,都是弓箭和骑兵造成的。
  “连王军门都被你打死了,这事到底该怎么说?”
  周宁是彻底被李肆逼上贼船了,观音山这一战,不仅竖起了他的旗号,他本人也亲自在场。
  “怎么说……都是活人才能说。”
  李肆的心态也调整了过来,王文雄已经死了,不管自己会怎么说,他是永远再没办法开口辩驳。
  “王文雄……谁让你取这个名字?”
  李肆还暗自吐了个槽,白莲教起义的时候,也干死了一个王文雄,那还只是个南阳镇总兵。而自己还没正式举旗呢,就把广东提督王文雄干死了,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吧?”
  李肆问周宁,周宁点头如鸡啄米。
  “这事吧,最好大家都不明白。”
  李肆微笑道。
  “可另外一件事,大家都该明白。”
  接着他看向南方。
  “现在整个广东,到底谁说话才算数。”


第二百零五章 最后一根稻草
  广东提督王文雄战殁……
  一省提督战死,可是康熙朝难有的噩耗。三藩之乱时死了好几个大员,比如云贵总督甘文焜、陕西经略莫洛和云南巡抚朱国治,但都是被逼杀的,像王文雄这样死于战事的,康熙朝五十多年来还没一个。广东文武大员已经难以想象,当康熙得知此事时,会降下何等猛烈的雷霆之怒。
  谁杀了王文雄?谁那么大胆子,谁那么大本事,能杀了王文雄?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康熙五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夜,多个不同版本的说法急速流传着。
  来自现场的李卫说,是李肆假冒韶州镇标,突袭提标干的。
  从战场中逃得性命的提标中营参将曲万声等官佐却不知道什么李肆,只知道是韶州镇标干的。
  韶州镇标中营游击周宁也急递军报,说揭阳贼匪进袭韶州,提标赴韶剿贼,在佛冈观音山中伏,韶标赶到时,王文雄已经战死。
  佛冈厅同知说,不知道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王文雄的提标过境,但韶州镇标确实救助了提标,还把伤员送到了佛冈城,要求地方妥善照料。
  消息无比混杂,说法非常不一,李卫和曲万声的说法最为耸人听闻,可跟广州青浦货站的事情凑在一起,却最接近事实。
  但他们这个说法却没办法上台面,李卫被胤禛下令闭嘴,总督赵弘灿也紧急派人召曲万声等军将去肇庆,自然是要封口。
  因为另外一个问题难以在台面上回答,王文雄为什么没有禀报督抚,擅自带提标跑去韶州,结果在佛冈出了事?
  不仅远在肇庆的赵弘灿能猜到,杨琳和管源忠更是清楚,自然是胤禛撮弄的,想要直捣李肆在英德的老巢。事成了还好说,可现在捅出了大娄子,大家都装不知道,连胤禛也要掩盖自己去找过王文雄的事实。
  王文雄已经死了,该如何处置此事的首尾,暂时还顾不上,甚至康熙的震怒都还顾不上。由他之死,一件事实,让胤禛,乃至广东文武大员都魂魄难定的事实正如刀子一般,在所有人眼前晃悠着,那寒气让人直打哆嗦。
  提标五营都被李肆干掉,那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他真要举旗,广东一省,还有谁能抵挡?
  “事已至此,不是论责的时候!现在必须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胤禛在光孝寺里咆哮着,杨琳、管源忠,以及赵弘灿派来联络的幕席都松了口气,你还愿意揽这事就好,就怕你一拍屁股,装作没来过,把一堆烂摊子摆在大家面前。
  “赵制台说了,广东一省文武,唯雍亲王马首是瞻!”
  赵弘灿的幕席开口道,杨管二人心说,看你这个二愣子接着还要闹哪样……
  胤禛彻底冷静了,他要做两手准备,一手软,一手硬。
  李肆还没造反,所以还能用上软的一招,备着事态无法收拾,自己好擦屁股。就算胤禛再一往无前,心志如铁,到眼下这般危急时刻,也知道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是胤禛还不甘心,所以他还要尝试硬的一手。
  “广东,终究还是朝廷的广东,难道要让那李肆来当尚藩第二?必须还得找到制他之法!以本王和诸位的身家计,也必须再作努力!”
  胤禛话说得激昂,内心却在吐血,他哪里还有办法?
  “王爷,小僧得知一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益于王爷的谋划。”
  一夜难以安眠,胤禛还在绕着床榻转圈,迦陵音和尚来找他了。这和尚随他到广东,除了打探消息,还有联络光孝寺僧,为胤禛腾出合意住所之外,就再没显出什么用处,如今是有了什么主意?
  听完和尚的话,胤禛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咬牙道:“果然是邪魔,待本王掐住他的根,看他还如何跳腾!”
  英慈院的前院本是开阔草地,却被一座座简易帐篷占得满满当当,夜色已深,这里依旧还是一片喧闹,吵嚷声、怒骂声和呻吟呼痛声不绝于耳。
  一个少年潜在夜色里,鬼鬼祟祟地正要靠近这些帐篷,却被一人从后面猛然拎住了耳朵,张嘴叫着,却没发出声音。扭头看去,却见是一个长裙丽影,吓得他两眼圆瞪,可接着又松了口气,朝那身影恼怒地比划起来。
  没过一会,少年就被身后的少女扯到了英慈院后方的院子里。
  一脸倦色的盘金铃就静静看着少年,也就是贺铭,看得他使劲摇头挥手。
  “杀敌是战场上的事,在英慈院里,他们就只是伤员,和院子后面治伤的司卫一样。”
  盘金铃向贺铭比划道。
  “鞑子?我不管那些,在我这里,只有能救得活的人,救不活的人,和已经死掉的人。救得活的,努力去救,救不活的,减轻他的痛苦,死掉的,为他哀悼,愿他安息。”
  盘金铃此刻的脸色很严厉,明亮的双眸也带着寒意。
  “杀人,是不好的。只有那些领受了上天旨意的人,才有权杀人。他没让你跟着去打仗,就是觉得你没明白这个道理。要学会感受上天之恩,明白自己杀人的心到底是归于谁。是只为自己的快意?还是奉行天意?只为自己的话,本心终究会被那杀人的暴戾握住……”
  刚比划到这,盘石玉的声音响起:“姐啊,跟他扯那么多干嘛,就直接一句话,总司可不要不听话的人当司卫。”
  他看向贺铭,也比划起来:“还要捣蛋么?你要在这里动手,是想害我姐吗?”
  贺铭惶急地摇头,最后还跪了下来,连磕头带比划,表示自己绝不再捣乱,盘石玉这才放过了他。
  “不过姐啊,把那么多官兵收治进来,后面受伤的司卫都想不通,朗哨长和郑哨长,可都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盘石玉虽然呵斥了贺铭,可自己也还是有心结。
  “他从没跟我说过不准救治什么人,我明白他交托给我的是什么。有什么怨言,让他们当面跟我说吧,就算要骂,我也能受得住。”
  盘金铃淡淡地说着,盘石玉一滞,心说谁敢骂,我劈了谁。
  “不过这两天太乱,之前那种来找事的人,姐你别再理会他们。”
  他只好这么交代着,青浦开战后,盘金铃救人忙得要死,却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说英慈院吸血传蛊,行妖术害人,还有光头和尚凑热闹,骂盘金铃是邪教妖女,真是什么人都有。
  盘金铃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英慈院不仅有一百多司卫,还有连南排瑶过来的二百多瑶家汉子,医院自己也雇了一百多护卫,都是受恩于她的穷苦人家子弟,安全上怎么也没问题。
  看看已显晨色的天际,盘金铃眨眨酸胀的双眼,带着盘石玉朝前院行去,那些伤员又该巡视了。
  “盘大姑,大恩大德,难以回报,若有我何孟风能效力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前院一座帐篷里,军标后营游击何孟风躺在床上,吃力地朝盘金铃抱拳说着。他的大腿被火枪打中,照着军中夫子的说法,根本是没救了。送到英慈院,也说必须截肢,可盘金铃见他枪伤扩散不严重,亲自作了清创手术,不仅保住了他的命,还保住了他的腿,虽说日后腿上依旧会不灵便,可总比变成独腿好得多。
  “以后再别到这里来,那就是帮我了。”
  盘金铃随口说着,检视了伤口,确认没有感染化脓的迹象,点头示意护士换药包扎,就急急去了下一座帐篷。
  “我儿子还是在英慈院里生下来的,这辈子怕是没办法还清盘大姑的债了。”
  何孟风眼角发热地感慨着,那男护士却是嗤笑:“何游击,当初去打那青浦货站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盘院长的好?咱们这英慈院,可还是李总司建起来的呢。”
  何孟风纠结地叹气:“谁知道上面人发了什么疯呢?别看我是游击,可上面说什么,还能不听么?”
  男护士切了一声:“上面人……上面人就见不得咱们过点好日子,不说这英慈院,青浦货站、百花楼,李总司给了咱们广州人多少活路?”
  何孟风呆呆无语,一面庆幸自己还能保住小命保住腿,一面却是哀叹,自己手下死伤两三百号人,还不知有多少家哭,多少家再难度日,作的却是众人唾骂之事,这上面人,一颗心还真不是肉长的。话又说回来,朝廷就是这样,他又能说什么呢。
  正是百味杂陈,却听院子门口吵嚷起来,夹着冷厉的呼喝。
  “盘金铃!你以邪代医,播传秽杂之说,如今皋台大人来拿你了!还不出门就擒!”
  英慈院大乱。
  “王爷,这可使不得啊……”
  光孝寺,李朱绶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这胤禛……简直是不让人活啊。
  “锁拿英慈院的盘大姑?王爷,这是不是莽撞了?盘大姑就算跟李肆有牵连,可英慈院向来都只行医救人,要拿她总得有说法吧?”
  连管源忠都不得不开口转圜,这事影响可不小。
  “确实,听说就只是英慈院的育婴所,一年多来稳产无数,盘大姑都被广州城无数人家奉为天降善人。王爷,将她和李肆关联起来,怕是人心不服。”
  杨琳也在劝,盘大姑在广州的名声,他刚来三四个月,就听得耳熟能详。
  “不是我要故意关联,而是本就有关联!”
  胤禛一脸的戾气,这是他最后一根稻草,怎么也要捏住。


第二百零六章 各安天职
  “那盘金铃行医之术,广州杏林一直在申告,不是你们广州官面遮护,换在其他地方,她早就该判了斩监候!换血、开膛破腹,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她行了多少桩!?”
  胤禛厉声叱喝着,众人都是不以为然,别说古时名医经常干这些事,当今皇上都还用洋医呢,人家盘大姑用一些洋医之术救人,怎么就大逆不道了?
  “更可憎的是,她那英慈院,还在播传无名小教,不烧香,不拜佛,不敬三清,就祭天,那天是草民能随意祭的!?祭天乃天子专权,这是大不敬!”
  接着胤禛说到这个,众人更是皱眉,虽说祭天确是皇帝才能干的事,可一般人祭祀先祖,也都跟上天一块拜,这事可曲可直。胤禛非要扯到天子祭天上,还真有些勉强。瞧这地方正是光孝寺,想必是那些和尚,看不惯人家拜天,跑来搬弄了是非。
  “她那英慈院,也是李肆出资建的。为她一人,投以如此巨资,这盘金铃和他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把她拿住,也算是拿住了李肆的一处要害!”
  最终胤禛吐露了本意,众人恍然。
  “使不得啊……”
  李朱绶是听说此事,硬闯进来的,这事会导致什么后果,他还真是不敢想。
  “你这广州府,到了此般光景,还要为李肆遮掩么?就不怕本王横下心来,径直把你一撸到底,同罪追索!”
  胤禛威吓着李朱绶,没广州府帮着安抚民众,他要干这事还真得出一些乱子。
  “要拿……那也得由我广州府出面。”
  李朱绶咬牙豁出去了,既然胤禛铁了心要干这事,还不如由他来干,这样还能护住盘金铃。要让胤禛直接动手,弄出什么不堪言的后果,他拍拍屁股就走,自己该怎么办?
  “那就由你去!诸位也都落点力,真要出了什么乱子,径直弹压就好。”
  胤禛吩咐着管杨二人,他们手头上的兵打不过李肆,镇镇草民总该行吧。
  这时候英慈院已经是剑拔弩张,不仅司卫、瑶家汉子和医院护卫都备好了武器,连一些轻伤的司卫都冲到了前院,跟铁栅栏门外大批皋台衙门差役对峙。
  “入娘的!这上面人都是吃屎长大的么?怎么这种事也能干得出来?”
  前院的何孟风气得太阳穴发跳,推开护士,出了帐篷,却见不少得了救治的军标抚标官兵也都一脸怒意,议论纷纷。先把他们推到青浦货站去送死,现在连医治他们的盘大姑都要抓走,怎么越想越觉得这路数邪门呢。
  到这时候,不仅盘石玉劝盘金铃去青浦,何孟风等军标抚标的官兵都来劝她尽早离开。
  可盘金铃正忙着给一个失血过多的伤员组织输血,就像是没听到这事,等到她忙完了,英慈院四周已经被大批兵丁给围住了。
  李朱绶亲自来了英慈院,将案子转到了自己的广州府衙,这时候周围除了上千兵丁,还围上了数千西关民众,他们就只沉默地看着这些兵丁。
  “姐!你绝对不能去!”
  见到李朱绶在栅栏门外喊着什么为大局计,请盘金铃走一趟的话,盘石玉担心地看住盘金铃。
  “咱们这里有这么多人,怎么也能护住你!”
  盘石玉越说越大声,因为他在他姐眼里看到了那种往日他很感佩,现在却很憎恨的东西,不知道那该叫愚蠢,还是该叫坚定。
  “如果他们是要围攻英慈院,那该做什么,你径直去做。可他们只是要拿我,跟英慈院无关。”
  果然,盘金铃平静地将目光中的东西说了出来,她挥手示意众人开门,这时候不仅司卫、瑶民和医院的护卫都恳求地看着她,前院治伤的官兵都叫嚷起来。
  “盘大姑,别跟他们走!”
  “盘大姑,你快离开这吧!”
  “咱们还能动弹的也都护着你走!”
  盘金铃摇头,往日那绵绵浸人心肺的嗓音也变得无比沉凝,“我总还是院长,开门!”
  哗啦一阵响动,盘石玉带着几百人都跪下了。
  “姐!”
  “院长!”
  “盘大姑!”
  盘金铃看向众人,沉声说道:“我是个医者,只为救人活着,绝不能眼见他人因我而死伤,这里要打起来,又得死多少,伤多少?流的血,要多少人才能补足?”
  她嘴里说着,心里却道,他救我出了苦海,他还从泥潭深处挖出了我的医者之心,将它亲手抹净,重新装回到了我的胸腔里。即便我的生命就此终结,也不能再污了这颗心,恨只恨……
  她瞧向北面,幽幽一叹,恨只恨自己作得还远远不够,而且……就连他的怀抱都没感受到。
  想到这,她战栗地低叹着,笑颜却又展开了,还不够吗?你真是贪心啊。
  没人愿意开门,她径直朝门前走去,那高挑窈窕的身影,看在门外的李朱绶眼里,也仿佛罩上了一轮让人无法直视的光晕。
  “姐!你若是真去了,他回来一定会杀得广州血流成河的!他一定会的!你愿意见到那样的事吗!?”
  盘石玉悲怆地高声喊着,也许这样的理由能留住自己这心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姐姐吧。
  这话喊出口,门外的李朱绶,连带众多兵丁都是心中一寒。
  “是吗……”
  盘金铃心说,自己在他心中,除了医者,真的还有其他的东西?
  不,这不要紧。
  “这不要紧……”
  她这么说着,让众人都是一愣。
  “我是医者,他曾经说过,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我尽我的天职,不能让杀戮因我而在眼前上演,更多的责任,上天没有给我。”
  盘金铃像是在回答众人,又像是在自语,双眼明亮得破开了那光晕,其中显露的决绝,李朱绶感受得分外清晰。
  “代天裁决的是他,由他来决定多少人该死,纵然他要屠尽广州城,那也是他的……天职。”
  平静的话语,却震得门外的众人脸色发白,有那么一刻,李朱绶都在想着不如直接将她送到青浦货站去了。
  “赶紧的!”
  围在李朱绶身边的胤禛家人催促着,他们已经觉得气氛相当不对劲。
  栅栏门开了,那几个家人穷凶极恶地要扑过去,却被李朱绶指挥着自己府衙的亲兵拦住。
  “别乱来!此事自有我做主!”
  这时候李朱绶也是气势逼人,那几个家人咬牙退了下去。
  “为什么要抓盘大姑?官府到底讲不讲天理!?”
  “狗官!狗号子!你们不得好死!”
  “救下盘大姑!”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了这样的高喊,就像是火星落入药桶,人群顿时沸腾了,都朝盘金铃涌过去,兵丁们赶紧拦截,现场一片混乱,吓得李朱绶赶紧请盘金铃上了马车,急急离了人群。
  “盘大姑,别担心,咱们是老相识,本官一定会护好你,本官的家眷你也都认得,她们也曾受过你的恩惠,后面会一直陪着你。”
  李朱绶温言安慰着盘金铃,马车里还有他的夫人和女儿,这一趟来抓盘金铃,他也是铁了心要照顾周全。
  “我不担心自己,就不知道广州城里,那些大老爷们,到底该如何收场。”
  盘金铃低声说着。
  “那就得看德升想要怎样的收场了。”
  李朱绶长叹一声。
  这两边怎么收场还是后话,英慈院那处却并没有收场。
  李朱绶带着盘金铃走了,官兵也都撤了,周围的民众虽然都是满腔怒火,却也只能默默吞着。官府就是官府,再不讲天理又能怎么着?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中午时分,沉凝如铁的英慈院一带,气氛却又沸腾开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和尚,带了大批游手,径直冲到了英慈院的门口,哗啦啦不断泼下狗血,还有和尚跑到那小山坡被众人称呼为“小天庙”的殿堂,丢下柴薪,点起火把,一边放火一边诵经。
  英慈院的人,连带周围的民众,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为真,直到那火势呼啦啦冲天,这才反应过来。
  盘石玉打着哆嗦,将一个冲进英慈院的游手拉住。
  “你要干什么?”
  盘石玉简直快被气疯了。
  “干什么?祛邪避灾啊!滚开点!这可是官老爷准了的。”
  那游手骂着,肩上还扛着一盆热气升腾的狗血。
  “避你妈啊!哩格系咙喃曼!”
  盘石玉一边用自家方言骂着,一边拔出了月雷铳。
  轰的一声巨响,那游手倒摔在地,狗血洒下来,跟他自己身上的人血再难分辨。
  这一声枪响像是信号,不仅英慈院的人将那些泼狗血的游手跟和尚围起来一顿痛殴,外面的民人也冲向那些烧庙子的和尚。和尚游手有两三百号人,仗着人多,还跟众人对打,可片刻之间,数千人就聚了起来,顿时就听得喊声震天,唉声刺耳。
  侥幸冲破了人群的和尚游手撒开脚丫子急奔,后面的民人紧追不放。之前不敢对官府做什么,现在连和尚都跟着来撒野,原本心头压着的怒火瞬间升腾而起,将人们激得再难冷静。
  游手逃着逃着,就发觉自己跟和尚是有区别的,赶紧四散而去,剩下那几十个和尚飞也似地朝城里奔,追赶的人群就像滚雪球一般,越聚越多,等追到太平门的时候,足足已有上万人之巨。
  看门的戎卒见那喧嚣人群,吓得浑身发软,正要喊反贼攻城了,却听人群在叫“抓住贼秃驴!迎回盘大姑!”
  听到是为盘大姑叫冤的,城门的戎卒对视一眼,缩到墙根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人群如潮,就这么涌入了广州城。原本还只是西关的人,接着城里的人也跟了上去,偷鸡摸狗的,丐帮游手的,全都混了进去。一路浩浩荡荡,径直追着和尚去了光孝寺,到寺庙门前的时候,怕不已有了两三万人。
  “该行动了……”
  街道角落里,一身乞丐打扮的尚俊,对同样打扮的罗堂远点了点头。


第二百零七章 那啥即是空
  英慈院,盘石玉等人都混在人群里去了广州城,前院无人看守,一个平民打扮的汉子鬼鬼祟祟摸进前院,找到了广州军标后营游击何孟风。
  “什么!?弹压乱民?当老子是金刚不坏之体!?”
  听到这样的军令,何孟风差点咬碎了牙。
  “其他营的头儿们都这心思,所以让游击你赶紧进城去商议。”
  那汉子附耳嘀咕了一番,何孟风脸色阴晴不定。
  “不把我们当人,也别怪老子不仁!”
  最终何孟风冷声自语,挣扎着出院上了马车。
  午后时分,光孝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数百抚标和将军府亲兵勉力挡着前后门,却难以照看四周的院墙。零零星星有不少人翻进了寺庙,在里面大闹天宫,搅得满寺鸡飞狗跳。
  喧嚣声传入光孝寺最吉祥殿后堂,正和胤禛禅坐的白眉老僧轻声叹气:“王爷,尘埃拂体,且去沐浴如何?”
  这是在劝胤禛暂避风波,胤禛眼皮都不抬,嘀咕了一句:“吵也么吵,闹也么闹,着什么来由,干碌碌大家喧喧嚷嚷的无休息。”
  老僧的白眉抖了一下,再没多话。
  光孝寺是岭南古刹,达摩和慧能弘法之地,眼下已无唐宋盛况,虽有住持,却只是一个名义,实则为多门僧侣分据,庙宇也破旧不堪,只有最吉祥殿这一代还保有名刹古风,胤禛的住所也是在这大殿的偏房。
  数万人熙熙攘攘围拥,倒还只是喊着交出烧庙的人,搅事的乱徒也只敢朝标兵亲兵丢石头。源源不断的皂隶、差役和巡丁的到来,还一时镇住了人群,等抚标和军标的官兵赶到后,人群更是有了退意。
  可还有不甘心的西关民众再朝庙门冲去,这时候事情有了变化。不仅那些皂隶、差役和巡丁散开了,就连官兵都缩到了一边,抱着胳膊侧转身,像是只在站桩,其他事情压根不管。
  这像是个信号,人群的情绪顿时昂扬起来,原本只是几百号人在跟庙门的将军府亲兵推攘,数千“援兵”轰然涌入,庙门瞬间“失守”。
  “他们……也是要跟着造反么?”
  庙门附近,盘石玉指着那些不作为的官兵差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不是,他们又不知道谁住在这庙子里。”
  尚俊是老捕快,那些人的心理他很熟悉。
  “李知府对这事本就不满,广州府的皂隶差役也就是敷衍了事。南海县的巡丁,呵呵,总司还是他们的上司,虽然有南海县的知县压着,可总司职司还在呢,他们也跟着混事。至于那些抚标军标,前几天在青浦都被打成猪头了,还让他们来弹压人,他们还一肚子火呢,我看是他们的营头们借着这事向上头示威。”
  尚俊一番分析,盘石玉两眼发亮:“那你们是不是要……”
  尚俊摇头:“总司改主意了,这时候他可不能死。”
  盘石玉一脸遗憾,尚俊拍了拍他肩膀:“我进去了,小罗还在等我,你的任务……”
  盘石玉点头:“放心。”
  尚俊跟着人群涌入庙门,开始跟里面的亲兵推挤,偶尔能见一个亲兵被一群乞丐围住,拳打脚踢,片刻就趴在了地上。等乞丐散开的时候,那亲兵居然也没见了身影。
  以光孝寺为中心,广州城的动乱越发猛烈,管源忠和杨琳再也坐不住,虽然满肚子都在咒骂胤禛,却不得不顾着先弹压民众。可他们手上已经没有什么兵,最后管源忠被逼无奈,将旗营派了出来。
  “这可是柄双刃剑……”
  杨琳一脸苦水。
  “那又能怎么着?王文雄的提标没了,赵弘灿的督标还远在肇庆,你若是说个不字,我也可以坐视不理。”
  管源忠满怀希冀地看着杨琳,可对方脸肉一阵扭拧,却始终吐不出那个不字。皂隶差役巡丁根本靠不上,城守营人手不少,却还得防着某人。而他的抚标早已打残,能出来站桩就是给了他面子,管源忠的军标也是一个情形。不靠旗营,李肆没反,广州人先反了。
  从光孝寺冲出来的马鹞子,紧急召集了近两千旗兵,朝着来路赶回来,见的却是一番末世乱城的情形,火头带着滚滚浓烟,罩住了小半个西城。
  “撞见乱民,杀无赦!”
  领了强力弹压令的马鹞子狰狞地呼喊着,旗兵们轰然应诺,嗜血的快意充盈全身。
  很快,火光黑烟中又多出了一分血色。当旗兵们冲近光孝寺正门时,已经个个身染猩红。马鹞子正要跟佐领军校们交代进寺的注意事项时,一阵羽箭嗖嗖射来,十多个旗兵仆倒在地。透过烟雾看去,像是标兵的身影正急速退开。
  “那是……军标的人!他们也造反了么!”
  肩膀上挨了一箭的参领怒吼出声。
  “稳住!不定是有人挑拨!”
  马鹞子还守着一分谨慎。
  蓬蓬一阵枪响,那是官兵的鸟枪声,队伍后面又有人栽倒,这些平素骄横惯了的旗兵顿时大乱,马鹞子和参领章京们拼命约束,却还是挡不住旗兵四散追杀的势头,两千多旗兵散作无数股,就在光孝寺附近肆意妄为起来。
  “总司没这么交代过呢……”
  某处角落里,刚刚跟着盘石玉将一伙旗兵袭杀的司卫忐忑不安地说着。
  “是啊,牵连了好多无辜。”
  另一个司卫叹气。
  “反正都是无辜,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
  盘石玉却不以为然,在他这个瑶家人看来,身上没刀,被欺负了只会求饶的汉人,都是孬种,遭了牵连也是活该。
  喧闹背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最吉祥殿后堂禅房,常赉猛然冲了进来,神色惶急地喊着:“主子,赶紧走!乱民冲进来了!”
  胤禛两眼猛睁,难以置信,“管源忠的兵呢?杨琳的兵呢?广州府的兵呢?难道整个广州城都反了!?”
  常赉讷讷嘀咕道:“就还有几十个将军府的亲兵。”
  李卫也冲进来了:“王爷,乱民冲到正殿了,赶紧去管大人那,他那还算安全!”
  胤禛也顾不得什么禅不禅的了,跟着两人急急而去。
  白眉老和尚长叹一声,合掌低语道:“大梦场中谁觉我,千峰顶上视迷途。终朝睡在鸿蒙窍,一任时人牛马呼。”
  胤禛三人由家人亲兵护着,就朝后门冲去,没走几步,胤禛唤着常赉:“赶紧回我房,去把书信关防拿好!切切不可遗漏!”
  常赉犹豫了一下,咬牙应声,带着几个家人又朝回冲去,这时候人群已如潮水,正四处搜着和尚,抢着东西,更少不了从古至今就有的纵火狂人。不是胤禛穿着一身朴素的禅衣,李卫等人也早换下了官服,他们这几十号人早就被围了起来。
  常赉冲回大殿偏房,却跟一群套着巡丁号衣的人撞上,他正要呵斥对方,哗啦啦一阵响动,这些巡丁每人手持两柄短铳,将他这几人团团指住。
  “东西有了,人还送几个来,不错啊……”
  巡丁里,尚俊嘿嘿笑着,接着一挥手,常赉等人顿时被一顿枪柄砸得满脸开花,不省人事。
  胤禛和李卫等人眼见要冲到后门,正遇到另一伙亲兵,胤禛身边那将军府的亲兵佐领下意识地呼喝对方帮着开道,却听轰的一声如雷震响,一团血花从胸口透后背,整个人倒撞入人群。
  “拿住那个人!”
  明显是假扮的亲兵这么喊着,虽然没指名道姓,胤禛和李卫却是魂飞魄散,这是李肆的人!
  形势颠倒了,几天前还在百花楼伏击李肆,现在他们却成了李肆的猎物。
  “王爷……这边……”
  将军府的亲兵咬牙挥刀冲了上去,将那些人挡住,胤禛和李卫急得像是没头的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窜,却听不远处一人唤着,正是迦陵音和尚。
  跟着和尚逃入偏僻之地,身后枪声不断,那些亲兵片刻间就被击垮,追兵的脚步声就在几十步之外。
  “真是……天亡我也……”
  见四处荒僻无路,胤禛万念俱灰,满心都塞着后悔,天可怜见,最初他想抓李肆,不过是想抓到广东官吏的把柄而已,却不曾想,一手下去,却捏住了一条正要化龙的恶蛟!?
  “都是这李卫害的!”
  他两眼喷火地扫了眼李卫。
  “也是这和尚害的!”
  然后再看了看提议招惹英慈院的迦陵音。
  正是绝望之时,李卫像是豁出去了,一把抱住胤禛,然后对迦陵音喊道:“和尚,你把追兵引走!”
  和尚干脆利落地应了声,然后继续埋头朝前跑。
  胤禛还没明白李卫要干什么,整个人就被他扛着朝路边一个池子奔去。
  一股强烈的刺激气味搅着胤禛的心神,他几乎快高喊出声。
  “不!本王宁可死,也不……”
  他尖着嗓子磨着牙低叫道。
  “王爷,得罪了!闭气!”
  李卫却不理会,带着他哗啦一下就跳了下去,在那一瞬间,胤禛只觉得自己置身阿鼻地狱的最下层,还不止。
  “王爷,忍着……”
  李卫还不罢休,一把将他的脑袋也摁了下去,感受着陷身稀粥的粘稠,胤禛的魂魄都在使劲冲着百会。
  “我忍!忍!忍!”
  他在心底里高声叫着,赶紧翻出来大悲咒念着,一边念一遍心想,不怎么应景,该死,怎么没有大便咒……屎即是空,尿即是空……
  急促脚步声掠过,过了好一阵,李卫伸头观察片刻,这才爬了出去,然后将几乎晕迷了的胤禛拉了上来。
  两人就在池子边喘了好一阵气,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哇啦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李……李卫……你,你好……”
  胤禛有气无力地念叨着,直恨不得将自己肠胃翻出来洗洗。
  “谢过王爷……”
  李卫直愣愣答道。
  “滚!”
  胤禛一脚踹在李卫腰上,扑通一声,李卫又下去了,炸起老高一股腥黄浆液,又泼了胤禛一身。
  “谢王爷赏脚!”
  李卫攀在池子边,有气无力地念着。
  胤禛打着哆嗦,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阵,才呵呵低笑出声。
  “好……好李卫!没见过对我如此忠心之人,让我真真不知道该怎么爱你!”
  他一边说着,两眼一边喷着精芒,再不顾身上附着的团团黄物。
  “我不会放弃的,李肆,我不会放弃的!”


第二百零八章 广东的天破开了
  “王爷此话当真!?”
  广州将军府,管源忠和杨琳避得远远的,即便胤禛洗了又洗,那味道看来还得浓上一段时间。可听到胤禛说出那话,两人又都恨不得抱住他亲上一口。
  “我胤禛为皇上,为社稷,为广东一省的安宁,身家都可以舍,区区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胤禛很平静,他不放弃,为此眼下他必须放弃。
  再不放弃,广州城的旗汉大血拼,可就要酝酿成震动天下之局了。
  此刻已是下午,以光孝寺为中心的动荡虽还在继续,却已经渐渐减弱。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命令,南海县的巡丁和广州府的差役皂隶都开始在着力弹压,将还聚在一起的民众驱散。而那些正冲入四周民户家里劫掠的旗兵,也被管源忠强令撤回。
  局面看似已有所掌握,可大家都知道,不给某人一个交代,广州城说不定还会掀起更大的风暴,能掀翻整个南方的风暴,至少胤禛等人是这么想的。
  “王爷要收手,就不知道南海县的李典史愿不愿意停手。”
  杨琳几乎要瘫在椅子上,这话也点中了事情的关键。
  李朱绶家宅花园里,盘金铃正在给一个神色恹恹的少女诊脉,她在英慈院从不诊脉,也只对亲近人用上早前家传那套传统医术。
  “小玉啊,你这是心病。”
  感受着那稳稳的脉象,盘金铃低低叹道。
  “跟你说过了,范晋很好,只是……估计他是想不着这方面的事了。”
  盘金铃被“抓”后,和她熟识的管小玉也自告奋勇前来相陪,可看现在的景象,还真不知道是谁陪谁。
  “我也知道,是我害了他,可这心思……怎么也转不过来。”
  管小玉低低说着,盘金铃苦笑,心说事情虽然不一样,可在某种程度上,咱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正说着女儿家的闲话,李朱绶的夫人一脸凄色地过来了。
  “太惨了……”
  听着光孝寺外的血腥惨状,盘金铃只觉浑身发冷,她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出声,也不让眼角泪水流下。虽说之前说过那样决然的话,不认为广州城的变乱跟自己有关,可那浓浓血色压进心里,她怎么也没办法抹清。
  “都是我的罪,都是我定要背负的罪,所以……所以他才要我继续走这条路的,我明白的……”
  盘金铃在内心呼喊道。
  “我家老爷出城去见四哥儿了,我看老爷的脸色,三分惶恐,三分轻松,还有三分喜意,该是那个四爷,终于肯向四哥儿低头了。”
  李夫人拍着胸脯,只当是阴霾消散,祸乱平息。
  “我家老爷说,盘大姑若是想回去,现在即可回去,就是怕城里还乱,最好再待上一阵。”
  李夫人这么一说,盘金铃霍然起身。
  “回去!我马上回去!还有那么多伤员要救治,今天这场乱子,不定英慈院要被挤烂了!”
  她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不赶紧忙起来,自己怕是要入了心魔,好冷,好渴望他的怀抱……
  二月十六日,清远县城,李朱绶风尘仆仆赶来,见着县城外军帐片片,旗帜招展,“韶州镇标”和“英德练勇”的大旗赫然醒目,不由得吐了口长气,还好,李肆终究没有扬起另外的旗帜。
  李肆见到他来,开了句玩笑:“原以为来的是朝廷大军呢,却不想只是叔叔你啊。”
  李朱绶苦笑:“德升啊,四阿哥已经服软了,我此番来是问你,该怎么抹平这首尾,你到底有何章程?”
  李肆却是皱着眉头,沉吟不语,事情出乎他的预料。他也没料到胤禛会二到那种程度,在如此敏感的时节,还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抓盘金铃。现在广州城乱得一塌糊涂,不是他透过尚俊等人向南海县巡丁传递消息,同时李朱绶看出了危险,加力弹压,管源忠也见势不妙,赶紧收兵,广州城的动乱还停不下来。
  再乱下去,随便跳出来个二愣子扯一嗓子,喊什么十八子当天下的话,事情就完全变质了,他苦心周旋的局势,就要从手中滑落。
  佛冈观音山之战和广州青浦之战,动静虽然大,却留有太多空间,可以让广东官场操作。只要他没举旗,官员们怎么也要拼命遮掩,甚至胤禛也会一同用力,给康熙一个完美的“政治真相”。而事实真相肯定是会捅上去的,但一来清廷要拼凑整个事实真相,需要花不少时间,二来,就算拼出了真相,有没有决心毁掉“政治真相”,乃至毁掉下面人死命回护的安靖局面,李肆认为,康熙就算有那样的决心,也得犹豫很长时间,现在他需要的就只是时间。
  让李肆能有这个判断的根源,在于他前世身为记者的经验,加上对清廷乃至康熙的了解。前世所历诸事,已经足够说明一件事:政治决定真相。广东到底发生了什么,康熙没有什么密谍暗探,他只能依靠本地官员和胤禛的奏报。认为皇帝必然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猜测,都是不了解历史的想当然。纵然满清是华夏历史上集权程度最高的政权,皇帝威权最重,也做不到这一点,否则不会有雍正上台后加强密折奏事制度和设立军机处的举措。就是在这康熙朝,当年的陈四案,晋陕两省的官员都可以信口雌黄地说本省没有灾情,还逼得康熙撤掉了刑部尚书等一大帮官员,将因灾流离的陈四一家打为鸠党,只为了维护他的安定局面。即便到了苛厉无比的雍正朝,下面的官员照样欺瞒,总结而言,皇权下的官员,欺瞒是常态,诚实是异态,诚实不诚实,差别只是瞒多少和瞒什么而已。
  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之前发生的江南科场案,被康熙视为江南耳目的三织造,特别是苏州织造李煦,都只报江南官民称颂噶礼的事实,而不报对立另一方张伯行的情况,耳目,也都会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眼下的康熙年,整个广东,只有督抚提和白道隆等几个总兵有专折奏事的特权,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没有。康熙要了解广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这几个人的密折,就只有透过通政使司传上来的地方官员题本去看,或者是有人拼了命去北京叩阍。
  所以只要广东官场和胤禛都统一了说法,康熙那拿到的就是一个“政治真相”,而这个真相,只要他不举反旗,他怎么都不是反贼。
  事实真相当然不会全然瞒住,广东地方连带胤禛,也肯定会报上一些,但这些是不是足以让康熙大动干戈,就看康熙透过这些事实真相,能看出李肆他的危害到底能有多大,以及能下多大的决心,毁掉二三十年的仁治盛世来讨伐他。
  李肆的估计是,就算康熙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实力,自己的意图,也没壮士断腕的决心,而这样的决心,雍正有。可惜雍正现在只是胤禛,还在他手里留下了把柄。
  所以李肆的谋划很简单,一力降十会,解决了广东提标,再提兵凌压广州,虽然举着韶州镇标和英德练勇的旗号,可意思棋局里的人都明白。
  现在看来,不仅李肆之前用力过猛,杀了王文雄,胤禛用力还更猛,搞出了广州之乱。
  “这广州城的首尾,我就没办法了。”
  李肆只能把这事丢给胤禛和广东官面自己去想办法,他们才是抹泥巴的行家。
  “至于我的章程,很简单,我做我的生意,谁不惹我,我就给谁好脸。”
  李肆将底线给了出来,话虽简单,却透着满满的盛气凌人。李朱绶只觉牙疼,有这么跟朝廷说话的么?听着还跟当年三藩的话那么像……
  “广州城的首尾,那就只能看督抚和四阿哥他们怎么料理了。至于德升你这章程……没有转圜的余地么?比如……送上一些小节,让四阿哥和广东官面有个脸面?”
  李朱绶在劝李肆让点步,比如自承某些地方违制,出钱认捐,表个态度什么的。
  “我是反贼呢!反贼怎么有资格给四阿哥脸呢?”
  李肆瞪大眼睛,一幅无比委屈的神情。
  “哎呀,广东一省皆知,你李三江从来只做生意,哪有什么反意……”
  李朱绶“安抚”着他,心中却说,四阿哥要拿你开刀,你不干,还把伸过去的爪子给剁了,这跟反贼有什么区别?只是你这反贼,本事太大,大到了只要你不举旗,大家就不敢说你是反贼的地步。
  “他们料理好了首尾,我帮他们出官兵的抚恤和伤病银子。”
  李肆也让了步,抱藏祸心的让步,李朱绶却是松了口气,管源忠和杨琳正为这笔开销菜饭不思呢。
  两人再商议了一些细节,李朱绶得了准信,就急急要回去禀报,李肆又说了一句:“四阿哥肯定是不满意的,让他另外派个人来谈。”
  李朱绶下意识地就要说:“我都信不过么”,可接着心中一抖,要谈的肯定是见不得光的绝密之事,自己还是少沾染的好。
  送走了“叔叔”,吴崖凑过来笑道:“这反不反,还能当生意谈呀?”
  李肆嘿嘿一笑:“你相不相信,就算眼前是康熙老儿,他都会跟我谈的。”
  他看向吴崖,目光热切:“这资格,除开银钱商货人心,更多是用血换来的。”
  吴崖神色坚定:“那咱们……还想换得更多。”
  李肆拍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必须的。”
  抬头看天,李肆心说,这广东的天,已经破开了,属于他的天,正洒下明朗的阳光。


第二百零九章 我保证我说的是事实
  李朱绶这个“中间人”几乎快跑断了气,一天之内就在清远县城和广州城跑了个来回,得亏他是坐着李肆之前专门送给他的加稳版马车,不然累没累着,骨头先颠散了。
  现在管源忠的将军府成了胤禛的“基地”,他是再也不敢换地方了。管源忠和杨琳,乃至布政使按察使等广东高层都在,就等着此事尘埃落定,赶紧商量个说法。
  赵弘灿依旧没有亲来,甚至之前派出来的兵都被带了回去,以他的说法是,督标现在是整个广东唯一可用的机动兵力,就这么丢在外面,万一情况有变,再被打残了,这一省就彻底玩完。这话大家也就听一半,从始至终,这家伙都是袖手旁观。
  官员们都在议论,李朱绶悄悄对胤禛转达了李肆的话,胤禛赶紧出了房间,跟李卫单独商议。
  “王爷,绝不能谈!这也是在给那李肆送把柄!”
  李卫一眼就看出了李肆的用心,李肆若是以后要反,胤禛和他有过接触的事情一翻,那该如何了得?
  “可我的把柄,已然送到了他手上。”
  胤禛却很无奈,光孝寺之乱,他的关防和书信都丢了,关防倒还是其次,写给王文雄的亲笔信却是个大麻烦。这时候想起,胤禛连肠子都快悔青。本已想着此事,跟李卫交代了把信给王文雄看后,一定要拿回来。由他自己亲手毁了。李卫是拿回来了,可那一夜心头慌乱,他却竟然忘了烧!
  这亲笔信就是调动王文雄的凭据,信上类似“依我之言,必有大福”、“你得与我共有大决心”等等话,却是再忌讳不过。他一个皇子,居然能暗中调动一省提督行事,康熙若是知了根底,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胤禛日后是不是也能调动九门提督?调动侍卫亲军!?
  原本想着事成就是一功,只要没在王文雄那留下痕迹,这事也就没发生过,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岔子。这封信要到了康熙手里,他这辈子,怕是要去跟老二相守了。
  现在李肆挟着这把柄,要他再送个把柄,胤禛也是没有办法。之前他差点径直被李肆给劫了,那时候要啥把柄没有?得亏这个李卫赤胆忠心。
  “李卫,我信得过你,你去吧。”
  胤禛热切地看着李卫,李卫却惶恐地连连摇头,胤禛才想到,这不是送把柄,是送肥肉。李肆多半已经知道这李卫是整件事的谋主,把李卫送过去,那就是送人头的。
  划不划得来呢?胤禛动了心思,送颗人头也无所谓,也正好灭口,可再一想,戴铎和迦陵音和尚都被抓了,常赉那个虽然没什么本事,却还算忠心的奴才也被抓了,李卫再送上去,身边就再无可用之人,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派个老实妥当,无甚……关联的人去吧。”
  李卫如此建议道,胤禛听明白了,就是派个传声筒,事后寻机作了。
  “看李肆也真是没有反意,只要王爷隐忍,有什么条件尽可先虚以周旋……”
  接着李卫帮胤禛谋划,可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小典史压得低头,胤禛也还是满腔沸腾。
  “本王也有条件!若他一意欺压,本王索性揭了他的底,与他玉石共焚!”
  他胤禛也是有血性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汉子!
  李肆知道,知道胤禛是个二,所以没有强逼他到底,关于他和胤禛的“交易”,只有两人彼此清楚,就连那个前来商谈的胤禛家人,几日后也不慎“跌马”而死。
  最终事情是这样的,胤禛一人急行而来这事不可能遮掩,官面上都必须提到,自然也是要突出他的“大决心”。
  广州城百花楼事件,原本还觉得大,现在根本就是毛毛雨,反正胤禛等人在这事里没露头,那些将军府亲兵也没穿号衣,报成是“贼匪劫掠,围攻南海县典史”就好。在这件事里,李肆是个尽忠职守,捕杀几十贼匪的好官。这事根本就不必奏报,只按程序由李肆到南海县,一路上到广东按察使,再由按察使给刑部上个帖子就好。
  提督王文雄之死是优先奏报的事项,第一个送奏折的是韶州总兵白道隆。这家伙用了八百里急报,将“王文雄暗自进兵剿贼,在佛冈遇袭身亡,韶州镇标救援不及,只来得及收尸”的消息直报给了康熙。他当然要撇清自己的关系,周宁的中营旗号可打得高高的,至于提标死伤家眷,以及活着的将官,对这说法有什么意见,他已经顾不上了。这个屁股就得广东官场,甚至李肆帮着擦。
  总督赵弘灿为稳妥计,没用他这个说法,而是说“王文雄暗自进兵,遇贼激战,韶州镇标往援,许是旗号不明,间有误伤,致文雄受创身死。”
  韶州镇和总督是这事的直接关系人,其他人的奏报都根据他们二人的说法而来。两个说法虽然不是完全相同,可王文雄擅自进兵却是坐实了,责任全都推到了死人身上,同时揭阳到英德象冈一带,确有大队贼匪出没的迹象,关联在一起,这事是个孤立事件,跟广州无关。当然,胤禛和广东官员都不知道,那些揭阳贼匪,是李肆让孟松江去联络他老爹孟奎搞出的声势,大面积贴贴单子,吓吓地方官,足以让他们惊得连报匪情。
  为了安抚提标死伤官兵家眷,李肆也不得不出血,死者家中每人百两银子,分一年给。家中有成年男女,青田公司相关产业解决一份工作,有未成年的小孩,招收入李肆在惠州设立的学校,蒙学、工学、商学、医学都可,成年后就有工作。伤者负责医治,若是残疾,也解决一份工作。
  算起来光死者抚恤,李肆接下来的一年就要付出接近二十万两银子,顾希夷在英德一边拨算盘一边埋怨司卫,下手就不能轻点?
  二十万两银子,几乎快到李肆现在一年养兵费用的一半,可李肆觉得值得,因为这样的“补偿方案”,让他的手伸到了惠州,而且还间接握住了提标,算起来还有赚的。
  见到李肆丢了块肥肉出来,管源忠、杨琳,甚至赵弘灿和顺德协的副将都不依了,赶紧把自己这边的伤亡报过来,李肆也全盘接下,于是这抚恤银子又涨到了三十万两。但是李肆可没傻到直接给他们,另给了十分之一当辛苦费,顺带在广州和肇庆开办相关学校。这些学校都在绿营里办,都归不到地方体系,自然也没地方来查。
  事情就转到了青浦货站,这一仗炮火连天,战事肯定遮掩不了,可事情怎么说,就有技巧。得了广东官场关于此事的腹稿,李肆不由想起前世老美的出庭证词:“说事实,只说事实,说所知的全部事实”,这三条里,哪一条没做到,事实就会变样。广东官员,不,该说是满清官员,甚至所有皇权时代的官员,在这上面,本事都是令人叹为观止。
  青浦之战,源于雍亲王殿下的一力严查,结果发现有南洋商人勾结洋夷,在青浦货站设点走私谋利。雍亲王殿下果决雷厉,广东地方全力配合,派兵缉拿的过程里,南洋商人留守仓库的护卫开火拒捕,官兵被伤不少,但最终歼灭了抗拒天兵的宵小。
  在货站里,雍亲王殿下查获精铁机械若干,证明江南流传之物和相关技术,都是广东自洋夷那得来的。当然,此事广东商人也是有份,参与了传播之事,都该打屁股。为此雍亲王在广东一省掀起了工商检查大行动,要县府都全部重新造册登记,从人、地到财,全部严加核对。
  之所以让广东官场突发妙想,扯到洋人,还来自于督标参将李世邦的上报,他把金鲤号看成洋船了。有了他这份文报做底,其他人就此发挥。
  原本的腹稿里没有南洋商人这个说法,而是准备找个犯事要完蛋的商人当替死鬼,却不料广州之乱的当天,十三行码头那边也乱了,一艘真正的洋船,不顾进黄浦江要封炮门的禁令,悍然启封开炮,目标是之前就进来的金鲤号,这艘船的中文名叫……老实人号。
  这是送上来的证据,波普尔船长手下的炮手被金鲤号吓住,胡乱开炮。为了息事宁人,波普尔船长坐视自己在南洋找来的华人翻译被当作南洋商人抓走。贾昊为了大局,也没跟这个老对手继续死磕。
  青浦货站的泥巴糊好了,甚至胤禛的脸面都找到了,接下来就是广州之乱,这个就简单了。跟青浦货站和洋人的事情关联在一起,说是城里人误以为洋人攻城,所以引发了骚乱,期间其他麻烦也带了出来,比如佛寺和小庙的冲突,旗人和汉人的冲突。但骚乱都在广东高层和广州领导齐心协力地配合下很快消洱,没有什么大麻烦。
  广州城乱的诸多细节都是事实,比如确实有洋人攻城的小道消息,宗教冲突也有,旗汉之争也有,但这些片段稍微剪辑一下,事情就完全变了样。广东官员在此事上唯一说了谎的细节,还是在按通行官面规矩办,少报死伤。广州城民人死伤一千多,改成一百多报上去。
  “这样就蒙住康熙了?”
  范晋不懂官面上的东西,总觉得这事太儿戏。佛冈、青浦和广州城,这几天里死伤六七千人,这么一抹,李肆和胤禛都干干净净。
  “当然不可能,这只是题本,上报朝廷的官样文章。至于给康熙亲览的奏折,总督巡抚,甚至胤禛本人,写的都是另一番文章。”
  李肆冷笑,广东官员们肯定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各自说一些事实,只限于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实,都会很有技巧地留个尾巴指向他李肆,但又不会明说。至于胤禛……说起来又好笑又无奈,现在他跟胤禛,居然还是暂时的合作伙伴,更不会直接掀出他李肆。
  “那你估计,康熙什么时候能知道全部的真相?他又会多久才做出反应?咱们……能有多少时间?”
  范晋急切地问。
  “短则半年,长么……两三年去了,我们按一年努力吧。”
  李肆的估计,范晋有些不理解。
  “半年的话,少了顾忌,拼命练兵,再出个三千精兵问题不大。两三年就很宽裕,怎么也能弄出个维持万人之军的局面。这一年,不上不下,为的是什么?”
  范晋的问题,李肆报以神秘一笑。
  “我去英慈院了,接下来的那些要事,你赶紧动作。”
  他就这么吩咐着,范晋皱了一会眉头,忽然两眼一亮,然后神色又黯淡下来。


草上匪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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