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我不跟你们玩了!
作者:赤虎|发布时间:2024-06-29 00:21:05|字数:62811
赵兴从地上站起来,掰着指头说:“第一要修路,道路是国家锁链,道路修在哪,哪片地方就会融入这个国家,永远不会离心。这两年我们被西夏人逼得喘不过气来,如今能够抽出手来,第一要务是修路。将通往最前沿的堡垒全部修上宽敞的石板大道,这样,我们的步兵、我们的补给可以随时增援上去。西夏人再想攻打也就难了。
第二要种树,这场战争拼到最后拼的就是苹果树的数量。养活一个人需要二十年,训练一个士兵至少需要三年,制作三百支箭,一个小作坊、一台车床只需要一天,只要我们广栽苹果树,哪怕我们用六百支箭射四一个西夏人,也是用两天时间换他二十年的成长期,这买卖太值了。
第三:悬赏不能停、宗族扩张不能停。我们的优势在于我们的经济、在于我们的文化,这场战争最终要取决于我们的文化与经济,要让我们的长项加入战争,要从心理上压倒西夏人,让他屈服于我们的文明,所以,凡是张扬我们的文化的事情,一定要大张旗鼓,要有官府大力支持——要一手拿刀,一手拿书本……”
赵兴说到一半又突然摇摇头,嘎然而止,因为他说的都属于安抚使的职权,章楶这个经略使插不上手。
停顿了一下,赵兴突然想开了,他一摆手:“蔡元长离开扬州的时候,说是一个钱也不留给后人,我笑他待人太狠,如今我也学学他,而且要比他更狠。万俟兄,我们把该布置下去的统统布置下去,该花的钱提前发给百姓,最好把明年的活全安排了,让吕惠卿贪无可贪。”
万俟咏只犹豫了片刻,马上爽快的答应:“下官这就去安排!”
按规矩,赵兴这位主官去任后,万俟咏可以选择留下来继续辅佐新官,因为他现在已是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然而他这一答应,意味着此后他铁心打算与赵兴福祸与共。
万俟咏还犹豫了一会儿,帅范压根不用思索,他马上表态:“要说发府库的钱,最大的开销还是购置青唐甲。几次大战已经证实了,锁子甲能够防御切割伤,但对重击与剑刺却效果不好。如今各处冲压机坊已经建好了,一处小作坊一日可以生产三十副青唐甲。这铠甲外售已经跌到了一百贯,不如我们免了各作坊的债务,用这些债务抵偿,以半价购买足数的青唐甲装备各军。”
赵兴一击掌:“对,我不能让环庆路百姓留下一屁股债务迎接新官,这主意好,要用各种理由免去各作坊的债务——我们可以在农具作坊订购马拉犁、马拉农具,如此一来,战马的价格还能居高不下,至于兵器军械作坊……立即召集各县以及环庆二十八寨。”
章楶稍稍犹豫了一下,马上决定加入赵兴的同盟战线,他插嘴说:“定边军编制七千人,我打算开春把它补齐,现在缺四千副甲,离人算上我一份。”
赵兴慷慨,花的又不是他的钱,他眼睛也不眨的回答:“都算上,只要提出申请都算上。花的又不是我的钱,谁要给谁!”
赵兴所发明的“青唐甲”其实就是后来的西班牙步兵胸甲,因为实践证明了,步兵甲正面受到打击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七十,侧面的防护是不值得提倡的,因为那种防护大多数是在逃跑中才需要的。而步兵甲的两臂最好不需要甲片,因为那会影响士兵挥胳膊战斗。与此同时,步兵甲的裙摆也尽量要短小,因为那会妨碍步兵的机动能力。
《武经总要》记载的宋人步人甲总重量三十九公斤,光两臂就有八公斤,还有一个硕大的裙摆。而西夏人利用缴获的步人甲,砍去长大的裙摆组建铁鹞子,无意中倒让步人甲减少一个弊端,发挥了它的强大保护力,还增加了机动性……
以上这些关于步兵甲的争论赵兴不清楚,但他认为能够千古流传保存到现代的东西,一定经过千锤百炼,且被证明是符合科学的。所以,本着节约成本的原则,他采用了最节省设计,制作了一个他曾见过的简易板式胸甲模型,让冲压机一次冲压成形,没想到这种板甲经过实战检验,效果最好。
板甲的兴起迅速淘汰了链子甲,如今这种又昂贵又沉重的链子甲大多数供应附近州县,环庆百姓制作这种甲的时候揉进了宋人那种唯美风格,许多金丝甲镶嵌有各种图案,仿佛编织“云锦”一样发展出各种流派,而简单粗陋的板甲却是士兵的最爱。
赵兴这一慷慨,章楶连忙笑着告辞,他要赶紧回去统计铠甲数目,以便掏空赵兴的储存,一边走他一边念叨:“环庆士兵有福了,新式青唐甲,要威风有威风,要防护有防护……”
曲终人散,赵兴独自在花园踱着步,神情悲哀地嘟囔:“这如花美景,这繁盛人间,这辉煌大宋,他们怎么忍心……”
没有人听到赵兴的哀叹,花园里空旷无人。
数日后,他们的都头、提辖兴高采烈的凭着州府的条子从附近作坊领取了足够的板甲,到了年底,大街上板甲与锁子甲成为一种流行服装,每个人都穿上各种各样的盔甲满大街炫耀,搞的人以为整个环庆成了一座军事要塞。
环庆百姓也有福了,赵兴的大肆采购让他们债务全消,有的人甚至成了官府的债主,手里拿着一大把由赵兴与章楶联合签署的欠条,就等着政府兑现。这一年朝廷发下来的财政补贴与封桩钱,还是枢密院、户部的纸上数目时,这笔钱已经让赵兴花的干净。
除了大批量购置军械外,赵兴还购置了大量新式农具免费发放给环庆百姓。就连作为奢侈品的玻璃坊也在这场年终盛宴中没有孤独向隅,赵兴拨下一笔款项给各县各州,容许他们采购玻璃重新装修县衙,许多县衙拆掉了厚重的大墙,在墙上掏了个大洞,装上厚厚的双层玻璃,让官衙大堂显得明亮而威严。这让接到命令进入环庆的吕惠卿一路走来,不禁为环庆的富足而啧啧惊叹。
“环庆何其富也,我听说与西夏人连年交火,环庆百姓困苦不堪,连饭食都需要朝廷周济,怎么一路走来,不仅见到所有的官衙都镶嵌着落地大玻璃窗,连环庆百姓都身穿着青唐甲锁子甲……我不是听说陕西一路,唯上户才能配的起弩弓吗,怎么街头上连小孩玩耍都拿的精巧的弩弓。”
护送吕惠卿的是鄜延路斥候头目吴庆与环庆路准备马琮,吴庆官职卑微插不上话,马琮知道内幕,从心里看不上吕惠卿来摘桃子的行为,他敷衍了事回答说:“此幸赖赵安抚之功,赵安抚来环庆两年,环庆百姓勇于争斗,作战奋勇向前,以怯懦为耻……”
马琮说到这,看着吕惠卿,眼睛里全是笑意:“不过,赵安抚也说了,打仗就是烧钱,眼前这一切全是钱堆出来的,听说赵安抚已经把今年的钱花光了,就为了让环庆百姓做好准备迎接夏人秋天的‘打草谷’。”
吕惠卿觉得嘴里发苦,他连咽几口吐沫,勉强说:“赵离人在密州任上曾与我有一念之缘,我在密州还多亏了赵安抚的照顾……我俩原来相谈甚欢,这次重建,还要好好挽留赵离人几天。”
吕惠卿是个有缝就钻的苍蝇,听到马琮话里对赵兴这位离任官员依旧充满崇敬,他赶紧表示跟赵兴关系很熟,以此来扯大旗当虎皮。停了片刻,吕惠卿盯着马琮胸前的铠甲,继续套近乎:“马准备,我看别人的铠甲面上光洁如新,怎么你穿一身打了如此多补丁的铠甲,本官到了环庆,一定说一说离人小弟,怎么如此亏待将士!”
吕惠卿这话说到一半已经知道不妥,因为环庆路士兵听了这话,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吴庆听到这话,不引人注意的提了提马缰,落后几步,深恐与吕惠卿站在一起丢人现眼。但马琮不能走,他摸着身上的那些铠甲补丁,挺了挺胸膛说:“大人,这上面每个补丁都是经过认证的,是经略大人与安抚大人共同认可的。
安抚大人说:勇士最佳的褒扬就是铠甲上的补丁,这叫勋章。说明在下在沙场上永远面对着敌人,力战不休,铠甲残破,幸而生存。吕大人,你不知道,在下铠甲上补的这些洞各个有来历,这是没烟峡勋章,是表彰我参加没烟峡战斗,取得大胜的……”
马琮摸着勋章一个个解释:“这是勇敢勋章,是在下铠甲上破第三个洞的时候获得的勋章,这是破城勋章,在下在割踏寨首先登城,这是在城墙上与人搏杀产生的破口……”
马琮骄傲的一个个数完铠甲上的补丁,接着又挺挺胸膛,继续说:“吕大人,在我环庆,铠甲上光洁如新,那就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这个词是安抚大人说的。
如今许多人铠甲上一个洞也没有,他们还要自己打个洞,叫铁匠补个补丁。后来安抚大人下令,铠甲上所有的补丁都需要经略使认定,被认定的补丁称之为勋章,官府还另外发一份铁片,可以让人在不穿铠甲的时候别在衣服上,‘以使尽人皆知其勇’——这话也是安抚大人说的。”
吕惠卿的嘴里更苦涩了,他低下头,苦闷的哀叹:军心民心尽在其手,苦也!
吕惠卿进入庆州的时候,庆州城外接官亭上没有人迎接,场面显得有点冷清,吕惠卿心中暗恼。等进入庆州城时,他一眼发现赵兴的存在。
赵兴在密州任上的时候,吕惠卿曾经远远的无数次打量赵兴的背影,这个背影他格外熟,所以赵兴虽然没回头,他已经认出来了,立刻勒住马,等待赵兴上前打招呼。
然而那个背影一直没回头,他没有穿官袍,正背着手向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巡视着街头,那个背影显得极其孤独,但依然充满了虎死不倒威的骄傲。
马琮也认出了那个背影属于赵兴,他从马上跳下来,摘下了头盔,以手击胸,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所有护送吕惠卿的人也跳下马来,摘下头盔冲那个背影击胸行礼。
那个背影没有回头,他左边是身穿白袍的安思达,右边是高大的泰森,他走的很慢,路边的店铺不时有人跑出来,跪在赵兴面前含泪献上一份食物,而后咚咚扣上几个响头。赵兴也不接这些食物,送的人倒也不在意,他们将食物放在街边,站起身来叉手恭送赵兴。
吕惠卿心眼多,他知道自己此时上前,万一触了众怒会导致局面失控,他也学着士兵那样跳下马来,站立在道边恭送赵兴,等赵兴走到街角,他扔下马缰,背着手跟在赵兴身后,慢慢的踱步。
赵兴走的方向是经略安抚司,大厅里章楶范纯粹都在,他们一起冲赵兴拱手,默默不语,赵兴也拱拱手,端坐在椅子上沉默着。
不一会儿,吕惠卿走入大厅,他先冲章楶拱手,而后向范纯粹行礼。这两人在吕惠卿身为执政的时候都是下属,所以吕惠卿没有客气,行的是平礼。等他行完礼转向赵兴,赵兴一拱手,万俟咏抱着一叠账簿走上前来,账簿上并排放着三颗官印。赵兴拱手回答:“罪官赵兴今日交接,请吕大人验印。”
吕惠卿嘿嘿一笑:“怎么是罪官呢,赵大人平级调动,即将转任楚州知州,官家并没有怪罪赵大人的意思,大人在这里自称罪官,惶恐了。”
四品的路一级官员调人五品知州,这还不是贬谪,吕惠卿在这里明显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赵兴无心跟他纠缠,他嘴一努,万俟咏将账簿与官印放下,与帅范同时拱手:“下关等随赵大人而来,当随赵大人而去,这两个官印烦请吕大人同时收着,府库账册均在于此,请大人点收。”
堂上坐的章楶暗暗摇头,范纯粹怒行于面。吕惠卿苦笑一下,以手抚额说:“赵大人,此事出自朝廷旨意,吕某无能为力……赵大人先不忙交接,朝廷还有宣慰使需要问大人几句。”
宋代传递圣旨的官员被称为宣慰使,这个官职多数是由御史或者翰林充任。吕惠卿说完,门口走进来几个人,这几个人原先跟随在吕惠卿身边扮作从人身份,显得毫不起眼,现在其中一人迈步上前,先冲范纯粹拱手,口称“老师”,而后转向赵兴,端立而言:“翰林学士林希奉诏宣慰:诏:环庆路缘边招讨安抚使赵离人赵卿,西夏国使自河东路入贡,声言西夏国使去年曾从环庆两次入贡,目前皆不见踪影。上问:可有此事,西夏国使今安在?”
什么是找茬,这就是找茬。
赵兴在环庆路立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把他的官职抹下来,估计这种事连西夏人都不好意思。所以朝廷大臣必须找个理由。什么理由——西夏国使两次失踪在环庆路,赵兴其责难逃,敢无声无息扣押国使,这是对皇帝的不恭,所以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处置赵兴。
赵兴听了,先是惊诧的反问:“西夏国使失踪,他们进入我境可曾向我投递官碟?要是投递过,边境一查就知道,定会查出来的……对了,西夏国使入贡,带的什么贡品来的,若有人扣押国使的话,那些贡物总得找渠道销赃,很好查的。”
赵兴这一问,吕惠卿神色尴尬。范纯粹脸上全是笑意,他插嘴解释:“赵大人,西夏人入贡向来是扎着十个指头来的,他们的贡物就是贺词,这些贺词还每常文理不通。不过他们走的时候倒是大车小车拉着,百十个车都装不下,如果他们还没去过京城的话,也就是几名空着手的旅人而已,销赃路线无法追查。”
赵兴嘿嘿一笑,他对林希的质问不作正面回答,反手从怀里掏出一封表章,硬塞入林希怀中,口称:“臣有罪,罪莫大焉,臣恳请罢官回乡,这是在下的辞官表章,请转送官家。”
说罢,赵兴一摆手,指着那三颗官印与一堆账册,笑着说:“本路的账册全在这,司库全部留任了,本官——‘本草民’账目来往向来不避他人,吕大人慢慢清点,本草民家眷已经先走数日,此刻在下心急如火,就不陪各位玩了,告辞。”
吕惠卿还想挽回,他上前一步,拱手说:“听说廖大家随离人在庆州任上,本官深受廖大家照顾,还望能送行一番。”
吕惠卿这是表明所有的一切都是朝廷的决定,他吕惠卿个人对赵兴没有看法,反而私交很好……所以环庆路上的百姓不应该把这份怨恨撒在他头上,但赵兴已经彻底失去了陪他们玩下去的兴趣,他没理会吕惠卿的拦阻,低着头迈步走出大厅。万俟咏与帅范紧紧跟随。
范纯粹已经举手到空中,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章楶以手遮住眼,脸色悲切,似乎忍不住垂泪……
但这些都跟赵兴没关系了,随着他步出大厅,衙门外的喧闹声大了起来,那是百姓的挽留声。在喧闹声中,林希苦笑了一下,自语说:“何苦来哉,官家可没有怪罪的意思……来人,赶快追上赵大人,把楚州知州官印与官绅文诰送给他,一定要让他收下,就说本大人依诏问责,没有针对赵大人的意思,赵大人在环庆的功劳有目共睹,本官内心也实为敬仰。”
从人听到命令,怀里揣着一堆东西匆匆去追赶赵兴,范纯粹坐在上首,轻声叹息:“朝廷这次办了蠢事,西夏人询问国使下落,朝廷不该借这个理由贬谪赵离人。赵离人一贬谪,我们岂不是承认了环庆路扣押西夏国使的罪责——愚蠢啊愚蠢,西夏人正愁找不见茬子发作,这不是硬塞把柄给夏人吗。”
林希脸色一变,吕惠卿心中一惊。
第二百零一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
林希脸色变化是因为他担心被环庆路上的官员揪住把柄,控告他硬栽赵兴罪名,逼走了赵兴,他心中一急,连忙向各位官员求助:“各位大人,你们刚才听到了,赵大人可没有承认环庆路扣押西夏国使,在下可没有说赵大人扣押了,你们可要作证啊。”
章楶放下遮口的手,一指衙门口,说:“林翰林,赵大人走了,要想挽回此事,除非他收下楚州知州官印,还有,他这份辞官表也需要收回。”
林希忍耐不住,赶紧抓起辞官表,匆匆表示:“下官这就追上赵大人,一定让他收回成命。”
吕惠卿苦笑着,他也赶紧指挥从人:“快快快,追上赵大人,就说本官交接完公务,准备亲自去送一送赵大人。密州照顾之恩,吕某切切难忘,请赵大人一定留步,等本大人相送一番。”
朝廷里面的新党官员是利令智昏了,他们只想找一个充足的理由调动赵兴,没想到这个理由太充足了,充足的送给西夏人一个大把柄。吕惠卿是接任赵兴的人,如果西夏人欢天喜地的收下这个把柄,以后夏人的怒火就要由他来承受。想一想,吕惠卿觉得颇为不值。反正他现在已经接任了,剩下的理由……让朝廷去头疼吧,他能做的只能是尽力挽回,消除影响。
回味过来的吕惠卿对赵兴留下的那堆账簿无心挑刺,立刻当着章楶的面全盘接收,盖章认可,等到接任完毕,他连停留片刻的心思都没有,马上又冲出府衙去追赶赵兴。
赵兴走的很快。
此前,他的搬家举动让庆州城的百姓通过衙役们打听到一些内幕,但赵兴考虑到春秋两季正是西夏人大举入侵的季节,为了防止他走的消息引起前线震动,所以他尽量把自己左迁的消息控制在庆州城内。所以一交接完官职他就马不停蹄的奔出庆州,等出了庆州才缓下脚步,此时林希追来,苦苦哀求他收回辞职令,接受新官印。
赵兴未置可否,于是这位林希也不敢再庆州停留了,他派人去庆州城召回仆人,一路尾随赵兴闲逛,逮住空闲就向赵兴唠叨恳求……
林希落到如此境遇,他还在那里哀叹命运对自己不公,但没想到,此时身在庆州城内的吕惠卿,那才叫欲哭无泪。
吕惠卿接任之后,也没详细看府库账簿,反正他知道环庆路民间富足的令人发指,所以一边心中窃喜,一边假惺惺追赶赵兴,打算为后者送行。三心二意的追赶,自然没有效果,等他从庆州城外返回,发现自己带来的那些幕僚各个愁眉苦脸,吕惠卿笑着调侃:“诸公怎么都苦着脸,我看庆州百姓人人身上都穿着千余贯的青唐甲,连小童子都手持三百贯左右的手弩,简直是富甲天下啊。
传闻上次苏子瞻接过了赵离人的扬州任,那一年啥事都没干,收钱收到手发软,轻轻松松获得了一个考绩优良,如今我们接替赵离人,诸位怎么这番愁眉苦脸。”
听到吕惠卿回来,庆州的司库、先行、刑狱、法曹等一般吏员都过来向吕惠卿行礼,重新参见这位新上官。吕惠卿看到他一番安慰话后,自己的幕僚依然皱巴着脸,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心知不妙,眼珠转了转,心一横,索性将事情当面掀开,他语气轻松的、含讽带刺的说:“怎么,赵大人留下的账目不对吗,他可是说了,这账目绝无问题!”
“绝无问题!”没等吕惠卿的幕僚回答,环庆原任司库等吏员异口同声的强调:“赵大人所做的账目笔笔清楚——赵大人每个月的账目都要公示,此举环庆从无先例。在下等都曾参与审核账目,这些账目每笔我等都清楚,吕大人有什么问题,只管询问。”
幕僚皱着脸、拧着眉、叹着气,拖着哭腔说:“大人,这账目确实笔笔严谨,且每笔收入支出都有多人连署,包括章经略司的吏员、范大人京兆府的……我等也觉得账目出入不存在问题,只是……”
吕惠卿心中有点不妙的感觉,他小心翼翼的问:“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环庆路在寅吃卯粮,大人,账簿上提前支出八十三万一千三百六十七贯零四十二文,且……”
司库一挺肚子,插嘴说:“且这笔钱是由三大票行联合放贷才凑出来的——大人,您曾经担任过相公(即宰相),朝中的人都熟悉,您可要多催催他们,让他们将今年的款项尽快拨下来……”
环庆司库略作停顿,又郑重叮咛:“大人,票行放贷可是需要利息的,每拖一天我们都要付给他们钱呐!”
吕惠卿刚才听到那个巨额数目,两眼一花,差点晕倒在地,他脑筋迅速的转着,寻找着反击借口,听司库把话说到这,他眼睛一闪,厉声问:“什么?朝廷的拨款还要拿出一部分来,白白付给票行做利息,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司库看了周围的吏员一眼,众吏员齐声答:“大人,不是这样说法。赵大人说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只要我们提前做好战争准备,有了准备,今年西夏人再来必定讨不了便宜,这点时间或许多花了点钱,但会让我们少付出很多血,为了争抢时间就是抢夺先机,为了这个,值得我们多花钱,所以我们以朝廷拨款作为抵押,预先向票行贷款——甚值!
至于大人所言‘用朝廷拨款归还利息’的说法——也不消朝廷掏钱,等我们打赢了西夏,这笔利息自会向西夏人讨来,大人无需担心,庆州悬赏捕捉西夏恶人法子只要继续下去,官府就有入息——赵大人说,这叫‘战争红利’。”
吕惠卿气的直哆嗦,那些吏员见到吕惠卿无话交代,便大摇大摆的行了个礼,趾高气昂的退下。
望着他们退去的背影,吕惠卿恶狠狠的谩骂到:“赵离人那个贼厮鸟,人走了还留下这么一群恶吏,想我吕惠卿竟然叫一群恶吏劫持,说起来都好笑。”
骂完,吕惠卿转向自己的幕僚,红着眼睛问:“你们谁来做我的张乖崖?”
没人想做吕惠卿的张乖崖。
一位幕僚一边摇着头,一边说:“大人,与三家票行借款的事情,范纯粹章楶都已经连署了,我们连赖账都做不到,八十三万贯啊,朝廷的拨款刚刚好,这位赵大人的心可真黑。”
吕惠卿本人就是无耻之徒,跟随他的人当中要是还有一人知道廉耻,那才怪呢。另一位幕僚紧接着提出大多数同伴心中的疑问:“大人,这第一年我们就要为赵离人还账了,现在,连我等的俸禄都不知道从哪里出账,怎么办?”
怎么办?吕惠卿只想哭。
看看刚才那群嚣张的吏员,吕惠卿就知道想从他们手里挤出钱来,恐怕很难。可不从公款里给幕僚发薪,难道还让他自己掏腰包。嗯,如果是自己掏腰包的话,有几个只会拍马屁的废物就没必要供养起来——毕竟找个戏子,听整月的大戏也比养活一个马屁精便宜……
吕惠卿在庆州城内想哭,林希在环庆路外也想投河,他心里直埋怨:你说我没事摆那副训斥模样干什么,这全怪吕惠卿沿途蛊惑,可恨。
林希是从湖州(浙江吴兴)知州位子上升任上去的,他与米芾关系密切,现代,我们能见到米芾的《蜀素帖》,功在林希。但林希是个典型新党人士,他这么快要赶回京城,一方面是因为赵兴的刁难,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还担任今年的知贡举任务。
而这场绍圣科考,由于其思想极其守旧,间接埋下了宋朝灭亡的祸因,所以林希也可谓是北宋灭亡的罪魁之一。
林希以前不在京城,皇宫大院内的许多内幕他并不清楚,而随着吕大防、钱勰等老一波大臣出京,“乐至公主”的事件已经被刻意压制了。林希只看见赵兴每年都大把的送礼物直接送到宫中,甚至某些宗室王爷也有份获得赵兴的礼物,这种奇怪的现象让他纳闷不已。但究竟为什么赵兴能把礼物直送宫中,知道的人都不肯说。结果传闻越来越离谱。
赵兴这份“找茬文书”发出来后,传递这份文书的吏员都在摇头,据说连六部里的“一赐乐业”吏员也对此颇不满,而皇宫内也不乏抱怨的太监宫女。可惜宋朝是内阁执政,内阁铁心要收拾一个人,连皇帝都阻止不了。
林希接受这份任命时候,感受到这种诡异的气氛,原来打算见到赵兴装模作样一番,把事情糊弄过去就行了,没想到一路上被吕惠卿忽悠的,忘了自己原来的打算,竟想乔装打扮,一路上不露声色的观察一下前线情况,好回去后汇报给小皇帝,以讨好献媚新皇。
林希也是一个当过地方官的,看到赵兴把一个频遭战火的前线破败州用两年时间治理的恢复了元气,心中不免有一分嫉妒,吕惠卿再一煽风点火,他见到赵兴的时候就想摆出威严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他实在没想到,赵兴是个属炮仗的,他还没有摆够威风呢,对方已经用脚投票——跑路了,他直接走开不打算跟人玩下去。这一下,以后但有攻击,所有的罪责需要林希一肩扛,想起他出京以来的种种诡异事,林希后悔了,他悔恨的只想跳河。一路上,但有机会他就劝解赵兴,但赵兴总是不置可否。
今天,林希已经从三皇五帝讲到了当今陛下,讲到了皇恩浩荡,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口才了得,竟然一口气不歇,滔滔不绝讲这么多这么久,可赵兴好像没听见,他埋头直入甘泉县,带领从人直奔县中最大的客舍。
赵兴如果承认自己是官,他就应该去官舍驿站,那里有免费的招待。且赵兴这一伙人总共有两百多人,普通客舍根本住不下,所以,当林希发觉对方是向客舍走,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对方还没有改变主意,他只好步步紧随。
没办法不寸步不离。一路走来林希已发现这群人动如脱兔,一旦发起性子来,一天可以奔出百里。林希怕自己一个转身,这些人跑的没影子,那么惹怒西夏的罪责就由他来承担,皇帝一生气了,轻轻一句“惹事生非”,就可以让他的仕途就此终结。林希刚刚知贡举,美好前程就在眼前,他可不想把这一切葬送。
客栈门口,廖小小带着喀丝丽出来迎接,赵兴皱着眉头,不满的说:“不是让你们两个先走吗,怎么在此滞留,跟着我们,烟尘满面的,何苦来着。”
廖小小盈盈拜下:“奴家给官人惹了祸,大官人不加责罚,反而恩宠如旧,奴家心里甚是不安。这点风雨怕什么,大官人心里不舒服,奴家正好陪在左右,替官人解忧。”
赵兴听了这话,转过身来,背着手凝望着空荡荡的长街,漫声吟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苏轼的词《蝶恋花·春景》,其中每段的最后两句正是千古传颂的名句,赵兴吟诵的意态悠然,仿佛那挂冠而走的经历只是一个喷嚏,完全没必要在意。
廖小小做了个福,起身轻声吟唱苏轼的另一首名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男女两人站在这街口,吟诵着苏东坡的名句,相视一笑之间,所有的不满烟消云散,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沉浸在那种洒脱的心境里。
此时,苏东坡这位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在妻子死后、自己贬官去定州前线,依然满肚子开心。这次他召请的幕僚是李之仪,两人一边去赴任,一边还谈论着风花雪月,谈论着诗词心得。苏轼不知道,他这个一代文宗,数风流人物,竟然走投无路到这步田地——整个大宋历史在丢脸!
赵兴与廖小小牵着手站在长街,许久。程爽赶忙招呼万俟咏与帅范、林希进入旅店,一个旅店住不下,附近的旅店这里安排几个那里安排几个,加上民居也塞几个,不一会,所有的人住下后,林希洗漱完毕,端着茶杯继续来找赵兴。
胡姬喀丝丽正拎着一个披风给赵兴披上,看见林希走来,她用胡语向赵兴说:“主人,春天里还是有点冷的,进屋里去吧,这片破败的土地有什么留恋的。”
林希走到赵兴身边站住,讪笑着说:“赵大人,你突然中午就歇宿,莫非有什么打算?”
赵兴心不在焉的回答:“此地属于延安府,我打算去延安府见一见范经略(范育,字巽之),来环庆这么久,我待在家里的日子都不多,也没有见一见这位关学大家,如今要走了,正好去拜访一下。”
林希还没有回答,一名店小二正牵着一匹马路过,他意兴阑珊的回答:“都走了,上个月泾原路的谢经略走了,听说贬去了荆襄;这个月范经略走了,听说贬去了密州。我还听说环庆路上的赵安抚也要撤换——这是什么世道,对西夏人打了一场胜仗,功臣们各个被贬官,朝廷大臣难道都是西夏人派来的吗?”
林希苦笑了一下,他想理直气壮的驳斥那位店小二,告诉对方党派利益高于一切,只要党派有了利益,国家灭不灭亡都是小事,都是“五德”循环之一,附和儒学大道……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大学士,跟一个店小二斗气,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肚子怨气的学士,闹不好,他这一辈子的名声全毁了。
所以林希装作不知道。
赵兴也只能装不知道,他牵着廖小小的手向院里走,喀丝丽紧跟在他们身后,林希身子动了一下,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他没有动,招手叫过店小二,和蔼的问:“现在新任鄜延路经略使是谁,老夫给你写一封信,你送过去,必有赏钱。”
赵兴没有注意到林希背后的小动作,他回到客栈大厅,万俟咏与帅范正对着满桌的食物等他来。赵兴慢悠悠的坐在了桌上,程爽端着酒杯过来,殷勤的说:“七叔,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赵兴结果酒一饮而尽,程爽却还不肯走,他等赵兴把那杯酒喝尽,鼓足勇气说:“七叔刚才吟诵‘天涯何处无芳草’,兄弟们都齐声叫好。七叔,朝廷不公,七叔也不常劝师公‘不如归去’,我们今日何不归去。
七叔,想我们程族也算是家财万贯,退居临下做一富家翁足矣,何必受这腌臜气。瞧七叔这两年,马不停蹄的奔波于环庆路各州县,亲手教农夫种草种树,亲披甲胄上阵杀敌,兄弟们阵亡了七个,家丁们阵亡一百多名,倭人马僮损失三成,可我们换来什么?
七叔,不如归去——我们回到杭州,连地方官也要看我们的眼色,何必在这烂泥堆里挣扎。”
万俟咏帅范屏住呼吸等待赵兴的回答,因为赵兴的回答也关乎他们的命运。
第二百零二章 百死不悔的勇气
赵兴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皮夹,自皮夹里抽出一叠飞票。
这种飞票万俟咏与帅范认识,他是一种大面额飞票,据说印刷它采用了先进技术,纸面光滑的写不上毛笔字去,而且纸里还夹杂了金属丝,使这种纸可以被吸铁石感应。这种纸采用一种特殊颜料印刷,通体显露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图案的花纹则是深紫色。它印的不多,每张票面一万贯,转让手续还很复杂,需要当事人最终签约认可。
赵兴这一摞飞票大约有二十多张,他数出两摞,每叠十张,分别推给万俟咏与帅范,并轻声解释:“二位跟我在前线奔波一场,劳苦功高的,我先替各位置点小身家。这点钱不算什么,却可以让两位自由的决定今后的行止。”
万俟咏与帅范都稍稍犹豫一会,毫不推辞的将这叠万贯面值可转让飞票揣进怀里,而后耐心倾听赵兴继续解释。
赵兴沉默片刻,幽幽地说:“以前我总劝老师不如归去,如今我也体会到这份不舍。爽儿,记得我们去西洋的时候,我跟你说过那位向大风车发起冲锋的莽撞勇士吗?”
程爽笑了:“记得,那故事太可笑了,我记得那个人姓唐,名吉诃德。你还告诉我们这个‘唐’姓意思是贵族,在法兰西它被叫做‘让’,在德意志它被叫做‘冯’……”
赵兴慢悠悠的说:“我一路走,一路看着环庆路上的风车水车,脑海里都在转悠着向风车冲锋的这位莽汉。你知道吗,在西洋医生的标志徽章就是向大风车冲锋的唐吉诃德。”
万俟咏与帅范没有吭气,程爽禁不住问:“七叔,西洋医生为什么选择这么可笑的图案做自己的标志。”
“勇气——他们选择的是勇气!”赵兴平静的说:“相比大风车的庞大,唐吉诃德是渺小的,这场战斗是不对称的,但唐吉诃德依然信心百倍的发动了冲击——他是一个笑柄吗?
西洋医生认为,病魔是强大的,在病魔面前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有时候他们的很多努力、很多研究看来都是可笑的,因为他们走错了方向。然而,作为一个医生来说,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面对病魔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哪怕他们个人的力量渺小不堪也要坚持冲锋,这才是做人最基本的勇气。”
程爽又站了片刻,将赵兴刚才讲的回味了一下,他拱手回答:“我知道了!老师是要做一位唐吉诃德,且让弟子追随其后吧。”
帅范答应的最快,他一捶桌子:“此等妙事,岂能无我?!”
帅范接着一拍胸,怀里那叠飞票沙沙作响,他继续说:“如今我已无后顾之忧,当追随赵大人一往无前。”
万俟咏小心,他先是表态自己也愿意追随,而后小心的问:“大人今后打算怎么做?”
赵兴微笑着,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出了最惊心动魄的话:“既然做不成贤臣能吏,且让我做个军阀吧。”
帅范目光一闪,万俟咏低声嘟囔:“军阀,我只听说过‘门阀’,这军阀语出何处?大人,弃文从武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帅范截断万俟咏的话,说:“这个大人自会安排,我等只管追随就行了。”
这三人才商议完,林希背着手从客栈外走来,他脸上充满着自鸣得意的笑容,一见赵兴就习惯性的继续劝说:“赵大人,你要去延安府,我看还是正式投官帖吧,投官帖需要官印……”
赵兴一伸手,淡然的回答:“林大人无需再说,官印与官身文诰拿来!”
林希狂喜,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他以为是万俟咏两位劝好了赵兴,连忙冲二位拱手:“多谢二位,多谢二位帮衬,在下感谢不尽。赵大人且待片刻,我这就取印信来。”
林希不知道,他这一交出赵兴的印信,从此宋代又诞生了一个大军阀。
在原本的历史上,泾原路的谢麟回到荆襄后也转了念头,一心做个大军阀,他把持荆襄二十余年,被人称为“谢南王”、“荆襄王”,连“六贼”之一、号称东南王的朱勔在最嚣张的时候也不敢进入谢麟的领地。后来百姓立庙祭奠,称赞说:“二千石荆楚赡依,公是前朝贤太守;八百里洞庭环抱,天留此老镇名山。”
如今,历史又增添了一个新军阀:赵离人。
一场党争,两个军阀——残酷现实教会了大宋官员现实。
林希跑回自己房间去印信的功夫,门外冲进来一队士兵,一进门就嚷嚷:“赵安抚何在,赵安抚何在?”
赵兴站起身,轻轻的摇摇头,答:“此处没有赵安抚,只有一个卸任的赵离人。”
“等的就是你”,门外响起一声大喝,紧接着闯进来一个全身披甲的大汉——是鄜延路准备、殿帅折可适。
1094年1月,辽知北院枢密使耶律斡特刺率大军讨伐鞑靼,遇大雪天,打败鞑靼四部,斩杀千余人。后又擒获磨古斯,俘回辽朝处死。从此,辽国平定鞑靼匪患。
与此同时,林希在路上发出的紧急奏章与环庆路章楶、知永兴军范纯粹发出的弹劾奏章接连传颂入京城,京城的那些官员这才发觉自己闯了大祸,平白的塞给西夏人一个大把柄,还让周围蕃国有了取笑的内容。这可不行,古代中国外交都是讲究仁义的,若是承认环庆路私扣西夏国使,宋人就会在后续外交中吃上个道义的哑巴亏,这责任谁也不肯担。
于是,朝廷紧急再派宣慰使,同时召唤新任泾原路经略吕大忠与赵兴同时上京,名义是:朝廷打算咨询边境州县的战事。如此一来,对赵兴的任命被搁置起来,朝廷也有了台阶下。
宣慰使派出去不久,章惇回家,儿子章援询问父亲:“嫡父,我听说对赵离人的贬谪命令已经取消了,父亲打算怎么安置赵离人,莫非要放到枢密院?”
章惇击掌,懊恼的说:“看到赵离人我就嫉恨苏老坡的福气,赵离人何人也?其杀伐决断比父亲还干脆;治理地方的手段花样百出,比那苏老坡还能干;放之军政,他冲杀起来比悍将还要凶狠几分。这样的人若是肯帮我,朝堂上那群庸碌之人,哪在父亲眼里。
即便此人不肯处身朝廷,那也好。他若肯投身于我,放之北方边境,为父能安然入眠,从此不惧胡马骚扰。放之南方富县,他也是一个聚敛高手,能够让朝廷不为财赋发愁,可惜啊。这回把他召到京里,总得让他表个态。
儿啊,他与你有救命之恩,等他到京城,由你出面招待,让那些人也知道一下:赵离人是我的人。”
一月底,赵兴宿于甘泉,会晤鄜延路准备、殿帅折可适。
二月,哲宗皇帝将资政殿学士李清臣从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召回京城,任命他为中书侍郎,同时任命兵部尚书邓温伯为尚书左丞。李清臣首先提出”绍述”的建议,邓温伯立即附和,于是,哲宗绍述宋神宗的时代开始了。
同月己亥日,中国第一乡约创始人、前任宰相,老好人、现任舒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吕大防卒于虔州。当天,“中国第一乡约”的另一位创始人、泾原路径略、吕大防的弟弟吕大忠抵京,被召问边事,哲宗皇帝一见这位,马上亲切地问候说“朕久要见卿,最近曾得大防信否?”
吕大忠感动得不得了,回答:“近得之。”
上问:“安否?”又曰:“大臣们要贬谪大防过海(即贬谪吕大防到海南),是我特地安排大防独处安州,知之否?”
吕大忠回答:“臣举族荷陛下厚恩。”
上曰:“你回去寄信给大防,再三说与,且将息忍耐,大防诚朴,为人所卖,候二三年可再见。”
大忠再拜谢,退而喜甚。
鄜延路殿帅折可适是来找赵兴商议今年进攻计划。去年梁太后遭受重挫后,整整一年都忙着维护自己的统治,清除异己。现在又到了西夏人习惯入侵的时间,而在这时候,去年经过战火洗礼的老一批帅司们都已经撤换,新来的官员,环庆路吕惠卿是个贪官,鄜延路刘法是个棒槌,除了会写诗他什么都不会。
原本赵兴计划在环庆路上待足三年的,所以去年进攻后他与泾原路鄜延路有个会晤共同确定今年的行动计划,考虑到环庆路战争潜力已经挖掘尽了,加上鄜延路又是去年西夏人进攻的主要路线,受的损伤极其重大,赵兴与泾原路经略一同约定,今年那两路用自己的财力支持鄜延路恢复生产……但当初商议的三个人全部被撤职了。
鄜延路去年确实损失惨重,因为西夏人是春耕十分入侵的,所以他们整整一年颗粒无收,朝廷的补偿只能让他们苟延残喘,要想恢复生产还需要临近州县予以支持,而在这期间,赵兴的作用不可忽视,所以赵兴虽然离职,折可适决定还是抛开刘法,前来征询下意见。
这一征询意见花去了折可适十天时间,两人每天天一亮便关起房门待在房子里密议。林希几次想冲进房子里听听他们说啥,但外有折可适的士兵,内有赵兴的家丁,两人的属下将这间客栈围的密不透风。林希隐约发现,不时有一些官员打扮的人,躲躲闪闪的在万俟咏帅范的引领下进入这间客栈,而后又不知何时告辞离开。等到五天后,折可适告辞的时候,神情显得很振奋。
二月,吕大忠入京日,赵兴带领林希进入河东路。林希隐约猜出折可适与赵兴商议的内容,等赵兴重新上路时,林希假意叹着气,试探说:“刘法刘经略这几日也不露面,我倒是送信给他,可这厮竟然连个信都不回,我看他这个经略恐怕也当着无趣。”
“当的无趣”——这个词才是关键,赵兴一咧嘴,不屑的回答:“如今我是贬官,谁会愿意与一位贬官来往密切呢,除了我自己。”
赵兴回答的这句话关键点也在最后几个字,这是一句双关语。林希无法回答,尴尬的一笑,继续试探:“刘大人这几天忙着接管鄜延路政务,没来迎接,赵大人不怪吧?”
赵兴仰天哈哈大笑,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林希的担心:“林大人,这几日你看到了官员来往我这客栈,担心刘大人被军汉们架空吧——可你怎么不担心一下定州?定州是前线,梁乙逋去年初入侵的时候,被我们几路夹攻,不得不请求辽国人出兵。辽主命大将萧海里驻兵定州,为此,我顺便了解了一下定州的情况。
据说定州历任知州都是被军汉们架空,府库里的军械都被他们盗卖光了,当辽兵大军压进的时候,定州武库找不出一张可使用的弓箭,一副可以穿用的铠甲,整个武库除了废铁就是朽木。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定州没有想战斗的人,百姓大批逃亡,将官们战战兢兢,只想投降。
我查了定州军政情况,用两个字形容:坏驰。诸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历任知州对这种现象不敢说一句话。满定州总共三十七个指挥,临战时却凑不出三个满编的指挥——眼看得西夏入侵在即,你们把我的老师派遣到定州,这是做什么?这是谋杀!这是借刀杀人!
好笑我的林大翰林,你现在还有心情关心刘经略的事。实不相瞒,刘经略的死活关我何事?今年西夏人要入侵,必不敢来我环庆,所以兵锋所指,不是泾原就是鄜延,辽国人要响应,必是定州。刘大人还是顾着眼前吧,他能熬过这场战争,再说其它。至于战前嘛——抓权越多,责任越大!我倒要看看刘大人有什么本事活到年尾。”
林希想了半天,默认赵兴说的有理,他当日趁夜写了封书信派人送给刘法,刘法得信后恍然大悟,等他急急派人迎上赵兴,准备亲自向赵兴请教,但此时,赵兴的队伍已经出了鄜延路,进入河东路。追之不得的刘法怅然若失,从此,刘法对鄜延路的军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起了袖手大将军。
二月初,赵兴穿过河东路向大名府走,朝廷正式下诏,改元绍圣。
林希早看出来了赵兴的目的是要去定州,但河东因为连年的战事,加上军官苛叩军饷,许多军人逃亡,落草为寇,所以沿途匪寨密布,三五个人轻易不敢上路。在这种情况下,林希也觉得与赵兴的大队人马走官道先到大名府,再从大名府回京最安全。
今年陕西路由于赵兴的离开,都人心惶惶,故此提前进入了战前动员。那股战争气氛也迅速传染了河东路,河东路上行人很少,道路两旁游荡的全是伺机抢劫的盗匪。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便格外疯狂,连赵兴这样全副武装的队伍也敢发起试探进攻,赵兴一路打退上百股盗匪,艰难的抵达恒曲,才搭上了黄河快船,没几日就赶到了大名府。
此时的大名府留守是前任宰相刘挚,赵兴准备礼物前去顺路拜访,但刘挚是旧党人员,林希与他彼此看不顺眼,加上科举在即,他便不入大名府,在黄河边上与赵兴分手,继续搭乘赵兴家的快舟向京城赶去。
二月,赵兴辞别刘挚开始向真定府进发,此时,朝廷召唤赵兴入京奏对的奏章终于追上了赵兴,赵兴接旨后,淡淡然不置可否。他打发走了宣慰使,继续向真定府前进。
原真定府留守曾布已经奉诏回到朝廷,新任真定府官员恰好是个旧党大佬、前枢密使王岩叟,赵兴见到这位倔老头,张着嘴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结结巴巴的说:“王翁也被贬了,那么今年的枢密院谁来主持,眼看夏人就要入侵了,不知道王翁走后,不知西夏人打入我们的境内时,新任枢密使能否熟悉手头工作?”
王岩叟苦笑了一下,赵兴能在这个时候毫无顾忌的来看望他的贬官,令他心中有一份感动,他哈哈笑着向同僚介绍:“大家都来看看,这就是《西园雅集图》上那个大个子,就是当初给章相公烤肉吃的大汉,扬州人称‘金手指’,夏人称作‘惹不得’的环庆缘边招讨安抚使——赵老虎。
哈哈,想起西园聚会,仿佛昨日。想当初你赵离人可是在西园里挥舞着拳头恐吓过我们,没想到你竟然能来拜访老夫……来来来,哈哈,我听说你在环庆,一首《琅琊歌》唱败了西夏人,快来跟我说说。”
文人说话就是喜欢极度夸张——王岩叟所说的《琅琊歌》全称是《秦皇登泰山琅琊石刻》,也就是那首“普天之下”的秦歌。西夏人不是被歌曲打败的,是被赵兴的苦战击败的,而《琅琊歌》在这里起的作用是鼓舞士气,向西夏人宣示大宋文化。
但文人就是喜欢这样,他们喜欢把一场血淋淋的拼死搏杀美化成一件风雅事,赵兴也算是文人,他怎能破坏文人的规矩呢,他冲王岩叟一拱手,先为西园的冒失道了个歉,而后说:“霖翁(王岩叟字彦霖,故以霖翁称之)若想听听《琅琊歌》,也不算什么难处,我让环庆路给你派几个人来教导一下。”
王岩叟刚才口称赵兴的原官职,那是他口误了。赵兴现在隐隐提醒对方,自己虽然离职了,还能部分操控环庆路的军事,王岩叟一听就明白,他眯起眼睛,单手一引请赵兴进府:“离人,府里说话。”
赵兴拱手相让,两人携手进入大名府官衙,大门立刻关上,衙役们出来驱散了围观的行人。
【第三部 大军阀的狐步舞】
第二百零三章 皇帝说漏嘴了
三月,科举开始,赵兴穿越真定进入定州。
林希知贡举,凡是卷中斥责元祐年间执政的司马光、吕公著等臣僚的一律为前几名,第一名何昌言卷中骂了句“元祐臣僚,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等语,方天若会在考卷中骂“当是时,鹤发宵人,棋布要路,今家财犹未籍没,子孙犹未禁锢”,于是名列第二……
这次科举给人一个明显的信号:读书人文采怎样无所谓,关键看你是否会迎合长官意识,会不会谩骂自己的对手……
于是,华夏政治自此不许发表异见。
随着科举的结束,绍圣时代终于开始了。所谓“绍圣”,按现代的话说,就是:缅怀已故伟大领袖宋神宗遗志,遵循导师王安石指明的路线,拨乱反正,将改革进行到底。具体措施是:凡是敌人赞同的我们必定反对。
为了反对而反对。
首先被“反对的”是司马光,因为这厮反对过导师王安石,所以需要首先反对。司马光写了本《资治通鉴》——反对!于是新党下令焚毁查禁《资治通鉴》,凡敢在阅读本书的一律被当作怀念旧党,需打倒批臭;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描写了许多历史人物——反对!凡司马光在书中赞颂的人一律宣传为恶人,凡司马光所丑化的一律讴歌。凡司马光贬谪过的官员,一律重用。比如吕惠卿,司马光说他贪污——反对,人吕惠卿好同志,需要重用,送他去西夏前线建功立业……
司马光重用过许多同伙,比如苏辙、李常——反对。于是新党下令贬谪苏辙与李常。苏辙与李常这两人还写了本“世界第一会计学”书籍——反对!于是新党下令查禁这本书,谁再敢于大宋政务上使用会计学统计财政状况,一律视为旧党人物打倒批臭。苏颂也是旧党人物,他研究了一座水运仪象台——反对!新党立即下令封闭水运仪象台,谁敢再研究类似的东西,一律视为旧党人物打倒、批臭……
此类行为,不胜枚举!
此类行为猖獗到什么程度——由于大量奏章文字图书被焚毁,以至于编年史形式的史书《续资治通鉴》,在随后的三年内都呈现空白断层,而人类有文字的历史以来,居然出现历史空白,上下五千年中唯有两次记录,一次是这个三年绍圣年代,一次是十年文革年代。除此之外,便是五胡乱华的大屠杀时代,也没出现如此的历史断层。
同月,罢官回家的蔡京终于回到了扬州,但他左思右想,不敢在扬州安置,所以在扬州住下等于明白的告诉别人他曾在这里贪污巨量土地。于是,蔡京转而在苏州觅地,一边定居一边伺机复起。
同日,潘大临抵达曲沃,他站在街头,好一番琢磨着该何去何从。
潘大临这几年一直陪伴着贬谪的张商英待在太原。张商英这个月接到起复的命令,开始辞退从人,潘大临也在辞退之列。他卷起行李后,漫无目的的走向黄河,走到曲沃这里才回忆起自己似乎有个老朋友就在附近,在环庆路上当大官。潘大临本想顺路去找赵兴,但现在他的路费不够了,所以还在犹豫。
张商英辞退潘大临,不是因为他太薄情,而是惯例如此。京城物价太贵了,连苏轼这样一个纸条都能换一头羊的人,从黄州起复后都要辞退马梦得,更何况张商英。他回京城只能拿死工资,那些钱可以让自己奢侈的过日子,但想同时养着另一个人,让另一个人也能舒适的生活下去,还远远不够。
张商英一个贬官,收入能有多少,遣散潘大临的时候也只给了几贯钱的路费,但潘大临不在乎,他是个狂热的追星族,这几年生活在张商英身边,随着张商英拜会了许多名家,心中已经很满意了。
此刻,潘大临还在拼命回忆,回忆两年前他获知赵兴消息的情景,那是赵兴上任后传给他的消息,由于河东离赵兴的任所很近,赵兴让潘大临有空到他那里玩耍。但赵兴太忙了,过后再也么有跟潘大临联系,而潘大临待在张商英身边,张商英一心谈佛,被监视居住期间无法翻阅朝廷邸报,潘大临出来了,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朝廷政局的变化,不知道赵兴已经离开。
回忆了许久,潘大临才想起,赵兴当初送信给他的时候,送给他一笔钱,另外给他送了一个印鉴,那印鉴是戒指形状,戒面是一颗星光蓝宝石。引开戒面就是一个印章……当初潘大临嫌这个戒指过分女性化,便将它扔在包裹里,而将赵兴送来的钱花用了。此刻想起,他连忙翻检自己的包裹。
幸好,印鉴还在。他将那枚戒指套在手上,发现指圈有点大,心里暗想:“找人缠上一些丝线,戴起来既防滑又合适……可现在该去哪里呢?”
潘大临隐隐约约记得赵兴送上戒指的时候提起一个名字,说是如果手头紧张,想用钱了,可凭这个戒指去那家票行提点现金,可潘大临已经忘了那家票行的名字,想了半天,他决定去城里最大的票行去碰碰运气。
城里最大的票行是丰隆行,潘大临走进丰隆行,用戴着戒指那个手指轻轻敲一敲柜台,他还没开口,一位大管家模样的人便走了过来,一边盯着他手上的戒指鞠躬行礼,一边招呼:“尊客且往里面请,告诉大柜,拿《金玉谱》来。”
潘大临不知道为什么受这么热情的招待,他猜想跟手上的戒指有关,便一言不发的跟着这位大管家来到后院一间密室,不一会,票行大柜夹着厚厚一本书进入密室,先恭敬的向潘大临问安,而后小心的请示:“尊客可否把戒指脱下来,让我等验看一下?”
潘大临镇定自若的将戒指脱下来递给对方,顺便瞥了一眼对方手中拿的那本厚厚的大书,只见书上印着三个烫金大字:《金玉谱》。
大柜翻看厚厚的《金玉谱》核对了潘大临的印鉴,而后合上《金玉谱》小心的问:“尊客可是‘满城风雨’潘大临潘秀才?”
“正是!”
“可有证明吗?我是说潘秀才身上可带着几封亲友、同僚来往的信件,以便让我们确认一下。”
“什么意思?”潘大临问。
大柜拱手回答:“《金玉谱》上记录这枚戒指是‘满城风雨’潘大临持有,尊客只需证明自己正是那位潘秀才,一切都妥了。”
潘大临点点头,回答:“我刚才翻戒指的时候,倒是翻出了当初环庆路安抚使赵离人大人给我写的书信,若这还不够,还有一封张商英张大人与我写的唱酬诗,还有苏学士苏东坡给我写的……”
“够了,这几封信就足够了,请秀才拿出来让在下一观”,大柜的态度越发恭敬。
等大柜将信件验看完,恭敬的把信递给潘大临,然后用更谦卑的语调问:“潘秀才需要多少?”
潘大临盯着桌上的《金玉谱》,很好奇:“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我的名字怎么在《金玉谱》上,这枚戒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金玉谱》上记录了它的形状与印鉴样式?”
大柜犹豫了下,马上又说:“尊客是《金玉谱》上甲等客人,我这里就不瞒你了。这本《金玉谱》收入了十八枚印鉴,都是敝上送给一些紧要人物的,尊客的名字也在其上,位列甲等。”
潘大临的好奇心更浓了,他顺嘴问:“我可不可以问一问上面都有谁,甲等都有谁?”
这次大柜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回答:“甲等有三人,尊客与苏学士;二等都是苏门六学士,还有一些诗词画名家。”
大柜说的不全,比如说他只交代了两名甲等,只交代了苏门六学士,但潘大临已经明白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回答:“人都说苏门七学士,你这么一说,我知道贵上是谁了……我这次来,是想去环庆拜访贵上的,打算取……”
潘大临本来伸出一个指头,想着这点路一百贯也就够了,但想到赵兴那厮花钱没个谱,钱带少了害怕不够,到时临时借钱那就不雅了,所以他立刻换成三个指头。
大柜眼睛都没眨,爽快的回答:“三万贯——尊客是要金币、银币?还是其它?现在道路不靖,遍地盗匪,尊客身上带这么多钱恐怕不妥,我建议尊客将两万五千贯换成飞票,剩下的换成金币,不过,即使这样也需雇几个护卫同行。”
“啥?你说这三个指头意味着三万贯”,潘大临大惊失色,他本想解释自己只需要三百贯,但转念一想,觉得说三百贯这数目,恐怕让掌柜小看了,他摇摇头,马上改口说:“我也知道路途不靖,所以我只打算带三千贯。护卫,对了,麻烦掌柜帮我雇几名护卫。”
掌柜一一答应下来,潘大临这才想起刚才对方并没有否认赵兴是他们的幕后大老板,他连忙问:“赵安抚最近怎么样了?”
掌柜叹了口气,答:“尊客也是黄州人,我就不瞒你了,赵安抚已经被召回京了,不过大人没有直接入京,他去了定州。苏学士贬去了定州,大人打算去定州帮学士稳定一下局势,教训一下那些军头。”
“啥?又贬官了?”潘大临晕晕乎乎出了丰隆行,站在路边继续犯愁。这下子他该干什么。苏轼也贬了,他的学生赵离人被夺官,这下子他该向何处去。
身边一个人低声催促:“大郎,你看,若今日不走,我们是不是先安歇下来?”
潘大临这才想起,身边这八名壮汉是丰隆行代他雇佣的护卫。他正感到茫然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支官员队伍恰巧走过这条大街,旗牌官打的牌子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泾原吕”。
吕大忠入京奏对,这是返回原任了。潘大临赶忙拿出手本,派人递给吕大忠。
潘大临没有功名,也就是说这个酒店小老板连贡士都没有考上,原本这样的人沿路递上手本,吕大忠是不屑接见的,但潘大临这家伙名气也不小,加上他来往的都是张商英、苏轼这样的顶级人物,还跟赵兴关系密切,所以吕大忠接到手本,沉思片刻,命令落轿,就在路边接见了潘大临。
“没想到能见到‘满城风雨’潘大临,潘兄这是打算去哪里?”吕大忠和蔼的问。
潘大临拱手,不亢不卑的回答:“在下原本打算去环庆拜访吾友赵离人,没想到他去任了,听说他与大人一同被召唤上京奏对,不知大人可在京城见到过他。”
吕大忠一提起京城的经历就显得喜气洋洋,他乐呵呵的回答:“赵离人啊,那家伙去了定州,我在京城的时候,听说朝廷已经三发明诏了,要求他入京,可赵兴就是个犟驴,听说他已经到了苏学士衙门。”
潘大临顺嘴又问:“我观大人喜气洋洋,莫非这次入京有什么喜事?”
吕大忠喜滋滋将皇帝安慰他的事告诉后者,当然,因为大宋朝没有株连政策,所以他无需为哥哥被贬,自己升官感激陛下。他说的是皇帝特意安排哥哥的居住,并答应三年起复兄长的喜事。潘大临听后沉默片刻,答:“陛下失言矣,现在必然在后悔。”
吕大忠这才恍然——自己哥哥被贬为“循州安置”,皇帝怎么说是他特意交代,安排哥哥在“安州”?
皇帝这是说漏嘴了,真相反而泄露了。
果然,后半月,吕大忠得到兄长死于虔州的消息。同时获得的是一份不说理由、莫名其妙的贬谪令,贬他循州接替哥哥服刑。
据说吕大忠死于循州后,小皇帝还没事人一样问当时的执政:“吕大防因何到了虔州”。史书记录在这儿,慨叹说:“呜呼!帝王之度,非浅识可窥也。”
同月,定州衙门。
打从赵兴到了真定府的消息传入毗邻的定州城,跋扈的定州军官立刻老实了许多,于是苏轼借机将那些贪污军饷者刺配流放,并修缮营房,禁止饮酒赌博。自此,军中衣食稍足。
三月,苏轼命令诸军点校,他身穿一身唐人甲,在军帐中升旗点卯。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不愿向苏轼这个文官低头,称病不参加点卯。苏轼命令书吏召唤王光祖来军帐奏对,王光祖大笑:“一个文人穿什么铠甲点什么兵,休来惹笑——老夫病了,爬不起来了,不去!”
书吏小心翼翼的回答:“大人,赵老虎已经进了苏太守军帐,我看他带来的两三百人各个凶恶,听说都是环庆路上百战余生的猛士,曾经杀入西夏五百里全身而退……”
王光祖惊出一身汗来,连忙说:“赵老虎来了,这么快,来人,赶快与我披甲,快快快。”
苏轼一个文人,调动不了多少士兵。王光祖把持定州多年,上下勾结,连历任太守对他都没办法。原本他想着给苏轼一个下马威,让苏轼知难而退,即使苏轼发怒,也没人敢来处罚他,但现在苏轼有了赵兴,可就不一样了。
赵兴虽然是文官,但他身边有张诚这个大喇叭。没烟峡一战的时候,通过张诚的嘴,将门当中都在悄悄传颂赵兴的凶悍,尤其是赵兴在战场上喊出的那两句话“血不流干,死不休战”、“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想起这两句话,王光祖竟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他顶盔贯甲,狼奔豕突的奔到军帐,颤巍巍报名:“皇城使、定州兵马副总管王光祖报名点校。”
大帐口几个士兵目不斜视,站着笔挺,好像没看见王光祖的到来,帐左,两三百名一水板甲的豪华军队正大气不喘的围着两辆香车休息。王光祖眉毛抖了抖,他现在其实已经找见了发作的理由——赵兴头上挂着检校职,可以直入军营,但他的女人却没有。如今赵兴带着女人进军营,这不是大错吗?!
王光祖眼睛又一闪,瞥见香车钱还坐着一个铁塔般壮硕的大汉,他浑身漆黑,胳膊跟人大腿一样粗细,手里正拿着一块布子擦拭着一杆形状怪异、刀刃锋利的大板斧,时不时的冲帐门口瞥一眼,王光祖连忙将目光避开,悄悄的咽下几口吐沫。
“进来”,帐内传来苏轼温和的声音。王光祖一听这话,冷汗下来了,那冷汗流淌的像瀑布一样,以至于他每走一步,脚印都湿漉漉的,流下的汗水在脚边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
王光祖进到大帐前,才偷偷瞥了一眼大帐中的苏轼,苏轼压根没看他,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正扭着头跟椅子背后一个人低声交谈,苏轼脚边坐的是李之仪,他拿了本名册,笑意盈盈的看了眼王光祖,话里含着冰碴子:“王大人可来晚了,不过来晚了总比不来好。”
王光祖仰起脸,刚一张嘴,苏轼椅子背后的黑暗里传来重重一声哼,王光祖的冷汗立刻流到了嘴里,他一甩头,将汗珠甩出,辩解的话立刻变成服罪的话:“下官这几日四肢乏力,一行动便虚汗不止,瞧,我现在还在流虚汗……罪官冒犯太守大人虎威,得罪得罪。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轻轻责罚。”
苏轼回过头来,淡然的说:“既然光祖到了,这人也算到齐了,开始点校演武吧。”
王光祖一步一个水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偷偷一看,帐中诸将似乎每个人屁股底下都有一个小水洼,所有的人都在频频擦汗,王光祖又是转眼珠又是努嘴,好不容易才有一名军官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向他解释:“三个钤辖、七个都监,二十一名都头刚才被斥退,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夺官刺配……副总管大人是没见到,那赵老虎手真狠,把人按在地上,也不上麻药,直接用小刀在脸上刺字……咦!”
王光祖进入大帐后,苏轼始终没有向他介绍自己椅子背后那头老虎,但帐里的军官都知道,他们大气也不敢出,也就这会李之仪分配点校次序,才有人偷偷说几句。刚才说话的那名军官说到厉害处,打了个冷战再也说不下去。紧接着,点到王光祖的名字了。
定州自贬官韩琦之后,再也没有军队的正式操练,这次大规模会操花了十天时间,校场围了一堆老百姓观看,演武过后,百姓一起赞叹:“自韩琦相公去后,不见此礼至今矣,不意今日复见。苏公演武,我等今年可以放心耕作了!”
定州军演后,苏东坡也很开心,他终于扭转了定州军那颓废的气氛,回到官衙他还兴致勃勃的询问赵兴:“离人,都说你擅长无中生有,聚敛财物,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今天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子,定州武库全空了。常平仓封桩库也没有几个钱,辽人年年来骚扰,这定州就像纸糊的一样,边防形同虚设。
我知道你在定州待不长,但我希望你花几天时间帮我想出一个法子,怎样才能令定州武库充足,否则的话,辽人再来,破定州如同反掌!”
其实,不用赵兴想办法,苏轼话刚说完,李之仪已经脸色郑重的走进大厅,告诉各位朝廷的宣慰使到了。
这位宣慰使不是来找赵兴的,是来找苏轼的。御史虞策、侍御史来之邵上书弹劾苏轼,说苏轼以前所作文字,讥讽先朝,以古讽今。同时来之邵还列举苏轼在贬吕惠卿时所写的诰词,攻击苏轼诽谤朝廷,要求对苏轼严加惩治。自从虞策、来之邵二人发难后,御史台官员在赵挺之的率领下,大肆攻击苏轼。于是,苏轼被贬官英州(今广东英德)。范纯仁上书竭力为苏轼辩护,但宋哲宗置之不理。随后,哲宗罢黜范纯仁宰相职位。
宣慰使宣布罢黜令后,衙门外传来王光祖的大嗓门,隔着重重大门听不清他在喊什么,赵兴脸一沉,冲泰森一努嘴:“揍他,我要让满嘴的牙全敲掉……且慢,打服之后让他住嘴,我有话问他!”
赵兴如此嚣张,令宣慰使不知所措,他才想拦阻,一看赵兴的体型,想起一个人来,马上失声说:“是宝文阁学士、中奉大夫赵大人吗……我来的时候陛下又下诏书召见大人了,宣慰使已去真定,没想到赵大人却在此处。”
宣慰使这一打岔,泰森已经窜了出去,等他把话说完,门外已经传来王光祖杀猪般的嚎叫声……
第二百零四章 坚持一千次的执拗
只过了一会,惨叫声嘎然而止,衙门外一片死寂。
苏轼没来得及阻止泰森的行为——这里面也就他能阻止的住,但此时苏轼神不守舍,等衙门外安静下来,他从腰带上解下金鱼袋、银绶,等等,轻轻放到桌案上,转身冲李之仪笑着,不好意思的说:“连累李兄了,没想到李兄这个官没有坐长。”
李之仪苦笑了下,不一会儿,他笑着一拍手:“有赵离人这位大金主在,穷不着我,苏兄何必烦恼。”
少顷,定州官吏鱼贯而入,泰森也揪着王光祖进来,赵兴眼睛一瞪,盯着王光祖问:“解差怎么安排的,是团练牢城营出人,还是衙役里出人。”
王光祖口齿不清的回答:“听从赵大人安排!”
赵兴一摆手:“那就从衙役里出吧。苏公单身上路,家眷由我负责安排,我亲带家丁保护从陆路走,苏公从水路走……既然是从衙役里出解差,我也出几个人沿途照顾,告诉衙役,沿途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听我的人安排……”
王光祖为了保住自己的牙齿,什么都答应。而宣慰使传达完诏书,剩下的事要听从地方安排,他完全插不上话。
赵兴在定州又待了几天,便亲自护送苏轼一路南下,并安排苏轼的家眷和廖小小等人,从陆路慢慢向黄河渡口进发。他与苏轼则抄最近的路取道黄河,在黄河坐上自家船后,一路往汴京进发。
四月,蔡京起复,任户部尚书。同日,赵兴的船到了汴京。
赵兴本打算安排苏轼的船顺大运河南下,而后由杭州派船前往英州,但等到汴梁后,发现朝廷又有新旨意了,回朝的右正言张商英嫌朝廷贬谪元祐大臣处罚过轻,于是决定加重惩罚:削去苏轼端明殿学士馆职、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监视居住)。与此同时,观文殿学士、太中大夫大名府留守刘挚被削去学士头衔降职知黄州,苏辙再降职知袁州,翰林学士兼侍讲范祖禹贬谪出知陕州,右相范纯仁罢相出知颍昌府。
真定府留守王岩叟所赠官亦被追夺,贬为雷州别驾,其后不久,他会卒于路,年五十岁。
王岩叟工画梅,风格秀逸,与王冕并称“二王”。他19岁那年成为北宋朝三位“三元榜首”之一。
整个中华三千年历史,唯有15名“三元及第”者,但历年中考中进士者却不下百万。大宋朝每年四十万人参加科考,中进士者最多不过300余人,最少的时候不足百人。所以在中国考中“三元及第”,其难度相当于“十亿分之一”,甚至百亿分之一。
王岩叟生前曾首倡“国家寸土,决不可让于外人”的观点,由此,中国诞生一个成语:寸土不让。
王岩叟现在还没有死,但才抵达汴梁的赵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苏轼就在他眼前,在船上接受了朝廷重新贬谪的旨意。这位宣慰使怀揣着两份圣旨,一份是苏轼的新贬谪令,一份招呼赵兴到资政殿报到,接受皇帝的问对。看来朝廷也知道是赵兴在这一路上袒护苏轼。
这次赵兴没有抗旨,他爽快的接受了旨意,背过人来,他吩咐程爽护送苏轼到杭州:“茉莉院对面犹太人的庄子外人无法进入,你把苏公送到那个庄子里面休息,两名解差安置好了——无论如何要留住苏公,等我的下一步消息。”
程爽点头称是,万俟咏明白了赵兴想做的事,他叹了口气,说:“帅子连暂时跟苏公同去吧,大人在京城要应付各方面,我在,也好有个商量。”
赵兴接着转向李之仪,笑着问:“端叔(李之仪宇端叔),我打算向朝廷求一个‘指射之地’为官,端叔不妨在家里等一等,等我处理完朝廷的事情,再来找端叔相聚。”
李之仪仰脸向天,思索了一阵,叹了口气:“官场险恶,哪里是我辈待的地方,离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且容我歇息一下再说。”
所谓“指射之地”是指宋朝的一种任官制度,宋朝任官有八路定差制度: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与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这八个地方属于宋代的穷乡僻壤,一般有学问的人都不喜欢去那里当官,为了弥补吏员的缺失,朝廷允许地方主管随意任命中原及本地在选官员就差,称“指射”。
原本的历史上,“天下第二情诗作者”李之仪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就是苏东坡这一任的属官,因为苏东坡的推荐,他担任了半年的通判,此后党争越演越烈,李之仪沾染上苏东坡这个旧党骨干,此后再没有人聘用他。
然而,赵兴已经横下一条心来逆天,他知道李之仪现在虽然有点心灰意冷,但官本位思想下教育出来的他,终究还是想出来做官的。而现在新旧党的纷争才刚刚开始,出来做事还能有个名目,等党争越来越扩大化,那时,即使李之仪想出来做官,也没人敢用他。
他就是来逆天的,现在就从李之仪开始。
赵兴坚持的说:“八路‘指射之地’并不全是烟瘴蛮荒之地,端叔放心,我赵离人是不会亏待自己的,跟着我,绝对不会吃不好喝不好。”
李之仪轻轻一笑,答:“这我倒是相信,就看离人在路途上,依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居,务求其洁,车马,务求其美,我就知道离人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罢了,我等离人消息。我住哪儿你知道?”
“知道”,赵兴点点头。李之仪一定住他哥哥李之纯那儿,而李之纯时任开封府尹。
宋朝规矩贬官非奉召唤不能回京。所以苏轼即使到了汴梁城也不能停留。赵兴送别李之仪后,又在码头上告别苏轼,领着从人慢慢的向自己在京城的家——也就是现在的马梦得家——走去。
大相国寺的码头喧闹依旧,平民百姓感觉不到朝堂高处血淋淋的争斗,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初这幅熙熙攘攘的市井生活景象曾让赵兴迷醉,他曾呆坐在码头边的铺子里,痴痴迷迷的欣赏一整天街景,也不觉得乏味。但如今他再看这幅景象,感觉就像是看电影一样,总觉得隔着一层幕布,给人一种不真是的感觉。
马梦得也还是那么繁忙,赵兴抵达的时候,他不在府中,听说是出去巡视店铺了,邻居麻秀才依旧是个秀才,只是几年不见有点老态了。他在街上遇到赵兴,立刻热络的攀谈起来。有他介绍,赵兴顺利的住进马梦得家中。马梦得府里的家人几乎都换了个遍,他的长子马融还记得赵兴,听到赵兴的到来,连忙在中厅迎接,顺便派人去请父亲回家。
不一会,首先赶到的是程夏,他一见赵兴,急忙喊:“不好了不好了,七叔,这时候你怎么还来京城。章相公已经恨死了师公,正琢磨怎么折磨师公呢。我因为曾跟师公学过几天书,衙门里也很不待见。若不是我跟七叔学过算术,衙门里的一赐乐业人再帮我一把,连我都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就走”,赵兴平静地回答:“我这次来京,若章相公还念旧日情意,我就求取外任。若他不念这份情,我定然要去广州,现在杭州家里,黄州那块都少人主持,你若觉得苗头不对,就让一赐乐业人赶紧给你弄份辞官表,悄悄溜吧。”
程夏犹豫片刻,终有点不舍:“七叔,我现在分管京东路京西路的财赋统计,这份活儿一般人拿不下来,估计一时半时动不了我。”
赵兴叹了口气:“小孩子,你永远不理解政治的残酷。这些人斗争起来,只为自己胜利,为此不惜亡国。你那点‘小重要’算什么,你七叔我正跟西夏人打的热火朝天,他们不是想撤就撤……算了,小孩子还是单纯点吧。我回头有空,跟章相公说说你的事。不过,为稳妥起见,你最好把妻子儿女送回家。
记住,万一有事,也别向家跑,向密州跑,张用那里我会打招呼,跑到密州他会送你出海。到了海上就是我的天下,我会安排你藏身的。”
程夏难以置信地回答:“七叔,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你在环庆大胜,京城里都传遍了,说你那草木皆兵计划,说你带领一万人独抗静宁军司,都说你是‘当世韩信’,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怎么你对前程如此悲观……”
程夏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因为马梦得带着章惇之子章援赶到了府邸……
章援一见赵兴,首先热情的解释:“离人,这几日我父天天派我去问候马叔父,询问你的情况,前日听驿使说你已进入京麓,父亲很是高兴,今早派我去码头等你的消息,嘱咐我一见离人贤弟就请你过府。离人,昔日救命之恩念念难忘,请先受为兄一拜。”
赵兴面无表情的还了个礼,而后招呼躲避不及的程夏:“文谷兄,这位是我的学生,程族嫡子程夏,他在户部主管京东京西钱粮,你们见一下。”
章援冷淡地招呼程夏:“哦,听说过。听说你也曾跟我座师苏公读过书,原来你还是离人的族弟,何日有空,我俩亲近一下。”
章援有口无心地说完这话,又转向赵兴:“离人,快走吧。我父今日屏退所有人,只等离人贤弟上门,我们快去,不要让他老人家久等。”
赵兴嗯了一声,跟马梦得交代几句,吩咐随他而来的从人都各自歇宿了,自己唤上泰森随章援而去。
章惇府,正厅。
章惇现在有派头了,他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赵兴走进来,后者默默的向他鞠躬,而后叉手肃立,许久不语。
还是章惇首先打破沉默,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叹息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记得老夫当初贬谪乡间,没人肯与老夫交往,老夫嫡子病重,四处求告,人人都闭门不纳。唯有离人大开堡门,接纳老夫做客。
老夫还记得那次做客,恍如昨日:茉莉园内樱花开放,茉莉花香四溢,你站在樱花树下告诉老夫——‘我不止犯了这些规条’……后来,你向老夫介绍城堡的顶门石,承诺帮老夫训练一队火枪兵……言犹在耳,怎么我们今天变的如此生分?”
章惇说的温情脉脉,赵兴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他像泥雕木偶一样叉着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章惇叹了口气,挥手让儿子站到一边,而后继续说:“老夫研究了你这几年的政绩,发现若细究起来,你确实违反了许多规条——在密州,你修改保马法,变相的使密州百姓一夜之间永远数万匹良马。荆公(王安石)当日竭精殆力,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朝廷不过增加了两万匹战马而已,还都是纸面上的战马。而你不需要百姓掏一个大钱,就乐意饲养三万战马。
人都说你擅于无中生有,保马法本是恶政,连蔡京那厮畅言恢复免役法、青苗法、恢复元丰科举,废除十科取士法,但也不敢触碰保马法,连举世公认的恶法,你都能想出手段令百姓自觉自愿遵循,这等手段,我不如也。
想当初,离人在我贬谪的时候,依旧寄厚望于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今日我们可以畅行新法吗?今日我给离人这个机会,你若肯留在朝堂帮我,三部六省官员任你选择,你若肯去地方为我推行新法,天下诸路由你挑选。怎么样?离人,是大展宏图,遂鲲鹏之志,还是贬居岭南,终身郁郁,全在你一念之间。”
赵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章惇这番话,章惇忍住气,拿起一份表章说:“蔡元长(蔡京)有建议说,该贬苏子瞻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仍到惠州安置。”
苏轼原先是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现在又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仍到惠州安置。前一个“司马”官职其实还不如后一个“节度副使”品级高,但前一个是实职,有俸禄;后一个是虚衔,不给俸禄,还要监视居住。
章惇看赵兴依旧面无表情,继续施压:“朝廷已经决定:秦观就以‘影附苏轼’的罪名被削去馆阁校勘之职,差派为监处州茶盐酒税。子瞻那位名僧——僧廖子以同罪剥夺度牒,强制还俗。”
赵兴心里阵阵绞痛:株连开始了,原本大宋朝可以说没有株连政策,比如吕氏兄弟大哥贬谪,弟弟吕大忠仍能位居边境重镇担任地方首脑。
但现在,章惇将大宋株连政策推向极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此刻,大宋已亡。
原本那个“人文大宋”,那个宽容开放的“君子大宋”,自此刻起宣布灭亡。
接下来,大宋进入了党狱时代。
党狱不是以国家民族政治利益考量,而是“不党则罚”——你不参加我的党派则是不赞同我的主张,我管你治理地方多么好,抵抗侵略多么英勇,所做的事情是否与国与民有益,只要不是我党成员,往死里整。
章惇这是在警告赵兴:虽然赵兴一直没表明政治态度,也从不参与朝堂争斗,地方治理的不错,军事方面也很建树……但这些都没有用,只要章惇想治他的罪,“影附苏轼”就是罪名。
章惇为什么反复要把苏轼贬到惠州安置呢?赵兴知道这是因为苏轼的表兄程正辅。
程正辅既是苏轼的表兄,也是苏轼的姐夫。苏轼的姐姐八娘自幼饱读诗书,能诗善文。16岁时嫁给表兄程正辅。但是八娘嫁到程家以后,公婆一直不喜欢她,经常虐待她。第二次,八娘产下一子并因此身患重病,而程家却不给她治病。父母只好把她接回娘家诊治。病情刚刚好转,公婆却兴师问罪,责备八娘不尽媳妇孝道,并抢去她的婴儿,以致八娘伤心不已,旧病复发,含恨而死。苏轼的父亲宣布与程家断绝关系,从此两家成为仇家。
绍圣元年,程正辅正做广南东路提典刑律(掌管所属各州的司法、刑狱和监察),章惇把苏轼贬往惠州,是在获得西夏与辽国的军情之后作出的。最新情报显示,辽国人刚刚打败了鞑靼,西夏人去年让赵兴章楶折腾的不轻,目前这两个国家都没有余力发动进攻。这样一来,派苏轼去定州的目的就落空了。
章惇知道苏轼的本领,如果辽人西夏人不进攻的话,有一年缓和时间,谁知道苏轼会将定州治理成什么样,没准苏轼身在前线,反而因祸得福取得一场大军功。而这一预测在赵兴抵达定州后,看来已经变成现实——苏轼的金点子加上赵兴的实施手段,才几个月,定州已经焕发不同的风貌。所以章惇不得不想出另外的借刀杀人手段,比如把苏轼调到他的“仇人”程正辅那里,希望借程正辅之手除掉政敌苏轼。
赵兴在那里悲哀的快要哭出声来,章惇心花怒放地耐心等赵兴回答,他知道赵兴终究会开口。
许久,赵兴笑了,他开口说:“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在下愿以过去用章老子的那份情意、以昔日与文谷兄的那份的交情,换取章老子一声答应:惠州!”
章惇脸一沉,不满的说:“天下郡县任你选,独独不能选惠州!惠州不行,另行选过。”
“如果一千次让我重新选择,我的选择还是两个字:惠州!”赵兴也犯了倔劲,他坚持。
章惇有点生气了,他端出长辈的姿态,怒气冲冲的说:“你现在不冷静,我不跟你说了,且回去想想,退下!”
赵兴拱手,临告辞的一句话依旧将章惇气了个趔趄,赵兴说:“眼看惠州风物即将名传天下,如此佳景,岂能无我?章老子不用劝了,如果让我重新再做一次选择,哪怕重复一千遍,我依旧是两个字:惠州。”
赵兴走后,章惇在大厅跺着脚说:“遇到一个苏老坡这种死倔头还则罢了,怎么又遇到赵离人这个夯货,这对师徒,居然都以苦为乐,抢着去惠州那穷恶之地。”
大厅背后闪出蔡京的身影,他目送赵兴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神色里说不出是钦佩还是嫉妒。不一会儿,他冲章惇拱拱手,劝解说:“相公,我跟赵离人共事一年,知道此人脾性,这人是个忠义之人,一旦与人相交,便恨不得将五肝六脏掏出来。故此,此人可谓憨厚有余、才干惊世、诗才了得——唯大局观不足,死心眼一个。
依下官看来,赵离人可算胸无大志,唯存忠义尔,此无害之人也。广南、福建穷恶之地,放之于野,无害大局。不如让他到地方去,且将这事风头过一过,相公再示以恩义,结以恩情,等两三年后,他在地方历练一番,加上老师贬谪的事情也冷下来,相公再调他回京来,恰好做个帮手。”
章惇一听,面色缓和下来,他思考片刻,缓缓的点一点头:“赵离人现在的资历,入馆阁确实有点欠缺,到地方历练一番,也不失为好事,等两三年后且待我将朝堂整肃干净,恰好调他回来,用其所长……但惠州不行,惠州是万万不行的。”
章援一拱手,插话说:“嫡父,我看赵离人自进来后一直神色木然,我深知离人贤弟意志坚韧,一旦打定了主意很难改变,但我们非要用他吗?”
第二百零五章 究竟谁需要谁?
章惇还没有开口,蔡京连忙插嘴:“文谷贤弟,实话说:王荆公留下的几条法令都有纰漏,其中最难者就是《保马法》。如今我们再行新法,反对的人必定很多,而我们唯一的例子就是密州。人都说保马法是恶法,何独密州行此法,使百姓乐从之——赵离人,一年之内是百姓养数万匹马而不觉其苦。
可见:法令还是需要人来执行的,只要执行的人有才干,连《保马法》也不是恶法。
然而仅密州一地说明不了什么,我们还需要跟多的例子,让天下百官知道,王荆公昔日法令全不是恶法,是推行的人做的不对,害了新法。所以,我们必须用上赵离人。为此,哪怕他对老师有所袒护,我们也需要忍了,因为我们需要赵离人这把刀,去铲除反对者。文谷贤弟,是我们需要赵离人,而不是赵离人需要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对他忍耐,忍耐,再忍耐!”
蔡京是个文化人,一个追求完美的诗人。他在这里儿帮赵兴说话,不是出于“为国为民”的大局观。他说的那些理由全是瞎编出来的,这其间有个重要的纰漏就是:赵兴是旧党,是蜀党人员,这样的人做出来的成绩,人们不会把他归结为新党的成就。
更何况赵兴推行的那些法令,早已被他改的似是而非,其中参杂进去许多商业因素代替官府行政作为,这样推行的新法,人们只能说新法还需要完善。
但蔡京不管这些,他心里想的是让赵兴跟他这段情意有一段完美结局。在他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时候,赵兴敢在家中悬挂他的手迹“茉莉”;在他从扬州调往成都的时候,百官没有敢送行的,唯独在扬州与他同流合污的赵兴敢不惧非议,替他隆重送行,并安排同族的人沿途护送他去赴任。
为了这份私谊划上完美句号,蔡京需要帮帮赵兴。他要告诉章惇:是我们需要赵离人,而不是赵离人需要我们!
章惇原先拉拢赵兴也是出于私谊,但章惇是个心硬如铁的人,刚才赵兴的拒绝让他心中不快,当时,他脑袋里正转悠该怎么收拾赵兴,蔡京那番话将他忽悠住了,他一琢磨,也对啊,原来赵兴的存在,还有这么些好处。我怎么没想到呢?!
对呀,现在提出恢复青苗法、免役法,朝堂里守旧大臣还没有完全清空,在人们思想中,还记忆着王安石变法所造成的千里流民,但有赵兴这个例子,不正好回击旧党的指责:不是新法不行,是你们这帮旧党官员在执行时故意使坏,看看密州吧,看看扬州吧,这些地方执行新法的时候,怎么百姓不但没有流离失所,反而变的越来越富足……既然你们不行,我就撤换人——这刚好是大规模清洗的借口。
有道理!蔡京这厮说得太油菜了。
章惇考虑清楚了,连忙拉过蔡京,与儿子一起商议安排赵兴去哪里。至于章援提出万一赵兴去了地方上不执行新法怎么办,这也不怕,在旧党的重重重压下,赵兴都敢偷偷摸摸推行变种的新法,现在给他机会……只要给他再派遣一个得力的监视人员,便可以全部搞定。
三日后,皇帝赵煦召见赵兴奏对。小皇帝依旧关切的询问赵兴老师的状况,并说是自己特意安排苏轼前往惠州安置的,并和蔼的请赵兴转告苏轼,且待两三年后,他一定重新召回自己这位昔日老师——苏轼曾当过赵煦的老师。
赵兴今日在大殿上的态度跟昨日在章惇府上一样,大多数时候表情木然,皇帝问话,他用最简短的字词,能省则省的回答,最后,小皇帝询问赵兴今后的打算:“楚州知州这个官衔小了,朕不是刻薄的人,有功必赏。赵卿这几年在地方上政绩出色,考绩优良,朕决定厚赏,赵卿是打算留在京城还是牧守一方。”
赵兴跪下重重磕一头,口称:“黄州酒囚,愿去惠州。”
赵兴说话的意思是:我在黄州跟老师打赌,诗酒之赌,把自己输了。不忍心老师生活在地狱里,而自己逍遥快乐,所以愿意去惠州,哪怕不做官也行,哪怕一同被“惠州安置”也行。
这话小皇帝不爱听,他阴沉着脸,许久,方慢慢的说:“我还记得赵卿进士及第那天的情景,朕窝在深宫,久不自由。那天青唐之乱传来,大臣们乱作一团,朕稍稍得以漫步宫中,恰好走入礼部,看见你们在演习礼节。你在当中最为醒目。
朕记得当日问你:你个子大,是否能文能武。如今看来朕当初没有看错你。你说你个子大看得远,但前方一团迷雾,如今雾散了,你看的清了?”
赵兴继续叩头,回答依旧是八个字:“黄州酒囚,愿去惠州。”
哲宗沉默了片刻,挥手令左右退下,陪侍的翰林不肯,因为他们要记录皇帝与臣下奏对,小皇帝发怒了:“朕要跟赵卿聊点家事,你们在这里呱噪什么?”
家事?!这个词将几名新进的翰林吓出一头冷汗,他们擦着汗胆战心惊的退出大殿,等人走光了,哲宗轻声问:“乐至还好吗?”
赵兴摇摇头,恭敬的回答:“臣这两年在环庆,不通外面的消息,不知情况。”
小皇帝赵煦点点头,继续说:“朕听说了,赵卿这两年四处奔波,连居家的日子都很少,可谓是最勤勉的地方官。不过你去了环庆,乐至的消息也少了。既然你要去惠州,那就去吧,朕将广南东路许你,你顺便帮我问问乐至的境况。”
小皇帝生长在深宫,难得几个大姐跟他亲切,老太太高太后一死,孤寂的他便想起兄弟姐妹,也顺便想起乐至这个没有名号,孤独远嫁的大姐,当然,顺便也想念一下这位大姐每年送来的礼物。
赵兴爬起来,叩谢皇恩之后,默默告退。出了皇宫大门,他仰望天空,发了一阵呆,招呼等候在皇宫外面的马梦得与万俟咏:“那位太学博士李格非家住哪儿,我要去他家拜访。”
马梦得回答:“不久前朝廷建立新机构,打算重编元佑年间的奏章,任李太学为检讨,我听说李太学辞诏了,正在活动准备去广信军做通判。”
赵兴咬着后槽牙,恶狠狠的问:“还没有出京吧,去他家,我去召他同下岭南。”
马梦得摇头:“离人,岭南乃是恶地,恐怕他不会去。”
“广信军就在定州边上,定州的情况我看了,所以广信军也不是善地,而且一个通判多大的官,我会开出他拒绝不了的条件。”赵兴表情有点狰狞。
万俟咏看着赵兴的怀里,好奇的问:“大人拿的新差遣是什么,莫非大人拿下了广南东路?”
赵兴从怀里掏出官身文诰,答:“广南东路兵马钤辖、兼本路经略、安抚使;江南转运副使兼都大提点广南东路、广南西路铸钱事。”
赵兴的后一个官职隶属“提点坑治铸钱司”,是专门管铸造钱币的。
宋代原有两大铸钱司,其中“江南转运副使兼都大提点、虔州提点司”是主管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铸钱事的。而广南东西两路,光惠州就有阜民钱监,酉平、流坑二银场,永吉、信上、永安三锡场,及一大堆铁场等矿场。这次朝廷增设赵兴这个“江南转运副使都大提点”,将广南、广西钱监单独列出来管理,是想借助赵兴的“点金手”帮朝廷增加两地铸钱数量与矿石产量。
这个官衙是新设官衙,治所全由赵兴选择,衙门开办费用实报实销……
这个官职是章惇原本打算塞给赵兴的,因为这个官职不分管民政,只是一个帮朝廷数钱的人。但章惇听了蔡京那番话后,又决定让赵兴管管民政,最好是担任“广南东路转运使”官职。不幸的是,现在的广南东路转运使傅才元还干的不错,跟新党走得很近,章惇一时之间想不出罢免的理由,便给赵兴加了个“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的官衔。
而小皇帝则觉得赵兴要联系交趾,再加上运送钱币,手中没有兵马不行,又加了一个“兵马钤辖”的官职,这是五品武将的官衔,如此一来,赵兴的新官衔倒是跟郭逵攻交趾前完全一致了。
广南东路属于“指射”范围,这意味着赵兴可以随意任命当地的知州、知县,而他的兵马钤辖头衔则意味着他甚至可以随意任命七品以下的武官——县尉不过正九品。江南转运副使兼都大提点,则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手伸进广西。
这次,赵兴这个经略使是正式的路一级官员,万俟咏神色一喜,他的注意力还在纠缠细节,紧着追问:“大人,还有呢?其他的寄禄官有没有免去,这次的‘经略使’是‘三品经略’还是‘二品’?”
马梦得轻轻摇头,劝说:“离人,虽然你去了指射之地,可以给李格非一个知州头衔,但那地方穷山恶水的,他恐怕不愿意去。”
赵兴笑的恶狠狠的:“这次是指射之地的‘四品经略’,我这次升了一个品级:从四品升为正四品,加衔都在。现在我需要李格非,这次我一定要撬了赵明诚一个墙角……他爹赵挺之无耻之尤,不撬他这个墙角。出不了我这口恶气。”
万俟咏好奇的问:“赵明诚是谁?”
“噤声”,马梦得低声回答:“赵挺之风头正盛,皇宫门前不要提这个名字……离人说的‘赵明诚’是赵挺之的儿子,可我记得那个儿子还没有上完蒙学,李格非跟赵明诚有什么关系?”
赵兴打死也不说,一到李格非家中,他劈头问:“你女儿李清照还没有定亲吧?”
李格非懵了,他下意识点点头,回答:“小女才几岁,怎么可能定亲呢,不过御史赵挺之倒是跟我议过亲,但此事还没决定。在下在京城孑然一身,还拿不出嫁女的嫁妆来,所以这事……”
“那就好”,赵兴长长出了口气,取出自己的官身文诰让李格非看过,而后问:“刘挚、苏辙、梁焘、还有我老师苏轼、范祖禹、刘安世、苏辙……凡天下之所谓贤者,故老元辅、侍从、台省之臣,一日之间,布满岭海,自有宋以来未之闻也!如此胜景,君愿不愿同往?”
赵兴这么一说,别说对面的李格非坐不住,连刚才听了觉得有点失意的万俟咏也顿觉一股悲壮的气氛涌上心头,他都坐不住了,李格非更坐不住,他避席而起,叉手回答:“敢不从命!”
赵兴好像生怕他反悔一样,赶紧确定:“我这就去吏部拿李兄的官身,李兄收拾好,明日动身如何?”
李格非转身看了看自己的家园,潇洒的一摆手:“跟着赵离人,不怕没房子。这点小家业就拜托正卿兄(马梦得)帮我处理了,唯独我收藏的一些金石,还要请马兄帮我运到岭南。”
跟着运输大亨跑路,唯独就这点好处——从不怕搬家。李格非一是想到去了岭南可以跟那些大神,庞庞、巨巨们日日在一起谈诗论赋,这日子怎一个悠闲了得?
其二赵离人在追求享受可以跟蔡京有得一拼,自己跟赵兴走,还怕他亏待了自己。所以李格非义无反顾,他连夜写了几封信,一一通知了亲朋好友,第二天便飘然上船,先去杭州等赵兴。
出了李格非大门,赵兴的微笑看起来很凶狠,这种微笑万俟咏见过,每当赵兴算计别人算计得手后,脸上总是浮现出这样有点憨厚、有点傻相、有点得意、有点期待的微笑。那种种表情糅合字啊一起就成了一个极其瘆人的微笑,一见这微笑,万俟咏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去李之仪家!”赵兴继续在自己的目标名单上搜罗着随从。他这次不要求数量多,只要求信得过。
不一会,李之仪,再加上与李格非并列“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廖正一也同意前往岭南。赵兴一等他们答应,马上去吏部报备,并让吏部官员填写了空白的“知州官身文诰”……嗯,吏部小吏现在是“一赐乐业”人得势当权。
打发这些人先去杭州等待后,赵兴继续在京城停留——这也是章惇的要求。章惇要给程正辅留出时间害死苏轼,所以打着恩赏的旗号,准许赵兴回家歇半年,以奖赏他在外面征战两年的战功。
万俟咏也两年没回家了,赵兴也打算回家待段时间。他知道自己将担任广南东路经略使的消息便会立刻传遍广南东路,在这种情况下,预计每人敢轻易招惹苏轼。所以他为了让章惇放心,传话给杭州让苏轼提前动身,自己故作悠闲的在京城四处游玩,并大肆宴客,狠狠风花雪月一番,显得自己不急于下广南。
赵兴的新官职确定后,第一个上门的是蔡京,他是来重续友情的,赵兴顺便将这两年欠蔡京的“创意设计款”结清。分手两年来,赵兴名下——不,应该是胡姬喀丝丽名下的珠宝店越做越大,这多亏了蔡京那本设计谱,结清设计款的蔡京意犹未尽,又将这笔款子投入喀丝丽的珠宝店……于是,赵兴与蔡京再度携起手来,成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而后,赵兴在京城连番宴客,他这段时间里的表现让许多人捉摸不透。这位著名的蜀党钱袋子是章惇的座上宾,跟章家私交甚厚,甚至能穿堂入室直入章惇后院,而且还能与蔡京勾肩搭背窃窃私语。但同时,旧党跟赵兴关系也不错,京城残存的旧党总能在赵兴那里找到酒喝,但赵兴对他们酒后的牢骚以及托请总一言不发,甚至对自己的两位师兄黄庭坚、秦观也是这种态度。
六月初,秦观被贬谪的命令正式下来,他向赵兴交托了自己的家眷,动身出京。与此同时,张耒在以直龙图阁知润州(今镇江)任上,徙宣州(今宣城)。赵兴也随之南下。
同月,范纯粹由于“元祐初年曾献议以土地换和平”罪名,被罢去边帅之职,差遣“知邓州”。章楶与范纯粹同罪,被贬为广州知州。至此,西夏人恨之入骨的环庆大捷六功臣,被宋朝廷借党争一一解决,西夏人闻讯大喜,连夜摆酒相贺,席上他们感动地直夸奖宋朝大臣的君子风范,并叫嚣:“谁敢抗拒我们西夏大兵,我们不怕,宋朝大臣们会替咱收拾他们的……”
酒酣耳热之余,他们郑重相约明年再度大举入侵宋国,与此同时,环庆前线将士闻讯,士气大跌……
稍后,章惇又提拔蔡卞、林希、黄履、来之邵、周侠、翟思、上官均等人居要职,开始推行新政。其主要改革内容是:凡是得罪过他们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连死者也要祸及妻儿。司马光、吕公著已死,哲宗决定掘他们的坟,劈开棺木,扬尸暴骨。御史许将向哲宗进言:“发冢斫棺,恐非盛德事。”哲宗于是决定停止挖坟。
掘不成坟,为了帮处于青春逆反期的小皇帝泄愤,章惇出主意,决定剥夺对司马光等人子孙的恩荫。曾布就此问题劝解章惇、蔡卞二人,说:“追夺恩例,此例不可启。万一有一天别人把这惩罚施与我们身上,则我们的子孙也要被人所害。”
但章惇却说:“他们人已经死了,即使鞭尸也无补于事,唯有让他们祸及子孙,才能使他们不敢反对我们。”
哲宗终没采纳曾布的意见,决定剥夺朝廷对司马光等人子孙的恩荫。
至此,大宋君子政治终结。
第二百零六章 专门数钱的官
赵兴这次出城没有直奔相国寺码头,他从南熏门出来后直接向颍州进发。
颍州那里有苏辙的长子苏迟、次子苏适,这两个人自父亲贬谪后便去颍州定居,颍州有苏轼当太守时留下的三百亩地,两家打算靠这三百亩地度日。而苏辙的三儿子苏逊则陪同苏辙南下,去了贬谪地。
颍州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从汉代开始那里就是中国的大粮仓,也是华夏文明的人才培养地,由于开发过早,那里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的土地都掌握在少数世家手里,某些世家手中的地契甚至可以上朔到两千年前。在这样的地方,拥有三百亩土地简直是在贫困县上挣扎的平民百姓,若是再失去了官场上的支持,那处境更不堪设想。
赵兴这次去就是给苏迟两兄弟撑腰的,虽然他提前打发走了一些人,但随行的依然有整整一百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出了京兆,赵兴命令士兵披甲,一水的银亮板甲披在身上,每人都有至少一匹雄峻的大宛马,这样的队伍走在大路上,想不引起别人的侧目都难。
这支队伍进入颍州的时候,地方官已经闻讯赶来,此时苏轼苏辙的门生几乎都遭到了贬谪,蜀党除了赵兴与吕陶,其余的都如过街老鼠,只想躲藏起来,没想到赵兴还敢大张旗鼓,亮明车驾大摇大摆的赶来探望苏辙的两个儿子。
赵兴开门见山,将来意解释清楚后,倨傲回答:“颍州大荒时,家师曾在这里赈灾放粮,活民无数,想必颍州百姓会给家师留点面子。这次我来颍州,一是探望一下苏氏兄弟,另外是来还钱的。家师与苏三丈在我那里有点小投资,如今他们贬入岭海,子孙们被剥脱恩荫,恰好这笔钱用上,还要府宗大人做主,帮我在颍州购置两份田地……”
府宗大人考虑片刻,终于点头同意:“按说现在的局势……下官原本不该出头的。但赵大人为了照顾老师,不惜自贬岭南,此等义举传颂天下,下官何必枉作小人。府衙里有几个案子,恰好涉及到一批田地宅院需要官卖:计有城内好房七座、城外良田四千余亩。其中连片的大块田地有两处,一处田地为‘中田’,一千一百二十三亩;另一块田地稍小,有七百亩,亦为‘中田’。上等田地有几块,但亩数均小,赵大人可以先看看……”
赵兴先问那些田地:“颍州良田作价几何?”
地方官低头跟自己的书记交换了眼色,书记伸出三个指头,使了个眼色,颍州知州马上回答:“上田三贯一亩……”
“这个价格不对——”赵兴打断对方的话,插嘴说:“我家几位夫人都经商,本官做过安抚使,大约知道田亩的价格。你们的价格报低了……这样吧,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本官不是来欺压良善的,若压低价格购买,恐怕御史弹劾上去,反而害了你们这些地方官。
这样吧,本官出个高价,那两块中田我全要了,再要一块颍水边的上田,亩数大小无所谓,中田每亩本官出十五贯,上田加倍,按三十贯算。售卖田地的人,你们将土地款全额给了人家。多余的钱,你们这些人经手,分一份好处,算做本官答谢你们的。以后还要请衙役们多多照顾,差役少派点,税钱少交点,本官在这里多谢了。”
地方官听了赵兴的说法,眉头一跳,马上又插话说:“赵大人太客气了,这几起土地案都是官司争端,由官府发卖的,全额实付对地主已经是个恩典,怎能再加倍给款呢……”
赵兴淡然一笑:“你刚才也说了:现在的局势不好,我们做事要小心,无非是花钱买个平安嘛,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都把嘴守严了,御史那里就找不见发作的理由了。”
府宗还想再客气几句,赵兴的手下人已经当堂抬过开数只大木箱,他们打开箱子盖,盖子里金灿灿一片,全是做工精美的倭国冲压金币,金灿灿的,让大厅也辉煌了许多。
掌书记首先反应过来了,他连忙捧着黄册(土地登记本)开始记录土地变更情况,几名书吏则开始书写土地转让契约,安排好了一切,掌书记捧着黄册凑近赵兴,又问:“赵大人,土地你买了,城里的房子……”
赵兴一摆手:“你刚才说有七座大宅合适,我相信你的眼光,那七座大宅全部买下,该付多少钱你说一声,回头你让衙役领着我一个个交托宅院与土地。”
有钱能使磨推鬼,赵兴两万多贯洒下去,衙役们办事效率很快,不一会各项契约准备好了,府宗大人还特地派出十名衙役全程陪护,协助赵兴办理交接事宜。由于苏氏兄弟是罪官家属,不适合召到县衙当场议事。赵兴在县衙办理完各项手续后,便让衙役领着去寻找这两位兄弟。
两兄弟目前借宿于一座庙中,这座庙不是颍州香火最旺盛的庙,从庙门往里看一副破败的模样,似乎许久没有修缮了。庙祝听到有大官来这里的消息,急急的催促苏迟兄弟回避,以腾开地方,赵兴隔着墙听到庙里一片鸡飞狗跳,他黯然的摇摇头。
谁能想到大文豪苏辙的子女竟然住到破庙里,还要被人驱赶。
然而,赵兴不知道,苏迟兄弟有一座破庙栖身这还算是好的,苏门弟子中最悲惨的是张来,他遭到最残酷的迫害,租房子被人驱赶、住庙被人拆庙、最后不得不借宿于城头戎楼,然而即使处境如此窘迫,前来那座漏风漏雨的戎楼请教学问的学子仍络绎不绝……张来最后死在那座戎楼里。
跟随的衙役们面对这种情况目光尴尬,万俟咏在旁边看赵兴的脸色不对,他抢先钻进小庙,向庙祝解释赵兴是来拜访庙中客人的,顿时,庙中平静下来。苏迟兄弟赶到庙门口迎接赵兴,一见面,两兄弟嚎啕大哭。
赵兴沉默了片刻,便招呼两兄弟起来:“你父亲苏三丈曾在我那里存了点钱,我在颍州给你们买了点田地和产业,回头我的人会来这里帮你们收拾一下家业,你们兄弟二人快点起来,我时间不多,咱需要把正事赶快办了。”
赵兴接着转向那群衙役,询问:“颍州城那七座宅院,最大的一间在哪里,领我们去。”
衙役们立刻动身,赵兴一挥手,他带来的那一百号人钻进了小庙,不一会儿,每人搬点东西,苏迟两兄弟的财产都搬上了马车,两人被随从们搀上马,一路赶往新家。
这套新宅子是昔日一位颍州官宦留下的房子,前前后后有五进大院,一百多座屋子,屋里的家具已经被搬空,赵兴路过家具店的时候,顺便让家具店送来了成套的家具,人多钱多,当晚苏迟的新家就收拾好了。
赵兴将今天从府衙里获得的那一叠文书取出来,点算给苏迟两兄弟,叮嘱:“我在颍州不能停留过久,否则会给你们带来灾祸,我明天一早走。这里总共有三块土地契约、七座大院,加上你们原来的那三百亩土地,我想养家糊口也足够了。
这个月底有一些环庆老兵来,他们都是伤残老兵,但各个能打会拼,我在京城留下话,交代他们派五十个人来你这,以后你庄子的安全就不用愁了。
州里的衙役我已经打点好了,府宗大人那里也递下话,我留给你们的这些地产虽然零碎,但你们两兄弟此时千万不要分家,越在这种时候越要团结起来,把这份家当经营好……”
苏迟兄弟再三拜谢,老大苏迟今年29岁了,他处事稳重,见到赵兴行色匆匆,便关切的问:“兴哥这时候来我这里,恐怕御史们不肯放过……”
赵兴一摇头,不以为然的说:“想当初章惇贬谪的时候,我也招待过他,你说别人报告章惇我又招待了罪官家属,他会怎么想?”
苏迟一边点着头,一边回答:“如此,兴哥最好还是明天走,这几处房产田地我明天就去找衙役交接。无需兴哥出面了。”
赵兴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你们两个大男人,父亲不在身边,若连这个家都撑不起来,会让我很失望。所以我也不打算教你们怎么管理家业,颍州是个大城,人口众多,书院林立,来求学的学子甚多,剩下的几个小院你们隔一隔出租给学子,手头有点活钱,剩下的就是经营土地了,这些我就不管了,我再给你们留下两千贯,让你们度过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今后我在南海,路途遥遥的,就顾不上你们了。”
苏迟兄弟再三拜谢,赵兴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出面打赏了衙役,等苏迟兄弟跟着衙役去接受田产,他又细心的给两兄弟留下十匹战马,便带着队伍继续前行。
今年是1094年,七年灾害的最后一年,大宋朝熬过了这段持续七年的天灾,田土上可谓满目疮痍,颍州虽然没有出现大规模逃荒现象,但想必这种日子不远了,因为天灾刚去,人祸又来。
在颍州兜了个圈子,赵兴又回到了运河边,早已等候他的船队将他接上船,开始一路赶回家,此时他船上又多了一个人——苏轼的二儿子苏迨。
这时的苏迨应该被称作苏鼎,苏家兄弟父亲是用“车”字旁命名的,孩子都用“走车”旁。苏迨这一年改名苏鼎参加了科举,考中当年联科捷进士(指乡试中举后第二年考中会试进士),被授朝奉大夫。原本他要直接进翰林院的,但因为他上了一份奏章,替元祐年间的政策辩解,被贬“参广东学政”,也就是广东省教育局副局长。
原本这职位苏鼎不会当太久,他人还没有走到广州上任,有人已经向章惇揭发苏鼎的身份,章惇暴怒。但他的怒火已比原本历史上的怒火要轻微的多。因为赵兴已取得了广州官位,章惇觉得即使苏鼎再去了,也不差他一个。犹豫了片刻,他忍下来了这口气,装作不知道此事。
经过宜兴的时候,赵兴再度上岸停留,那里滞留着苏轼的三儿子苏过。在原本的历史中,苏过滞留宜兴半年多,才凑足了路费赶到惠州陪伴父亲,而现在他滞留宜兴不是因为钱的问题,而是与苏遁决定谁去陪伴父亲,谁来看管常州家业。
此前,苏鼎一直待在常州帮助苏轼经营常州那片田庄,他是从常州考出去的。父亲贬谪后,他本想变卖了部分家产,带到惠州当作苏轼的生活费。但现在由赵兴出面,他不用变卖家产了,剩下的就是要在中原留下一个根——亦即留一份产业作为退路。
两兄弟中,苏遁今年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只要苏遁留在常州,赵兴肯定要出手照顾,远比苏过留下要强的多。况且苏遁一直身体较弱,不适合去南方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与此同时,赵兴的意见也倾向于留下苏遁,因为苏遁原本是不该存在这个世上的人,他下广州陪伴苏轼于事无补,还不如留在家中照顾常州的产业。
赵兴表态后,事情变的好办,等赵兴再启程,队伍里就多了个苏过。
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等赵兴终于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底了。留在家中的程阿珠、陈伊伊盛装出迎,先期赶回的廖小小与喀丝丽也穿上鲜艳的服装迎接赵兴回家。除了她们之外,迎接赵兴的还有李格非与他的女儿李清照、李之仪、廖正一等人及家眷。
接风宴过后,万俟咏告退,追随赵兴去环庆的淮南子弟也获得了一个月的假期,带着赵兴给的丰厚赏赐回家度假。李之仪、廖正一等人聊了几句天,也相继告退,以便让赵兴跟家人叙叙家常,唯独李格非没走。
李格非不走是因为他的女儿不打算告辞,等大家都走后,李清照眨巴着眼睛,问:“赵大人,你还记得春十三娘吗?”
李格非对这样的闺房密话不是很清楚,所以他没有阻止女儿的发问,而是用溺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赵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回忆起这个人:“是黄寔的小女儿吧,我记得我当初科举及第的时候,这女孩在指挥一群家丁替自己捉老公,追的新科探花徐师锡钻了小巷子。”
李清照忽闪着大眼睛,说:“赵大人还记得春十三娘,一定还记得你答应春十三娘第二年来替他捉老公,你还拍着胸脯包打天下!”
赵兴以手击额,装模作样的叹息:“阿也,我怎么忘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李清照拍着小手回答:“就是就是,春十三娘等了你一年,第二年你却连个信都没有,她恨死你了!”
李格非听的一头汗珠,他记得赵兴第二年到了密州任上,干的有声有色,京城都在私下传闻他将辽国人折腾苦了。让一位签判赶来京城替一个小女孩榜下捉婿,这帮小孩子还真敢想。自己的女儿还真大胆,敢拿这个东西出来指责著名的赵老虎。
李清照还不觉悟,他瞪着大眼睛等待赵兴的回答,李格非对女儿溺爱惯了,他只是流着汗,却不发出哪怕是轻微的劝止。赵兴没法子,只好转移话题:“我记得她今年也没多大,怎么,她嫁的不好么?”
李清照得意洋洋的点点头,回答:“这次你去广州就可以见到她了,她嫁给了苏小学士(苏辙)三儿子苏逊,虎儿(苏逊的乳名)正陪着他父亲苏小学士待在雷州。”
稍停,李清照又补充说:“她父亲你也可以见到,黄寔大人任职江淮发运副使,我听说你的官衔里也有一个‘提点坑治铸钱司’的官职,这个铸钱司满天下总共有三个江淮发运副使,你便是其中之一,少不了要与黄大人打交道。”
提点坑治铸钱司是三个发运副使,一个是江淮发运副使,一个是江南发运副使,新增的赵兴是广南发运副使。黄寔的岳父是章惇,而章惇又很疼爱自己的女儿,他将黄寔安置了位子一定是清闲肥差,以此推想,章惇安置赵兴一个发运副使的职位,也不是全部念过去的情意。
天下的钱都从这三大发运副使手中流过,每年光是官府规定的火耗提成就是一笔巨款。这个职位是普通官员削尖了脑袋也想担当的,赵兴原本对这个官衔不以为然,听到这一解释,他脑袋里一边转着心思,一边装作很惭愧的样子,冲李清照拱手:“李家小娘,回头见了春十三娘,我一定问问她对虎儿满不满意,若她不满意,我再替他抢到老公来。”
赵兴这话已经接近调侃了,但李清照是谁,她是宋朝两大才女,后一位才女是约会狂朱淑真,而李清照则是赌神酒鬼色女郎,她对赵兴所说的话没有分辨力,反而郑重的点点头,叮嘱说:“一定啊,赵大人这次可不能说了不算……还有,别叫我李家小娘,我有名字的,叫李清照。”
“好好好,李清照姑娘,去找丫鬟们玩吧,我跟你父亲聊几句大人的话。”
李格非溺爱的看着女儿蹦蹦跳跳出了房门,他转脸向赵兴不好意思的笑着,有口无心的说:“我家小女太娇惯了,离人贤弟莫怪莫怪。”
赵兴一晃脑袋:“不怪,这种性格我很喜欢。听说李兄喜欢金石,我家中很是收集了各种宝石玉石,就是对古文碑刻收集不多,有机会跟李兄好好探讨一番。”
李格非听了这话,一脑门黑线。他现在明白赵兴在金石方面就是个棒槌。古人所说的金石一方面是说印章学,另一方面说的是古代留在石头上的碑刻。赵兴直接拿宝石玉石出来说事,幸好他最后说了个碑刻,要不然李格非连跟对方交谈的兴趣都没有了。
想了一下,李格非觉得不在这个问题上跟赵兴鸡同鸭讲,他把话题一跳,说:“苏公居然没在你这里停留,等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说是朝廷法度,不容耽搁,便坐船去了惠州。我等赶之不及,只好在这里等离人过来。”
赵兴点点头,回答:“我在京城打听了,如今惠州知州詹范、循州知州周文之、梅州知州方次彭还算仰慕学问,这三个知州等我到了广南,再具体看看。李兄可暂任端州知州,那里可是富州,端砚名闻天下,李兄去了正好可以搜集一下天下名砚。”
李格非喜不自胜,站起身来拱手相谢。这一高兴忘了继续下面的话题,转而跟赵兴聊起了端砚。正说到兴奋处,陈伊伊走了进来,冲赵兴使了个眼色,汇报:“门外来了一位官员,说是枢密院职方司来的,特来拜会大人。”
李格非赶忙起身,拱手告退。趁仆人们去招呼那位职方司官员的空档,陈伊伊一头扎进了赵兴的怀里,喊叫说:“想你,想你!死鬼,两年不回来,我儿子连名字都没起,这次一定不要耽误了。”
赵兴抱起陈伊伊,深深一吻,马上又把话题转到这次南下上:“你的孩子太小,不易长途跋涉,尤其是去岭南那样穷山恶水,这次你留在家里,帮我看好家。”
“我不我不”,陈伊伊撒着娇说:“你到别处,我可以留在家里,广南那个地方与交趾隔海相望,我正好可以时不时回回家乡,我要跟你去……还有,南海的产业我正好就近照顾。”
赵兴抱着陈伊伊,嗅了口陈伊伊鬓发处的香气,解释说:“我这次本来就是要谋取一个海边官职的,最好的打算是任职山东,那里是人口大州,人多好办事,但没想到不等我开口,他们竟然把我发配到广南去了。
广南正好!我们南海一地差不多发展十年了,前面十年只是打基础,现在各项基础设施已经修建完善,正是该腾飞的时候,我们坐镇广南,正好就近指挥,把南海基业做大做强。
我打算这次去广南狠狠花钱,我挣了这么多年钱,是该用这笔钱打造一个百世不灭的基业了。我们就在广南把身家财产都花掉,打造一个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堡垒,我倒要看看,今后谁再敢把我当软柿子捏……对了,沈括在哪儿?回‘梦溪’了?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不稳定因素,揪他回来。这次新党大规模起复,跟他没关系。他是个新党背叛者。把他揪回来后让他给我研制蒸汽冲压机,水力冲压机跟蒸汽冲压机一步之遥,然而功效大不相同。这次在环庆,我发现水力冲压机蓄满了水,只能冲压几次,水放光了就要重新等水注满,而蒸汽就不同,只要锅炉不熄火,可以12个时辰工作,而原理跟水力冲压机差不多,都是‘冲力传动’。”
陈伊伊听到算账数钱,立刻从赵兴怀里直起身来,回答:“沈括的事找我,我把他绑到交趾广源封地去,那里煤多铁多,让他好好实验……兴哥打算这次把家产都花掉,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咱们的家产是笔活钱,连我都算不清具体是多少。那些钱财日日流转不息,我记得每天进出上万贯,多得时候是船只进港,给付上十万贯,进项过百万贯。广南哪地方地广人稀,恐怕……要让那点人口足以成大业,怕不得一两百年的持续努力才行。”
赵兴点点头:“人口——这是关键,我准备往广南一地移民百万,甚至五百万。这几年天下大旱,官府虽然四处赈济,使百姓熬过了这场大灾荒,但府库却空了,再有个小小灾害弄不好酿成大灾大乱。在这个推行新法的敏感时刻,章惇更怕大灾荒造成大动乱,而我就等着灾荒,等灾荒一起,我便立刻下手移民。
广南地广人稀,只要容许百姓任意开垦,必有百姓愿意下江南,十年屯垦,定可以让广南换个模样……当然,也顺便把我们的南洋基业打造的更坚实。”
赵兴还想进一步解释自己的计划,仆人们已经领着那位职方司官员进来了,他还是赵兴的熟人,孙琮。
孙琮是章惇的亲信,恰好他从环庆回来,押送张五公子立下一场大功,章惇重新上台后给他升官了,升作职方司少监。
如今,这位少监亲自出马,来拜访赵兴,令赵兴满肚子疑惑。
第二百零七章 赌鬼李清照
孙琮见了赵兴,倒没有显示升官后的得志猖狂,他笑一下,拱手说:“赵大人,在下此来有事相求……陛下下诏了:刘挚新州(广州旁边)安置,苏辙雷州安置,梁焘化州(雷州旁边)安置,范纯仁永州安置,并命令所有贬官一律由一名职方司官员、一名上监(狱)吏员伴送前去,经过州军交替,由当地差官密切照管,诏令不得搞特殊化,看管不得疏漏。
在下有幸,被指定护送苏公,没想到苏公从定州出发后,只在扬州露了一下面,而后再无音信,在下追到杭州,有人说见过苏公进了赵大人的院子,在下想来,赵大人的院子连着自己的码头,或许苏公从你家码头登船了……”
孙琮苦笑着,抱拳拱手:“赵大人,朝廷法度不容亵渎,若苏公还在你府上,请出来相见。章大人那里还要请赵大人自己去解释,想必以赵大人的关系,章大人也不会过于介意。赵大人,休要让下官为难。”
赵兴往椅子背后一靠,阴沉的看着孙琮,久久不说话,孙琮坦然无惧,耐心等待。
终于,赵兴开口了:“没错,家师是进了我的院子,而且已经登船出发了。在下目前正处于省亲期间,一时半时还走不了,孙大人若要想完成任务,不如陪我在院子里玩耍几天,等我启程上任,再一同动身南下。至于孙大人所需要的文书,等我到了广南,我一定把交接文书做的好好的,让文书上显示孙大人时时陪在苏公身边,如何?”
孙琮为难的拱了拱手,答:“赵大人,在下受命要随着苏公到惠州交接,如果苏公提前到了惠州,在下与上监的人不在……恐怕章相公那里不好交代。”
赵兴狞笑起来:“不好交代,那就无需交代。你到了杭州,想必已感觉到了我为什么被人称作‘赵老虎’,你一个少监大人要来拜访我,地方官员竟然没有陪同,反而让你孤身进院子……你信不信,我若把你埋在院子里头,全杭州都会说:根本不曾见过你进来。”
孙琮腿一软,满脸都是汗珠,他连声喊叫,提醒赵兴:“赵大人,我们可是有多年旧情意,你可不能这样待我。”
赵兴的笑容变和蔼了,变憨厚了,他温和的说:“也罢,我这就派人送你上船,让所有人见到你登船去追赶苏公……可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会‘失足坠海’呢?”
孙琮的腿已经哆嗦起来,他继续说:“大人,咱俩交情可不浅,我听说大人对朋友向来仗义……”
赵兴截断对方的话,冷冰冰的问:“押送我老师,无需一个少监出面——当我是傻子吗?你还奉有什么命令?”
孙琮犹豫的时间没超过三秒钟,马上回答:“我就知道瞒不过赵大人,也罢!在下奉有密令:要叮嘱广南东路提点刑狱程正辅,此外还要叮嘱惠州知州詹范……大人可以猜想到这是什么命令,在下就不便详细说了。”
赵兴点点头,回答:“当然,这种事你知我知,天下皆知。可苏公何人也?一旦你做出这种事来,普天之下都会记着你的名字——你说这是美名还是骂名?”
孙琮哭丧着脸,回答:“赵大人,章相公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决定的事情,我等怎敢忤逆?”
赵兴阴着脸看了孙琮许久,而后轻轻说:“我可以信任你吗?如果你值得我信任,我给你两条建议——第一:跟我走最安全。因为你与我同行,在海上失足坠海,那是我照顾不周。我可不愿担这个罪名。……但你跟着别人那就不一定了,我从不介意让别人背黑锅,你也知道我的癖性。
第二:跟我走需要只带眼睛不带耳朵、嘴。让你留着眼睛是用来看路的,但你看到的一切不能用嘴说出来,听到的一切全部都忘掉。只有这样你的生命才能够得到保障。
你要时刻提醒自己,我叫赵老虎!原先这头老虎只是一只‘观赏虎’,别人不来惹我不会咆哮,但现在这头老虎是‘丛林虎’了,别说来惹我了,哪怕望了我一眼,只要我心情不好,就能把他活吞下肚子。不信,你且等着瞧。
其实,你要只带眼睛走路,就会发现很多好处。比如说我这个人仗义疏财,对朋友花钱从来不在乎,这是其中一个好处。还有,我的货栈遍布运河两岸,论到消息灵通,也很少有人比得上。其中的益处不用我向你细说。
而章相公那里能给你什么,无非是一个官职而已。官职我给不了你,但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官,享用章相公给你的好处,而我的好处照拿。只要我不说,谁会知道我俩之间这个秘密。今后我在广南,你在朝廷,你做你的官,偶尔把我想知道的消息通报一声——这对章相公并无害处,对你自己也是项收益,对我则是多了个朋友,三全其美的事情呀。”
赵兴这话说的已经很露骨了,但孙琮却不敢反驳。因为章惇对赵兴的偏爱很明显,且不说赵兴在京的时候,章惇每逢大宴必邀请对方,赵兴每次去都要坐在上席。就说这次党派之争,几乎所有旧党人员都受到惩处,唯独赵兴虽然贬去广南,但官职未降反升,并且,有传闻这是赵兴自己要求的……
孙琮还知道一些内幕,传闻章惇还时常就一些无关党争的事情,譬如地方财政问题咨询赵兴的意见,只要无关党争,赵兴多少会出言帮助一下。孙琮可知道章惇这人心眼小,若以后赵兴借这个机会随意挑拨几句,那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即使章惇当时表现不在意,但谁知道随后他会怎么折磨人。
顺从了赵兴,眼下来说是保住小命,长远来说也给自己多一条退路,多一个收入。毕竟,短期看来赵兴与章惇的利益是一致的。
想通了这点,孙琮拱手,口称:“全凭赵大人安排!”
这句话一说,俩人间的交易算是达成,赵兴也变的亲切起来,他笑着说:“子枢何必见外,还是照常叫我离人吧,咱俩贫贱之交,无需那么客气。嘿嘿,不过,朝廷搞情报的官员都是你这种胆子,难怪我们的情报老不准!”
孙琮肚里直翻白眼,他淌着冷汗心里暗自鄙薄:“还贫贱之交呢,刚才又想把我埋在院子里,又想绑上海船,扔进大海里。这一会就亲切的成为贫贱之交了,这脸也变的太快了!”
接下来几天,孙琮跟在赵兴身边寸步不离。他深恐自己偶尔离开会让别人背后说几句,导致赵兴改变了主意,随后会有个人在背后敲他闷棍……没办法,赵兴这院子太大,藏上几百个人对他来说是小意思,随便找个地方埋上一两百个人也不是问题。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孙琮不得不寸步不离跟着赵兴。
他看着赵兴举行歌舞宴会,看着赵兴出去游览西湖景色,看着赵兴逗弄孩子享受天伦之乐……这种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等到九月秋收过后,赵兴的随从慢慢的向杭州汇集过来,赵兴这才有了点打点行装的意思。
先期出发的是帅范,他带着三百武装家丁,两千名工匠南下,准备先在广州营建这伙人的住房。第二批南下的是万俟咏与李之仪、廖正一、苏迨等人,这些人拿着各自的官身文诰以及赵兴的官身,先期到广州跟地方官打招呼,并预先做好铺垫。
按理说赵兴不赶去交接,万俟咏等人赶过去是没用的,别人不会向他这名属官交接。但广南东路现在其它三司都是齐备的,其中程正辅是宪司,赵兴所任命的帅司职位,广南东路从郭逵南征之后就没有把这官职再任命其他人,所以万俟咏提前赶过去反而是对的,因为他要从别人手中把部分原属于帅司的权力重新接收过来,由他这个属官出面,反而好交涉。
宋朝路一级官员分为“漕、帅、宪、仓”四大主官。其中转运使实际上是宋朝削藩之后的残留物,若转运使比较强硬,他在当地实际上等同于割据藩镇,因为宋朝规定:转运使除了没有兵权外,“边防、盗贼、刑讼、金谷、按廉之任,皆委于转运使”,“于是转运使于一路之事无所不总矣。”
幸运的是,赵兴头上还有一个发运副使的官职,这个官职本来就是用来牵制转运使的,再加上现任转运使傅才元不是个强硬的人,明摆着赵兴就是去接替他的,所以万俟咏提前带人过去,反而可以让他的面子稍稍得到转圜。
万俟咏动身后,接着动身的是一队队一赐乐业人,他们是去做会计的,负责筹建新衙门——广南东西路提举铸钱司。跟随他们的有上百名程族姻亲的童生,这些孩子将随着一赐乐业人学习数学和会计学,并担当提举司衙门里的小吏……貌似苏辙贬谪后,会计学现在是违禁学说,是邪恶“旁门左道”。
十月,从密州、颍州赶来大批的民工,逐渐向杭州聚集。这些民工都打算趁着冬闲十分,相应赵兴号召随他前往广南挣一笔辛苦钱,然后在春耕时分再带着打工挣的钱,返乡耕作自家田院。
从密州来的民工组织的较好,那是张用从密州附近雇来的失地农民,他们百人编做一队,每队都有小队头统领,队头之下还有五个二十人队,由班头带领,显得非常有纪律性。
从颍州赶来的百姓是由颍州知州组织的,这家伙没什么组织能力,赶来的农民都以村为单位自发组成队伍,他们组织性较差,在码头上乱哄哄的登船,喧闹声吵得城堡里的人睡不着觉。赵兴不得不把自己的学生都派出去,组织这些人上船……
十月中,赵兴终于要动身了,两千淮南子弟随着他登上了十艘大船,另有大队的民工乘坐各种大小不一的船只,一行队伍浩浩荡荡驶出了港口。这支船队过于庞大,光是在海上整理队形就花去了半天时间,等到他们整队完毕扬帆出航,已经是中午了。
这次随同赵兴南下的是程阿珠、陈伊伊,廖小小与喀丝丽反而留在庄园里修养。赵兴坐的是一艘最大的巨舰,船上除了他们夫妇外,还有孙琮、源业平、李格非等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小官,这人穿着八品官服,脸上全是很知足的笑容,时不时的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经常不自觉的发出一阵狂笑。
这名小官是跟源业平一同来的,源业平这几年在耽罗岛,管理赵兴在那里的产业,这次赵兴南下,准备正式确立自己在大陆上的基业,源业平带上了部分耽罗岛的骨干,其中就有这名小官——原营州城门税吏卢旺达。
卢旺达终于实现他的终身梦想——踏上了大宋的土地,而且他这次是跟随赵兴去做官的,赵兴准备从密州(山东)、颍州(河南)等人口大州迁移几万人过来,在海边单独设一县,交给卢旺达这个自己人管理。现在那个县还是空中楼阁,所以卢旺达虽然穿着八品县令的服装,却没有具体官衔。
但就是这样,卢旺达已经很高兴了,他心智完全不在船上,常常独自坐在甲板上,时不时的发出类似母鸡吃食的咯咯嗒笑声,这种行为让小丫头李清照极端鄙视,她不时的向卢旺达抛冷眼,可惜卢旺达全不在意。
李清照刚刚出海的时候,还对这艘大船感觉诧异,她爬上爬下好奇的望个不停,不一会儿,她便厌烦了,转身四处寻找自己的父亲。
古代船舱远没有现代豪华客轮那样舒适。没有电,船舱里又闷又黑;而且通风状况也不好,点的蜡烛多了,舱内的空气就令人窒息。所以这时代,大多数人有机会就待在甲板上,其中也包括李清照的父亲与赵兴等人。
官员的家眷当中,程阿珠只出过一次海,那是她去赵兴密州任上的时候。除此之外,就陈伊伊出海的次数多。她们两个这种经历在官员家眷当中已经是罕见的了,所以许多官眷都围着她们询问经验。
赵兴的船虽大,但海浪颠簸依旧感觉明显,许多官眷们已经开始晕船,可她们依旧不愿回舱。李清照跑到官眷们待的船尾,见到这种情形,眼珠一转,立刻询问赵兴:“赵大人,你船上有‘打马’吗?我知道人一打马,精神就不在颠簸上,一定不觉得海船眩晕了。”
赵兴奇怪的问:“打马是什么?”
李清照急忙回答:“那是一种竹筹游戏……”
李清照向赵兴一解释,赵兴立刻明白了:“这不就是麻将吗?或许它跟现代麻将有点不同,但差别已经很小了。”
赵兴立刻回答:“‘马吊’这东西我知道,我一般把它称之为‘麻将’。这船上虽然没有现成的麻将,但我这艘船就是一艘海上补给船——为了随时修理被风暴破坏的船,我船上车床也有,各种木材也有,木工设备齐全,马上让人给你做出来。”
李清照歪着小头,诧异的问赵兴:“赵大人对‘马吊’也有研究?”
赵兴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清照立刻没大没小的拉着赵兴的手,称呼也亲热起来:“赵叔叔可要好好跟我聊一聊,我一直觉得天下无处不是学问。这赌博里面也有大学问,我正在研究各种赌术,等我长大了,我要些一本‘天下第一赌书’……我最近正在研究打马,准备写一个《打马图序》。赵叔叔对这里头有什么研究,也跟清照说说。”
赵兴好奇的看了李清照一眼,按他记忆所及,现在这个时代,确实没有人研究赌经,无论中国还是海外,确实不存在赌书,莫非“天下第一赌书”真的是李清照写的,而眼前这个小女孩就是“老千”界的开山鼻祖?
可赵兴记得,传统历史上,似乎说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发明麻将的,怎么宋代就有了《打马图序》。莫非这次,教科书上的历史又惯性的“记错了”?
雕刻木头这在宋代算不上什么出色的本领,木匠学徒也会,分工协作后,借助车床的威力,不一会,十几副麻将制作完工。其中麻逸龙血树制作的麻将色作丹红、非洲乌木制作的麻将黑如铁石、绿檀制作的麻将颜色翠绿、象牙制作的麻将色如白玉,摸起来温润的想抚摸女人的香乳……
这几副麻将一制备出来,李清照又不肯教人打了,她抱着几个装麻将的木盒,用身体挡住别人,嘴里直叫嚷:“赵叔叔赵叔叔,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教人打马(打麻),否则的话,谁都别想碰这堆宝贝。”
赵兴知道这女孩的小心眼,这几日相处他已经发现李清照是一个收藏品极其浓厚的小女人,小小年纪已经了不得,凡是她看中的东西一定要千方百计搬回家中,搁现代也就是一个购物狂。赵兴无奈的看了李格非一眼,发现李格非的眼光里全是欣赏,他叹了口气,开口说:“你想要这些麻将,是吧?没问题,登陆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归你。”
李清照欢喜的跳了起来,急忙揪着几个妇人准备去舱中演练,这时舱室的狭小与闷热她都不在意了,只想着好好打一场麻将。赵兴在她背后感慨的说:“赵叔叔这里别的不多,木头多的你难以想象。这你副麻将虽然做工精致,但只要机器开动起来,一天的时间怎么不生产个上百副。”
李清照正往舱里走着,听了这话,连忙止住脚步,跑回赵兴身边,晃着小脑袋央求:“赵叔叔,等会登陆的时候,你一定让木匠师傅在麻将牌上刻上名字,一定让他们写上:这是他们生产的第一副麻将。”
在场的官员们都笑了起来。
有了麻将牌,旅途就显得时间不够用,官眷们一睁眼就是打麻将。不知不觉,赵兴的大船已经进入广州,贵妇们这才发现旅途的终点到了。
赵兴的船队进港的时候,贵妇们的脸色有喜有忧,有的还充满遗憾,而其中最高兴的就是李清照,她腰上别了三个大钱袋,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这钱袋坠的她走路都走不稳,但她笑的很开心,脸上像一朵花一样,所有的表情肌都是绽放的。
“赢了多少?”赵兴一边收起望远镜,一边顺嘴调侃李清照。
李清照很开心,拍了拍腰中三个钱袋,听了听腰包里哗啦哗啦的去响声,而后得意的扬起小脸冲赵兴炫耀:“这里面全是金币,是金币呀……嫡父,若是广州不好,我们不做官了,回家的路费女儿都给你挣回来了,我们回家买地种田、读书吟诗,以后的日子,快乐着呢。”
李格非笑了,他指点一下程阿珠与陈伊伊:“你那点小钱,你瞧瞧你赵叔叔家里的,人脸上哪在意这点小钱?好笑你还得意的跟赢了多少一样?”
李清照拍着腰间的钱袋说:“还有一盒宝石呢,都是我赢陈夫人的,夫人输了就送我一粒宝石,如今整个匣子都装满了。”
赵兴拍手,笑着说:“这下子,清照可是有了嫁妆,只是不知哪家男子有这种福气,把这个‘活着的宝石箱’搬回家去。”
李清照这才有点害羞,连忙躲回舱内——她是找木匠师傅往麻将牌上刻字留念的。
李格非刚才提到赵兴的两位夫人,陈伊伊站在船尾,盈盈一拜,回答李格非的话说:“李叔叔,人都说扬州是天下第一销金窟,可说这话的人没来过广州。在广州买货是论船买的。一船货物往少里说价值五十万贯左右,往多里说,那就没有限制了,一船珍珠价值三百万贯,一船象牙与紫檀价值五百万贯左右。
几万贯的小钱,拿到广州牙行里,伙计都不正眼瞧你。想当年大宋关闭各地市舶司,唯独保留广州市舶司。所以这里是‘天下财货总汇’,清照姑娘赢走我们那点小钱真不算什么,小孩子玩意,图个开心而已,还望李叔叔不要责怪。”
陈伊伊这哪是提醒李格非不要责备自己的女儿,她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清李格非的溺爱,但李清照刚才告诉父亲不做官了,陈伊伊不喜欢听这话,所以暗地提请对方:麻将桌上赢的那点钱实在不算什么,真正的大钱在广州。
李格非没能理解陈伊伊的话,但他已经被陈伊伊的话提醒,他回身看着赵兴的船队,若有所思的说:“一船货价值五十万贯,赵大人这十艘船队该值多少?嘶——”
李格非的感慨还没发完,船队已经进港了。港口的嘈杂声立刻映入耳朵,冲击着船上人的听觉视觉……
第二百零八章 世界第一港口
广州码头很大,宋人的船也很多,据说这时代的威尼斯商人说:宋人的船只桅杆连着桅杆,可以一直从泉州排到满拉加(马来当地土语:Melaka;英语:Malacca,亦即马六甲)。
广州码头曾经作为唯一的大宋海关,那码头修建的比密州码头要大何止二十倍。密州码头蜿蜒十八里,广州码头算起来足有数百里之长。宋人的笔记也记录说:乘着马车游览那些环绕弯弯曲曲的河岔修建的蕃商码头,一天都看不完所有的泊位。
对于这座码头的规模,西方海商四大强国的商人异口同声地承认:这是世界第一港口。
按照官场规矩,赵兴的坐舟应该停泊于官方码头,这样的官方码头不向外开放,平常只停靠官船。码头区有无数厢军把守,既安全又宁静。官船码头一般设立在最方便进出市区的地方,为此,赵兴的坐舟拐来拐去,一直向码头区最里面走,沿途,船上的官眷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片繁华的区域,身在内陆的她们第一次看到了如此多的船只,如此多的水手,如此多的货物……
“天下财货总会,天下财货总会……果不其然!”李格非喃喃叹息。
“我原以为杭州便是极限,没想到这里的船只才是无遮无尽”,源业平也在感慨:“这么多船,该载着多少货物,这些货物又该值多少钱——大宋之富足,不可想象。”
“今后,这片华美文章要靠我们来维持”,曾经来过广州的赵兴淡淡地说:“我相信,广州现在的繁荣绝不是顶点,因为我们会将其推向更高!”
李格非用力点头,源业平面色潮红,神经质地呢喃:“大宋的辉煌,广州的辉煌,主公的辉煌,寄予我等一身,请放心,源某誓为主公奉献一身。”
“你还不行”,赵兴平静地说。
源业平脸色一变,似乎为赵兴的轻视感到羞耻,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切腹,赵兴又补充说:“你是我最后的秘密武器——船上我告诉你的训练方法你掌握了吗?等我在广州安顿下来,你先去湖洑山,我在那里训练了一千淮勇,你去再招收一千人,等这一千新兵训练好了,你带新旧参半的一千人去耽罗岛,看住我的牧马基地,也看住蒲易安。因为我下面要针对南洋做手脚,你不能让他与阿拉伯联系。”
源业平这才缓和脸色,躬身回答:“谨尊令!”
孙琮、李格非诧异地望向这里,他不知道源业平为何对赵兴如此恭敬。在孙琮想来,源业平也是大宋朝庭正式在编的密州低品小吏,怎么他对赵兴的态度像是家臣对主公……他不知道,倭人源业平恰恰是赵兴的家臣。
广州官船码头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广州各位官员看到赵兴的船队进港,饶是他们见多识广,此时,他们也像船上的李格非一样频频抽着冷气。
赵兴的巨船搭上跳板,首先下船的是一队队武装家丁,这些家丁身上的装备比广东禁军还要精良,而他们的数目……整个广南东路有禁军一千二百人,广南西路数量相同。而赵兴这支船上,不算随行民夫的数量,光那些武装家丁已经达到了两千人。
想一想,想到先期随万俟咏等人赶到的还有五百名武装家丁,官员们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这位新官随身带来的武装家丁竟然比广东东西路加起来的禁军数量还要多,岸上的官员们见过嚣张的,没见过如此嚣张的。
不错,赵兴这次就是来示威的。他顶盔贯甲,腰里插着长长短短三柄刀,一手还握着一个一人高的鸢形盾,像个移动铁塔一样,带着比他还雄壮的移动铁塔泰森走上码头,广南东路其余三司主管依次上前向赵兴行礼,但赵兴只是掀开头盔的面罩,淡淡的回了个礼,而后劈头问傅才元:“傅漕司,章知州大人到任了吗?”
赵兴问的是章楶章质夫。
傅才元有点不满,赵兴招呼他就像招呼下属一样,这让傅才元很不自在,他忍了一下子,回答:“章质夫大人应该还在路上,这位是现任广州知州祖真祖庆孙,他已经转任成都府路忠州知州。”
遗憾的是,转运使虽然权力大,但在赵兴面前确实是“下官”,因为宋朝庭为了牵制转运使,便将这一官职的品级设的相当低,基本上与知州等同。而转运使衙门跟其他的官员职责多有重叠,所以造成宋代一个奇特现象:强势的转运使可总揽地方一切地方事务,成为一方节镇(亦即军阀),弱势转运使则成了官场摆设。
赵兴现在的目的就是摆出强势,努力让傅才元成为广州最昂贵的摆设品。他就手把盾牌就手递给泰森,咄咄逼人地伸手邀请:“傅大人请头前带路,本官对广州不熟,请傅大人引一下路。”
傅才元顺势瞥了一眼泰森。身为广州最高长官,傅才元对黑奴并不陌生,因为“广中富人多畜鬼奴,也称他们为“野人”。当时的广州人甚至能分辨非洲黑人与马来黑人的区别,他们特地记述:有一种近海野人(马来黑奴),入水眼不贬,谓之“昆仑奴”。而非洲黑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
当时,广州富人有个习惯,要把买来的黑奴喂以滚热的食物,吃下这些食物后,黑奴们“累日洞泄”,广州富人把这种腹泻称之为“换肠”。没有腹泻死的黑奴则被认为可以蓄养。
傅才元虽然以前见过像泰森这样高大的黑奴,但他一眼瞥过,心里闪了一下念头——按赵经略这样的个头,是该找一位如此雄壮的侍卫陪同……哦,如果我在这里跟赵经略翻脸,朝廷那里会怎么反应?……阿也,朝廷那里得到广州城的消息,该是半年后了。半年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如果现在跟这大个子翻脸,他身边的黑厮揍我一下,我定是个死了,而赵离人最多事后杀了他的黑奴为我抵命——呸呸呸,这黑厮怎抵得上我的命?
一眨眼,傅才元就想通了,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天下三大发运使的赵大人脾气不好,咱跟他单打独斗可不行,至少要联合其余三司……他立刻向赵兴拱手:“赵大人请随本官来,大人一路劳顿,请先回府衙歇息一下吧。我与同僚约好在映江楼准备了欢迎宴,请大人务必赏光。”
此时,万俟咏从人丛后面探出头来,冲赵兴微微点头。得到这个暗示,赵兴摘下头盔,甩了甩满头的汗珠,回答:“甚好,待我安置了家眷,必定换上官服,前往映江楼拜会各位。”
赵兴肯换官服前往,众官们轻轻松了口气,因为赵兴这一身铠甲实在太给人压迫感了。南方人本来个子小,许多人只能到赵兴的胸口,他再用一副钢铁巨人的面目出现,让人心里直冒冷汗……但换上官服就不一样了,那玩意让官员瞧着亲切。他们齐声说:“恭送赵大人。”
除了赵兴的十艘巨舟外,船队中还有上百艘载满民工的大大小小的木船。随着百官散去,这些民船靠岸了,其中的山东民工多少曾有过航海经验,还显得很精干,而那些河南颍州的民工已经吐的不成样子,许多人直不起腰来。为此,万俟咏临时从码头上雇来了很多担架,将他们抬着送入附近的军营——来的民工实在人数太多,没办法,只好让他们住军营了。
赵兴这一队人马直到傍晚时分才收拾好自己,跟着万俟咏赶往映江楼。一路走,万俟咏一路汇报:“我们在广东城外购置了三万亩土地,正在修缮住房。另外,我在广东城南买下了几片宅子,暂供大人歇宿。大人的新居还有一个月才能建好,都按大人要求——五尺厚的石墙,保证飓风挂不动,大雨淋不倒,屋里面冬暖夏凉。”
帅范在旁边汇报:“广州军营搭建的都是草屋,这里气候炎热,便是席地而睡,夜里也冻不着,所以广州各地的军营很残破。下官来了才临时修了一些砖瓦房,现在这些砖房住下我们还算有富裕,好在还有一个冬天时间,冬天就让那些民工多盖房子,等开春了,我们再一边垦荒,一边修缮住宅,时间来得及。”
万俟咏继续汇报说:“李之仪大人、廖正一大人已经上任,帅大人亲自送他们到任的,他们今天来不了,另外,那些贬谪罪官除了苏公外,其余的都没有抵达安置地。”
“怎么这么久?”赵兴皱着眉头问:“章经略章楶大人怎么也没到任,路上走了快半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万俟咏点头:“正常的正常的。岭南道路难走,所以这地方才被人认为‘苦地’。苏公要是按正常路线走的话,八个月他能赶到惠州,已经是快的了。现在其余官员还在路途上,也是正常,不过,算时间,他们也就快到了。”
“所以我们要修路”,赵兴顺势说:“我跟鄜延路折殿帅商量了,提炼猛火油的工厂移到鄜延路,提炼出的火油由他与环庆路联合收购,那些残渣——也就是沈括所说的‘沥青’,全部由我们采购。我还知道南海有一个大油矿,我们再去开发南海油矿,用沥青铺出一条条通衢官道。
如今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的钱监在我们手里,我准备改革这几个地方的铸钱手段,改为冲压式铸钱,这样一来就降低了火耗。这就是一笔大收入,用这笔收入修路。广南地广人稀,我们只管修路人的饭食,以及修路所用的材料,民工修路的工费则用土地补偿,修路一年的酬劳是划拨荒地十顷,免税、免劳役十年。
回头把这个薪酬公布给那些民夫,让他们自己圈地去,圈完了地,向官府申请丈量,而后由官府登记在册,予以确认。告诉他们:这块土地容许他们自由买卖与转让,官府不干涉。
还要告诉那些民工,广南的土地肥的很,叫他们把妻儿接来,而后妻儿种地,他们给我修路。修路的时候我包吃包住,等他们干的活抵偿了圈地价值,可以自由的把土地卖了,回家乡过小财主的日子。”
万俟咏连忙将赵兴刚才讲的重复一遍,说话功夫,几个人已经赶到了映江楼,门口迎接的是苏迨,他这种小官是凑不到主席的,所以登在门口跟赵兴交流几句,眼见的左右无人,苏迨——也就是苏鼎凑到跟前,小声的说:“大人,我已经打听了,惠州知州詹范对我嫡父很好,嫡父头一天抵达惠州的时候,他在惠州名楼合江楼设宴招待。
听说父亲在合江楼住了半个月,而后詹太守安排父亲住进佛寺。一个月后,小爽(程爽)舍人给父亲盖好了宅院,父亲跟王支婆都搬了进去,他们现在过的很好,钱粮充足,还捎话来感谢大人的照顾。”
赵兴一把拉住苏鼎的手,无所谓的笑着说:“不要叫我大人,叫我兴哥。如今我已经到了广州,我们还需要如此鬼鬼祟祟的说话吗?我赵老虎要照顾一个人,需要隐瞒吗?想当初我照顾章相公,照顾吕惠卿的时候,何曾隐瞒过?”
其实苏鼎的身份在场的人都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而苏鼎靠上来跟赵兴说话的时候,楼里面的许多官员已经竖起耳朵倾听。苏鼎的话他们没有听清,但赵兴的话他们听清了,听到赵兴与那位如日中天,且报复欲极强的章相公关系密切,他们一起把脸转过去,全当作没听见这两人的亲热。
赵兴一点不顾忌,他牵着苏迨的手走进映江楼,就像苏迨小时候在黄州一样,苏迨一边走一边掉眼泪,等他进厅,发现程正辅正等着他,脸上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孙琮在码头上没机会靠近这些官员,此刻见到自己的目标对象程正辅,他赶紧从赵兴身后探出头来,使了个眼色,但没等程正辅表态,早已主意他的帅范已经一巴掌拍在孙琮肩上,笑着说:“孙大人,我早有心找你聊聊,此刻正好,来来来,我们去那桌喝酒,今天不把你喝趴下,本官不是男人。”
帅范现在有底气跟孙琮这样说话,因为这次来南方赵兴给他的官职是:广南东路经略司都监兼兵案副使、兵马统制。
经略司都监是经略司衙门里统领州县守令的长官,绰号“监司的监司”。而万俟咏的官职是经略司度支副使——这个官职其权位之重,简直跟经略使本人相差不大,在朝廷中央,此类官与执政无殊,号称“计相”;而在地方经略司,则被称为“计司”。
都监与度支副使都是“从六品官”,跟孙琮的少监品级相当,可这两人掌握着四品官衙内的一切事物。帅范又是个莽撞的人,所以他跟孙琮交流起来就没上没下——这厮跟赵兴说话都没上没下,何况孙琮这样一个密探首领。
程正辅才看到赵兴随从里一个官冲他使眼色,马上这官员就被帅范帅监司扯走了,帅监司他认识,带了五百家丁过来在广州城耀武扬威,四处宣扬他跟着赵兴并肩杀入西夏的光辉事迹,动不动还喜欢找广州的将官比武,骚扰的广州军将没脾气。程正辅知道此人是赵兴的心腹,他弄不懂一个跟赵兴心腹如此亲热的从官,怎会向他使眼色呢。从帅范举动判断,此人的举动早在赵兴的监控之下,所以对方才一动作,赵兴的亲信就将他扯走。
一想到这,程正辅额头冒出冷汗,恰好轮到他敬酒了,他赶忙端起杯子,礼敬赵兴:“下官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宪司),三日前赶到广州,专程迎候赵帅司。”
路一级的“四大监司”官衙并不在一处,也许是这几个人都习惯了在自己的领域内称王称霸,不愿见同品级的其他官员;也许是大宋朝廷的一种牵制政策,所以朝廷各地“漕帅宪仓”四司官衙都不在一个城市。广南东路的提刑驻地是韶州;提举常平司长官(简称仓司)的驻地在端州;转运司衙门在番禹,而广州城内只有经略司衙门与广州知州衙门。所以,这里的官员可谓都是从外地赶至,其中又以程正辅路途最远。
程正辅接着敬酒表明态度,又赶紧看着赵兴身边的苏鼎,感慨地说:“这是苏贤侄吧,我程族与苏氏42年没通消息了,没想到苏贤侄长这么大了。”
程正辅是因为赵兴无所顾忌地拉着苏鼎进门,这才如此表态的,他这一表态,旁边窜过来一名官员,紧着向苏鼎套近乎:“苏大人原来认识赵帅?程宪怎么不找说呢?”
接着,这名官员转向赵兴,谄媚地笑着,自我介绍说:“老夫方次彭,乃广南东路提举学事。恰好是苏大人的上官。”
“好,上官好”,赵兴大咧咧地说:“我刚才还跟叔寄(苏鼎)说,广东南蛮之地,该多多办学,教导当地人读书习字,并传授百业技术……我打算在今后十年里投入一百万贯到三百万贯,其中五十万贯到一百五十万贯用于修建校舍,另一半则用于改善学谕教授待遇——不过,我不打算全教授学生圣人之术。”
“三百万贯——”方次彭深深吸了口气,但这口气马上又泄了,他惊问:“赵帅,苏大人的表字不是‘仲豫’吗?你怎么称呼他‘叔寄’?”
“不着边际!”赵兴不悦地回答:“方大人,我在跟你说三百万贯的投资,你却关心苏大人的表字问题……叔寄这个表字是苏大人父亲起的,仲豫这个表字是苏大人老师起的。我从学于苏大人的父亲,自然用叔寄称呼他——这个问题可不值三百万贯。罢了,你不是个成事之人,兴办学校的事我不找你了。”
广东学政恰好属于民政,归赵兴管理。所以赵兴训斥他的底气很足。苏鼎赶紧向赵兴行礼,以挽回上司的错误:“赵大人……不,兴哥,方学政做事几位严谨,擅于从小处着眼,投资办学的事交给方学政,一定不会把钱浪费了。”
擅于从小处着眼——那就是做事斤斤计较!
赵兴懒懒地点点头,傅才元此时已带领广南东路其余官员迎上来,招呼赵兴就座。身后,方次彭揪住程正辅问:“程宪,下官见识浅薄,不知这位赵帅师从何人?苏大人的父亲又是谁?”
这俩个问题是一个问题,程正辅一边甩脱方次彭的纠缠,一边回答:“赵兴赵离人是苏轼苏子瞻的弟子,‘苏门七学士’士林皆知,方大人不知道吗?”
方次彭摇头:“我听说昔日王荆公想要变科举、兴学校,苏学士上奏折劝解神宗陛下缓行,认为凡是变革,要以不扰民为主,若扰民过度则不是良法……苏学士的弟子怎么要广南东路拿出数百万贯办学呢?民力何堪?下官不信!”
程正辅一下子变了脸色。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齐齐闪避——这时候方次彭还说王安石的坏话,这不是想死吗?他想死,别人可不愿跟他死。
赵兴走到一半,听了方次彭这话,见到迎来的官员齐齐变色,他笑了——这倔驴,我喜欢!
赵兴转身冲方次彭拱手:“方大人,一块来坐。好叫方大人得知,广南东路兴办教育的钱,官府一个铜板不用出。这笔钱全由士绅赞助,具体来说:这位士绅也就是我……方大人若有兴趣,席上我们细细谈。”
赵兴才坐到席上,傅才元已经领先发难,他举着一杯酒敬赵兴,态度虽然谦恭但坚决:“赵帅,在下代广南东路官员敬大人一杯,再代广州市舶司官员敬大人一杯。”
傅才元这是表明自己的底线。
广州市舶司惯例由帅臣漕使领提举市舶事,谓之“市舶使”。也就是说赵兴与傅才元都有权力监管市舶司,担当“市舶司提举”,但广州过去十多年没有设立经略使,转运使代管市舶司已成为惯例。傅才元这是告诉赵兴,他一切权力都可以放手,但唯独市舶司的权力,绝不容别人染指。
赵兴呲开牙,笑了……
第二百零九章 我来虽晚及春残
广州市舶司一年有多少收入。从一个简单的比较就可以看到南洋贸易与东洋贸易的差别:密州市舶司在成立之前,每年收税八十多万贯。而同一时期,广州市舶司的收税额已经达到了七百多万贯,两者差距将近十倍左右。
广州市舶司执行的是十一税,也就是十中抽一,10%的税率。这也意味着广州市舶司每年交易额将近七千万贯左右。
这是笔巨款,傅才元只要手指缝里稍稍松一松,每年挣个三十万贯——那叫清廉,心稍微狠一点,每年挣个百万贯也不算贪心。
这笔巨大的利润傅才元不肯轻易放弃,所以他要求赵兴今天公开表态。
赵兴压根没有犹豫,他举起酒杯,豪爽的回答:“那我就多谢广州市舶司的商人们了。听说最近驻辇国崛起,南洋航路海盗越来越多,贸易量逐步萎缩,广州市舶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我打算重新整顿广州水军,对南洋商人实行护航,扫清沿线海盗与抢匪,这活儿,以后还要请市舶司官员多多配合。”
赵兴这是婉转答应了傅才元的请求,但他同时表示自己对南洋贸易也要插上一手,比如要组织护航队下南洋——这或许意味着他想对南洋海商加收部分“保护费”。
傅才元轻轻松了口气。他以为所谓“水师护航”,不过是向商人们征收保护费的借口,但只要赵兴不来抢他碗里的食,他不介意赵兴转头去压迫那些商人们,并向商人征收任何名目的费用。所以傅才元答应的也很爽快:“好说好说,广州市舶司官员一定会配合大人。
啊,在码头上迎候大人的时候,我看到大人带来的船队,就在想这些巨舟一点不逊于海上巨船,原来大人是想把它编入广州水军。下官打听了一下,听说大人在密州就曾雇佣民间‘效用船’组建护航队,将密州市舶司弄得风生水起……这事好说,我回头跟市舶司官员吩咐一下,以后凡有商人出海,都让他们去大人那里登记报备……”
既然说到了船,赵兴也就不客气了,他举起酒杯说:“我知道诸位都已经发觉了,近年来广州市舶司的交易逐渐萎缩,这一方面是朝廷重开泉州、明州、密州市舶司,导致海商分流的原因,另一方面,想必诸位也隐约听说过,在交趾一带崛起了一个南洋联盟,这个联盟正在努力控制南洋贸易,并打算跟驻辇国争夺非洲商路。
我这次来,是打算全面跟南洋联盟合作的,我准备容许南洋联盟的船只进港自由停泊,只要他们向我方合法纳税,我们便给予保护,并提供停泊锚地与淡水补充,当然,更要鼓励南洋联盟的船只进港贸易。如此一来,我广州市舶司的税收必然大大上升,货物吞吐量也会上个台阶。
然而,南洋联盟是个大商业联盟,没有实力别人不会跟你平等谈判。所以我打算购置一百艘巨型战船——甚至更多,而后重新装备、训练我广州水师,组建一个大型舰队,方便水师下南洋进行武装护航——我大宋的刀,就应该保护向我大宋纳税的人。
这笔买舰的款项很巨大,广州市舶司出点吧,傅大人,从广州市舶司里拨款三十万,给水师添置点家当,三年为期,应该不影响朝廷税收吧。”
赵兴这是让傅才元一次性交出三十万贯来,换句话说:他让傅才元付钱买下广州市舶司的三年独占性管理权。傅才元虽然肉痛,但这笔钱他必须出。
干笑数声后,傅才元回答:“三十万贯不多,可是想买下一百艘赵大人乘坐的那等巨舟,恐怕这三十万贯不够。不过,市舶司也就能拿出这点多钱,若赵大人愿意不再向市舶司索要其他,这笔钱市舶司出了。”
赵兴点头,扫了一下席上的官员,而后简明扼要的说:“我知道广州、泉州去年一年共造了一千艘远洋船,想必两地的造船能力可以完成我的舰队计划。但我需要的巨舟,恐怕这两个地方造不过来,它是铁肋大船。三十万贯确实不够购买一百艘铁肋巨舟。可无论如何,广州造船场也该分得部分订单——我就用这三十万在广州船厂订购辅助船。
想必三十万贯足够订购舰队的辅助船了,这些辅助船也要求加装铁肋,而且是软帆船。技术由我提供,诸位,谁手里有造船商,不妨把这个消息散步出去,请他们到我衙门里拿图纸。我希望这些大船能在明年开春下水,以便我在秋季装备成军。”
赵兴这是当场表态,他告诉在场的官员分清形式:今后漕司只管理市舶司,广州其他的事都由他接手,希望在座各位能认清谁是老大。在场的官员都是明白人,他们举起手里的酒杯,齐声答应:“下官等——恭迎赵帅正式就任。”
官员们这一表态,也等于赵兴与转运司衙门之间的分赃完毕。两人各自划清了职责范围,从此不再相互干涉。赵兴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因为广州天高皇帝远的,只要傅才元满足于在市舶司捞钱,他正好在其余的行业一手遮天。
端起酒杯,赵兴马上表态:“本官上任后,首先要做的是修路、建学校、开荒、重整军备,这些事情说起来过于繁复,今日酒席上就不一一细表了。随同本官来的数千民夫明日就开始分散在广州与惠州沿线,开始修房、拓荒,储备筑路物资,希望各地方官相互配合。”
官员们齐声答应,程正辅接下来表态:“大人,是不是要募集广州民夫应付劳役,修路这活若需劳力,下官保证派遣手下催发劳役,使大人……”
赵兴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回答:“诸位,朝廷的局势各位想必已经清楚,免役法就要实行了,广南不能再随意召请劳役,现在正是风头上,希望各位不要触犯朝廷禁忌……好吧,今天公事就谈到这里,下面我们只谈风月——不知道广南东路当红头牌是何人,今天召请了吗?”
赵兴这么一说,官员们都露出了男人间会心的微笑,傅才元色迷迷的回答:“汴京城有一个十绝,我广南也有个十六绝,大人,今日十六绝毕至,还请大人为我们品鉴一下。”
赵兴脸色一沉,没有回答。傅才元没有注意到赵兴脸阴了,他拍着手招呼:“快上来快上来,让那些伎乐快快上来。丝竹吹奏起来,今天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表演。”
音乐声响起,看来广州虽然天高皇帝远,但在追赶时尚上跟京城也差不了多少。此处唱的歌居然有廖小小的几首成名曲,歌舞声悠扬中,赵兴的脸越来越阴。
程正辅身为四大巨头的老三,早就注意到赵兴的脸色变化,他端着酒杯凑近赵兴,一边说着官场的寒暄话,一边低声解释:“大人,傅漕就是个有心没脑的粗疏人,他不是有意侮辱大人,这厮并不知道汴京十绝之一的廖小小大家在大人府上。”
谁信?赵兴翻了个白眼。
廖小小当日离京出奔,哄传天下。傅才元既然知道京城十绝的名声,他就不会不知道廖小小的出奔对象是赵兴。如今他拿京城十绝来比眼前的这十六位出色伎乐,还要求她们在堂下歌舞献媚,这是变相的侮辱廖小小,也是变相的侮辱赵兴。
赵兴心里正琢磨怎么反击,程正辅又端着酒杯低声说:“赵大人从京城来,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意思。如今贬官当中唯有苏兄抵达贬所……下官不久前还收到苏兄的来信,他希望化解昔日程苏两家的仇怨。”
赵兴低声问:“你打算怎样?”
程正辅坦然一笑,回答:“若无赵大人在,老夫也打算跟苏兄重归于好,毕竟程苏两家是姻亲,上一辈子父母结下的仇怨,原本是场误会,如今苏兄遭遇困厄,在下怎能落井下石。”
赵兴点头:“刚才我随从当中又一个人向程宪打招呼,那人是职方司的少监,他是章相公派来的,据说有事交代程宪与惠州詹太守,等会酒宴结束后,程宪不妨见见。”
程正辅一惊,他约约猜出职方司官员的来历,但他搞不清楚这个人怎么跟赵兴走到了一起,为了表明态度,他试探的询问:“下官主管刑狱,监控贬官的事情刚好是下官的职责范围,职方司的官员要来,也不应该派一个少监来,他会有什么交代呢?”
一名舞姬一曲跳罢,到赵兴的席前敬酒,赵兴借着那名舞姬的遮掩,不动声色的说:“他会有什么交代,口头上的交代而已。程宪无需在意,只管按照他的要求办理好贬官递解手续,剩下的事交给我。”
口头上的交代,这个词让程正辅明白了这种交代的性质,一定是不敢落在纸面上的东西。广南天高皇帝远的,程正辅才不怕章惇,只要赵兴这个地方官支持,他怕什么。
赵兴将舞姬敬上来的酒一饮而尽,趁这机会,程正辅低声自语:“苏兄给我送过来信,我原本该过去看望下,恰好该过年了,我也该过去看一看苏兄的年货制备的怎样。”
程正辅这是向赵兴表明态度,赵兴满意的一笑,继续说:“请转告家师,我正在修从广州通往惠州的大路,等大路修好了我就过去。以后凡是有贬官的地方就有新官道,我准备以土地做代价,在广州修百十条通衢大道。还有,你带上苏鼎同行,老师贬居寂寞,我打算在有贬官的地方重新设立乡学,让那些贬官闲着没事教书娱乐,让他们为广南留下一些文化种子。”
程正辅郑重举杯:“我替广南百姓谢过赵帅。”
程正辅跟赵兴聊的私密,提举常平司萧世京(仓司)坐不住了,他也端着一杯酒过来,一上来就抱怨:“傅漕莽撞了,怎么拿我广州伎乐类比‘京城十绝’。在场的这些伎乐虽然能唱廖大家的歌曲,可没有一个及得上廖大家一半。我听说廖大家这次没跟大人上任,怎么赵大人舍得把廖大家放到家里?”
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文勋凑了上来,假惺惺的叹了口气:“我等无福啊,我听说廖大家在密州一曲,唱绝天下。她随大人前去扬州,扬州百官齐声惊叹‘观之止’。前不久,京兆府也传来消息,说是廖大家在京兆献艺,连程颐这样的老古板都惊叹:‘叹为观止’。可惜我等无福。”
文勋这是拍马屁,他把话说完,围着赵兴的几位官员一起笑了起来。
那是官场逢迎的笑容,赵兴也哈哈笑着,接受了文勋的恭维,还偷眼一瞥傅才元——他的意思很明显,连文勋这位转运司判官都知道廖小小的存在,傅才元不可能装傻说他不知道,所以他刚才那番侮辱的话是故意的。
另一边,傅才元脸绿绿的。如今宪司、仓司都扎到一块调笑,全然不理他这位漕司,连自己手下的判官都过去了,说明广州官员已经弄清了风向……
形式比人强,这让傅才元有点心境灰凉。
“管他呢,只要保住广州市舶司,每年就能稳稳收入百万贯左右,赵兴如此心黑手辣,为了防止他的跋扈被朝廷知道,他一定对自己的敛财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岂不更好。”
文勋过来了,代表广州官员已经彻底转向,万俟咏端着酒杯,在赵兴身边介绍:“这位文大人文判官乃是包拯包龙图大人的外甥,时任番禹县令兼转运司判官。”
赵兴听了介绍,马上重新大量了一下文勋,没想到包拯已经死了三十二年,还留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外甥。
“包龙图大人是在下素来敬仰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包大人的外甥,文大人任官多少年了,怎么还是一个县令?”赵兴诧异的问。
番禺是转运司所在地,文勋以番禺县令兼任转运司判官,这说明判官这个官职是虚衔,他的任务是监控转运使,也就是宋朝常有的那种“橡皮图章”官。既然他的官衔是“县令”而不是知县,这说明他这位县令是皇帝亲手任命的,所以才被称做“县令”。这样的官员很可能是一名“走马承受”,也就是享有“有事直接向皇帝报告”的皇帝密探、亦即地方职方司要员。
文勋拱拱手,波澜不惊的回答:“下官不是恩荫的,而是‘同进士’出身,而今已历任三任知县,都在广南一地辗转,希望下一个任期能到中原地带。这就要靠大人了,大人可要给下官一个好的考绩。”
文勋这话说的不亢不卑,程正辅在旁解释:“文大人深有龙图大人的家风,为官清廉,县境内百姓深有好评,今年拿个‘卓极’的考评不成问题。还望赵帅秉公处理。”
文勋是告诉赵兴自己不是靠祖宗上来了,而是自己考上的。程正辅是在暗示傅才元的贪渎与文勋无关,赵兴领会了这暗示,轻轻点点头,举杯邀约:“诸位大人,今日尽欢,待本大人安顿家眷,还要请诸位过府一叙。”
方次彭刚才有点冒犯赵兴,此刻上前缓和语气问:“大人,您刚才说捐献助学款……”
“对,捐献”,赵兴强调说:“本官想用自己的行动影响广南今后的助学气氛。本官打算捐献一笔钱帮助各州县整顿县学,州学,以及各项蒙学,凡本官捐献的校舍学堂,都在楼前竖立雕像以示纪念——本官就不竖自己的雕像了,竖至圣先师的。但今后再有捐献者,一律准许竖立自己的雕像在楼前,以此鼓励百姓捐资助学,以此让士子学生明白感恩、明白求学不易,应该好好珍惜当前,珍惜少年光阴。”
“好!”各位官员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轰然叫好。
赵兴继续补充:“为表彰替我广南培养读书种子的人,本官打算跟学政做个商量,凡捐资助学着,身份不限,一旦捐资建立校舍,便可以获得学谕资格。这种捐献而得的学谕没有薪酬官俸,但可以享受学谕待遇,也就是见官不跪,每年冬至日,可以到学校与学生同祭至圣先师,而后在学堂向学生讲述……管他讲什么,讲自己发夹创业经历,将自己的著作,都行。而后,学校要组织学生出面感谢捐献者助学,为朝廷培养文章种子。
此外,学校也不能全培养六经,我需要培养一批专科学生,比如航海知识,建筑知识,算学知识,医学知识——我打算建一批六艺学堂——比如广南医学堂、广南航海学堂、广南武备学堂、广南经济学堂、广南农学堂、广南矿学堂……等等。我要让广南读书人即使考不中科举,也能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
赵兴雄心勃勃,方次彭游移不定:“赵大人,办这么多学堂干什么,这学堂的老师……”
赵兴嘿嘿一笑,答:“我岭南即将来大批贬官,这些人让他们讲授自己的学术,恐怕朝堂上……让他们讲授杂学,也算是个安置吧。总得给他们找点活干!”
哦,方次彭明白了。原来赵兴这是为自己的老师着想,打算给老师找点活儿干,是老师贬居生活不那么寂寞。这样一来,赵兴的行为就好理解了。
“下官明白”,理解了并不等于敢惹火烧身,方次彭含糊地回答:“这建六艺学校的事,全凭大人做主,大人只要报备一下就行。至于各地官舍的事,下官决不袖手,大人放心,下官一定让每文钱都花在实处,读书人,怎能贪花在‘至圣先师’身上的钱呢?下官一定做好账目,恭候大人核查。”
方次彭退下后,官员们有想跟赵兴继续沟通的,趁酒宴过来攀谈,也不时的也有舞姬上来跟赵兴递话,说某某官员打算私下里拜访……赵兴现在已经不是官场菜鸟了,对这种官场伎俩驾轻就熟,一个个定下后会日期,努力将这场酒宴起风维持到半夜,方尽欢而散。
接下来几天,赵兴一边忙着接手自己的各项职务,一边私下里跟官员交流,一边从码头上向惠州方向发运农夫。广州的冬天并不冷,在码头上缓过气来的民夫每人领上床单被褥,加铁锹等工具,每一千人被编成一屯,沿着惠州的大路,每隔二十里布设一屯人马……不久,陆陆续续来了将近八万青壮,而且看这个架势,涌来的民夫还没有穷尽,最后可能远远不止八万。
等民夫都安置到位后,先期到达的民夫开始搭建自己的茅草屋,算是在当地安了家,不久,奇十三也从环庆赶到,他带着一些助手开始对广东进行勘探,他将担任广南铸钱提举司‘都提点’。不久,单锷也从扬州赶来,他一边勘探道路,一边规划着筑路工程、水力工程。在广南,单锷将担任广南东路开山、关河、司牧、作院、色役、桥道监监司。
单锷抵达后不久,在路上走了六个月的章楶终于到任了,这一天正是冬至日,赵兴带着百官迎接这位快七十岁的老英雄。
场面有点尴尬,因为章楶原来是赵兴的上司,现在赵兴反而成了他的上司,章楶下了轿子后,不知道该向赵兴行拜见上官的礼节,还是以平礼论交。赵兴抢先一步,以子侄礼解除了尴尬,他恭敬的拜见章楶,口称:“‘西夏罪官’赵兴赵离人拜见同党罪臣章大人——章大人,你我今日总算聚首了。昔日章大人带我一起给西夏人吃了大亏,今日我们两个同党在此携手,不知道章大人剑指何方?”
赵兴的称呼让广州官员面现尴尬,他们一起把脸扭过去装没听见。
赵兴这是在扇朝廷耳光,而且扇的劈里啪啦作响。
他自称“西夏罪官”,是在发泄满肚子怨气,在宋军节节失利下,当初陕西五大路一级官员上下携手,扭转了持续十年的败局,甚至攻入西夏境内,西夏对这五个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对他们毫无办法。但朝廷的党争帮西夏人出了这口恶气,这五个“西夏罪臣”都被解除了职务——仅仅比正常历史多出一个人:赵兴。
历史总是这么无奈。
五人当中,范纯粹谢麟好点,范纯粹贬到了地处豫鄂边陲的邓州任州官,这地方属内陆,也还算繁华;谢麟是关学大儒,贬到了荆襄,算五人当中处境最好;而范育出知熙河——依旧是陕甘前线,但哪地方更穷困、兵力更窘迫。章楶则贬成了广州知州。
赵兴官职未降反升,但他从陕西调到广州任官就是一种贬谪。而他之所以官职未降,是因为他入仕较晚,出来的时候司马光王安石都已经去世了,所以说他是司马光党徒,连说话的人自己都不信。
此外,赵兴一直在地方任职,没有参与朝廷党争,加上他跟皇家还有一份渊源,所以他跟吕陶一起躲过了这场大清洗。但在这种情况下,赵兴身在广州这个中央消息传递到此都需要六个月的地方,如果不发一两句抱怨,那就不正常了。
赵兴抱怨,章质夫不能抱怨,他看到广州官员一起别过脸去闪避,哈哈笑着打圆场:“离人总是如此直率……你们知道吗?夏人唤他做‘惹不得’,都说这人的脾性是属爆竹的,一点就炸。夏人只不过在他上任时骚扰了一下环庆,他闯入烧了西夏,烧了人四座城池。
哈哈,老夫只有一座广州城,可经不起你烧。离人还想烧其他人,只管烧!老夫老了,时日无多,这辈子还能重回故乡就算满足了,可不敢再乱动刀兵了。”
赵兴轻声吟诵韩维所做的《王岩叟招饮南园》:“翠木珍丛百亩问,我来虽晚及春残。
未嗟流景飘蓬疾,犹喜余芳对酒看。
斜照舒迟明埤堄,清阴迢递覆栏干。
凭君莫剪高花尽,留插游人醉后冠。”
吟诵完这首诗,赵兴再向章楶鞠躬,轻声补充:“我来虽晚及春残……章老大人,王岩叟王枢相死了,死在贬谪路上。我刚刚还得到消息,说吕大防吕相也死了,死在虔州。”
章楶沉默了片刻,摘下了帽子,露出了白发苍苍的头颅,面冲北方行礼默哀。赵兴跟在他后面,向这两位前辈、也是俩老好人遥遥拜祭。
拜祭完毕,章楶默默无语,他起身一言不发的回到自己的轿上,催轿夫赶紧进城……
等到官场宴迎接过后,章楶屏退左右,用对待子侄的语气责备赵兴:“离人,此刻你我处身旋涡中,就该谨言慎行,你怎么在城门口坦然念诵韩维的诗呢。而且还直接为王岩叟与吕大防鸣冤,如果在场的官员里面……”
赵兴截断章楶的话,说:“老大人,韩维也死了,死在贬谪的路上。”
沉默!现场一片沉默!
ps:哈,有人问本章名的含义……嗯,偶对对指头说:本书是采用回旋曲的形式设立章目的,希望每一部都是一部乐曲。本章名“狐步舞”,也就是“躲闪中前进,退一进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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