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快!再快一点!


  “得亏刚才没硬拉着要银子,不然这手多半要被剁了。”
  刘瑞头皮发麻,退着步子,缩到了后面。
  关云娘还没反应过来,王寡妇却在急急替她抹着袖子,想遮住那手链。
  “关云娘!你的事犯了!跟我们走一趟!”
  那斜眼官差说话的时候,兴奋得嗓子都打着飘,他几步上来就要拉扯关云娘。
  “等等!什么事!?”
  王寡妇赶紧上前拦住。
  “官差办事!啰唆什么!?”
  斜眼汉子身后冲上来另一个官差,手臂外甩,一记干净利落地耳光,将王寡妇扇得转着摔出去。
  关云娘被吓得呆住,那斜眼汉子伸手再扯,又被人拦住了,是田青。
  “不准动她!”
  田青将刚才的事丢在脑后,一心想要护住关云娘。
  可再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另一个官差甩起巴掌,将田青也打得在地上翻滚。
  “你!”
  田青跳了起来,嘴角泌血,却还是一脸的不屈,狠狠盯住那官差。早前那一晚,他也是提着长矛上了战场的,来袭击庄子的牛十一,脑袋还是他亲手割下来的,心中那股血气轰然升腾。
  “你什么?想抗拒官差?活得不耐烦了!?”
  呛啷一声,那官差拔出腰刀在田青脸前虚砍了一下,凉气顿时把他激醒了,被血气带得火热的身体也僵住,隐约间,之前他自己给牛十一割头时,那凄厉的惨嚎又在耳边回荡。
  “滚!”
  见田青被吓住,那官差一脚踹在他脸上,翻了几个滚,田青打着哆嗦,不敢再有动弹。
  “这个……”
  那官差指着田青问。
  “有一个就够,要个小子做啥,你好那口?”
  斜眼官差嘿嘿笑道。
  “不……呜呜……”
  这时候关云娘才有了力气叫喊,可两个官差已经将她左右挟住,一条手绢也麻利地堵住了她的嘴。
  “你们去知会这关云娘的老爹,他若是两日不到县城班房来,就得到广州去找他女儿了。”
  斜眼官差高声丢下这句话,下巴一甩,另两个官差一左一右,将关云娘径直提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等墟市外响起马嘶声,众人才纷纷清醒过来。
  “去……去找四哥儿!”
  被耳光扇得嘴鼻满是血的王寡妇终于喊出了声。
  轰!
  内堡里,李肆撞开院门冲了出去,迎面撞见一身是汗的贾昊。
  “六个人,骑着马,朝西牛渡去了!吴崖正追上去!”
  贾昊冷静一些,将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了才来找李肆。
  “骑着马!他两条腿能追得上个屁!去码头,走水路!抢在他们前面到西牛渡!把我的那对家伙,哦,还有那把扇子拿出来!”
  李肆一边怒骂着一边接过关蒄递来的衣服,后半句正是在交代关蒄。他听到消息,急得光着上身就出来。
  官差抓了关云娘!听他们留下的话,还像是从广州来的?李肆是又怒又惊,这是哪跟哪?广州……最近他是跟广州来人接触过,可那是汤右曾,而且还结下了善缘,绝不是汤右曾的人。那么会是谁,为的又是什么?
  “四哥哥……”
  关蒄找来了东西,眼瞳里波光正荡着。
  “放心,你大姐会没事的,有我在。”
  李肆的话让关蒄的忧惧烟消云散,她用力地点头,她的四哥哥,天塌下来都能撑得起……
  司卫们奋力荡桨,舢板在田心河上急速前行,李肆站在船头,心情坏到了极点。
  他早前装傻昧了和关云娘的指亲,将关蒄抢了过来。之后再没怎么注意关云娘,就当她是关蒄的大姐那般对待,原本还想着多半她会跟田青走到一起。对这关云娘,绝不像对关蒄那般在意。
  可不在意不等于不关心,毕竟她是关蒄的大姐,算起来是自己的亲人。先不说莫名其妙就遭了官差的抓捕,听那官差丢下的话,关云娘还要被押进班房!
  班房是什么地方?比监狱更龌龊!监狱还是法定之地,不管实际情况如何,终究还有法,可班房却是法外之狱!男的进去脱层皮,要你死就死,女的进去……
  段宏时说起的浛洸惨状,顿时又在李肆耳边响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关云娘真要进了班房,那是比死还可怕的遭遇。
  担忧和焦急之外,李肆更是愤怒和自责。
  愤怒的是,自己的亲人,居然就在身边无缘无故地被抓走了,这些广州来的官差就跟强抢民女一般,毫无顾忌。而自责的是,之前他就只让司卫护住内堡,这段时间也忙着梳理想法,没注意到外面的情况,那个墟市他就没叮嘱贾昊吴崖去监视,这是绝大的疏忽!
  “自己终究还没真正成长起来啊,你不是以前那个孤胆英雄李天王了,正有越来越多的人靠着你活。”
  李肆咬牙,急声催促道:“快!再快点!”
  他直恨不得立马变出一具马达来,将这舢板推得如箭一般疾飞。
  “毛三爷……再快些吧!”
  乡间土路上,几匹马悠悠行着,前方是一头骡子颠颠踏步,竟比马还快了几分。骡子上的汉子苦着脸,乍起胆子催着身后的那些官差。
  “急什么?这些泥腿子有什么好怕的!再说颠坏了这小娘子也不是美事。”
  那斜眼汉子的坐骑一马双人,关云娘被堵了嘴绑了手脚,像麻袋一般横驮在前。
  “这可是三十多里地呢,说田心河上边有麻风院不走水路,总不成还有麻风子追上来吧。”
  后面的官差接着话。
  “哎呀,那庄子里的人可不一般,之前几百号贼匪都被他们打败过,庄子外面那一堆人头,太爷们也不是没瞅见,如今抓了他们关司董的女儿,这事可真……可真是……”
  骡子上的汉子一身当地乡人打扮,该是个牙人,脸色话语里透着再明显不过的惶急。
  “就是一帮蛮杆子!不是想着不在他们的地头上厮缠,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咱可懒得换了装进那墟市打探。要依着在广州城的作派,直接进去拎人喝问就好,切……”
  另一个官差撇着嘴,像是感叹之前的易装“侦查”损了自己的官威。
  “可这已经是……是大麻烦了,庄人还没什么,那个四哥儿,就是李肆,可不是一般人……”
  牙人抹着额头的汗嘟囔道,可他后半句话却没人听见,也没人有心去听。
  “再蛮能蛮得过咱们!?别说咱们是广州来的,头上是谁,现在咱们是在为谁办事?钦差大人身边的郑老爷!知县李朱绶,总兵白道隆,英德这里的文武官爷,见着郑老爷那都得低头!麻烦……我还等着这小娘子的老爹送上门来,解决他自个的大麻烦。白总兵和李知县,更是等着咱们去找麻烦!”
  被称为毛三爷的官差冷声笑着,接着又伸手在关云娘的身上揉了一把,笑声转得淫靡。
  “三哥,要不找个地头,先把这小娘子吃了?瞧这白嫩水色,应该还没破身呢。”
  身后的官差们贼眉鼠眼地怂恿着。
  “没见识!”
  毛三爷嗤笑着,伸手举起一串手链,晶莹光色顿时聚起了身后人的视线。
  “水晶琉璃珠!不仅是水晶琉璃作的,每一粒珠子都是浑然天成的水滴!这样的宝贝,还不得值上百十个这样的小娘子?”
  他回身瞅着同伴,翘着嘴角说道:“郑老爷平素在烟花巷子里呆惯了,这样的小娘子……”
  毛三的巴掌在关云娘的腰下拍着,她的身躯一直打着抖,泪珠更是不断滴下,有如那水晶琉璃珠一般。
  “送给郑老爷吃了,咱们掏走什么东西,他也才不会计较。”
  身后官差们两眼放光,顿时连声应合。
  “咱们割草打着了兔子,原本只是帮着郑老爷找白道隆开黑矿的证据,一处讹那白道隆一千两,郑老爷答应分咱们三百两。可这串链子,回到广州府卖个三五千两银子也不在话下!到时候咱们兄弟们分匀了,广州城里那些比这小娘子水嫩标致十倍的顶尖姑娘,怕不都得自己扑上来!”
  毛三嘿嘿笑着,官差们脸上也都起了一片红晕。
  “所以呢,大家嘴巴闭严点!”
  毛三话语转冷,众人都一个劲地点头。
  “还有你,洪大,你嘴巴要是护住了,到时候还能给你十两八两的犒赏,敢吐露这链子一个字,爷爷们这东西,多时都没喝过血了……”
  拍拍腰间的刀鞘,毛三恫吓着,那牙人吓得浑身战栗,转过头来,再不敢开口。
  “还是快点吧,得在日落前回县城,这连西牛渡都还没到。”
  毛三也催促了一声,众人拍马,身下这几匹矮小滇马加快了步子,哆哆在土路上奔踏起来。
  转过一道山梁,马蹄在一道破烂木桥前放慢,毛三皱着眉头,就开始咒骂这穷乡僻壤的破烂,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十多人从桥后转了出来,个个带着小斗笠披着勇字号衣,簇拥着一个粗布短褂外罩一层无袖马甲的年轻人,顿时将前路堵住。
  “咦?来时没见这里有塘口啊……”
  毛三还以为是塘兵手下的乡勇,皱着眉头嘀咕道。
  “去应付一下,实在不行丢点银子。”
  他吩咐着手下,一个官差点头下马,朝来人走去。


第一百零一章 面子?地上找找……
  “于汉翼绕路过来了,说吴崖他们缀在后面一里外,一路见没大动静就没动手,知道咱们会在前面堵住他们。”
  贾昊低低说着,他带人奔在前面,先见着了这几人,和李肆汇合后,赶紧通报情况。
  终于追上了……
  李肆喘着粗气,一颗心落定了一半。从李庄到西牛渡,陆路三十来里,水路近五十里,司卫们搏了命的荡桨,就怕追不上。没想到这帮人骑着马悠悠赶路,三十来里路花了快两个时辰,而他们早已经到了西牛渡,还沿着陆路回头走了一阵,才迎上这些官差。
  见马背上的关云娘状况还好,他也略略放心,现在就看看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吧。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阻拦广州官差办事!?”
  下马的官差走到近前,鼻孔朝天地喝问道。
  “英德练勇,巡路防匪!你们是在办什么差?文书在哪!?”
  一个大嗓门司卫站了出来,同样气势嚣张地喝问回去。这是陶富,之前在牛十一袭击庄子时中了一箭,伤好后进了司卫,自认这条命已是李肆和整个庄子的。现在见有人敢绑老凤田村人,还是关家的女儿,也不管什么官差不官差,不是李肆事前有吩咐,早就举起长矛冲上去了。现在被这官差盛气凌人地呼喝,他更是满腔怒火喷着。
  “文书……官差办事,还要什么文书!?”
  那官差恼怒地皱眉,却听身后毛三嗯咳了一声,压住跋扈冷哼,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在众人眼前举起。李肆一看,双眉紧紧皱起,“广州将军标兵前营奉差行事”,其下是一个火印。
  “看见没?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官差,奉广州将军衙门之命出外办差!是兵!”
  那官差不耐烦地挥手:“还不快让路!”
  原来是绿营兵应差,所以穿着官差服色,李肆咬牙,这帮人来路可真够硬的,还是广州将军门下的兵。
  “没有勾摄就抓人?你们办的什么差?”
  来路硬,却不意味着要退缩,李肆站出来,指着前方马鞍上的关云娘沉声问道,听到熟悉的嗓音,关云娘更是挣扎不定。
  所谓勾摄,和拘票一样,是官差带人到衙门的官方文件。就算是官差,如果要抓人,也得像后世那样,有逮捕证、传唤证或者协助审理什么的文件,比如说,要侦办案件,搜查未明嫌疑人的话,就得拿出“海捕文书”。那官差举起的牌子仅仅是身份证明,可不是抓人的凭据。
  “嘿……你这小子!”
  官差恼了,军标的兵,身兼官差,两重身份都亮了出来,这小子还在纠缠,是吃什么长大的?他正想喝骂,后面高坐马上的毛三开口了。
  “我们可是专为钦差大人家中郑老爷办事!你们就别再啰唆!当心你们的知县李朱绶责罚下来,连这层土皮都得剥掉!”
  见这十多个练勇正散开队形,将他们隐隐围住,毛三将底牌打了出来。练勇是地方乡兵,平素都只帮着汛塘兵打杂,就像是衙役快手身边带着的伙计一样,不过是帮闲游手之类。官差吓不住,广州将军这名号,这些泥腿子没见识,也许听不出来头,可钦差大人这几个字的分量,傻子也能掂量出来吧。
  李肆嗯了一声,钦差?
  “是哪位钦差?汤右曾还是萨尔泰?”
  这一声问,几个军标兵都怒喝出声:“放肆!敢直呼萨大人的名号!”
  原来是萨尔泰家人从广州将军那要来的兵,李肆心中透亮,那就不是办差,而是那萨尔泰,或者是萨尔泰那家人的私事了。
  “你这小子,到底是何人!?”
  毛三扭着脸肉问道。
  “英德县练勇协总……”
  李肆一边报着自己的职务,一边心想,既然你们是私事,那我就秉公办事。
  毛三愣了一下,这什么练勇协总当然不是官位,而是类似于后世的“治安管理联防志愿者协会”的副会长。眼下韶州匪乱刚平,府县练勇在其中出力不小,很多事情还能参上一脚。这练勇的副头目年纪虽小,可家中应该还有势力,他也不敢再当普通乡人对待,更不好跋扈到跟这协总拔刀相向的地步。
  “毛三爷……”
  一边的牙人端详了李肆好一阵,两眼骤然圆睁,挤着嗓子,想要提醒毛三,却没料这毛三正勉强压着满心的怒火,根本就没理会他。
  “广州兵的面子,你们不给,好!可钦差大人的面子,你们难道还敢不给!?”
  他那斜眼凸着,准备来手软硬兼施。
  “见你们巡查辛苦,舍你们些茶水钱,此事就不必再问,不要惹得大家都不愉快。”
  他挥着手,前方那官差歪嘴垮眉,很不甘心地掏着腰包,似乎是要抓把碎银子出来。
  “面子?地上找找……”
  李肆冷声说着,左手直直抬起,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黑沉沉的铁管子对住了那正掏银子的官差,管口就指在他鼻梁前方不到一尺处,那家伙顿时愣住。
  这是什么?
  随着李肆大拇指的弹动下摁,这个念头就成了官差人生的最后一念,火星哧地引燃,轰的一声爆响,官差那脑袋真如被铁锤猛然砸烂的西瓜,头顶扑哧爆裂而开,喷出大团红白碎物浆液。
  李肆腰间这一对燧发短铳已经是第二代,田大由跟何贵鼓捣出了山寨的燧发机,因为材料和工艺的问题,零件寿命有限,但用在李肆这防身武器上还是够了。既然是防身武器,至少十四五毫米的口径,外带李肆特制的圆柱弹,弹头划了十字,全都奔着提升停止作用去的。一枪轰出去,熊瞎子多半也要瘫倒,近在咫尺的人头被李肆这一枪爆了,还真是有点超越暴力极限。
  身后毛三和那些官差们被这如雷爆响给震得全身僵住,恍惚视野里,就见李肆抬起右手,又是一根黝黑铁管指了过来。
  “这是短……”
  五六步外的马上,毛三下意识地举起手掌,似乎以为能空手挡子弹,脑子里的念头还没淌完,就在第二声爆响里戛然而止。白烟飘扬中,他的手指带手掌碎裂而飞,只露出手掌底端那白森森戳出来的手腕断骨。而手掌后面,像是被水撑得胀满的猪泡挤爆了似的,一颗人头有如天女散花般绽开,抛起高高一股猩红喷泉。
  毛三的肩膀手臂颓然垮下,身体却还被鞍镫牵着,头颅碎烂的人体端坐马鞍,宛如无头骑士一般。
  马儿嘶鸣,却没跳腾几步,被围上来的司卫及时拉住,而其间还混杂着几声人的惨嚎,毛三身后那四个官差里的三个,被那些练勇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来的长矛给一矛两洞,捅穿下马。
  “喏,这就是你们的面子吧。”
  一块什么东西带着一股血线砸中了李肆的额头,滚翻着落在地上,似乎是还带着一小片面颊的鼻子。李肆一脚踢开,冷声自语道。
  忙乱中,拖在最后的那个官差因为马受惊甩蹄,恰恰避开了两柄长矛的夹击,他扭转马头,没命地抽着马鞭狂奔而去,李肆喝住了要追上去的司卫。
  “这家伙交给吴崖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重物坠地声,伴着高亢惨烈的哀号一同响起。
  “四哥……四哥……”
  扯开关云娘嘴里的手绢,身上的绳子,她一头扎进李肆的怀里,热泪如瀑而下。李肆轻拍着她的背,心中也是恻然,这姑娘可真是被吓坏了。
  “总司?”
  贾昊从地上捡起一串东西,眉头皱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李肆接过那串玻璃水滴手链,无奈地摇头叹气,这帮官差来李庄的原因还不清楚,可他们抓了关云娘的原因却清楚了,应该就是为这串手链。这东西是琉璃坊的邬重试制水滴透镜的废品,他干脆就弄成了两串手链给了关蒄。
  关蒄将一串给了她大姐,这是自然亲情,他一点也不反对,只是交代不能拿出去显摆。却没想到,关云娘没能耐住虚荣,在外面招摇,惹来了这祸事。
  事后李肆感叹,人真不是神,很多事情如果没有全盘通透的了解,就真不能截然作出定论。
  这会关云娘一颗心还没落定,李肆也不好说她,只将手链收起,继续任她的泪水浸透自己肩头胸口。
  “我叫洪大,只是个牙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也是黄寨都的!真的!”
  那个叫洪大的牙人就眼睁睁看着六个兵差被当面杀死,他自己脸上还沾了还几片碎骨烂肉,已是被吓傻了,直到贾昊一巴掌将他抽醒,他才回过神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自辩道。
  “我就看出了是四哥儿,本想着要提醒那毛三,可没想到……没想到……”
  说话时,身下的地面已经湿了一片。
  “别怕了,有我呢。”
  李肆照着后世的习惯安慰了关云娘一句,然后转身看向那洪大。
  “你说……你还能活着,是因为什么?”
  李肆淡淡问道,就是瞧着他是当地人打扮,暗中示意动手时,才没将这人也列为目标。
  “我……我跟四哥儿是乡亲嘛……”
  洪大还自以为是地说着。
  “谁跟你是乡亲!有你这样带着官差来抓人的乡亲!?”
  吴崖从后面走了过来,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
  “他……他们真是钦差家人的手下,在县城里雇的我,他们说的那个郑老爷,就是从白总戎的总兵衙门出来的,周中军亲自送了出门!”
  洪大尖着嗓子急声道,吴崖提着的长矛,矛尖就在他身前晃动不停,不待李肆追问这帮官差来李庄的意图,他就竹筒倒豆子般的全交代了。
  “直接派家人找白道隆,却不是找李朱绶?呵呵……原来如此。”
  李肆明白了,这是萨尔泰在公事私办。查禁矿该找地方官,找白道隆做什么?那就是知道这地方上的黑矿场是总兵搞的,想从他那讹银子掩口,这事双方都上不了台面。而那郑老爷似乎对白道隆的孝敬不满意,想着在地方上找到更多证据来讹更多银子,就派手下去了李庄。本想是抓关凤生,可听说李庄人悍勇凶恶,就打上了抓人质引关凤生到县城自投罗网的主意。
  这可是要跟钦差大臣对着干了……
  确认了这帮家伙背后真是萨尔泰的家人,李肆心中波澜不惊。正因为这样,他反而确定自己直接拔枪就轰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如果只是强自将关云娘救下来,放走了这帮人,回头还有更大的麻烦。
  说起来这算是奥卡姆剃刀法则的运用吧,另外还有一桩小福利,这可是造反的小小预演。瞧瞧贾吴等司卫,脸上没一丝因为杀了官差杀了兵的后怕,自己手下这些心腹,已经能够完全信任了。
  至于杀了这帮广州军标兵的麻烦,就跟着那萨尔泰家人的麻烦,一并解决。
  李肆问那牙人:“那你刚才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洪大不迭地磕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白痴!”
  李肆怒骂,洪大呆住。
  “你看到这些官差抓了人,被练勇当作伪装官差的贼匪当场格杀,正带着东西往金山汛等候处置!”
  这话听得洪大愣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顿时让他骨头都打起了寒战,李肆的意思是说,这只是一场误会,可从头到尾,双方都摆明了车马,并没什么误会啊?
  “你回县城,去跟那个郑老爷这么说。”
  李肆逼视着洪大。
  “多说一字,少说一字,我李肆都不会放过你。李庄外的人头堆,还不够大……”
  洪大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好半天才听明白李肆的交代,当下捣头如蒜,急急而去。
  “这事的后患,必须趁热打铁解决掉,咱们去金山汛。”
  李肆拍拍腰间,那把汤右曾给他的扇子也带来了,原本是备着在拼官威的时候用,刚才用不上,等会或许有用。
  嘱咐部下收拾现场,还让吴崖带人送关云娘回家,李肆忽然想到段宏时之前说到的殉节什么的,担心关云娘会不会也因路上遭了轻薄而有什么想法,特意作了交代。
  “别胡思乱想,更别做傻事,一切都有我在。”
  目送李肆等人离开,关云娘满脸泪痕,脸上却浮闪着一丝欣慰。
  “四哥是想多了……”
  她低低自语道。


第一百零二章 我是钦差大臣……
  “广州城里那些姑娘个个儿黑糊糊硬邦邦,就跟炭窑里出来一样,没想到粤北的姑娘却是这般白嫩水灵,啊哈哈……来……跟爷再唱一曲……”
  傍着北江而立的浮香楼是英德顶级的高雅场所,顶楼俯瞰北江,滔滔江水畅流,左右软香环侍,直让人恨不能一泻如注,随江而去。
  原本李朱绶就不怎么适应这里的浓郁香气,眼前这个被酒水灌得失了心防的郑齐,一边吐着京片子,一边将手在花枝招展的姑娘怀里掏着,李朱绶只觉那手似乎也摸上了自己的菊花,让他坐如针毡。
  可他还必须撑开脸肉,强自赔笑,这郑齐可是钦差大臣萨尔泰的家人,为的是寻他麻烦而来!到现在为止,郑齐还没开口,可李朱绶知道,这是因为白道隆还没低头的缘故。等白道隆被压服了,郑齐才会在自己这个“帮凶”身上片肉,自己这两年从黑矿场上收的银子,还不知道要吐出去多少。
  所以他只能推开所有公事,小心地陪着郑齐视察工作,盼着把这爷伺候舒坦了,下刀能轻点。还好这个京里来的郑齐算不得猎奇,没搞太多花样,就直奔红灯处而来。
  眼见郑齐的手径直从姑娘抹胸处滑了下去,撑开大片白花花之色,李朱绶心叫哎哟,眼睛就闭上了。
  “老爷!老爷!”
  有人却偏要让他眼见心烦,是李朱绶的家仆。
  “罗先生有急事找!”
  李朱绶得了借口,赶紧告罪离座,那仆人盯了一眼正在快活的郑齐,心道都是家仆,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哎哟!祸事了!”
  罗师爷自矜,就只在楼下等着,见李朱绶出来,辫乱眼散地叫着。
  “祸事了……”
  听罗师爷说完,李朱绶神志恍惚,差点晕了过去。
  跟着郑齐来的六个广州官差,全被杀了!
  “有贼匪假冒官差,被咱们练勇给杀了!尸首就在金山汛,有两人的脑袋都被打得跟烂柿子一般!大家都快瞅喽!”
  两人正相对无言,有人在街上就喊了起来,这消息已经散开了。
  “杀得好!”
  总兵衙门里,白道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嘴角高高翘起。
  “这下看那郑齐还怎么在台面下动手脚,想着整治老子!”
  他朝通报消息的周宁挥手。
  “去捣捣糨糊,赶紧把郑齐给哄走。”
  周宁领命,拱手而去。
  “杀得好!”
  浮香楼下,李朱绶回过神来,也恨恨地赞了一声。这段日子,广州兵荼毒乡人的诉状络绎不绝,可巡抚早有交代,按察使也给南韶连道的府县下了札子,此类诉状一概不受。他李朱绶就只能自当藤牌,在前面顶住乡人的滔滔怨怒。
  郑齐虽然是京里来的,跟着他来的那六个人却是广州兵,虽然跟之前的广州兵不是一伙,李朱绶还是觉得心头一阵畅快。
  “只是这事不好收尾,看来得苦了那些练勇。”
  罗师爷一声叹息,李朱绶无奈地点头。
  就在这时,楼上猛然响起女子的哀呼和男子的怒喝。
  “是谁!谁这么大胆!敢杀爷的人!”
  那郑齐也知道了。
  金山汛,张应的脸色还恍惚不定。
  “四哥儿,你……你怎么还自个来了呢?找地方躲上一阵子,打点一下关系,说不定还有出路。”
  萧胜走后,张应被提拔成外委把总,接了萧胜的位置,准备着等事情平复后,继续给白道隆的事业当看门人。李肆等人拖着毛三那六人的尸体来到金山汛。把张应惊得魂魄难定,这六人可是广州军标兵,李肆杀了不说,还这么大剌剌地到这里来待罪?
  听到张应这满是关切的抱怨,李肆微笑,就知道你还算信得过,所以才来这里。
  时辰还不到黄昏,县城里就涌来了无数人围观,还有不少人朝那些尸首吐唾沫,张应带着汛兵隔开了人群,满脑子转的都是不解,这四哥儿只是对他笑着,到底在打什么盘算?
  “李……李肆?”
  李朱绶和罗师爷带着一帮衙役来了,见练勇里那个熟悉身影,李朱绶抽了口凉气,怎么又是这小子?说起来这几个月里,几乎所有大事都有这小子掺和……
  想到这李肆背后还有段宏时,李朱绶心中呻吟,原本还以为只是一帮练勇,狠狠处置了,平了郑齐的气,这事多半能了。现在看来,好像会有更大的麻烦。他可没忘,杨春带着贼匪卷动整个韶州,最初的事因就在这小子身上。对这李肆,他现在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就是这帮泥腿子?李朱绶,还不赶紧把他们拿下!”
  郑齐现身,用扇子遮着半边脸,不敢去看那六具狰狞破碎的尸体,只冷声呼喝着。
  李朱绶脸肉一拧,虽说这郑齐是萨尔泰的家人,可终究只是条狗腿子。在几百号人的面前,把他一个知县随意吆喝,这是把自己当他的狗腿子了?
  “这地方正好,全都推到河岸边砍了!妈的……乡下野地出蛮人,广州来的官差也敢杀,这是造反!”
  郑齐气急败坏地嚷着,镇标中军周宁此时也来了,正隐在后面看热闹,听郑齐这么喊着,也是心中快意。郑齐身边就带了这六个广州军标兵,被一股脑都杀了,他再没办法使唤人查访黑矿。
  郑齐这话出口,围观者叫起冤来。李朱绶心火乱撞,对这郑齐更为憎恶。也不理会他,径直招呼着李肆,询问起事由。
  “这帮人不出勾摄,就穿着官差衣服,直接在庄子里抓人。小的们当是贼匪掠人,动手重了些,等清查尸首,才发现他们的腰牌,知道闯了大祸,就来找知县老爷来投首。”
  李肆垮肩佝胸地说着,一副惶恐模样,让李朱绶讶异不已,这可不像是往常的李肆啊。这小子跟着官兵一起剿匪,传闻在千万军中杀了杨春,根本就不是怕事的主,如今……
  “崩扯那些有没,李朱绶,再不动手,你那顶戴可连这个月都保不住了!”
  天色昏暗,郑齐看不清李肆的面目,只听他畏畏缩缩的惶恐言语,心气更是狂卷。
  “郑齐,这里是英德,我是英德知县!”
  李朱绶也被气得硬起了脖子,虽说你是钦差家人,却是个官身都没有的青头家奴!你能跟总督巡抚身边那些九品八品,甚至披着七品官衔的家奴比?人家都没这么嚣张,你算哪根葱!?
  “你!……”
  郑齐还要吼,却忽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场可都是英德人,他终究不是白痴,只得恨恨咬牙闭嘴。
  面子上压住了郑齐,事情还得办,李朱绶看了一眼李肆,心中叹息,这事纵然有心回护,他也无能为力了。
  “来呀!将这些人全都拿下,带入县衙待查!”
  衙役们上前就要动手,李肆却又开口了。
  “知县老爷,能不能先问问,咱们这是什么罪!?”
  郑齐忍不住再咆哮了。
  “什么罪!杀官差那就是造反!罪当问斩!”
  李肆像是被吓住了,啊地低呼一声退了两步,两眼圆瞪地自语道:“造反!?”
  李朱绶面目扭曲了好一阵,压住了转头朝郑齐呵斥的冲动,对李肆叹气道:“赶紧找你老师打点吧,还有希望保命。”
  一个练勇站了出来,满腔怨恨地嚷着:“真是杀头!?这些人没有公文,专门找姑娘家抓,当时百多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咱们当贼匪杀有什么错!?”
  这是陶富,他完全是本色演出,李肆退到后面,挺胸展背,心说刚才那般缩卵还真不好演。
  “什么错!?杀官差就是错!”
  郑齐冷哼道,李朱绶也默然,这是常理。
  “他们不是官差!后来才知道是官差!”
  陶富这人一瞧就是老实人,急起来话也说不明白了,周围众人都在叹息,误杀那也是杀,这番罪看来是躲不过的。
  “就算后来才看着腰牌,可官差的衣服你都看不出来!?眼睛埋在牛粪堆里了!”
  郑齐嗤笑着,然后又加了一句。
  “他们还不是一般的官差,他们可是广州兵!”
  这话出口,现场顿时一片沉寂,李朱绶心道不好,再沿着这三个字说下去,今番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祸事。
  正想招呼衙役汛兵把那些脸色郁怒的围观者赶开,陶富喊了出声。
  “是兵为啥要穿差服!他们就是假冒的!”
  李朱绶即使心情不好,这会也想笑,郑齐已经笑了,还真是没见识的乡下草民呢。
  “有腰牌就不是假的……”
  李朱绶叹气,正想解释,忽然一怔,那腰牌上不就写得清楚明白,他们是广州兵吗?李肆也在啊,怎么会问这么个愚蠢的问题?他看向李肆,心中却是一冷,见李肆站在这说话的练勇身后,嘴唇在隐隐动着,这练勇的话,竟然都是李肆在教着说!
  一股阴寒从脚底升起,李朱绶有些迷糊了,三个字就在心底里来回滚着:有阴谋……
  “那腰牌也定是假的!”
  陶富梗着脖子叫喊道。
  “白痴!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假个屁!”
  郑齐跟着怒叱道。
  “你是谁?”
  陶富皱眉。
  “我?你个泥腿子不配问!”
  郑齐哗啦啦摇着扇子,两眼看天。
  “爷是钦差大臣……”
  这四个字带着莫大的威力,震得周围的人身子都打了个哆嗦。
  “门下的家人……”
  李朱绶回魂过来,赶紧作了补充,郑齐恼怒而无奈地盯了李朱绶一眼。


第一百零三章 人命乃天定
  “我还是宰相老爷的家人呢!”
  陶富粗着嗓子吼道。
  “上嘴皮碰下嘴皮,谁不会说啊!?”
  周围人都笑了,郑齐脸红脖子粗地看向李朱绶。
  “还不赶紧把事情办利索了!跟这泥腿子真是没什么好撕掰的!”
  李朱绶心中那个纠结,正要招呼衙役,李肆又站了出来。
  “知县老爷,说到真假,这腰牌……又没画脸又没写名字,谁捡着就能用,官差的衣服也是一样,不定这些人真是假冒的!”
  李朱绶愣了一下,接着又是一股寒意涌起,这话说得对。绿营兵应差是轮换的,腰牌可没写名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郑齐,同时围观者们也都看了过来,这官差要是假的话,那么这钦差的家人……
  “看我干什么!?当我是假冒的?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冒充钦差?”
  郑齐被这几百道目光盯得发毛,赶紧嚷嚷出声,可他这话却产生了反效果,钦差当然是没人敢假冒,可假冒钦差的家人,这就难说了。
  “妈的!爷身上有钦差的信物,身边跟着广州将军的兵,还敢说我是假冒的!”
  郑齐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下意识地指了过去,可手指之处,是六个死人……
  “郑齐,我只见着了信物,你既然口称是钦差家人,那勘合呢?”
  李朱绶定下神来,虽说他绝难相信这郑齐是假冒的,可小心一些为好,之前不敢提的事,也乍着胆子问了出来。
  “勘合?我跟你又没公事,干吗给你看勘合?”
  郑齐冷哼道,勘合是官吏奉公事出外的身份凭证,和绿营兵的应差腰牌一样。他又不是官吏,办的也不是公事,自然没什么勘合。再说身边有广州将军手下的兵,哪个敢问他要勘合?
  李朱绶疑心多了一分,可想到这郑齐手里的信物,却不敢再问。
  他不问,周围的人却不答应,纷纷嚷着定是假冒的钦差家人。郑齐觉着现场气氛不妙,转身要走,却被人群拦住,非要他拿出证据来。什么鸡蛋柿子的东西也不断从人群里扔了出来,砸得郑齐乱跳。汛兵弹压不过来,衙役也不得不去帮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既然有什么东西,就在这让大家看清楚,不然事情可就麻烦了。”
  另一个人挤出了人群,是周宁,他在后面听着,疑心比李朱绶更重。他这一开口,李朱绶和郑齐都不得不点头。
  “李朱绶,你当的好知县!等这事平了,你不把这些泥腿子好好整治一番,爷可不会给你脸面!草你妈#!#¥×……”
  郑齐咬牙切齿地喷着李朱绶听不太清楚的京城粗口,一只鸡蛋啪地砸在他的眼睛上,顿时一脸糊涂。
  几个汛兵快马加鞭,十来里地,来回半个时辰就把郑齐在客栈里的行李取了过来。
  “给爷我小心点手脚!里面东西蹭了点花,砍了你脑袋都赔不起!”
  一直蔫着的郑齐终于有了神气,甩着下巴吩咐道,汛兵正要动手,却被张应赶开了,他要亲自动手。
  “扇子,一把扇子。”
  跟着郑齐的话,张应翻着行李,取出了好几把扇子,在郑齐“打开!”的喝声里,一把把展开。
  “你们早看过的,现在让那些泥腿子看看!”
  郑齐咬牙道。
  几把扇子都没什么玄奇,接着哗啦一声,一把扇子展开,此时夕阳斜沉,天色昏暗,但扇面上的东西却分外醒目,远处都能清楚瞧见,周围人顿时响起一片低呼和抽气声。
  “紫花大印!”
  “长案印子!还跟县老爷的不一样!”
  “真是钦差的人呢……”
  听着周围人那满带畏惧的言语,郑齐闭目摇头,这帮泥腿子,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接下来还有你们的好看!
  “写的啥?”
  “汤……”
  “汤右曾,唔,听说了,确实是钦差汤大人的关防。”
  围观者里也有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说着。
  汤右曾!?
  这三个字,将李朱绶周宁连带郑齐统统震得魂魄倒卷。
  李朱绶周宁艰辛地转着脖子,看向郑齐,目光里的话很清楚,你啥时候又成汤右曾的家人了?
  郑齐脑子一片混乱,就叫着“不是这把!”
  哗啦,张应又展开一把扇子,同样的紫红大印,可名字不一样了,萨尔泰。
  郑齐大叫:“对了,是这把……”
  还没叫完,就意识到了不对,声音戛然而止。
  “哎哟,双钦差!”
  “啥时候有两个主子了!?”
  围观者的低语骤然转成哄笑,李朱绶和周宁对视一眼,脑子也都有些迷糊了。
  “我看看……”
  罗师爷抢了出来,接过两把扇子,举头对着夕阳光线瞅了一阵,再埋头打量了一番,然后点头:“这两个……都是真的。”
  李周二人心中狂澜激荡,只觉眼前这一幕实在匪夷所思。
  哪有带着两个钦差的关防跑出来办事的家人?再跟他身上没有勘合一应,这郑齐,还真是个假的!
  “这汤……汤大人的扇子,什么时候跑我包里了!?”
  郑齐跳起来叫着,众人都是嗤笑,那不得问你自己?
  “准是有人搞鬼!”
  郑齐红眼扫了一圈,猛然揪住了张应,“是你!就是你动的手脚!”
  张应哆嗦着笑道:“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汤大人的关防?”
  他表情极不自然,这分辨也多余,可此刻众人都是满心激愤,哪会注意到这细节。
  “来人啊!拿下这郑齐!”
  李朱绶瞪眼叫着,衙役冲上来将他捆住,这家伙身上带着两件钦差的关防信物,那跟他在一起的六个广州兵也多半是他的同党,转瞬之间,一种可能性就在知县老爷脑子里成型。这就是一伙侥幸偷到关防信物,知道点朝局,欺负英德是粤北小县,跑到这里来讹官的骗子!
  “我不是假的!去广州一问就知!敢这么对我,你们可是要闯大祸的!”
  郑齐气得想吐血,自己分明是真的好不好!
  “等本县发禀帖至府道,由其谒询钦差大人即可。”
  李朱绶吐了一口气,这欠揍的家伙早就想收拾收拾了。
  “就算你是真的,到时候你也得好好解释,为何你还有汤大人的关防。”
  周宁冷哼道,白道隆被这郑齐讹去的五百两银子,有三百两是他的!
  一场不知道是闹剧还是荒诞剧的戏幕就此落幕,因为郑齐的身份还要查,事体不清,李肆等人也没有任何处置,那几个广州兵的尸体也被丢到渡口外的荒野草草埋掉。将郑齐押回县城前,李朱绶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李肆,心道这小子到底是他的福星,还是霉星。
  “那家伙会怎么处置?”
  张应还在打着哆嗦,当李肆将那扇子递给他,要他塞到郑齐行李时,他还有过一番犹豫,可对上李肆那澄净的眼瞳,那点犹豫顿时化了。
  “好好跟着四哥儿,他不会亏待你!更不会害你!”
  萧胜走时的叮嘱,张应还记得。
  一咬牙把事情做了,这时候他才有了担心。之后怎么办?那些广州兵是真的,郑齐也是真的,以他守汛的经验,这绝对没错。等查明白了这郑齐的身份,那家伙会怎样报复回来?
  “我会想办法的,不会让他好过。”
  李肆皱眉道,这郑齐是真,一查便知,然后就是更多的麻烦。这时候他真是满心的无奈,如果能像之前对付那毛三一样,直接开枪轰烂脑袋多好……
  很可惜,这个郑齐跟毛三不一样,有李朱绶和周宁在,有无数人在,他没机会,而后要暗中直接下手,那就是自找麻烦了。
  这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啊,李肆感叹,自己杀了官兵,用汤右曾的扇子作弊坑了郑齐,暂时把这事缓了下来。可要彻底解决问题,那就是要把手伸进满清朝廷之下的官僚大网,四面八方都是顾忌,打一个补丁,造出更多漏洞。
  “实在不行,还是一枪崩掉。”
  李肆释然,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手段,却是最直接的手段,反正这郑齐的命,他定下了。
  留下贾昊和几个机灵司卫查探消息,李肆就要回庄子,张应终于忍不住问道:“四哥儿你哪来的那扇子?”
  李肆微笑:“我会变戏法。”
  张应一脸震撼地摇头:“四哥儿,你真是神仙。”
  李肆当然不是神仙,实际上他也没料到这郑齐的关防信物也是扇子,想想多半是萨尔泰学那汤右曾的作派。就这么巧的,把汤右曾的扇子混进去,郑齐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不过他来英德办的事本身就上不了台面,萨尔泰不可能给他勘合,广州将军那的兵也不是出公差,就是私人赞助,也不怪被李肆拿住了把柄。
  回到庄子已是夜里,李肆先和今天跟着行动的司卫们开了小总结会,再琢磨了一番该如何杀掉郑齐而不引发更多麻烦,计划有了大致的雏形,这才回到自家院子。
  “烧水!今天这身可是恶心透了!”
  李肆吆喝着关蒄,却没听到回应。心想这丫头多半是去陪自己大姐了,也没在意,径直推开屋门,黑黢黢的卧室一下亮了,让他两眼顿时迷糊。
  眨了好一阵眼睛,焦距定了回来,一个纤弱身影裹着一股熟悉的素淡香风迎了上来,接着又跪伏在地。
  “四哥……回来了?”
  是关云娘,她一边低低说着,一边伸手解李肆的鞋带。
  “嗯咳!云娘,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样。”
  这像是叩谢救命恩人的作派,李肆习惯了,随口应付着。关云娘应了一声,嗓子里还含着某种喜悦的抖动。
  “关蒄呢?”
  李肆一边脱着身上的马甲一边问。
  “她……她去陪娘亲了。”
  关云娘的回答颇不自然,像是李肆的侍女一般,顺手接过了马甲叠放起来,接着又去取铜盆准备打水给李肆梳洗。
  “噢,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李肆随口说着,他脑子里还转着刺杀郑齐的计划,浑没注意关云娘身子就是一僵。
  “今天的事别乱想,我会跟田青说清楚,你也没出什么事。如果那小子敢不要你,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李肆下意识地用上后世人开玩笑的口吻,关云娘被抢走的时候,田青也冲上去阻拦过,这事他听司卫说了,看来田青对关云娘还是很在意的,自己就作作月老,让两人凑一堆吧。
  原本还想着教育一下她关于玻璃手链的事,可之前在船上追人的时候,他就在自责,是他没注意,这种东西原本就不该随便丢出来。关蒄十二岁不到,关云娘十六岁不到,这种年纪,这个时代,不能责怪她们太多,只能自己以后多注意了。
  他在自说自话,身后的关云娘的脸颊上已没了一丝血色,僵了好半天,她低下脑袋,声音像是从心口里挤出来一般的吃力。
  “那好,四哥……我就走了。”
  李肆哦了一声,再没理会。
  关云娘浑浑噩噩出了院子,远处一颗人头冒了一下,像是田青,似乎是想招呼关云娘,可王寡妇跟着几个妇人正路过,又缩了回去。
  “啊……云娘啊……”
  王寡妇招呼着关云娘,想说什么,脸上想摆什么表情,似乎仓促都定不下来,关云娘应了一声,转过墙角而去。
  “四哥儿没留下云娘?”
  有妇人诧异地问,众人都抽了口凉气。
  “难不成云娘真被……”
  另一个妇人天性鼓荡。
  “嚼什么烂舌头呢!?这事谁都没看见,就任着胡说!你们这嘴可仔细了啊,再提这些我可不派工给你们了!”
  王寡妇低叱出声,妇人们连声应着。
  “可……四哥儿该瞧见了……”
  那个妇人还是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
  转角处,贴在墙边的关云娘呆望着夜空,魂魄像是已出了窍,嘴里只喃喃道:“原来是我想多了。”
  夜里,从关家回来的关蒄不解地问李肆:“大姐不好吗?”
  李肆脑子运转过度,正处在昏睡边缘,对关蒄这神来一笔的提问无心细究,敷衍着答道:“好啊。”
  关蒄在李肆怀里转了一圈,让自己跟他面对面,继续问道:“可为什么四哥哥不要她也作你的婆姨呢?”
  李肆含含糊糊道:“好姑娘多得很,难道都得作我的婆姨吗?”
  关蒄皱眉:“可是……大姐她……”
  话没说完,李肆已经打起了呼噜。
  关蒄不敢再弄醒他,撅撅小嘴,再转过身去,循着习惯的姿势,将自己的娇小身躯缩进李肆的怀里。
  “可大姐她很奇怪呢……”
  她再嘀咕了这么一句。
  这一天忙累,李肆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瞅见关蒄又在他怀里,这才记起昨晚关蒄从关家回来后,给他按摩了一会,就被他又当成枕头抱着睡了,不由暗叹自己真是越来越堕落。
  记忆渐渐清晰,关蒄昨晚问过什么问题,她大姐?对了,昨晚关云娘似乎有些古怪呢……
  细节在脑子里闪过,李肆忽然感觉心口有些发紧,关云娘……不对劲!
  刚想到这,就听一声凄厉的呼号从远处传来,那像是关家院子的方向,李肆几乎被惊得血液凝固,不可能……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可能成真的……
  再是连上衣都没穿,李肆轰地冲出院子,奔进了关家,却见院子里已经聚起了不少人,见李肆来了,一个个闪在一边,脸上都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沉重,这脸色,李肆很熟悉。
  “女儿诶……”
  关田氏扯得变调的哭声在屋子里响起,李肆奔了进去,迎头就见到面目像是揉碎了一般的关凤生,而关田氏正抚着床上的人,快哭到晕迷。
  “喊她起床没吱声,以为她累着了,快晌午了还没动静,撞开门就看到……”
  关凤生还能稳得住,低低这么唠叨着,李肆只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屋梁上还晃着一根打结的白巾……
  不会的……不会死人的……怎么可能呢?
  李肆心头迷乱。
  对了,他能救回来的,他会人口呼吸,他会心脏复搏,他是穿越者!
  李肆跨到床前,心中那股信心的火苗升腾而起,可当一张面目入眼时,那火苗带着心口顿时冻成万年寒冰。
  很熟悉……熟悉的不是关云娘,而是死亡。少女那黯淡无光的眼瞳大大睁着,面目扭曲,原本小巧的嘴斜拧着张开,像是在呼喊着什么。
  “我草你妈的老天爷!这是为什么!?”
  李肆颓然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只觉满心的愤懑快撑裂了胸腔。


第一百零四章 对战狼狈的代价
  “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就念着等你。”
  “听他们说了,本是奔着我来的,她自己招上了麻烦。”
  “别伤着了,更别想着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娘说,这就是她自己的命……”
  关凤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关田氏的凄声哭泣一直在荡着,关蒄早哭晕迷了,李肆抱走她时,她还紧紧扯着姐姐的手不放。
  李肆蹲在自己院子里,望着幽蓝天空发呆,手里一张纸随风微荡,那是关云娘的遗书,她识字不多,上面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要问为什么呢!?”
  百味杂陈,汇成了一股浓稠之物,将李肆的心口裹得如铅团一般。
  他是在懊恼,昨晚分明该感觉得到关云娘的心思,她没把自己当救命恩人,而是当成给了她交代,以为自己要纳她入门,那作派是想学着关蒄留下来的。
  天可怜见,救下她时说的那些话也能让她品出那样的意思?这又是李肆的无奈,时代的隔膜真有这么大?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大。什么有我在,一切包在我身上,听在这个时代的姑娘耳里,还能怎么理解?可他当时哪能想到那么多,还抱住她拍背安慰,这是1712,不是双方已经有了深入浅出的交流,还在讨论性格合不合的2012……
  这点年纪的少女,爱慕虚荣也不是大过,手链的事,李肆不怪她只怪自己,她心中的情意如何转折,李肆也不关心。让他恼怒的是,怎么澄清误会了,她就要去寻死,不管死活都赖上了他?真是何其无辜……早前拼着装傻跟她抹了关系,结果还是没能躲开。
  最后他是恨其不争,二话不说就寻死,怎么就这么轻贱自己的性命?之前段宏时说到浛洸那小女子投井,那还总是有人逼到眼前,可昨晚有谁逼她来着?
  “为什么……为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因为她已经失节,你不愿纳她入门。”
  苍老嗓音响起,想曹操,曹操就到,是段宏时。
  “她哪里失节了!?我哪里不愿……不,这跟失没失节也没关系!”
  李肆气得头痛,也懒得去迎自己这便宜师傅。
  “为师所言,不过是众人之见,跟事情的根底没有关系,跟你怎么想也没关系。”
  庄子里这么大动静,段宏时自然再闭不了关,事情看来都知道了。
  “老师你是要说,她也是死于众口铄金么……”
  李肆无力地呻吟道,这是老调常弹,礼教杀人,果然无比犀利。
  “是的,她是那些以后会嚼舌头的人害死的,是大家以后看她的目光害死的,是你害死的,更是她自己的心中贼害死的。”
  段宏时的嘴巴也很犀利,说得李肆直喘粗气。就个人情感而论,关云娘的死对他没太大的触动,他更多在担心关蒄的情况和关家父母的情绪。可要命的是,整件事情好像他是最大的罪魁祸首,杂乱心绪纠结在一起,郁闷难以言表。
  段宏时正说到他的心痛之处,开口要争辩,老头挥了挥手,摇头道:“可在大家眼里,你和她,都无可指责,都没错。没人会指责你心狠,只会叹息她命不好,没人会嘲笑她轻贱性命,只会赞扬她贞烈。”
  李肆艰辛地开口:“这……这不对……”
  当然不对,他可不要这样的世界!
  段宏时长叹一声:“之前为师说的那句话,看来你是还没完全明白啊。”
  他坐到了李肆的身边,也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
  “代价……要跟朝廷,跟道统相抗,就得付出代价,你准备好了吗?”
  熟悉的问题,晃动了李肆那滞重的心绪,他呼出一口闷气,诚恳地点头:“我错了,老师,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他以为自己面对的危险只是刀枪,代价只是自己的脑袋,延伸而出,敌人只来自身外,却没仔细去想过,更大的危险是在所有人心中。
  李肆也不是没想过心中贼,不然也不至于费尽心力在金矿和公司上做文章,而且都小心翼翼,尽量让村人受到的伤害低一些。可这都是在关注清廷的威势,在关心那根辫子。却没注意到这个时代的礼教威力,没注意到女人的小脚,这个敌人,杀伤力不亚于朝廷权柄,还更难警惕防范。
  “为师也说过,你对钱,也就是资本琢磨很深,可对天道,也就是人心,还没有摸透。钱之于法,人心之于儒,这人心的去处,在你还没竖起如钱那般的了悟之前,你就得如防狼一般防那腐儒!”
  段宏时这架势,似乎又要和李肆来场脑力激荡,李肆苦笑:“老师,弟子心情好一些了,不必再变着法地安慰我。”
  段宏时叱喝出声:“为师管你心情好不好做甚?知其理才能顺其心正其行,你给为师好好听着!”
  李肆呆呆看着段宏时起身,暗道如果不是那根辫子,这便宜师傅就是神仙了。
  “为师这几日闭关沉思,虽然在天道上还未有所得,却由你的资本一论看透了一件事,一件为师十多年来苦思无解的事。”
  段宏时这话让李肆真来了兴趣,贤者就是贤者,拿着他的刀坯,居然这么快就炼成了一柄宝刀!这次是要斩啥?
  “儒法之一已入困局,这困局为师之前看了出来,却一直没看明白是为什么。”
  还是个为什么……李肆心想,这是在说,满清为何能统治中原,继而开创什么“康乾盛世”,然后瘫软在地上,成了列强挨个轮的大篷车?
  “得了你的资本一论,为师比照着梳理了一遍历史,终于有了新的发现!这儒法之一,天生就在跟资本之一对抗!”
  “西域成就了雄汉盛唐,也就是在那时,你说的资本之一,虽远未有头脑,爪牙却自在,连通商货,牵动朝局,创出华夏伟业!”
  “两宋虽然未复汉唐,却海贸兴盛,加之五代残局,资本还有挪腾之地,也使得两宋另有一番繁华。”
  “元时根本就是匪商勾结,失去了儒之一足,只以法支撑,这法就再难顶住资本的挣动,资本也被权柄尽皆拿捏。”
  “明时儒法得势,资本下被儒阻绝,上被法之权柄操持,逞了腐儒之愿和雄主之心,却留下后日基业崩塌的祸患。”
  “再及满清……”
  在李肆面前,段宏时当然毫无顾忌地用“满清”来代替“本朝”了。
  “满人自蒙古人那吸取了教训,纲目上,将儒拉了回来,汇同法,一体压控资本。枝节上,修缮了明时的漏洞,将法与资本勾连得更深。”
  段宏时一连串话,让李肆点头不止,就是这样,华夏传统的儒法,就是与资本天然抗衡。不如此它无法消除华夏各地的差异,将之凝固为一个大的整体。可在某些特定时期,资本的原始形态有了喘气的机会,就让华夏历史呈现出缤纷亮丽的一抹色彩。一如汉唐经营西域,以及两宋那段纠结难言的历史。
  儒法对华夏的贡献,是造就了一个统一帝国的坯子,由秦而下到眼下的满清,都基于这个坯子浇铸。但儒法的危害也在这里,坯子是整齐划一的,资本是流动寻异的。在资本已经显现出力量,可以朝它所主导的那个一前进时,儒法就圈住了它。它力量越强,儒法的压制越疯狂,当外面的世界已经被资本一统,朝华夏冲击时,这个坯子内外相应,没有半分抵抗的力量。连坯子带着华夏沉淀下来的精华,都在这冲击中碎裂,而重组适应资本的坯子,却是个极为痛苦和漫长的过程。
  不过……复习这段认识有什么意义?以儒法和资本的抗衡来纵观历史,满清有什么特殊之处?
  段宏时沉声道:“今日之困局,正是儒法在满清身上得到了两件至尊法宝的结果!”
  李肆瞪眼,倚天剑和屠龙刀?
  “过往历史,儒法从没有真正实现它们的目标:让天下尽皆耕战之民,以士人主宰国政,天子垂拱而治,商人只居末处,通商货有无而已。”
  “而满清入主华夏,带来了两件法宝,这解决了儒法的两个致命难题,原本这难题是它们之间相互掣制的软肋,可这两件法宝却斩开了牵连,使得它们可以互不相扰,各居表里。由此凝固一体,束缚地势!”
  段宏时这烘托,李肆已是听得心痒不止,这说的正是满清为何能得天下,为何能治天下,为何能被世人,乃至后人奉为正朔的原因。
  “这第一件,就是暴力!绝对的暴力!法之依赖为暴力,为君者擅用,受儒之约束。而满清以异族之姿入主华夏,固守本族传承,满汉相隔。君为华夏之君,却又为夷族之酋。以暴力行法,无可指责!因为他是以夷酋之身施暴,华夏之儒管不到他!如此暴力,正是法的至上之力。”
  段宏时这话,李肆得在脑子里转个圈翻译一下,简单的说,满清皇帝所握的暴力,是不受谴责的暴力,而君王握有绝对权力,施暴不受任何谴责,正是法家的思想根基。在满清之前,除开蒙元,汉人所建立的帝国,都在同一血脉下,汉人之君没办法握有不受谴责的暴力,否则就是夏桀商纣。
  这确实是倚天剑,暴力也是有理论基础的,难怪鞑子的剃发令,连孔圣后人都被发落了,满朝“儒士”还无人敢言,这并非只是畏惧刀锋,而是有“道理”的。想得深一点,以前历代君王的立嫡都受士人影响,而满清却成了天子家事,这哪是天子家事,分明就是夷酋内部事务,靠的不就是不受谴责的暴力么。
  法是如此,那儒呢?
  “第二件在儒,满清给儒送上了至极之梦,化夷!所谓夷狄而华夏者,华夏也。儒本内省,无外及之心,浑浑噩噩,不知何求。如今满清异族入华夏,儒自然有了华夏之的外物。比之帝王,则是化圣。奉夷酋为圣人,他言行的每一分毫若是迎上儒,那便是儒的大成功,便是儒将夷狄华夏之。顺治康熙两代夷酋狡诈,着力应合儒意,在文人心中,又怎会不是化夷化圣的大成功?由此君臣情热,戏唱得格外响亮。”
  这说得有些深奥了点,李肆挠了好一阵头才大致明白,这说的是文人其实也把鞑子皇帝当夷狄看,他们致力于让鞑子皇帝“中国化”,而一旦鞑子皇帝表现出一点符合中国化的东西,他们就高呼自己的胜利,然后奉献上所有的忠诚,继续投身这项伟大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为将夷酋化为圣君,那么就先得把夷酋当作圣君,这叫以假立真。君是圣君,臣是忠臣,妇是节妇,子是孝子。君臣纲常,较之历代更彰,因为这是化圣的必要之途,而化圣又等于化夷,所以理学……才会在此时的满清如此受尊。”
  “为证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此时的文人,恨不能满地皆孝烈,人人殉死节,礼教逼压之盛,历代未见,这都是文人和夷酋狼狈为奸,似真似假的表演!他们在舞台上对唱,草民付的却是血肉之资。”
  难怪康熙一心打造“仁政”呢,原来根结都在这里。说到礼教,李肆想到的是小脚,说起来,对关云娘的排斥,也来自这小脚。满鞑可以留头不留发,却没办法留头不缠足。原本李肆还觉得心虚,这毕竟是汉人陋习,可现在看来,不过是文人和满鞑两相呼应的结果。文人要给满鞑一个礼教兴隆的盛世,以证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满鞑也从蛮力插入,变作九浅一深的挑逗。而这缠足,是理学所推礼教的必然结果,而关云娘的死,也如那缠足一般,她早早就被摧残得非人了。
  倚天屠龙两法宝说到这,李肆也如醍醐灌顶,懂了个通透。总结而言,儒法就得靠外族奴役才能实现它们的终极愿望!也是靠着外族奴役,华夏才真正成为一个凝固的大帝国,这可真是荒谬而真切的悖论啊……
  段宏时将话题拉回到了眼下:“礼教会荼毒如此,与满清得天下的根本一体两面。今日之儒法困局,就是如此而来。”
  他看向李肆,语气很沉重:“关云娘是被谁害死的?人之本心为何会扭曲如此?罪魁祸首是谁?”
  李肆心绪舒展开,重重的郁结全然消散。
  “凶手有两个,一个是满清鞑子,一个是所有不反满清的汉人。”
  似乎是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再明白清晰不过的原地。可就是这一圈,绕得李肆对满清的憎恨,从原本的感情理性掺半,升华到纯粹的理性。
  此刻他有一个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回到2012,对自己在网上留下的帖子作一番修改。之前他是涨红着脸挥着拳头高喊不解释,现在他可以微笑着招手说听我慢慢道来。
  “现在,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也该知道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吧?”
  段宏时的问题,李肆坚定地点头,面对的当然是一对狼狈,要付出的代价,也包括自己无从掌握的人心。他不仅要提防人心中的辫子,还要留心人心中的小脚。
  “我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他们也必须付出代价!”
  他看向段宏时,杀气在眼瞳中蒸盈翻滚。
  “那个叫郑齐的鞑子家奴,我要他死!”


第一百零五章 老头出马,一个顶……
  “郑齐……你打算如何下手?”
  段宏时问。
  “我已遣人侦知他拘押之处的情况,到时候装扮成衙役之流,用刀用药见机行事。”
  李肆的计划就是这么简单,郑齐是个大麻烦,现在他只顾得上先把这根刺拔了,而具体的办法,他想的是用断肠草。思绪飘飞,嗯……让盘金铃转职毒药师如何?
  “糊涂!”
  段宏时又骂人了。
  “先前你斗赖一品钟上位乃至击杀杨春,都是借势而为,纵有遗祸,也落不到你身上,现在怎地变成了一个只知道下力气的莽夫?”
  老头的责问也是李肆的苦恼,这事他已经借过势了,靠着汤右曾那把扇子,才能暂时抹掉郑齐的身份,把他送进班房里。能让他做得更多的势,到哪里去找?这事段宏时也知道了,还赞过他目光尖深。
  段宏时摇头:“让待查之人莫名而亡,萨尔泰震怒,从按察使到全省法吏都能动起来,到时你再怎么遮掩,蛛丝马迹也能指向你。别说你这庄子,更多隐秘之处都能翻搅出来。”
  李肆打了一个冷颤,之前他就感觉到了,解决这郑齐是触动了一张大网,段宏时这话把事情说得更具体了。
  “那么老师有何高见?”
  李肆真心请教。
  “杀了郑齐。”
  段宏时淡淡说着,李肆怔住,这可真是……好办法。
  “可怎么杀,却有讲究。”
  段宏时嘴角翘起,看得李肆眉头直跳。
  “走!跟为师去县城,好好看为师是怎么杀人的。”
  段宏时嘿嘿笑着,像是深埋在心底的一头恶魔终于放了出来。
  盛夏的李庄凄风惨惨,不仅凤田村人浸在沉痛之中,连带其他人也都失了笑颜。而庄子某处却上演着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戏目。
  “别打啦!再打要死人啦!”
  刘婆子压着嗓子低叫道,关云娘的丧事由她筹办,正去找刘家媳妇作纸花,却在半路上撞见两人在地上翻来滚去,拳脚相交。仔细一看,居然是刘瑞和田青。
  “你还我云娘!”
  田青鼻血横流,可靠着炉工的一把子力气,年纪大他快二十岁的刘瑞都已招架不住。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
  刘瑞两眼青肿,嘴里一个劲地叫冤。
  “不是你把云娘指给那帮官差,怎的有这番祸事!还不是你!”
  田青面目狰狞,嗓门也变了调。
  “怎的能怪我!?我不指,那些官差也得找她,谁让她亮那手链!”
  刘瑞也是满心的不服,这话出口,田青拳头也放缓了。
  “哎哟!云娘已经去了,你自是随便泼脏水!”
  劝架的刘婆子不敢高喊,怕坏了庄子的奠气,可听到刘瑞这话,也忍不住丢掉了劝架者的立场。
  “那……那反正不是我的错!都是官差的错!”
  刘瑞叫着,“官差”二字顿时勾起田青的回忆,那把腰刀挥下的凉气似乎又在脸颊前激荡,摄得他终于放开了刘瑞。
  他咬牙恨声道:“也是你害的!”
  刘瑞得了喘息的机会,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也愤愤不平起来:“是谁害的,大家心里有数!”
  刘婆子跳脚了:“闭嘴!就知道你个杂刘心眼不正,没让你进咱们刘家的族谱!你想说四哥儿!?四哥儿哪点做错了!?云娘一被抓就追了出去,杀了六个官差不说,还跟那钦差的家人对上了,惹出天大的麻烦,不都是为了云娘!?”
  自打刘兴纯被李肆重用,刘村人原本因钟上位跑路而惨淡下来的日子,也渐渐又好了起来,甚至比钟上位时代更好。几乎一半的刘村人已经搬到这庄子里,刘婆子一家三男更是前途光明,听得刘瑞话锋转向李肆,刘婆子自是再难忍受。
  可刘瑞却是不服,冷哼道:“既然有那好心,怎的不将云娘纳进门!?为的什么,大家都知道!”
  嘭……
  田青一拳头将刘瑞再度揍倒:“我不准你说云娘!不准!没有……没有这事!”
  话到后半截,田青没了力气,跪在地上,肩膀也抖了起来。
  刘瑞捂着腮帮子还不肯罢休:“链子都给了,人却不要了,那几个时辰里出了啥事,人人都清楚!四哥儿伸一把手,云娘还能寻死!?”
  刘婆子一口唾沫隔着老远就吐了过来:“你家媳妇失了节,你会伸手?怕是放手还来不及!”
  刘瑞避开唾沫哼哼道:“四哥儿不是大人物么,这事怎么也能容容。”
  啪……
  一块石头砸在刘瑞的脑袋上,顿时响起一声哀嚎。
  “滚!”
  田青脸色铁青地看着刘瑞,满头是血的刘瑞捂着脑袋,飞也似的逃了。
  “我说……田青啊,这都是云娘的命,咱们女人都被这命压着,也怪不得谁,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刘婆子见田青眼瞳涣散,已是心神迷乱,不忍地劝了他一句。
  “为什么不伸手……是啊,为什么?”
  田青嘴里嘀咕着。
  英德县城,瞧着段宏时径直奔县衙一侧的班房而去,李肆心中发虚。
  “老师,不做什么准备吗?”
  段宏时呵呵轻笑。
  “你可看好了,此事为师伸伸手即可办到。”
  李肆看向他的手,心道莫非这段宏时还是傅青主之流的武功高手?
  有段宏时在前,班房巡役不仅没阻拦,反而个个点头哈腰,热情地招呼着,李肆的猜想又转到了借衙役人情杀人的路子上,这么做就像是黑客用代理一样,多了一层遮掩,只是终究还是有痕迹吧。
  可段宏时的去处却又否定了他的猜测,没去班房关人的地方,也没去负责看管的班头那,而是进了偏僻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进门就是一股霉灰味,定睛看去,满屋子全是架子,架上堆满了卷宗一类的文书。
  “是……老夫子!?”
  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又惊又喜地叫出了声,等他探出头来,李肆吓了一跳,满脸的黑墨,身上的葛布长褂也污垢斑斑,像是花豹一般。
  “苏文采,班房书吏,还是个童生,和你一样,都是昔日为师门下不争气的学生。”
  段宏时朝李肆介绍着这人。
  书吏?书吏怎么杀人?
  李肆一边和这苏文采客套,一边心中嘀咕不定。
  “他负责班房关押之人的来往记录,什么时候,什么人进了班房,都得有文档。”
  段宏时解说着,那苏文采也恭敬地问着老头的来意。
  “唔,让我看看这两天的进出档。”
  段宏时开口,苏文采愣了一下,却没更多犹豫,躬身应是,将一卷文书放在桌上摊开,里面是若干份单独的文书。李肆也是一震,提调刑事档案,纵然是官府之人,也得有相应的文书才行吧?
  “这不过是外档,除非有特案要查,不然没人关心。”
  段宏时解答着李肆的疑惑,苏文采却赔笑连连。
  “小子得老夫子栽培,才有得今日。别说这外档,老夫子要调内密档,小子也没二话。可惜小子不长进,就在县衙刑房作这微末书吏,帮不了更多忙。”
  听了苏文采的自述,李肆恍然,原来段宏时十多年前给田从典当客座师爷时,就曾经教过这苏文采,后来更是在私塾里攻读过,可惜才具不足,二十多岁了还是老童生,顶了父亲在刑房的书吏位置,在这班房破屋里埋头跟文档打交道。
  “这郑齐是昨日入净房的?”
  翻到了想找的东西,段宏时问。
  “是啊,听说是假冒的钦差家人,还要谒询钦差,为稳妥计,所以入的净房。”
  苏文采说着有些熟悉的话,听起来就像是拘押所的进出登记,因为这郑齐还没搞明白身份,所以李朱绶交代要下面稳妥处置,那家伙才能在班房里的优待场所,也就是“净房”待着。
  “唔,进出时辰还是没落?”
  “老夫子也知道,虽说规定要落,可没人在意,长久下来,大家都是不填的,除非是班房出了什么事要查,那时候才会填上。”
  这就是内部运转的细节了,李肆隐隐猜到了什么。
  段宏时点头,取出一份入房档,将它丢在了郑齐的入房档上。
  “把这个人的入房时间填上,就写是……昨日申时,几刻随便,入净房,郑齐的入房时间按实际填。”
  苏文采拿起那张文档,眉头皱了起来。
  “这女子的确该在昨日入班房,可她家人递了银子,人实际没到。”
  从道理上说,女子入班房是要进净房,不得侵辱,但实际上班房是衙吏们的权力之地,除非有特别嘱咐,不然女子进来,都是被料理的下场。官老爷也知道这情事,怕惹出太多祸患,一般不对女子发拘票,不得不发的话,也纵容衙吏与其家人相通,交了银子,走走文件过场而已。
  “没关系,填上。”
  段宏时沉声道,苏文采转着眼珠子,摸不到段宏时的用意。
  “这样郑齐是要被转走的啊,班房再无更多净房,除非转到监狱的净房。”
  有时候班房人满了,那就得把未审犯一类人转到监狱去,那就是另一套系统了。
  “要的就是让他去监狱……”
  段宏时低低笑着。
  苏文采没想明白,这处置也不是什么犯难之事,监狱的净房跟班房的净房也没太大区别,他低头提笔,刷刷几笔下去,填了郑齐的入房时间,再写下“班房净间满,转监狱净间”一行字。
  李肆就在一边呆呆看着听着,只觉段宏时像是挥起了一柄刀,一柄官吏原本用来对付草民的刀。
  “果然是老将出马,一个顶……”
  算算自己原本计划要动用至少一二十人,其间说不定还有什么风险,而段宏时就在这班房档案屋里,就遥遥举起了屠刀,李肆也说不清这老头能顶多少人。
  “跟我们走!”
  班房的净房通风洁净一些,外加单独一人,对班房和监狱的“大号”犯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可对郑齐来说,却如地狱一般难受。
  正在编织着该如何整治李朱绶和英德这帮泥腿子的若干计划,忽然有一对衙役进来,对他这么吆喝着。
  “去哪?”
  郑齐皱眉。
  “换个好地方。”
  衙役嘿嘿笑着,脸上还荡着灿烂笑意,那是他们每人收到十两银子的余波,要做的事不过将这个据称是假冒钦差家人的家伙转到监狱去而已,文档也在案,他们是真的秉公办事。
  见衙役笑意盈盈,郑齐哼了一声,没太深想。
  “最好是让爷更舒坦的地!”


第一百零六章 借什么刀杀什么人
  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呻吟、抽泣、咳嗽、铁木碰撞声和喃喃絮叨声汇聚在一起,宛如地府的鬼语。蚊蝇嗡嗡振翅,在这肥硕天国忙碌不已。空气更是浑浊一片,腐臭已然蒸盈成有形瘴气,将整个空间染得模糊不清。
  两个捂着口鼻的衙役将一件像是人体的物事拖过枷栏间的通道,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的液体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今天第三个,老监那该有十个了吧。”
  被砖墙三面隔开,铺着干草,点着熏香的号间里,一个眉宇肃正的中年人放下手里的书卷,悠悠叹气道。
  “这天气,今天算少的了。”
  卧房大的号间里就关了两个人,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气质比这中年人粗散得多。
  “灵皋啊,你又寻着了哪一条?这礼记析疑,我老杜还等着新论呢。”
  那人百无聊赖地问着,方灵皋,也就是方苞,因给戴名世《南山集》著序,被定了死刑,在这京城刑部大狱已经呆了三个多月。虽然没能享受独间净房,却还能安置在大号的偏间里,只跟这个犯事的洪洞知县关在一起。说起来这姓杜的犯官还沾了方苞的光,朝中多人都提点过刑部监狱,要好生照应方苞,甚至连大学士李光地都递过话,所以方苞这个死刑犯得到了制度下的最好待遇,他还能在狱中看书写书。
  “今日炎气太重,待我降平心火再说。”
  方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身上的大褂已经湿透,却依旧扣实了襟口,没学那老杜敞开胸怀。
  “唤那役头来,要两碗酸梅汤即可。”
  老杜咂吧着嘴,想的就是搭方苞的车。
  “好了好了,当我没说……怕了你……”
  可见方苞正色看过来,老杜赶紧摆手。
  “这天气连身子都要着火,真是菩萨也难定念!”
  他垮着脸抱怨道。
  “心正则念固,念固则浊气不入,浊气不入则外物不侵。以正气守中,杂念则止,正所谓心静自然……”
  方苞淡淡地说着,可最后一个“凉”字却淹没在隔壁一阵啪啪的皮肉响声中,直到那古怪的喘息呻吟响起,两人才反应过来,老杜像是一坨屎抹在了脸上,而方苞则闭眼屏息,却依然端坐持卷,似乎如此就能两耳不闻。
  “啊啊……噢噢……呼……”
  比京城刑部大牢破陋几个档次,气息更浓郁数倍的英德县狱牢房里,回荡着的呻吟喘息也比京城粗豪数倍。
  “该我该我!入娘的!你是在喷浓痰么,这搞得怎么弄啊……”
  “细皮嫩肉的,真是榨人的火头啊。”
  “小白脸嘛,啧啧,这屁股,生得还真不错,现在是可惜了。”
  “后面你嫌就用前面……”
  裹着肉火的对话穿透了牢房里纷乱的人声,隐约传到了牢房外,几个正端坐在牢房外大树下喝酒聊天的狱卒都皱起了眉头。
  一个狱卒问:“黄头,那家伙本是转净房的,就这么被丢到大号里……不会出事吧?”
  另一个狱卒点头:“大号里全是前阵子趁着匪乱跳出来作祟的散盗,个个都不是好相与。搞成这样,万一那家伙真是钦差的家人呢?”
  那姓黄的狱头不以为意地摇手:“咱们这是什么地方?上头的官老爷不知道,县老爷不知道,师爷该知道。他要真可能是什么钦差的家人,还能被转到咱们这来?”
  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多用脑子想想。”
  有狱卒哼了一声:“那家伙一进来就胡乱发作,当自己是大人一般,拿他腰上的坠子,还敢跟我动手,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最早开口那狱卒不再上心,哈哈笑了起来,戾气横溢地喝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阎王来也得脱层皮!”
  黄狱头嗤笑:“那郑齐的作派着实不上脸,班房那净房满了,咱们这不能满么?县爷师爷还有刑房的人都没专门递话,这家伙就是由着咱们整治的。”
  他挥手招呼着手下:“喝酒喝酒,别再理会,不出人命就好。”
  牢房里,被丢在角落里的郑齐正哇啦啦吐着,只觉自己已经在死活之间辗转了无数遍。
  “爷要把你们剁碎喽,一撮撮拈在嘴里嚼到烂!”
  他在心底里狂呼着,却不敢吐出一个字,全身上下的疼痛已经给了他足够清晰的提示,除了屁股和脸面,因为那两地方对这些犯人来说都有用。
  “主子啊……快来救救奴才……”
  吐着吐着就瘫倒在地,缩着身子凄苦祷告,这一动,屁股上的痛处又发作起来。痛楚之下,却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体内生起,那像是……空虚。
  郑齐呻吟了一声,苦痛里也多出一分其他味道。
  县城客栈里,段宏时也悠悠喝着小酒。
  “自有人收拾他的,担心什么。”
  李肆脸上还带着忧色。
  “那些狱卒,真敢收拾可能是钦差家人的犯人?”
  段宏时轻笑。
  “监狱里的龌龊,不是用心的亲民官可知之不详,更不提那些只在朝堂上浮着的大人们。这些攀着官老爷根子的皂吏们,脸绝不如官爷厚,心未必比官爷黑,可手却比官爷辣得多。”
  “县狱那些人都是代代家传的,老子是什么样,儿子也差不离。郑齐那种只见识过富贵的家伙进去,定会惹得狱卒们往狠里整治他。若真被那郑齐慑住,让他逍遥自在,会有人通报为师的。”
  李肆的疑惑还是没有消除:“可这样,不还是会有痕迹么?”
  段宏时摇头:“什么痕迹?文档上清清楚楚,要出问题,也只出在监狱那些人身上,可他们自有应对之法。就算查下来,一切都秉公办事,问题最终只会推在犯人身上,绝看不到你我的痕迹。”
  李肆这才明白段宏时一定要那个叫苏文采的刑房书吏填下进班房时辰的原因,这是在根子上掩盖漏洞。即便萨尔泰逼着一路清查下来,也有这最初的外档为证,将责任从班房推到监狱,然后监狱又推到犯人身上,而监狱里死人,这太正常了,上面怎么也挑不出毛病。
  问题是……
  李肆眉头还是没舒展开:“他不一定会死啊。”
  段宏时点头:“所以我们才要在这里守上一两天,即便这一两天里他不死,等郑齐的身份得到确认,他就必须死了。”
  李肆沉吟片刻,也呵呵笑了出声。
  真是天衣无缝的借刀杀人之计,而且仔细一想,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年头可不是资讯爆炸的时代,他知道郑齐是真的,李朱绶怀疑,只跟班房交代过。段宏时一伸手,不留痕迹地把郑齐弄到监狱,监狱那些人没经历相关事件,更没人交代,对这郑齐身份的感受,又会降低一层,只会把那家伙当个普通的骗子对待。
  “李朱绶显然对这刑房之事知之甚少,罗师爷不擅长刑名,而李朱绶的刑名师爷忙着处置匪乱的首尾,也没多留心,当然更不会想到,有你我二人,一定要那郑齐的命。”
  段宏时笑得很舒畅,自打跟李肆互交了底牌后,他似乎就在等着这样的机会。
  真如段宏时所说,第二天下午,就有县衙的人找到了段宏时,说李朱绶派人直接去了广州府,寻他熟识的官员侧面查证郑齐的身份。派去的是李朱绶自己的家人,可家人回来,还没回报李朱绶,就先把消息传给了刑房、班房和监狱的吏员,以此换取“消息费”,这让李肆充分感受了胥吏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大网。
  “祸……祸事了!”
  当罗师爷又这么哆嗦着冲进县衙后堂时,李朱绶再次陷入到类似中暑的状态。
  “被转到了监狱!?”
  李朱绶只是对监狱潜规则的细节不熟悉,但他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如果他没特意交代下去,那监狱就是吃人之地。
  不清楚为什么会被转到监狱,也顾不上去查,李朱绶急急带着罗师爷奔县狱而去,家人的回报还不能绝对作数,可这郑齐真是萨尔泰家人的可能性已经到了九成地步,他可不能得罪得太狠。
  “祸事了!那家伙多半还真是钦差的家人!”
  就在李朱绶和罗师爷奔来的同时,县狱里,黄狱头也霍然起身,一脸的惊恐。
  “黄头!?”
  狱卒们围了上来,就等着他拿主意。
  “他可被整治得很惨,就这么出去了,咱们说不定要掉脑袋。”
  一个狱卒阴恻恻地说着。
  “去交代那些犯人,赶紧动手!否则我截下饭食,让他们一个个活活饿死!”
  黄狱头拳头砸在桌子上,咬牙沉声道。
  “你们……等着啊……你们全家……都要去宁古塔嚼马粪!”
  恍惚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陷入虚脱状态的郑齐以为是天堂之门开了,这苦难深海终于能摆脱,还在喃喃地赌咒发誓。
  “怎么弄?”
  “太爷们不是说动手么,就动手呗。”
  “可太爷说不能留下痕迹……”
  “你笨呢!动手,就是动手的意思,把你那话儿换成手不就行了!”
  “哦哦,就是造……那啥裂?”
  “那边有个半死不活的,正好是断了手腕的残废,快点!不然太爷不给饭了,就只能吃肉,酸着呢。”
  一阵窃窃低语,郑齐分明听到了内容,脑子却转不动。直到一根粗壮远胜之前的东西在身下蹭着,这才神智顿醒。
  “不——!”
  可这醒悟却晚了,两瓣肉顶开,那根大家伙就直戳而入,郑齐两眼暴凸,全身哆嗦不定,随着这节奏,血水在身后一高一低地喷着。
  在意识碎裂的刹那间,天堂与地狱轮转而现,郑齐感觉到了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充实。


第一百零七章 你总是心太软
  “本来可以一直当看客的,不过为了稳妥,更为了抹平之后的遗患,咱们还是拦住李朱绶吧。”
  县狱外,看着急步奔近的李朱绶,段宏时悠悠说着。
  可李朱绶主动停步了,他不仅看到了段宏时,还看到了李肆。
  “李……李……”
  李朱绶不是笨人,隐约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青白地指住李肆,却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李县爷,我这里有一场富贵,就看你有没有胆子拿住。”
  段宏时的话,让李朱绶的心脏从浪底径直跃入浪峰。
  “是……是……”
  李朱绶继续结巴着。
  “没错,是田克五那样的富贵,只是能不能走到那步,还看你自己了。”
  段宏时抚须微笑,举起一封书信,那神色,那姿态,像极了举着“如来神掌”的世外高人。
  “郑齐……痔裂,死了。”
  罗师爷打着寒战地凑过来,低声提醒着自家东翁。
  “死了?”
  李朱绶两眼发飘,愣了好一阵,血色猛然涌上面颊,他狠狠咬牙,接过了那封书信。
  “就这样了?”
  听到郑齐的死讯,李肆长出口气,觉得这两天的转折真是有如梦中。
  “当然不止是这样,此事又会搅动广东全省。萨尔泰的震怒,跟他们正审理的府县案,还有之前的杨春案,以及广州兵在韶州的闹腾,全都会搅在一起。”
  段宏时饶有意味地看住正翻看书信的李朱绶。
  “现在……就看李县爷愿不愿意挺身而出,当那搅屎棍,拼上自己的前程,去挣一场富贵了。”
  李朱绶苦笑:“段老先生,我是不得不来挣这场富贵了。”
  郑齐已经死了,他还有什么退路,只能向前。
  “这事没几个月扯不出结果,为师也可以安心闭关了。”
  回庄子的路上,段宏时却露出了一分忧色。
  “外敌暂时去了,内患你有何打算?为师感觉得到,关云娘之死,对你那庄子可有不小影响,你要如何收摄人心?”
  李肆这两天想的就是这个,他眉头舒展,胸有成竹,手里正晃着一把扇子,汤右曾的扇子。有段宏时给李朱绶的“如来神掌”,这把“物证”又回到了李肆的手上。
  “我就循天道而行,公平交换,自愿公正。”
  李庄,内堡外,环堡沟渠边建了一圈小院子,这是内堡的延伸。不是最早跟着李肆过来垦田的凤田村人,以及后来才加入的刘村人,还有一些匠师都住在这里。
  斜阳西下,刘瑞扛着锄头进了家门,一脸青肿再一皱,几乎不成人形。
  “不公平!”
  他将锄头一扔,径直叫嚷道。
  “连陶富那傻小子都领着正力薪,一天拎着棍子短刀到处乱晃,啥也没干。像我这样的苦哈哈成天在包田里忙活,才拿他的一半,真是不公平!”
  媳妇迎上来本要伺候他,听到这话,忍不住刺了出口:“说够了没?公平啥,你早点来就公平了,谁让你嫌垦田没甜头?陶富人家是卖命,你卖把力气就能挣一半多,还抱怨啥?不公平也可以不进公司的农社,没牛没渠没种子,那二十亩荒地就咱们一家自个能张罗过来?”
  “嘿……”
  刘瑞眼珠子瞪了起来,自己这婆姨平日低声下气的,今天这是吃了火辣子了?
  “林大树把小妹领了回去,说就算丢了脸皮,跟咱们这门亲事也不敢再结……”
  刘家媳妇眼眶还红着。
  “这个林大树,当了司董,不照顾亲家人也就算了,怎地变得这么下作!?嫌起咱这个穷人了!?”
  刘瑞火冒三丈,他的儿子和林大树的女儿从小结亲,半年前还领了回家,现在林大树悔了亲,两家人这脸面算是彻底破了。
  “谁让你……云娘那事,你就没去赔个罪!?”
  刘家媳妇低头,乍起胆子嘀咕道。
  “屁!我有什么罪好赔的!?”
  刘瑞啪的一巴掌就抡在媳妇脸上,打得女人扑在地上,十岁出头的一个小子从屋里冲出来,扶住女人,昂首对刘瑞喊道:“不准打娘!”
  “刘旦!你敢对你爹撒泼!”
  刘瑞更是气恼,几乎是咆哮出声。
  “范先生说,暴……暴及妇孺,禽兽不如也。四哥儿也说过,男人打女人是……是鲁什么色……”
  刘旦在蒙学读书,也开始能吐个之乎者也,换在往日,刘瑞欢喜还来不及,可这会他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格外可憎。墟市那场变乱,关云娘的死,连带四哥儿这颇有威压的称呼,一同在他脑子里搅着,一直被惊惧恼怒压着的心气,总算找到了发泄之处。
  “狗屁四哥儿!狗屁先生!少在你爹面前提这些东西!”
  刘瑞拳脚俱下,将自己儿子连带媳妇,就像是仇人一般地收拾起来。
  “这狗屁的李庄,老子不呆了!满天下都是田地,老子去其他地方种!”
  想着凤田村田地卖的钱,加上之前李肆的赔付,自己家底还有三五十两银子,刘瑞定下了决心。
  李庄内堡,还有个人说到了“走”。
  “你在想什么?云娘那是她自己想不开,就别自责了,往前看吧。庄子事业刚刚铺开,就等着你们大展身手呢。”
  田大由安慰着脸色灰白的儿子,他是觉得田青认为自己没拦住官差,才让关云娘遭了难。
  田青一直低着头,话里带着一种通透的了悟,可这了悟却像是冷冰冰的。
  “爹,咱们去佛山吧,凭咱们的手艺,自个也能过上好日子。”
  他本想说得更多,可瞧着田大由还在桌上写写画画的认真姿态,只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说什么昏话呢!好日子?没四哥儿指路,没咱们自个抱成一团,再有什么好日子,也得给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这些日子经的事,你还没看清楚!?”
  田大由正在忙着改良燧发机,李肆嫌之前的设计零件太多,工艺繁琐,他正跟何贵一起攻关。听儿子这话,不由得心火上涌。田青的娘早死,从小就护着这独子,却不想护出了一个天生怕事的性子。这种话早前田青也说过,后来经了麻风一事,像是变了,现在关云娘出了事,他又变回来了?
  可田大由嘴笨,也说不了更多,只觉着好好训训,估计田青就能明事。
  “我看清楚了……”
  田青低声嘀咕着。
  田大由当他是受了教,不再多话,再勾抹几笔,寻着了又一个关键,匆匆出门去找何贵商议。浑没注意田青捏着拳头,指节已然发白,官差那腰刀的冷风像是罩住了他全身。
  “不是我没护住云娘,我已经做了该做的,全都是他的错,全是李肆的错!”
  他面目扭曲着,心中本有的自责,被另一股潮水淹没,也不知道那潮水是原本就有的,还是为掩盖那自责而生的。
  “我看清楚了,李肆就是个灾星,我早看明白了的。云娘……他给了手链,出了事却不伸手,他就看着,他就是来害人的!接下白总戎的生意,带着大家来这里垦田,攀上练总去剿贼匪,到现在死了多少人?他还要害谁?我绝不能让他害爹爹……”
  回到庄子,李肆先去看望了关家父母,见着关蒄还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李肆怜惜地抱她入怀。
  “关蒄,爹娘就你一个女儿了,你得坚强起来,让爹娘安心。可不要再当自己还没长大,该懂得照顾爹娘。”
  李肆很无奈地用出了后世安慰人的手段,他很不乐意让关蒄这么小年纪就如成人般懂得人情世故,可自己没护住身边人,教那礼教吃了,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桩恶果。
  “关蒄懂得,关蒄还要照顾四哥哥,四哥哥别担心。关蒄……关蒄是你的婆姨,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被熟悉的怀抱拥住,关蒄神智归位,一边抽泣一边说着。
  “就是……就是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大姐,是自己坏……不想哭的,可就是忍不住……呜呜……”
  李肆叹气,拥紧了小姑娘:“不是关蒄害的,是四哥哥害的。”
  关蒄可不想让李肆担罪,就一个劲地摇头:“不,是我害的!”
  恍惚间,李肆的思绪回到了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一幕,两个窝头的归属引发了两人一番争执,也让李肆飘浮不定的心境找着了驻泊的港湾。
  “是我们一起害的,好了吧。”
  这话让关蒄平静下来,她低低嗯了一声。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大姐在天上可不会答应,所以……关蒄。”
  李肆摩挲着关蒄的发丝,满心爱怜地说着。
  “四哥哥做四哥哥的事,你做你的事,咱们一起努力。”
  关蒄皱眉:“我能做什么?”
  李肆微笑:“让自己快乐,让四哥哥我快乐,还不够你忙的?”
  关蒄转着那泪水迷蒙的大眼睛,像是懂了,紧紧抱住了李肆,用力地说道:“我会让四哥哥每天都笑的!”
  李肆笑了,感受着他胸膛的震动,关蒄低低自语道:“我也会让自己快乐的,然后……让天上的大姐也能快乐。”
  见着关蒄平定下来,李肆安了心,开始着手解决段宏时说到的“内患”。
  “刘瑞有问题!这种人可不能让他混进来!”
  内堡听涛楼顶层,李肆和五个司董召开了秘密会议,本念着关凤生的状况,没让他参加,他却不愿沉浸在忧伤里,用他的话说,男人怎么能憋在屋里哭哭啼啼,该做什么还得做。
  李肆说到第三次歃血为盟,想将剩下的凤田村人,还有刘村的刘兴纯和大炉头米德正都纳为真正的自己人。林大树首先就点出了这个人。之前墟市之事的细节都整理出来了,正是刘瑞为官差指认出了关云娘。为此林大树果决地悔了两家的亲事,同时坚决反对将这人纳入歃血为盟的名单。
  “田青……还是缓一缓吧,感觉他不怎么对劲。”
  田大由也把自己的儿子列为动摇分子,盟约是一份权利,同时也是份责任,他担心田青还担不起来。
  李肆呵呵轻笑:“是人都会出错,也不能不给人机会,还是先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愿吧。”
  众人听着李肆的笑声,想着之前为村人作的诸多盘算,都是为着不伤到村人,心中都道,李肆的心肠还是太软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下手却这么凶残
  “皇粮代缴,每年得公司花红,免费上补学教你认字写字,家中子弟免费上蒙学,另教一门手艺,包进公司坊行。有什么病残事故的,公司都照顾到底……”
  林大树黑沉着脸对刘瑞照本宣科。
  “要享受这些待遇,就得跟公司结约,还得心里有数,要是毁约,有可能赔上性命,性命!想清楚了再回答愿不愿进!”
  青田公司的人分内外两层,外层自然是一般的雇工,包括刘兴纯米德正都是,除了薪水和花红,再无福利。而内层就是握有金股的人,林大树所说的待遇还只是一部分。当然,握有金股的人也得担起保守秘密的责任,更要命的是必须歃血为盟。两层保险一上,到如今还没谁敢对外人提起过金股和歃血为盟的事。
  不过前两批金股成员,要么是关田林何邬这样的司董,要么是贾昊吴崖等少年外加原本的矿场汉子,都经了血火的捶打。现在要引进第三批人,就不得不多作考虑,比如说只先歃血为盟,考察过一段时间后,再让他们知道金子的事。
  林大树原名极力反对让刘瑞加入,可李肆却说至少形式要走一走,所以他颇为不情愿地念着告知,只想着等这家伙摇头说不,他的工作也就算完了,并没注意到刘瑞那紫青相间的脸上,正荡着陶醉而灿烂的涟漪。
  “愿不愿进?”
  林大树问了出口,然后准备转身而去。
  “愿……愿意!”
  刘瑞不迭地点头,心道傻子才不愿意。
  “你……我可跟你说清楚了的哦,是要结约的,毁约可要赔上性命!”
  林大树额头青筋暴起,这转折他可没料到。
  刘瑞腆笑着继续点头,根本就不在意。
  林大树只觉一股闷气就顶在胸口,看着这家伙的黑眼圈,盘算着是不是再加上一拳。
  田家院子,田大由看着面如死灰的田青,也是一肚子闷气。
  “不要再跟爹吵了!看看人家邬重!满腔心思就花在做事上,你怎么就这么多鸡鱼肠子呢?不想进就别再啰唆,以后你安安生生呆在铁坊当外人,爹继续养你!”
  田青拧了好一阵眉毛,艰辛地问:“爹……你说的什么结约,到底是什么约?”
  田大由含糊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不会害了你!”
  见田青又低头不语,田大由出到院子里透气,过了好一阵,田青出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爹,我想进。”
  田大由欣慰地松了口气,儿子还是能调教过来的。
  蒙学楼一层,百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歃血为盟,绝大多数人都面色坦然,包括刘兴纯和米德正。
  “如有违约,天诛地罚,自有人来取你性命!”
  田大由滔滔不绝,将内容已经有了极大变化的第三版盟约讲述完毕,以一声冷喝收尾,然后举起了酒碗,众人纷纷举碗,其中几只手还在微微摇晃着。
  划破手指,血滴入酒,咕嘟嘟仰头饮尽,刘兴纯和米德正对视一眼,欣然笑了。他们不是一般农人,早就怀着挤进这青田公司内层的心思,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已是李肆信得过的人。刘兴纯在等着李肆给他搭更大的活动舞台,而米德正在等着李肆向他展示更为玄奇的工匠世界,在这欲念的冲击下,歃血为盟这种事的忌讳也被彻底压倒。
  血酒喝下,田大由就展开一份文书,挨个让他们按手印,这该就是刚才盟约的内容。
  转完一圈回来,一边的李肆像是开玩笑般地说道:“田叔你可放好了,万一有贼人偷了这盟约,当成是咱们结会造反的证据去官府那换银子,那可就麻烦了。”
  田大由真当李肆在开玩笑,呵呵笑道:“四哥儿放心,锁在楼里呢,再说咱们可是奔着过日子去的,怎么就叫造反呢。”
  这些日子下来,几个司董心里已经有数,这歃血为盟的仪式,那就是大罪。可人已经上船,而且这种事没人出告就不存在,他们能做的,也就是跟着李肆一起,把更多的人拉上船。
  人群里,刘瑞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着,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老天爷!这怎么行!?你这可是要遭雷劈的!”
  刘家小院里,刘瑞的话让媳妇差点软在地上。
  “早知道是顶着杀头的祸才能享的福,我才不答应呢!就知道不能跟他们混在一起!早早出首,不但会免了罪,还能有赏金拿!”
  刘瑞脸红脖子粗地看着自己媳妇,再看看缩在门边的儿子,压紧了嗓子。
  “赶紧收拾东西,等我拿到那物事就跟我走!”
  刘家媳妇涕泪纵横。
  “四哥儿和大家对你只有恩,哪有点怨的?你进了就进了,跟着大家一块过日子不好好的?有啥事了也是大家一起担着,怎的要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媳妇的哭诉没起半点作用,刘瑞再不理她,就去抓儿子,可小子一缩肩膀,跑到了他娘身边,一脸怒色地看着他。
  “就知道跟我顶着干是吧,好!你们娘俩就别再姓这个刘了!”
  刘瑞铁青着脸出了门,他媳妇抱着儿子,就呆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深夜,李庄内堡一片沉寂,一个身影从黑影里摸了出来,在听涛楼外伏了好一阵。一盏油灯将楼门附近照出昏暗一片,那身影转了好一阵,像是终被那灯光慑住,又无声地缩了回去。
  “难道还要咱们把灯灭了才行吗?”
  伏在远处屋檐上的胡汉山低低抱怨着。
  “总司说了,那种人就没什么胆,不过是让咱们多盯一眼而已。”
  于汉翼无聊地说道。
  “阿昊他们今晚可要累着了。”
  胡汉山话里还带着一丝郁闷,像是在埋怨那活计没落到他身上,接着他叹气道:“总司真是菩萨心肠,依着咱们,在墙角听到那家伙的话时,就该冲进去抓人了。”
  于汉翼切了一声:“总司的话你还没明白?名正言顺!总司一定要他做出来才治他,光想光说可不够。”
  胡汉山噢了一声,点头道:“这就是总司说的……天道罚行不罚心?”
  “嘘!”
  于汉翼压低了嗓子:“又回来了,看样子是鼓足了胆气。”
  田心河上,舢板急行,刘瑞喘着粗气,嘴里就念着快快,他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追他,同时又觉得前面正有白花花的大堆银子在等着他。
  天色蒙蒙亮,他终于行到了金山汛,气还没喘匀就冲上岸,哆嗦着嗓子朝渡口几个汛兵叫了起来:“官爷在么?我要出告!”
  汛兵们围了过来,一个模糊嗓音问:“出告?告什么?”
  刘瑞呼哧呼哧出着气,把一句话挤了出来:“告凤田村李肆,图谋造反!”
  另一个嗓音响起:“李肆?造反!?”
  那人走近问道:“我是汛守把总,你说仔细些。”
  刘瑞跪下来拱手道:“他带着村人歃血起誓,不是造反还是什么?”
  像是一晚上的辛苦终于抵达终点,心神松弛,刘瑞再补了一句:“总爷,这该是至少三五百两的赏银吧?”
  金山汛的汛守自然是张应了,他皱眉道:“光凭一张嘴,就说人造反,这算什么出告?”
  刘瑞急了,挥手指向李庄的方向:“总爷赶紧带人去封了那庄子里的一栋楼,他们的盟书还在里面,我是被那李肆强逼着歃盟,得空逃出,这才来投告的。”
  张应哦了一声,挥挥手,两个汛兵站了出来,一左一右夹住了他。
  “那好,你就跟着他们回去吧……”
  刘瑞正要说两个人怎么够,手臂马上被绑了起来,嘴巴里也塞进了一团裹脚布似的东西。
  见到又一个汛兵上前来,对他露齿一笑,刘瑞想要大喊出声,却只发出呜呜的叫声。
  这不是贾昊么?
  “蹲了一晚上,这家伙来得可够慢的,周围百里的兄弟们可都是白忙活了一场。”
  贾昊出了一口长气,接着向张应拱手,“就先谢过张把总了。”
  张应笑着拍拍贾昊肩膀:“你小子见外了,咱们可是一伙的,我还等着四哥儿怎么安置我呢。”
  贾昊点头:“那我就还得跟你挤挤署房了,城里还有兄弟,他们还得继续守着。”
  张应慨叹不已:“四哥儿……心思可真是细密。”
  贾昊只微微一笑,为这事,李肆的计划就给他们讲解了大半天,这次行动原则就一个,将周围百里全都兜起来,一只狗都不能放过!
  司卫现在只有二百人出头,不可能全部出动,这点人怎么封锁?
  很简单,他们要抓的人不是贼匪,不仅不会避着官兵,还会专找官兵。借着张应的掩护,一百来名司卫替了汛塘绿营兵的差,监视着可能出现的目标。
  这根本就是借朝廷的力量在对付异己,关键也在于张应算是半个自己人。跟着李肆一起坑害了郑齐的张应,现在反而在担忧李肆对他没有更多信任,所以才对贾昊有那一说。
  考虑到人的行为难以预料,司卫们不仅在金山汛驻守,还在东南西北各个塘口都布下了人,就算叛徒想着去清远、阳山或者乳源去告官,也会被拦下来。
  可这刘瑞显然没有那么天马行空的思维,就老老实实奔金山汛而来,平素跟村人交集不多,更没参与到之前李肆的历件大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李肆现在是个官“贼”勾结的复杂人物。
  “还真是猛虎搏兔呢。”
  西牛渡的小码头上,看着被押回来正呈木偶状的刘瑞,李肆也在感叹自己用力过猛,可这种事情,谨慎总是好的。
  正要感慨自己算无遗策,李肆就马上感受到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他身上没东西?那昨晚是谁取走的?”
  李肆皱眉沉吟,接着挥手:“去县城!”


第一百零九章 不说抱歉,只是遗憾
  “准是李肆做的,那小子心也真够黑……”
  总兵衙门,白道隆怀念地看了一眼自己这破败的小衙门,匪乱的收尾工作大致结束,他终于可以回韶州城的欢乐窝了。
  这时候他正跟周宁谈到郑齐的事,周宁将之前在金山汛亲见李肆整治郑齐的情况一说,再跟郑齐死后,段宏时的出现以及李朱绶的动向一拼,自然就得出了结论。李肆是黑手,段宏时是谋主。
  “跟钟上位完全不同啊,你以后可要多瞅着他一点。”
  郑齐死了,自是大快人心,可白道隆隐约觉得有些不踏实。
  “那小子可比钟上位有本事,做事也细致小心,还有后台,这英德的事业,大人应该可以放心。”
  周宁这是肺腑之言,可还有些话他没出口。在金山汛的时候,他查看过那六个广州兵的尸体,两个该是被鸟枪爆了头,另四个是被一矛两洞,李肆手下那些练勇,不比施世骠手下的亲兵差多少,也不知道背后是有什么门道。
  这情况他不必说给白道隆,等搞明白了,再想着怎么从中牟利的好。
  白道隆点头:“唔,也是没错。可惜他年纪太小,还没官身,否则还能跟他做点大生意。”
  闲扯了一阵,白道隆正要走,门子进来,一脸疑惑地禀报道:“有凤田村人来出告……”
  门子是周宁的手下,周宁挥手骂道:“你吃撑了么,这还来报?这是总兵衙门,不是县衙,几棍子赶出去!”
  门子眉毛皱得如蚯蚓一般:“他说总戎大人官更大,而且……他要告的是……李肆。”
  之前跟着周宁去金山汛,这门子知道李肆是号人物。白道隆和周宁对视一眼,也是满腹不解。
  “小人田青,告李肆歃血谋反!”
  十五六岁的少年跪在地上,将一份文书高高捧起,哆嗦着喊了一嗓子,顿时让白周二人寒意直冒,谋反!?
  “这是他们的盟书,小人是被逼,小人的父亲是被蒙蔽。小人……小人不求赏银,只求免了小人父亲的罪。”
  手臂举起,脑袋却快杵到了地上,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草民,别说总兵,就连九品巡检都会下跪那种。
  白道隆拧眉抽气,才说这小子靠得住,怎么是又一个杨春!?
  “准备调兵!”
  他下意识地就当作杨春第二来处置,沉声发令,想将事态扼杀在萌芽状态,这话听在田青耳里,真有如天籁一般。
  周宁取过盟书,一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红手印,脸色也阴沉下来,这么多人按手印,还真是图谋不轨。
  正要招呼人,门子又进来了,脸色更为诧异:“门外李肆求见……”
  嗯!?
  白道隆周宁眼珠子瞪得有些发痛,才说他造反,这就自缚上门了?
  李肆可悠闲得很,手里还晃着把扇子就进来了,一点没来领罪的意思。见到了白道隆和周宁,只虚虚拱手,神色轻松得就像是串门一般。
  已是谋反嫌犯,还见官不跪,如此倨傲,白道隆鼻子差点气歪了,就要招呼左右把李肆绑了,衣角却被周宁拉了一下。
  “他手里是汤大人的扇子,郑齐的身份确认后,我就一直在奇怪那郑齐怎么会多出来这把扇子,看来多半是段老秀才从汤大人那讨来的,这李肆……不定是汤大人使唤着去对付那郑齐的,造反的事,怎么也没可能……”
  周宁的耳语让白道隆一愣,晃眼看去,李肆那扇子上还盖着紫花大印!他脑子顿时扭结了,是啊,这小子怎么可能造反?
  “啊……呵呵……李肆啊,你来是为何事?”
  白道隆那慈眉善目舒展开,还真隐隐带了点菩萨气,他手臂一转,自然地抹上了自己那油光水滑的秃脑瓢,不管是李肆被告造反,还是见他不跪,似乎没听到也没看见。
  李肆微笑:“我的庄子里出了内贼,庄人看到他进了白大人的衙门,这是来领人的。”
  这时候他才向田青看去,目光里没有一丝怒恨,只有沉沉的怜悯。
  自打矿场麻风事之后,他再没对这田青怎么留心,就当是一般人对待。之前坚持要向刘瑞田青发出邀约,对刘瑞是存心钓鱼,对田青则是想着田大由的身份特殊,怎么也要把他儿子拉进来。这次盟约,刘瑞不入,找机会赶走了事,田青不入也没什么,以后只要继续呆下去,各项事业都起来了,以后总会入的。
  如今两人都入了,刘瑞是什么心思,他就再清楚不过,给过刘瑞机会,却非要拿命来搏另一场富贵,就别怪李肆要取走这命。
  可没想到,一饵钓起两鱼,这田青……比刘瑞还能搏呢,这家伙到底是在搏什么呢?只是将云娘之死怪到他头上?可真是这样,却拉着所有村人下水,这田青的心肠……死不足惜啊。
  田青还跪在地上,却硬着脖子直直和李肆对视,目光里再没寻常偶尔撞见他的惶恐和逃避,反而涌动着李肆难以理解的得意,李肆甚至都能听到田青在对他呼喊,你完蛋了!
  “可是这……”
  白道隆不再言语,这复杂的状况他还没理顺。周宁举起盟书,想说这田青手里可握着你造反的证据呢。
  满是红手印的盟书上,一行大字晃过,周宁眼瞳再度扩散。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通盟书,面目顿时涨得通红。
  “混……混蛋!”
  周宁猛然一脚踹在田青身上,将他踹得滚葫芦乱转,还把白道隆吓了一哆嗦。
  “拿着保甲约书跑来告人谋反!你当总兵衙门是小儿玩沙的地方!?”
  周宁咆哮起来,白道隆差点被口水呛住,这是什么破事!?
  “叉出去……不,绑起来!抽个半死再给你!”
  搞明白了情况,白道隆也是气得打哆嗦,后半句是对李肆说的。自己这总兵衙门虽然破败,可他好歹也是总兵,这不是把他当傻子玩么?
  田青如雷轰顶,好一阵才醒过来,保甲约书?
  这时候他直恨自己为什么没去上蒙学多认几个字,居然连那盟书到底写的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大人!可他们真的歃血过啊!小人愿以性命作保!”
  他挣扎着指向李肆,周宁憎恶地喝道:“你的命值什么?能保什么?”
  眼见这田青被绑了起来要抽鞭子,白道隆挥手:“等等……”
  他指向还在一边像个没事人笑着的李肆。
  “你说,他们真的歃血过?”
  周宁一怔,脸色也缓了下来,他已经明白了白道隆的心意,这可不正是摆布那李肆的好机会么?
  歃血为盟可跟真正的举旗反朝廷有区别,关键得看约的是什么。而歃血按谋反论罪,不过是法令而已,具体怎么操作,还得看执法者的手腕。用这无物证的歃血为盟致李肆于死地,既费力又不合算,根本就是白痴行径。白道隆想的不过是把这事当把柄,能将李肆搓圆捏扁,当之前的狗腿子钟上位一般使唤。
  田青正要开口,李肆嗯咳一声,“是真的。”
  合上扇子,插回腰间,他对白道隆说道:“跟村人歃血,是为的互助发财。我还想跟白总戎周参戎来歃血一场呢,不然之前钟上位那些生意,我可不放心接手。”
  白周二人只觉心跳紊乱,这李肆的搅事之能真是出人意料,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什么威胁,他们的脑子都已经不大转得过来。
  “哈哈……”
  愣了好一会,白道隆又笑了起来。
  “那就不必了,咱们都是信得过的,之前造炮剿匪,还多亏了你呀,以后……”
  白周二人很快就清醒了,拿歃血为盟这事来整治的只是草民,关他们这些“大人”何事?既然李肆也是局内人,怎可能拿这事来拿捏人家?到时候李肆破罐子破摔,连萝卜带泥,还不定根会拉到京里哪位大人物的门下。
  “总戎过奖,今后还得总戎多照顾了。”
  李肆也是笑意吟吟,这是他正式接起钟上位在白道隆这的事业了,只不过双方的位置跟以前有了不同。以前是主子和狗腿子的关系,而现在却只是合作伙伴而已。
  两人相视而笑,根本没把一边的田青放在眼里,而那田青已是惊得魂魄难聚,绝难相信李肆居然连总兵都能勾结上。
  “这小子你可得处置好啊,以后小心些,做事不料理好手下人怎么行?”
  白道隆板着脸,苦口婆心地教育着李肆,李肆很配合地虚心受教,田青看在眼里,只觉往日那清白分明的世界全然崩碎。
  “好险……”
  回李庄的路上,贾昊恨恨地盯着田青,一个劲地后怕。幸好李肆之前安排人在县衙和总兵衙门盯梢,见到田青进了总兵衙门,李肆差不多前后脚就到。
  “有什么险的?不管是白道隆和李朱绶,现在都把我当一路人,他们可绝不相信我会造反,再加上这家伙手里的……证据,他们想在这事上做文章?没可能的……”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心想,自己现在虽然还没功名没官身,却已经不是普通的草民了。
  所谓的歃血盟书根本不存在,当时大家是在保甲约书上按手印,原本想的是准备对付不识字的刘瑞,或者是其他可能的隐患。凡是识字的,他和五个司董都集体评估过可靠度,认为能靠得住。
  可没想到,真正拿到这约书去出告的,居然是同样不识字的田青。之前跟这小子的恩怨纠结,到现在终于走到了终点。
  看看僵着脖子,还没从震惊和迷乱中清醒过来的田青,李肆摇头,这可真是意外,就不知道是收获还是损失了。
  不过整件事情,既让盟约真染了血,又让司卫进行了一场融入汛兵的实战演习,还跟白道隆正式摆正了双方位置,这可真是拔萝卜拔出了一串兔子,很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做事原则。
  “你是在恨我害了云娘!?”
  等田青魂魄归位,李肆只问了田青这一个问题。
  “我恨你,是因为你会祸害所有人!”
  田青心如死灰,就只怨毒地盯着李肆,似乎想用目光烧穿李肆的心口。
  “哦……这样啊,如果都跟你一样,我不介意全祸害掉。”
  李肆淡淡地说着,对这田青,他可没什么感情波动,眼下这事,他在意的只是田大由。
  “为什么!?”
  当田大由知道这消息后,两眼顿时失去了焦距。
  “如果不是四哥儿强横,直冲进总兵衙门,咱们整个庄子可都要遭罪了。”
  关凤生是来安慰他的,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他的现身,却意味着那件难以回避的事情,田大由必须表态。
  “为什么……这个孽畜!”
  田大由心神碎散,泪水滚滚而下,既是恨,又是痛。
  “田叔,事情会在山上办,你就别去了。至于今后……我就是田叔的干儿子。田叔你要娶婆姨,我操办一切,你若是不想,我的一个儿子会随田姓。”
  李肆平静地说着,故作姿态,引田大由自己说出大义灭亲的话,那是极端的虚伪,他不屑为之,就直接作出了宣告,这是领袖应该承担的责任。但田大由是他的核心帮衬,他必须尽自己所能来补偿,法归法,人情归人情,这也算是华夏传统吧。
  田大由无力地张嘴,目光里还带着点祈企,似乎有万钧重的话正压在心底,这时林何邬等人都来了,众人既是关切,又是忐忑地看着他。这些目光将田大由坠入深渊的心托了起来,却又像一张大网,缠得他再难挣脱,也再难开口。
  “他和云娘一样,都是自己的命……”
  关凤生悠悠说着,结成盟约的,不仅是血,还有人命,关凤生自己都有泄露了机密,把命赔给李肆和大家的觉悟,更别说这两人是主动去找官府投告。他也相信田大由有这觉悟,所以才只安慰,而不劝解。
  “下辈子,别再投胎做男人了……你担不起……”
  田大由见了儿子最后一面,也只留下这么一句话,田青却是说不出话来。等田大由转身,他才嘶声叫着:“我是想救你啊,爹!你疯魔了!你和大家都被李肆疯魔住了!”
  田大由闭眼,眼眉揉得沟壑丛生,“青儿……真疯魔的,是你啊……”
  睁开眼,田大由看向蓝天,悲怆地自语着:“在你六岁的时候,你爷爷遭官差打残,熬了半月后死去,你吓得半年没能说话,从那时起你就疯魔了,我的儿子……早就死了。”
  片刻后,田大由平静下来,眼瞳里升起坚决:“四哥儿,给他一个痛快,我就不去了,燧发机的设计正到紧要关头。”
  在众人的注视中,田大由稳稳踏步而去。
  “田叔,是我故意的,是我故意钓刘瑞田青这种人出来的,你心中还有恨意的话,我全盘接着。”
  李肆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转着悠悠话语。
  “但是我不会说抱歉,我只会说遗憾,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视线转开,正见着一对母子,依偎着朝码头看来,刘瑞和田青被五花大绑丢在船上,正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长大了别学你爹……”
  “鬼才要学他!我要学狗子哥石头哥他们!”
  母亲带泪的凄语和少年还未完全懂事的稚声依稀飘了过来,李肆轻声叹息。
  金矿的营地里,百多人聚在一起,瞧着远处树上绑着的两个人,现场一片沉寂,只有呼呼的风声。
  “老天有眼,老天也有耳!”
  李肆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听得见你们的祈祷,听得见你们想要过上好日子的祈祷,所以我来了……”
  “他也听得见你们的誓言,听得见你们和我定下的盟约,所以我们在这里……”
  “老天也有手!”
  李肆环视着那百多人神色各异的面孔,话音并不高昂,却牵得那些面孔上的不同渐渐消散。
  “他让我来守这誓言,我将为这誓言流血,而我的手,也将染满违誓者的血!”
  随着他的话语,所有人脸上都化作了同一个表情,那是一股力量在心中溢满,然后流转在面目上,那是凛然、敬畏,还有期待的混合。
  “行刑!”
  李肆手臂挥下,一排早已站定的司卫在号令声中举起火枪。
  蓬蓬蓬……
  排枪声击碎了山峦的宁静,宛如夏日的鸣雷。
  (第二卷终)


第三卷


草上匪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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