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不会娱乐百姓的军队
作者:赤虎|发布时间:2024-06-29 00:21:05|字数:65735
这场谈话的内容不久也传入宫中,小皇帝赵佶手里拿着曹、张二位递上来的密折,这次他谁都没给看,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慢慢品味这份密折。
密折中,曹、张二位将兵棋推演的情形描述了一遍,而后将兵棋推演所泄露的“北岸之战”情况完整的描述出来,这两人也接着谈到赵兴那群幕僚的计算能力,曹煜还在密折里感慨:“昔日常听说赵离人擅于运用天地之威,运用草木人心,以势压人,以势取胜,今日臣是看到了。
臣以前看到赵离人的战绩,常常以为不可信,其中多少有点鬼神妖魔的痕迹,胜的不可思议,但如今我知道,赵离人在开战之前,竟能把每一个步骤计算妥当,连出现的意外都估算到了,此等人才,想一想都不寒而栗,人耶?神耶?高山仰止!”
稍后,曹煜又在信中谈到赵兴的以色列学生,他说:“臣过去也曾听海商说,西洋南洋的世界并不是蛮荒一片,今日听到此人谈到西洋阵法却依旧感到触目惊心。原来,西洋南洋人也在研究战法,而我大宋却是初次得闻。臣听到这话出了一身冷汗:契丹沟通大食、麻离拔(宋代对也门的称呼),当日臣所闻,契丹人是否早已知道,如此,我皇宋便落入契丹后手。此情此景,岂不令人忧虑……
臣也曾责问过赵离人,为何要选用西洋阵法——赵离人解释说:信息决定判断。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判断出最适合打击辽人的手段,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使自己获得尽可能全的信息——即使它来自西洋。”
张敦礼的信跟曹煜如出一辙,通篇的钦佩话,他在兴奋中,在分析了宋辽之间因为火器的出现而出现的微弱变化后断言:随着赵兴新式战法的推演成熟,朝廷恢复幽燕之日,已经指日可期。
赵佶看完这段,心情激动,他在殿内圈着圈,自言自语:“不妥,不妥,广东枪手是广东经略司自己掏钱负担,这支军国利器不能操持于地方之手,不妥!
海外不是蛮荒一片,它山之石……曹煜多虑了,论起对海外的了解,契丹拍马也追不上我皇宋。赵兴以海贸起家,对西洋的了解其实契丹人可比。如此算起来,倒是朝廷闭塞了。
庙算庙算,赵叔叔驻兵黄河,是否庙算,他与辽人交手,匆匆结束,又是否庙算……这些,都需庭对一番……”
赵佶在殿中盘算的时候,顺保寨、赵兴已经奉召起身了。队伍的前方是宋辽两国和谈正使——蒋之奇、王师儒,队伍的后面是张敦礼。赵兴与帅范一左一右,摆开全副仪杖,浩浩荡荡的尾随着两位使节向京城进发。
曹煜的送行队伍到大名府边境为止,等曹煜走后,赵兴的队伍里多了几名小孩,这是张、王、曹三星将门送来的下一代当家子弟,除了这三姓将门外,石姓将门在获知消息后,也临时加了进来。而石姓将门的加入,也让赵兴将大宋一线将门一网打尽。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得知宋辽签订新合约的百姓自发的聚集在官道两侧迎候。
自澶渊之盟后,辽国频繁的小规模骚扰,让大宋不得不在河北维持庞大的军队,新签订的《武清盟约》虽然是一份地方合约,但在新合约中,辽人答应将小规模掳掠行为视为犯罪,并愿意接受宋朝庭的通缉要求,这也意味着每年一度的“打草谷”终于平息了。
故此,虽然朝廷可以压制宋辽交手的消息,在河岸上发生的事仿佛是一群鸭在争吵一般轻描淡写,但沿途百姓不管朝廷保持低调的意图,他们自发围拢在道边,把内心的欣喜展露在脸上,情不自禁地冲全身而退的宋军欢呼。
大宋汴梁、万胜门外,翰林承旨赵挺之一身大红袍站在官道当中,他身后站着太监梁师成。后者手里托着一个红缎覆盖的空盘,神情倨傲挡在道中。
蒋之奇见了这番景象,乖巧的停下脚步让开道路。赵兴与帅范见此,从马上跳下来,摆手止住军队的前进,两人稍稍打了个眼色,单身向前。
走到梁师成托的空盘前,赵兴还有兴趣跟梁师成调笑一番:“大阁,拿稳了,很重的。”
梁师成讪笑一下,表情稍稍缓和。赵兴随即解下佩剑放在盘中,又从身上叮叮当当的摘下三支手铳,一柄弯刀,一把匕首、一柄手斧,钉锤、银印……
光赵兴的武器堆满了盘子,等帅范解下佩剑,却不知道该往何处放,而梁师成现在才知道赵兴为什么让他拿稳了,他只觉得盘中的东西重如泰山,死沉死沉的,好重,好重——
大宋官员随身携带的饰物很多,但身为领兵大将,除了仪杖用的佩剑外,为兵符而已。然,赵兴似乎比别人多出来不少武器,而那位帅范就更变态了,他光佩剑就两把,手里还拎着一个硕大的钉锤等待……梁师成急了,急忙招呼:“赵大人,松松手,宽容则个——光仪剑就够了。”
赵兴哈哈一笑,顺手又拿起佩刀与手铳,别回腰间。帅范见了,也不再捉弄梁师成,把硕大的钉锤递还给侍从,将轻飘飘的仪剑放到梁师成手中的托盘上,而后,两人退后一步,冲梁师成躬身报名:“臣、敷文阁学士(宝文阁学士)、广南转运使兼本路兵马钤辖(梅州守兼广南兵案主司)赵兴(帅范)奉旨入京奏对,如仪解剑。”
梁师成赶紧不歇气地尖着嗓子喊:“诏命赐酒!”
宋初立下的规矩,出征大将回京,要在京城万胜门外解下佩剑,而出征的士兵进入京城之前,也要将自己的兵器装入布囊之中,以此表示“不敢以兵戈惊扰圣驾”。与之相对的是,官家会赐给解剑的士兵与将军美酒、羔羊犒军——这也许就是“杯酒释兵权”的由来。
梁师成喊出这句话,帅范一个转身,高举起右手,冲士兵下令:“三军,解甲束戈——听口令:枪下肩、除枪刺,戴枪花。”
所谓“除枪刺”就是卸下枪口的刺刀;“戴枪花”则是往枪口塞上一种装饰用的花绒球。这个花绒球的作用是防止枪管进水、进灰尘,它是滑膛枪时代必备装备。
“哗哗哗”,整齐的三声响过,朱雀军除魔军完成了“枪下肩”动作。紧接着,一阵金属脆响,三棱形的刺刀从枪口拧下,收入腰间——这声动作还算整齐,但剩下的动作就只有凌乱二字形容。
只见士兵们七手八脚的往枪口上塞枪花——这个枪花不是统一规格制定的枪花,赵兴在这里给士兵留了一点自主权,允许士兵自己订购自己喜爱的枪花。于是,朱雀兵、除魔军的枪花就显得非常个人风格,有的枪花类似现代卡通玩具,是各种动物夸张的脑袋造型,比如有憨态可掬的熊头,有狰狞的狼头,还有滑稽可笑的海狗(海豹)。
此外,因为这支军队名叫朱雀、除魔,许多士兵的枪花都是各种造型的朱雀或者妖魔造型,更有士兵枪口还插着两根孔雀麟,那孔雀麟有三分之一枪身长度,直直的竖向天空,形态招摇。
你还别说,如此一装饰,刚才那支杀气腾腾的队伍,便成了一支可以用于街头表演的禁军,令人可亲可爱……
赵挺之满意的看着赵兴解剑,军队乖巧的收起了刀枪,他一扬手中的圣旨,直着嗓子喊:“诏,朱雀军除魔军入营点校,陛下赐羔羊美酒,诸军望阙谢恩。”
赵挺之宣布完,士兵们已完成动作,静静而立——是的,是静立。道路两边是茫然的军队,道路中间是凝结着杀气,一声不吭的火枪兵。
看着眼前茫然的军队,赵挺之愣了——作为一支很能战斗的军队,竟然不知道如何娱乐百姓,这还是军队吗?
没错,朱雀、除魔不知道如何娱乐百姓。
不得不说,帅范是非常擅于训练士兵的,在他的严苛训练下,即使面对凶悍的辽国骑兵,士兵也能按照军官的指示,摆出相应的阵型与敌兵死斗不休。他们训练的科目种类繁多,足以让现代所有的士兵光听到名字就感到头脑发胀……然而,他们却唯独没有训练仪仗——符合宋代特色的军队礼仪。
正规的禁军,听到赵挺之宣布这个仪式,该躬身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现在赵挺之宣布之后,士兵们茫然的瞪着他。过了半天,有一些曾在陕西军队里当过差的士兵这才想起该行的礼仪,但他们却齐齐望着赵兴,等待命令。等赵兴做出手势后,他们才参差不齐第躬身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才那支威武整齐的军队不见了,许多士兵喊完口号,剩下的士兵才想起来怎么做,他们萎靡不振的补上一句欢呼。这让赵挺之阴着脸,很恨恨不平地说:“常听说赵大人手下的兵很能打,横扫南洋小国,没想到却如此不知礼仪,哼!”
帅范翻了个白眼,心说:“口号喊得整齐,就能打败敌人?就能提高我们的战斗力?这些没用的东西也就是一个仪式,大家喊的不整齐又怎么了,对我们的战斗力毫无影响。”
赵兴哈哈笑着,打圆场:“儿郎们才从前线下来——赵大人,对一支得胜的军队,何必苛责?”
赵挺之恨恨的瞪了赵兴一眼。
对方说的确实在理,而且有拥立大功的赵兴,眼看着就要受重用。在这当口,赵挺之与赵兴为难,并不符合小皇帝的心意,他想了想,扬起嗓子继续说:“官家有旨,广南枪手成军以来,从未点校,今日回京点呈,正好借这次赏赐,校验一番,请赵大人派人协助。”
现如今,要说新皇登基后,朝廷里谁最炙手可热,不是一心想涤清朝堂奸淫的韩忠彦,也不是两朝重臣曾布,正是眼前这位赵挺之赵大人。
蔡京一走,赵挺之顺利的取代了蔡京“位置”,被封为特进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当然很好滴体现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不过说起来,赵挺之的确是高素质之人——至少比顺风倒的蔡京强,眼前的“美好前景”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他决定借此机会做点什么,至少要在历史上留下个“排挤元佑党人不遗余力”的美名。故此专门讨要了这份颁旨的活儿,拦在赵兴入城的路线上。
其实,赵挺之不遗余力的打击苏轼及其元佑党人也是有起因的,青年时代的他曾遭到苏轼及其门生们的讥讽嘲笑。年轻的赵挺之被提拔到馆阁任职,苏轼曾说他“此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赵挺之对此“深衔之”而不能发作。
老师如此,年轻的苏门弟子也没能保持沉稳,连黄庭坚这个厚道人也搞了一次“办公室玩笑”。
赵挺之小时候家里穷,做官之后他最恨别人提到他家贫的事实,谁敢涉及这一敏感话题,那就是“妖魔化赵挺之”。而赵挺之小时候很少能吃上蒸饼,做官后以为蒸饼这玩意儿是世上最好吃的美味。当年他与黄庭坚同在馆阁上班,每天下人就会来问他们吃什么。赵挺之每次都说“来日吃蒸饼”。
一天,大家聚一块吃饭,要行酒令,黄庭坚就想戏谑一下赵挺之。他说:咱们今天行这样的令,每人说五个字,这五个字中,前四字合起来正好是第五个字。赵挺之不知有诈,想了想说:“禾女委鬼魏。”黄庭坚随即道:“来力勅正整。”
这五个字正好与“来日吃蒸饼”的山东话谐音,同事哄堂大笑,赵挺之很是下不了台。
自此以后,赵挺之成了彻底的苏轼反对派:凡是苏轼赞成的,他必反对,凡是苏轼反对的他必赞成,其中也涵盖苏门弟子——包括赵兴。
在“乌台诗案”发生后,是赵挺之鼓动朝廷发布禁令:禁毁苏轼在各地所题文字碑碣。除此之外,赵挺之还不遗余力、亲自主持焚毁苏轼文章的事宜,其内容涵盖苏轼的诗词,苏轼的文章,苏轼的字帖,苏轼的秧马龙骨水车……都在焚毁之列。
这也苦了一向对苏轼及门生推崇有加的儿子赵明诚,他只好由光明正大追捧转为地下,每遇苏、黄等人字帖就偷偷的收藏起来。按李清照曾记述,他成婚后还常常因此受到赵挺之的痛打。而李清照父亲李格非,也因是苏轼门徒,遭到了赵挺之无差别迫害。
赵挺之是个为了反对苏轼,连儿子都不放过的偏执狂,眼前有机会可以羞辱赵兴,他极不想放过。此时此刻,他当在路口,心思千转百折,不停地问自己——怎么办?!
赵兴这次立下的功劳,遍观朝堂大臣,遍观整个大宋官场,找不出一个相匹敌的人。
且不说新皇登基,是五百朱雀军进城,帮新皇顺利解决了反对他登位的权臣章惇……这功莫大于拥立,无论怎么诋毁赵兴,都要小心,别触及小皇帝心中的底线——谁知道两人有什么密约与勾当。
除此之外,今年正旦举行的万国来朝朝会是怎么来的,遍观那些情愿不情愿来朝贺的南洋小国王,一个个对大宋的文明充满仰慕——当然,这种仰慕都是被殴打出来的,是被眼前这两个大汉殴打出来的。如此大功,有谁堪比?
在赵兴的压迫下,那些国王在“亡国”与仰慕大宋之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也使赵兴在大宋的名望上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而即使忽视了赵兴在军事上的成就,也不容忽略赵兴在民政上所取得的那份令人咂舌的成绩。且不说他在密州、扬州的功绩,只说环庆。章楶赵兴之后,环庆虽经吕惠卿与西夏人密切合作,进行了多年不遗余力的破坏,但即使是这样的“人祸”,仍然压制不住环庆那股欣欣的斗志。朝廷仅仅派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范纯粹回到环庆,便在吕惠卿与西夏人的联手重压下,以一路之力打的西夏人缩了回去。
这份政绩,放在哪里也不容忽视。
更何况赵兴在广州六七年,所创造的成就更加令人不可思议。
先说铜政吧,事实证明章惇让赵兴主管广南铸钱司,这个任命有可能是他这一辈子所做出的最正确的事。原先大宋铸钱数额,广南只不过占了一个很小的比率,但赵兴到广南之后,采用了新式机器,仅仅这一变革,已经让广南在铸钱数量上占了大宋半壁江山。
而夺占大理后,这个数额更大的令人难以想象。如今,整个大宋的铜钱,有八成都是广南铸造,那种新钱无一例外的是新式冲压机做出的无孔圆钱。
除此之外,广东市舶司上交的赋税也逐年上升,现在广东一地上交的财富已经占了整个大宋的四成以上,在灾荒刚刚平息的大宋来说,如此一位掌握大宋铸钱量的八成,财富四成,还在战场上频频取得胜利,为大宋开疆拓土的重臣,刚刚取得一个对辽战争的平等协议,得胜回京,即使不看在将士们的面上,也要看在同行的辽国使节份上,将刁难做的不那么明显。
这一转念,赵挺之轻轻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口称:“赵大人,请入城。”
赵兴愣愣的看着赵挺之,犹豫了一下,看到赵挺之依旧阴沉沉的,毫无表示,他又疑惑的望了帅范一眼。帅范也一肚子诧异,按规矩,朝廷这时候应该派出逢迎使,迎接得胜回朝的将士们,同时也迎接随行的辽国使节,怎么只是一个翰林臣子赵挺之出面?
“这就完了?”赵兴诧异的问。
蒋之奇也觉得过分了,他举步上前,指一指身后辽国的车架问赵挺之:“赵大人,其余的人在哪里?”
赵挺之阴着脸,冷冰冰的回答:“在万胜门下。”
万胜门,民间俗称为“得胜门”,也称万安门。万安门南侧就是著名的金明池,城门内就是都亭西驿,里面住着西夏驻京外交使节。都亭西驿面对的是京城守具所,这京城守具所便是专门驻扎外敌来京部队的。宋朝把这种从外地抽调军队移戎京师的行为,当作钳制地方节镇的一种手段。
万安门内稍远处,还有一个著名的“主人翁楼”——班楼。因这座楼的存在,使得该区域成为大宋著名的同性恋区。天黑下来,街道上游荡的都是主人翁——俗称男妓。
万胜门城门一般不打开,只有迎接得胜回朝的将士,才隆重开放,平时关闭的万安门,也造成了东京百姓来往的不方便,为此,朝廷另外开了几个角门方便汴梁城百姓出入,而其中最著名的一个角门,就是西水门。
按道理,朝廷逢迎使应该迎出万安门,但现在,朝廷的使节却不出万安门一步,只待在城门洞里。赵挺之让开身影后,赵兴举目望过去,望见城门洞下,几名枢密院官员与兵部小吏满含着歉意冲这里拱手。
这是冷落,还是另有安排?
蒋之奇沉下脸,挥袖欲斥责,赵兴抢上一步,挥手下令:“诸军,入城!”
赵兴身后,帅范抢上前一步,不甘心地附耳低声说:“大人,赵挺之这是在羞辱我们!朝廷怎么了?怎么只派出这样低品的官员出来逢迎,要不要我发作一下……”
此时,随着赵兴的命令,广南军队开始鱼贯入城,莫大的羞辱使他们满脸通红,他们嘟着嘴,重重地踏着脚,沉重的马靴声在城门洞挥动,隆隆地,像是暴风雨前的雷声。
赵兴沉思着,边走边答:“可能不是针对我们——朝廷派出右正言蒋大人出使,原本想签一份国与国协议,我们却签回一份地方协议,我可以想象,御史们一定炸了窝……
蒋之奇刚才想发作,就是因为朝廷没有派出品级相当的逢迎使,然而,如果王师儒是以南京道地方官员的身份前来递交国书,那么朝廷派出几名枢密院与兵部五品小吏,已经对得起他的身份了——天朝可是讲究礼仪的,这种身份相当的欢迎仪式,玩的比谁都顺手。”
车架进入万安门时,王师儒的脸色也很阴沉,朝廷没有派出规格相当的逢迎使,让他也觉得掉了身份。
但是,现在合约的成功与否,也与他的性命密切相关。辽国新皇刚刚登基,如果他手中这份协约无法得到大宋的认可,那么辽国契丹贵族正好拿他泄愤,因此,王师儒不得不忍下这口气,怒气冲冲随赵兴入城。他心中车轱辘转着念头,寻找发作时机……
第三百零一章 “大宋第一绝”的歌声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
沉闷地走入城门洞,赵兴脸色郁郁,帅范忍不住怨气:“御史们干什么吃的,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手中这份协议对大宋来说是多么难得,我们取得了黄河北岸的立足点,我们从辽国控制严密的马禁律条上撬开了个缝。
从此以后,我们可以用大量的奢侈品换回急需的战马,十年之后,我们的国力就截然不同——这许多好处,御史们竟然全然不顾……”
赵兴轻轻的劝解:“算了,反对派的存在,就是让我们少犯错误。我虽然也常觉得他们过分,但要有一天,如果陛下说一加一等于九,一群御史们也齐声赞叹,说咱大宋国情不同,不能生搬硬套地球文明的数学法则,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所以,符合国情的一加一等于几,皇帝陛下说的算——等于九,太伟大了,太符合国情了……哈哈,那时,我们才真的绝望了。”
赵兴这里其实在说宋徽宗末年的时代,宋徽宗末年,党争已经将大宋的元气耗尽,朝堂上只剩下一群唯唯诺诺的官员。原本大宋的体制能阻止军阀的出现,但在徽宗末年,“敢说话”的官员已不存在了,只剩下“敢说是”的官员,于是,皇帝的宠臣不可避免的成为了军阀;于是,当金兵兵临城下时,这座沐浴了大宋数百年恩养的京城,竟没有一个百姓愿意为它拿起刀;于是,这座雄伟的城市居然在没有剧烈地抗下陷落……
帅范噎了一下:“可是,灭国之功不赏;夺地之功无视;巨量赋税不赞……也太过分了。”
赵兴哈哈一笑,开解说:“我原来以为你能理解我的想法,现在却发现,原来你也是个宋人,是个在‘都都文丈我’下长大的人,从小受的是斩尽反对派的教育……时代不同了,我们现在进入商业时代,你要理解‘郁郁乎文哉’,要带着欣赏的目光,庆幸反对派的存在。
想当年,王安石变法,结果是以变法为手段,排斥对他权力的反对者;司马相公上台后,旧党有样学样,结果,大宋成了什么样子?章惇上台后,重复了王安石那套,你我才贬往海南,如果当时有一个反对派存在,对我们心平气和的论功行赏,你我会在广南一待数年吗?那三十三位元祐党徒会死在岭南之地吗?
所以,为了你我的将来,我们必须容忍反对派的存在。我们必须给新时代树立了一个新的君子政治模式,或者说为今后的朝政设立一条政治底线——政见异议,决不能动用征诛之术。越过这条底线,人人得而诛之!”
帅范哼了一声:“你说的纯属虚空幻想,可能吗?”
说完,帅范也不解释了,迈开大步走向他的士兵。
赵兴微微摇头,他淡然地走出城门洞。此时,帅范已跟士兵聊了几句,城内出现几名枢密院官员,他们迎上前来,拱手寒暄,说的无非是赵兴士兵的安排,枢密院已经打算把他们安置在都亭西驿对面的京城守具所。
正在此时,陡然间,一个高亢而悠然的嗓门,婉转吟诵了一句诗文,赵兴听出来了,那是《诗经·采薇》。他目光转向迎接的枢密院官员,转向赵挺之,转向蒋之奇。只见这些人都无一例外地露出茫然的神情。
稍停,丝竹声响起,一队伎乐吹吹打打拐过墙角——街角处是京城“宜城楼酒家”与“药张四店”的夹道。这群伎乐从夹道中步出,自自然然地站在街心,继续吹奏。
紧接着,一队盛装打扮的美女曼声清唱,走出街角,为首者正是京师“十绝之首”关苗苗,她微微冲赵兴拱手示意,继续清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阵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悲伤涌上赵兴心头,这一刻,他热泪盈眶。
关苗苗载舞,没有按照这首诗的顺序,直接跳到了下一阙,唱道:“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什么花儿开得盛?棠棣花开密层层。什么车儿高又大?高大战车将军乘。驾起兵车要出战,四匹壮马齐奔腾。边地怎敢图安居?一月之内报捷频频!
顺着关苗苗的调门,赵兴哽咽着,回唱道:“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枢密院官员露出恍然的神情,他们如此表情表明:这场迎接活动不是他们安排,但他们能理解京城伎乐对赵兴的偏爱,那是因为廖小小、京城伎乐当中结局最好的女子。
现代人可能难以理解:为何在朝廷举行的欢迎仪式上,普通百姓也能拦在道上歌唱,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原因:宋朝没有宵禁与戒严制度。
随着关苗苗的歌声,往日情景仿佛打开闸门,纷纷涌上赵兴心头。
元祐二年春,阴历二月初九日,公历3月15日,赵兴来到京城,进入世界最伟大的城市参加科举。此时此际,这座城市拥有的繁华胜景像一幕幕电影似地掠过眼前:鼓戏陈宜娘、斫脍梅三娘、宋小娘子的百舌、史慧英的撮弄、说诨话的张山人……还有,还有已逝的廖小小。
昔年,科举之后赵兴匆匆南下,此后从环庆回来,心灰意冷的赵兴看不到京城的欢乐。如今,在雨雪霏霏的清晨,赵兴再度踏入这座当世最大的城市,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这一刻,所有的牺牲,都值了!
嗯,这么说似乎太虚伪了点,那么换一种说法吧——没有任何事情是一个聪明人不可忍受的,他们不讲求过程,只在乎结果……而这个结果通常建立在他们自身安全的基础上,也就是俗话说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大宋如果亡国,依仗大宋讨生活的人,谁能生存?
哈,也许只有儒生能继续生存,因为亡国在他们那里,意味着儒学的“五德”又一次取得胜利,他们总是这样“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也就是俗话说的:从一次亡国走向另一次亡国,这叫改朝换代哦。
关苗苗的这声歌仿佛打开京城环庆的水龙头,陡然间,无数的人流从屋里,巷里、酒楼里……或者不知什么沟沟渠渠冒了出来,顿时,万安门内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大宋京城百姓拿出追逐当代歌舞明星的气势,手里捧着时令的水果,冲赵兴发出震天的欢声,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瀑布般的水果劈头盖脸冲赵兴与帅范袭来,眨眼之间,两人连人带马,埋在半人高的水果堆里。
赵兴这才发现他低估了汴梁城百姓的追星狂热,饶是他久历战场,也被这雨点般的水果袭击打蒙了,帅范脑袋上顶着半块的瓜皮,晕头晕脑的说:“这算什么事,怎么了?”
赵兴从脑门上取下一截香蕉,从水果堆里挣扎着拔出手来,拨开了香蕉皮,好整以暇的啃了口香蕉,慢悠悠的说:“这算是掷果盈车吗?”
帅范摇晃着从身边的水果山里拔出双脚,半是得意,半是自夸的说:“这哪里是掷果盈车,分明是掷果盈城,盈城啊!阿也,我身经百战,不死于敌手,莫要被这些水果杀死!”
“掷果盈车”说的是古代著名美男潘安,据说这家伙深受美女喜欢,他每次上街的时候,少女投掷来的水果都能装满车子,所以现在用“貌比潘安”来形容男子的英俊。
太潇洒了,帅范挥手从脑门上拨拉下西瓜皮的动作太潇洒了。周围观众猛然发出更猛烈的欢呼与尖叫,其热闹不下于现代狂热追星族遇见天皇巨星的感觉。
刚开始的时候,陡然降临的水果袭击也让投掷者吓坏了,他们没想到投出的水果如此巨量,以至于眨眼间将两位大汉连人带马掩埋在水果山里,但看到两人镇定自若的从水果堆里拔出身子,还有心情一边相互调侃,一边品尝投掷来的水果,观众们发出一声惊喜的狂喊,只能用更猛烈的水果来回报。
这次,赵兴的侍从反应迟钝了,他们没想到自己的主人在京城汴梁遭遇了“水果谋杀”,见到更猛烈的水果袭来的时候,他们稍稍一呆,回味过来,连忙上前用身体挡住投掷来的水果,还要频频应付拥挤来的观众。
人群中不时的发出尖叫,还有少女昏倒,场面很狂热,场外冷静的儒生还不时评价:“真不愧是我大宋名将,在骤然遇袭下还能保持镇定,啊,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旁边一个书生鄙夷的看了刚才说话的那人一眼,反驳说:“古之名将算什么,本朝狄青不过打下了半个交趾,就被尊为‘名将’,人赵太尉灭了大理,横扫了占婆,逼迫南洋无数小国来归降……先前举行的万国来朝典礼你看了吗,我分明从那些国王脸上看到了赵太尉的巴掌,他们是被赵太尉的巴掌扇肿了脸,才如此姿容丰腴。此种威风,古今谁能比之?”
赵兴的卫队竭力从拥挤的人群中杀开道路,艰难的跋涉到了宣德楼外,禁军终于出迎,帮助赵兴挡开了狂热的观众,赵兴与帅范这两名百战不败的大将带着满身的水果汁瓜皮香蕉皮葡萄皮,衣甲不整的逃入宣德楼内,曾布出迎,看着两位大将的狼狈样,调侃:“哈哈,你两位此刻的形象,要是南洋小国的国王见了,不知有多开心,总算……你们两人也有今日。”
赵兴赶紧招呼:“曾相,可有备用朝服,下官形象不整,可不敢……”
曾布哈哈一笑,亲热的表示:“离人,你送来的灯我已经收到了,很漂亮的灯,我很喜欢。”
先说一句客套话拉近关系,曾布接着说:“今日恰好是最后一场‘万国来朝’大宴,陛下正于紫宸殿款待万国贡使,二位可去沐浴更衣,但在老夫看来,离人这身打扮去,反而最为恰当。”
说罢,曾布意味深长的暗示:“恩出于上。”
曾布的意思是,你现在如此狼狈的去见小皇帝,让小皇帝赏赐你一身新衣服,这才是最为恰当的。得曾布提醒,赵兴拱拱手。马上连声感谢:“谢过曾相。”
帅范此刻心中也舒坦了,紫宸殿正是举行大典礼的殿堂,尤其是举行这样的国礼。这说明在出迎的规格上,小皇帝向御史们低了头,但在设宴规格上,御史们向小皇帝做了让步,同意在一个正式举行国礼的大殿举行最高级别的庆功宴。
宴席已经摆好了,大臣们已经按品级坐在自己的食案前,韩忠彦带领几名重臣迎候在紫宸殿大门口,其中有左正言陈瓘、户部侍郎张商英;朝请大夫、宝文阁待制叶祖洽;资政殿大学士、右光禄大夫、门下侍郎李清臣;朝散郎、少府少监,分司西京邢恕,中大夫、光禄少卿、分司南京吕嘉问……等等。
这些人见到赵兴与帅范狼狈不堪的样子,齐声失笑,其他人只笑不说,状元郎叶祖洽调侃:“啊也,赵太尉征战南洋,深入辽境三百里,也未见如此狼狈,可见京城汴梁的百姓,比辽兵凶狠的多。”
这一句调侃引的哄堂大笑,赵兴失望的叹了口气,众人皆以为赵兴的叹息是掩饰自己的狼狈,帅范知道赵兴的性格,他借着拨弄身上果皮的动作掩护,凑近赵兴低声问:“大人为何叹气?”
赵兴看见大家笑的前仰后合,趁机低声回答:“我原本以为新军新气象,可现在看来,朝堂上依旧蔓延着紧张情绪,你看,所有人在欢笑的时候都彼此戒备。”
赵兴与帅范低声交谈,没注意曾布已经凑到二人身边,他听了赵兴的话,伸手轻轻捏了捏赵兴的手,低声说:“贤侄,有空来我的府上一叙。”
伴随着曾布这一动作,韩忠彦的笑声嘎然而止,他迈步上前,故作亲热,但骨子里的客套赵兴都能感觉出来:“说起来,老夫上任的时候还抢了离人一辆马车,今日见到债主,老夫却没有躲债的觉悟,哈哈,离人贤侄,你的马车老夫很满意,也不打算还了,你得怎样?”
赵兴憨厚的一笑,回答:“韩大人,老规矩,字画抵偿,你送我几幅字画,便抵偿了马车的债。”
韩忠彦大声笑着:“老夫的字可比不上苏老坡,对了,你老师最近可好?”
韩忠彦这是隐晦的提醒赵兴:别忘了,当初你老师可是被曾布这群人贬往岭南的,你跟他别走的太近。
韩忠彦这一提醒,陈瓘望向赵兴的目光亲切了许多。他是文人。文人不管怎么样心中都有极重的尊师情结,赵兴肯为了老师远赴岭南,在当地任职的时候,肆无忌惮的庇护自己的老师,在文人的眼里,这样的弟子门人才值得骄傲。
陈瓘心中如此想,在场的年纪大的大臣想法都差不多,他们也都在此刻抛弃了党派立场,满意的看着赵兴这位后生,连连点头:“坡公前往临海数年,如今已经预赦回朝,想来我等不久可以在京城重睹坡公的风采,只是坡公身在岭南数载,怎么没听见诗作流传?”
太监梁师成谄媚着脸从人群后露出来,他冲着众人频频点头,笑着说:“官家等急了,诸位大臣,可否进殿商谈?”
宋代的酒宴是开放的,大臣们可以彼此在席间走动,每道菜之间还伴随着歌舞,喧闹异常。经梁师成这一提醒,大臣们让开殿门,引赵兴入殿。
殿里的官员见到赵兴进来,起初是一阵沉默,接着是轰然爆笑。
玉座上,小皇帝也笑的打跌,他俯身跟身边的太监吩咐几句,几名太监引着这二人沐浴更衣,换上新衣衫后,重新来到殿上,所有人看向这二人的目光都乐不可支。
不到大宋中枢,不知道朝廷的官员多。今日宴客的目标是三品以上的大臣,就这样,官员们坐满了整个大殿,赵兴与帅范落座不久,不停的有大臣过来寒暄,那些繁长的官名让此二人听的两眼发晕,帅范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大人,这下子,我情愿再回广南去,天啊,记这么多人名与人脸,比打了十场仗还累。”
钟声三响,大臣们各自就座,太监们摇着拂尘出来畅饮,酒宴开始了。
先是几位大臣轮流唱口号诗,祝贺宋辽两国重新缔约,接着是左右仆射领先祝贺陛下……一阵繁长的礼节过后,钟声再响,大宋正式的国宴开始了。
这是大宋一级大宴,排场自然很大。
这场宴会也是“万国来朝”宴会的尾声。赵兴亲手导演的这场闹剧自正旦开始,整个宴会分为九场,每场皆有名目,如今这是最后一场国宴,恰好赵兴拿着宋辽新约回京,所以小皇帝特意吩咐等他回来开席,为此,王师儒也沾光,免去了预先的朝贺礼节,直接进殿入席。
举行宴会的紫宸殿张灯结彩,殿内奢华地铺满锦绣帷帐,明烛高照。文武百官、外国来宾都按照级别,分别坐于正殿(殿上)、朵殿(侧殿)、两边走廊,他们屁股下的坐垫也有严格的级别划分,三品以上官员坐垫是朱紫色,往下则为绿色、黑色,等等。
难得参加宋朝的国宴,赵兴兴奋地东张西望,一边与熟人飞眼色打招呼,一边观察着店内的布置,仿佛要把这一切铭刻在脑海里……啊,他现在唯一的遗憾是找不见李公麟,否则的话,让那厮将这幅场面描绘下来,尤其要将自己在场的情景描绘下来以传后世,那该多美。只是不知道,后世看到自己这样一个任务出现在画中,该是怎样的诧异?
礼部官员还在殿庭前预设的唱礼山楼继续进行仪式,这仪式要排开“群仙队仗”、分“六番进贡”、朝拜九次,唱赞歌五次——这叫“九龙五凤状”,在礼部官员舞蹈朝贺之时,司天监官员还要在唱礼山楼边吟唱口号诗,这种吟唱称之为“鸡唱”。
能够参加这种国宴,官员们都诚惶诚恐,少有向赵兴这样东张西望的,活像一个初次进城的乡巴佬,赵兴冲人使眼色,被他目光触及到的官员都脸色怪异,似乎脸上肌肉抽筋,控制不住表情,他们拼命的抿住嘴,只要赵兴稍一移开目光,他们便背过身去,双肩像抽风似的耸动不休……
赵兴在那里脸不红心不跳的欣赏周围的布置,一扭头,发现帅范的手伸向面前的食盘,他赶忙一伸手,拦住帅范,压低嗓门提醒:“看盘里的食物你也敢伸手,快住手,别叫人笑话你。”
大殿之上,每个官员座前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食物,那些食物陈列明显也有等级的差别,赵兴面前的盘中陈列有环饼(相当于今天的馓子)、油饼、枣塔,辽国使节面前还要增加猪、羊、鸡、鹅、兔、连骨肉等……
但这些食物称之为“看盘”,能看不能吃。你要看着眼馋了,一伸手——立马会被人鄙视。这年头没文化的人才向看盘伸手,这叫“不知礼仪”,辽国蛮夷都不会干的事。
帅范不满意的嘟囔一声:“我饿了,从早晨到现在一路急赶,我饿的前胸贴后腔,这眼看着满桌食物不能吃,简直是酷刑啊!”
按帅范的品级,是不能与赵兴坐在一起的。但今天的国宴也有赏功的意味,所以帅范作为功臣与赵兴并列。
原本,在进行这样的国宴之前,礼部官员会将参加者招呼到一边,预先介绍一下该注意的礼仪,在礼部官员介绍期间,参加宴会的官员可以吃点随身携带的点心,以便使自己不在宴会中出丑。但今天稍有意外的是,这场国宴因为要等待赵兴与帅范,殿中的官员耽误的太久,连礼部官员也快饿晕了,所以赵兴一到,他们便将其与帅范领进大殿中,使两人错过了预先吃点东西的机会。
然而,两人的折磨还没有结束,宋代的宴会头三杯酒之前是不上菜的,而且每盅酒之间还夹杂着一系列的表演节目,有口技、奏乐、舞蹈等等,花样挺多。
宋代国宴总共喝九盅酒,这九盅酒要喝一个下午,每盅酒之间的间隔有半个小时,赵兴与帅范好不容易等到赞礼完毕,司礼太监刚刚宣布举盅,两人便迫不及待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等放下酒杯后,两人不约而同的摸摸肚子,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帅范还低声嘟囔:“我总算找见胃在哪里了,这东西一下肚,懒洋洋的,立刻帮我指明了胃的位置……”
第三百零二章 引刀成一快
这是御酒,《水浒传》里描写梁山好汉偷到御酒,那些打家劫舍的英雄豪杰们也齐齐被御酒所陶醉,赵兴脑海里转了转《水浒传》里描写的场景,想当年他看了这段描写,也曾神往不已,但现在一杯酒下肚,他只感觉到饥饿的胃总算找见了点东西,其余的则毫无感觉。
“这大概就是猪八戒吃人生果……”赵兴低声的嘟囔一句,他放下酒盅,发现满大殿的官员都神情严肃的盯着他,表情古怪,他赶紧叹了口气,若无其事的赞赏一句:“好香的御酒……”
殿中官员陡然爆笑起来,许多官员笑的满地打滚,等他们笑罢,赵兴淡淡的补充:“记得,上次喝御酒,还是科举及第的时候,琼林宴上,高太后与先皇向我等祝贺,那时,状元詹邈,榜眼,探花徐师锡,年少英姿,历历在目……”
赵兴在国宴上谈到高皇后,谈到先皇,大殿中官员立刻没有了笑的心情,他们齐齐垂下眼帘,换上一副木偶般的表情。御座上,小皇帝也面色尴尬,他眼珠一转,若无其事的赞叹道:“昔日廉颇将军年逾六十,尚有人问能饭否?今日两位将军自广南而来,护送贡使,爱卿,尚能饭否?”
赵兴听了这话,忍不住积极赞赏。
不愧是王诜教育出来的爱好艺术,讲究完美的小皇帝,他明显看出了赵兴与帅范的饥饿,现在算是给两人一个台阶下。
小皇帝讲话艺术,比他哥强,他不提赵兴与辽国打了一仗,以免在场的辽国使节尴尬,只说两人护送贡使入京这件小事,而后又用一句典故,试探的询问赵兴的心意。
尚能饭否,这句询问是廉颇六十多岁时,赵王想重新派廉颇出征,但又担心廉颇老了,身体状况不行,所以派使者前去询问。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我准备重用你,你能否胜任?
帅范按住肚子,刚才那杯御酒下肚,空荡荡的胃开始蠕动起来,他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响声,但帅范不开口,他转向赵兴,以眼色示意赵兴做主,赵兴低头,简短的回答:“能饭!甚饥!”
外国使节座上,王师儒举起了杯子,言笑晏晏插嘴:“赵大人吞下了大理,还饿吗?”
赵兴深深的望了一眼王师儒,答:“王大人小看了我的胃口,我不仅吞下了大理,还吞下了海外一十二个自由贸易领,然而,我大宋一万万百姓,数千万商人,仍然觉得胃口不好。”
王师儒的挑衅中,没有说辽国受到了赵兴的折辱,但他话中的怨气,搁老远都能闻的到。赵兴的反击让大宋官员欣喜若狂,他们幸灾乐祸的看着王师儒,如饮甘露的享受着王师儒满腹的屈辱与抱怨,心花怒放:“太好了,我大宋与辽国打交道,百年来没见到过辽国使节如此委屈,这种滋味简直太美了——王师儒,你完了,没听到官家在问能饭否,赵老虎若是另有任用,不在西夏就是在辽国。至今,凡是招惹这头老虎的人日子都没有好过,瞧见了吗,大殿之上前大理废王,交趾郡王,他们都曾撩拨过这头老虎,如今他们的处境就是你的榜样,看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小皇帝显然也很欣赏赵兴的回答,他摆了摆手,吩咐太监:“此国宴虽有礼仪,然有功之臣岂能拘束,来人,赐饭,赵卿,帅卿,能食几斗?”
昔日廉颇曾经连吃了几斗饭,但古人记述的数字基本不靠谱,数斗米饭那需要多大的体积,赵兴别说数斗,连半斗都吃不下,他拱手回答:“臣身躯虽壮,然食量不佳,饭无需多,一支羊腿足以,只是此次以大理为佐羹,不知下去陛下需要什么佐料?”
曾布摇摇头,出语劝解:“此不是君子之道。”
曾布的意思是,亡国之君大理王也坐在殿上,宋国大臣拿大理开玩笑,有失厚道,希望这种玩笑到此为止。
说实话,在国宴上拿亡国之君开玩笑,确实不符合大宋一贯的礼仪,曾布这么一说,在场的官员都有点讪讪,王师儒快速的扫了一眼来祝贺的藩国使节,略微失望的叹了口气,他这番话没有引起意料之中的同仇敌忾,座上那些来朝贺的藩国使节只顾欣赏大宋歌舞,被大宋的文化所震撼,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怒其不争的王师儒失望的轻轻叹气,一转脸,发现赵兴正盯着他,注意观察着他的神态,王师儒赶紧举起酒杯,冲赵兴晃了晃,借袍袖遮面,回避了赵兴的探究。
接下来,一时乱了。第二盅酒、第三盅酒压缩在一起,礼部官员省略了中间的结果,接二连三的畅饮祝酒,等到宫娥在赵兴等面前摆上食物,也该进行到了第四盅酒,接着,第四盅酒配的菜也一起端了上来。
第三盏时的下酒物有:白肉、咸豉(豆豉)、爆肉(水爆肉),还有双下驼峰角子(驼峰形饺子,一煮一蒸)。帅范翻了个白眼,点了点那盘豆豉,无语的摇摇头。豆豉之所以作为国宴的一道大菜端上酒席,是源于宋代的盐政,由于宋代食盐专卖法,盐成为一种奢侈品,大多数菜都是不放盐的,这就形成了当时独特的菜肴文化——所有的菜都比放盐,端到酒席之上,客人要蘸着酱吃,而豆豉就是一种咸酱。
帅范在广东多年,跟着赵兴,已经完全适应了炒菜放盐的饮食习惯,乍一回到京师,看着端上来的白肉,又扭脸看看左右官员极为雅致的用筷子夹起几粒豆豉,在白肉上轻轻揉搓,而后极为娴熟的用肉片裹上豆豉,优雅的将这肉片放进嘴里,帅范都快要哭出来了。
用筷子夹起一粒圆滚滚的豆豉,完成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帅范不是不会,但他多年没有如此干过了,如今要他在国宴上完成这一切,想一点失误都没有,对他来说做不到。他举着筷子,踌躇着。
筷子是象牙做的,浑若白玉,筷尾镶嵌着黄金,令筷子显得金壁辉煌,帅范能举起更沉重的东西,但此时,这双筷子他感觉到难以想象的沉重。
正好,宫娥们端来两支羊腿,赵兴粗鲁的抓过羊腿,不顾形象的吆喝:“刀来,让我引刀成一块。”
无数官员暗中撇嘴,心中只有两个字:武夫!
但赵兴的粗鲁恰好替帅范解了围,他也连忙跟着做出粗鲁状态:“刀来,有肉怎能无刀,让我来为陛下操刀一割,不知陛下看中那块沃土?”
帅范的话充满隐喻,他的这句话承接皇帝前面说的,用羊腿比喻领土,这下子,官员们缓和了态度,他们笑嘻嘻的瞥向坐在前排的外国使节,有官员耐不住,还吆喝出声来:“西夏!”
西夏使节坐在座中,脸色都绿了。他已经得到消息,西夏人民的好朋友,大贪官吕惠卿已经被倔老头范纯粹收手,而他进一步得到的消息是辽国在于赵兴的交手中吃了大亏,赵兴动用的新式武器花样百出,威力巨大,一时之间,辽国君臣都非常恐慌,为此,不得不接受一份屈辱的平等条约,虽然这份条约是用地方名义签署的。
范纯粹没有保密意识,他领着五百朱雀军士兵一路返回环庆,做事非常张扬。西夏人都知道范纯粹从赵兴手里接收到了一支新式军队,这支军队是赵兴特地为已故的章楶量身打造,专门对付骑兵战术的火器部队。从这支军队与辽人交手的表现看,西夏人暂时想不出对付这支军队的办法,想到这里,西夏使节嘴里发苦。
“惹不得,果然是惹不得,谁能想到,赵离人从环庆贬往岭南,还一直惦记着我们西夏,十年时间,他处心积虑打造这支专门针对我们的火器部队,号称在他面前没有轰不开的城池……幸好我们议和了,否则的话,我西夏靠什么而战。”
转念之间,西夏使节有了一丝领悟:“赵离人这是在撩拨我,大宋君臣是在撩拨我,他们有了这支军队后,不甘心议和的结果,想着让我们开起战端,以便他们找到借口,不,我决不能让他们找到茬子。”
赵兴与帅范入殿的时候,解去了所有的兵刃,他俩向宫娥索要割肉刀,小皇帝孩子气的拍着手,吩咐:“来人,替两位勇将献刀。”
大臣们的注意力都被赵兴与帅范吸引,西夏使节赶忙冲身边的辽国使节王师儒使个眼色,说:“王大人,下国小臣有事望与赐见,不知大人何时有暇?”
王师儒的心情很好,他点头应承:“我住在大辽蕃馆……嗯,跟赵离人的宅子挨的很近,你可以去那找我。”
稍停,王师儒忍不住兴奋透露:“刚才我入殿的时候,见过我辽国驻京人员,得到消息,女直人首领杨割死,新首领名叫阿骨打——小辈儿,我大辽北方边境算是腾出手来了。”
西夏使节一听,眉开眼笑:“如此,我下国对大辽多有仰仗了,望王大人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夏国使臣在这里说的“陛下”指的是辽国皇帝。
王师儒心花怒放的答应着,笑的正开心,发觉赵兴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心里一冰,转念又想:“不对,有赵离人在,我大辽轻松不得。虽然我辽国北方平定,但宋国国内更加蒸蒸日上,赵离人在南方每年输给宋国朝廷巨量的赋税,如此一来,宋国越发富足,反观我辽国……唉!”
歌舞继续进行,参加表演的男女,一律以红巾彩衣装束。满场红巾飘飘,隔断了赵兴探究的目光,王师儒望着这一天翻滚的红色海洋,猛然间一阵眼晕,他觉得这一片红色充满了血腥味,仿佛是一片血海。
“赵离人这次展示的手段实在威力巨大,我辽国该怎么应付?听说赵离人这次带来的还是残军,那么,完整配置的朱雀军又该是怎样的威力,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王师儒的疑问由小皇帝询问出来了,他在国宴之上,公开发问:“赵卿家,曹将军与张驸马都说你的火枪队与禁军制式不一样,卿送来的五百朱雀军,朕已经详细看过了,确实与军器监所制的火器不一样,也与你在密州所制的不一样,怎么会这样?”
在场的外国使节都竖起了耳朵,这其中不仅包括辽国、西夏,连高丽、倭国、交趾使节也竖起了耳朵。
小皇帝如此发问,一个是没有保密意识,另一个是他想借机炫耀,以此威慑海外诸藩国。
小皇帝这次算是捡了个便宜,他哥哥筹备的万国来朝典礼,还没来得及享用就驾崩,结果让他一登基就享受万国来朝,这样他对哥哥的丰功伟绩十分钦佩。然而,他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娃娃,抑制不住的兴奋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炫耀,结果就拿大宋最犀利的武器出来显摆。
赵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拱手回答:“陛下,武器不是收藏品,不能束之高阁收藏起来,以便将来当古董出售。臣向来以为,武器好不好,必须在实战中不断检验,而后根据实战需要革新更改。
火器作为一种新武器,臣还在不断尝试,陛下看到的朱雀军,他们手中持的火枪已经是第五代产品了,我离开广南的时候,他们手中的武器还不算过时,但这几个月耽搁,那些火枪已经过时了,臣听说,广南火器局已经研发出第七代火枪,这种火枪比朱雀军现在手中的火枪威力更大,射速更快。”
赵兴回答的很含糊,他如此说,符合了小皇帝炫耀的心理,但火枪具体原理是什么,为什么能够发挥如此大的威力,他却一个字也没透露。
王师儒皱了一下眉,举杯提醒:“官家,按协议……我们不希望是过时的。”
王师儒这里说的含含糊糊,毕竟宋辽两国的平等协议不是辽国人所需要炫耀的。然而,这份协议在宋国来看,也有点不满意,就是协议中规定向辽国开放军械输出的规定。小皇帝皱了皱眉,瞄了一眼蒋之奇,希望蒋之奇回答。
蒋之奇现在论功行赏,已经升任枢密使,军械方面属于他管辖,但这样一位只会做诗的文人来管军械,他能对军械谈出什么,只知道礼仪道德的他认为协议既然签了,就该诚实守信,所以他皱着眉头,考虑着措词,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兴嘴快,替他解了围:“王大人,我们在路上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广南的学问问题。忘了告诉你,我在广南提倡:外交的事情归理藩院,生意上的事情归市舶司。
生意就是生意,我大宋朝廷不与民争利,百姓要卖什么,朝廷无法管禁,所以你要求的东西,别问朝廷,问商人。”
蒋之奇暗自竖大拇指:“原来赵离人在这里等着他,别逗了,贸易上的事情归商人,那协议中的许可证制度怎么说,批什么许可证还不是朝廷说的算,我朝廷能允许军火商人进驻天津吗,你且等吧,等到你头发白了,或许能等到。”
小皇帝不知究竟,见到参与谈判的蒋之奇满脸喜色,见到王师儒脸色陡然间变的铁青,他明白过来,赵兴这句话正击中要害,他赶紧端起酒杯,随着他一举杯,唱礼的礼部官员高声唱起来——下一轮敬酒开始了。
朝廷大臣不知道详情,看到蒋之奇洋洋得意,王师儒一副吞了一只苍蝇的模样,他们满头雾水,但毕竟朝廷与辽国签订一个地方协议,协议中很多内容属于密约,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们只好端起酒杯,依样唱礼……
“许可证”,酒宴结束,蒋之奇等朝廷重臣被小皇帝留了下来,前者得意洋洋的解释:“广南与南京道签订的这份协议,以地方的名义出面,辽国方面责备谁,他们责备不上朝廷,但严格遵守协议,辽国方面给了我们一座城池,却什么也得不到。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许可证控制货物输出,只要朝廷不批准军火商人与茶粮商人入驻,辽国人什么也得不到。但协议中规定辽国必须开放马匹交易,这却是辽国必须遵守的,我们有权购买辽国的战马,现如今,他们也唯有这种商品是我们需要的,除此之外,他们需要什么,却由我们决定。”
如此一说,大宋君臣恍然大悟,小皇帝兴奋的站起身来,在殿中走个不停,喃喃自语:“先取得一个立脚点,而后逐步铲除——赵卿,昔日我为端王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货币战争,这就是你说的货币战争吗?卿且与我详细说一下。”
小皇帝谈到在潜坻时与赵兴的交往,官员们自觉挪开眼光,做出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恨不能跳出来表态:我没听到,我什么也没听见。
赵兴拱手:“陛下,臣肯定开放钱禁,允许我大宋铜钱自由流出,以便商人与他国交易。”
小皇帝望了一眼韩忠彦,韩忠彦轻轻点头:“自赵太尉夺占象林郡后,我大宋铜钱储量增加三倍,广南铸钱司今年上交的铜钱也增加了一倍有余,如今光广南一地铸钱量已经超过了我大宋最高铸钱量五百万贯的数目,有了这份铜钱输入,暂时或可应付钱荒问题。”
赵兴再度拱手:“所谓钱荒,不过就是货币体系不完整,臣肯请朝廷准许再铸银钱、金钱,此事为万世基业,开天辟地以来,未曾有过三种钱币同现,又陛下开创,当为万世敬仰。”
小皇帝激动的面红耳赤,他目光游离,扫了扫韩忠彦、曾布、蒋之奇、陈瓘,但目光的焦距却不在这几个人身上。
曾布轻轻点头,答:“昔日,范锷、李常曾经谈过,建立三级货币体系,以减少铜钱的流通量,如此,铜钱虽然供应少,却没有了钱荒,只是当时改革前阵,影响太大,朝廷若真有心动手,还需斟酌一番。”
韩忠彦扫了一眼陈瓘,以目示意。凡是曾布赞成的,陈瓘必定反对,曾布赞成暂缓发行新币,陈瓘反对:“陛下,臣听说这个三级货币体系正是由赵大人最初创意,陛下新近登基,今年的新钱尚未发下钱范母钱,新朝新气象,正该铸造新钱,如今赵大人在这里,有什么疑问正好由赵大人来宣讲,请陛下早下处断。”
陈瓘一开口,韩忠彦立刻表态:“今年的年号钱还没有开始铸造,陛下若有心,可先试铸一批银牌银铤、金牌金铤,待明年,看试行情况如何,再确立推行天下之策。”
蒋之奇哈哈一笑:“多大的事,值得斟酌吗,我听说广南这几年也曾发行过银钱金钱,两广商人还将这种习惯带到了杭州、扬州,陛下可依照广州成例,确定金银铜兑换比例,以此推行天下,作为新年新举措,无需再议。”
曾布望了一眼赵兴,苦笑了一下。赵兴开口:“曾相所言,不愧是老臣谋国之策,朝廷确立一项政策,正该集思广益,小心斟酌。不过,曾相此次过于保守了,这次还是韩相、陈大人、蒋枢相说的对,新年新气象,正是新皇陛下的新开创,我两广已经试行三级货币体系多年,有现成的例子在,推行天下应该没有什么弊病。”
赵兴这话一说完,在场的大臣肚里齐骂:“小狐狸!”
赵兴话中把谁都夸了,甚至两个争锋相对的意见,他都夸奖了个遍,这种圆滑的处世态度,让大家一起鄙视。
小皇帝兴奋不已,自三皇五帝以来,中国还没有同时开铸三级货币体系的先例,这种事由他开创,而且由广东推行的现成例子在那里,好大喜功的小皇帝不免心花怒放,他提起笔来,用他著名的瘦金体写下几个字,反手递给赵兴:“赵卿,如此,就用这几个字作为年号钱,请户部铸造钱范,由广东铸钱司铸造,发行天下。”
赵兴退后一步,用目光示意曾布,曾布上前接过小皇帝题的字。
小皇帝却没有发现自己举动的失误——赵兴是地方官,朝廷要铸造新钱,应该由政事堂大臣签署诏书后,颁发到户部,然后再传递到广南。小皇帝刚才直接将诏书交给赵兴,是违反了朝廷议事程序。赵兴退后一步,是为了避嫌。
但小皇帝对自己的失误没有觉悟,他背着手走了几圈,依旧沉浸在兴奋中,旋即,他停住了脚步,转身询问赵兴:“(向)太后打算五月还政,但圣人现在已经基本不理事,朕打算在亲政后,推行绍圣变法,追溯先兄的事业,赵卿以为如何?”
小皇帝这话一出,曾布面色狂喜,韩忠彦脸色一沉,陈瓘眉头一皱,蒋之奇眼珠乱转。赵兴脑袋巨痛,他盯着小皇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三百零三章 钱到哪里去了?
赵兴思考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皇帝的话,他思考半天,缓缓的竖起一根手指,回答:“陛下,王荆公变法,究竟效果如何?我们让数字说话——天禧末年,朝廷税赋总入2653万贯、盐利300万贯,酒利896万贯,茶利330万贯,田税1526万贯;治平年间,朝廷税赋总入4400万贯,盐利1156万贯、酒利1286万贯、茶利117万贯、田税2559万贯。
熙宁年间,王荆公变法了,当年税赋总入5060万贯,这数据比之往年所增有限,然而,考虑到人口的自然增长与田税、贸易的自然增长,我们可以认为这一数据完全与改革无关。因为即使一个白痴当政,他啥事也不会干,只会睡觉吃饭拿薪水,随着丁口税的自然增加,贸易的累进增加,那几年大宋税赋也会自然而然,应该增长到那个数字。
但是,王荆公的变法主张,真的起到等同于一个白痴的作用吗?……让我们看看具体的数据,当年税赋总入5060万贯,其中盐利1200万贯、酒利1310万贯——陛下,光这两项就是2510贯,剩下的茶利、田税、市舶税、市易税等等合起来才有2540万贯,而治平年间,朝廷光田税就是2559万贯、茶利117万贯。至于市舶税、市易税再加上……
这就是王荆公‘改革的成就’。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王荆公绝不是一个白痴,他对大宋财政起得不是‘白痴作用’,是‘祸害作用’。
陛下,治平年间年间光田税就有2559万贯。王荆公改革了,他增加了几个市舶司,新开了泉州、明州等多个市舶司,市易法下商税、市易税应该比盐利、酒利的自然增长还要多,然而,在青苗法,免役法,保马法、均输法等种种新法的刺激下,我们大宋的这些新税种,加上田税项目,反而下降了。
这是怎么回事?请问,陛下能猜测出这是什么原因吗——后几样的税赋少了,是王安石变法让利给百姓了吗?没有——百姓交不上青苗钱,交不上免役钱,交不上保马钱,被蓄意赶出了家园,他们的财产被人没收了,为此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数百万,辗转乞讨,饿死于路者不计其数——那么,钱到哪里去了?”
赵兴说完,转向曾布:“曾布大人,我的曾相,想当初王荆公变法时,你在场,你说说,钱到哪里去了?百姓的财产确实被剥夺了,但国库却没有增加收入,反而因为新法的实施,商税、市易税与田税合起来比往年还减少了?这些钱到哪里去了?
钱,真真实实的铜钱,它不是个屁,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在空气中,这钱老百姓掏出来了,他们甚至将几十年的积蓄都掏出来了,掏出几十年的积蓄依旧不够偿付变法的成本,为此,许多人丧失了生命,许多人丧失了家园,许多人为此背井离乡……但老百姓的钱到哪里去了?
变法、变法,这可不是‘变戏法’,把老百姓的钱眨眼之间变没了!那些钱到哪里了——都言王荆公变法使大宋财赋足,为什么变法期间大宋商税自然增长,而变法的主要努力方面——田赋却降了。
我再问个问题,王荆公贬谪后,大宋田税又如何?那些言称‘变法使大宋富足的人’,敢不敢把那个数字说出来?说出来我们听听?
而另一个事实是:司马君实相公废除新法后,我大宋财税是升了还是降了?王相公说变法的目的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但他的变法确实加赋了。而没有了他,取消了他的变法后,民确实不加赋了,我大宋赋税为什么反而升了?荆公门徒们,把省略的数据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废除变法后出现的真实事实!”
赵兴陡然发难,令曾布无言以对。
是呀,从表面看,变法后大宋财赋是增长了,然而细化分析却发现,增长的部分是随着人口增长带来的茶税与酒税,而王安石变法的重要对象——农民的丁口税与田税,不但不增加,反而平白无故减少了。而令人感觉到嘲讽的是,王安石贬谪后,新党清洗一空,许多新法规定的赋税项目因此废除,田赋丁口税却开始上升。
这个数据曾布无法辩驳,这个数据连后代王安石的支持者也无法辩驳,因为这一数据是记录在史书中,记录在大宋朝庭的收支薄里,它无法回避,也没法解释清楚,一旦新党想解释,就揭开了他们的谎言。
省略的事实不是事实!
“我知道钱去哪里了,我知道王荆公变法的目的是什么,我只举一个事实,就可以说清楚变法的钱到了哪里:吕惠卿变法前家产多少,有数据可查;变法之后他家中的田地增加了几万亩,这也有数据可查;变法后的情况是百姓失地,我大宋田赋减少,偏偏吕惠卿在期间购地添地,这难道不说明他‘变法’的目的?
吕惠卿是个例吗?……我们先不说这位持续高举王荆公变法大旗的得意门生吕惠卿吧。就说王荆公本人。人都说王荆公立身很正直,可是,这个‘正直’的概念却是一个省略的真相,因为王荆公的‘正直’不包含他的儿子王雱,不包含他的追随者,不包含他的学生门人亲戚。
譬如王雱,借助父亲的权势拉党结派,玩弄权势,王荆公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要不知道,他儿子从哪里获得的支持?”
搁现在的话说,王雱就是一位太子党首领,他父亲在台上高喊反腐倡廉,但却支持儿子批条子、走后门、收受黑钱、卖官揽权、违法乱纪,外加支持徒子徒孙搜刮民脂民膏无恶不作——宣传上把这样的父亲称之为“立身唯正”,把这样的“导师”树立为官员们学习的榜样予以崇敬……
宋代没有“太子党”这个说法,赵兴没有直接说出这个词,但他的意思到了。
韩忠彦听了赵兴的话,兴奋的浑身发抖,赵兴这番话等于揭开了王安石的伪君子面目,韩忠彦跺着脚赞赏:“奸臣,大奸臣!苏子由(苏辙)拿王安石类比王莽,不多不少,恰好合适。‘变法变法’,原来是对百姓‘变戏法’,把百姓的财产变没了,国家却没因此获利,因为钱都‘变’到那些贪官的口袋里。
臣弹劾曾布,此大奸同党,昔日一味讨好奸臣王安石,祸国殃民,不除之无以振社稷,不除之无以振民心,请官家圣裁。”
曾布汗林雨下,无话可说。
曾布读的圣贤书多,要是跟他拿圣贤书做道理进行辩论,曾布可以说的一套一套,令人哑口无言,但赵兴却是一个提倡“凡物都可度量”的人,他喜欢用数字说话,用数字对政策进行度量。在他的那一连串数据下,曾经的新党曾布无话可说,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否定这些数据,毕竟这些数据都是新党记录下来的。
想当初,新党记录的财富总额的增长,却唯独忘了细细分析具体项目的增减,赵兴从田税入手,细细一分析,揭开了变法的真面目。
但赵兴的话还没完,他接着说:“陛下刚才说要重新审视绍圣事迹——没错,变法也不是一无是处。各种新法当中,有些政策还是有积极作用的,比如免役法,家师(苏轼)曾经赞赏过免役法。然而,任何好的政策都要靠人来执行,想依靠一群贪官执行一个好政策,那是向亡国的道路上末路狂奔。
想当年,王荆公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了,有人马上恭维变法,有人马上颂扬变法,但他们恭维变法颂扬变法,其实是在颂扬‘有权力者’,这和变法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们在颂扬的时候,刻意忽视了变法前后的税赋差别,他们只赞扬王荆公变法‘使民不加赋而财用足’,根本不管‘民确实加赋了’,而‘财用依然不足’的事实。
因此,陛下若要重新考虑‘变法’,朝堂上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必须存在反对派——陛下,王荆公讲究‘三不畏’:不畏天地祖宗,不畏百姓,不畏王法,这样的一群党徒,我们靠什么来约束他们,使他们不贪污受贿,不祸国殃民?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什么能让他们畏惧,使他们知道贪腐腐败适可而止——没有反对派,可能吗?”
小皇帝脸色不好看,他刚提了一个话头,就被赵兴硬邦邦的顶回来了。
这要搁明清时代,得胜回朝的将领敢如此顶撞皇帝,那就是跋扈,是“大不敬”,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这是宋代,宋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有意见,指着皇帝鼻子骂,甚至将吐沫喷到皇帝脸上,皇帝(仁宗)只能干咽气。
小皇帝在那里暗自喘气,赵兴稍作停顿又说:“陛下,为君之道在于平衡——平衡各方面的声音,平衡各方面的权力。为此,‘独相’不可取,昔日王荆公如此,甚至要求陛下设立专门机构架空三省六部——他只差一步就是王莽了!
今日陛下新皇登基,立刻赶走了独相七年的章惇,这是英明神武,是天助英才,臣为陛下贺……”
赵兴边说边装模作样的拱手行大礼,诸位臣子随即马屁如潮,直夸奖小皇帝手段高明。
赵兴行礼罢,不等别人把马屁话说完,接着补充:“陛下初一登基,万国来朝,此诚为百世罕见之新朝新气象,陛下也应该确立一个新礼法。礼法是什么,就是规则。为君之道在于平衡中御。所以,请陛下撑开如山海般的胸怀,广纳臣僚之言。
臣这里所说的臣僚之言,不光是指的旧党——众所周知,臣跟家师一样,是个彻彻底底的调和派。臣认为,我大宋确实到了非变法不可的地步,然而,怎么变法,不是新党说的算,应该是新党的反对派说的算数——反对派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们少一点失误,尽量把政策制定的兼顾多方面利益,此所谓‘平衡’。
至于陛下,陛下所要做的是任由臣子们讨论,讨论出一个最佳的方案,这个方案必定是一个妥协方案,是综合多方面的利益考量所产生的方案,陛下只要遵循大多数同意的原则,将这个妥协方案颁布实施,并派遣官员监督,此所谓‘中御’。擅于驾御群臣,便是明君,便是圣君。
臣在这里所说的反对派,我身为被绍圣党徒所迫害的元祐党徒,在这里也替曾相说句公道话,曾相为人,擅于平衡,此所谓宰相度量,若不是有曾相存在,元祐党徒受的迫害会更加深重。我知道,凡元祐党徒对那段遭受迫害的苦难日子都咬牙切齿,曾相作为当时的政策执行者,难辞其咎。然而,任何行为都要看时代,在当时的大时代下,在下也要积极推行新法,伪装成新党干将,更何况曾相。韩相,蒋大人,陈大人,那可是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时代,生在那个时代,我们都不得不随波逐流,才能侥幸求生。
我刚才说了,我们应该有一个新朝新气象,我们需要反对派的存在,来提醒我们别做错事,别为所欲为,别肆无忌惮,遍观朝中诸大臣,能够胜任这一工作的,除了曾相,又有何人?”
赵兴这番话的意思是:我们元祐党徒翻案,可我们不能像新党一样丧心病狂,我们应该听得进去反对意见,我们应该向天下重现君子政治的风范,应该接受大多数人的意见,坚持走中间道路,这才符合圣人的中庸之道。
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必须留下反对派,然而,在新党人员大都是人渣的情况下,满朝大臣之中,除了曾布还稍稍有一点君子余韵,还能有谁来胜任反对者的身份。
我们无可选择,只有选择曾布,这位老好人确实有错,但他亲身经历了所有的变法过程,并且是历次变法的支持人之一,他知道变法的一切内幕,于是,旧党重新登台,若想调和一切矛盾,曾布这个反对派是必须的存在,他可以让我们知道政策的控制在哪里,可以让我们的政策不至于那么尖锐。
小皇帝听了,慢慢的静下心来。赵兴这番话,像一个长辈一样,循循教导小皇帝为君之道,而且处处站在小皇帝的角度进行考虑,这也是小皇帝在未登基前,赵兴经常在信中采取的头脑,让小皇帝听了,心中慢慢的软化了。
小孩子都有一种崇拜偶像的冲动,小皇帝年幼的时候,独自出宫,开府县衙,在此期间,高俅这个书辈人物替小皇帝料理好了一切公务,让小皇帝可以专心追求艺术造诣,而赵兴这位百战百胜的名将替小皇帝打理好封地,让小皇帝不为金钱与衣食发愁。慢慢的,此二人在小皇帝心中种下了亲人的感觉。
高俅且不说了,小皇帝明白,在论资排辈,讲究地位出生的大宋官场,不是科举正途出生的高俅一辈子只能做一个书吏,而科举二榜的赵兴在小皇帝心中是以一个能臣的形象出现的,他能文能武,治理起地方来说,捋钱的本领,整个大宋找不出可以比拟的。
与此同时,赵兴也是“北章南赵”两大当时名将之一,凡是赵兴掺手的战例,其结果都可以预料,无一例外的、一面倒的轻松获胜。在小皇帝心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赵兴那次雪山战报,当时那份战报使大宋京城里无数的人下巴脱臼,十数个人迎战吐蕃全军,一战坑了整支吐蕃军队,这样的战绩,唯有神仙做得到。而赵兴就是小皇帝心中的一位神仙,一位绝世大英雄。
此时的小皇帝,因为向太后提前答应还政,他心中少了无数的怨气,心理上要健全的多,故此还能够听进去臣僚的话。赵兴这位过去照顾他,帮助他的能臣,站在他的立场上,跟他讲要平衡中御,放手让臣子争论,最终的结论由他来下,由皇帝把一切控制在手心,这话小皇帝爱听,他想了想,转脸冲曾布说:“曾卿,人都说你在绍圣中行为不当,难辞其咎,我看就罚铜二十斤吧。”
曾布听了这话,满头满身的冷汗噶然消失,他连忙拱手,顿了顿,又仿佛想起什么,摘下帽子,顿首曰:“臣领罪!”
韩忠彦有点不高兴,赵兴这是在和稀泥,小皇帝用罚铜的办法免除了曾布在绍圣期间的滔天大罪,今后,韩忠彦就不能拿曾布在绍圣期间的作为来发难了,这让他极为不满,他横了赵兴一眼,出列启奏:“陛下,臣对此有异议……”
赵兴身子一横,已经抢到韩忠彦的前面,拱手向小皇帝山呼:“陛下圣明,已重处了曾相之罪,这事已经完结了,陛下胸怀大志,臣请为陛下贺。”
韩忠彦气的狠狠踢了赵兴一脚,这一脚上去,他感觉像踢了一块石头,又硬又沉。
陈瓘发觉了韩忠彦的举动,御史的责任就是纠察百官,他轻轻冲韩忠彦摇摇头,上前一步,启奏说:“陛下,臣弹劾韩忠彦君前失仪,殴打同僚,毫无体面,肯请陛下降罪处置。”
赵兴身上带着韩忠彦的脚印,茫然的转过脸来,问陈瓘:“陈大人说什么,韩相刚才殴打同僚了吗?谁被他揍了?”
陈瓘领教过赵兴的无奈,却没想到赵兴如此无奈,他指着赵兴官袍上的脚印,气的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赵兴顺手掸一掸官袍,完成毁尸灭迹之后,他又拱手启奏:“陛下,如今绍圣元祐谁是谁非,已经无需评论了,否定绍圣,先皇面前不好看,而且,我认为现在朝堂之上戾气过重,臣以为,过去的事情不要再追究。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打破一党上台就穷凶极恶的报复的怪圈儿,让我们大家都缓和下来,平心静气的讨论国事。
陛下登基,不是已经毁尽了元祐党碑,并大赦天下,我认为现阶段,做到这一点已经够好的了,朝廷无需过于急切,裁定谁是谁非。臣推荐范锷、李常出任户部侍郎,以苏子由大人担任户部尚书,此外,臣推荐范纯粹大人担任副枢密使,推荐家师苏子瞻担任礼部尚书,恳请陛下准许。”
赵兴的意思是说,朝廷先不要忙着否定绍圣期间的事情,谁是谁非慢慢由后人评价,朝廷只通过赦免元祐党徒,并重新任用他们来调整现行政策,以此避免报复与反报复的胸怀。
昔日,王安石当政的时候,迫害司马光,结果司马光重新掌权后,也不遗余力的迫害王安石的新党,结果,大臣们哀叹:“才去了一位拗相公,又来一位拗相公。”
司马光报复完新党,他死后,新党对他的迫害更加疯狂,而此际,风水轮流转,旧党平反了,小皇帝为了打击章惇,也波及到以章惇为首的新党,为了不让重新登台的旧党陷入偏执的报复当中,继续以党争作为执政目的,赵兴建议先不忙着评价新党与旧党之间的是非,如此一来,新党、旧党只能通过对政策的争论来消耗精力,消耗怨气,接下来,党争变成了政策争论,就可以把党争对国家的伤害减弱到最小。
而不忙着评价谁是谁非,一切权力出自皇帝,无形中等于加强了皇权,这就是赵兴所说的“平衡中御”,这话小皇帝听得进去,他点点头,坦率的认错:“如此一来,倒是朕急切了也。赵卿这个元祐党徒都不急着平反,真乃宰相肚量,朕当以此为例,缓缓变革。”
小皇帝现在说变革,连韩忠彦都能接受,他点点头,赞许说:“角望不能过正,此乃平衡之道,陛下解除党禁,禁毁元祐党碑,已经向天下士大夫做出榜样,不能以党争害国。赵大人以国为重,不愿意急切平反昭雪,老夫敬佩,吾不如也。
此际,章惇已除,余党当好好甄别,如赵大人所说,若是处于那个大时代下,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只要洗心革面,陛下不妨赦免之。
人都说仁宗时代满朝君子,大臣们相争只为国,不为私利。赵大人这一做法,深有君子之风。赵大人既然做出榜样,老夫也不惮尾随其后,便忍下那口怨气,所谋只为国,不为己……只是,陛下对曾大人的处罚过轻,罚铜二十斤,这是轻罪的处罚。我听说赵大人在广南庇护犯官,因白鹤之会罚铜千斤,如今看来,那些犯官压根没犯错,故此朝廷当日的判罚重了,不如就让曾布大人还上赵大人这笔罚铜,如何?”
曾布脸上笑嘻嘻的,毫不在意如此沉重的惩罚,他一拱手,答:“谨遵命!”
小皇帝打了个哈欠,轻轻点头:“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朕举行国宴完毕后,也该去圣人那里请安,赵兴一路辛苦,也该回家去探望一下,卿且退,容朕思之。”
第三百零四章 皇宫兵变
小皇帝最好那句话的意思是:赵兴带来了大量的信息,很多理念与小皇帝的想法有冲突,他需要静静考虑一会,再做出答复。
小皇帝累了,韩忠彦领先向皇帝告辞,等众大臣出了皇宫,没人愿意跟曾布同行,曾布招手召唤了赵兴:“赵大人,你在殿中骂我可骂的恨,实话告诉你,老夫没钱,付不起那么多铜,你哪天到我府上,看的什么好只管搬,搬完了,算是老夫归还了你的罚铜。”
赵兴轻笑:“曾相,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要为他的行为承担后果。我虽然私下里给曾相送过灯,也指望曾相能在朝中中流砥柱,然而,这并不是说我对曾相的行为很满意。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章相昔日迫害元祐党徒,曾相虽然多方缓和,但依旧执行了那个迫害政策——刘挚死了,吕大防死了、王岩叟死了,无数的先贤死在那条贬官道路上,章惇已经为他的行为承担了后果,他被免官了,而曾相依旧高举相位,若没有一点惩罚,怎么对天下百姓交代?
今日陛下做主,轻轻的惩罚了一下曾相,然而,曾相今后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你可以告诉大家,我已经为过去的行为付出了代价——这不很好吗?”
曾布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老夫才没有冲你翻脸,今后,老夫在朝堂上还要多多依仗你,韩相、蒋相都是睚眦必报的人,我在朝堂上恐怕待不了多久了,至于还能待多久,全靠赵大人的支持了。”
赵兴爽快的接受了对方的恳求:“我回头去找韩忠彦,告诉他我们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重现君子政治,终止党争,你放心,我一定让他答应。”
曾布拱手,轻轻提醒说:“蔡京还要回来!”
曾布是听说蔡京跟赵兴关系很好,两人合开一个古董店,一起制造假古董骗钱,他现在感觉到朝堂上新党的势力过弱,不符合势力平衡的概念,所以要求把蔡京调回来。
谈到蔡京,赵兴的思绪进一步引申出来,他记得宋徽宗刚刚登位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借助铲除章惇,将政策偏向于旧党,恢复了许多元祐年间的中庸主张,以至于宋徽宗刚刚登基的那几年被人称作“小元祐”。然而,不知为什么,等蔡京重新回到朝堂上的时候,小皇帝又重新走了他哥哥的老路,开始不遗余力的打击迫害不同意见,以至于政府信用在老百姓心中彻底破产,结果,当金兵兵临城下的时候,满京城一个愿意为他而战的老百姓都找不见,除了几个骗子道士。
赵兴陷入了沉思,曾布以为赵兴在衡量蔡京重新回来的利弊得失,他静静地站在宣德楼前,等待赵兴的答复。此时,夜色朦胧,大宋京城特有的夜生活开始了,邻近的街道开始点上灯笼,满城炊烟渺渺,喧哗声渐起。
赵兴在心中仔细衡量,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赵兴正在从赵佶的性格下手,分析这个人的一生。
借助穿越人士预知历史的长项,赵兴在小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竭力的跟小皇帝搞好关系,并借助帮端王经营封地的由头,不停的与端王书信交流,顺便向这个年幼的孩子灌输自己的主张,现在看来,这些努力是有成效的,小皇帝至少对他的某些理念毫无抵触。
然而,人常说屁股决定脑袋。小皇帝一屁股坐在皇帝位置上,心思已经不那么单纯,比如这次赵兴赢得大功回来,但小皇帝却没有提对赵兴的赏赐问题,甚至连赵兴是否回广州都未做表态,如此一来,赵兴只能作为一名闲官,滞留在京城。朝堂大事他没有发言权,小皇帝要想咨询他,或者会把他叫过去,但如果小皇帝没有想起,他只能在京城晒太阳。
小皇帝是个爱好艺术的人,他在艺术上所能达到的高度,在皇帝中间独一无二,甚至连常人都很难达到他所成就的艺术高度。这需要天赋,外加一些个人努力。
细细想来,小皇帝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对完美的追求使他偏执于艺术,以至于不耐烦处理国政,这便使蔡京趁机独揽了大权。赵兴隐约记得,所谓“北宋六贼”当中,还有几名太监喜欢模仿宋徽宗的笔迹,自己书写圣旨,其气焰滔天,连蔡京都要巴结。而小皇帝对此却不闻不问,中宋一朝,那些伪造圣旨的太监没有受到丝毫惩处。
这说明小皇帝的心思压根不在处理国政上,蔡京的艺术才华被小皇帝欣赏,故此小皇帝引为知己,而后将国政全部托付蔡京,这才使蔡京有了玩弄权术的机会……赵兴想到这,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论到操纵人心的手段,赵兴自认比蔡京那厮高明许多,然而,论到艺术造诣以及拍马屁手段,赵兴远远比不上蔡京,所以有些事情蔡京能做到,赵兴做不到。
然而,操纵人心这一点,赵兴完全能够做到,他可能不是宋徽宗的精神知己,但绝对能成为赵佶的左膀右臂……
这样想来,赵兴似乎不可能阻挡蔡京的上位——如今童贯已经去了杭州,以蔡京的手段,巴结山童贯一点不成问题,他将无可争议的返回朝堂,顶替赵挺之的位置,而后利用自己的艺术造诣使小皇帝产生臭味相投的感觉,接下来,历史将不可避免的回到它固有的轨迹。
想通了这点,赵兴轻轻点头:“曾大人,蔡京蔡元长一定要回来,这点我可以帮你,但我担心,蔡京这家伙有王安石的风格,独的很,喜欢独霸权柄。我担心这厮回到朝堂,对你我并非好事。”
曾布想了一下,拱手回答:“将来的事情交给将来去办,让我们且顾眼前吧。”
赵兴点点头答应:“我这就派快马前去杭州,通知蔡元长早作准备……”
话说到一半,赵兴瞥见一名朱雀军士兵,数名朱雀军军官匆匆忙忙的向宣德楼奔来,赵兴止住话头,出声招呼那几名军官,只见那些军人走到赵兴面前,仓惶的行了个礼,焦急的汇报:“大人,不好了,诸军哗变。”
曾布一惊,回身望了望皇宫,才一抬脚,发觉赵兴没有动,他忐忑不安的停住了脚步,语不成声的催促:“离人,怎么回事,朱雀军怎么会哗变了呢?这可是天子脚下,朱雀军手中掌握着霹雳弹、大炮、火枪,一旦哗变起来,怎么得了?!”
赵兴摆摆手,止住了曾布的叫喊,他转向那几名军官,询问:“怎么回事?我们身在辽国,深入辽国腹心数百里,周围都是敌人,我们没有哗变,怎么回到了大宋的京城,反而哗变了呢?不要急,慢慢讲。”
几名朱雀军军官喘匀了气,详细解释:“大人,问题出在点校上面。枢密院对我军进行点校,却要收缴我们的枪支,核定我们的俸禄——大人,我们都是‘大将’,但枢密院官册上,我们还是环庆兵勇,薪水要比照禁军士兵发放,这哪成呢,分明是居心叵测嘛。”
曾布插嘴说:“朱雀军士兵原来都是环庆弓手,连厢军都算不上,按禁军标准发放俸禄,已经是恩典了,怎么还要闹事……”
稍作停顿,曾布恍然,转身问赵兴:“离人,难道你发的薪俸比禁军还高,高多少?”
赵兴心里得意,他暗自呐喊:“没错,这支军队是我的,谁也拿不走,朝廷想分化瓦解,看他怎么花得起钱。”
心中得意,赵兴脸上还是一副懊恼的神情,他伸出一个巴掌,想了片刻,又摇摇头,捏起了拳头,将手指张了两次。在赵兴张手期间,皇宫内也想起了一片喧哗,吵闹声越来越大,曾布面无人色,他张望着皇宫内,哆哆嗦嗦的解释:“宫内,那地方还是你的朱雀军,离人,快想办法——十倍,你竟然给士兵十倍的薪俸,这不快赶上一个知县的俸禄,有你这么养军队的吗?”
那几名朱雀军士兵望着宫内吵闹的地方,态度恭敬的回答:“大人,我们点校的时候,前面入京的朱雀军士兵曾派人来询问,说是他们入京后,俸禄减的太厉害,询问我们的情况。恰好我们也在点校,等诸军乱起,我等回头查看,发现他们已经跑了,我估计他们是得到消息,回驻地也闹腾起来。”
赵兴不慌不忙,慢悠悠的说:“曾大人,曾相,我军中士兵的薪俸不能按常理衡量,他们平常拿禁军的俸禄,额外还有服装钱,火药钱,消暑费,碳薪钱,伙食费,车马费,另外,训练的时候还要给他们发作训费,战斗的时候还要发作战费,此外,他们的战利品也要归自己,所以,细细算下来,他们的薪俸比禁军高十倍不止。
当然,这些钱也不都是我出,战场缴获是大头,那是我们的敌人替我们付费,我打仗,一般都战利品丰厚,但这次与辽人交手,维持了一个不胜不负的局面,想必士兵们有点不甘心——帅将军在哪里?”
赵兴的后一句话是向士兵发问的,帅范官品小,像他这样的五品官是没有资格上殿参加议事的,所以酒宴过后,帅范就领着人离开了皇宫。
“不知道,我等先去大人府上寻找,未发现帅监司的踪影,所以我们只好来宣德楼前等候。”
曾布已经站不住了,他直催促:“离人,先去皇宫,陛下在那,陛下的安危最为要紧,先安抚皇宫里的士兵……十倍薪水,你真舍得。”
赵兴解下佩剑递给那几名朱雀军军官,吩咐:“拿我的剑去,告诉诸军,有胆敢出营者力斩不赦,请他们稍安勿躁,我等会就去军营,与他们商谈解决办法。”
皇宫内,宫娥已经武装起来,他们手拿着刀剑、棍棒、扫帚,强作镇定,曾布领着赵兴先去皇帝寝宫问安,小皇帝连殿门都不开,在大殿内回答:“赵卿,且去安抚朱雀军,再来问安。”
赵兴冲着殿门拱拱手,站在台阶上高声说:“陛下,曾相在这里,请陛下打开大门,由曾相入内陪伴,臣这就去安抚朱雀军。”
门内没有回答,曾布有眼色,马上喝斥赵兴:“汝且去,老臣在台阶上守候便已足够……等等,把你的配枪给我。”
赵兴随身带着三支手铳,佩剑送给了朱雀军军官,他又解下两支手铳递给曾布,转身向朱雀军皇宫内的驻地奔去。
朱雀军营房里,士兵们吵成了一团,数个太监手持棍棒围在院口,见到赵兴进来,丝毫没有拦阻的胆量,他们瑟瑟发抖的看着赵兴走进院内的背影,正在心惊胆颤间,院内的喧闹陡然停止。
刚才,朱雀军的嗓门实在大,炮火中练就的大嗓门扯起来,令习惯温文尔雅的太监们极度恐惧,但现在,声音消失的太快,以至于太监们怀疑,院里的那些朱雀军士兵是否顷刻间被赵兴秒杀。
大太监梁师成低声嘀咕:“好威风,好煞气,都说赵太尉领着十二个侍从坑了吐蕃三万精锐,咱家那时惊的下巴脱了臼,原来那是真的,瞧,赵太尉这一进去,里面都变成死人了。”
赵兴背着手,悠哉游哉的走进朱雀军大院,朱雀军士兵见到赵兴,立刻叉手不离方寸,大气也不敢吭一声,赵兴慢慢的走了一圈,点手唤过一名士兵,招呼:“史三郎,我记得你是环庆童儿营的孤儿,汝父阵亡在西夏,寡母改嫁,是汝父军中胞泽帮衬才养大了你……我听说你前年成了家,娘子给你生了个儿子,传继了史家香火,是吧?”
史三郎腿一软,跪在地上,将头磕的邦邦响,口称:“义父,是你当年在儿童营收养孩儿,孩儿才有了今日,大恩大德,永志难忘。”
赵兴又一指人丛里几名士兵,一一召唤:“施庆生,寇一郎,赵三、马四……你们都是当初环庆童子营的人吧,我记得你们今年也有二十了,成家了吗?”
被赵兴点名的朱雀军士兵跪倒了一地,口称义父,频频向赵兴叩头。赵兴不理他们,指着人丛中另外几人,招呼:“翟九,我记得你家门前有棵柿子树,结的柿子很甜,当初你来广南的时候,还记得给我带上一篓柿子,可你去年怎么没给我家送柿子?”
翟九涕泪交加:“大人还记得我家的柿子树,呜呜呜。”
五百名士兵,赵兴能记得一小半人的名字,被他点到名的人跪倒了一地,其他的人犹豫片刻,也随大流跪倒在地,赵兴见到士兵情绪都平静下来,他继续说:“各位知道此地是何地?大宋皇宫!皇宫里住的是陛下,惊扰了陛下,那是谋反,诛九族的大罪,一旦你们迈出这个营门,谁也救不了你们,不仅你们要首身两段,连你们的家人亲戚也不能幸免。史三郎,你儿子也活不了;施庆生,寇一郎……你们的家人都活不下去,这是你们需要的结果吗?”
史三郎叩头出血:“义父,活不下去了,我们朱雀军看着风光,开销太大,每天要唰三遍枪膛,可军器监不给配发桐油,说是没这笔费用。义父的规定又不能不遵守,大家只好自己掏钱买桐油,我等现在拿的是禁军俸禄,但禁军的刀枪弓箭一年不搭理一次,而我们每天都要打理数次,官府发的钱别说养家糊口,连正常的开销都不够,我们要靠历年的积蓄进行贴补。
义父,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等当兵打仗,原是拿命换钱,换家人一个活路,可现在连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如何顾及得家人……”
史三郎的话引起一片呜咽,那史三郎膝行几步,抱住赵兴的大腿嚎啕:“义父,救救孩儿吧,你还是让我回你身边当兵,哪怕再去环庆前线也行,这皇宫守卫,表面看风光,实际日子入不敷出,义父,你不能扔下孩儿不管。若义父不顾而去,今日孩儿便死在你面前,也算一个痛快。”
赵兴沉默片刻,掸掸身上的土,冷冰冰的下令:“诸军,起立,列队,空手出宫。”
赵兴没给大家一个答复,但大家能空手出宫,这意味着,他们有可能免除了宫内守卫的职责,朱雀军士兵默默无言,眨眼间排列好队伍,徒手走出营门。
此时,皇宫里殿前三司的军队已经赶到,但他们看到赵兴背着手目送这支队伍,不敢过分煎迫,只堵住了前往皇宫寝殿的道路,而后任由士兵出宫。
送走了最后一名朱雀军后,赵兴赶往皇帝寝宫,此时,小皇帝已经打开了殿门,曾布坐在门槛上,蒋之奇立在门内,韩忠彦在殿内陪着小皇帝。
赵兴徒手上殿,摘下了乌纱帽,向小皇帝叩首请罪:“臣有罪,臣管束不当,使诸军哗变,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也不糊涂,他温言安慰:“卿有何罪,刚才曾相解释了,朕没有想到朱雀军薪俸如此优厚,赵卿,如此厚赏,广南养了多少军队?供得起吗?”
曾布已经返回殿中,但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忠心耿耿,义薄云天的大无畏态度,浑然忘了初听兵变消息,曾经被吓得面无人色。听到小皇帝点自己的名字,他“胸中自有百万兵”样的挺挺胸,晃了晃赵兴送给他的手铳。这一晃悠,引来了一个斥责声:“曾相,陛下面前,休得乱舞刀兵。”
这个声音是赵挺之,曾布哼了一声,狠狠的瞪了赵挺之一眼,乖乖的收起枪。
御座前,赵兴叩首回答:“陛下,说起来这支军队并不难养,虽然养活这群勇士花费巨大,但很值呀,数年前,我们三千人攻入占婆,占婆国付的费用,足够我们养活他们三年,接下来,我们又用了三千人占领了整个大理——陛下,昔日郭逵、狄青征南,动用大军二十万,民夫无数,耗费钱粮无穷,这几千人的军队,开销怎么也比二十万大军来的廉价。
臣一直以为,给一个人二十倍的薪水,他就有二十倍的勇气,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说的就是这事。臣用禁军十倍的薪俸奉养一支纯火器部队,他们人数必然大大降低,能量却远超禁军十倍——而这一切不是已经验证了吗,他们数千人就能毁灭一个国家,一支‘半军’就能与辽人三个军司抗衡,此等勇士,花多少钱奖赏都不够,更况且,只要让他们打败了敌人,敌人会替我们付钱养活他们,所以,朱雀军虽然花费巨大,总的核算下来,臣广南之地没有受到他们的拖累,相反,因为他们连续灭国,反而给我广南带来丰厚的利润与战利品。
陛下刚才问广南总共有多少军队,水军且不论,因为那些水师战船都是效用船,他们一边巡逻,一边护送商船,顺带运送些货物,那支军队是给广南挣钱的,所以不在兵册上。至于陆军嘛,我广南总共有五军,分为妖魔鬼怪与朱雀军,其中朱雀军四千人,范纯粹大人先带走了五百人,后来臣又给他送去一千人,等臣返回黄河南岸后,又给他派去一千人,此刻,臣手头尚有朱雀军八百人,外加伤兵三百余人。
至于妖、魔、鬼、怪四军,以除魔军人数最重,军中有火炮兵一千人,辅助兵五千,火枪兵一千人,辅助兵两千,此外就是长矛兵,他们算在辅助兵种里,合计一万一千人。
其余三军,平妖军有三千夷人,已经进驻广西与大理;鬼军三千人,驻扎大理与吐蕃边境;怪军三千人,前往福建,接替朱雀军未尽之剿匪工作。零零总总,整个陆军加起来约三万人,这数目要算上辅助兵。听起来士兵虽多,但广南兵力仍然匮乏,常常令我感到捉襟见肘。”
小皇帝诧异的问:“我记得你来信曾经抱怨,广南禁军名额只有一千二百人,尚不及你的家丁多。怎么猛然之间,广南多了三万名额?难道枢密院竟然许了你私自扩军?”
第三百零五章 替罪羊是谁?
赵佶说到这儿,狠狠瞪了一眼前任枢密使曾布,虽然这是他皇帝哥哥做下的腌臜事,但现在由他来承受结果,他未免觉得委屈,心中总想找个人替罪。
曾布见到皇帝不悦,连忙摇头表示否认。但不等曾布回答,赵兴已经拱手说:“陛下,广南五军都是由广南枪手组建出来的,至于禁军员额一千二百人,至今仍未变化。”
赵佶眉毛扬起来了,不悦的说:“你是说,广南这些军士都是民间‘枪手(待遇)’——也就是说朝廷并没有花钱养活,全都是由广南地方负担他们的费用?”
赵兴回答得很干脆:“正是!”
皇帝摇了摇头,又问:“除了这三万军士,广南还有多少‘枪手’?”
赵兴摇头:“没有了,在没有了!臣当初嫌民间‘枪手’废材一个,所以就动用本路兵马钤辖的权力,重新整编广南民间力量,遂编成这妖魔鬼怪、加朱雀,共五军火枪手……除了这广南新五军外,民间再无一刀一枪存在……臣全解散了!”
小皇帝赵佶不自觉的拍拍胸口,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呀!只有三万多‘火枪手’……”
话一出口,小皇帝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言,他赶紧补充:“论说,整个广州一地有三万兵马,也不算多。因为广东要负责广西、大理防务,朕还记得广东有协防福建的责任……除此之外,今后广东还要管辖海外诸领地,曾卿,原先广东额定的‘枪手’是多少?‘厢军’有多少?”
曾布微微摇头,这个数据他并不清楚。赵兴继续抢先回答:“官家,广东十一州,每州额定厢军三千余人,合计三万两千人。另外,臣累年从河东、陕西、京东、京西各地迁移厢军,累计达十三万丁,这些人依旧在军籍——如此算起来,广东额定厢军兵员,该有十七万人。”
小皇帝被这一数据吓了一跳,他连忙问:“广东又有多少丁口?”
这个数据曾布知道,因为两广这几年上交给朝廷的赋税累进增加,已经占了大宋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所以曾布非常关心广州的户籍增长,他马上回答:“官家,赵大人曾前后接收七十万口屯田人员,这七十万口屯田人员合计有四十万户。此后,也有些人前往广南投亲靠友,也有些海外蕃商在广州落籍,更有大批海外滞留宋商在广州落地生根……
按去年的报表,广东现有丁口凡两百一十七万户,口六百万余人……具体数目尚待查询,陛下要想知道详细数目,臣这就去调阅相关文档。”
小皇帝摇摇头,思索的说:“往年,我端州管家曾传讯,也说广东近年户口增长极快,但又说:确切增长人数实难统计。因这些人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川流不息,故此,能有个大概数已经够了……”
小皇帝说得对,商人流动性很大,今日他们可以在广州落籍,明天可能载着满船货物去了杭州、扬州,甚至去了海外。这样的一批人,以大宋朝的文案统计效率,能够把人数精确到万字头,已经很罕见了。
“如此说来,广东一地只有三万兵马,也不算多”,小皇帝叹息说。
赵挺之冷冰冰的补充:“官家,赵大人刚才也说,这数目还没算上水兵,臣想知道的是,广东六百万人口,算上水兵,总共有多少军队?五万?十万?”
顿了顿,赵挺之又补充说:“广南偏僻之地,朝廷以前不过驻扎千二禁军,现在赵大人组织起十万精兵,相当于每60人养一兵,这些人装备精良,来五百个就能把京城闹的天翻地覆,赵大人私练兵士,意图何为?”
刚才,曾布独守大殿时,表现出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像模像样地保护殿中的小皇帝,而赵兴孤身进入哗变的军营,快刀斩乱麻的解除士兵的武装,命令他们徒手走出皇宫接受惩处。经此一役,曾布与赵兴的形象在小皇帝心中格外高大,小皇帝刚才把话题越岔越远,甚至主动为赵兴寻找理由,这是在为身为兵变责任人的赵兴主动开脱,但赵挺之够阴险,他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话题这一绕回来,大殿中的大臣们不知道如何接嘴。
目前,曾布现在明显站在赵兴同一条战线上,韩忠彦也不想得罪大宋实力派军阀赵兴,而小皇帝开脱的意思又很明显,甚至处处谈及赵兴与自己的私信联系。当前的蒋之奇嘴里发苦,他才就任枢密使,这事赵兴不承担责任,责任人就只能是他了,可怜他还不知道兵变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结束了,可他还要为此承担责任,因此心中委屈极了。望着赵挺之、望着赵兴与小皇帝,眼泪汪汪。
赵兴怒了,他站在殿下目视赵挺之,咄咄逼人的问:“赵大人,我军入城的时候,‘诸军点校’出自你的要求,本来诸军一团和气,喜气洋洋,但怎么经你一点校,便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曾布眼睛一亮,可算找见替罪羊了,他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补充:“是呀,我等正在殿中跟官家谈论南海局势,怎么才出皇宫,就在宣德楼外遇到报讯的士兵——赵大人,大殿之中,你可不在,当时你在哪里?当时你在军营跟士兵们怎么说?”
赵挺之一挺胸膛:“下官身为翰林臣子,奉诏前往军营宣慰,无他,但遵守朝廷法度而已……”
赵挺之这话说的鲁直了一点,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在进行诸军点校的时候,依据的是朝廷的法度,所以不是苛刻士兵的军饷。这责任不应该由他来担,谁来承担:小皇帝!
这么一说,赵兴故意瞥了一眼小皇帝,小皇帝面色窘迫,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样开口解释,可没等他开口,赵兴已经抢步上前,大喝:“大胆!你一个文臣,不懂军事,也该知道圣人之言,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又曰:‘吾常三省吾身’。又曰:‘不耻下问’——你不懂就问嘛,各军各地体制不同,禁军厢军俸禄不一,荆湖寨兵能与广东枪手同例吗?陕西弓手能与密州水手相同吗?
所谓地有不同,各地财力不同,厢军受当地供养,自然各有各的俸禄——你不通世事,处事刻薄,激起皇宫兵变,惊扰圣驾,惊扰京师……尤其可恶的是,此时恰值各国贡使汇集京师之时,对于这样的一支征服诸国的军队,你如此苛待,以至于激起兵变,这不是让天下看朝廷笑话吗?”
稍停,赵兴冷冷的补充了一句:“赵大人,我这个两广转运使的头衔还在吧?那支军队应该是我名下的军队,如何点校,如何宣慰,怎么也该跟我这名‘主官’打声招呼吧!
可在下不记得你什么时候给我打过招呼——你私自进入军营,还说激起兵变不是你的责任,那么是谁的责任,是当时不在场的我,亦或是曾相、韩相、蒋相?”
赵挺之委屈的只想吐血,他频频张望小皇帝,心说:“官家,若不是你想收复那支军队,若不是你想使出手段分化他们,若不是你颁布的圣旨,我一个文官会跑到军营去闻那些军汉身上的臭味?……陛下,你总得说句话吧。”
小皇帝无话可说,赵兴这个把柄抓的结结实实。按大宋体制,得胜回朝的军队自有一套流程来安置。大宋以文御武,这套流程设置得很严密,而恰好属于赵兴的部分,赵兴都照做了——城门解剑,交出军队单身入宫接受皇帝宣慰,等等。
然而,由于多年以来大宋不曾有立下灭国之功的军队还朝,赵挺之在接待的时候,无意间省略了部分内容:比如他入营宣慰,本该由赵兴派人陪同,并事先与赵兴商量好宣慰方案——这都是为了防止士兵的预期与朝廷的方案相差太大而引起哗变,但他没有做。
其实这也不怪赵挺之。大宋以文御武多年,文臣向来看不起武将。而在新党眼中,过去的规矩都不是规矩。所以当年熙宁开边时,朝廷慰问开边将领就没按照此一规矩,也平安无事了。赵挺之这次如法炮制,没想到赵兴手下的军队,比之熙宁年间那支军队更有血性……
曾布看了一眼蒋之奇,频频以眼色催促。左正言陈瓘不得不表态了,他已经认清了应该牺牲谁,便站出来尽责,裁定说:“赵大人挺之,奉诏入军营宣慰,却激起兵变,此事,其咎在赵大人。
赵大人刚才说,他依据朝廷体制——错了,他做这事,唯独没有依据朝廷体制。按朝廷体制,得胜之师返回京城,宣慰这事应该由三司出面,原本枢密院、政事堂、礼部、兵部都该有官员到场,而赵大人不约齐同僚,独入军营,现在我们不知道赵大人在军营中说了什么,赵大人没有人证,故此,我等只能认为:责任在于赵大人。
故此,臣弹劾赵大人挺之枉顾朝廷规矩,处事刻薄,以至于激起兵变,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羞的说不出话来,他茫然的看看左右,左右都是几个太监,唯一有政务经验的高俅已被他派到了真定府捞功劳,而懂军事的童贯也去了杭州。
太监们面对朝廷大臣,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故此他们的目光躲闪,纷纷回避了小皇帝的求援。
赵兴再度开口,落井下石地问:“依朝廷律法,此类事件当如何处置?”
陈瓘板着脸,痛心的回答:“赵翰林凭借翰林臣子的身份,私自妄为,属于弄权;此举已证明他不适合再担任翰林臣子——罢官,罚俸!赵大人若对此还不满意,再加上一条:流放!”
赵兴摇头:“陛下刚刚登基、朝中急需稳定、万国使节还在京城……似乎不易把事情闹大,不如只罢官,稍稍罚俸,对外不解释处置原因。
至于诸军那里——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发动兵变的借口,我们不能鼓励兵变,所以必须严肃处理:兵变为首者解除军职,流放广东。几位,这个处置如何?”
小皇帝马上回答:“好啊好啊!”
对赵挺之轻轻处理,可以维护小皇帝的面子,减轻小皇帝的内疚,而对士兵低调处理,则意味着别把这事宣扬出去,让外国人看笑话。
在场的人原本都以为,赵兴会竭力袒护那些兵变的士兵,但没想到赵兴却主张严肃处理,解除士兵军职。
搁别的地方,“解除士兵军职”可能是士兵最大的幸运,因为他可以回家做一个平民了。但在场的人刚才都听到士兵丰厚的薪水,广南这群士兵脸上又不刺字,薪水拿的如同一个知县。
相比起来,知县甚至不如广南士兵舒服,他们要在千军万马中通过科举考试,而后从小吏干起,熬满了资历才能担当一任地方官。而广南士兵们则可以免去这些程序,直接享受知县级别的俸禄——想想这种待遇,朝廷大臣嫉妒的心如猫抓。
所以,赵兴刚才说“解除士兵军职”,这等于将那些军汉的知县待遇彻底剥夺。在场的官员觉得心头出了口怨气,那群混蛋失去军籍,看他们靠什么谋生?
嗯,赵兴最后加上的那条“流放广东”,这未免太假模假样了,这些士兵本来就是广东士兵,而且随着大宋海外领的开发,广东越来越富足,目前,朝廷都开始考虑将广东从流放恶地中划出来,变成一等优官选地,赵兴所谓的流放海外,还不如流放海外领……
然而,赵兴刚才对赵挺之轻轻放过,对自己的士兵加重处罚。这谁都看到了。因此,谁也没有心追究赵兴的小小宽大。
蒋之奇主管枢密院,他没容赵挺之开口,当即表态:“此种惩处,既顾忌了朝廷脸面,又维护了朝廷法度,使错者受到惩处,忠心者等到褒扬,甚佳!”
小皇帝不好意思,喃喃回答:“便依众卿所奏。”
小皇帝的意思是说:依你们,这可是你们逼我的,我本没有打算如此处理赵翰林。但你们众口一词,可怜我这个新登基的小皇帝,只好顺应了你们的意思。
赵挺之站在殿下,已经气蒙了,他头晕眼花,气血翻涌,只觉得摇摇欲坠,两耳轰鸣,张开嘴来,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他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因为思绪波动的太厉害,他反而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过颠倒黑白的,没见过如此颠倒黑白的。我本来以为我赵挺之在颠倒黑白上可以称得上是大宋第二,没想到整个大殿上都是一群颠倒黑白的人。
我怎么了,我奉皇帝的密诏进入军营,挑选合适的侍卫,对士兵进行拉拢腐蚀,这不是奉旨而行嘛,谁能想到那群粗汉不识天家恩义,只知道计较薪水的高低,这是我的错吗?
天家赏赐,能比赵老虎赏赐更丰厚吗?赵老虎是谁,大宋第一财主,广南财税占据天下半壁,我们……你枢密院,兵部才给几个钱,当然不能跟赵老虎比。
可天家赏赐,重在一个荣誉,天下禁军过百万,天家何曾赏赐过其他禁军,你广南一个效用营,“‘大将’军”,便得到了天家的厚赏,还要闹事,这究竟是谁对谁错?
怎么所有的错误都是我一个人,没天理啊,我有啥错?
……
赵挺之懵懵懂懂,等他神智清醒过来,已经被皇宫禁军拖着出了宣德楼,几名禁军便在宣德楼外摘去了他出入皇宫的标志——缨带,而后拱手向他告辞。赵挺之被夜风一吹,清醒过来,摸索摸索身上,虽然官袍还在身上,但腰带上别的鹰兽,缨带都不见了,那里光秃秃一片。
赵挺之正在哀伤,却见一队灯火接着出了宣德楼,几名太监手捧着圣旨,身后跟着几名朱雀军的军官,埋着头向军营急赶。
赵挺之叹了口气,他知道,朝廷处置朱雀军的文件也下达了,圣旨公布天下,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大宋朝不宵禁,虽然是深夜了,赵挺之借着东京汴梁城的灯火跌跌撞撞的返回府中,儿子赵明诚出来迎接,见到父亲这般模样,吃了一惊,急问:“嫡父,怎么了?”
赵挺之梦游般走入正堂,坐在正当中的椅子上,许久,方喃喃回答:“苏老坡说我急功好利,这件事我是太急功好利了,太急切了,太急切了!”
这一年,李清照16岁,赵明诚19岁。
赵明诚依靠赵挺之的关系,进入了太学学习,他现在年纪就相当于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可智慧却比一年级新生略微高点,赵挺之这一句话,赵明诚眼珠一转,立刻焦灼的询问:“嫡父,你跟赵老虎起了冲突?”
赵挺之叹了口气,回答:“还能有谁,当然是赵兴赵离人……昔日我收拾了苏老坡,苏老坡只能忍气吞声待在岭南,后来我收拾黄庭坚、张耒,他们两个也只能忍气吞声,没想到那赵离人却如此强硬。”
赵明诚叹了口气,苏东坡是他偶像,当然,苏东坡也是所有大宋青年的偶像,父亲迫害苏东坡,这让他很无奈,他也知道父亲连苏东坡的学生也恨上了,这其中甚至包括李格非。
在正常的历史中,张耒之死与赵挺之的迫害有着密切关系,而李格非的贬职也有赵挺之的手脚。至于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约没有受到影响,那是源于士大夫之间的一诺千金。
在正常的历史中,小皇帝赵佶刚一登基,就想召回李格非,但赵挺之却予以百般阻挠,为此,李清照出嫁后,婆媳翁媳之间的关系搞的很微妙……但如今这一切改变了,向来不在意别人怎么评论赵兴肆无忌惮的撕毁了李格非与赵挺之之间的婚约,将李清照从赵明诚这里夺走……
提到赵兴,赵明诚心中隐隐作痛,他抑制住痛心,小心地问父亲:“嫡父,那赵老虎气焰嚣张,此际又正是他立下拥立之功,护送万国贡使入京的时机,无论如何,嫡父也不该在这时候惹怒他。”
赵挺之虽然心胸狭窄,但士大夫的节操还在,他不能指责皇帝在关键时刻抽腿跑路,只能含含糊糊的说:“黄河之北一战,赵离人训练出的火枪兵威力巨大,朝廷有意将这支军队作为样板,推广全国。可惜这支军队花费高昂,世骄犟傲,我想替陛下磨一磨他们的心性,再将他们打散,分配给天下各路,作为诸军教头,可没想到,我操之过急了。”
皇宫里的喧哗外面听不到,朱雀军闹事虽然在朝廷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但那些士兵没有走出军营就被赵兴压制住了,外人根本不知道。赵挺之此刻不说兵变的情况,也是出于一个大臣的节操——毕竟,这样一支猛兽军队,一旦在京城闹僵起来,引起的恐慌将是灾难性的,所以赵挺之不能说信息决定判断,赵明诚没有获得足够的信息,他的判断失误了,此刻,他还好心的劝解:“嫡父既有这份心意,就该上达天听,由官家出面跟赵离人解释。我听说赵大人自诩为规则的守护者。只要官家出面,他一定会配合的。
若赵离人肯配合,嫡父再请官家出面,吩咐枢密院操持这事,这事就水到渠成了……嫡父,我曾经研究过赵离人的手段,在我看来,坡仙一生最大的福气就是打了个好赌,他门下几个弟子:黄大人失之于鲁直;张耒失之于谨慎;秦少游风流有余,才干不足;晁补之为人不够大局观。
唯独这位赵离人,百战名将,不出手则以,一旦出手,则蕴含天地之威,把一切能调动的手段都用上了,令人无可抵挡。
嫡父,大理国自唐开始立国,数百年积蓄仍挡不住他处心积虑的一击,此人非人力可撼动。吐蕃兵祸害华夏数百年,进则如猛虎下山,退则如龙入深渊,躲在高山之上令人无可奈何,但就这样,也吃了赵大人的一个大亏,国中青壮为之一空。
国尚如此,人呢?吕惠卿一代名相,擅玩弄权术,满大宋找不出几个能胜过的,连王安石王荆公都让他栽赃陷害,狼狈不堪,可就这样的人,现在又怎么样呢?吕氏两兄弟,吕升卿、吕温卿已被罢官、流放,福建吕氏家族不复存在,如今吕惠卿受范纯粹攻击,朝不保夕……
嫡父,我看这事需要从长计议,孩儿以为赵老虎招惹不得,若有可能,嫡父不如与他寻机和解,子曰:和为贵。赵老虎怎么说还算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只要我们给他讲道理,面子上的事情,他总要说的过去——我听说他在朝堂上袒护曾布,可有此事?”
赵明诚这一番长篇大论过后,赵挺之叹了口气:“晚了,一切都晚了,赵离人入城的时候,为父堵在门口向他示威,他竟然低头让步,为父以为……晚了,一切都晚了,为父已经罢官了。”
赵明诚惊问:“为何?嫡父因何罪罢官?”
……
第三百零六章 分红利与两个人的朝堂
不说赵挺之父子商议。大殿之内,自赵挺之走后,小皇帝脸色和缓下来,经受虚惊一场,又差点在大臣面前显露出他做事的幼稚,等事情处理完后,小皇帝只觉得精神疲惫,他强撑精神,勉强问:“赵卿,依你所见,安抚好的火枪兵是否可以重入皇宫?”
赵兴摇头:“不能,我们不能树立一个坏的榜样,让士兵以为旦有不满,就可以聚集在一起以兵变相威胁。”
小皇帝赶紧问:“如此,这……该如何处置他们??”
赵兴微微拱手,神情自若答道:“这些士兵已经不适合服役,但他们掌握火枪技术,若这些人心怀怨恨,我怕他们会投靠外敌,所以这些人我要全部带回广州。至于陛下宫中空出了五百人名额,可先从密州调遣团练,密州效用军所习梨花枪与我的火枪相似,我的士兵徒手离开皇宫时,已经将武器辎重留下,恰好让密州效用军接手。
臣以为,驸马张敦礼与密州团练张用同属一族,可让张驸马出面向张用火枪指挥,如此一来,皇宫火枪手便换上了陛下自己的心腹。”
小皇帝登基的支柱是那伙五百火枪兵,目前,他正在着手清理皇宫内章惇的势力,这五百火枪兵一走,让他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经历过一次兵变的恐吓,小皇帝已经有点敏感,他张嘴想向赵兴再要点人手充实皇宫,但梁师成以目阻止,小皇帝一眨眼,明白了——目前,有赵兴这头大老虎坐镇京城,三司衙门谁敢乱跳腾。
“朕拟召回高俅高炎师,卿以为如何?”小皇帝深感身边缺乏人手,高俅这个与赵兴关系密切的人返回皇宫,恰好可以利用这份关系,作为沟通桥梁,所以小皇帝有点迫不及待了,直接征询赵兴的意见。
枢密使蒋之奇没有表态,赵兴扫了一眼蒋之奇,马上回答道:“高炎师处事干练,可当殿前副都指挥,暂替官家统御皇宫火枪队。”
赵兴这是同意交出一部分火枪手,但条件是由高俅出任这支火枪队的统领。高俅可比赵兴好说话,蒋之奇目光一闪,立刻支持:“臣也以为可!”
蒋之奇这一表态,小皇帝明白了,随即说道:他想用赵兴的火枪队作为范本,训练一支御林火枪队,何必非要从赵兴嘴里抢食,依赵兴与高俅的关系,他交出的肯定不是老弱残兵,从高俅手里索求,总比从赵兴牙缝里抢食来的容易得多。
蒋之奇的同意也是因为这点,高俅不是科举出生,按照官场潜规则,这样的人只能作为幕僚、属吏,不能正式作为大臣。这一点就限制了高俅的发展,所以高俅唯一的出路就是转为武将。而他转为武将的大功就是能从赵兴手里抠出火枪兵来,抠不出火枪兵,也能抠出一批火枪教官。
因为高俅的存在,大宋朝这场关于火枪的争夺终于落下了帷幕,如此一来,这成了一个三方满意的事情,赵兴扶持了一名自己的密友进入皇宫,保证了自己与小皇帝的沟通无碍,而枢密院变相的从赵兴手里获得了一支正式的火枪兵编制,也获得了火枪训练的方法。而小皇帝获得一批保卫自己安眠的强力军队……
左右仆射没有掺合这场分赃大会,他们在这场交易中没有收获也没有损失,但他们是乐观其成的。曾布首先表态:“如此,陛下惊扰了一夜,且先安歇,我等这就去起草诏书,并予以贴黄。”
众臣告辞,出了小皇帝寝宫,韩忠彦非常不满的看着赵兴,一抱拳:“恭喜!”
说罢,韩忠彦头也不回的向外面走去——他不满意赵兴的是后者的调和观念,想当初他如此急切的赶入京城,想消除赵兴提兵逼宫的恶劣印象,没想到赵兴一站稳脚跟,却不赞成他对新党分子赶尽杀绝的主张,还要留下曾布这个祸害。
韩忠彦态度不善,曾布一个老滑头心花怒放,他得意洋洋冲赵兴拱手:“范锷为户部左侍郎,李常为计相(户部主管支出的),诰身明日下达,可否?”
曾布这是论功行赏,此前赵兴要求将宋朝几大会计调入户部,管理大宋朝收支问题,而户部尚书他建议由苏辙担任。一般来说,按官场惯例,一部主官是赵兴的人,则其他官员也要安插几个副手作为钳制,此际,曾布完全许可赵兴对左右侍郎的推荐,则意味着整个户部就成了苏家天下。
曾布这是奖励赵兴在刚才的庭变中站在自己这方面,他要进一步拉拢赵兴,以维护自己的地位。他的提议立即得到赵兴的响应,后者意犹未尽的说:“这三人老了,便是待在户部,也待不了多久,我推荐晁补之作为户部郎官,如何?”
曾布招手,亲切的说:“离人,上得马车呀,我们边走边说。”
马车粼粼开动,将京城的喧闹隔绝在车外。仆人们点燃一盏明灯,曾布指点着明灯说:“此灯还是来自于离人之手……”
赵兴盘坐在马车上,一拍大腿回答:“你这马车也是我家出产的。”
曾布接着扯闲话:“我听说韩忠彦曾抢了你的马车,满京城炫耀,老夫可没有抢你的马车,这车是老夫自己掏腰包买的……都说你家养的马甚是雄壮,不如你送老夫几匹。”
赵兴目光游移,倾听着马车外的动静,答非所问的发感慨:“啊,又回到了京城,我听说这是一座光明之都,在全世界大多数城市一片黑暗的时候,这座城市彻夜灯火……十数年前,我来京城科举,那段时光仿佛昨日,如今物是人非,想起来,颇令人伤感。”
曾布咧嘴一笑,不再纠缠战马问题,他语气轻松的问:“到哪里?”
“我的宅子!”赵兴回答。
曾布点头,顺手用手中的折扇敲一敲马车的板壁,下令:“去东华门外,大辽人使驿馆旁,广备桥、大货行附近的……赵家东湖院。”
稍停,曾布继续说:“你家的宅子如今在汴梁也颇为有名,那座宅子出入的都是各国蕃人,热闹非常。”
赵兴还在侧耳倾听马车外的动静,脸上一派悠然神往的表情,马车外的喧闹与车内的安静仿佛是两个世界,马车外是暗夜中的灯海,一片光明,马车内飘浮的全是阴谋。
曾布见赵兴久久不开口,试探的问:“赵大人还有什么推荐?”
赵兴点点头:“别人我不熟。况且没有接触过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能力如何,所以,我推荐的只能是我的熟人:索问道,李之纯、李廌、周邦彦、李维思……这些人与我有一面之缘,我希望将他们调回中枢,安插在各部。”
赵兴这番话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表明自己不会回到朝堂,来与曾布抢权,另一个意思是说,他推荐的这些官员可以不担任显赫之职,但他们的位置必须足够关键。
曾布沉吟的问:“索问道……这个官员我有点印象,不就是原先的密州判官吗?他现在担任京东东路提举刑狱衙门的书判,听说此人在刑狱上有专长,可入刑部为吏……但李维思是谁,不曾听说过有这样一名官员?”
“‘一赐乐业’部族长——”赵兴慢悠悠的回答:“我部下有很多一赐乐业人,论功行赏,我希望他们的族长能分一个寄禄官(名誉官职),此外,一赐乐业人在各部勤勉任事,这么久了,也该提拔几位,至于具体该提拔谁,我还要问问李维思。”
“李维”实际上是犹太的部族长“利韦”的音译,到中国后改汉姓为“李”,因此这位一赐乐业部族长,其实也可以叫做“李思”。
赵兴这么一提,曾布猛然想起:“我记起来了,这李维思不就是你在送别周邦彦时,于春街亭向你献上蕃布的那位一赐乐业大商人,当年他献布之后,你曾经写下了送别诗,故此,那一赐乐业大商人也被人记住了,原来是他?!”
赵兴轻轻点头。
他这绝对是任人唯亲,推荐的名单中全是跟他走的近的人,这份名单一出来,估计韩忠彦那头会恨的牙痒痒。
然而赵兴脸不红心不跳,他继续补充:“周邦彦回京,可以与蔡京同时接掌赵挺之留下的‘翰林承旨’一职。我认为,经过朝堂这么多事,我们该摒弃那种一人独霸某个重要官职的局面——蔡京精明能干,不能不加以制约,有周邦彦在,蔡京就是一头套上笼头的家畜,曾相公可以左右逢源,小心驾驭。”
曾布马上又试探的问:“韩相公那里该如何交代?”
赵兴淡淡的回答:“无需交代,韩相公是君子,但做事过于操之过急——蔡京、周邦彦的任命由我提议,如何?”
曾布早先曾要求调回蔡京,而蔡京跟赵兴关系密切,由赵兴开口,依旧脱不了编织势力的名声,不过,朝堂上有了蔡京,原先被削弱的新党势力开始有能力与旧党抗衡。
曾布心中偷笑。赵兴这次拥兵入京,使赵佶的皇位迅速稳固,小皇帝要依仗赵兴的支持,而赵兴又明白表态,不愿回到朝廷中央争权夺利,这就避免了他揽权的嫌疑,为了安抚这位立下拥立之功的大军阀,小皇帝当然会许可赵兴在朝堂上安插一些自己的人,这些人出自赵兴一党,对皇权的稳固也有益,在新皇登基的这个敏感时刻,别人想反对赵兴的推荐,都要担心触怒小皇帝。
触怒小皇帝可不是一件好事,章惇够强是吧,如今他在朝廷的押送下贬去了越州,有章惇的前例,现在谁敢跳出来反对新皇。
马车外的欢乐继续流淌,马车内阴谋继续发笑,曾布借机跟赵兴商讨了推荐名单,在赵兴的名单中,他也加上了自己的一部分私人,两人商量好明天由赵兴上奏章,推荐这些人手,由曾布接着将这份奏章呈送小皇帝。而后两人又讨论了这些官员所任的官职,等一切计划完毕后,马车已经抵达了赵兴的府邸。
赵兴跳下了曾布的马车,曾布在车中拱手:“今日夜深了,老夫就不打搅了,赵大人,明日你来得及吗?”
赵兴点头:“来得及,我府中还有一群书记,他们能帮我写完奏章。”
曾布抬手欲招呼马车夫赶路,但他又稍稍停顿,闲闲地问:“苏门弟子已被赦免,黄庭坚与张耒是怎样都要进入朝堂的,你怎么不推荐晁补之与秦观?”
赵兴笑而不答。
曾布放下了车帘,马车调头而去。赵兴扭身转向自己的府门,此时,府门口站着几个卫兵,他们借助灯火望见赵兴的身影后,其中一名士兵赶紧向府中跑去,等赵兴来到府门口,马梦得一溜小跑的跑出来,拱手向赵兴行礼,同时扯着嗓门喊:“亮灯,快亮灯。”
象征赵兴品级的十二盏灯笼升了起来,从府门口跑出一队士兵,他们亮出了属于二品官员的全副仪仗,在一片灯火通明中,赵兴拉着马梦得的手,向自己的府邸走去。
自从告别了京城,这片宅子就由马梦得暂时经营,这么多年来,马梦得将这座宅院已经经营成一个万国会馆,不停的有各国蕃商借寓于此,他们让这座园子增添了许多异域风格,与此同时,经过许多年持之以恒的修缮,这座院子已经变成了完全由混泥土与石料建筑的深宅大院、花园苗圃。
赵兴在府门口稍稍停留,打量着自己这座园子,同时也借助灯光打量着马梦得。一别多年,马梦得已经由一名中年人变成了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他保养的很好,面色红润,穿着一身华丽的绸缎,戴着员外金,一副衣食足的士绅模样,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到两个字:满意!
五十多岁的马梦得头发已经有一点苍白,他特地留起了胡须,让自己显得富态一点,保养很好的手指干净而整洁,指甲盖很红润,赵兴可以感觉到对方手上的肌肉依旧充满弹性,他笑呵呵的感慨:“马都管老了,岁月流逝,你已经老了许多。”
他在打量马梦得,马梦得也在打量他,看了许久,马梦得满意的点点头:“昔日狄青出名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离人贤侄三十出头,已经灭了一个国,使十余名国王屈服,如此名将,我大宋前所未有。在下老了,离人贤侄尚英姿勃发,前程远大,看到离人贤侄这番模样,老夫也算安心了,来,老夫给你介绍我儿子马曦,今后他还要托你多多照顾。”
马曦是名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长着与乃父相同的一副国字脸,堆着笑冲赵兴拱手,同时招手引导:“赵大人,这里是你自己的家,不要客气,兰汤已经烧好了,快进来洗洗征尘吧。”
赵兴与马曦把臂而行,一边走,赵兴一边寒暄:“马兄在何处进学,所习什么经?”
这是宋人常用的寒暄方式,马曦微笑着回答:“在下未曾入州府学习,只是随父亲学了点文字,算算账而已。”
马曦这么说,也就是表明他没有通过州学的考试,只能算一名秀才,识得几个字,对官方规定的六经并不熟悉。
赵兴打着哈哈,才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身后,一个热情的嗓门高喊:“太尉,太尉,你回来了,你这一走啊,没想到就是十年,一别十年,你还好吗?”
赵兴转身向声音来源望去,灯影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两个他认识,就是他的邻居、宋代“包租公”邹蕴邹子安,老秀才麻述麻深远。这两人手里提着茶壶,另外端着一碟水果,见赵兴扭身,这两人领着众乡亲,摇摇摆摆冲赵兴走来。
赵兴脸上笑的很欢畅,心里却发苦,他一路急赶,赶回京城,在大殿上立刻参加了一场国宴,日落时分又处理了一场兵变,紧接着又与曾布密谋许久,累的只剩喘气的力气,而此刻,天色已经到了后半夜,时间大约相当于深夜两点的模样,邹蕴、麻述都是闲人,他们到现在不睡,还守候到赵兴府门口,见到灯光亮起就跑过来拜会,可赵兴哪有力气接待他们。
但赵兴不能不接待,因为这是一种宋代礼节,称之为“敦亲睦邻”。想当初赵兴初入京城,这几位左邻右舍就来拜会,如今他官越做越大,如果怠慢了这些乡亲,会被知道的士大夫骂死。
麻述一边往赵兴这里走,一边毫不见外的招呼乡亲:“来来来,我都说了,赵太尉为人亲切,必不会将我们这些乡邻拒之门外……太尉啊,我等乡邻常听说你攻灭大理,压服南海的战绩,很为能有大人这位乡邻感到荣耀,这里许多乡邻是大人走后才搬来的,还没见过大人的面,但也以与大人相邻而居而荣,今日听说大人入城,我等小民凑不到跟前,唯有备下茶酒,前来拜访大人,大人不会嫌我们深夜叨扰吧。”
马梦得笑的也很勉强,他冲赵兴使眼色,询问赵兴的意思,赵兴笑的很憨厚:“哪里哪里,我不在京城的时候,这屋子多亏了四邻照应,我正打算改天去一一拜会,乡邻们来的正好,快请快请。”
将邻居们让进自己的院子,各自落座后,赵兴拱手请求:“容更衣!”
麻述站起身,笑着拱手:“当然,太尉大人一路劳苦,且去更衣,我等在此安心等候。”
赵兴走出大厅的时候,以感觉到两腿迈不动,廊下,还有一群倭女叩首在地,朗声唱颂口号诗,称赞赵兴的得胜而归,马曦陪赵兴出厅,见到赵兴神色疲倦,他上前搀着赵兴,小心的问:“离人兄,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改日再来。”
赵兴喘了几口气,深深的嗅了嗅汴梁的空气,神色虽然疲惫,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不用不用——这就是大宋,敦亲睦邻,官阶虽高,却不敢阻止左右平民乡邻的拜访,这礼节唯有大宋存在。此刻我的身体虽然疲惫,但他们的到来,却令我的心非常温暖,我知道,我到家了,我家左右有一群好邻居。”
马曦叹了口气,摇摇头,吩咐倭女:“快搀大人下去,把兰汤奉上,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如果说赵兴的房子与这时代人有什么明显不同,那就是赵兴的房子里必有一间豪华浴室与豪华厕所。赵兴无论在哪里置办产业,浴室与厕所都是需要精心设计的,而他在京城中虽然待的时间短,但马梦得知道他的习惯,在房屋扩建与重新修缮的时候,也下手着重修建了带有上下水的厕所与浴室。浴室内瓷砖铺地,大型浴缸可以让人在里面游泳,侍女们将一桶桶热水注入大浴池,赵兴躺在浴池中间的大石椅上,在倭女的小手揉搓下昏昏欲睡,嘴里还断断续续的嘟囔:“我不能睡……名单,记下名单,李之纯,李廌,周邦彦……我不能睡,只稍稍打个盹,等会一定把我推醒,邻居还等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赵兴豁然惊醒,他起身的动作过猛,引得池水一片哗哗声,池边守候的几个倭女惊醒过来,连忙跳入池中,过来搀扶赵兴,赵兴急问:“我睡了多久?”
倭女躬身回答:“长门殿,这才一炷香的工夫,不过天色快亮了。”
赵兴又问:“我刚才说了什么?”
“长门殿刚才说了一份名单,我们已经记录下来了,请长门殿看看有什么补充……”赵兴翻了翻倭女递上的纸,赶紧吩咐:“把这份名单送出去,让他们立刻起草一份奏章,送交政事堂,快点,要赶在入朝前递如宫中。”
稍停,赵兴接着喊:“快来更衣,我去见邻居。”
第三百零七章 大宋十绝汇集一堂
侍女们拿来新衣服,赵兴换上一身家居服,头发还湿着,一路向堂屋急赶。等他进了堂屋这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虽然一夜没睡,但那些邻居们个个精神振奋,他们直把赵兴府上当作了聚会聊天的场所,几个邻居提着茶壶来回乱窜,天南海北的聊着热火朝天,一边的角落里,甚至赌起了马吊,麻将还搓的哗啦哗啦响,铜钱还散了一桌子。
马梦得也坐在麻将桌上,见到赵兴来,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口称:“贤侄,马上要上朝了,你不妨去眯一会,这里我来招呼。”
邻居们齐声答应着:“太尉大人旦去不妨,我等自便。”
赵兴纳闷:“我是主人耶,怎么这些人在我屋里摆开麻将桌,也不招呼我这个主人一声。”
马曦从旁边窜了出来,低声招呼:“离人贤弟,我听说你在浴室里都睡了,不如先去打个盹,这些乡亲左右无事,等你到中午再来招呼,就告诉他们你中午刚刚散朝回来,岂不正好!”
赵兴顺势拱手:“几位乡邻,下官这就去准备上朝,怠慢了,等下官散朝回来,再来招呼乡邻。”
乡邻们答应着:“太尉大人自去……”
赵兴这一觉睡到傍晚,他一睁开眼睛,几名倭人侍女小跑着过来伺候他更衣,赵兴忙问:“奏章递交上去了吗?”
马曦在屋外回答:“递上去了,曾相公一早派来‘内知(管家)’,指导书记官书写奏章,写完了,他们就把奏章带走了,中午时分,曾相公派人来通知,说是官家已经许可了,政事堂已经贴皇,正式的官绅文告今天就出来。”
赵兴听了,重新躺倒在床上,舒服地呻吟着问:“帅范回府了吗?”
马曦回答:“帅大人在天亮时分被人抬了回来,送帅大人的人说,和乐楼董小亮今晚要来拜访,同行的还有行首关苗苗,歌绝湛琴琴——现在天色尚早,他们人还没到。”
赵兴闭着眼睛,醒了一阵神,在他闭眼朦胧的时候,倭女们扯胳膊扯腿,替他在床上更换上衣服,两名倭女搀他起来,麻利的替他梳好头,替他戴上官帽,一名倭女将鞋子替他穿好,另一名倭女用冰水沾毛巾,替赵兴拍打太阳穴,等赵兴完全醒过神来,他第一句话就是:“我相信,唐代的男人一定很幸福!”
顿了顿,赵兴又补充说:“当然了,宋代的男人也不差。”
倭女们做这一套动作很熟练,赵兴知道倭女的风俗基本上都是唐代流传过去的。所以他在感慨,唐代的官员早晨起来,也必定如此被人伺候着,简直伺候到牙齿,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简直是懒汉的天堂……
赵兴发完感慨,倭女替他打起门帘,并递过一根拐杖让赵兴扶杖而行,几名倭女还担心赵兴没睡醒,小心的左右搀扶着,赵兴就这样走出卧室,见到马曦,他的精神才完全恢复,抖身甩开了倭女,自嘲说:“我还没老,还没到需要别人搀扶才能走路的地步。”
马曦笑了,他摇摇头,不知道是在嫉妒赵兴,还是在嘲讽赵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倭女散开,他起身说:“离人,邻居们还没走,我们过去见一见吧。”
赵兴挥了挥手中的手杖,感觉手杖分量不对,他略略抖抖手,知道手中是一柄仗刀,他轻轻挥了挥仗刀,点头答:“如此,请马兄头前带路。”
赵兴到前厅的时候,曾布派过来的人也赶到了,他送来的几份奏章刚好圆了赵兴的慌,带着厚厚一摞奏章的赵兴活像一个辛勤操劳的朝廷重臣,风尘扑扑的踏进客厅。饮过邻居奉上的几杯茶,还没聊几句,董小亮到访了,同行的两位歌伎都是京城大家,那位湛琴琴还是旧识。她就是在杭州给赵兴表演过《西厢记》的那位歌伎,是京城专门培养出来接替廖小小的位置。
这些人也没待多久,醒过酒的帅范兴匆匆的跑进客厅,完全没有注意到有客人到访,扯着大嗓门招呼:“大人,我听说了,皇宫兵变平息的悄无声息,咱的士兵没受牵连,已经开始逐步移防,我听说枢密院按照规矩,调我广南除魔军移戍京城,另外调虎捷军移戍广南——整个虎捷军都去广南,好奇怪。
罢了,这些事不谈了,我今天打算去杨楼,大人是京城熟客,京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该领我见识一下。”
帅范的惊讶是因为虎捷军属于“上四军”。这支军队那里不去,偏偏全军移往广南住戍,在有宋以来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至宋英宗年代,宋朝有禁兵为六十九万三千三百三十九人,厢兵为四十八万八千一百九十主人,共计一百十八万一千五百三十二人。这些军队中,禁军“上四军”为铁骑(又曰捧日),控鹤(又曰天武),龙捷(又曰龙卫),虎捷(又曰神卫)。
这上四军归皇帝直接管辖,故此民间也称之为“羽林军”,这个词起源于汉代,意思是:“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简称“羽林”。
除“上四军”外,禁军还有殿前司共六军(首曰神勇军,太祖时称雄威军、雄勇军)、侍卫马军司共十六军(首曰拱圣军)、侍卫步军司共十六军(首曰奉节军)。
按宋朝“更戍法”规定,除殿司的捧日和天武两军外,“自龙卫而下,皆番戍诸路,有事即以征讨”,故此,其余各支禁军事实上没有固定驻地,“更番迭戍”,“新故相仍,交错旁午,相属于道”。
虽然规定如此,但虎捷军(神卫军)全军移戍偏远的“指射之地”广南,这里面明显有特殊意味。
朝堂大事不能当着百姓的面随意谈论,只能谈论风花雪月。赵兴一指董小亮:“在京城找美食,除了这位在座的董小亮,你还用找其他人吗?”
他又一指关苗苗与湛琴琴:“两位行首都在这里,找什么娱乐,还用找别人吗。”
关苗苗首先起身:“赵大人久不回京,正该重温一下京城风物,奴家几个姐妹正在和乐楼做会,有请赵太尉、帅梅州赏光。”
马梦得陪了邻居一夜,此时已经躲起来休息,马曦在场,他笑着解释:“和乐楼的生意如今越做越大,已经是行内俏主,帅大人要游览京城,首站必选和乐楼,恰好此时正是出游的时辰,不如我们这就动身。”
帅范耐不住了,连声招呼:“快走快走……不用换衣服,就这身便服即可。”
赵兴也想重温一下京城的夜生活,他如言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服,轻松的说:“还等什么,走吧!”
和乐楼里正在表演浑话,赵兴随着几个人正准备上楼,无意之中瞥见楼上一个身影很熟,他注目凝视,旋即被吓了一跳:“竟是他,怎么他也在这。”
楼上一间大包厢里坐着一个小孩——之所以说他坐在包厢里,是因为宋代听乐曲处的小餐厅,布置基本上与现代包厢一致,它是一个独立的小厅,镂空雕花的围栏将餐厅分割成一个半封闭的小天地,为了上菜方便,也为了欣赏表演的节目,大多数小包厢的月亮门是直接敞开的,客人们可以边吃饭边观赏伎乐们的表演,看到兴高采烈处,还可以端着酒杯走到栏杆边,给伎乐们打赏。
赵兴注意的那间包厢里面坐着一个孩子,看年龄只有十七八岁,他低着头,独自一人坐在包厢里,包厢的角落站着两三个人,他们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他们的职责只是因存在而存在,并没有其他任务。
然而,赵兴却认识那个小孩是谁。
他就是小皇帝赵佶。
如果按照传统来描述,小皇帝赵佶的包厢里应该坐着一位双眼似睁似闭的老太监,这名老太监看似平常,模样毫不引人注意,但实际上他却是大内高手,一旦有人进入足以危害到小皇帝的范围内,老太监会陡然间改变气势,活像一把出鞘的刀一般锋利……
但是这情节是明清话本小说中常有的场景,宋代人看不着明清话本小说,所以小皇帝包厢里的两位太监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两名普通太监,他们懒散,漫不经心,更多注意的是面前的美食,压根没在意小皇帝的存在。
赵兴停住了脚步,一双脚顿时不知道该往哪迈。
在他想来,皇帝出游,怎么说也应该前呼后拥一大推,搁现代,一名小县长出游,身后打雨伞的都有一大群,拎包的排着队,争先恐后的争夺拎包待遇,怎么那小皇帝就如此,独自一人待在包厢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身边别说打雨伞的人了,连个保镖都没有。
然而,呈现在赵兴眼前的这幅场景却真是属于大宋的普通景象。
宋代皇帝出游确实没有前呼后拥。宋人笔记《梦粱录》中也曾记录了小皇帝与名妓李师师坐在勾栏院欣赏娱乐节目的场景,当时皇帝身边也就是两三个伴当,他们坐的包厢连帘子都不拉,就这样与普通大宋百姓一边欣赏表演,一边鼓掌。
与此同时,宋人的笔记还记载了小皇帝要约会李师师,还需要自己跑到茶馆,叫上一杯茶,同时招呼店伙计去给李师师传信,那名店伙计名叫“周秀”,因为他曾替宋徽宗跑腿送约会信息,因而被写入历史,成为“中国第一皮条客”。
这确实是大宋,包厢里坐的确实是大宋的皇帝,不是明清皇帝穿越而来的。
赵兴右脚举在空中,还在犹豫,猛然间,一名怀抱琵琶的女子走进了小皇帝的包厢,那女子明目皓齿,发如乌云,衣着非常鲜艳,这女子身边还陪伴了一个人,也是熟人——高俅。
这场合让赵兴不知道是否该去打招呼,他轻轻的将右脚落在地上,扭脸一看,发现几名御史也坐在赵佶包厢左右,他们视若无睹,谈笑自若的招呼着包厢中的伎乐,完全没有赶过去拍皇帝马屁的意识……
赵兴见此,一边郁闷的迈动双腿,一边不满的嘟囔:“这可是国丧,怎么国丧期间,官家也敢如此。”
董晓亮在一旁插嘴,他满脸讨好的笑着,一边频频与周围的熟人打招呼,一边笑着解释:“太尉大人,我大宋国丧期间,从不禁止百姓娱乐,太祖时代如此,太宗时代如此,没道理现在先皇去世,要禁止百姓娱乐。皇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岂会难为士大夫。”
董晓亮的意思是说:小皇帝赵旭去世,按宋朝的惯例,官府并没有下令全国举哀,强迫百姓取消娱乐行为。所以御史们该乐的还乐,该玩的还玩。
御史们自己享乐不断,自然也不好弹劾小皇帝在先皇去世尚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就留恋勾栏瓦舍,彻夜狂欢。
因为彼此存在这份尴尬,所以御史们看见小皇帝在上面叫妓女,他们把这种行为纯当作空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唯有几个好事者把这记录下来,于是就成了记载宋徽宗风流一世的宋人笔记。
另一方面,赵兴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按照儒家传统,父母、至亲去世后,家人怎么也得摆出一副哀伤的模样。而官员们也要向朝廷申报自己的丧事,如果亡者是自己的父母,官员们还要请求丁酉,弃官回乡,替自己的父母守灵三年,而后才能重新出山。
死的是小皇帝,是现在小皇帝的兄长,虽然不是父母一辈的,但现在的皇帝赵佶,皇位传自于先皇赵旭,所以,按照传统道德,他不应该在兄长去世一年的时间里,出来到勾栏瓦舍玩耍。
关苗苗打着圆场,解释说:“太尉,那个包厢是官家过去就有的,如今官家继位已经数月,先皇已经安葬……若是官家现在还不来,我汴梁数十万伎乐,免不了要上街乞讨了。”
赵兴哈哈一笑,在董晓亮的引领下走上二楼楼梯,湛琴琴便往楼上走,边眺望赵佶所在的包厢,还若有所思的说:“刚进去的一定是李师师姑娘,官家昔日就宠她,可是师师姑娘不加相见,看来,这次师师姑娘肯见他了。”
赵兴一惊,一边往楼上爬,一边伸长脖子眺望官家包厢里的情景。他心里急的像猫抓一样,真想闯入大厅里,仔细看一下李师师这位“天下第一二奶”魅力何在。身边的关苗苗看到赵兴一副急色的模样,伸手一拍赵兴的肩膀,脆骂说:“太尉,我等二人怎么也算得上是京城绝色,有我二人在旁,你还要东张西望,好没道理。”
湛琴琴手捂着嘴,娇笑着调侃:“呀呀呀,这就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男人都这样。”
关苗苗与湛琴琴在赵兴府中时,还一副端庄模样,进入和乐楼,没走上几步楼梯,两人已经恢复了交际花本色,轻嗔薄怒,嬉笑怒骂间就与客人拉近了距离。
赵兴唯唯诺诺,一副风流才子的样子,他一边装出色迷迷的形象,一边在琢磨:“天呐,李师师居然比小皇帝还大……恋母情结?不是说李师师青春年少嘛,怎么已经到了办公室女白领的年纪?”
赵兴没看错,李师师确实比宋徽宗年纪大。事实上,李师师与秦观关系很好,秦观还为李师师写过一首词,称赞李师师的美貌,诗曰:“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而在真实的历史上,秦观该在几年前死于贬谪路上,终生未能重返京城。所以,按此推测,秦观应该是被贬之前与李师师认识,如果那时李师师已经到了出来卖笑的年龄,她只能比宋徽宗年龄还大。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赵兴边走边念诵周邦彦那首著名的床下诗。
这首诗就是调侃李师师与宋徽宗关系的,但此情此景,却让关苗苗误会了,她神色端庄起来,进了赵兴的包厢,她立刻敛身行礼:“廖小小妹子真有福气,嫁了个知情知意的好男人,奴在这里代京城姐妹多谢太尉大人这几年对小小的照顾。”
关苗苗说完,包厢里一片莺莺燕燕的嗓门,重复关苗苗的最后一句话:“奴等多谢太尉大人了。”
关苗苗行礼的时候,俯下了身子,露出了背后一大群宋时美女,这些人大多数正青春年少,豆蔻年华,也有几个三十出头,已经徐娘半老。而那些半老徐娘们,赵兴大多数认识,她们正是当初与廖小小并列为“京城十绝”的几名女子。
大厅里早已等候的有七个人,加上关苗苗与湛琴琴恰好九个,如果再加上李师师,新一代京城十绝可算都到齐了。
这些人当中,年过三十的京城不老花,大多数都是有一计傍生的绝艺女,诸如像关苗苗这样擅长歌唱的,还有擅长捉弄的,擅长百舌的。而像湛琴琴这样歌技并不出色,单靠美貌吃饭的女子更新换代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她们当中大多数人等不到年老色衰,已经在后浪追前浪的进军中败下阵来。
李师师又算什么——传说她的嗓音十分出色,霸居歌坛多年,以至于到了大宋亡国时,她还是京城最红的行首。……不过,从关苗苗目前的情景看,她还能继续放歌,登台表演十年,以此推测,李师师人到中年,依旧红透半边天,也是可以理解的。
赵兴冲包厢里的女人一个个拱手,关苗苗在一旁给赵兴介绍。按宋朝规矩,这种介绍是需要赠送见面礼的,传统上要送四色礼,每种礼物四份或双份。而礼物的不同颜色,寓意着祝福行首们的花样年华。
想当初宋徽宗初见李师师时,拿出的礼物是:紫色——四件内府珍藏的紫茸皮衣、彩色——四支彩色的细毛布、玉色——两颗珍奇的瑟瑟珠、金色——白金廿镒为进见礼。
这里所谓的“白金”,实际上指的是金元宝。
多事的宋人曾在事后计算了宋徽宗这些礼物的价值,认为它价值十万贯。
赵兴是个实诚人,不会弄那么多花样,他给这汴梁十绝的见面礼是珍珠、玛瑙、翡翠、黄金,虽然也四种颜色,但样样礼物都实惠,拿出去换钱,也能换个十万贯。
这就是叫齐“汴梁十绝”的代价——不,不算李师师,光眼前这九个人,搞这场见面会,那些美女一个大礼拜下来,赵兴就发去了九十万贯。
帅范一路东张西望,没有说话,此刻看到赵兴大把撒出去金钱,脸上一副目不忍睹的模样,他的心在哆嗦:“有钱也不能这样花,九十万贯,足够平妖军一年的军费,除给他们发薪水之外,连服装费与训练费都能顾得上——养一支平妖军,足够我们扫平南洋一个小国,可现在,这笔花费只换来美女一笑。
嗯,也不能都算是美女,其中,有些人在四十年前或许算美女,现在只能是奶奶了。把这样一笔巨款花出去,不值啊。”
几名美女却没有这个觉悟,她们虽然是京城十绝,但礼物一致十万贯的大豪客还是平生仅遇,当然如果在赵兴之前她们遇上过一位这样的大豪客,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
这份礼物的价值是皇帝级别的,它应该是皇帝讨好自己心爱女人所赠送的礼物分量。包厢内的九绝迎来送往多了,也都是识货人,收到赵兴的礼物,立刻喜上眉梢,待赵兴的态度也愈发热情了。
关苗苗拍拍手,招呼:“姐妹们,打起精神来,把自己最拿手的奉献出来,别叫太尉小看了我们这群姐妹,也别叫太尉因而小看了廖大家。”
伴随着“十绝”之首关苗苗的一声招呼,大宋的夜生活拉开了帷幕。
ps:宋徽宗与李师师的相遇应该在十年后,本书中可以当作蝴蝶效应。
第三百零八章 天下第一二奶的邀请
湛琴琴仗着熟悉,领先跳出来:“我给大官人唱一首《西厢月》,这还是秦少游秦大人谱写的,曲子是太尉大人亲手制作,现如今党禁废止,秦少游秦大才子的诗词也允许唱了,不如我就以这首《西厢月》开场。”
湛琴琴说罢,不由分说招呼随从奏响了音乐,唱起了那首《待月西厢》。赵兴生在宋代,倾听着这首充满京剧风格的词曲,仿佛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一首歌唱罢,湛琴琴意犹未尽,唱起了越人歌,她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的凝视着赵兴,似乎将满腔的热情都倾注在歌声中,表情更像一个幽怨的女子低声哀求,望之令人心软。
可赵兴的心肠是铁石铸就的,他听着越人歌,眼眶中含着眼泪,深思不属,全没注意湛琴琴的媚眼。
湛琴琴一曲歌罢,四邻包厢里一片喊好的声音,楼中的伙计穿梭而至,不停的向湛琴琴发出转台的要求——这也是宋代的时尚。所谓京城十绝受人追捧的原因也在于此,她们伎冠当世,没有新歌新曲表演,都会引来一片叫好。而后邻近的官员会纷纷发出邀请,请她们到自己的包厢再度表演。
而伎乐的转台对原先的包厢主人也不是毫无益处的,这些宋代伎乐譬如现代交际花,她们的转台需要获得原来包厢主人的许可。包厢主人会在众多邀请中选出自己想结交的,而后让伎乐转台去那个包厢,并带去自己想要传达的口信,或者阴谋。
越是受欢迎的歌伎,当她们表演自己的绝艺后,受到的邀请越多,原先雇用她们的包厢主人可供选择的面就大,所以他们就更偏爱追捧那些当红歌伎,于是就有了所谓“京城十绝”、“京城十六绝”,等等。
针对湛琴琴的邀请,赵兴在其中选了几份名帖,都是熟悉的人,有蒋之奇,有陈瓘,还有数名认识的御史。赵兴边把选中的名帖递给湛琴琴,边吩咐:“且顺之问候吧,我刚来京城,没什么特别的交代。”
收拾了剩下的名帖,赵兴又选出一份,交给店伙计:“徐师锡徐探花也在这楼中啊,伙计,快请他过来,说我有情。”
伙计点头答应着,领着湛琴琴及她的乐师离开包厢,赵兴略有点失望的轻轻摇摇头——这么多名帖中,唯独没有小皇帝赵佶的名帖,看来那间包厢已经完全沉静在你侬我侬的二人世界,浑不知道外面的吵成一片。
徐师锡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两个人,一位是李公麟,还有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李公麟一看明显体弱苍老,病态支离,赵兴一见李公麟,赶忙离座而起,拱手说:“伯时兄,我听说你已经担任了中书门下省删定官,御史检法、朝奉郎,可我来京城却没见到你,到中书门下省询问,也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你这厮藏哪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见?”
李公麟强笑着拱手:“太尉,你若再晚来一会,也就见不到我了,下官已经因病罢退,正打算回归故里龙眠山,埋首山中终老。今日是徐探花替我送行的……”
赵兴不愿意了:“伯时兄,别人叫我太尉尚可,你若如此唤我,休怪我发怒了。”
徐师锡笑着打圆场:“瞧瞧瞧,我就说了,离人贤弟是念旧的人,我们何必在他面前下官的长下官的短,太尉大太尉小的,只管掐着他的鼻子灌酒也就是了。”
徐师锡说罢,毫不客气的坐在椅子上,一一打量完剩下的汴梁八绝后,他拿起一根筷子,敲着盘子发出叮叮的脆响,感慨说:“我就说嘛,满大宋敢聚齐汴梁十绝的,唯有赵离人。别人想这么做,一是没那么大面子,二是没那么多钱。唯有我离人贤弟,有钱有权有面子,有手段。”
赵兴笑着调侃:“仗你这么一说,我都成了‘四有’中年了,苗苗,轮到你唱了,你来一首什么?”
关苗苗摇头:“奴家还是在这里照应着,先让姐妹们献艺吧,陆妙静,你来一段说经诨话。”
一名年轻女子走上前来,婷婷一拜,嗓音沙哑的说:“奴就来一段‘赵安抚南征大理’吧!”
关苗苗瞪大眼睛,其他的姐妹一起拍手:“来大象兵的那段,奴最喜欢‘赵安抚大战象兵’的那段诨话……”
“啥,我也养了一群好老鼠,从而打败了大理象兵?”赵兴有点不好意思。帅范在旁边嘟囔了一句赵兴当初的评价:“肉包子岂能打败狗,还有用老鼠打败大象的?”
帅范在那里嘟囔,赵兴招呼李公麟坐下,李公麟反手拉过与他同行的那名少年人,郑重向赵兴介绍:“离人,我来给你介绍,这可是一位天才,他姓张名择端,我走以后,还要你多多照料……正道,离人可是一名大收藏家,我的画大半由他收购,你认识他,一点不亏,今后画的好的,就可以拿画卷去他那里骗钱,告诉你,他的钱可好骗了。”
李公麟说的不客气。相比这时代画家的收入,赵兴收购李公麟的画,支付的确实是天价,但这个价格,与其本人画作在后世的拍卖价格相比,也就是九牛一毛。
说到钱,赵兴连忙又问李公麟:“伯时兄,你辞官回乡,钱财够用吗,要不要我再支援点?”
李公麟笑着指指赵兴,对那名少年说:“瞧,果然如此吧……钱财上足够了,离人给我的那笔钱,已经够我买下整个龙眠山,我已经在山上修了一座大院子,以后有闲,收几名弟子打发光阴,这辈子也算做个足谷翁了。只是我走之后,正道贤侄还要你多多照料!”
“没问题,正道贤侄,你的画我包了……张,张择端,什么,你叫张择端?”赵兴掩饰不住满脸的惊愕,他手中的筷子都掉在地上,却毫不知觉。
门廊口,一个女人的身影如风摆杨柳的摇了进来,徐师锡一见,立刻拍手:“师师姑娘来了,太好了,你这一来,汴京十绝算是在这间屋子里凑齐了……”
徐师锡这一打岔,赵兴刚才的震惊恰好掩饰过去了,但见到李师师的出现,赵兴已经不是震惊了,他现在是完全懵了。
初见这位天下第一二奶,赵兴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采用什么方式迎接这位开创一种生活方式的“天下第一二奶”,在他的印象中,哪怕是“某县第一二奶”、“某市第一二奶”,都已经很可怕了,更何况这位“中华第一二奶”,似乎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似乎都不够隆重,不够“潜规则”。
然而,李师师的动作却替赵兴解了围,她盈盈下拜,表情虽然冷冷的,言词却非常恭敬:“师师见过太尉大人!”
赵兴讪笑着,镇定自若的抬起手来,做出一个虚浮的动作:“牡丹姑娘休得多礼。”
李师师是汴京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在襁褓时,她的母亲就死了,父亲用豆浆当奶喂养她,才活了下来。当时东京风俗,父母疼孩子,就将其舍身佛寺。王寅也让女儿舍身宝光寺。到佛寺舍身时,小女孩忽然啼哭起来,僧人抚摩其头顶,她立即止住了哭。她父亲暗忖:“这女孩还真是佛弟子。”
宋时俚俗呼佛弟子为“师”,于是其父便称她叫“师师”。师师四岁时,王寅是匠户,因为误了印染期限,被王安石等变法派逮捕入狱死在牢中。师师幼年丧母童年丧父,无所归依,隶籍娼户的李姥收养了她,就改姓了李,也入了勾栏娼籍,艺名叫做“白牡丹(据南宋刘学箕记述)”,故此,赵兴称其为“牡丹姑娘”。
李师师依旧是那种冷傲的形象,她福了一礼,表情淡淡的说:“太尉大人乃是当世名将,也是当今惜情恋义的真男儿,师师今日见到赵大人,奴为廖大家贺,奴为京城姐妹贺,恭祝太尉大人福禄绵绵,诗文盖绝当世。”
赵兴强笑着,他摆了摆手,从人奉上给李师师的见面礼,赵兴一边心里暗自嘀咕,嘴上还说:“福禄绵绵,这点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诗文盖绝当世,这可不是我个人努力就能做到的,它需要才华,似乎,本人虽然治理地方的手段高超,才华却尚欠缺一点。”
师师冰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这丝微笑转瞬即逝,那丝微笑令赵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他有点失神,只听李师师再拜,答:“太尉大人论诗词的数量,可算是苏门弟子中最少的,但论太尉大人治理地方的手段,我瞧,苏门弟子当中,未曾有比得上太尉大人一半的。
这且还罢了,仅太尉大人少数传世之作,也算得上样样真挺,不差于苏门其余几绝世。奴在当日也曾揣测,廖大家看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奇男子,上得马来能舞动刀枪,扫平一国,只用了别人十分之一的力气;下得马来,提笔作诗,也令京城万千诗人羞死。为一方牧守,数年之间,财赋冠绝天下,这样的男子,人皆以为当是铁血男儿,谁能想到他也柔情脉脉……
想到这里,奴不禁佩服廖大家的勇气,想当初廖大家的声誉如日中天,却能断然舍弃浮名,出奔京城……我等烟花女子迎来送往,不喜大富贵,难得有情郎。太尉大人善待廖大家,使廖大家活着的每一日都身在蜜糖里,奴这里为廖大家拜,为京城姐妹贺。”
所有的宋人笔记都记载着李师师是个冷美人,幼年惨痛的经历令她对人生感觉灰暗,也让他对那些冠冕堂皇的高官、富商心存冷淡。她不是从成为“天下第一二奶”后才开始冷傲的,传说宋徽宗追求她的时候,也曾吃了无数空心汤圆。
冷傲的李师师难得说这么多话,方才,京城十绝里其余的姐妹还在诧异,赵兴初见李师师的时候,这位百战名将为何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按说,论美丽,京城十绝个个都不逊于李师师,而李师师的美又与廖小小是不同类型,难说两人的高下,故此要说赵兴是因为被美丽所震撼,而显得失去了一贯的冷静,那也解释不过去。
现在,看到李师师也对赵兴显得格外热情,她们齐齐拍手,七嘴八舌的说:“师师姑娘,这可真是惺惺相惜,郎有情妾有意,不知今夜太尉大人可做得入幕之宾?”
赵兴面上笑的欢实,心里空落落的,李师师依旧是那副冰山美人的模样,她行了个礼,说:“奴的客人赵乙有请太尉大人,不知太尉大人是否肯赏脸?”
赵乙?!
赵兴将这个名字在心中转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这是小皇帝的化名。
宋代虽然是一个重商社会,但一个商人出面邀请朝廷重臣,身为太尉的赵兴完全可以拒绝……不过,谁让赵乙这个名字还有另一层含义。
李师师话一开口,姐妹们脸上都浮现出一种谴责的神情。京城十绝虽然地位尊崇,大多数人都会接受她们的邀请,与她们的客户减免,然而,一个商人的身份,竟敢大言不惭的邀请素有“惹不得”之称的赵老虎过去会面,他以为这头老虎是个猫吗?令她们没想到的是,赵兴竟然答应了,他站起身来,毫不迟疑的回答:“师师姑娘,请头前带路……董老板,请帮我招呼一下诸位姑娘。徐探花,伯时兄,正道贤侄,且稍作片刻,我马上回来。”
李师师领着赵兴走出包厢,走到半路,见到赵兴默默无语,反而是她打破了沉默,侧身低低的说:“太尉大人,奴常听京城评话,说得太尉大人英雄盖世,奴深切盼望太尉大人也能看顾一二……”
赵兴苦笑,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跟皇帝抢女子,这是件容易的事情嘛。周邦彦与皇帝抢女人的事情属于明清人的虚构,但宋代还记录了一个人,他确实跟皇帝抢过女人,这个人名叫贾奕,是李师师的初恋情人,也是当时的一名才子,结果这人被宋徽宗找茬子贬往了海南,死在海南贬谪所。
除此之外,还有数名跟皇帝抢女人的文人才子,他们个个都被皇帝教训了一遍,有两三人在李师师的保护下,倒没有受到太多的磨难,而李师师保护不利的几个人,却都被皇帝整死。料想起来,所谓李师师保护不利,也是李师师对他们的感情并不深厚。
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感情上,这是赵兴绝不肯做的,所以他表面敷衍,显得很冷淡,师师走了几步,又停下脚,侧身向赵兴行了个福礼,问:“太尉大人,师师能感觉到太尉大人的冷淡,唯不知道奴在哪里得罪了太尉大人?”
赵兴淡然的一笑,口不应心的问:“有吗?”
李师师娇软的回答:“当然,太尉大人对姐妹们言笑无忌,唯独对师师恭敬有礼,但这种恭敬里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味道,师师自忖对太尉大人非常仰慕,却不知道太尉大人为何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赵兴指了指前方,答非所问:“师师姑娘,你的包厢到了。”
李师师又做了个福礼,匆匆说:“奴平身最羡慕廖大家,青春年少时,一呼百诺,却能急流勇退,为自己谋一个好出路,廖大家虽然早夭,但她跟姐妹的信中常说,在赵太尉身边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安享喜乐,仿佛生活在蜜罐里。
太尉大人,奴家居于……,还望太尉大人闲暇时多来走动一下。”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小皇帝的包厢,李师师话说得非常含糊,赵兴的注意力不在于此,没听到她说的地名,他抢先上前走了几步,当先进入餐厅,冲小皇帝拱手:“赵大官人,别来无恙。”
冒名大商人赵乙的小皇帝显然也不打算在李师师面前透露身份,他满意的冲赵兴点点头,指点着旁边的座位说:“太尉,请安坐。”
赵兴扫了一眼这座包厢,包厢里两名太监仍依然穿着宗室王府侍卫的衣服,看情形,他们似乎是赵佶在端王府的伴当。除此之外,高俅身着五品官服,侧立在小皇帝身边,见到赵兴来,直冲赵兴眨眼。
赵兴先冲高俅一拱手,口称:“高大人,你多会回来的?我来京城的时候,听说你已经去了真定。”
高俅笑着摆摆手,叉手不离方寸,恭敬的回答:“赵大人,惶恐了。高俅乃一任小吏,当不起‘大人’的称呼。”
高俅是一个知道进退的人,按宋人笔记与苏轼家谱记载,高俅后来即使担当了太尉,面对苏轼的儿子苏过,依然显得非常恭敬,坚决不肯让苏过称呼自己为“兄”,在苏过面前还自居下属。
也许,真是高俅这种本分,因而深受宋徽宗的喜欢,并对高俅委以重任。
此际,高俅面对赵兴,依然保持着过去属吏那种态度,不肯让赵兴称呼为“大人”。不过,由于赵兴过去与高俅相处密切,他不见外的问:“炎师,你浑家怎么样了,可曾诞下一子半女?”
老婆不能生育,是高俅的一块心病。也唯有在宋代,高官之妻不能生育还是个问题,要搁以后,高俅这样的皇帝亲信,已经开始用MBA知识管理二奶群了。然而,宋代的官员不止高俅有这个烦恼,李格非也有这个烦恼,好在他女儿李清照聪慧,让他免除了没有儿子的烦恼。
高俅叹了口气,解释:“我已经从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家妻还是生育年龄,但愿今后能添个一儿半女。”
高俅说完这句话,感觉似乎冷落了小皇帝,连忙又把话题转回来:“赵大人,你来京城奏对,不知下一步是打算进入朝堂,还是转任他处?”
高俅这是代小皇帝发出的询问,没等赵兴回答,李师师一拍手,插嘴说:“当然是留在京城里……赵太尉上马能当将军,下马能书诗篇,治国之才,在广南任上表露无疑,此种宰辅之才,现在朝堂上哪位大人及得上一新半点。”
据宋人的记载,宋徽宗与李师师这场恋爱,坚持了十九年才有成果,十九年后(宣和元年),谏官曹辅终于忍无可忍,将皇帝与李师师的私情写在奏章上劝谏,这才将李师师与宋徽宗的恋爱正式记述在历史上,而此前,朝廷大臣仿佛失忆了一样,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李师师说这话的时候,小皇帝脸上划过一丝嫉妒的表情,赵兴观察的细,察觉了这丝嫉妒的神情。
这是青春少年在恋爱中的嫉妒,他是没有理性的,也是听不进道理的。
按说,赵兴见到小皇帝的时候,应该顺嘴劝解一句,比如说劝解小皇帝,在这个刚刚登基不久的敏感时刻里,小皇帝不应该随意出宫野游,昨天皇宫里还发生了一场兵变,第二天小皇帝就出宫玩耍,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然而,赵兴不想扮演一个老古板,以父执的身份训斥小皇帝,令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产生心理抵触。小皇帝出宫玩耍,关赵兴何事,故此他一句话也没说。现在,见到小皇帝脸上的神情,赵兴不客气的冲李师师摆了摆手,询问:“师师姑娘,你有什么拿手的,给我们来一曲,我与赵大官人聊几句。”
李师师乖巧的招呼乐师,怀抱着琵琶弹唱起来,赵佶脸上嫉妒的神情更加浓了,他凑近赵兴,不满的抱怨:“太尉,师师姑娘对人从不加辞色,寡言少语的,我花了多少水磨工夫,才得以亲近,但今日见到太尉,师师姑娘却频频开口。”
赵兴笑了,在琵琶的乐声中,他凑近赵佶耳边,低声说:“官家,你知不知道唐时一则有关武则天的轶闻——传说,唐太宗李世民得到突厥人献上的一匹烈马,人都不能驯服,此时,身为才人的武则天要求驯服这匹烈马。唐太宗问如何驯服,武则天回答:‘我先用皮鞭,如果皮鞭不能让她安静,我就用铁锤,用铁锤猛猛敲它的脑袋,看它还敢不敢不听话。”
小皇帝纳闷:“马,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
赵兴笑了,笑的很奸诈:“女人就是烈马,远之则不驯,近之则不亵,驯服女人,就如同驯服一匹烈马……”
第三百零九章 最好的称霸时机
赵佶打断赵兴的话,质问:“太尉,马是用来骑的,用皮鞭驯服,倒有可能,可干嘛用铁锤呢?这一锤向马脑袋砸过去,那马还能骑吗?马死了,倒是驯服,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小皇帝不傻,赵兴记得现代曾津津有味的宣传武则天驯马的诗集,却唯独不解释死去的马与“驯服”有什么关系。
赵兴嘿嘿笑着:“这则故事不是要求人都用铁锤手段驯服烈马,而是告诫人们当舍则舍,要有决断。”
小皇帝沉默片刻,不满的回答:“朕就是舍不得!”
赵兴点头:“既然舍不得,那就宠着她,好酒好菜,锦衣玉食消磨她的意志,也算是一种手腕。”
这个提议很合小皇帝的胃口,他满意的点点头,旋即又诧异的反问:“我看太尉大人却没有娇宠的意味,呼来唤去的,可师师姑娘竟然也肯……怎么我赔了多少小心,才让师师姑娘冷言冷语,太尉大人却能获得师师姑娘亲眼。”
赵兴正起了身子,意味深长的回答:“这是因为我没有了得失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抱着这种态度,我无欲无求,心无私处天地宽,便是这个意思。”
赵佶脸色缓和下来,他点点头:“朕这几日忙着政务,倒没有召见太尉,也没对太尉今后的去向做个处置,但太尉却悠然悠游,原来是没有得失之心。”
此际,李师师的琵琶声已经到了尾声,乐声减弱了,盖不住谈话声,高俅赶忙插话掩饰:“当然,论财富之丰,大宋谁能比得上赵离人。太尉大人即使不做官了,挣的钱财也够一辈子花销,所以太尉大人心底无私天地宽。”
李师师在谈琵琶的时候,耳朵是竖的很高的,然而,大宋的餐馆实在喧闹,她又坐在餐厅的表演台上,赵兴与小皇帝压低了嗓门,附耳轻谈,李师师十分努力的,也只听到支离片段的几个含糊词。这时她十指一划,在琵琶上划出一个尾音,而后放下了琵琶,插嘴说:“高大人说的有理,我听说京城里和盛轩是赵家开的,丰隆行银柜也是赵大人开的,此外,还有珠宝行,赵大人七家的产业占了京城八成生意,可赵大人好小气,今日送来的见面礼,竟与赵乙大官人送来的一模一样,好没道理。”
李师师这话让小皇帝心花怒放,他拍着手煽风点火:“就是就是,太尉大人二品高官,怎能与我这商人等同,再补上一份礼物,快快,给师师姑娘补上一份礼物。”
赵兴暗自翻了个白眼,你赵佶是商人,经营的是天下;你只给李师师一人送礼,我却要送出十分,这能类比嘛。
稍停,赵兴又暗自赞叹,李师师不愧是京城行首,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定是她刚才发现了小皇帝脸上的不满,所以才变相的恭维小皇帝的见面礼丰厚。
赵兴不知道,李师师这位冰山美人是很少帮别人圆场的,在她看来,别人难堪不难堪,关她屁事。也正是李师师这份冷傲,才在小皇帝面前留下深刻印象。若此时李师师的姐妹们在这里,看到李师师肯替别人遮掩,估计眼睛珠子都掉了一地了。
小皇帝光得意去了,没有听出李师师的手段,高俅察觉了,他责备的盯了赵兴一眼,轻轻摇头,赵兴将高俅的暗示看在眼中,做出一副勉强的模样,说:“不好吧,京城十绝,关苗苗、湛琴琴与我是旧相识,她们的礼物还没有特殊,恐怕下官不能满足师师姑娘。”
李师师做出一副驳怒的模样,嗔怪的瞪了赵兴一眼,十指一划琴弦,弹起了苏轼的那首《大江东去》。
小皇帝打着拍子,随着李师师低声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唱到“千里共婵娟”这句词,小皇帝停住了歌唱,慨叹:“我就不明白,如此佳句,怎能毁尽呢?他们毁尽的住吗?”
赵兴点点头:“艺术的魅力,就像种子,落在湿润的土壤上就要发芽,即使上面压上巨石,它依然能够冒出头来,迎着阳光微笑。这时候,作为一块巨石是难堪的,章惇不应该把自己摆在巨石的位置上,以他为前车之鉴,我们后人应该知道,永远不要去当压制言论的巨石,是种子,就应该让它开花,由百姓来评价它是鲜花还是毒草。”
顿了顿,赵兴继续说:“章惇压制言论,做了一个历史的丑角,我们不能学章惇,所以章惇现在虽然被证明是错的,我们也不应该压制他曾经的言论,相反,我们应该以君子风度,留存他的奏章,让天下百姓看看——清者自清,浊者自明。”
赵佶斜着眼睛,问了一句:“太尉的意思是,朝堂之中要保存部分新党?”
赵兴轻轻点头。赵佶马上又问:“那么,太尉如何自处,是打算在朝堂上居于中枢,还是坐镇地方?”
赵兴一指南方,神色激昂的回答:“广南,我要回广南,我大宋在南海的局势不是一般好,整个南海都向我大宋敞开了胸怀,这是千年未曾有过的机遇,甚至可以说,自我华夏有史以来,三千年未曾有过这么好的机遇,前人已经用我们的文明征服了南海,而我这几年着手扩大大宋的影响——果子已经熟了,就等采摘。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以后,或许我们会在其后的一千年中,只剩下懊悔的机会。
这个工作应该由我来做,我已经布置好了,我将为大宋采摘这枚熟透的果实,让我华夏能够享受整个南洋的赐予,让我大宋因此变的更加富裕强盛——这是神灵赋予我的使命,我当之无愧!”
赵兴的话让李师师两眼发亮,以此同时,赵佶的眼睛里也全是欣喜,稍停,赵佶急切的说:“太尉,你今天没有上朝,有麻逸土人献上地图与户籍册,请求内附,大臣们争执不下,若太尉在朝,该怎么处置?”
赵兴拍手:“我觉得,大臣们流放的地方也该改一改了,麻逸不远不近,正好……当然,我不是说因为麻逸那里是穷山恶水,打算把它当作流放的地方,才心生垂涎。赵大官人不知道,麻逸可是一个富的流油的地方……”
赵兴简略的介绍了一下麻逸的物产,在他的描述下,麻逸简直是田地里自己往外冒金子的沃土,物产之丰富,简直令人发指。
谈完物产,赵兴接着又谈麻逸的文化,在他嘴中,麻逸人基本上是一些采集野果当作食物的土人,他们不要说拥有文字了,连衣服都不会纺织,只知道采集一些树叶裹在身上,大宋的丝绸与瓷器,在他们面前简直诱惑力无法阻挡,赵兴甚至杜撰出一名宋商,仅用几尺蜀锦,跟麻逸土人换了汴梁城大小的一座岛,那些土人为了能够继续获得免费的衣服,还哭着喊着要求那宋商留下做他们的国王,以便给他们带去先进文化。
赵兴的话风趣而幽默,李师师被他逗的咯咯直笑。心爱的美人高兴了,赵佶巴不得赵兴多说几句,让美人笑的更长久。
“应该收下”,赵兴总结说:“麻逸可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土人对我大宋心生仰慕,而治理那片地方,却又不需要费多大事,只需要会搜刮就行——搜刮南洋岛上的财富,以令我大宋富裕强盛,乃是我大宋官员理所当然的责任。这活别人去干,或许会害羞,贪官去,不多不少,恰恰合适。
我认为朝廷可以暗地里透露一些麻逸当地的情景,而后将那些贪腐的官员流配到麻逸,规定他们每年为我大宋上交多少财赋,多余的就归自己——贪官心贪,就让他们去贪污别人去,大多数贪官都算是有本事的人,心眼活泛,手段高明,给他们划定一个目标,告诉他们在海外待够多少年,准许他们免罪回国,这样,贪官不得不下大力气治理当地,这就叫‘经营城市’。
让贪官经营我们自己的城市,还担心这些人性子过贪,以至于激起民变,而让他们去经营海外,却不用担心这些人手段过于酷烈,反正那些都是海外小岛,岛上土民闹事能闹到哪里去,用我的战船一封锁,保管他们连衣服都没得穿,过不了一年,便会哭着喊着投降。故此,我认为这次朝贡,我们应该诱骗那些海外藩王敬献土地。
据我所知,海外有上万个岛屿,每个岛流放百十名贪官不成问题,咱要让那些贪官发挥余热,让他们带着从海外贪污的钱回大宋上税,这才是正理。”
让贪官发挥余热,赵兴说的幽默,赵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而赵兴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一副宋代鲁宾逊的标版,他怀着恶意想象着那些贪官待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小岛上,连聊天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日坐在海滩上,苦盼大宋战船的到来——还有什么样的惩罚比这更令人开心。
赵佶被赵兴诱惑了,他不知道赵兴的言语中省略了大部分事实,而省略的事实不是事实。在他脑海中是另一番景象,他想象着那些贪官们在海岛上尽展所长,为他不停的搜刮海外奇珍与金银财宝,一时之间,小皇帝都流口水了。
“这是开疆拓土”,赵兴进一步诱惑说:“海外领地虽然陆路与我大宋不通,但我们是皇宋,西洋人说我们的商船桅杆连着桅杆,能够一路排到耶路撒冷,船就是桥梁,有了这数不尽的商船,海外虽然遥远,但我们大宋人扯起帆就能过去。
我记得,连续数年广州铜钱与财赋都是通过海陆运抵京城的,它的花费比陆路要小,动用的人员也少,速度还快。这说明动用海船运送海岛上的赋税与补给是完全可行的,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商船把大海中的岛屿勾连起来,使它们成为我们的海外新领。”
说到这新领土,赵佶不禁兴致勃勃的插嘴:“我记得,太尉大人收回象林郡后,我大宋的铜钱铸造量增加了四成,太尉大人说麻逸岛上的铜钱储藏量远比大理还高,就为这,也值得拿下那个荒岛……”
赵兴插嘴补充:“不止,麻逸岛上的铜钱蕴藏量远不止类比大理,有人估算了一下,它的总量相当于大理与现在大宋全部铜蕴藏量的总和,但我估计,这个预测还是保守的,它应该是我全大宋铜蕴藏量的十倍有余——包含象林路。”
赵佶目光闪亮,赵兴继续加码:“我皇宋万国来朝,由海外藩王献土请求归属,这是仁政,是我大宋教化之功,也是盛世的标志。光是铜储量十倍于大宋,子孙万代念叨起来,这都是官家的功劳,是官家留给子孙后代的一笔大财富。相比这座金山,尧舜禹算什么,三代之治算什么?这可是一笔都千年花不光的财富,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永远铭刻,世世感恩。”
李师师耐不住了,她急切的插嘴:“太尉大人得胜回京,说起来,万国来朝离不开太尉大人的手段,压服辽国、西夏也是太尉大人的功劳,怎么太尉大人回京之后,却投闲至赋,每日待在家里弄花养草,这等大事,朝中还需听听太尉大人的声音,太尉怎么不去说?”
赵佶表情尴尬。赵兴嘿嘿一笑,打着圆场:“师师姑娘不知道,朝廷体制如此,昔日曹彬征南,朝廷准备了一个多月,才诏曹彬入殿奏对。向令如此,领兵官员回京后,朝廷要先安抚军队,等士卒都安定之后,出征将领也休息够了,私事已经安排妥当,朝廷大臣才能抽空招呼将领入朝,进行奏对。
国家大事,重大事件每日不下万起,朝廷大臣们样样都要处理到,不可能围着一个人转。等他们把手头工作都处理完了,这才能轮到出征将领。所以,这几天是我的假期,说起来是我占朝廷便宜,干拿朝廷俸禄,每日啥心都不用操,喝茶饮酒就行了。”
李师师捂嘴娇娇的笑了,赵佶用力点头,赞同赵兴的话,他拍着桌子说:“我恰好也认识几个朝廷大臣,找机会我跟他们说,让他们一定相帮,拿下那些海外领地——此诚为万世未有之大机遇,不可错过。”
赵兴扭脸看着高俅,高俅冲他微微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揭穿赵佶的身份。其实,赵兴看高俅的意思,是发现小皇帝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他在心中彻底认同了赵乙的身份,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大商人,所以他完全在用赵乙的口吻说话,听不出有半点破绽。
稍停,赵佶小心的又问:“太尉,听说宫中发生了变故,有大臣说朱雀军手中的火枪过于危险,一旦兵变就不可收拾,故此,有人提意收缴朱雀军手中的火器,藏之于库,等有事再发放。”
赵兴一翻眼,不答反问:“曹煜曹大人曾给我看了一种火器,名叫‘雷火鞭’,这种火器虽然威力弱于火枪,但也是杀人凶器,不知朝廷以前是否也收缴了雷火鞭?
我还记得密州梨花枪军也有一支队伍在禁军,这梨花枪也比雷火鞭威力大得多,不知朝廷可曾收缴过梨花枪?
雷火鞭、梨花枪都不收缴,为什么要收缴火枪,枢密院那活白痴,他们难道不知道,火枪比梨花枪、雷火鞭还要娇贵,枪膛每天都要擦拭保养,他们把枪收藏到库里,不如拿榔头直接砸烂枪管,还来的更干脆。”
赵佶嗯的一声,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向长辈解释:“说起来,火枪可比梨花枪厉害多了,一般的弓箭都比雷火鞭强,稍稍逊于梨花枪,但火枪射距不下于弓箭,威力却远远大于箭杆。禁军的弓箭是收缴的,祖宗法度也要禁止人持有弓弩,弩且如此,怎么就收不得火枪?”
稍停,赵佶担心的看了一眼赵兴,马上又补充:“火枪要天天保养,若收之于武库,朝廷没那么大的精力,也没那么多闲钱日日养护,但火枪确实威力巨大,放在士兵手中,偶尔哪个士兵抬起枪来,不免有人会伤亡。太尉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能两全其美?”
赵兴淡淡一笑:“这有何难,火枪没有了火药,也就是一根烧火棍,朝廷只要控制火药的发放量,每天只给士兵的训练量,等到战事一起,再大量发放,如此,没有了专门配置的火药,这火枪连弓箭都不如。”
赵佶用力点点头,带着小孩子那种崇拜的神情,夸奖说:“从幼年起,我就知道,无论给太尉出什么样的难题,太尉总能解决,而且解决的手段简单有效,让人一听就明白……还有一个问题,朝廷大臣还在议论新法与旧法的问题,我也以为变法过于残害百姓,可当今的形势,不变法能行吗?”
赵佶这句问话,已经涉及到国家大事,这样的话不应该由一名大商人提出,赵兴快速的瞥了一眼李师师,发现李师师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心里知道,李师师其实早有猜测,只是在装糊涂。
想来也是,李师师是当今京城最红的歌星,按现代的说法,她是天皇巨星级别的歌后,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名大商人所能笼络的。见惯了高官显贵的李师师,猜到赵佶身份不凡,但赵佶却要享受那份平民爱情,所以李师师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无视了赵乙流露出来的破绽。
赵兴暗地里叹了一口气:章惇说的不错,小皇帝确实轻浮,国家大事怎能在勾栏瓦舍里商量。如果外面的大臣知道赵兴陪着小皇帝逛妓院,还趁机灌输自己的主张,估计后人也会把赵兴当作高俅一样的佞臣。
“放眼当今天下,实话实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辽国服软了,西夏求和了,我大宋外无压力,而内部党争开始平息,灾荒已经度过,海外贸易越来越昌盛,这真是千年未有的机遇。然而,我大宋确实也有许多弊病,若不图改变,估计会为后人埋下隐患。
我们确实需要变,但该怎么变,却需要仔细斟酌。”
赵佶打断赵兴的话,插嘴:“太尉在广南冬至日的讲话我也看了,太尉说:禽兽的学习是一代传一代,永不图变革,永不图创新,所以他们是禽兽。而人类在不断创造,不断革新,所以才成为万物之灵。太尉大人说这是最好的时代,幸奈列祖列宗,先祖先皇辛苦经营,才能有今日。然而,我们后人若不做出一点创新,岂不愧对‘万物之灵’这个称号了吗。”
赵兴是何等身份,大宋第一悍将,人称惹不得。虽然他现在闲着,但也是大宋副枢密使,二品高官。赵乙虽然用民间的称呼,以太尉呼唤赵兴,但他的态度却没有一个大商人该有的恭敬,反而更像是后辈咨询师长。虽然他的称呼没有问题,言语中也很少露出破绽来,但态度很成问题。赵兴提心吊胆的看了一眼李师师,却发现李师师冲他调皮的眨了眨眼,展示了一个微笑。
这下子,赵兴放心了,他原来怕自己言词中露出破绽,令李师师事后追问赵佶,现在看来,这女孩早已心有灵犀。去了那层担忧,赵兴的答话也利索起来:“赵大官人,王荆公当日的上书——《百年无事札子》确实有些道理。
论才学,王荆公却有真材实料,这一点,司马君实公,家师坡公都明白,也甚为赞许。王荆公在札子中说,大宋冗兵冗员已到了非裁减的地步。但他这是故意的错误,为什么他故意犯错——其实王荆公出生于官绅阶层,他所说的不可能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本质:官绅。
官绅不纳粮,不纳税,随着我大宋立国已久,官绅阶层越来越庞大,他们享受朝廷给予的特殊待遇,却不向朝廷纳税,结果负担都积在了小民身上,官绅越来越多,读书人只要勤奋读书,也能考中一个贡士、进士,从而成为一个官绅,就可以不纳税。于是小民负担越来越沉重。官员阶层越来越庞大,朝廷支出越来越多,税源却逐渐萎缩。”
赵兴沉下心来,耐心向小皇帝分析王荆公的变法主张,指望能打消小皇帝的冲动,他不知道,这一刻,勾栏瓦舍的这间包厢里,迸发出大宋最强烈的思想之光。李师师双目眨动,神情专注,小皇帝也被赵兴的话吸引。
赵兴说的这番话跨越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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