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夜暴富


  不一会,廖小小哭哭啼啼的来了,她略有点步履蹒跚,但来到赵兴跟前,却丝毫没有抱怨刚才受到的惩罚,温柔的跪在赵兴脚边,帮后者收拾东西。
  赵兴也不吭气,假装毫不知情的跟廖小小讲解着箱子里的东西。
  宋代家庭的妻妾争风远没有明清时代那么惨烈,是因为在商品社会的大潮下,妇女们略略有了点封建意识,亦即有了领地意识,而所谓的“领地意识”,现代称之为“团队意识”。
  封建意识的“我”与奴隶意识的“我”是不一样的,奴隶脑海中的“我”只包含“我自己”,而封建意识的“我”要包含“领域”概念,即自己所属的空间与地盘。廖小小既然进了这个家门,她的“我”就会向外延伸,涵盖整个家庭,所以,即使她再争宠,也必须将“自我”概念的外延扩展,以家庭利益为重。
  宋代是个宗法社会,家族中规矩很重,廖小小受了惩罚,但这也是家庭施于她的惩罚,而她之所以得到惩罚,是因为她确实做了违反家庭利益的事。所以她不敢在赵兴面前抱怨,生恐引起对方的反感,进而失宠。
  等她带伤将房子里的东西重新整理完毕,廖小小默然递上几封书信,学着赵兴的称呼法,称呼着信函的主人:“苏州的章老子来信,说是你在密州做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兵部会许可增添密州水军的额员。此外,他还想问你多要几柄手铳防身。
  还有,京城的老师来信,他听说你正在筹备开印书坊,寄来了一本书——《物类相感志》,希望你能一并刊印……”
  《物类相感志》?!
  赵兴好奇的接过那本书,翻了几页,书中一段情节引起了他的注意。“没想到,我老师苏东坡还是个物理学家——‘盐卤窗纸上,烘之字显’——他竟然注意到了银盐变黑显影技术……等等,银盐变黑,显影!这不是显影技术,只是盐份的氧化反应,可是,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赵兴抓起一张纸,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廖小小看赵兴写的字,咯咯一笑,接过毛笔说:“好丑的字,你来说,我来记。”
  “听着:银盐显影技术……先让我先想想那些化学品在古代叫什么名称?”
  廖小小笑着说:“官人这是想要造新作坊吗,人都把那些关键秘方用自己知道的暗语标记出来,官人何必想出人人都知道的药方呢,那些药名,你自己知道就行。”
  “对,先要用硝酸银,制取硝酸银的方法……还要用到葡萄糖,用大麦胚尖可以制取……葡萄糖与银盐显影反应,可制取水银镜。”
  赵兴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廖小小的眼睛亮的像一盏灯,她贴近赵兴身边,昵声说:“相公,这个方子给妾身好不好?”
  赵兴摇摇头:“你吃不下,这里头太暴利,要我说,坊场根本不能建在国内。不过,如此一来,便需很多人手……等等,你可找相熟的商人,悄悄把这个方子卖给他们,每份作价多少钱,也算你的私房钱。”
  廖小小感到不可思议:“官人,这个方子真的能作出水银镜?如果真的能做到,这秘方可要祖传下去,代代保守秘密……”
  赵兴摇头:“你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生意过于暴利,得等到人人都做起来了,等它的风头略微过去,等它的暴利慢慢降下来,然后咱家再悄悄开工,蒙头挣钱,如此才能保得平安——这年头,平安是福啊!咱不能再重复个肥皂厂事件,折腾不起啊。”
  廖小小想了半天,明白过来。她问了帖子上几个陌生药品的意思,欣喜的收起药方:“相公,这事交我吧。妾身也替相公分忧一下。”
  没等赵兴反应,廖小小迈着小碎步跑出客厅,留下赵兴在背后撇嘴。这哪是替我分忧,分明是抢钱嘛。
  走在半路,廖小小想起自己在这里只有小婢小青可用,这事若瞒着阿珠与陈伊伊,似乎不好调动院中的人手……等走到后院,廖小小已经想通了,她手里拿着那配方,先向阿珠禀报。阿珠才停了几句,立刻摇头:“官人既然把这事交与你,自是一番信任,此类事情向不由我插手,你去问伊伊。”
  伊伊连听解释的兴趣都没有:“没见我正忙着吗,整整五船货,我今日就要点算清楚,我容易吗?去,家里就你一个闲人,这事你不干谁干?快走快走,别来烦我。”
  廖小小张嘴结舌,半晌又说:“官人说,这配方是笔厚财……”
  “细水常流才是‘财’,一夜暴富那是‘妖’——你这妖精做此事,不大不小正合适!去去去,这事你自己看着办,能得多少财那是你的本事,别来烦我”,伊伊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廖小小郁闷呀,这笔钱往少里算也是数万贯,甚至数十万贯,怎地这两人毫不在意……也罢,多少收入都算我的私房钱,何等美事?!
  赵兴在府中歇了两三日,邓御夫终于来汇报情况了:“大人,密州团练的营房已经做好了规划,这是册子,计划一栋一栋的修建,在入冬前,估计约八成的团练家眷能住上新房子……”
  赵兴摸着下巴回答:“这事交给你就行了,我不操心了……都作院明天将把我的房子盖好,等他们回去就开始打磨石头,要将产量控制好,每月出货的数,要少而精——这事你多操心点,我顾不上了。唉,我老师送来一本书稿,我得盯着人雕版。
  对了,说到打磨石头,我孺人听说我在密州分了职田,这次给我带来一些农具——都是我在西洋收集的农具,你帮我看看都管啥用?走,去库房。”
  邓御夫这个农学专家站在赵兴库房里,打量着赵兴从海外收集到的农具。他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上司是位收集狂,他那堆破烂里连马缰绳都有,也怪不得对方能一眼认出密州石的奥秘。
  “这,这好像是一副犁,可犁头有点怪,怎么是一个圆盘,不是一个尖嘴犁头呢?”邓御夫指着一张奇形怪状的犁纳闷。
  “这个——这是圆盘犁,德国圆盘犁,啊,那地方现在叫德意志……”赵兴指着一库房的东西说:“我的人还在卸货,船上还有些物件。且说这里吧,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连我也不知道用途,你慢慢琢磨,反正我那片职田长满了草,如果你想试试这些农具,尽管去地里耍。”
  赵兴说罢,丢下发呆的邓御夫走出库房,回头叮嘱程爽:“给邓书记家中送一千贯去,他要问,就说我们准备开印他的农书,这是订金。”
  回到房内,索问道正侯在大厅,一见赵兴便紧着催促:“赵大人,范金部请你过府参加宴会,他催的急,你最好快点走。”
  赵兴心头一喜:热泪呀,俺终于赶上了宋代的腐败宴,能说啥,赶紧。
  宋代官员每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休假,不休假的时间则宴会连着宴会,这种生活太让人喜爱了。回过神来,赵兴好奇的问索问道:“索大人,范金部什么时候走?他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有什么好吃的……”
  索问道打断赵兴的话:“休得胡猜。板桥镇来了几位女真客人,还有一位中理国的藩商。他们谈起一些海外藩事,说的话大家都不懂,讲的事过于匪夷所思,听说离人去过海外,范金部让你过去瞧瞧。”
  赵兴点了点头,招呼廖小小打扮好了陪他出席,顺便也带上了胡姬喀丝丽。
  让廖小小出席,是因为她熟悉官场礼节,赵兴需要她提醒,而喀丝丽精通多国语言,可以当作翻译。但今天廖小小打扮有点怪异,让赵兴犹豫半天。
  只见她像大熊猫似的涂了两个黑眼圈,脸上还贴了一朵用绢布、金箔、翠鸟羽毛做、金光闪闪的一朵珠花。
  赵兴犹豫半天,终于还是忍下去。他不高兴的催廖小小躲上马车:“把头蒙起来,最见不得你的黑眼圈,好像我多折磨你一样。我折磨你了么……好像,我记得你完事后满脸快乐、满脸幸福,皮肤滑滑水水,哪有什么黑眼圈?得,你别是盯着这黑眼圈去阿珠那里闹吧,多事。”
  廖小小咯咯笑着,就是不回答。
  她这身打扮不是被过度欢爱折磨的扮相。这是今年东京城最流行的化妆方式,就如同某年晒伤妆流行一样。
  贴在廖小小脸上的珠花名叫“面花儿”,将金箔剪的小鸟贴在颊靥的部位,制造人工的“笑涡儿”,正是目前汴梁城的小资、女白领、女贵族最时尚的化妆法,她们可不认为这扮相呆蠢,反而觉得:带着一对黑酒窝儿向情郎微笑,简直酷毙了。
  据说,皇宫里的嫔妃们也觉得这种扮相美极。因而官宦女眷之间,这扮相……宋代没有专门指导化妆的时尚杂志,所以知道如何使用“面花”,那就是社会等级的象征。那时的妇女脸上贴上这玩意,现代人可以称之为“有品位”,宋代则隐隐张示自己是官眷,或者贵妇、富家女……
  这时代,标准的宋代皇后面妆,在额心、双靥以及近鬓的颊边,都贴饰珍珠的面花儿。这种面花是在绢罗等轻巧材料上贴铺翠毛,形成翠蓝的底色,然后在其上粘缀洁白的珍珠,用翠毛的青碧鲜明来映衬珍珠的莹白光润,贴在脸上成立体图案。
  皇后都以这种打扮为时髦,廖小小当然不会理会赵兴的抱怨,她掀开马车帘子,忽闪着大眼睛,冲赵兴显露着自己的黑眼圈,脆声的问:“官人,怎地,妾身这样子美不美?美不美呀?美不美呀?”
  最后几句话廖小小使用婉转的歌唱调门吟诵出来的,这已经不是询问,是挑逗。大街上人来人往,廖小小的吟唱令过往的人腿脚发软,而赵兴觉得自己身体某部位坚硬起来。
  “再唱,再唱我打你……程爽,记得带上个铜盘,免得我看见廖支婆的样子吐出来”,赵兴带着坚强忍受的表情吩咐。
  等赵兴赶到范锷的临时官衙时,听到里头有个怪腔怪调的人正在讲故事,那故事似乎是《一千零一夜》里头的故事。
  故事说的是有位美丽的女店主经营一家旅馆,她有一个神奇小磨,念动咒语,小磨便会自动制造面粉。这种面粉作出的饼子格外香甜,远近客人都喜欢到她那里投宿。
  有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人也闻名投宿于美丽女店主的女店,夜里他本准备摸上女店主卧房偷香,却发现了女店主正在念咒语,驱动神奇小磨……英俊男悄然退下,第二天,他又发现,凡是吃过神奇面粉的旅客都变成毛驴,替女店主做牛做马。
  随后,女店主请英俊男吃面点,英俊男偷偷用自己带的面饼换下了女店主送来的,通过偷梁换柱,让女店主吃下了自己的面饼,风流女店主顿时化成一头毛驴,那英俊男骑着这头驴游历天下……
  赵兴进去的时候,故事正讲到高潮,范锷看到赵兴进来,连话也顾不得说,指指身边的空位子,让赵兴自己坐下,自己则专心倾听故事。赵兴没敢出声,拉着熊猫眼圈的廖小小悄无声息地找位子坐下,转身打量那个讲故事的人,以及听故事的观众。
  在场的几个商人大多数是黄皮肤,唯独这个讲故事的,明显是个白人。在那位白人周围还坐着几个商人,其中有几人梳着金钱鼠尾的发型,一脸为自己发型骄傲的愚昧样,不用猜,他们就是女真人。
  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宋朝开始对女真实行“关验”,与他们交易马匹、东珠、皮毛等货物。最初的交易口岸在登州,后来登州高丽亭馆迁到密州,他们显然也逐利来了密州。
  就在赵兴观察的功夫,那名白人的故事讲完了,风流女店主得到解救,英俊男交出毛驴……于是,倾听的众人齐声发出惊叹,范锷乘机指着这名商人向赵兴介绍:“赵大人,这位是中理国商人索迪,他刚才给我们讲了很多海外趣闻,层拔国、中理国你去过吗?”
  中理国是晋代的称呼,现代称之为索马里,宋代那块地方属于阿克苏姆帝国。这个帝国即将被阿拉伯人灭亡。而层拔国也是索马里附近的小国,在宋代,这个称呼也是用来称呼索马里的。
  赵兴点点头,回答:“范大人,其实,索迪所讲的中理国,在上古时代我们已经有记载。最早的记录应该是大禹治水时代。那地方,我确实去过。”
  赵兴这话无疑投下了一枚重量级炸弹,连陪他来的索问道都悚然动容,惊问:“赵大人,语出何典?”
  “《山海经》!”
  “《山海经》?人都说这本书荒诞不羁,怎么会记录索迪的国度……?”范锷也在惊问。
  “《山海经》中记载了‘禹杀共工’的故事。共工之臣相柳所居的赫胥——赫胥这个词当地人发音为‘埃及’。‘相柳’这词,也可能是古人发音不准,读错了,当地人的发音更接近于‘法老’这个词。
  《山海经》中记载‘禹杀相柳,筑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为众帝之台。’在这段话中,‘共工之台’当地人称之为‘胡夫金字塔’,‘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面冲南方’——‘共工之台’旁边的那个‘虎色’像我也见了,它有狮身、人面,是个石像。当地人称之为‘司芬克斯’。
  山海经中的‘寿麻’即索迪所在的国家‘中理’,按当地人的发音就是‘索马里’;而书中的‘不周负子国’当地人称之为‘莫桑比克国’……”
  赵兴用的这一连串接近当地发音的词让索迪明白了赵兴在说什么,他怪腔怪调的惊问:“这位大人,你去过莫桑比克国?难道你来自木骨都束(摩加迪休)傍的基斯麦犹(Kismaayo)村?”
  范锷明白了,索迪这一反问等于证实了赵兴说的话,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嘴里嘟囔了一串感慨词,连李之纯那样素来不动声色的人也被赵兴的话所震惊,不过这位老者还是听清了索迪问话里的几个词,赶紧问:“离人,他说的‘鸡……死麦犹存’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赵兴也对这个村子的存在感到疑惑,他只能据实回答:“李大人,木骨都束(摩加迪休)是一个港口,我大宋商人前往索迪所在国度经商,由于风向不顺,他们就在木骨都束暂时居住下来,等待回国,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便聚集成村。
  当地人把这个宋人聚集生活的村子叫做‘基斯麦犹村’。如今,那里生活了大约三百余宋人。但我大宋对商人在海外居住是有严格规定的,这些商人在海外不归,等于没有向大宋缴纳税收,所以他们一旦被发觉,将取消大宋国民的资格,而举报者将获得他们在大宋境内的半数财产。所以他们的存在,现在在大宋境内是个秘密。”
  这消息使范锷震惊,他脑中转着赵兴刚才反映的问题,思索着对策。
  赵兴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马上补充:“大人,这些商人留居海外,只是无可奈何,他们终归还是要回大宋的。回来后终归是要交税的,然后才能上岸回家做良民。我也曾一去海外三年,回来后该交的税一分不少的交了。所以,请大人发发慈悲,便把这事当做一个传说——兴在这里,替他们多谢了!”
  赵兴这是拿自己做比较,希望范锷不要处罚那些人,但实际上,大宋的税收不光是上税,还有每年的人头税等等,这些人即使回来交纳了商税,也逃避了每年的人头税与差役……
  但官官相护是潜规则,赵兴一开口,范锷倒真不好意思追究。他哈哈一笑,答:“罢了,老夫没听到这事。今日只说逸闻,来,离人跟索迪聊聊。”
  赵兴目光转向那位白人,这位白人在赵兴与范锷等人说话的时候,一直目光闪动思考什么,等赵兴转向他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曾经有一位商人来过中理国……”
  赵兴突然用拉丁文打断对方的话,说:“斯蒂尔先生,在我的国度里,远赴海外经历并不值得炫耀,如果你记起了什么,我希望你用拉丁语跟我交谈。”
  索迪马上明白了,他换成这时代的通用外交语言——拉丁文,说:“传说三年前,有一个长的非常高大的宋人到了国王的宫殿,他献上丰厚的礼物,要求观赏一下‘约柜’。但国王回答:约柜已被埋藏起来,禁止任何人观赏。不过,看在对方礼物的份上,他可以赠送对方一块小的领土,让对方歇脚,洗去旅途的疲惫……
  你应该就是那个人——那个基斯麦犹村的领主大人,我说的对吗?”
  赵兴跳开了对方的问题,反问:“据我所知,阿拉伯人的脚步离你们国王的宫殿越来越近,你们国内还有什么出产?此刻你来到我国,出售什么货物?”
  赵兴这句话是用中文问的,范锷替他回答:“这位索迪先生的货物跟一个‘黑’字分不开,他出售的是黑檀、黑铁与黑奴。”
  黑奴,这个词出现在宋代让赵兴吃了一惊,他转向索迪,要求对方证实,索迪连忙点头。
  赵兴不知道,“黑奴”这个词就是从范锷嘴里最先说出来的。范锷在一封奏章里提到了非洲东海岸来的这位藩商,他专门向中国出售黑奴,而不是昆仑奴。
  至于这名藩商刚才讲的故事,范锷也进行了本地化。比如那位美丽的女老板娘,被他命名为“三娘子”。由于这个故事是在板桥镇听到了,所以故事的名字被他改成“板桥三娘子”。
  赵兴再次要求确认:“你出售的是正宗非洲黑奴,而不是南亚诸岛捕获的黑奴?”
  “当然是非洲黑奴!”斯蒂尔,中文翻译成索迪,不满的回答。
  李之纯插嘴:“离人,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身高!”赵兴回答:“非洲黑人身材高大,南亚(马来)黑人身材矮小;非洲黑人擅长负重奔跑,南亚(马来)黑人擅长射箭与攀山越岭……对了,你有非洲女奴出售吗?”
  范锷露出暧昧的笑容,索问道也面露男人都心领神会的微笑,廖小小顶着熊猫眼圈在背后使劲拿指头戳赵兴,王子韶、李之纯微微皱起眉头。赵兴赶紧解释:“中理国的妇女身材六尺有余,能背两石重的货物连续走一百里也不歇一口气。这样的女奴雇到后院,可以干很多男子都干不了的活。”
  索问道哦了一声,脱口而出:“如此,岂不省了太监。”
  “不止”,赵兴露出男人都意会的淫笑:“中理国妇女身材强壮,肌肉收缩有力,如此强悍的妇女,又温柔听话,置之闺房之内,滋味妙不可言。”
  “贱人!”廖小小在赵兴身后低声呢喃。
  这下子连李之纯与王子韶都露出了渴望的神情,他们齐声问:“索迪,你可有女奴出售?”
  索迪不安的扭了下身子,回答:“非洲黑人素质较高,这样的奴隶价格高昂……”
  赵兴瞄了一眼索迪,表情有点发冷。
  对于索迪这样的商人,中国历史没有记载,但外国历史记载了他们的经商行为。一般来说,他们都是满载货物航行到阿拉伯世界,然后从阿拉伯运载一批奢侈品前往越南。在越南卸完货后,他们会在西贡,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昆仑”购买一批奴隶与当地的特产,诸如玳瑁、象牙、香料前往中国。
  他们购买的奴隶多是马来黑人,而现代考古认为,马来黑人这个民族消亡的原因,就源于他们的持续数千年的奴隶贸易。
  换句话说,来中国的大多数阿拉伯船多是捕奴船——在历史上,他们还很为自己的聪明而自诩:半船货出港,沿途靠上一些小岛,抓一些人手塞满船舱,就能换回大宋最珍贵的丝绸、茶叶与瓷器……
  斯蒂尔感觉赵兴望向他的目光有点凶恶,他对赵兴的愤怒茫然无知,还在解释:“那些身材高大的奴隶要深入‘不周负子国’(莫桑比克)丛林,那丛林不见天日……”
  也许是觉得说宋语解释这么复杂的事情有点吃力,索迪马上跳到了拉丁语:“……捕奴队深入到不见天日的丛林里是很危险的事,丛林人虽然武器简陋,但他们有一种毒箭,中人必死;他们还会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树叶之下,近距离发动攻击……
  花费这么大代价,装满一船这样倔强的奴隶运到宋国来,沿途要死去半数,从商业的角度上来看,经营这项买卖是得不偿失的——领主大人,我想这道理你能够理解。”
  赵兴一拍身边的胡姬喀丝丽,说:“给他翻译。问问他怎么躲过驻辇国的拦阻呢?”
  喀丝丽的语速很快,但斯蒂尔那头却感到不能理解:“尊敬的领主大人,虽然你口音里带有浓厚的阿拉伯味,但我发觉运用你拉丁语很流利,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交谈呢?……什么,小姐,我明白了!好吧,让我们继续交谈。请翻译:你刚才问的驻辇国——是那个泰米尔国吗?我听说,三佛齐还在与他们战斗,据说三佛齐在一群神秘人物的帮助下,新制造出一种喷火船,这种船能够发出雷霆般的巨响,喷射出魔鬼的火焰与灼热的铁流。
  上帝保佑,我幸好在西贡遇到了一位好心人指引,乘双方战斗的功夫,侥幸闯过无人看守的三佛齐峡角……
  请相信我,我的船上确实有木骨都束(摩加迪休)与不周负子国(莫桑比克)奴隶,但现在都已经出售了。我的船先到广州,在那里我出售了半船货物。如果剩下的货物在密州销售正常,我将很快赶回国。领主大人,但如果你迫切需要非洲黑奴,我可以接受预约。
  啊哈,从本质上来说,我们是一个国家的人,虽然这里也是你的祖国,但您还是我国的贵族。能在这个国度遇到一位我国的领主,我依然感到高兴,我可以给你一个优惠价,期望您能对我的生意给予眷顾——适当的一点点眷顾……”
  在座的宋朝官员原本很惊讶赵兴能够精通藩语,但赵兴刚才接着抛出的话题太有诱惑性了,彻底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此刻听到赵兴与对方用听不懂的语言长篇大论,他们不禁插话。范锷首先问:“离人,你精通藩语,何不去理藩院?你若有心,回朝后我定向朝廷推荐。”
  在范锷的感觉中,京城汴梁的繁华与外地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以为赵兴得到机会去汴梁当个小官,一定高兴的一塌糊涂。但李之纯不这么认为,他打圆场说:“我听说离人这次久不赴任,苏子瞻作为荐官都愁白了头发。哦,我听说是章子厚催促你上任的,是吧?”
  范锷一听,闭住了嘴。
  王子韶接着把话题引回重点:“离人,那藩商怎么回答你的问题的?驻辇国是怎么回事?南洋发生了战事?会不会危及我大宋的海贸?”
  ps:此时女真该避辽国皇帝的讳,称“女直”,但本书为了方便阅读,采用“女真”的称呼,读者勿怪。
  

第一百零一章 惊世骇俗
  赵兴向几位上官拱拱手,赶紧先回答索迪的问题:“斯蒂尔先生,我想你已经大概听懂了刚才那场争执,我可以给你一个优惠,介绍你去杭州码头装运糖霜。但你下次来宋国,我希望你能运回来一批素质更高的黑奴,最好是女奴,我依旧用糖霜付款——这将是一项长期贸易合同,怎么样?”
  索迪眼睛眨巴了一下,回答:“我隐约听说,宋国的糖霜把持在‘赵程焦蒲’四大巨头手里,我还听说有人开辟了一条通往欧洲的糖霜贸易,难道你是其中之一……对不起,请恕我鲁莽,这个问题算我没问。
  爵爷,我船上还有一百多名马来黑人,除了这批黑人外,我还有一些象牙、红木、玳瑁、珍珠,如果你的承诺算数,我愿把船上的货物都送给你。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凭证,让我在杭州港直接运载糖霜。我希望这个凭证长期有效,如果我不能再来宋国,我希望我的代理人拿着这个凭证,依旧能在杭州取货——他会用素质最高的黑奴付款。”
  这时代没有电话,商业信息交流很贫乏,所以,即使索迪知道糖霜贸易线路的开辟,但他们不知道幕后运作的是谁,从哪里收购足够的货物;当然,即使他们收购到了足够的货物,也不知道运到哪个港口,卖给谁。所以赵兴的承诺,等于平白送给索迪一条新贸易线路——当然是销售赵兴商品的贸易线路。
  赵兴稍稍考虑了一下,回答:“如果你回去,我希望你在越南与王元愚的船队结伴而行,希望你能给他引荐一些当地商人。”
  索迪欢喜的连口答应,赵兴借机转向了在座的官员们,回答王子韶刚才的问题:“这位藩商说,南洋的驻辇国重新崛起了,这个国家建立于东汉中期,当地人称呼为‘Chola’。
  这是个泰米尔国,唐代时他们征服了整个印度洋。前不久——大约20年前吧,这个千年帝国征服了三佛齐,使三佛齐承认他们的宗主权。
  最近驻辇国正式在南吐蕃设立行政机构,并在三佛齐首都‘巨港’设立关卡,专门向宋商、以及通过马六甲的大食船抽税索贡。这伙人掠夺成性,索迪先生说,恐怕今后从南洋来的船只会越来越少,这会影响我大宋的税收。”
  “什么?三佛齐不是向我们纳贡称臣吗?怎么……竟是个别人的藩属国?还有……仁宗时驻辇国高僧曾来我们这里传过经,看起来他们倒是挺慈善的一国人,怎会有你说的那么凶恶?”范锷惊问。
  三佛齐向大宋纳贡是有的,但“称臣”是官员翻译时做的手脚,他在翻译时加上了“称臣”内容,这是朝贡贸易的必须。而实际上,印度历史、马来西亚时都记录做“与宋国通商交易”。而三佛齐向驻辇国称臣则是双方历史都承认的。因为驻辇国在后者国土上驻军收税,新国王的任命权也在驻辇国。这是国际法意义上的“称臣”。
  可这道理没法向范锷解释。
  赵兴苦笑一下,答:“佛亦有金刚狮子怒,更何况佛徒?人抢劫的时候拿起屠刀,事后,只要放下屠刀,就立即成佛了!所以,不要被他们的谦和骗了,他们的微笑可能是奔你钱包去的。”
  范锷刚才想推荐赵兴去京城,实际上是想拉拢蜀党支持他的大运河计划,但李之纯的表态让他知道,赵兴不是一个愿意在汴京城做官的人。李之纯与苏辙关系密切,他说的话基本上可以代表蜀党的态度。虽然赵兴不愿当京官,让范锷很难理解,但李之纯是在场的职位最高官员,他不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他的注意力转到了索迪身上,急忙询问驻辇国的情况。
  赵兴将翻译的工作交给了喀丝丽,自己拉过王子韶,悄悄商议起密州石的问题:“大人,工匠们已经初步琢磨了几块石头,这里有块石头属于上品,你看?”
  王子韶拿过赵兴从怀里摸出的一块淡青色石头,上面带着一些黑纹。他琢磨半天,稍稍看出了一点意味,这似乎是一条大河,河上烟霞蒸腾,像是一副水墨画。
  “你叫它什么?”
  “一江春水向东流……大人你看,这淡青的石纹像不像一条奔腾的大江,河上几个垂直的竖纹恰似岸边杨柳,接着是若有若无的细纹飘在白雾中,江上一轮旭日,映照着江水东逝……”
  李之纯凑过来,打量着王子韶手中的砚台,连连附和:“不错不错,颇有写意味道。砚上几个鱼眼也很别致,恰好可以洗砺笔锋……”
  王子韶点点头,站在他身后的索问道也频频点头,接着,王知州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说:“可惜砚上少了几个题字,这事就让老夫来办,回头我题上字,找工匠刻在砚上!”说完,王子韶若无其事的将那个砚台塞进自己的怀里,这行为让索问道直咽吐沫,让赵兴频频喘粗气。
  “还有呢?”王子韶盯着赵兴鼓鼓囊囊的怀里,亲热的关怀说:“离人啊,吃那么多饭,怀里再揣那一堆硬邦邦的东西舒服吗?快拿出来,先放在一边。”
  赵兴刚拿出来石头,王子韶马上亲切地问:“离人,你刚跟那藩胡都说什么?叽里咕噜的!”
  赵兴望了索迪一眼,发现对方正在心不在焉地回答范锷的话,耳朵竖的老高,注意赵兴这里的动静,他赶紧清了清嗓门,答:“我跟他说,下次来我们这里,应该带一些鸵鸟,那玩意我收,高价收……别,我的石头!”
  石头眨眼不见了。乘赵兴在说话,几名官员把赵兴精心选择的石砚瓜分殆尽,连其中几个片状的残石也不放过。那位抢了残石的索问道放下了判官脸,他左瞧右瞧,不解地问赵兴:“这块石头方不方圆不圆的,你准备作甚?”
  “屏风!这石头石纹杂乱,看不出什么景色,我打算把它两头打磨光滑,镶嵌在窗格架上,当作一个屏风立在院中,也别有一番味道……嗯,如果用红木做格架……不妥,这石纹或为白色或为绿色,最好还是用绿檀做格架,那就更有古意。”
  王子韶很好奇,他一脸疑惑的伸出手去,想从索问道手上接过那块石头,仔细观察一下。但索问道却不给机会,他一翻手将石头揣进怀里,很有文化的说:“不错,离人这么一说,倒让我闲暇时分有了消遣——让木匠打好格架,将石块切割成形状大小相同的方块。公务之余可以自己学着拼拼图案,也许能拼出来一副石头画……雅事!”
  李之纯马上接嘴:“如此说来,密州石一点一滴都浪费不了。”
  王子韶与索问道相互看了他一眼,得意的笑了。
  不错,这才是事物的关键。从杂乱的石纹里琢磨出图画的意境,然后根据石纹设计砚台,这是件多么雅致的事情。它里面加了文人的创作,于是每一副砚台都代表着文人的品味。
  这说明,许多密州石不用打磨也能卖出去。因为即使那些石纹里创造不出意境,也可以用那些低贱的石头,拼接处规模更宏大的石头壁画。
  密州这下子发了!
  索迪这时突然甩开范锷,回答赵兴这里:“除了鸵鸟,您还要什么,需要徂蜡吗?我一起给你带来?”
  范锷一头雾水:“鸵鸟,什么玩艺,你要这玩意干嘛?徂蜡又是何物?也是蜜蜂产的物事?”
  “徂蜡这是大秦语(拉丁文)‘Zoology’的读音”,赵兴回答:“晋代李石所著《续博物志》,记录中理国(索马里)沿岸拨拔力古国出产的异兽,身高一丈余。但颈长九尺。‘状如驼驰,而大如牛,色黄,前脚高五尺,后低三尺,头高向上’。
  这是一种鹿,因脖子太长,所以人称‘长颈鹿’……奇怪,李石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难道他也去过非洲,若是他听人传说,那么,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赵兴后一句话接近自言自语,王子韶心满意足,闲闲地问:“那么鸵鸟呢?是跟骆驼一样的鸟吗?”
  “不,那是一种大鸟,体型大的像孔雀。不,比孔雀还大。鸵鸟皮可制柔软、细致的皮革;肉简直跟最好的牛肉一样鲜美,有营养;它下的一枚蛋足足有数斤重。而养起来也好活,吃草而已,且十分耐寒耐旱耐饥。”赵兴轻描淡写地回答。
  他故意忘了说,其实鸵鸟油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商品。它是一种细胞、肌肉组织修复剂。现代足球运动员在摔伤、跌伤时,队医会在队员的伤处涂抹或者喷一些东西,然后队员在1到2分钟左右又能站起来正常比赛了,这就是著名的鸵鸟油的效果。
  此外还有鸵鸟羽毛,它既是一种妇女时尚装饰品,也是做羽毛笔的主要部件。它是如此重要,使得鸵鸟贸易直到新式钢笔诞生,才逐渐萎缩。
  王子韶也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此物既然离人认为好,那我也要几只养养。离人,跟他说,我也要。”
  范锷没理这两个贪心的官员,他急着去看砚台。
  刚才,范锷匆匆结束了询问,而索迪心中有所顾忌,老是注意赵兴这里的动静,说话很不爽快。范锷没打听出什么,他听到这里的动静,连忙结束话题,跑过来过来观察石料。可惜他过来的有点晚,战利品已经瓜分完毕,他只能在李之纯、王子韶、索问道等人手上观察石料。
  这些人太吝啬,手抓得很紧,范锷只能望着众人变的鼓鼓囊囊的胸前,流着口水说:“密州原先只贡绢、牛黄,如今这么一来,又多了一项贡物。离人下手快啊。”
  范锷是前任密州知州,他对密州的情况甚至比王子韶还熟悉。所以他不愁找不到好石头,唯一遗憾的是赵兴下手太快,已经把现有的石料护住了,而且这消息也扩散的太快,使得人人都开始珍视自己的院墙。
  李之纯对赵兴这点倒是另有看法,他吩咐王子韶:“端砚一出,端州百姓苦甚。此次密州出了好石料,可不要落得端州百姓的境遇。如此看来,石料把持在密州团练与密州府衙手里,也是件好事,王大人,可不要对百姓过分煎迫。”
  对于这位仁厚长者,赵兴唯有钦佩。王子韶也是知道李之纯的性格,赶忙起身离座,恭敬的答应下来。
  宴会的歌舞上来了,几位上官在这里窃窃私语,几位上官都聚在这里对客人有点不恭,王子韶首先醒悟过来,他招过自己的家仆,把怀里那堆鸡零狗碎交到家仆手里,自己端着酒杯挨个找商人拼酒。
  索问道李之纯也散开敬酒,范锷将赵兴揪到一边,不谈石料的问题,谈起了货物贸易:“离人,密州椎场去年的缴税额是八十六万贯。如今要升为市舶司,这交纳的税收一定要比去年强。
  可是我以前也隐约听说南洋的商路出了点问题,刚才几名藩商都说起这事,我本想把你叫来问问那藩商索迪,现在看来确实了。你说,今后这里会不会逐渐萎缩?”
  赵兴慢慢的,边回忆边答:“驻辇国重新崛起之前,我听说吐蕃的国土深入到大海,但吐蕃并未在当地建立稳定的统治权,现在驻辇国等于趁虚而入,将原先属于吐蕃的濒海土地全部占去,奇怪的是,吐蕃却好像毫不知情,或者知情了也不在乎。”
  范锷低声回答:“你还不知道吧,我军在青唐取得大胜,知岷州种谊复洮州,敌酋果庄被俘,正在押往京城,也许他们自顾不暇。”
  据说,宋朝对外战争的胜率超过70%,这一比率远远超过汉唐,至于其他,……,别提了!
  赵兴摇头:“不是这样的,吐蕃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南吐蕃在喜马拉雅山以南,南北双方消息隔绝,每年只能有几个月的通讯时间,但那条道路山势极高,平常人走过去呼吸都困难。北吐蕃可能不在意濒海土地的流逝,但我就奇怪,怎么南吐蕃毫无动静呢?”
  范锷发现赵兴岔话的能力超强,他本想问问赵兴对密州市舶司前景的推测,但赵兴一眨眼把话题引到了国外的局势上,他决定纠正这个错误,便紧盯着又问了一句:“离人,你说明年密州前景如何……我问的不是石头问题,我问的是板桥镇的情况。
  因为我与李大人、王大人、索大人联合推荐你为胶西县县令或县丞,一般来说,朝廷不会驳回地方官员的推荐,所以……现在,你即将上任了,定要给我一个准话。”
  赵兴望着范锷,不慌不忙回答:“密州市舶司要想发展,不在于南洋,而在于高丽与倭国。而高丽与倭国敢来密州,却需要强大的水军来保证。登州水军必须要加强,让它有能力封锁渤海,使辽人的船不能出港。而我密州团练……或许可以采取护航的策略,比如:将所有的藩船编队,在某个固定的日期由水军护送商船队离港——这建议大人觉得怎么样?”
  范锷考虑了一下:“如果将藩船编队离港,这样既便于管理,也便于征税,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密州团练的船只远远不够,那前后该用多少船?朝廷养这么一支船队……”
  范锷沉吟不语,赵兴马上补充:“朝廷养这么一支船队,甚至无需付款。只要允许民间自驾船只,当作‘效用’,由我密州团练统一调配。”
  让民间自发性的武装护送藩船——天下还有这样的傻子吗?范锷刚想反驳,但看到赵兴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马上明白了。
  民间自愿护航,当然不是毫无代价的,譬如他们可以夹带一点私货。不过,这属于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至于如何管理这群“效用”,让他们不至于因为夹带私货过于猖獗而影响正常贸易,那——水军管理上属于密州团练的事情,税收管理上属于密州市舶司的事情,范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想到这,范锷笑了,他一指在座的几名女真人,向赵兴介绍:“这群人是金州商人,他们的战马很不错,朝廷还指望他们多多贩来马,可最近他们带来的马匹越来越少,如果离人有办法能让他们多往密州贩马,哪怕市舶司的税收依旧是八十六万贯,这市舶司开得也值了。”
  赵兴瞥了一眼那几个女真人,平静的回答:“战马越来越少——我想,他们在备战。”
  范锷显然误会了赵兴的话,他歪着头想了一下,哦的一声说:“辽东那苦寒之地,也会有人争来争去吗?不行,我得向朝廷密告一下,若真是女真人受到骚扰,朝廷方面怎么也得出力帮他们一把。”
  赵兴叹着气,摇了摇头,将身子缩回了座椅中。
  他本想提醒朝廷,现在女真族在大宋的支持下兵强马壮了,他们不是受到别人的骚扰,而是想来骚扰大宋……但这话他说不出口。兵部间谍机构都打听不出来的消息,他凭什么能以先知者的口气说的那么肯定?而且谁又会相信呢女真人确实在与辽国战斗,或许赵兴担忧的过早了,现在的女真人还没有兴起来抢劫大宋的念头,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准备称霸辽东了。
  范锷几次怂恿,见到赵兴实在不愿与那群女真人发生接触,他转而谈起另一件问题:“人都说离人多智,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我大宋苦于钱荒许久了,今我为金部员外郎,朝廷铸钱这块想有所为,但我听说藩钱的流入是你老师一力赞成的,对此事离人何以教我?”
  赵兴眨巴着眼睛说:“范金部,我听说百姓私自将铜钱溶了,铸造铜器,一反手就是五倍以上的利润,有这回事吧?”
  范锷点头。但他还没表示意见,赵兴马上按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将铜钱中的铅锡重新分离出来,再铸成铜器,这样花费不少力气,但却能得五倍利润,按照这个测算,一枚铜钱的价值至少低估了十倍。如果我们将铜钱的价值升值十倍怎样?如此一来,铸造铜器无利可图,谁还私铸铜器?”
  范锷听得目瞪口呆,他被赵兴的大胆吓着了。但赵兴还有话说:“我去游历南洋西洋,那里的国家都不存在钱荒问题,怎么我华夏屡屡出现钱荒问题。对此事我琢磨了很久,某一日豁然开朗。原来,我大宋的货币体系不健全。
  所谓货币体系,是说铸成的钱币应该有‘多级兑换率’……这个词,范金部能够理解吗?让我说的更清楚一点,我大宋的铸钱唯有铜币,金银虽可以用于买卖,但由于它们都存在成色、重量、体积问题,使兑换很麻烦,甚至需要专业人员运用专业知识才行。
  我大宋将很多精力花费到把杂色银子提纯上来,但提纯后的官银分发到民间,民间又会用各种手段往里头搀兑铅锡,交还给官府,然后开始再一轮循环,有这一番折腾的功夫,何不把银子直接铸成银币呢?
  一个完整的货币体系,应该有金、银、铜三级货币,但我大宋现在的铸币只要铜钱,这是唯一无可选择的基准货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铸成钱币的金银不能算是货币,只能说是一种‘抵值贵金属’。如果铸造成钱币,当作交换的基准货币,那么,整个钱币体系就建立起来了。
  范大人,想想看,我们以前只有钱币,没有货币体系。一贯铜钱重八九斤(宋斤),交易起来多麻烦。如果我们把铜钱升值,那么一百枚为一贯,等值一两白银。然后我们铸造价值一钱的银币,会出现什么情况——十枚铜币兑换一枚银币。交易中,大量的铜币被银币所取代,而铜币就成了一种辅助货币,那么我们还会发生钱荒吗?
  同样,我们可以铸造价值‘一钱’的金币,这样可以大大降低银币的使用量。那么我们最终的基准货币就是黄金,金银铜三级货币兑换体系建立完善,我大宋马上就可以不存在钱荒问题。”
  范锷这回听懂了,但他被这条计划的大胆吓着了,结结巴巴的说:“怎么可能,让铜钱立刻升值十倍,那岂不是让百姓的家产一夜之间缩小十倍吗?这是残民之财,这样的人要被千古臭骂……不过,离人说的前景确实诱人,照离人说的,我大宋真能永绝钱荒吗?”
  “当然!”赵兴说的是现代经济学家对中国古代经济研究的结果,这或许超过了古人的理解力,但它符合科学。“骤然升值货币,恐怕会引起民乱,那么我们换一种方法怎么样?换用新技术铸造‘纯铜银钱’……”
  赵兴一指那位索迪那,说:“范大人看过那些藩商带来的藩钱没有?在汉代时期,他们就有冲压法制作的钱币,金部不如从藩商那里购买机器……这种方法朝廷难以接受,那就换一种方法,朝廷选求贤榜,或者在制举里寻找这样的人才,一定会有人把这东西给我弄到大宋——那玩意都是千年老古董了,只要有心,一定能弄到手。”
  赵兴这里跟范锷谈的热烈,几位官员偶尔过来听听,听到的全是一堆“钱”字,为了显示清高,他们马上又离开了谈话现场。
  范锷谈到这里,觉得今天收到的冲击太多了,他需要慢慢消化一下,所以也匆匆结束了话题,最后叮咛道:“离人,今天的宴会实际上是我的告别宴,此宴过后,我就要启程了,希望能在天宁节前赶到京师,此后胶西县就交给你了,你一定给我经营好。
  嗯,刚才我们谈的东西,以后我还会写信与你,我们慢慢交谈。但此事过于惊世骇俗,离人不可四处张扬。”
  赵兴爽快的答应了,而后便随范锷挨个去敬客商的酒。
  宴会在半夜结束,李之纯临出门的时候,特地找赵兴致谢:“离人,你送来的靴子我试了……”
  李之纯指指脚上的靴子,说:“很好,很轻便,而且轻软。你有心了。哈哈,你送来的手杖也不错,可你的手杖里怎么藏了一把刀呢?老夫平生活人无数,吾以仁义防身,何用的着兵器……不过,刀很好,蓑衣也很好。
  明日你来我家里,范金部走了,老夫也该告辞了。不过最近我兄弟从京城来访,他有点郁郁不得志,离人替我招待一下,他与黄鲁直、秦少游交好,在汴京城时曾想结识你,可惜你是个大忙人。他安人也想见见你,明天你带上孺人一起来。”
  带孺人一起去,这意味着没廖小小她的份,她嘟着嘴上了马车,挑着灯往家走的路上,廖小小倒还没忘自己的职责,提醒赵兴:“李之纯弟弟李之仪,妻胡氏,名淑修,字文柔,世为常州金陵著姓,其‘性高严,喜风节’,通读经史佛书,作诗词颇有师法,尤精于算术。
  据说连沈括‘间有疑志’都经常向她请教,并屡次叹息说:‘得为男子,我益友也。’胡文柔却不齿沈括为人,当沈括陷害苏学士时,她曾对李之仪说:‘子瞻(苏轼)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
  苏学士贬谪黄州时,胡氏曾亲手为学士制作锦衣,并感慨说:‘我一女人,得如此等人知,我复何憾?!’……”
  明白了,这位胡氏是又一位被苏轼迷倒的狂热苏粉。
  这大宋还有不是苏粉的女人吗?
  看来,不是李之仪想见赵兴,而是这位胡氏想见,所以他哥哥李之纯特地提醒胡氏的存在。
  这一年李之仪49岁了,自从中了进士后,他一直没有得到实授官,每日在京城里等待朝廷的召唤,等的胡子都白了。这次是到哥哥这里散散心。听到密州正在宴请胡商,便想来板桥镇看看风景。他妻子胡氏是大家族出来的,礼节上做的很规范,倒显得程阿珠有点局促。
  今天的会面赵兴的三位女人都在场,因为陈伊伊的郡主身份摆在那里,他不好将其单列,伊伊来了,廖小小自然不肯一个人留下,所以她哭着嚷着也跟来了。
  胡氏与阿珠相互见过礼,又仔细打量着陈伊伊一眼,向廖小小点点头,说:“廖大家出奔,满京城都传遍了,看来廖大家找着了安生立命的好去处,瞧,你官人走到哪儿都将你带到哪儿。”
  李之仪尴尬的站在一边,冲赵兴拱手,李之纯站在屋子的台阶上,接受了赵兴的拜见,然后呵呵笑着说:“离人,我这是借寓友人家中,房子局促,今天就让之仪随你去……我听说你的房子建好了。”
  胡氏那里打量完赵兴后,满意的点点头,说:“苏学士选弟子的眼光确实不错,离人虽然不以文章闻名,但为人处事自有一种雍容大度,也算是当世俊杰。”
  李之仪在一旁亲昵的反驳:“谁说离人不以文章闻名,汴梁城都传唱着三首新曲,还有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好诗啊。”
  胡氏横了李之仪一眼,牵着程阿珠的手往院里走,经过李之纯身边时,她向对方行了个礼,落落大方的说:“伯伯,客人来了,也当请入厅堂,奉上一杯香茶。”
  李之纯笑着让开了门,连声说:“理当!理当!”
  李之仪拉着赵兴的手,边向屋里走边自我介绍:“我听黄鲁直、秦少游谈起过你,你走后少游还赖在马梦得屋子里,他已经把家眷接来了,吵得马梦得痛苦不堪。
  你听过我吗?我平生作诗不多,不过最得意的一首是《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宁不负相思意。’
  怎么样,这首词还差强人意吧?”
  

第一百零二章 天下第二情诗
  语言已不足以描述出赵兴此刻的心情。
  站在他面前的这位李之仪乃是中国最杰出的情诗作者,遍数中国古代情诗,如果《上邪》算第一的话,“君住长江头”绝对是中国第二情诗。
  天下第一情诗《上邪》诗中怎么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的诞生地就在密州。最早是在日照市汤谷,一处远古时期东夷人羲和祭祀太阳神和祖先的圣地出现的,而后汉乐府将其收入为《饶歌》。
  比较起来,“上邪”适合北方人的爱,诗里爱的如此轰轰烈烈、咬牙切齿、剑戟森森,风风火火,以至于冬雷震震、磨刀霍霍、剑戟森森、瓜瓞绵绵……
  “君住长江头”则适合江南小男人的爱,爱的如此缠绵悱恻、信誓旦旦、唯唯否否、营营苟苟,以至于日夜浑浑噩噩、期期艾艾、踽踽凉凉、栖栖遑遑……
  《上邪》的作者见不到了,能够亲眼见到李之仪……该怎么形容赵兴这一刻的心情?!
  原本赵兴应该进入大堂里,喝一杯茶,在临走再喝上一瓶送客的二陈汤。但赵兴顾不得了,他一把拉住李之仪,激动的说:“走,到我的新居去,我听你说一说这首诗。”
  赵兴拉着李之仪上车,正谦让间,廖小小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跑来,见到俩人一副准备跑路的神情,二话不说跳上马车,神情活像个偷吃的猫,雀跃地问:“相公,我们去哪儿?”
  “回家”,赵兴吆喝。他心情急迫,没察觉廖小小怂恿的态度,完全忘了自己老婆还在屋里,忘了不告是很太失礼的。
  李之纯在大厅里等啊等,等不到赵兴与自己兄弟进来,廖小小有眼色,她也不是主要的招待对象,可以趁人不备悄悄溜出门口,前去召唤这俩个忘了进门的人——没想到她也一去不返。
  程阿珠有点不好意思,她先起身向李之纯致歉,准备亲自揪赵兴回来。但李之纯反觉得很欣慰,他欣慰的点点头,满口说:“无妨无妨,吾弟与离人一见如故,定然是找街头酒肆畅饮去了,让他们去吧。我们且聊着。”
  赵兴一直低估了那场“诗酒之赌”的影响力,自他离开京城后,那场“西园宴会”影响力越来越大,作为会议的组织者,即使赵兴竭力想低调,他还是引起了关注。
  所有的文人最关注的焦点就在那场“诗酒之赌”。因为凭借一首诗征服一个人,让一个人今后无怨无悔的终身为自己服务,那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如今满大宋都是拉着商人的读书人,他们满脑门心思让商人被自己的事所感动,从此效劳一生……
  赵兴是个慷慨的人,在黄州那会儿,前有苏轼,后有潘大临,然后又有一群苏门弟子接受他资助,再加上他送周邦彦出京的时候那一场歌舞,使他隐隐间获得了很高的评鉴地位,许多不得志的文人们都希望拿一首破诗来引起此人的注意,然后获得一次钱财资助。即使不能因此当官,但能够与苏东坡、周邦彦、秦少游、潘大临等人为伍,那也是一种荣耀。
  现在,李之仪也加入其中,他就是来打秋风的。
  李之仪在京城领一份寄禄,但长年累月没有获得具体差遣,京城的物价很贵,平常他也全靠哥哥的支持,才能在京城混下去,看到秦少游、李廌等人大把花钱,连黄庭坚那样鲁直的汉子,也不时的从赵兴府上蹭一点东西出来,这让李之仪羡慕之余,隐隐对双方见面充满期待。
  如今,满京城里最可气的是李公麟与米芾两人,这两人拿着无偿的彩色颜料,无限量供应的倭纸不当回事,在勾栏瓦舍一掷千金,喝醉了就随意在纸上狗爬两下,然后揣着那张谁都看不上的“字画”去马梦得那里换一堆银钱回来,这种生活令京城的落魄文人抓狂,但遗憾的是,赵兴在汴梁城的时候与人交往不多,走的时候又是半夜偷偷溜走,这让那些人想抓人献诗都抓不到。
  这次秋季任命京官的“司召”结束,眼看一年又没希望了,李之仪便想到来哥哥这里散散心。黄鲁直、秦观知道李之仪的心思,便送给李之仪一封介绍信。但李之仪孤傲,见到赵兴并没有拿出那封信,先谈自己的诗文……
  他成功了!这首诗确实倾倒了赵兴,他拉着李之仪一路往家赶,半路上廖小小追了上来,她倒对赵兴的疯魔状态不以为然,只是难得与赵兴单独相处,自然不肯回去通知程阿珠。
  赵兴一路拉着李之仪进入自己的新宅,宅院里竖立着一栋奇怪的建筑,它是个唐式建筑,只有二层高,二层的墙壁很怪,给人以软乎乎的感觉,风一吹来,那堵墙似乎在抖动,让李之仪很诧异。
  赵兴拉着李之仪,站在下面催促工人:“把软幔拉开,今日碧霞阁有客人了。”
  转过脸来,赵兴盯着李之仪,很认真的说:“你将是碧霞阁第一位客人,碧霞阁必将因你名传千古。”
  李之仪觉得赵兴似乎把话说颠倒了,他刚想反驳,但马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仆人们忙着拉开那堵软软的墙——原来那不是墙,是硬帆布做成的,帆布上栩栩如生的描绘着砖块,整个布幔形象似乎接近现代的墙面装饰布。
  李之仪刚冒起个念头,准备问问为什么把布要画成砖墙的样子,但他马上闭嘴了,因为紧接着他看到的实在过于豪奢。
  整个二楼全是用透明玻璃搭成的,连屋顶也是浅蓝色的玻璃瓦,布幔拉上,这二楼普普通通不显然,等拉开了布幔,怎一个穷奢极欲可以形容。
  仆人们打开了一楼的大门,赵兴拉着李之仪往里头钻,李之仪接二连三的被赵兴的怪异所击倒——这么一座豪奢的阁楼,它的底层竟是个大澡堂,用厚厚的石壁砌成,一池碧水碧波荡漾,隐隐发出蒸腾的热气,池子周围摆着一排排藤椅,这些藤椅形质古怪,其中一面墙还留着几个小门,看来那是留给客人的私密小房间。
  走上二楼,李之仪又感觉到诧异,二楼竟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摆设。唯独四面玻璃墙,映来满屋子的太阳。
  房间的地面是用厚厚的木板拼成,借助一楼传来的蒸气,脚踩在地上有点暖烘烘的感觉。赵兴一上楼就甩掉了鞋子,拉着李之仪往房中间走。
  房子很大,脚踩在地上有点咚咚的回音,廖小小越走眼睛越亮,她记起了,这种设计类似晋代石崇替他的宠姬绿珠设计的绿珠楼,据说那个楼地板下密布小鼓,走起来回音很大,这是为了让他的宠姬舞蹈的时候,仿佛有很多人在鼓掌喝彩。
  赵兴刚才说李之仪是这座阁楼的第一个客人,这不是也意味着廖小小是第一个进入这座阁楼的妻妾,如此说来,难道这座阁楼也是为她兴建?廖小小想到妙处,情不自禁地紧紧揽住赵兴……
  阁楼中间,赵兴与李之仪并排坐下,他们像唐人一样盘膝而坐,仆人们穿梭不停的提来灯笼,摆好低矮的小桌与唐人矮几(日式矮沙发)。廖小小跪在桌边,殷勤的为两人斟酒倒茶,目光瞥向赵兴时,说不清的情意绵绵。
  “原来那个布幔是为了隐藏这座阁楼的奢华”,李之仪打量四面,边欣赏边点头:“稍有遗憾的是,这小楼不高,不能居高临下欣赏全城的景色,不过,若是那样,这座小楼也无法掩饰了。离人拉布幔不就是不欲人查觉吗?”
  李之仪这里说的是外行话。密州是个防御州,这样的州县,有规定房屋建筑不能高过城墙,以免有人登高窥探城内的军事布局与调动。
  赵兴没有纠正李之仪的话,他在脑海里反复品味“君住长江头”这首诗,迷醉不已。作为中国第二情诗,给这首诗谱曲的有多个版本,分别是邓丽君版、王洛宾版……还有一种美声唱法,不知由何人谱曲。
  这三种唱法各有千秋,一时之间赵兴难以抉择,他反复考虑,倒让一边的李之仪有点忐忑。
  决定不了,那就三种一起来——赵兴一拍廖小小,做了个记录的手势,然后低声唱起了王洛宾版,这个版本适合男子演唱,它带有青藏高原的辽阔,声音浑厚而悠长。
  一曲唱罢,李之仪也不禁被自己的诗所感动,他喃喃:“宁不知,世间还有如此曲调。”
  “这是发源于长江源头的小调,听说它深受隋唐乐府词的影响……”赵兴不错眼珠的又唱起了美声版的曲调。这调子廖小小喜欢,连赵兴唱不上去的高音,廖小小也能唱得婉转如意,不知不觉已将歌声拔高——抢戏,这绝对是抢戏,廖小小学唱的嗓门湮灭了赵兴的哼哼,那穿云透雾的歌声拔到极高处,仿佛一只云雀一边飞舞,一边缠绵悱恻的歌唱,令人灵魂出窍,久久无语。
  阁楼里忙碌的仆人都被这歌声迷醉了,他们全停在原地,听廖小小将最后一句拔至高音处,反复吟诵那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宁不负相思意”。
  不知不觉间,有倭女小声哼唱,接着,所有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也随那歌声唱了起来——“宁不负相思意”。
  廖小小唱完,软倒在赵兴怀里,情意绵绵,爱恋丛生,只觉得相思入骨,情不自禁,她的眼波柔柔,只剩下一团水雾。
  啪、啪、啪,一个孤零零的巴掌在厅堂里响了起来,这座回音效果极佳的阁楼里,那几声巴掌显得格外震撼。
  李之仪他边拍着掌边哀叹:“我生也晚,竟不知道廖大家绝艺至此,在京城不得领略……咦,我昔日读书,看到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老以为夸大其词,今日方知道:世间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可惜,廖大家一去,京城人从此不闻韶乐矣。憾甚憾甚!”
  楼下传来几声丝弦弹拨声,是那帮倭女与胡姬,她们听到刚才的乐曲,正试着凭借记忆,用丝竹演奏那首曲目。李之仪本有兴趣想听听这首歌配乐之后是如何精彩的,但躺倒在赵兴怀中的廖小小揉着额头撒娇:“官人,我头痛。”
  李之仪一看,笑着摇摇头,放弃了。赵兴拍拍廖小小,招呼底下的仆人:“来人,扶小小去更衣。”
  廖小小头痛倒不是撒娇,美声唱法讲究气流震动腹腔,胸腔,颅腔,这样唱出的歌声才荡气回肠有穿透力。廖小小不知道美声唱法的这个诀窍,但多年浸际于歌唱生涯,使她无意中运用上了现代演唱技巧来诠释这首现代歌,她像念咒一样的把最后一句反复吟诵……唱多了自然脑袋发懵。
  李之仪不知道这点,他以为是廖小小撒娇,所以便改变了话题,指点着眼前这座阁楼,说:“离人贤弟,此阁景物甚佳,不如我们各自赋诗一首以赞美景。”
  赵兴把头摇的像波浪鼓:“啊啊,我最头痛最对联吟诗了,李兄诗歌的才能,我这辈子是拍马都及不上,索性‘李兄面前不谈诗’!”
  这是对诗人最高的夸奖,因为不久前有一首诗专门嘲弄那些在李白墓上作诗留念的俗人,诗里说的是,李白墓前做诗词,鲁班门前耍大斧。于是,“李白墓前不做诗”便成了对人诗才的恭维。而且是最高恭维。
  李之仪被这句恭维弄的浑身毛孔都张开,但他还要例行谦虚下:“离人说笑了,你虽然说不做诗,不作对联。但你在金明池上会新楼所做的那副对联,人皆赞‘急智’。另外,你做得那三首词,也皆出手不凡?你若言不得诗,密州何人再能言诗。”
  李之仪这话说得也是句大实话,赵兴剽窃的那三首诗都是千锤百炼的名句。密州除了他,李之仪、王子韶、索问道,甚至算上范锷等人,都不是以诗歌闻名于世的,所以,若那三首诗词真出于他手,密州再无第二个人敢在他面前谈诗论词。
  可惜,赵兴的自知之明很强悍。
  “哦?我都做了三首了吗?”赵兴不清楚自己的“累积剽窃数”,这个话题他不敢再谈,忙转移话题:“李兄,你打算在密州待多久……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待在这里过正旦(春节),等过完正旦我从海路送你上京。”
  “只要能在二月二赶到京城就好”,李之仪回答。二月二赶到京城不是为了赶“龙抬头”的节日,而是为了应付二月九日前任命地方官员的“县召”。
  “没问题,从海路入渤海,再通过流东水河(北黄河运河的南支流)到汴京,一路既快又稳”,赵兴给了对方一个安慰的笑容,又补充说:“再过几天,恰好是重阳登高节,我领李兄去游览一下密州的景色……李兄来此一趟,总得为密州留下几首诗词。至于我这座阁楼就罢了,我不希望在我生前,把咏叹碧霞阁的诗词流传出去。”
  李之仪刚才从布幔做墙的细节中,已经领会到对方的小心谨慎,他叹息一声:“可惜,如此佳美的景色,我等生前恐不为人知了。”
  李之仪今年49岁了,赵兴则看不出实际年龄,但他以抵达宋代那一年算做20岁,以此作为户籍参加科举。由于他的相貌年轻,再缩小几岁也有人信,所以,在赵兴生前不公布这座阁楼的真相,也意味着李之仪生前不能将这些诗句公之于众了。
  这虽然有点遗憾,可赵兴胡萝卜劈头盖脸一上,那就不是遗憾了。
  李之仪的家眷是在傍晚时分赶到赵兴府上的,这时赵兴与李之仪已经酒酣耳热,两人正泡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吃着宋代的休闲食品“乳糖真雪”——这玩意要用现代语言称呼,叫做“冰激凌”。
  泡热澡,吃冰激凌,旁边几个艳丽的倭女浑身赤裸,按照唐代习俗替客人擦背捏肩……再加点现代味道,那就是泡泡浴。这日子过的得,真是让人懒洋洋的兴不起挪动手指的兴致,一不留神就喝醉了,李之仪家眷赶到时,只有廖小小还清醒,她守在门边正与胡姬研讨曲目,丝竹低低,断断续续、缠缠绵绵,浴室里隐隐传来呻吟,这声音弄得女眷不敢深入。
  “怎地了?”陈伊伊挥舞着小拳头问小小:“里面做什么,你怎不进去伺候?”
  廖小小鞠躬:“支婆,官人与李大人谈诗,酒酣耳热,想要沐浴。官人又叫了一群倭婆子进去,说是踩踩背,却令奴家守在门边,如今酒送进去十数瓶了,乳糖真雪吃了一瓮,还有爆米花、花生水果,想来官人醉了,刚才还唱歌呢,现在只剩哼哼了,支婆要进去吗?”
  伊伊看了阿珠一眼,没说话。阿珠扫一眼李之仪妻,见对方脸色平静,马上说:“快将澡堂石床烧热,官人今晚可能宿在里面,小小,令人小心伺候了。”
  其实,阿珠她们要进去也没什么禁忌。宋代有男女同浴的风俗,至今河南某些地方还保留这一习俗,亦如当代日本。但赵兴让廖小小留在门外,使得女眷们不好举步闯入,少顷,阿珠开始安置客人,由那俩醉汉在澡堂发酒疯。
  果然,这两诗人当晚闹了一夜,就睡在澡堂里烧的热滚滚的大石头上,直到第二天酒醒。第二天,俩醉汉起身神采奕奕,倒是廖小小,无需化妆就能顶上俩黑眼圈。
  剩下的几天,赵兴这里忙忙碌碌的闹着搬家,等到众人都住下了,也重阳节了。这一天,满城的官员都放假。作为地方官王子韶等人先是去乡间,与父老举行乡饮酒礼,然后赏菊开诗会……这样的生活不是赵兴能够应付来的,所以他推迟了王子韶等人的邀请,和张用等军官联袂出去举行野餐会。
  原本赵兴这一天也给家中仆人放了假,让大家各自寻乐子,但几名廓尔喀武士无处可去,又与当地人语言不通,所以也就跟着赵兴而去。程族弟子与几名一赐乐业人也便随大流,结果赵兴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加上张用已经到了一百多人。
  走在路上,张用回头望望浩浩荡荡的队伍,摇着头感慨:“听说大苏学士知密州的时候,留下了一首诗说‘为报倾城随太守’,我们这算不算半城出游了。”
  赵兴摇摇头,吟诵道:“家师在日,留下‘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如此大慈悲之心,我等岂能及也!”
  当年密州全城陪苏东坡出游,那是因为苏东坡的爱心与慈悲。苏东坡就任密州的时候,恰好当地闹荒灾,苏轼看到老百姓生活十分困难,饿孚弃儿满地,心情十分沉重,他为自己无能为力解救老百姓的疾苦而愧疚,写了这首《和孔郎中荆林马上见寄》一诗……也就是赵兴刚才吟诵的诗。
  为救民于水火,苏轼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赋。同时祈雨抗旱,驱除蝗虫,赈灾捕盗。采取这些措施后,密州百姓非常欢迎,社会也稍稍安定。对于弃婴,他发动官员去捡,然后分别安排到各家抚养,政府按月给抚养费,两年内救活数十人之多。使得满城百姓感激这位善心人。
  等他带领当地人度过了灾难之后,当地人自然肯陪这位玩心深重的太守胡闹,于是才有了苏东坡出去打猎,全城百姓尾随着,“左牵黄,右擎苍”的轰动。
  赵兴来密州,但他不是地方官,每日就在军营打转,到目前为止,当地百姓多不知道这位新判官是苏东坡的弟子,而赵兴的身份只在官僚中流传,所以他没有找到百姓们对他的眷顾。
  不过,密州团练已经感觉到了这位新签判的手段。随着他们的房屋建完,都作院的工人回归,看到的是一栋栋新式的大瓦房,而修建湾口水寨的军士偶然返家,也将营地内的变化带回了军营,这便使赵兴的威信在团练当中无以复加。连他悄悄组织“效用船队”的事,都有意识的帮他隐瞒……
  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位苏门弟子的名望,也能与老师一样,但现在还不行。
  今天,众人的目标是马踏湖,这个湖有“北方江南”的美誉,曾经是苏东坡最爱游玩的地方。走在苏东坡曾经走过的路,赵兴感慨万千:“尔曹身与名俱灭,千古传扬唯我师”。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李之仪,又加上了一句:“还有李兄!”
  这句话说得狂妄了点,实际上千古传扬的不止这两人,还有掩埋过万具无名野尸的李之纯,还有范锷,还有这时代无数璀璨的群星与明月。
  但李之仪没有打断赵兴的狂言,他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接受可赵兴的恭维。
  官场规矩,没有做官的人前去官员府上拜访,官员们要支助对方一些钱财,这是古代留下的一种纯朴礼节,叫做“养文章种子”,俗称“打秋风”。含有鼓励对方继续读书上进的意味,虽然这种习俗后来变了质,但在宋代,它还保持当初的纯朴。
  李之仪到赵兴府上拜访,赵兴当然也要按照规矩给予回馈。他给的回馈一般都很丰厚,尤其是能让他感动的诗人,更不会在他这里失望。李之仪前后总共获得了一千贯的现金,再加上几匹马、一套马车、绫罗绸缎、文房四宝,林林总总的物事总价值达三千贯。
  这是一个中产家庭所能获得的财富总量,相当于赵兴一船货物的盈利的二十分之一。而宋代一般“打秋风”所获的均价是:十贯钱。陆游曾一次获得过双份——二十贯,很是炫耀一番,连做了好几首诗自夸诗才……
  有了钱,尤其是知道自己临走时还会按规矩收到一笔路费,李之仪的气度也不一样了。他现在骑得是一匹赵兴送来的女真阉马,身后跟着赵兴送的两马拉的油壁香车,马车里坐着他夫人与侍儿。近日在赵兴府上吃得好喝的好,脸色红润的他手上不时晃着马鞭,频频得意的瞥向路边的行人。
  赵兴的队伍很庞大,一百多人不是坐马车就是骑马。那群女真人运来的战马,除了被朝廷买去后,剩下的都被赵兴吃下,分配给团练营的军官。最近赵兴出售了一批石头,每名军官都分了一批红利,现在军官们钱囊鼓了,也买得起马了,这次出行对他们是一种炫耀。所以恨不得把全副家当都披在身上,这让队伍显得气势逼人。当然,这队人走在路上,掀起的烟尘也很大。
  陈伊伊首先受不了这种尘飞土扬,她频频派人来向赵兴要求分头走路,或者暂时休息下,赵兴兴致很高,刚开始只是劝解伊伊忍耐,但等到程阿珠也抱怨后,他无奈命令队伍暂停。
  军官们催马正玩出兴致,赵兴中途停下,有些擅于逢迎的官员也停在附近,而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军官则直接带着家眷继续赶路,这倒使队伍的人数减少了很多。
  这是一条官道,山中人口密集,官道边有许多客舍,赵兴他们停留的就是一家带酒楼性质的路边旅店,老板殷勤的在后面准备好了空房间,让女客洗漱,前面的院落则准备好了马厩,由店伙计牵去照料。
  张用今天没带他那群“花胳膊”出来,也许是给他们放了假,但他身边虽没花胳膊簇拥,百多名带刀带弓的武官围拢着,倒并不显得气势低。
  宋代文官比较鄙视武官,李之仪没去武官那里凑热闹,他跟着赵兴来到酒店的大堂,皱着眉头看着酒店内的各色人等,不耐烦的说:“离人,还是让他们准备一间静室吧……”
  赵兴捡了一张空桌子坐下,他好奇的在厅堂里四处打量着,嘴里回答着李之仪:“诸色人等,正是民情世态,样样皆动人心。李兄不觉得坐在他们中间,看着那些笑脸,心中很快乐吗?
  我记得家师在密州修超然亭时,曾在《超然台记》说: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都可使人有快乐,不必一定要是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饥。依此类推,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
  李兄,眼前风物,入目令人喜,涤清我肠胃,你瞧着不快乐吗?”
  拿李之纯跟苏轼等同相比,李之纯还有什么不快乐,他看了看周围的那些贩夫走卒,也被他们的笑容所醺醺然:“是我着相了,离人说的对,一草一木也关情。”
  胡姬喀丝丽端着暖水瓶替二位斟上热茶,水冲在杯里发出清脆的激流声。本来,店里的“茶饭量酒博士”手里提着暖水瓶走过来,见此情景叹口气,他望了望对方那奢华至极的紫金外壳暖水瓶,嗅了嗅空气中飘荡的茶香,叹了口气,说:“是小龙团!这是贡茶,唉……”
  博士叹息的走开。
  喀丝丽端的是暖水瓶——没错!是暖水瓶。宋代暖水瓶。
  

第一百零三章 和衣睡倒人怀
  真实的历史上,我国最早的暖水瓶正出现于北宋后期。这种暖水瓶也称“暖水釜”。在宋代的餐饮业中,商贩们冬夜“提瓶卖茶”已成为一种独立的行当,他们独立于酒店饭馆之外,专门向客人斟茶倒水,客人忙了,甚至在路边买碗热茶畅饮。而买茶人所用的“瓶”就是保温暖水瓶。
  宋代的暖水瓶什么结构?可惜现代已没有实物。现代人只能按蔡襄在《茶录》中记载推断:宋时暖水瓶的构造是用“玻璃为胆,水银为裹”,其基本样式为:“宽口、长颈、长腹,瓶口安有开启的瓶盖,还有把手”——与现代的没有太大差距……
  而亲历的赵兴现在可以从专业的角度说:其实宋人还没掌握银镀膜技术,但他们奇思妙想地用一种新发明代替:先将与瓶胆大小相同的银箔塞入瓶内夹层中,而后灌入水银,用水银的重力将银箔挤压在胆内玻璃表面,而后将水银倾出,瓶胆封口……
  宋代使用暖水瓶已成为当时社会的时尚。连店里的伙计都能“提瓶卖茶”,说明这玩意的普及,使用人已算不上“小资”,也就是一平民,连贩夫走卒也可以享受。
  然而,这项北宋末年最流行的时尚,此后竟然连一件实物都没有留下来……
  宋代做官人出外冶游,都习惯自带一个热水瓶,以此表示自己品行高洁,不喝贩夫走卒喝的水……当然,这里头还有卫生习惯问题。像刘贡父那样的麻风病人,在宋代没有引起大传播,可能正与宋人这种良好的卫生习惯和分餐制有关。
  赵兴也是出于对这时代卫生状况的不放心,所以他才走哪都把热水瓶带上。只是他的热水瓶瓶胆外包的是紫金金属壳,一拿出来显得有点惹眼。
  然而,还有过分的。赵兴喝茶的碗也是紫金碗,筷子也是。
  这倒不是出于财富的炫耀,而是出于担心。中国古代瓷器含铅量过高,这个问题直到现代才解决。而宋代流行的饮食用具是瓷器与漆器,漆器里所含的有毒化学物质更多,尤其是在加热的情况下……所以,赵兴想来想去,便采用了相对安全的青铜碗与紫金碗。
  相对来说,紫金碗的价格其实比纯铜高不了多少,因为从懒汉金中提炼纯铜,成本反而大大增加。但紫金可以锻压的极薄金箔状,还能保持坚硬形体。所以,赵兴几经选择,最终确定:旅行用器皿无可争议,只能是紫金制成。
  桌边其他人都是瓷碗,李之纯是客人,只有他与赵兴捧着亮晃晃的紫金碗喝茶,小吃店里的旅客全在悄悄打量这桌上的人,李之纯略有尴尬,赵兴坦然无事。张用则在频频摸赵兴的碗,似乎也想整一套玩玩。
  几盅热茶喝下,后院梳洗的女人们返回了。这时候,廖小小爱往脸上贴“面花儿”的装扮习惯,已传染到了全体军官夫人那里。而张用夫人来自京城,是最先的跟风者。有这俩位上官的妻妾做榜样,出来的女人们都个个出精作怪,有的在脸上贴珠花、有的贴金箔剪成的小鸟、花卉,作出人工酒涡。
  这群京城时尚的官眷一出现,厅堂顿时靓丽了许多。店中客人已无心饮食,不由自主地频频往这里斜眼。
  军官们倒是很得意自己妻子的美丽,他们扯着嗓子,炫耀似的呼唤着自己的妻子。张用没有阻止他们那份炫耀,他一挥手,说:“都来了?这饭厅容不了太多客人,你们叫上浑家,去旁边饭馆吃。”
  客人本还在惋惜,不一会而,大多数客人散去,他们望见女眷中最漂亮的几位留下来,心头禁不住一喜,继续偷窥。
  剩下的女眷是分别是张用妻妾、李之仪妻妾与赵兴妻妾。这些女人当中,唯独程阿珠与陈伊伊没有贴“面花儿”,而程阿珠没贴面花儿是因为这位山里姑娘朴实,陈伊伊不贴是因为赵兴看不惯这种装扮法,拿赵兴的观念当作金科玉律的伊伊自然瞧不上“面花儿”——虽然赵兴对廖小小的作法保持了欣赏的目光。
  这两个女的虽然不贴面花儿,但她们的装扮已无需“面花儿”来烘托。陈伊伊手上戴了粒好几克拉的蓝色钻石,这年代钻石的切磨虽然没有达到后世的水平,也只能作出二三十个切割面,但那种璀璨的火焰光芒,已经让它成为众人的焦点。
  程阿珠没戴钻石,但她脖子上挂了块鸽蛋大小的红宝石,红艳艳的,让人过目难忘。这两人身后,轮不到席位的廖小小站在赵兴身边,窃窃私语:“官人呀,我刚才洗漱时,在板壁上看到了一首诗——迢递投前店,飕飕守破窗。一灯明复暗,顾影不成双。后书‘女郎张惠卿’题。唱和这首诗的诗已写满了板壁,可是稀罕。”
  李之仪脱口而出:“好诗!只是……一灯明复暗,顾影不成双——在荒村野店里留下这样的诗,未免引人遐思。”
  原来,宋朝的旅客也不容小觑,能随手写下如此优美的诗篇,赵兴想过去把那首诗后面的和诗全部用墨涂了,然后从“顾影不成双”后面画一个粗大的箭头,留下四个字——“找我来呀”!
  可冲动过后,赵兴知道如果自己真这么做了,恐怕臭名远扬了。以后的旅客题诗,恐怕要以骂他为主。
  “斯人已去,真令人怅怅难忘”,终于,赵兴说了一句正经话。
  廖小小看赵兴没有赶她的意思,连忙挤入赵兴怀里,招手叫过“行菜”,问:“小店都有什么菜?”
  “行菜”是专门伺候客人点菜的店伙计,他挺了挺胸膛,骄傲的回答:“孺人,小店虽小,但各色菜肴不下百余种,今当时令,任姑娘点餐,小店无有不备。”
  “行菜”说话时,一直偏着头看廖小小脸上贴的那只金箔作成的小鸟,廖小小娇娇一笑,左右扭了一下,让那金箔小鸟闪亮一下,立刻接过话头:“那好吧,我们路上歇息,就简单进些茶饭吧——先来个百味羹,再来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虾蕈、鸡蕈、浑炮等羹、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勉强就这些吧。”
  廖小小是啥嗓子,京城著名歌唱家的嗓子,她用发嗲的嗓子清脆而快速的念出长长一串菜名,绕的“行菜”眼晕,这些菜名他一个没记住,想了半天,他一扭身,一句话不说,跑了。廖小小在背后咯咯笑着。不一会,店老板领着几位“着案”跑来亲自伺候。
  所谓“着案”就是厨房里面接听菜名的伙计。原本“行菜”听了客人点菜后,要扯着嗓子响亮地唱给“着案”,一唱一答间,充满乡土气息。但现在,“着案”亲自跑来了。
  “大人,本店‘行菜’刚才言语多有冒犯,小老儿这里给你们赔礼了。在下这里店小,几位客官点的都是京师才有的羹饭,求几位大人高抬贵手,几位夫人多多体谅……您重新点吧。”
  廖小小依旧依在赵兴怀里,在路边小店里摆出这种姿势,搁别的朝代那是伤风败俗、诲淫诲盗、有伤风化,但在宋代这个礼教严酷的年月里,只是平常——比如宋代女词人、著名约会狂朱淑真就最喜欢在出游的时候,采取这种姿势依偎在男友怀里。她说:“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老板赔礼了,程阿珠一抬手,准备阻止廖小小的胡闹,但廖小小已经抢先出声,她玩弄着自己的衣带,软语说:“那好吧,冷盘要广芥瓜儿、咸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旋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离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暂且这么多吧!
  热菜上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石首鱼、土步辣羹、海盐蛇鲊、煎三色鲜、煎卧鸟、湖鱼、糊炒田鸡、鸡人字焙腰子、糊燠鲇鱼、蝤蛑签、麂膊及浮助河蟹、江、青虾辣羹、燕鱼、干鲻鱼、酒醋蹄酥片生豆腐、百宜羹、燥子、炸白腰子、酒煎羊二牲醋脑子、汁清杂胡鱼、肚儿辣羹、酒炊淮白鱼之类。
  再来一份灌浆馒头、鹅鸭包子,软羊、羊杂碎……差不多够了!”
  酒店老板脸绿绿的,求饶似的望向赵兴,张用瞧热闹似的在一边拍着大腿,李之仪忍笑不住,歪过脸去。赵兴掐了一下廖小小,开口问店老板:“你这小店都有什么拿手菜肴?”
  老板做了个肥喏,答:“金丝鸭蛋、鱼龙香稻、白莲藕,此外还有莼案、菰菜、蛤牙、毛蟹等,另百多种本地风味,别具菜肴。如炸荷花、莲子羹、鳞作鲫鱼、蒲白黄鳝汤等,也都是上好名菜。客官来一份?”
  “一份”是宋朝出现的词,这个量词已经出现在很多方面,宋人没有“一个”的说法,一般说“一份”。比如宋人口语把“山那边一个月亮爬出来”,叫做“山那边一份月亮爬出来”。用在餐饮上,“一份”意味着“十个铜板”。
  路边餐馆能做什么?那种随意“来一份”餐饮的情节只出现在小说里,现实中,靠煤炭或者柴草做饭的路边小饭馆,只有预先制备好的菜肴。在没有冰箱的时代,这些菜肴往往不新鲜。
  “来一份,各样来一份!”赵兴爽快的回答老板:“就按你报的菜名,每样来一份。若有多余,也送点到我们旁边的席位上,全我付钱。把你备好的菜全上来,我们那伙人,每个桌子上放满。”
  “好嘞”,老板回答的很快。他刚要走,赵兴赶忙把他又叫回来,问:“我记得密州有一种时令水果……对了,叫黑桃。你这里有黑桃卖吗?”
  老板犹豫了一下,回答:“本地倒是有这种水果,不过那都是村中野妇卖的野果,不值几个钱,客官想要,小老儿替你去寻来。”
  廖小小在赵兴怀里发嗲:“野果有什么吃头?”
  难道宋代黑桃还没有成为一种时髦水果?
  赵兴可是记得密州黑桃的赫赫大名,这种在密州山沟里偶然发现的野生水果,甜度在14%以上,其中含的一些稀土元素,据说有治癌效果——当然,这都是商人吹出来的,不知可信否。
  “一般的桃肉有红有白,独这种黑桃的果肉是黑色的,它汁液多,味浓甜,别处吃不到”,赵兴一边阻止廖小小的吵闹,一边解释。
  “哦?”在座几人齐声惊叹,有点渴望。
  门外一名军官神神秘秘的走进来,边走边左右打量,看赵兴这边说话兴致正高,他走到张用身边,拉拉张用的袖子,低声说了几句,张用一惊,连问:“真的,拿来我看看?”
  张用的大嗓门惊动了其余的人,当众人目光转向那里时,刚才那名军官扭扭捏捏将手伸进怀中,摸索半天,掏出而来一块石头,说:“这,就这东西。”
  赵兴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石头,他捡起一个盘子,向对方扔过去:“混蛋,我刚收拾好心情,准备来顿美食,你又给我拿石头出来,这几日,我见得石头还少吗?”
  “不是的,大人,这石头和密州石不一样的,军中有识者说,这石头可制迷魂药”,那军官申辩道。
  军官的声音太大,酒店客人的目光都向这里撇来,赵兴把袖子一甩,借袖子的遮盖,把那块石头捏在手中,大声说:“蠢材,开什么玩笑,退下!”
  那名军官领会了赵兴眼色,连忙弓身跪下。赵兴趁人不备,将石头塞进怀里,他心里充满期待——传说中的迷魂药竟然能如此揭开神秘面纱,它会是什么?
  赵兴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感觉手中的石头有点软,手稍一使劲,都能搓下一点粉末,他有点好奇,正想找个隐秘的地方看一看手中的石头,没想到客人当中一个走访郎中模样的人仰天大笑起来:“笑死我也,他说的不会是密州寒水石吧,哈哈哈哈哈,这玩意能做迷魂药,世人都知道——至少五百年前,人都知道了,还宝贵的跟个秘密似的,笑死人也!”
  一屋子的客人都哄堂大笑。
  赵兴从袖子里面取出那块石头,仔细看了看,这石头的模样有点熟悉,他向那位郎中晃了晃手中的石头,好奇的问:“你确信,这是寒水石?”
  那位郎中眼角都不往这里撇:“密州寒水石,也不是什么宝贝,我怎能认错?!”
  这是什么寒水石——赵兴张了张嘴,真想喊出它本来的名称:明明是石膏石呀。
  赵兴一生气,恨恨地将石头掷到地下,石头啪地一声,顿时摔成几瓣,他招手唤过那名军官,指着地上的碎石头大骂:“这玩意做迷魂药,不够丢人的钱。我告诉你,你还不如学韦小宝——那厮拿石灰当迷魂药,至少能迷人眼睛。”
  那军官有点狼狈,旁边的郎中摸着胡子,很好奇的问:“韦小宝是谁?我只知道南朝齐梁时,道士陶弘景在《纲目》中谈起过寒水石。却不知还有韦小宝,他也提过寒水石?”
  赵兴看了一眼李之仪,后者马上回答:“不错,《纲目》中记载:寒水石,其性属阴,其气大寒,其味辛咸,入肾走血,除热之功,同于诸盐。而肾五行属水,此物入肾走血,故名‘寒水石’……按《纲目》上说,此物确实能做迷魂药,还能止血。倒不记得还有一个名叫韦小宝的方家,记录过别的什么迷魂药……那石灰真能做迷魂药吗?”
  “想啥呢?”赵兴郁闷的反驳一句。旋即,又好奇的问:“这玩意怎么就‘属阴’了?”
  那位郎中不屑地看着赵兴,答:“啊,这东西需要大火煅烧数日,才能驱除寒性,然后作药引使用,你想,大火都要烧了好几天,可见其性多么阴寒。”
  店中的旅客一起点头,口称:“寒!寒得很!”
  郎中继续炫耀:“肾走水经,五行属水,此物阴寒若此,自然有除热之功,其沉于肾,自然属水,入肾之后,阴寒之气一逼,人必定昏迷不醒……”
  店中的旅客一起点头,口称:“水,水得很!”
  赵兴摇摇头,以恍然大悟的口气说:“原来,只要用火烧过才能用的东西,都是‘属阴’啊——其实,这玩意能止血,我信!因为煅烧就是个脱水过程,等熟石膏再遇到血液里的水分,又变成生石膏,结成硬块,所以能止血。但它的止血的功效与阴阳五行八卦无关呀……嗯,算了,跟古人说这些没用。”
  跟宋人说这些,他们或许不能理解,但旁边一位一赐乐业童子听懂了,他突然吐出一个古怪的词。这个词是由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发明的,时间大约在秦代,他写了一本书,书名用了这个词,现代把这个词翻译为‘化学’。大多数西方语言中都原模原样的照搬了这个词的拼写与发音,所以,这个词最后成了世界通用语,而亚历山大写的那本书,则被称为‘世界第一化学书’。
  赵兴听懂这个词,赶紧问那个一赐乐业人:“你能搞到这本书吗?”
  这名一赐乐业人是刚从非洲被接回来的,他多少知道一些欧洲的科技,但知道的并不多,对赵兴的回答,他摇摇头,答:“我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奥秘,只是听到大人说的话,似乎在描述‘物质变化’,所以用了这个词——化学,没错,大人说的就是化学变化。”
  一赐乐业人虽然是语言天才,但这名小孩才八岁,来中国几个月的功夫,他能听懂赵兴的大部分话,但很多词汇依然无法正确表达,所以他的这些话是用阿拉伯语说的,胡姬喀丝丽在旁边做了翻译。
  张用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他看着赵兴的队伍只想发笑,等喀丝丽说完,赵兴挥手让那名一赐乐业儿童退下,他插嘴建议:“离人,我听说你府里成年人不多,许多重活都是倭女担任,孩子们根本帮不上忙。你看,我跟你说了几次,叫你调几个团练过去,帮着照看门户——小孩能管啥用,回头我给你拨半个都去。”
  赵兴斜眼看了张用一眼,摇头拒绝:“你不清楚,小孩有时比大人还有用。再说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学生,我以前跑来跑去,安定不下来,这次总算安定片刻,打算亲自教教这些学生。”
  张用一听,来了精神,他的浑家徐氏也直在背后戳他,他赶紧接话:“离人,我一武夫,恨自己学问太少,几个孩子不成器,你要办学,休忘了我家孩子……哈哈,离人是谁,是大苏学士的入门弟子,几首名曲轰动汴梁,我孩子跟着离人,要能学上一两成本事,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张用嗓门大,他嚷嚷完,正好一个提着果篮的汉子走到赵兴跟前,听了这话,赶忙弃了果篮,纳头便拜。
  酒馆里这种像客人献果子香药之类的小贩,宋代谓之“厮波”。
  赵兴觉得纳闷,旁边过来一位“行菜”,叉手向赵兴问安,并指着脚下那个叩头不止的小厮说:“官人,此人名唤叶学敏,小的名唤齐国贞——这名字都是苏知州起的,那年密州大荒,小人等父母全部饿死,幸由苏知州出面,找城中富户收养,小的每才得以活命,今日学士弟子在此,我等叩拜了。”
  赵兴郑重回答:“今日,我就受了老师遗泽。”而后他端坐在椅上,坦然接受了两位小厮的叩拜。
  叶学敏叩拜完毕,起身将果篮奉送到赵兴面前,口称:“听说恩公要吃黑桃,这山野水果,不值几个钱,小人便敬献给恩公。”
  齐国贞也在旁边说:“恩公,这种山果果肉乌黑,世人都不敢食用,也就村夫们捡几个吃吃,可有人见其黑得吓人,称其有毒,恩公身份尊贵,可不敢随意食用。”
  赵兴笑得很开心,他冲陈伊伊使了个眼色,陈伊伊在怀里掏钱,程阿珠唇上带着笑,说:“无妨!我家官人在乡间时,也素有‘神医’之称,他既然说能吃,便一定能吃了。”
  说罢,廖小小已经从果篮里取了个黑桃,拨开果皮咬了一口,向赵兴说:“官人,甜,果然是甜。”
  陈伊伊也跟程阿珠一样,对赵兴有盲目的信任感,听到廖小小的话,她懒得跟这些小贩纠缠,硬将几枚金币塞进小贩手里,蹦跳着跑到果篮边,看着那些水果,惊呼一声“好大个”,而后随手抓起一只,用桌上的茶水冲洗一下,便啃起来。看的赵兴直心疼嚷嚷:“这可是小龙团啊,高娘娘禁造小龙团多年了,这可是老师从京城里送来的上等存货,你竟然拿它洗果子……”
  叶学敏、齐国贞捏着手里的金币,不知该如何是好,赵兴哀叹完,转向叶学敏,问:“这种果子你熟悉吗?会不会栽培?”
  叶学敏叉手不离方寸,答:“恩公,这果子野生野长的,无须栽培,乡人也就在秋落时分,栽几个换几文钱,因这果子乌黑的吓人,敢吃这种果子的都是大胆之人,所以此果又称‘憨大胆’……至于栽培果木,小弟倒也精通几手,不知大人要寻什么果木?”
  听到“憨大胆”这个词,正在啃果子的陈伊伊、程阿珠停下了嘴,脸色有点不满,这不是寒碜人吗?
  赵兴话接的很快,让两女来不及发泄:“我正打算栽培这种果子,回头你去密州团练衙门找我,我找几个军汉挖掘几棵此种果木,种在我的园子里,便由你负责照顾,怎样?”
  张用见叶学敏还在犹豫,立刻喝斥:“这是密州团练签判大人,你小子好运气。签判大人给的工钱是别人的三倍,你有福了,还不快回家收拾东西,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可去官衙找我。”
  叶学敏千恩万谢的走了。陈伊伊看到有点怏怏不快的齐国贞,便含着桃子说:“小齐,今既然遇到了,也是一份缘分,我家府上还缺个守大门的,你也来吧。”
  齐国贞连忙跪下千恩万谢,等他告辞。张用指着篮子里的黑桃,看着赵兴一妻一妾吃的满嘴淋漓,小心问:“离人,不过是山沟里的野果,长相如此凶恶,你怎么要把它种在家里……你过去真有‘神医’的称号吗?”
  这话廖小小倒有权威,她说:“这倒确实。听说大苏学士幼子生病,御医前去治病,都被我家官人轰了出去。稍后,小小我也病了,也是官人出手救治了……连京城著名女助教‘媳妇徐’都拜在我郎君门下。”
  廖小小说这话时,已经想通了,她赶紧招呼胡姬将水果清洗完毕,自己也拿上一枚吃了起来,赵兴则边把玩水果,边回答张用的话:“这种果子……它开花甚是鲜艳,花期漫长,要到秋后果子才能成熟。将这种果树移植在庭院里,可以看到三五个月的花期,开出的花红艳艳的,甚是可爱,很是喜庆!”
  赵兴前不久在官宴上,曾引用了《山海经》中的故事解释了海外诸国的情景。张用虽然没有参加那场宴会,但那次会后,赵兴“博闻”的名气传扬开了,对赵兴的解释,张用也深表信任,他稍稍打消了疑虑,也伸手抓起一枚果子,才放到唇边,又问:“你怎么不吃?”
  这群人在吃这种水果的时候,店里的客人都在观察,看到赵兴始终不动嘴,当张用问这话时,他们的目光也透出了相同的疑问。赵兴哈哈一笑,将手边的那枚果子塞进嘴里。
  刚才赵兴介绍这种果子的来历时,中间磕巴了一下,当时他本想编出一段神话传说,但想来想去,实在不好解释这种独一无二的乌桃记录自何方,此刻,他边吃边想,尽量想把神话编的玄虚一点。
  “我在道家一本符录书里头听说过这种乌桃,据说这是广成子炼丹,遗落人间的一枚丹丁,传说它能治很多怪病,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春秋战国时,齐桓公大会诸国,曾经有一位人发现过它的身影,此后再无典籍记录。
  我老早听说:这东西就隐藏在密州一个山沟里,果实乌黑,天下间独一无二。当地人不知,以为其有剧毒,但它可能是广成子的‘乌精丹’,所以色泽……”
  店内的客人听了这话,相互看了一眼,有的准备起身离去,张用眼珠转了一下,突然一声大叫:“休走!都坐下。”
  

第一百零四章 摘桃子的行动
  喊完,张用张开大嘴咬下去,咀嚼了几下,不等吞咽,他跳了起来,含含糊糊呼喊:“胡巡检,刘巡检,安巡检,带十五个人去找叶学敏,赶快把那片果林看起来……”
  接着,他把那枚果子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继续呼喊:“许都监,马巡检,毛巡检,速去城里调一都士兵……”
  赵兴举手打断了他:“仙人的东西,可不敢轻易损毁——折寿啊!”
  赵兴这话使咀嚼的人都停下了,程阿珠最先尝试,才吃了两枚,第三枚才咬了一口,听了这话,小心翼翼的把那枚果实放在桌上。陈伊伊后发制人,已经吞了三枚,廖小小故作秀气,将那枚果子用细牙小口咬着,才吃一半,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嚼。
  张用扭头问赵兴:“既然如此,你怎么想挖那个果木?”
  赵兴这么说只是为了保持物种的原生性,其实,移栽果木并没有那么神神怪怪的:“我只打算移动三两株,如此,不伤那座果林的元气,而那片原生果林,我的意思是让官府监管了,比如在当地起一座道观,将果林圈起来,让道士边为太后、官家祈福,顺便也看管那片果林。果林所出,便当做道观的收入,如何?”
  张用呆了片刻,嘟囔:“如此也好,只是,我密州团练……罢了!你们先去,按我的吩咐监管那片林子,休得让闲人损坏。剩下的事,且容我思之。”
  张用还在嘟囔,赵兴一指桌上的水果:“怎么不吃了,好东西啊!”
  陈伊伊连咽几口吐沫,程阿珠摇头不语,廖小小细声回答:“相公,仙人的东西,可不敢多吃,折寿啊!”
  “不折寿!”,赵兴抓起一枚乌果大口咬起来:“绿色食品,吃了怎会折寿?多吃点,这玩意以后可不易吃上,错过了,别后悔呀……对了,让人把已摘下来乌桃全收购了,带回家慢慢吃。孩子们,都来尝几个。”
  随着赵兴这声喊,早就期待的孩子轰然而上。
  发生了这件事,众人已经无心继续就餐,张用布置的人手跑去收购这种黑桃。饭馆内,由于乌桃数量少,许多孩子没抢到,赵兴那些孩子失落的神情,心念一动:“不如,我们今日的游览换个地方,换到乌桃林如何?”
  没等大人表示,孩子们欢呼起来。
  还等什么,张用起身,叹了口气,看到自己妻子渴望的神情,立刻豪气逼人的下令:“听着,全体,兵发乌桃林!”
  路上,张用时刻还在怀疑赵兴的大胆——仙人的东西也敢敞开吃。但似乎,这疑问不止他有,几名孩子也在私下议论,一名程族孩子的答复,让他真正领教了赵兴的大胆。“这算什么?我家阿叔祭雨的时候斩过龙头呢,别人对龙王恭恭敬敬,我家阿叔嫌龙王动作慢,斩下龙角来惩罚。那龙王爷也不敢怠慢,阿叔刚斩下龙角,就下起了半个月的大雨。”
  张用听完,也露出与当日揭枢露出的表情,悄悄对夫人说:“原来……如此,怪不得赵离人知道这桃子的存在。”
  “什么?”他家娘子茫然地反问。
  “我是说……这赵离人”,张用看了看四周,马上改口:“赵离人博闻广记,山海经中的物事都知道,或许,这神怪之类的人物,他也认识一二,是吧。”
  张用娘子正色回答:“官人,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张用憨憨一笑:“那是,我不过只对娘子说说而已……我知,我知,咱去乌桃林,再不开口。”
  张用虽然不开口了,但他说的话已传入密州武官耳中,其实那些武官心中都有点猜测,是张用把帷幕揭开了。武官们心中有了顾忌,在乌桃林野餐的时候,场面不免有点闷闷,只有孩子尽情耍了个够。
  回来的路上,密州百姓家家都在过重阳。
  宋代重阳喜欢吃枣糕,枣糕寓意“早高”,也就是早升高官的意思,枣糕上面插一个小红旗,这是唐代登高插茱萸的变种,宋人的枣糕是要向路人分享的,沿路都是端着枣糕四处散发的人,据说谁家的枣糕吃的人多,这意味着家中人气旺。
  发现黑桃的情况让密州团练中途赶回,结果正好赶上发枣糕。
  在饥饿的时代,拿出食物来给过路人分享是极不可思议的。赵兴看了宋人脸上的笑容,不禁暗自惊叹宋人的富足。他们被热情的乡民揪住,吃了一块又一块枣糕,直到吃的撑不下了,才在乡民的抱怨声中赶回城里。
  “谁会在重阳节当天赶路,这不是一个饿死鬼吗”,张用入城时抱怨。他也撑坏了。
  两天后,几驾马车带着从山里移居的树种赶到赵兴府上,几匹快马已经奔向汴梁,向朝廷奏请在当地设立道观。因为僧道都是不纳税的人,所以宋代出家为僧为道需要有官府发给度牒,这度牒是要钱的。每份大约百贯。
  不一会,休假赶回的王子韶也被惊动了,他领着索问道匆匆赶到赵兴府上,品尝了黑桃之后,急忙派出海船,从水路将剩余的黑桃贡献给朝廷,以便让朝廷尽快下决定。
  出了赵兴府邸,王子韶不禁感慨:“人都说这位赵离人是个福星,今日一看,果不其然,他才上任多久,我密州便增加了三项税入。”
  卖度牒是能挣钱的,这份收入归地方政府,一座道观卖出几百个度牒不成问题,以后百姓上山,也会刺激当地经济,眼看快年底了,当地官府陡然增加几万贯,几万贯收入这让索问道也感到欣然。
  这时代盖一栋砖瓦房不过十贯,这笔收入摊到每个官吏头上,相当于数个月的薪水,所以索问道也很满意,想了片刻,他补充说:“我密州前有板桥镇,后有这座庙,预计今后肯定富足,府尊,这笔钱得留出一部分来,密州百姓苦了很久,今年冬天也该修修路,建建学舍。”
  王子韶对这个提议不反对,他叹息一声:“可惜李大人走得早,没能尝到这等美味。范锷也该进了京城了吧。”
  九月中,进了京城的范锷连上数道奏折,其中第一道就是建立密州市舶司的奏折,而后是根据赵兴那番话,请求朝廷建立三级货币体系的奏折。然后是请设胶西县。
  这道奏折掀起了轩然大波,政事堂官员开始一遍遍讨论。
  在奏折上,范锷略去了赵兴的名字。而赵兴此刻全然不知道朝堂上的喧嚣,他正在家中享受官员的腐败生活。
  这是一个午后,满天的太阳将碧霞阁照的通亮,赵兴躺在木地板上,手里拿了本书,程阿珠坐在他旁边,正一粒一粒的往他嘴里塞葡萄。陈伊伊像个唐人一样,跪在木地板上,面前的小几摆满了账簿,她手里把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嘴里不时嚷着一连串数据,旁边三个丫鬟忙着记录。
  这时,廖小小脚步匆匆的走上二楼,听到她的脚步声,陈伊伊一手打着算盘,另一手在半空中做了个嘘拦的动作,一名女使上前拦住她,不让廖小小靠近那堆账簿,廖小小脚步停了一下,恨恨的走向赵兴身边,也从地上的果盘里拿起几枚葡萄,准备给赵兴喂。
  喀丝丽坐在旁边轻轻柔柔的弹琴,程阿珠冲廖小小使了个眼色,阻止她插手,廖小小呆了一下,只好把手里的葡萄塞进自己嘴里。
  阳光明媚,妻妾相合,闲来无事,晒晒太阳……这种生活真是令人轻松啊。
  此刻,邓御夫已经全盘接过了赵兴的团练营务,领着一批工匠们干的热火朝天。而李之仪则悠闲的一会找这个官喝酒作诗,一会跟城里某人结伴出游,忙的不亦乐乎。
  至于那名倭人源业平,至今还一头扎在军营里训练鼓手,调教乐师……这厮最近已经迷上了这活,赵兴只是偶尔去指导一下方法,剩下的大部分活都交给了这位热心倭人。
  源业平的秀美在密州也已引起了很大的凡响,如今他身边也围拢了一批同好者,这倒慰藉了孤独的心,使他干事也顺畅了许多……
  所有的工作都有了安排,赵兴现在的工作就是每天骑马去军营晃一圈,根据府衙的要求,往各县派遣一些团练协助捕盗,协助维持治安,协助修城墙。而后,有时间他会去源业平那晃一圈,然后就回家,享受妻妾的温柔。
  宋代官员的生活,太让人慵懒了,似乎,现在赵兴唯一能干的就是聚集一帮官员饮酒作诗。但遗憾的是,在宋人面前摆弄诗歌,赵兴现在的胆子还不够,所以他只好躲在家里抱老婆。
  廖小小坐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此时赵兴刚刚翻过一遍书,两眼发直的思考着什么,她赶紧插话:“官人,年夜的宴会,歌伎还缺人手,你得再给我派些人来。”
  赵兴放下了书,两眼直直的说:“不急,李源那厮马上就到,他的原班歌伎都给我留下,我们还能从大越得到一批新鼓师……”
  陈伊伊的算盘停顿了一下,突然插嘴问:“你的婢女小青最近在哪里?”
  廖小小手一抖,葡萄滚落在地上。她张了张嘴,望了一眼赵兴,寻求后者的帮助。陈伊伊手里继续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接着说:“怎么那么不小心,她怎么给板桥镇的海商卖了配方,还让人跟踪到密州城里。”
  廖小小委屈地嘟着嘴,还没说话,赵兴已经懒洋洋的帮腔:“你既然知道了,那就帮帮她。”
  “当然!”陈伊伊快嘴快舌的说:“要不是我给她擦屁股,她早让人摸到了小青的住处。”
  廖小小呆了一下,眼波一转,银牙一咬,从怀中摸出两张纸来,说:“官人,卖配方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头一份配方卖了三万贯,第二份卖了两万贯。第三份,那商人中途失踪……”
  那两张纸片是两张“飞钱”,飞钱又称“便换”,它始于唐代中期,是官府钱柜或大商人办的私人钱柜存钱、取钱的凭证。好笑的是,廖小小这两张飞钱还是赵兴印刷的,那上面的印戳是用以色列文书写的“俺裕”、“赵兴”两个印章。
  廖小小当初选择这家“丰隆行”银柜,是因为这家银柜是新开的,容易隐秘身份。据说这家银柜背后有福建、杭州、泉州、黄州商人参股,同时,参股者中还有蕃商,可以经营以上几处地域及高丽、倭国汇兑。但她竟然不知,这银柜背后的大股东正是赵兴。
  如今,这位幕后大股东还在嘲笑她:“这么久的时间,才卖出两份配方,效率不高啊。……嗯嗯,这份配方是玻璃配方与制银镜配方两份合一的,只卖三万贯,你实在卖亏了。”
  廖小小幽怨的说:“官人,那些海商都是来贩货的,他们都说没那么多现钱,要把那些货物支给我,妾身想那些货物出手麻烦……”
  赵兴插嘴:“交给伊伊,把那些货物吃下来,只是……”
  赵兴将那两张纸重新推给廖小小,说:“只是今后卖配方,就与你无关系了。”
  廖小小看着那两张纸,又惊又喜:“官人,这……你是说这注财给我了?”
  陈伊伊挥手让仆人退下,她连桌上的账簿都没整理,移步来到赵兴身边,替自己斟上一杯酒,侧耳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而后说:“既然你跟相公久了,我就把家里情况给你做个交代:五万贯对这个家来说,不算一注大财。相公是怜你手上没钱使,让你挣点小钱,看来你是没这个本事了。
  就这样吧,以后这份钱归你,每月你还有一千贯的脂粉钱,等你生了孩子,还有奶粉钱,仆用钱等用项。这些,以后再说,现在你已经证明了不是管家的料儿,以后就拿着那份官人给的钱自己花用。至于家中账目,别再想着偷看了。这几日你在账房门口转了许久——怎么,以前没给你月钱,但相公给你的零用还不够吗?”
  程阿珠仿佛没听到陈伊伊的话,一直保持着固定的频率,往赵兴嘴里塞葡萄,赵兴含含糊糊的劝解“你也吃一粒”,程阿珠微笑着摇摇头。
  廖小小看了一眼在座的几个人,看到众人一脸安详的态度,她惊愕的嘴久久合不陇:“五万贯也是小钱?相公……”
  此时,相公的称呼已经逐渐散步到民间。虽然朝廷屡次发招制止,但民间已经开始见官称呼为相公。不过,现在这种称呼只是种内帷亲热的昵称,还没有散布到称呼外人头上。
  陈伊伊喝了几口淡酒,不理廖小小的惊愕,又向赵兴询问:“官人,俺裕把账目汇总的很清晰,我看今后不需要事务巨细均汇报了。倒是南洋那块,相公也该上心一下了。这个月我们被驻辇国抢了七艘船,还有,蒲易安的面子也开始不管用了,阿巴斯那里的海盗也开始抢我们的船。”
  赵兴伸了个懒腰,把书本扔在一边,两手抱头,枕在地上说:“这两个地方情况应该是不一样的,有蒲易安家族照顾,在阿巴斯那里,船进港是安全的。而在航行的时候,我们的船速快,海盗捞不上便宜;但驻辇国那里……他们喜欢抢劫停在码头的船,而且动手的都是些官员与官兵,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驻辇国那里的情况恐怕马上就会变”,陈伊伊回答:“有消息说,他们已经组织起来三千艘战船,传闻他们还在拼命造船,准备与阿巴斯、三佛齐交战,独霸南洋。官人,我们的新式水军已在麻逸训练了四个月了,也该让他们去驻辇国晃晃,闯一下巨港,省得那群蛮夷以为老虎不发威,居然是个猫。”
  廖小小吃惊的说不出话来。这两人如此平静的在谈论什么?他们在谈论以一人之力挑战一国?
  仅仅这个信息就够了,具备挑战一国实力的人,怎会在乎三五万贯……嗯,这点钱确实是小钱。
  其实,廖小小夸大了她所听到的片言支语,赵兴现在还不具备挑战一国的实力。陈伊伊所说的水军,其实也就是武装商船。自南洋局势变的恶劣后,经商越来越艰难,所以赵兴开始训练武装商船,打算改变以前单船航行的运货习惯,联络海商编队航行,武装贩运以降低风险。
  赵兴接下来的话回答了廖小小的疑问。
  “一支船队训练四个月,远远不够,至少需要一年的训练。还有,要和驻辇国开打,我们的钱财也不够”,赵兴慢条斯理的说:“元丰六年,朝廷与西夏的一场小规模冲突,当年财赋收入少了3300万两白银。也就是说:三千贯财产,不够打一场小仗的。以一人之力挑战一国,我们耗不起,也打不起这场海战吗?
  我的意思是:现在他们气焰很嚣张,而我大宋船只因不准配备武器,所以被他们当作主要抢劫对象,如今那片海域见宋船就抢——我们不能让他们养成这习惯,且让武装商船下去一趟,给那群人点教训……看来,今后我们应该联络更多的宋商,该把宋商都拧成一股绳。这事,我们要尽快筹划了。”
  “恰好我哥哥他们要带一艘船回家,就让他们带去越南”,陈伊伊跃跃欲试:“大越水军虽弱,可凑出百十条船来还行,我们就让大越水军领路,去那里好好耍耍。”
  陈伊伊这是有私心。
  越南离印度很近,更深切的感受到阿拉伯文化的侵扰。若不是越南人对自己的炎黄文明充满了自豪,估计也会迅速被阿拉伯化,在这种情况下,伊伊希望狐假虎威,赶紧向驻辇国试一下威。顺便也帮越南宣示一下海域主权。
  古时信息传递慢,赵兴要与大越一起出现在南洋,谁能分得清是大越主导还是赵兴主导。
  “我们需要时间。王子韶前天来跟我说,金州女真商人以及高丽商人希望我们能护送他们进入渤海,我已经许了,正打算借这次出去练练兵,等我回来吧。”赵兴回答,想了片刻,他又说:“我还有个计划,需要人手,对了,让孩子们快去登州沿岸,告诉他们,启动‘快马计划’。”
  阿珠手里一紧,忙问:“官人多会走?”
  “五天后!我带五艘船去,伊伊,赶快装运货物,加上我们那批白酒,准备起运。”
  陈伊伊转向廖小小,问:“说说,你那位都找过谁?”
  廖小小哼哼唧唧将她兜售的情况谈了一遍。她一个女人能有啥主意,无非是利用以前的官妓姐妹,向那些客商递悄悄话,声称是从某位商人那获得的秘方。奈何官妓们的信任度较低,客商出不了大价钱,很多客商干脆提出用货物做抵押。而双方就货物估值时,又出现了很大的偏差,结果才使这事拖延到了今天。
  但有陈伊伊出面就不一样了,她动用一些牙商出面做担保,将那些人的货物全体吃下,而后又动用团练将货物转手搬到船上,眨眼间结束了整个交易。
  密州椎场去年的税额是八十六万贯,海商交易税十中取一,而那些禁售货物是不交税的,政府和买的价格往往要高于市值,这是长弓贸易的特色。也就是说,去年密州椎场的交易额大约在八百万贯左右,至少不低于这个数目。而几份银镜技术,总共售卖了五十万贯的货物,约占全年交易额的5%。
  这些货物让别人销售,可能卖不出五十万贯,但赵兴有不止一条物流系统,眨眼间这些货物便被分流。不久,每个参与其事的官妓们都分得一笔丰厚的嫁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十月十日,天宁节。也就是当今哲宗皇帝的生日。赵兴带着张用登上了船,张用上船前,嘴里还在嘟囔:“天宁节啊,这天该放假的……真怀念汴梁城的天宁节,怀念宣德楼前的象舞。”
  宣德楼前的象舞是宋代画家最喜欢的场面,许多宋词上都会有这样的场景。那是越南进贡的大象,每年在天宁节这天,几十头大象由象奴操控,在宣德楼前舞蹈,百官在宣德楼上观赏,而百姓们也在附近租下最佳的观赏位置,观赏体形庞大的大象憨态可掬的舞蹈。
  廖小小也在回忆:“是呀,群象蹬地做踏舞,忽而伸鼻鸣叫,忽而前蹄点地做叩拜,丝竹声声,万众屏息,舞毕,群雄喝彩,百姓呼万岁……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这番场景。”
  赵兴倒不怎么在乎这场规模宏大的马戏表演,他心里想的是:“节日耶,我在宋代节日加班,不知道有没有加班费。”
  邓御夫显然也观赏过那场舞蹈,他也站在码头回忆:“据说当初百象齐鸣,可现在大象只剩下四十多头了。不能再见往日之壮观,实在令人遗憾。”
  张用思念的不只是这些,天宁节对宋朝官员来说更有特殊的意义:这一天,也是宋朝官员的公开、合法的“嫖妓日”。宋时对官吏宿妓。有一定的禁令,“惟圣节(皇帝生日)一日许赴州郡大摆宴,于便寝别设留娼。”这一天,官员同官妓饮酒作乐、留宿狎娼都是容许的。
  张用来密州就任,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一天,却被赵兴揪到船上,他能不郁闷吗?
  赵兴也很郁闷,他抱了一下程阿珠,低着头,垂头丧气的迈上跳板,向甲板走去。源业平一身唐服,脚拖着木屐,腰里长长短短的插着三把刀,屐身清脆的跳上甲板。邓御夫想了想,也跟着上了船。王子韶在岸边拱手相送,张用扭捏半天,边嘟囔“我还不会水呢”,边让几个花胳膊牵着他上船。
  张用一上船,船上便升起了他的将旗,宋朝尚火德,军旗为黑底红字,或红底黑字,军服为黑裤红衫,士兵们戴一顶范阳帽。
  船上的人正在抽甲板,那位女真客人跳了过来,他一脚踏在甲板上,阻止了船员们抽甲板的动作,而后大声嚷嚷:“我要上你的船,阿卡,我哥哥在自己的船上,我要跟你的船走。”
  此人汉话说得很流利,就是朝廷中所说的“熟女真”,他们经常跟汉人交易,已经逐步汉化。当然,也知道了一些汉人的计谋,所以才要求兄弟俩分头行动,一人操纵自己的船,另一人则跑到赵兴的指挥船上。
  赵兴沉着脸,挥手让船员们收跳板,王子韶做好做歹的劝阻:“赵判官,夹温纲首要坐你的船,便许他上船,又能怎样。”
  赵兴犹豫了一下,阴着脸点点头,而后冲源业平丢了个眼色,源业平一手摸刀,表示领会,那位夹温纲首利索的跳上船来,等他脚一落地,赵兴大叫一声:“开船!”
  

第一百零五章 这片海域我做主
  船只缓缓移动,三艘五十吨左右的快帆船领先驶出港口,接着是两艘二十吨左右的梭型快舟。这赵兴五艘船出港后,民间征发的效用船争先恐后的驶离港口,开始在官船附近编队。
  再然后轮到各国商人的船了。
  这次出航是赵兴的一次尝试,他一直在王子韶耳边嘀咕武装护送的好处,王子韶被他嘀咕烦了,便决定有限支持护航行动,先看看效果如何。故而,他出面怂恿商人要求护航……知州关心商人的航运安全,商人还能有什么话说,唯有淌着热泪接受了知州好意。
  密州不缺会近岸航行的人,缺的是在远海中辨别方向的领航员,因为辨识航路需要牵星术,这是一门高科技含量的学问。但如果每次出航都有人领航,那么密州是人都能驾船出海,市舶司的交易量将会大大上升,这对密州大有好处,所以王子韶特地前来送别,并对这次航行的结果充满期待。
  船出港后,开始在港口外不远处编队,赵兴的船排成一列,远远的观察着商队们进行编制,那位女真人跳了过来,紧着问:“将军,为什么不把你的船分散开来,每艘船领一支船队航行?”
  赵兴笑着反问:“阁下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
  女真人回答:“我叫夹温猛哥,可我的名字跟船队编组有什么关系?”
  赵兴接着问:“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阿卡叫夹温清臣,可我阿卡的名字跟船队编组有什么关系?”
  赵兴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然后回答:“这两个人的名字跟船队编组都没关系。”
  “我问你为什么不分遣船只领路,我在问你呢——啊,我在问你?为什么……”
  张用才上船已觉得心里难受,直想吐,女真人在那里大喊大叫,他头晕眼花地扶着桅杆,平息自己心里的翻涌。邓御夫好点,他举步想过去劝解,源业平突然一伸脚,踩住了他的脚面,而后轻轻摇头。
  女真人愤怒欲狂:“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不把我当朋友!”
  赵兴点点头,诚恳的说:“我确实没把你当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但你不会把你的财产给我,我也不会。所以,对我来说,你我只能做个交易伙伴。我跟人交易只谈价格,不喜欢问东问西。所以,你不是个合格的交易伙伴。”
  那女真人委屈的嘟囔:“可我把你当阿卡……”
  “阿卡”不是女真话,是契丹话,意思是“哥哥”。
  赵兴丝毫没被对方的真诚所感动,他板着脸,就事论事的说:“做贸易,你不行;打海战,你也不行;船队编组,你更不懂,所以别来对我指手画脚。你总该知道握起的拳头打人才有力,岔开的指头那是泼妇抓痒吧。我的船队集结在一起,这才是正规海战编队——你问这个,已经涉及到军事机密。你不该问的!”
  夹温猛哥瞪着牛眼睛呼哧呼哧直喘气,赵兴背朝着他,压根没理会对方的怒火,只顾用手里的一架精巧望远镜观察着船队的情况,源业平看着那位女真青年情绪不对头,他轻轻的脱下木屐,把两只木屐整齐的钉在一边,自己光着脚站到离女真人一臂的位置,手按上了刀柄。
  这个位置,源业平有信心在对方拔刀前快速出刀,将对方一挥两段。
  船上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那位女真人在呼哧呼哧喘息;只剩下赵兴在发出连串命令,指挥船队前行;只剩下水手的来回应答声……
  等船队自发的组成几个小团伙,赵兴下令船队前行,整个庞大的船队开始向前移动后,赵兴收起了望远镜,回过头来,诧异的看看还在呼哧呼哧喘气的夹温猛哥,好奇的问:“怎么了,你还没走?你都吹了半天气了,想必你也知道:我个子大,你这点肺活量吹不走我。你还留这儿干啥?”
  赵兴说完,特地歉意的一笑。他说的话对方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话,那人长长的喘了几口气,用吵架似的大嗓门说:“我从不背后袭击人,你刚才背对着我,所以我不打你,现在你转过身来了,我要跟你比武。”
  女真人从不背后袭击人——得了吧,这话哄谁也哄不了赵兴。他冲夹温猛哥摇摇头,淡淡的说:“我不跟你打,满船上都是我的人,我跟你打了,回头你哥哥要说我欺负你,而我有个习惯:一旦出手,从不留情。”
  夹温猛哥大喊:“我们到岸上打。”
  赵兴的笑容很和蔼,他温柔的说:“赌注?”
  见对方不理解,他马上又补充:“我一天几千贯上下的人,花时间跟你打架?!没效益的事,我才不干呢。”
  这还是大宋官员吗?
  夹温猛哥晕了,据他所知,大宋官员都是仁厚君子,交易时生怕别人吃亏,哪怕你拿一根烂铁钉来说是本国国宝,对方的赏赐也能让你买一条船,怎么他碰到这么一位刁钻古怪、处处不肯吃亏的官员。
  “我跟你赌半船货!”
  “你赌不起!据我所知,你们那里今年遭到大旱,你船上满船都是粮食,失去半船,你的族人要饿死一半。所以你赌不起。我还担心,你打输了之后会哭哭啼啼到登州,告诉当地官员我欺负你。这种有赔无赚的事情,我不干。”
  “胆小鬼!懦夫!驱使!头下!……”
  “驱使”与“头下”都是契丹人对掳掠的汉奴的称呼,这时的女真人词汇量贫乏,还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所以就用契丹人称呼“汉奴”的称呼来侮辱赵兴。
  赵兴仿佛没听见,指挥水手将张用抬进舱内,他面色平静。但注意观察他的源业平却发现赵兴额头的青筋在跳。此时,船上的船员没人来劝解,他们望向夹温猛哥的目光很奇怪,那种目光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怜悯,他们都在用看死人的目光,怜悯的看着夹温猛哥,有的人还在摇头叹息,有的人则低声嘟囔。这些水手说的方言天南地北,邓御夫与源业平都没有听清。
  船在当晚绕过山东半岛的最尖端,前往倭国的船只就此分道南下,前往高丽的船只本打算就地下锚,但暮色里,远方驶来两只身形庞大的船,让他们不敢随意降低船速,警惕地保持随时逃窜的距离。
  张用见到来船越驶越近,他脱口问:“离人,这就是你说的那两艘雷火船吗?”
  邓御夫感到诧异,他张嘴要问,源业平已经伸脚踩住他的脚面,并将头轻轻摆向后方,示意他注意走过来的夹温猛哥。
  夹温猛哥看见来船越驶越近,惊愕的嘴都合不拢,结结巴巴的问:“这就是神宗陛下造的那两艘海上神舟吗?”
  张用顾不上回答,他此时已经从呕吐感中缓过来,看赵兴一直举着那个精巧的筒状物,不禁伸手接过,学赵兴那样举到眼前观察,立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
  这不是神宗巨舟。神宗巨舟航行过一次,从此再没有它的记录。日本人曾在现代打捞起沉没于日本海附近的宋船进行研究,发现那些宋船都是板子叠板子拼合在一起的,这种结构的船也是蒙古人数十万大军被海浪吞没在日本海的原因。后来,日本人据此推测,那艘仓促制造的神宗巨舟很可能也采用这种结构,它是“一次性船”,只能出航一次,船身立刻解体。
  日本人说得可能过分了,因为他们把蒙古人造的船说成宋船,虽然那也是被俘的宋船匠制作的,可两者不一样……不过,赵兴不是考古专家,他无心考究二者区别,能让女真人误会,他很开心。
  “是啊是啊”,赵兴连声答应:“这次护航意义重大,所以我们特地从南方调来这两艘巨舟,如果这次护航成功,希望今后你们能不怕辽国人,常来常往,为我大宋贩马。”
  赵兴说得很和善,那位女真人翻了个白眼。他被眼前两艘巨舟所震撼,居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讥讽的话。
  海面上风比较大,十月的海面已经有点冷了,邓御夫发现船员们时不时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的小壶,举到嘴边酌两口,他有点好奇,正想从船员手里接过来看看,却见赵兴也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小银壶,他拧开瓶盖,将壶里的白色液体倒在瓶盖上,倒满一瓶盖就口一口饮下。随着他动作,风中飘来淡淡的酒香,邓御夫吸了吸鼻子,赵兴又倒上一瓶盖,递给他。
  “好辣的酒!”邓御夫一口喝下,只觉得肚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时一名水手提着一个筐跑上甲板,经过邓御夫与张用身边时,给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个小银壶。
  知道了这酒壶的用途,两人赶紧拧开瓶盖,酌几口辣酒御寒,那边,女真人眼巴巴的望着这里,赵兴就手倒给对方一瓶盖,女真人饮下,连呼过瘾。
  “还有吗?还有吗?”
  赵兴摊开手:“十两黄金!”
  那个女真人咂咂嘴,从怀里摸出一袋金沙,扔给赵兴,豪爽的说:“你称称,只会多不会少。”
  赵兴居然真的把那袋金沙扔给了水手,吩咐:“先验验,称够十两,其余的都包起来,还给这位汉子。”
  那女真人从水手手里接过一壶酒,一仰脖子半壶下去了,咂巴着嘴,接过水手还回来的多余金沙,用手掂了掂,他好奇的说:“你还真的只留了十两……你说你这人吧,斤斤计较,贪财如命,却又不像个好占别人便宜的人,奇怪!大宋怎么有你这么奇怪的军官。”
  赵兴顾不上理他,他冲着桅杆上的水手呼喊:“亮军旗,打信号,让对方慢慢靠过来,快放旋梯。”
  来船体型很庞大,赵兴这艘是五十吨的快帆船,来船是五百吨量级的大船,两个船舷相差很大,绳梯抛过来后,赵兴问张用:“我要转船了,你怎么样?”
  “别,别,这大海可没有个底,万一掉下去,沉到什么时候才算头,我不转船,这船挺好的”,张用紧着嚷嚷:“你也别走,你知道,咱家可不懂水军,我现在站都站不稳了,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船上。”
  赵兴想了想,放弃了:“好吧,让他们的船过来十名搏斗手,五位弩手。”
  命令一次下达,赵兴所在的五艘小船中,分出一艘缩型快舟,和一艘中型快帆船,驶向了船队最尾端,而两艘巨舟则带着赵兴的船和剩余的两艘一大一小的船,亮起了灯火,领先向渤海湾内驶去。
  到了现代的大东沟附近,高丽船拐弯向东,一部分小型效用船护送着高丽船向高丽驶去,而后赵兴下令抛锚。等到日落时分,船鱼贯驶出大东沟,靠向了曷苏馆(大连)附近。
  “虽然你给我酒喝,但我还是邀请你上岸一趟”,夹温猛哥凶狠的说。
  赵兴呲开牙笑了,问:“酒好不好喝?”
  夹温猛哥舔了舔嘴唇,回答:“好喝!”
  赵兴跺跺脚,说:“我脚下的船舱里藏有五百坛这样的酒,每坛酒装五十斤,你觉得一坛可以换多少匹马?我要的是种马,可不能拿那些阉马糊弄我。”
  夹温猛哥眼珠转了转:“两坛换一匹马。”
  赵兴摇摇头:“这可是烈性酒,五十斤粮食才能酿出一斤这样的烈酒。五百斤粮食,怎么样也可以换一匹马了吧?我那一坛装了一百斤……算了,我不跟你谈,回头我派人上岸去,找愿意跟我谈的人交易。”
  夹温猛哥一把揪住赵兴的肩膀,焦急的说:“一坛换一匹马,不能再多了,你有五百坛,我给你五百匹战马,你一次拉的走吗,那又不是石头。”
  赵兴用手一划围在外面的那些效用船,答:“这些船的压舱物都是水跟石头,他们都是来装马的。”
  夹温猛哥收紧了指头,大力的掐着赵兴的肩膀,说:“现在正是深秋,辽东快下雪了,谁会把几百匹马赶到海边,你找别人,最多也就是能换到五百匹马,不可能再多了。”
  赵兴还在笑着,他突然握住夹温猛哥的手腕,手臂轻轻一拧,夹温猛哥觉得手上的关节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身子随着关节才扭了一半,已不得不放开了捏赵兴的动作。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兴手轻轻向外一送,他踉踉跄跄退后几步,神使鬼差的坐倒在地。
  赵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温和的笑着说:“早跟你说过,我学的是杀人的手段,不是那种表演的比武(比舞)技巧,你该庆幸今天的太阳很温暖,暖的我一点没杀人的欲望。”
  夹温猛哥坐倒地上,愣愣的想了半天,他甚至回忆不起来自己怎么坐倒的,就觉得对方往自己手上一搭,那手腕的关节就扭动起来,接着就是挣扎似的疼痛,这一切怎么发生的,夹温猛哥竟然光顾跟对方讲价,没有注意。但想了片刻,他猛然想通,浑身的冷汗哗的下来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刚才对方只动了一只手,精通摔跤术的猛哥知道,如果此后对方朝自己的脚下一磕,自己就要脸朝下,跌倒;如果自己被他往怀里一拽,另一只肩膀横过来一撞,那么肩膀就要脱臼;如果对方另一只手拿了把刀子,只要牵着自己那只被扭脱关节的手轻轻一拽,自己的胸膛就要撞上那把刀子……
  眼前这位军官跟他说的是一样,他显然精通杀人技巧。
  类似的手法女真人也有,那是他们从渤海人那里学到的,后来他们把这种手段融合到摔跤招式里……但他们不知道,渤海人是跟唐人学的,这种扭关节的手法被渤海人称为“唐手”。
  宋朝人说女真族“本名朱里真,番语讹为女真”。可见,朱里真是汉名。为避辽兴宗耶律真的讳,改称女直,也写作女质。
  辽天显元年(926)太祖耶律阿保机灭渤海,部分女真人随渤海人南迁,编入辽籍,称为“熟女真”;留居故地的女真人,未入辽籍,称为“生女真”。生女真中的完颜部逐渐强大,阿骨打于1068年起兵反辽,逐步开始建立国家,至今已有20年了。
  而编入辽籍的“熟女真”也称为“合苏馆”,又作曷苏馆、合苏衮、是女真语“藩篱”的意思。夹温猛哥就属于曷苏馆女真,经常与大宋做贸易。
  接下来的行程里,夹温猛哥很乖,只是坐在船上看风景,直到船队驶入曷苏馆港口——也就是现代大连。猛哥兄弟的船靠了上来,这时猛哥气焰已经消失,他老老实实的跟赵兴讲了价,讲好价后,他跳上哥哥的船,酒也不取,就向岸上靠去。
  赵兴的船不进港,这是张用的建议,他以为身在险地安全为上,不过,张用不理解怎么猛哥讲完价后,货都不取,直接往岸上跑,他慨叹:“这女真人可真憨厚啊!”
  赵兴望着远去的船影,回答:“那是因为我刚才没有多取他一分毫的金沙,所以他相信我的信誉,就先去岸上筹备战马了。好信誉就是低成本,不是吗?”
  张用摇头:“你怎么会向女真人买马呢?那些女真马又没有你的马高大而擅奔跑,马的体积多大呀,一条小船在装不了多少匹,千辛万苦拉回去,能卖多少钱?”
  赵兴掰着指头给张用算账:“一匹战马在登州可以卖一百贯,一艘小船可以装十匹马,我们一个来回不过花了三天时间,而从这里到登州,一天可以一个来回,这些小船一天运过去十匹,便可以挣一千贯。一天可以挣一千贯的钱,还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值钱?”
  邓御夫在旁边补充:“还有金沙,说好的,一坛酒换一匹战马,十两金沙,我们的小船还可以在当地收购一批兽皮,算下来,这一趟怎么都不亏。看来以后效用船护航,确实利厚,咱得多造点船,离人,你还有效用名额吗,我家也出三条船。”
  “‘大将’效用没名额限制”,张用已经明白过来:“这等效用自备兵器战马器械,只在军中挂个名而已,朝廷平时不点验,也不发俸禄,多了少了,没账。甚好,你说我的脑子怎地那么死,这半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少赚了多少钱啊!”
  “分赃”,赵兴乐呵呵地说:“没受过好战训练的船恐怕不敢到这儿来,我的船每次最多带十艘护航,多了——护航的船比商船多,人不笑话吗?咱几个就在定个章程,分配一下各家怎么出船,民间效用如何使用?”
  几个人正说着,那些效用小船一个个鱼贯进港,他们将由夹温兄弟负责付款,在码头采购需要的货物,而货款最终从给赵兴酒价里扣出。
  不一会,所有的效用船都进港了,海面上只剩下赵兴的七艘船。这些船不敢下锚,便在港口外一圈一圈的兜着。借机练习转弯、分组、列队等指挥技巧。
  天亮时分,一艘小舟驶出港口,给赵兴送来一本账册,账册上是效用船们采购的物品货值,赵兴签字认可后,退后五海里下了锚。船又在金州码头停了三天,等效用船将货物全部装满舱后,开始一个个驶出港口,他们将向登州码头驶去,装不下的一百余匹战马则由夹温兄弟出资雇请了几艘大木船,一并载往登州。
  这次夹温兄弟带来了一百多人,他们将赵兴原先船里的酒搬空后,几个人便赖在赵兴船上,打算同去登州。他们在码头已经预先收了一批酒款,这次打算趁着有武装护送,再往登州跑一趟海陆。刚好赵兴雇他们的商船运马,这样,回去的路上装载货物,可以赚个双倍。
  夹温兄弟俩作为人质,很有觉悟的登上了赵兴的坐舟。但邓御夫望着那条塞满女真人的船,依然有点忧心忡忡:“签判,这伙人塞满了船上每个角落,看情形不像是普通的渔夫,我们的船岂不都让他看去了……”
  赵兴笑的很阴冷:“无妨,这种小海船即使被夺去,我用这艘坐舟撞也把它撞沉了。”
  赵兴说这话时,并没有回避身后的夹温兄弟俩。邓御夫比较了一下两船的体型,赞同道:“那是。”
  夹温兄弟俩脸黑黑的,没有反驳。
  船队再次起锚,这次赵兴有意识的领着自己的船队在海峡内侧替整个船队护航,那些快舟依仗着速度很快,甚至贴着海面快速穿行,遇到辽国小舟,则干脆撞沉,大舟则强行登船检查。不一会,他们以各种名义俘获了一大堆中小型渔舟。
  夹温兄弟看不过去,直着嗓子问:“大人,你为什么将那些辽国小船的舵卸了,绑在自己的船后?”
  赵兴板起公事的脸,回答:“他们逃税,我依律予以处罚。”
  夹温兄弟俩的老大倒很沉稳,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赵兴,弟弟猛哥憋不住,嚷嚷起来:“大人,可这是辽国海域。什么时候宋国官船可以到辽国海域查税?”
  “刚才”,赵兴掏出银酒壶,啜了口烈酒,回答:“从我的船驶入这个海面,我在这儿,这片海面的规矩就由我定,我才是这片海面的主人翁!”
  两名女真人还没来得及反驳,邓御夫已经提前叫起来了:“签判,可不敢这么说啊,‘主人翁’这个词可不敢乱用,这个词太淫秽。”
  什么,赵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第一百零六章 挖了好大一个坑
  邓御夫神情尴尬,悄悄的把赵兴拉到一边,低声解释原由:“签判,这个词……可不能乱用的……这词……”
  邓御夫左右瞧了瞧,唯恐人听见的拉着赵兴走到背风处,悄悄解释“主人翁”这个词的由来:据史书记载,西汉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也就是窦太主——养了个小男孩董偃做面首,这事传到了汉武帝刘彻的耳朵里。有一次,公主称病不朝。汉武帝乐了,亲自到公主府中去探望她。进门后,汉武帝开门见山问刘嫖:“愿谒主人翁。”
  窦太主一听,万分的惊恐,十万分的羞愧,却又不敢隐瞒,于是忙跪伏在地叩头请罪,羞羞答答地让人把董偃叫出来见驾。汉武帝因为也有喜欢漂亮男风的嗜好,不但没有怪罪董偃,还赏赐给董偃一些东西,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席间,汉武帝不称呼董偃的名字,一个劲的称呼他为“主人翁”,从而“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
  “嫖”这个词在西汉以前还有“美好”的意思。西汉霍去病曾任“嫖姚校尉”,这里的“嫖姚”表示勇健轻捷的样子,同时也指男子长相俊美。此一事件后,“嫖”这个词的意味变了,它与“主人翁”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嫖之主人翁”。原话的意思是“刘嫖的男伎”,后来“嫖”成为动词——嫖谁,嫖主人翁!
  赵兴大惭:原来,“主人翁”这个词从古到今都是一个意思,都是用来蹂躏的。古代“嫖”的是“主人翁”的身体,后来“奸”的是他的意志。
  似乎,这个词尤其不能用日本话说,而且不能跟“英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如果非要用日本话来说:官人“英明”,我“主人翁”——这话要多玻璃有玻璃,而且是偏好SM的那种玻璃。
  这时候赵兴能说什么,尤其是他船上还带了一个“源英明”的后裔,这让他怎么说得清。
  眼珠转了转,赵兴决定把刚才那话当没听见,他神情严肃的弹了弹身上的衣服,庄严的走到夹温兄弟身边,说:“那么好吧……从此让辽人做这片海域的‘主人翁’,我们该嫖的嫖,该蹂躏的——可劲蹂躏。”
  出身于宋代的邓御夫拍手赞赏:“对呀!主人翁,是该让别人担当的,我们就做这片海域的大嫖客……本该是由辽人当‘主人翁’呀,咱不能自己抢着当呐?”
  赵兴喘了口气:“我刚才说的没错,今后辽人就是这地区的‘主人翁’。他们要向我按时纳税,所有的权益都由我代表了……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船——哪怕是块木板,也要向我上税。任何胆敢偷漏我大宋税收的漂浮物,我都有权扣留。”
  夹温清臣笑了,他首次开口:“大人,海面上还有许多跃出水面的鱼,它们正漂浮在海面,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晒着自由的阳光。你也要想它们征税吗?”
  赵兴强词夺理:“……最好别让我看到,如果被我发现,我将命令它们学习我的税法。否则,我会用渔网让它们明白规矩。”
  赵兴这不是空口说白话,在他骄傲的宣布这句话的时候,几艘船上的水手已经对着冒出海面的鱼射箭,更有些小船开始下网捕捞。使海面上响起了一片鱼歌与拉网的号子。
  赵兴这时表现的一副很蛮横的态度,他说的道理引得邓御夫直皱眉,但他身为赵兴的幕僚,不好开口劝解。然而,中原人听不懂这番道理,两女真人却能理解。因为在他们那里是强权政治,他们非常理解这一套,所以他们只斜着眼睛看了赵兴一会,浑没理会涉渔船的行动。
  他们在等,等赵兴表现出一那番宣言相等的实力,他们马上会讴歌赵兴伟大正确……
  不一会,桅杆上的水手高声喊叫:“西侧位置发现几艘辽船,正向我们这驶来。”
  听了这话,两名女真人露出“看笑话”的表情。赵兴也露出了“终于开始了”的狂喜,他比了一个手势,嘟囔:“快马计划开始了。”
  这句话夹温兄弟没听见,邓御夫压根没注意听,他心中一片乱麻,只想着此番越界别出什么岔子。赵兴怒吼出声:“小子们,干正事了,都警醒起来。”
  随着喊声,一连串的彩色旗帜升上了桅杆顶,几艘正捕鱼的船砍断了渔网,升了满帆,开始调整船向,其余的效用船有的在惊慌收网,有的看到赵兴迎上去心里松口气,继续悠闲自在的捕鱼。
  对面来的船只越来越大,用肉眼已可以清晰的看清船只的样子,赵兴看的很认真,左右比较了一阵,他悠闲的放下望远镜,撇着嘴说:“瞧,骑马的人长大了,他们不在澡盆里游泳,竟然跑到大海里来了。”
  赵兴这次带的主力战船属于他的私人船队,只是挂着密州团练效用的名称而已。指挥这样的船队不担心有政令不通畅的事,所以,虽然张用紧张的面色苍白,虽然邓御夫强作镇定,但赵兴却表现的很悠闲。
  他转过脸去,闲闲的跟夹温兄弟聊起天来:“夹温兄弟,我曾在辽国看到一份户籍册子,上面说金州有驱口四千户,是吧?”
  女真人手下的驱口,后来演化为八旗中的汉军旗,这伙汉族奴隶在女真入侵中原时,屠杀汉人最卖力,由此成为女真人的“旗下奴”了,中原汉人眼中的“人上人”。赵兴问的就是他们。
  按契丹人当时的户籍,金州约有汉人奴隶四千户,每户按七人计算,总共大约有两万八千人。
  夹温清臣回避了赵兴的问话,他指着来船说:“将军,这是辽国的船,你不是说要查税吗?我很期待你能检查他们的船引。”
  赵兴咧着嘴笑了:“你觉得这事很困难吗?好吧,本官今天就给你做个样子,让这群牧羊人瞧瞧海战怎么打的——谁都不许帮忙,看本官的。”
  随着赵兴一声令下,他的船队裂成两半,另一艘与他坐舟体积相仿的巨舟,带着一艘中型船、一艘小型船驶向左前方,而剩余的一艘梭型快舟则单枪匹马的兜向了来船的右前方……在夹温兄弟眼里,这艘快舟独自一人兜向了对方尾后,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狂妄。
  对面的来船已经完全显露了身躯,总共有七艘船,见到赵兴这方面的船时,他们纷纷落下了船帆。
  看到对面船上的动作,邓御夫的身体虽然在打摆子,但他还是坚强的问:“大人,他们在落帆,准备交战。为何我们的船反而鼓满了帆?”
  赵兴指指对面:“他们是硬帆船,目标固定;而我是软帆船,帆里兜满了风……这些都不重要,今天我让你看一场两个时代的战斗——不,不能说是战斗,是一场单方面的大屠杀。”
  对面的辽船已经错落的摆开队形,依靠惯性与风力,洋流慢慢的向赵兴这面兜过来,赵兴的船身单影孤的冲向了这支船队,他冲着船队中央切了过去。这时,船长已经跳下了指挥台,赵兴亲自掌舵,而船员们也在快速的向甲板上搬运着三弓床弩。
  赵兴的船队升着张用的将旗,但张用此时又犯了晕船病,他被几个花胳膊台下甲板,进入船舱休养。邓御夫虽然恐慌,但看到赵兴的船体型明显高于对面来的辽船,而船员又显得有条不紊,他忍了忍,终于还是坚定的站在赵兴身边,手里拿着一把出鞘的战刀,虽然浑身哆嗦,但脚站得很稳。
  夹温兄弟也没有下去,他们问船员要了两把腰刀,两面盾牌拿在手上,一左一右的站在舵轮旁边,一边装模作样的保护赵兴,一边认真的观察赵兴的动作。
  走下指挥台的船长注意观察着来船,等到两船接近射箭距离,船长下令:“左舷,预备。”
  甲板上一阵轰轰作响,舱底下也传来连续的口令与应答声,这时,赵兴一倾舵轮,巨大的风帆兜满了风,整个船艇倾斜过来,横桅杆上,几名水手快速顺着绳梯左右移动着身体,为桅杆增加反向力距,以维持船的平衡。
  船慢慢的恢复了平衡,这时船已经与对面的辽船保持了水平状态,对面的辽船呼喊道:“来者何人,为何不挂船旗,速速通名报姓。免得咱家误伤了你。”
  对方说得是汉语,辽国的水军都是“头下军”,也就是被俘虏的汉人奴隶。他们屠杀起汉人来,最不遗余力。因为他们最需要通过对同胞的凶残,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赵兴这是孤船上前的,这是一个检查的派头,而不是一个战斗的布局。对面的战船问的彬彬有礼,但赵兴这面船上的回答却一点不仁义。只见那名船长扯开了嗓门,大吼:“密州水军出海巡检,呔,来船可有我密州船引,是否照章纳税?是否夹带私货?来船听真,立即落帆停桨,等待我方查验。”
  估计这时,对面的船队快要听得吐血,那大嗓门毫不客气的回击:“大胆,这是我辽国地界,轮不到密州水军来查验,你这厮欺我不识船吗?密州水军何时拿软帆‘大食船’做战船,你这明明大食胡船,扮什么‘米粥水军’。小子,是不是你劫了通商藩船来我大辽,我辽国南京道营州水军在此……”
  赵兴的耐性不够,没等对面把话啰哩吧嗦的说完,赵兴这头已挥落了手。此时船已经切入了上风头,正摆着头向辽国船队中央的缝隙钻去,赵兴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开炮!”
  在对面船的纳闷当中,赵兴的船长复述这一命令,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赵兴的船上从船头到船尾,依次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而甲板上的三弓床弩也向对面船上倾泻出弓弦上的所有火药箭。
  赵兴的船在移动,对方的船也在移动,所以赵兴切入对方船缝的动作不是一个垂直线航向,而是一个斜切航线,这种斜切方式恰好可以将船的一面朝向辽国船队,等赵兴这里的炮从船头依次响到船尾,火药发出的硝烟已经将整个船身笼罩起来,而赵兴的船恰好穿过辽国船队中央。
  船长站在船上高声下令:“换位,右舷准备!”
  甲板上的水手拖着三弓床弩从左舷跑到右舷,甲板下也传来一阵轮子的滚动声,等赵兴刺穿了辽国船队后,随着船长的下令,炮组在右舷开炮了,而赵兴的船又向着辽国船队的下一个船缝插去。
  什么叫左右开弓。赵兴刚才就表演了一场左右开弓的全武行,他的船在辽国船队的缝隙里来回穿插,每一次折向火力都簇集在面对辽国船队的一侧,等他从辽国船队的中央打到船尾,对方后半段的船只已经彻底被他削去了画一圈。
  这时,那艘兜向辽国船队尾部的快舟也来凑热闹了,他在辽国船队的船首舰前兜着圈子,从左舷打到右舷,彻底将打哑火,等到那艘梭型快舟忙完了自己的活,赵兴船队其余的武装船气势汹汹的压了过来,这里的船长嚣张的喊叫:“落帆,停桨,交税,接受检查。”
  接下来的战斗是一边倒,赵兴这面的船靠上去,无数飞索勾到对方船上,等把来船绑结实,许多爆炸物扔到对方船上,无数水手攀着绳索像蜘蛛一样跑到对面船上,不一会,幸存的三艘战舰被俘虏。登船的人向这里挥舞着胜利的旗帜。
  战斗结束了,赵兴走下舵轮台,邓御夫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而夹温兄弟则面色苍白,他们扶着舵轮旁边的柱子,似乎挪不动腿。
  张用的晕船病似乎也随着胜利的消息不药而愈,他威风凛凛的披着甲站在舱面上,享受对面船上的水手的欢呼,并很有威严的冲对面船上招手示意。
  赵兴很奇怪,书上都说这爆炸声震天动地,会让很多百姓吓得鬼哭狼嚎,很多士兵甚至以为妖魔降世,吓得尿了裤子,怎么张用、邓御夫……以及那群花胳膊闻着硝烟味,不仅没有惊慌的神情,反而有点跃跃欲试,张用甚至跑到三弓床弩边,取下一只没来得及发射的火药箭仔细端详。
  “刚才的动静大了点”,赵兴讪笑着向邓御夫解释。
  邓御夫含着笑,马上接过了赵兴的话题:“不意‘药发傀儡’还有这么大的威力。”
  明白了,原来宋人是玩火药的祖宗。他们过年都点着炮仗听动静,这种炮仗就叫“药发傀儡”。那炮仗的爆炸声听惯了,他们觉得这种轰响起来,过年的气氛也就有了,所以……
  以后谁再说宋人被火药吓得大小便失禁,俺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张用看完那支火药箭,满头的雾水:“离人,我怎么觉得这种火药箭与军中制式不一样……对了,我不记的兵部给我们配备过火药箭,还有这三弓床弩。这些,你都从哪儿弄得?”
  赵兴赶紧跳到张用身边,捂住他的大嘴巴,低声说:“别嚷嚷……嗯,这都是我私人收藏品,不足为外人道也。”
  也不知是赵兴的手捂得太紧,还是张用对赵兴的托词不满,他在赵兴手里直翻白眼,最后两眼只剩下了白眼仁。
  邓御夫还有点政治感,但他知道在几名金人面前不好大肆声张,便揪着赵兴找个没人处,悄悄问:“离人,可了不得,你怎么连这种凶器都收藏,私藏军械,那可是灭族的大罪。”
  “怎么是我私藏——你搞错了,这些都是密州效用水军。记住,使用这些军械的是密州效用……等等,他们回来了,我得赶紧对对账。”
  对账?邓御夫纳闷地开始执行幕僚任务,他拿出纸笔,郁闷的看着那些冲上敌船的水手汇报战果。
  “大人,有两艘船已彻底打烂,不能再用;还有两艘,船侧打了个大洞,不堪修理;三艘船俘虏,一艘船要重修桅杆,另两艘船勉强算完好。
  总计战果如下:我军俘获战船三艘,两艘完好,一艘损坏三成,共俘虏敌军一百二十三人,其余投海逃生者,兄弟们还在打捞,估计还能捞起六七人。
  船舱内检查结果如下:舱内食物不值一提,兵器战甲不值一提,所获金银不值一提。结果如上,汇报完毕。”
  赵兴转向船长,船长回答:“此战共消耗火药箭250支,每支价值一百贯;共发炮四轮,每轮十二炮,每炮价值五十贯。以上,总计消耗火药、战具,价值两万七千四百贯。
  此外,本次参战士兵共计182人,每人战时犒赏100贯,合计一万八千二百贯。
  以上:总计四万五千六百贯。”
  赵兴转向那位汇报战利品的军官,他眼也不眨的回答:“大人,三艘完好的战船可以卖到一千贯,剩下那艘战船可以卖六百贯。俘虏每人可以卖一百贯,总计收入不足一万五千贯。”
  赵兴接着说的一句话让张用、邓御夫以及两位女真人一起跌倒,赵兴却脸部红心不跳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这场战斗,我亏损了三万贯。”
  张用本来想问问赵兴舱腹里腾出巨大火焰和浓浓硝烟的武器究竟是啥玩意,这跟他记忆中所有的宋军火器都不相同,但看到赵兴说这话的时候,满脸不甘心的表情,他被吓住了,赶紧劝解:“离人,我们误入辽国海域,已经是错了,再私开边衅,这大罪,你我可担当不起啊。”
  这时,被俘虏的辽国军官正在押上船,他听了这句话,赶紧表示赞同:“就是就是,你们赶快放了我,我们有事好商量,否则的话……”
  赵兴打断对方的话:“放了你,你如何解释战船全部失踪的事?”
  这话一说,张用也明白过来,他高声嚷嚷:“不能放!”
  那名被俘虏的辽国军官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苍白着脸,强辩说:“你们把我押回去,怎么跟上司解释,等我辽国出面索要,哼哼……”
  赵兴慢悠悠的问:“你曾经说过你是营州水军?”
  “当然,我营州水军有战船……”
  “陆军有多少?”赵兴截断对方的话。
  那名军官回答的很快:“马步军三万有余。”
  “这块骨头不好啃啊,虽然它的肉也很肥”,赵兴摸着下巴,神神秘秘。
  张用已经醒悟过来,他拽住赵兴袖子,连声阻止:“离人,你疯了,你怎么……,想去营州碰南院大王。”
  夹温猛哥突然插话:“营州的虚实我知道,那里是与我女真族交易的椎场,我经常出入。”
  赵兴不满的甩开张用的手:“管军,别嚷嚷,我亏损了三万贯,总得有人给我补偿……猛哥兄弟,你接着说,别理他。”
  “我知道南院大王现在在析津府,他不会待在营州,那里海风大,土地贫瘠,饮水苦涩,根本出产不了粮食,所以营州诸军不多。我还知道营州水军也没剩多少,这七艘船应该是营州全部能动的船,剩下的船都是残破小舟,赵大人不会放在眼里的。
  营州码头冬季结冰,每年都要冻坏许多船,营州水军财力不够,每年光是维修坏船,已经入不敷出,哪有添置新船的钱,所以,这七艘战船,该是营州水军的全部战船。
  他说的营州马步军总数,也有误,辽军主要在流北水河(黄河北支流)一线囤有重兵,在蓟州囤有后备兵力。除此之外,北方的榆关或许还有点兵马,可守关士兵不能轻动,万一四县有警,他们只会想附近求援。然,檀渊之盟过去三十年了,辽兵一线军马早已老弱不堪,何况营州。而辽军设42军州,其中并没有营州,所以营州最多只有千余军马,骑兵最多百余人而已!”
  营州即今日河北昌黎。榆关就是今天的山海关。
  夹温猛哥侃侃而谈,看来女真人对契丹的动向很关心,这倒使赵兴想起史书上记载的一段记录:据说金人南下的时候,各地道教机构就是金人的引路人,而蒙古人南下,道士们又把这活儿重复了一遍,有考证说,长春教的丘处机去见成吉思汗,就是向对方献南宋地图的。
  面前的是一群熟女真,他们据说是辽国最恭顺的奴仆,而夹温猛哥也一再宣称他们决不会背后袭击人,可正是这群人,却被着辽国,与辽国的敌人大宋做战略物资贸易,还对辽国的地形敌势如此了解,他们懂得什么心思?
  一想到这儿,赵兴不禁又觉得一阵悲凉:金人为了入侵,已准备了这么久。现在这时间,似乎距离他们发动入侵还有半个世纪,可他们已对敌国了解的如此透彻?辽国是我大宋的死仇,可我们了解他们吗?至少张用就不了解。
  女真呢?我们了解女真吗?一百年前女真就开始与大宋做马匹贸易,一百年了,估计这群商人早把大宋的路径摸透,但我们大宋曾试着了解过女真吗?如果有一天我们双方翻脸成仇,谁更有胜利的把握?
  赵兴搜索着记忆,他笑了,温和的问夹温兄弟:“你还有一百多个兄弟在我船上?”
  夹温清臣显然在竭力怂恿,他唯恐天下不乱的说:“131,个个都是能打的汉子。只要你给我们配齐了兵器,就像这样的……”
  夹温清臣提了提自己手上那柄刚获得的战刀,继续说:“只要你给我们配齐刀枪,我们就为你战斗。”
  张用一直在跳腾,他竭力想嚷嚷啥,但赵兴一把捂住他的嘴,继续跟夹温兄弟商谈:“那么,战利品呢……”
  夹温清臣笑的很奸猾,这位长相秀气的中年人一点不憨厚,他回答:“勇士们抛洒着鲜血,自然该取得他应有的酬劳——营州可是个富饶的城市,光椎场里交易的不下一万匹战马、两百万贯金银。”
  赵兴点点头,立刻翻脸:“来人,送夹温兄弟下舱!”
  水手们很客气地请俩人下船,这时,夹温猛哥奇迹般的没暴跳如雷,夹温清臣目光里闪动着不可琢磨的光芒,他一言不发的随着水手下舱。
  赵兴松开了张用的嘴,先安抚:“管军,我等会再给你说,容我先把正事办了。”
  而后,赵兴满脸都是和煦的笑容,他亲切的问那位被俘的辽国军官:“我最讨厌不诚实的人,你说,我该把你怎么办?是绑上一块大石头丢进海里喂鱼,还是捆住手脚挂在桅杆上风干成干尸?或者,你给我出个主意?”
  那辽国军官浑身都在哆嗦,他继续辩解:“大人,你无故攻击我大辽的船队,私开边衅,回头我辽国向大宋索要,他们不会容留你的。”
  赵兴摇摇头:“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嗯,你确定我是大宋水军吗?不确定吧?所以,你现在需考虑考虑:怎么用真话换取你的命?”
  等那名辽国军官交代完毕,被带下船舱后,赵兴开口问平静下来的张用:“你肯定在想:我们该怎么应付枢密院,是吧?我早想好了办法,你想听听吗?”
  张用想了想,答:“我刚才突然想到夹温猛哥辱骂你时,你脸上的笑。我认识这种笑,每次你这样笑的时候,一定是想挖坑把人埋了。我现在丝毫不怀疑,夹温兄弟就要跳进你的坑里。这事我不干预,不过,枢密院那头……我实在想不出该怎么遮掩,你说说。”
  

第一百零七章 跳坑的人好踊跃
  张用急得一边跺脚,一边说:“怎么能行,这可是天大的事,私开边衅,这是挑起两国的战争,怎么能瞒的过去?”
  邓御夫在旁边频频点头,赵兴不屑的撇撇嘴:“多大点事——我问你,当初王荆公置青苗法,京城百万人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典当妻子、拆毁房屋、砍伐桑柘……百万人啊,百万人沿途哭嚎,京兆又在政事堂的眼皮底下,政事堂诸公知道这事吗?他们知道百万百姓在哭嚎吗?”
  张用怒气冲冲回答:“怎么不知,京兆吏每日三告,政事堂的官员怎么不知?”
  “那么官家知道吗?”
  这个问题彻底把张用噎住了,他犹豫半天,才小心的说:“官家……初不知此为政事堂的事,王相公以为这是旧党官员别有用心,攻击新法。故而……”
  “故而——凡是来报告百姓困苦的官员,都被说成是诋毁新法,是对新法的‘恶毒攻击’,是对变法的‘妖魔化宣传’,王相公向来以为‘人言不可畏’,从不怕把敢说话的人罢官,贬谪出去、折磨致死,甚至不惜创造文字狱以禁锢言论,是吧?
  想当年,郑侠上《流民图》描述百万流民惨状,请求朝廷罢除新法。奏疏送到阁门,还不被接纳,只好假称秘密紧急边报,发马递直送银台司,呈给神宗皇帝,是吧?……然后呢?”
  张用想了半天,难以回答。邓御夫没做过官,但看着张用的脸色,小心的猜测说:“然,官家最后还是知道了,是吧?”
  “怎么知道的?”
  “某官……”
  “打住!你已经说出了关键词——某官!唯有官员报告,上面才会知道。当官员们不愿报告的时候,这事无论多大,都会当作一个屁。京兆百万人的苦难都算个‘屁’,如此算来,我们几百人的小事算什么?没有官员报告,这事何曾发生?即使有了官员报告,若有人不愿意它出现,哪怕你一日三报告,这是有何曾发生过?那些敢报告的人,那倒不怕流放的路漫长吗?
  好吧,那么,我们密州能报告此事的有几人?嗯,王子韶算一个,索问道算一个,还有呢?
  所以,这事只需搞定两个人就行了。哼哼,所以你觉得这事很大,我认为很小——让两个人闭嘴而已,我们做不到吗?大不了,再加上登州几名官员,还有谁,谁还能说上话?”
  赵兴的话其实说了半截,书上常常教导孩子们:皇帝(最高官员)对所有丑恶的事情都不知实情,都是被下面蒙蔽的——实际上这是愚民,是寻找替罪羊的一种政治手段。
  张用是皇宫看门人,他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眼皮底下京兆府百万人的毁家逃亡,皇帝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只是装作一无所知而已。官家什么时候需要知道真相——第一:捂不住的时候;第二:当需要事件做政治武器打击某人的时候,相关人员才能“真的知道”。
  政治,从来就是这样。张用对此只有感性认识,所以他恐慌;而赵兴理性的认识到这点,所以他很坦然,他坦然的知道:政治家对自己不喜欢听的事情,会选择性听不到,哪怕你在他耳边大声疾呼,他依旧假装听不到。
  也许,章惇给的保票不可信;也许,传言最终能揭露真相,然而,短时间内,他只需搞定俩个人就行。买通俩个人是小投资,却能给他带来大收益,从成本效益的关系来说,这个险值得一搏。
  赵兴刚才话已等于变相指责了皇帝,放在其他朝代也许会被当作大逆不道,听众会翻脸走开。但在宋代,在场的两人虽然感到很难堪,他们还在注意倾听,倾听赵兴有什么办法会让朝堂上的人对此事“选择失聪”。
  “我们今日做了什么,数百人在护航过程中遭遇风暴,漂泊至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然后登岸,一不小心撞入了营州……你把这事再往上面想一想”,赵兴循循善诱的问。
  “上面,知州那里……”张用像被催眠一样的傻呆呆的说。
  “王知州不算,他跟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再往上面想。”
  “兵部那里……”
  “再往上面想,再大胆点,往上面推。”
  “枢密院?官家?”
  “你往太祖、太宗那里推想。”
  “太祖、太宗知道了这事……”
  “你这人……”赵兴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无可奈何,他费力的引导:“我问你,太祖、太宗平生之愿是什么?”
  这个问题张用回答的很快:“太祖、太宗毕生之愿就是恢复幽燕!”
  “好,你把刚才说的那句,跟我们今天的事联系在一起。”
  张用还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邓御夫已经明白过来,他喃喃自语的说:“太祖、太宗毕生之愿就是恢复幽燕——我们今天误入营州。”
  那两人还在苦苦思索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但有过航海经验的源业平已经反应过来,他马上反对:“这不行,我们的小船最多装载二三十人,想在海边投放上万的队伍,至少需要上百只大船,此外,还要运送攻城器械、粮食补给……这样一支孤军投入茫茫的万千大山,又不敢过于深入内陆——与大事无补矣。”
  源业平的议论让那两人顿时醒悟,邓御夫回答的很快:“即使与大事无补,从此亦无辽患矣!”
  邓御夫说的是,如果辽国再在边境上发动骚扰战争,那大宋水军可以到辽国后方,沿海地区实施反骚扰,这样,虽然大规模发动跨海作战受船运限制,并且时机也是不成熟的,但小规模骚扰却是可以做到。如此一来,辽国方面有了顾忌,再不敢肆无忌惮来大宋抢劫了——辽人把这种抢劫文雅地称之为“打草谷”。
  张用虽然人蠢,但对于官场运作那套还是很清楚的,邓御夫一提点,他马上领悟到其中的奥秘:“你是说:我们这次若是袭扰成功的话,为了不让辽国警觉,只要我们做得隐蔽点,政事堂的相公们会装作不知道。”
  “对!我们这次如果袭扰成功的话,政事堂的官员为了推卸责任,并且不让辽国警觉,从而在沿海戒备,甚至撤离沿海人员,使今后的大规模作战失去了隐秘性……那么,只要我们做得手脚干净点,他们自会帮我们擦屁股——此事事关机密,今后谁问你,你以大义相责,但凡知情的官员,谁敢私自泄露?
  下面无人说话,政事堂会无事生非吗?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手脚干净——队伍里面不是还有一百多个女真人吗,我船舱里还有足够的倭人甲(倭人称之为‘唐人甲’)。把那些倭人甲、倭刀都分配下去,让每位士兵衔枚,禁止他们相互用宋语交谈。你说,营州幸存官员发现了这些身披倭甲、手持倭刀的‘武装平民’,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认定我们是宋人还是金人的可能性大点?
  我们还有一位真正的倭人——源推官,但凡有开口说话的地方,比如战事通报,全有他担当。他那倭人的习惯改不了,造词遣句跟我们不一样……在加上点真女真,队伍中女真人的发型掩藏都藏不住,以上,林林总总加起来,你说,即使我们事后到处嚷嚷这事是我们干的,你说契丹人会信吗?”
  张用略有点动心:“不会,他们更会以为是女真人故意假扮,或者是真倭人侮辱营州……”
  但张用心中还有一丝犹豫没有打消,迟疑的问:“离人,你说我们几百人攻击一座小城,一旦攻击不克,士兵再有损伤,如何向上面交代呢?”
  这个问题也是邓御夫的问题。打营州这种小城油水不大,一旦士兵有了损失,再攻不下那座小城,如何向上司交代。张用问完,邓御夫也伸手摆出劝止的姿态:“签判,这事容我等再商议一下……”
  赵兴一翻手,取出两张纸条,回答:“这是辽国商队不久前传回来的信息,你们看:五月丁巳朔,上以牧马蕃息多至百万,赏群牧官,以次进阶。乙亥,驻跸纳葛泺。戊寅,宰相梁颖出知兴中府事。是月,放进士张毂等二十六人。”
  邓御夫将第一张纸条念完,不解的问:“什么意思,这里面的事,辽国邸报早晚都会登录出来,我看不出这与营州有什么关系?”
  “上以牧马蕃息多至百万,赏群牧官——”赵兴拖长了腔调重复这句话:“辽国的皇帝因为他的家奴牧马有功,战马繁殖到百万,因而奖赏群牧官。‘百万’、‘战马’,这是什么?银子啊!百万战马,还仅仅是辽国皇帝的私产,那么,辽国各大贵族旗下的牧奴,又能将战马繁殖到多少?”
  “不可胜数!”邓御夫与张用齐声回答。
  “对了!打破营州……甚至不用打破营州,我们只要到营州附近,拉拢几个可靠的人,告诉他们每月朔望我们的船就会停在海边,等待交易马匹,让他们把马赶到海边,然后……大家都能发家致富了。辽国几百万马,不值几个钱,但我大宋马却值钱,每匹能卖到一百贯……”
  “不止一百贯”,张用打断赵兴的话,他搓着手兴奋的说:“这些都是战马,它跟役使的驽马不一样,每匹可以卖到三百贯,你送我的那两匹高头大马,有人出两万贯,我都没舍得买。还有牧奴,每个牧奴都值一百贯,这可不是普通的丁口。”
  邓御夫是文人,面对辽国这庞然大物总是想尽量把困难想得多点,他又问:“营州防御如何?”
  此时,船队已经慢慢的靠向了营州海岸,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陆地,这陆地有点发白,似乎结了霜。赵兴望了一眼,抖出第二张纸条,念道:“秋七月丁巳,惠妃母燕国夫人削古以厌魅梁王事觉,伏诛,子兰陵郡王萧酬斡除名。戊午,猎沙岭。甲子,赐兴圣、积庆二宫贫民钱。乙酉,出粟振辽州贫民。八月戊子,以雪罢猎。”
  邓御夫这才回味过来,两张纸条中没有点名道姓,但纸条中所说的那个人的行踪竟然是辽国的皇帝,他在外面打猎,中途“以雪罢猎”。
  “什么,辽国下大雪了?”邓御夫有点惊讶,这份消息怎会如此详尽的记录了辽国皇帝的行踪?!
  有过刚才的经历,邓御夫努力从这条消息的细节中筛选有用的情报——系统的编撰过农书的邓御夫有语言文字的组织能力,当初赵兴也正是看中这点,才将这个官场菜鸟囊入旗下。他虽没受过专业训练,但也注意此次行动最关键的一个细节——“甲子,赐兴圣、积庆二宫贫民钱。乙酉,出粟振辽州贫民”
  “辽国发生了大饥荒,辽州尤其饥荒严重。以至于辽帝破天荒赈济贫民,是吧?”
  “今年的气候极不正常,杭州也发生旱灾,而辽国大旱,当地颗粒绝收,且又在七月下雪,这雪提前降下了数个月,许多马匹都没有储备好越冬饲料,眼看即将饿死。”赵兴意味深长的补充道:“如果营州守军还有站起来的力量,那么,我想我们不用向他们射箭,向他们扔粮食——这比箭有用。”
  恰好这时,去船舱底下的夹温兄弟爬回了甲板,这两兄弟已经穿上了唐式铠甲,手里提着赵兴赠送的日本唐刀,显得威风凛凛,他们显然已经在舱口听到赵兴最后一句话了,连忙赞同的点头:“是呀,今年这场大雪下得太早了,很多猛安谋克都没来得及准备饲草。
  这个冬天一定很难熬。那些战马又杀不得,还要留一些做种子,怎么办?眼看水草覆盖于大雪之下,许多牧民愁得头发都白了。苦啊。”
  其实,辽国的灾难不仅仅是因为雪下得太早。赵兴从刚才那条情报中还分析出:契丹人由于几十年的和平,导致他们无节制的繁殖牛羊、马匹,这些人不懂水土保持的道理,过度的垦殖带来水土退化、草场沙漠化的灾难。这一年的大雪灾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土壤退化带来的后果将接踵爆发。
  粮食绝收,而契丹人又坚持把战马当作战略之源,不向外出售,眼看着健壮的马匹一批批变的瘦弱,最终倒下成了一堆骨骼,他们却禁止牧民把战马换成粮食,结果灾后,必然牧民元气大伤。
  可是,饥饿的力量比一千句口号更能征服人心,既然官府明面上禁止销售战马,那就私底下来。赵兴就是想打开这条商路,用大宋的强势经济,对辽国的财富进行掠夺性的吸纳——这本该成为大宋的国策,可大宋空有强大的经济优势,却没有匹配相关的经济学知识。结果这强大的经济没有化为战争潜力,反而造就了那些满脑子农耕思想的官员的奢侈享受。
  打破这个僵局,或许能稍稍改变历史走向。
  夹温兄弟既然决定亲身参与此次抢劫行动,便对赵兴无所保留,夹温清臣指着更东方说:“那里是榆关,有一个猛安驻扎,翻过榆关,东面是锦州,那里是辽国的临海军所在,临海军有一支百余只船的水军。
  营州一旦发生事变,我估计营州会向榆关求援,榆关兵少,不敢轻出,必然向临海军求援。所以此战我们不用担心辽国以东的军队,应该提防榆关或者从水路来的临海军。”
  赵兴才不在乎榆关与临海军的反应,不过他对面前这两注定要背黑锅的人非常客气,亲切的问:“依你们看,一旦营州事变,临海军与榆关需要多久才能作出反应?”
  “榆关最多派出一支探路部队——山路崎岖,大雪封路,他们只有一条进出的小道。等他们把消息送到临海军,大约需要一天时间;摸清我们的情况,还需要一天时间;如此算来:临海军出兵,从水路来的船队最少需要三天。
  从陆地上走的军队那就不好说了,契丹人马快,临海军军使沙忽带很勇猛,部下还有一位勇将高闾山,若是他派高闾山轻骑前进,大约三日能赶到,如果他调步军大队出发,则前后需要十日。”
  “也就是说,保险起见,我们最多还有三天时间。三天,搬空一座城市,那是不可能的任务。”赵兴为难的表情一看就很假。
  夹温猛哥一上甲板就在爱怜的抚摸自己的新刀,这时听到赵兴的话,他感觉收了这份大礼,总得为对方做点什么,况且赵兴犹豫未定,他也需要烧把火:“我哥说了,从榆关走陆路来营州只有一条路。他们轻骑前进,来的人不会多,我不要太多的人,带十个人去埋伏在道路边,准保不让他们进入营州。”
  夹温清臣责备的看了他弟弟一眼,但又一转念,似乎性格莽撞的弟弟能离开营州那个是非之地,对家族更好,他附和的点点头:“十人太少,至少要带两个什去。”
  赵兴考虑了片刻,投下了重注:“我给你二十副甲,五千支箭,你带二十个人去,在那条山道监守三天。三天过后,无论有没有人过往,你都可以撤回营州城。”
  夹温猛哥好奇的打量了一下赵兴,在他的感觉中,赵兴这艘船上似乎就像百宝囊一样,不停的拿出来一些好东西,先是五百坛烈酒,再是铠甲、宝刀、弓箭。他心里充满期待,夹温清臣听了这话,却眯起了眼睛。
  “我还要二十柄刀,你的刀太好了,我们二十人要挡住千军万马,需要这种刀。给我二十柄刀,我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进入营州城。”
  赵兴笑了:“给你,你带着人去挑刀,我不仅给你二十柄刀,凡你们的族人每人都给配一身铠甲,一口刀。”
  赵兴这种刀是倭国专门向宋朝销售的廉价刀,它连一胴刀都算不上。这种刀由于刚性过强,用来砍人很锋利,但用来格斗,很容易断折。而一旦断折,这种中间夹铁芯的包钢刀,以女真人的技术,压根无法回炉处理。所以赵兴根本不怕对方有了屠杀利器。
  让女真人背黑锅,是赵兴此行的第二个目的。以他现在船队的运载能力,根本没法运走多余的战马,他正打算把那些包袱甩给女真人。
  按历史,这些女真人也差不多时间该独立建国了,但他们现在还没引起契丹人的注意。但如果女真人追究营州事件,最后发现女真人嫌疑最大,那么在女真人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将会与契丹爆发大规模碰撞。如此一来,很可能搅乱女真人建国的脚步。
  赵兴就是一个历史的捣乱者,能够让正常的历史像一锅粥一样混乱不堪,这种成就感让他兴奋异常。带着这股兴奋,他指挥大船慢慢靠上营州海滩,紧接着,士兵们开始乘坐小舟逐步登岸。
  上岸不久,那伙女真人每人都领到了赵兴承诺的铠甲与战马。
  夹温清臣看到族人手上的宝刀,也不禁为这份厚礼而感动。
  在塞外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有一身好铠甲与一把好的兵器,会使自己平添许多力量。而女真人重视武器与铠甲,犹胜于重视战马,但偏偏这些他们最不容易获得,有些女真人手上的武器甚至是数百年前祖上流传下来的,所以看到做工精美,刀鞘华丽的伪劣宝刀,夹温清臣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以报答赵兴这份厚意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大人,其实我们不用长途奔袭,你最发愁的是如何接近营州城吧,我有办法。我们女真人经常去营州贩货,只要找一个小村落,弄几匹马,再从你的船上搬点货物,伪装成一个商队,我们就可以安全进入营州城。剩下的事……”
  夹温清臣所说的“找一个小村落,弄几匹马”,这话里有点血淋淋的味道,而营州、锦州这一带都是由汉人俘虏建立的城市,其中锦州是专门为契丹贵族织锦的工匠营,故名锦州。而铁州(铁岭)是为契丹贵族冶炼铁的,银州则是冶炼银矿的,营州则是牧马营。
  这些城市周围都是汉人村落,按原本的历史,这些人将在契丹大灾荒之后,投奔女真人,最后成为女真人屠杀汉族同胞的最大帮助,也就是汉军旗那些原始老人。
  赵兴不反对对这些人举起刀,战争就是残酷的,放这些人出去会让契丹人提早知道军队的入侵,所以他略略点头,爽快的说:“夹温兄弟若能帮我打开营州城,那么,营州城里我拉不走的战马全归夹温兄弟。”
  什么利令智昏?营州城是个牧马营,里面的战马没数,这份厚礼直接把一惯冷静的夹温清臣砸晕,他用最后的清醒,勉强说:“这么多战马,我们那里饲料不足……”
  “没关系,我用粮食跟你换,你只要把它赶到一个海边,藏在群山中,我会派遣船只来跟你换。
  不好,粮食这东西储存久了容易坏,再说价值也低,我给你一些不容易坏的、价值高的东西怎样?比如好瓷器、珠宝首饰、还有丝绸、象牙、玳瑁,你们吃肉需要香料吧,这玩意价值高,一桶能换半桶黄金……”
  夹温清臣两眼全是金星,他憨憨的补充说:“还有宝刀,铠甲,你家的武器很不错,我要……”
  “这东西你要不起,而且这东西不是我家的,它是朝廷管制的东西,我可以给你配一些,那是担了很大的风险,这可是杀头大罪,你这要求,我很难满足……
  这不是钱的问题,虽然那一柄战刀可以换三匹马,一副铠甲可以换两匹马,我给你一百多套,等于白送你一千匹马……但我们是朋友,这是答谢你的拔刀相助。
  这玩意朝廷管制,瞧见了吗,我的士兵手上的武器也不多,都给你了,朝廷官员来了,我总不能让我的士兵腰上都插着木棍吧。”
  夹温猛哥这时已经整理好队伍,他听到赵兴的推脱,不禁抱怨:“你士兵的武器不多,人人身上都插了长长短短的三把刀,可我们……”
  夹温清臣一声喝斥,而后又向赵兴解释:“兄弟,你说把营州城剩余的战马给我,已经尝还了这份情意,铠甲武器的账我记挂在心里,我们女真人从不背叛朋友,你放心,我们一定偿还你这个情意。
  猛哥,快带你的人走,一定别耽误大人的大事。”
  赵兴听到对方的表白,心里直冷笑,剩余的战马有多少,这厮取走了相当于90%的战利品,却说偿还了女真人的拔刀相助。而且说他们一惯不干背后捅刀子的事——他刚才说的话里,句句都与真相截然相反。
  不过赵兴对替他背黑锅的人总是宽容的,他挥了挥手,与夹温猛哥告别,脸上的笑很灿烂。灿烂的连他自己都有点感动。当然,也感动了夹温猛哥。
  猛哥这位粗豪的汉子临走时重重拥抱了一下赵兴,直率的说:“你这个人,人不好,货好,而且跟我们公平交易,不欺负我们人老实。我很喜欢,虽然你不把我们当朋友,但我认为你是个好的交易伙伴。”
  当然是个好交易伙伴,每次交易,夹温兄弟都占了很大的便宜,这样的交易对手能不好吗。
  赵兴也热情的回应了对方的拥抱,等他的战船卸下了所有的人,开始准备向深海处驶去,赵兴最后叮嘱船长一句:“注意警戒海面。”
  船长显然干过不止一次这种事,他老练的回答:“没问题,我们先去营州码头,让那里的水军无法出港——如果营州还有水军的话。至于临海军那方面,也不用发愁,大海仗那些骑马的人还要跟我们学一百年。”
  赵兴挥手告别,然后下令:“出发!”
  

第一百零八章 都想算计别人
  这里是营州的一处荒滩,海边的土壤盐碱化严重,又时常有飓风袭扰,所以古代中国的海岸线上人烟寥寥。而营州码头距赵兴登岸的地点有五里路程,相隔一座群山,赵兴这支队伍整理好后,由源业平带领前队向内陆走去。
  赵兴带领的是中军。张用坚持要带领后军,倒是邓御夫这个书生胆子大点,竟然要求跟赵兴走在一起。而夹温清臣也在中军里,他领着剩余的族人在前面当向导,赵兴则跟在后面,慢悠悠的向前行。
  张用虽在后队,但他却没有后队的指挥权,因为此行发动袭扰的都是赵兴找来的效用,而当地民间效用组成的船队则停在外头,没有登岸。张用指挥不动赵兴的人,索性让出了指挥权,这队人的统领是一名张用不熟悉的大汉。这名大汉身上带有浓厚的辽国味道,此前他一直躲在船舱里,这是张用第一次见到。
  中军里,夹温清臣亲自带着人走在队伍前面,整个队伍由于嘴上衔枚,所以都默不作声,只剩下一片脚步。邓御夫也穿着一身倭人铠甲,手里拿着一柄杖刀当拐棍,看到夹温清臣走远了,他凑近赵兴,低声问:“签判,这次行动恐怕不是你无心的吧?舱里面各种武器都有,这些东西一定准备了很久。”
  赵兴轻声回答:“你看出来了?”
  邓御夫悄声答:“不光我看出来了,现如今,恐怕就张用看不出来。刚才你拿出武器来的时候,我发现夹温清臣脸色变了,估计他也看出来了。”
  “可惜他无法抽身了”,赵兴轻描淡写的回答:“如果他想抽身,我就弄沉了他族人的船,让这两人消失在大海。”
  “恐怕他连着儿看出来了”,邓御夫继续回答:“他的脸色变后,曾张望了一下登州方向,恰好大人下令,其余的船继续向登州航行,把货物运走,他族人乘坐的船被夹在船队中,胁裹着走了。我想,恐怕那时他也想明白了——自己左右是回不了头了。”
  赵兴笑了,笑的很温和:“我知道,这俩人挑动我出头没有好事。刚才他报上人数,说是从人131名,故意没说随同送货的头下仆人,嘿嘿,那么这些仆人就是我的人质,当然要送去登州,等事情了结再放人。夹温兄弟若想捣鬼,我把那群人向辽国一扔,看他怎么解释?
  你说得对,现在我们双方都清楚对方底牌。那夹温猛哥看似粗鲁,其实也是人精。兄弟俩不知有什么暗号,所以夹温猛哥不哭不闹地,很有意思。刚才他走的时候说什么:我人不好,不是朋友,但还是很好的交易伙伴。他这么说就是告诉我别做手脚,哈哈,我做的手脚,他们能看出来吗?
  他们明白,跟着我做下这件事,他们将一夜暴富;中途退缩,他们将死无葬生之地。所以他们无可选择。”
  邓御夫皱皱眉头,还想劝说几句。这时,前哨派人来报告,这名廓尔喀武士低声跟赵兴讲了几句谁都听不懂的藩话,赵兴一招手,唤来夹温清臣:“前方发现一个村落,可惜只有十几个人,不过听说有二十多匹马。”
  夹温清臣看着赵兴,迎着他的目光,一咬牙,答:“交给我!”
  “我等你”,赵兴在村外止步。
  队伍在小村内稍作停顿继续向前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往日习惯了在生死线上挣命的赵兴,这会儿突然有点不适应血腥味了,他只觉得这血腥气浓的令人恶心。
  队伍里多了二十三匹马,赵兴他们带来的行李被绑在马上,由马驮着前进。
  不能不说,从赵兴发明用箱子装运货物后,货物运载的形式已经逐渐改变了,那些同赵兴交易过的客商都喜欢完整的将货物的包装物——木箱,保留下来,然后用于装运货物,而那些未曾与赵兴交易过的人,看到这种新式运载方式,也纷纷打制自己的木箱,用在贩货上。
  木箱的长短是有讲究的,马帮携带的木箱体长跟马的身体差不多,两个箱子一左一右搭在马背上,木箱的顶面平整,还可以堆一些随身行李。有时,甚至大人还可以坐在木箱上,随马一块走。这种方便的运输方式迅速传遍了全国各地,连女真人也沾染上这一习俗。
  既然北方有这种运货方式了,原本赵兴还打算腾出几个货箱,稍加包装后拴在马上,但如今这打算也不需要了。士兵们抬上夹温兄弟搜刮来的木箱,迅速绑在战马上,这让队伍的动作加快了许多,傍晚时分,营州城已经隐约在望了。
  宋代营州也就是现代昌黎与广宁附近,在这片河北平原上,营州属于山脚下的一个城市,再过去就是连绵的大山,翻过大山就是锦州。
  营州城是由辽国某位皇帝创立的,他将俘虏的三百户汉奴放置在山脚下,替他牧马,为了便于管治,便建立了头下军州——错了,营州是个类似于头下军州的地方,也许是这些马奴是辽国皇帝私人财产,也许是这些马奴实在过于温驯,它的行政体制虽然类似于头下军州,但却没有军队监管他们。
  赵兴可没有童贯那么迂腐的想法,据他模模糊糊的记忆显示,宋朝廷联金灭辽时,这位大太监自认为朝廷代表了最广大汉人的利益,是汉民的最高政权,所以辽国那些汉人应该一看到宋人的旗帜,立刻跪倒在旗下,把自己的财产双手奉上,口称为了祖国、为了民族,拿去吧……结果,二十万大军对辽国的汉军不做警戒,被头下军屠宰一空。
  他知道这段历史,所以对自己这群“北方同胞”非常警惕。故而在离营州城不远的一处村落停住了脚步,用望远镜观察着暮色苍茫中的营州城。
  营州城是个土围子,辽人压根没兴趣替汉人修建营墙,在他们的思想里,大概认为汉人的城市没有城墙最方便。那座营墙很残破,只是一段连绵的土垒,中间还有几个缺口,所以往来的商人几乎没有走正门的。
  这里四处位于契丹人的包围下,能够忍受契丹人的重重盘剥来到这里的商队很少,要不是夹温兄弟经常需要来这里购马,购买汉奴家属制作的织物,恐怕不会深入到这样一个重围中。而除了夹温这支大型商队常来走动外,那些越过连绵山脉走近营州的,都是随身带一个小包裹的小本江湖人。
  赵兴立脚的地方是营州马营,这是专门为契丹皇帝饲养坐骑的地方。契丹皇帝在全国有一百多处类似的马营,皇帝喜欢打猎,终日带着大臣在草原上四处流荡,打猎累了,便在马营歇宿。所以马营都有成套的宫廷设备。
  契丹皇帝对住宿条件要求不高,从流传到宋国的《契丹行猎图》上看,这位皇帝最喜欢的是住毡房。他住在哪,便在院中搭起毡房,所以那些空房子都是给身边的军队与大臣住的,虽然很整洁,但并不高档。
  契丹皇帝的马营平常也没有军队驻扎,他随身带着一支数万人的侍卫亲军,走到哪就由侍卫亲军接管警戒工作。于是,契丹皇帝不在的时候,马营的主管就会将空置的营房租给过往的商队,以便换一些生活费度日。
  契丹皇帝也默认了这种习俗,一般他当夜打算住哪,也会提前派人来通知马营的主管,以便马营清理闲杂人员……众所周知,这位皇帝如今因雪罢猎,回到了他的皇宫,于是各地马营都轻松下来,成了行商的客栈。
  营州属于辽国的南京道,皇帝喜欢在中京打转,一般很少到南京道,而营州又处在大山的边缘,等于道路的尽头,所以皇帝已经一百年没来了。这种忽视使得营州的营房很残破。
  目前,营州还处于饥荒刚刚发作的时候,马营也受到了波及,赵兴很轻易的用几件稀罕物换取了足够的马匹,令他的整个商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马队,而马营的管事又殷勤的替他腾空了最靠近营州城方向的大院落,此刻,整个院落里除了他的人,其他人都没有靠近,这让他无所顾忌的站在屋顶,取出了望远镜观察远处的营州城。
  他现在拿得望远镜是海上瞭望用的,体型远比当作把玩件的那件精巧望远镜庞大——而后者现在正在张用手里,他举着那件精致小巧的望远镜,装模作样的观察着营州城。
  邓御夫没有分到一副望远镜,但他显然对望远镜也有看法,两人在前面张望,他在背后低声嘀咕:“签判,这东西可是军国利器,可千万不能落在那伙女真人眼里。等他们上来了,你们二位一定记得收起。”
  屋顶边的楼梯传来一阵响动,赵兴快速的将望远镜收起,揣入怀中,张用也跟着动作,等夹温清臣的脑袋在屋角露出头来,两人已作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指着夕阳下的营州城评论着。赵兴做得更像,他甚至学着孙悟空的姿态,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眺望。
  夹温清臣没有爬上房顶的意思,他对屋顶上的人的做派很不以为然,撇撇嘴说:“二位,该动身了,现在动身,正好在日落时分赶到城门下,守军来不及查看便会放我们进去。”
  “动身吧”,赵兴马上响应。
  这些人重新上马,催着马向营州城赶去。夕阳下,守军很奇怪的望着这支庞大的商队。这年头能赶着三百多匹马,穿州过县来到营州,那可是很不容易的。营州的前方又是榆关,走营州这条商路,还要经过无数的盘剥,所以这样的商队太不常见了。
  几名守门戌卒低声交换了意见,认为这样一支商队既然不惧走这条商路,那么他们运送的货物一定价值很高,惟其如此,他们才不怕层层盘剥。所以——
  一名戌卒满脸堆笑的迎出了城门洞,笑问:“客人是哪里人,这身打扮好是稀奇?像是传闻中的倭商,不过,你是不是走错了路,俺们这地方可不好接待藩商……啊,不,我们接待,客人这是打算歇宿吗?前面都是山路,连夜赶路可不好。歇一宿吧,明日清早也好赶路。”
  赵兴的反应显然也满足了戌卒的热情,他一扬手,暮色下几个金光耀眼的东西向戌卒扑来,戌卒伸手去接,但只接到一枚,其余二三十枚铜板滚落了一地。
  这铜板是宋国的当十钱,它一枚抵平常宋钱十枚,所以铸造的又大又厚。但这种钱又与真正的当十钱有所不同,它不是孔方钱,是实心铜币。圆滚滚的滚动起来很快。戌卒一把没接住,连忙扑到地下追着滚动的铜钱捡拾,城门口其他的几名戌卒见了,紧跟着也跑出来“帮忙”。赵兴见到他们已经跑出来了大半,他又从随身的腰囊里抓出几把铜币,洒了满地都是。
  夹温清臣一身不宋不辽的金人装束,一脸严肃的带着商队继续用原有的速度向城门口赶路。等他赶到城门口时,城门洞里已经没有其他人,连那个主管在城门洞登记入城旅客的税吏也跑出去抢钱。暮色越来越重了,地上的钱找起来有点费力,因为钱滚的遍地都是,谁都不清楚有多少,所以没捡到的戌卒还在认真的寻找。
  过了一会,税吏想起自己的职责,他口袋里叮当作响的返回城门洞,赵兴正带着十几个人等在城门洞里。税吏很为赵兴的有眼色感到满意,既然对方如此知情知趣,他也不打算为难,摊开账簿,敷衍了事的问:“客从何来,有关引,一行多少人?货物价值几何?报上来。”
  赵兴随手又取出一个纸捆,轻轻一掰,露出了浑圆的几枚银币,他操着怪异的腔调说:“军爷们辛苦了,每人一枚银币,拿去喝茶吧,剩下的算做城门税,小人全听从大人分配。”
  税吏眯起眼睛一打量,赵兴手里那捆银币足足有二十五枚左右,而城门口戌卒不过十人,加上他的随从,也就是十四人,如此一来,他自己就能落下十一枚银币。
  辽国铜钱少,基本上处于以物易物的商品状态,赵兴撒出去的铜板都那么受欢迎,更何况银元。税吏闪电出手,数出几枚银币,留给戌卒,剩下的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扯着嗓子呼喊还在满地寻找的戌卒:“都过来,这位大官人给你们一项恩典,小子们,每人银一两。”
  听到城门口发音声,连城楼上唯一坚守岗位的两名戌卒也坐不住了,他们连滚带爬的爬下城楼,站在税吏面前伸开了满是灰尘的手。
  这两人税吏没有估算在其中,他眼巴巴的望了赵兴一眼,希望赵兴能再添点,但赵兴却没有动手的意思,他笑着指点一下城门,提醒说:“天黑了,城门该关闭了。”
  税吏赶紧顺竿爬:“混蛋,还不去关城门,听大人的话,大人有赏。”
  将这两人支出去关城门,税吏开始按人头分配银币,合拢的城门让城门洞里黑了不少,这时赵兴好心的拿出一盏琉璃灯,点着了替税吏照明。
  琉璃灯?!这客人竟然如此豪奢,随身带着如此精美华丽的琉璃灯,琉璃灯才一亮起,税吏们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羡慕而贪婪的望着赵兴手上的琉璃灯。有税吏发现,赵兴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的大多数从人对主人的存在不管不顾,只顾埋头向城里走,这会功夫,已经走得不见影子。
  留下的俩三名从人非常有闲心,竟然赶去帮戌卒关城门,结果,独留赵兴孤身一人在城门洞与税吏打交道……
  看到这种情况,几名戌卒有点心动,但想到他们背后那支庞大的商队,又有点犹豫不决。
  赵兴似乎感觉到了现场的气氛怪异,他提起琉璃灯来,举到自己的脸部,神色古怪的向这些人笑着,突然嘬起嘴来,忽的一口吹灭了灯。
  城门洞突然陷入黑暗,那税吏不满的抱怨:“怎么回事?好好的吹灯干什么……别,别妄动,李二,你干什么呢?”
  灯一吹灭,有三名戌卒下意识的扑向了赵兴,他们心中转了这念头很久了,扑出的动作不加思索,但等他们才走几步,已经醒悟过来,自觉的停住了脚。
  然而,对面的客人似乎更加惊慌失措,想要躲避却走错了路,反而直接撞到戌卒人群里,接着,几团黑影滚成了一团。
  接下来是一片打斗声,也不清楚谁在打谁,整个城门洞里只剩下税吏声嘶力竭的劝架声。不一会,声音平息,那盏琉璃灯重新亮了起来,露在亮处的居然还是赵兴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怎么是你?你竟然没被伤着,谢天谢地,快,李二,赵三,吭一声……”
  赵兴开口了,话音里带着浓重的宋音:“刚才你那句话救了你一命,你应该感谢自己的运气。同时庆幸自己还拥有慈悲心。”
  税吏吸了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他猛然醒悟:“宋人?!你把他们都杀了,好大胆?”
  城门口几个人正从包裹里取出一种类似药发傀儡的纸管,他们用细铁丝将药发傀儡绑在城门的门轴上,然后点燃了药引,城门洞喷起明亮的焰火,焰火中赵兴笑的很和善:“别激动,别大声嚷嚷,刚才你保住了性命,但不一定能一直活下去,敢再大声嚷嚷,你就没命了。”
  焰火烧的很快,让空气中又添了一股硝烟味,税吏在焰火熄灭的那一刻,环顾四周,整个城门洞里只剩下自己一个站立的戌卒。其余的人都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
  “你一个人,杀了他们全部?”
  赵兴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耐心的解释:“当然,我身上穿着金丝软甲,他们用刀戳我,戳不伤。而我手上还有一把刀,你的人却空着手,拿拳头跟我的刀子比谁硬,结果可想而知……”
  “你要做什么?你们刚才做了什么,你在发信号给外面的人吗?这里左近都是我辽国大军,你们怎么可能夺城呢?”
  “刚才他们拿的是铅溶剂——我这个人比较懒,嫌用铅汁封门栓,封箱盖太麻烦,所以就制作了这种药发傀儡,利用火药燃烧产生的高热,直接将里头的铅粉熔化,封住门栓或者箱盖。这种封门法实在过于简陋,但现在,不把门栓拆了,这个城门是打不开的。
  怎么样,听了我这个手段,你是不是知道我外面没有接应的队伍,现在你放心了?”
  “不是宋军?……难道,你们难道是马匪?”税吏结结巴巴的说:“别开玩笑了,你们跑不出去的,周围都是大山,辽国大军有马,你们跑不了多远。”
  赵兴歪着头看了看城里,如他期望的一样,城门府衙附近亮起了一片火光,在暮色下,这片火光显得很显然,那税吏也看到了这片火光,他浑身都在哆嗦。
  残破的城墙附近有人的跑动声,赵兴身边一个人取出一枚细长的铜哨,含在嘴中吹了几下,附近一片铜哨的回音,不一会,一个长相俊美,但浑身染满鲜血的男子,提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刀,温文尔雅的向这里走来,他走的风华绝代。但那浑身鲜红的血液让他仿佛是地狱里走出的恶魔,让人见了浑身冒出寒意。
  这人走到赵兴跟前,用税吏不熟悉的一种文雅风姿与说话腔调向赵兴躬身汇报:“首领,府衙已经攻陷,府城内一个千户所,五十七名契丹人都已被砍翻,四门已经控制,夹温兄弟请你过去。”
  这人是源业平,他用唐人雅士的风范叹了口气,说:“这是个穷县,府库里的钱财不足一千贯,粮仓还是空的。”
  “夹温兄弟——是他!难怪刚才入城的时,我瞧着那大胡子眼熟,那夹温兄弟的汉姓应该是‘佟’吧?”税吏居然没有死到临头的觉悟,好奇心十足的问。
  “哦?夹温的汉姓是‘佟’,这可是满族八大姓氏之一,难怪脑袋那么灵活。”赵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继续说:“看你见多识广,我给你一个恩典——我们是从海路来的,营州水军袭击了我们,这次我们是来报复的。随后我们要从海路走,你可以带着你的家人随我们一起走,然后去宋国、去高丽、去倭国,任由你选择。怎么样?愿不愿跟我们走?”
  税吏常年在城门口收钱,这活是个来钱活,不聪明伶俐不会来事,爬不到这个位置,赵兴说话的时候,他显然已经计算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自己回答的稍一犹豫,恐怕这些人会马上灭口。
  “太好了,我要去宋国,能把我安置在宋国,我带全家老小跟你一起去”,税吏堆出满脸的笑容,做欢欣喜悦状。但赵兴接下来的话粉碎了他的小算盘。
  “带这个人去,府库虽然穷困,但我想城中的契丹人并不穷困,让这个人前去指路,命令兄弟们挨个抄家,把契丹人全杀了,把他们的钱全部抄出来。”
  税吏的脸已经变成苦瓜脸——他去挨个指门,事后自己能跑吗?还能在城里待下去吗?估计,他今后唯有随赵兴跑路。
  源业平秀美的狞笑着,一把抓过那名税吏,手掌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一个血痕,他将税吏推到赵兴面前,赵兴亲切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
  “小人卢旺达!”
  “这个名字好,又旺又达,连上姓,更好”,赵兴一挥手,源业平抓着卢旺达领先,他自己领着仆人跟随,一起往府衙走。
  府衙门口到处是死尸与残肢,一些女真人似乎很满意手中的刀造成的效果,尸体边三三两两的站满了爱惜的擦刀的汉子,夹温清臣似乎也满意手中刀的锋利程度,他正站在府衙内院的台阶上,挥刀砍下一个人的人头,那利索的动作引起周围一片叫好声,而台阶上押着两名身穿官袍的老人,则发出一声悲愤的喊叫。
  赵兴满肚子的笑意——夹温手里这批刀外头包的钢很薄,只要磨几次刀,就能将外头薄薄的钢磨穿,所以赵兴把这批刀叫做“一次性战刀”。这种刀使用越频繁,损坏的越快。夹温现在的得意,可能会换来日后的懊恼。
  夹温清臣——不,应该称之为佟清臣——正一边杀人一边喊叫:“如此一个穷县,竟敢大胆的袭击我们,让老子付出了五条性命,晦气。爷今天就多杀几个,让你知道一下……”
  赵兴的从人搬过来一张椅子,赵兴坐上去,面对两位官员,平心静气的问:“两位哪位是府尊……啧啧,看你们穷的,官袍都如此破旧,做官做成这样,还有什么出息,今后跟我混吧,我刚好有几个县让你们管辖,哪位是府尊,哪位是县尉?”
  其实他们身上的官袍已经说明了官衔,辽国南京道的官员体制完全仿照大宋,连很多官衔的品级与名称都完全相似,赵兴这是明知故问。
  他的话让两名官员抬起头来,稍有点意外的打量着赵兴。
  这段话里包含着几个信息,第一:赵兴拥有领土,他不是一般的强盗,甚至要在领土上设立县治,以管理旗下的百姓;第二:赵兴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他闯入这里不是为了屠杀,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目前还不知道;第三:赵兴不是宋军将领,因为在宋国,武将地位低下,不可能有领地需要治理。
  两位官员打量完赵兴,又打量赵兴身边的人。刚才他们只顾惊恐,竟没有发现赵兴这伙人装备精良的令人发指,适才激烈的搏斗已使许多“匪徒”外衣破碎,露出外衣下精良的金丝软甲。这种波斯软甲可不是平常人能配起的,赵兴手下竟然连普通士卒都穿着这样一身连环锁子甲,让两位官员刮目相看。
  那两位官员还在考虑如何回答,夹温清臣已注意到官员的迟疑,他满脸不悦的提着刀走过来,抱怨说:“赵头领,你看,你只送我一身外面穿的铠甲,那身铠甲漂亮是很漂亮,可进城的时候,我们都伪装成商队,战斗开始的很突然,我的手下没来得及披甲,他们冲得太猛,损伤了两三个人,而你手下都贴身穿着软甲,前后连重伤的都没有一个,你怎么说?”
  佟清臣这是索要连环锁子甲,赵兴哈哈一笑,含糊其辞,又充满诱惑的回答:“事后说——来,先与兄弟共同审问这两名官员。”
  佟清臣刚才听到了赵兴的话,他以为赵兴说自己有领地,纯粹是哄骗,所以打着哈哈回答:“按我族的规矩,这些人都是你的俘虏,你说的算。”
  赵兴脸上笑得很欢,但说出的话却很冷:“哦,我这才记起我们已经谈好了战利品划分,人归我,马归你,财宝均分。那么只要是两条腿的,都是我的财产——你刚才为什么损坏我的财产?”
  佟清臣一愣,怎么,眼前这人说翻脸就翻脸呢?
  

第一百零九章 疯狂大转移
  佟清臣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赵兴刚才话里的意思,他看看刀上的血迹,马上明智的道歉:“兄弟伤了几个同伴,一时不忿,冒失了,这样吧,属于我的财物我让出一成,如何?但这几个狗官不能放过,他们认出我来了,须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佟清臣的言词等于变相向两名官员施压,两名官员迅速做了决断,为首的那名官员拱手回答:“老夫燕肃,恭维营州知州,这位是我的同僚,营州县尉张卓为,不知对面这位好汉……?”
  赵兴截断对方的话:“以前的事我不管。兵荒马乱的,个人生死由天。谁家家眷亲人丧命,怨老天去吧。现在你告诉家人,收拾好笼箱准备随我走。但首先我需二位帮个忙,希望你们出告示安民,再召集衙役,帮我维持城中秩序。”
  “好汉,我等且听你的,休得伤了百姓”,两名官员对望一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二天天亮,府城中一夜的喧闹终于平息,营州百姓战战兢兢的推开门,发现街上站满了无数的全副武装的士兵。佟清臣已经让手下穿起了倭人甲,这队全身铠甲的士兵透出浓重的杀气,令营州百姓哆哆嗦嗦的又缩回门口。
  中午时分,从营州水寨方向来了队快马,他们的到来让营州打开了其中一个城门,此后,早已熟悉的营州衙役敲着锣上街,公布府尊大人的安民告示,满街的士兵随着衙役上街,开始撤回,营州百姓小心的推开了家门,走到街上,相互打听昨日的情况。
  但他们不敢向衙役们问,因为每对衙役身边都跟着几个凶神恶煞、全套铠甲的士兵。他们肩上扛着唐刀,目光凶狠。
  摸不着头脑的百姓不由自主的汇集在府衙门前,当人汇集的越来越多时,只见府衙打开了大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指挥几名衙役抬出一张桌子,当街摆放,而后打开一个横幅,摆开纸墨,像个老夫子一样坐在桌子上,他身边又坐了几名胡人,一本正经的研着墨准备书写。
  辽国人不认识一赐乐业人,所以他们不知道那几个胡人的来历,但在辽国,胡人的身份等级比汉人高,这几名胡人的出现,让百姓稍稍安下心来,一名识字的人走上前去,轻声念出横幅上的三个大字:“招工处!”
  招工,这个词太新鲜了。那名念出标语的汉子看到桌周围的士兵们没有阻止,他大胆的走上前几步,读着桌边立的一张告示:“招工。年龄不限,男女不限,身强力壮者优先!
  甲:短期工。每日薪酬10文,米一升,送货前往营州码头,当场支付当日薪酬。
  乙:长期工。月俸十贯,有养马经验者优先,工作为饲养马匹,工作地点保密,有愿去者发放十贯安家费、米五石,银两当场支付,粮食与营州码头现场支付。有愿带家眷者,准予带三口人同往,安家费照付。
  丙:长期工。招精通各种匠艺者,安家费如上,技艺精干者月薪加倍。技艺绝顶者月俸再加倍。
  丁:招纺织女工,有纺织经验者、年轻貌美者优先,愿嫁人者优先,待遇面议。”
  这份招工启事出现在宋代不能不说不是一种恶搞,但它却在瞬间打消了营州城百姓的敌意。在这个饥荒满地的日子里,有人肯当场发钱粮,管它天涯海角,百姓也敢去。不一会,几个胆大的人上前报名,士兵们从府衙抬出一个长条木箱,打开木箱,当场给几名录用者发放亮金金的铜钱。
  这一举动立刻瓦解了百姓最后的抵抗——干不动长工,先打几天短工还不行吗。往营州码头送东西,二十里路,一天一个来回就挣出一天的钱粮,这种美事何乐而不为。再说,往营州水寨搬了东西,还可以顺路看看风色,如果这伙人真的发钱粮,那么投奔他们,也算一种不错的选择……
  营州百姓全城都动了。
  他们往营州水寨搬运的是契丹人的家产,等他们赶到营州水寨,这才知道,一伙强人已经将营州水寨占据了,原先的营州水兵在他们的押点下正往船上搬东西,这伙人显然是跟城里的人一伙,他们与押运的士兵很亲热的打着招呼,两伙人交接完毕后,船上卸下来无数的大米。
  这伙强盗对于粮食似乎没那么认真,他们大而化之的给百姓们秤着大米,有时甚至答应百姓的要求多加半斗。这种情况直到城门税吏卢旺达带着几名衙役赶到码头才算终止。
  除卢旺达外,那群衙役也是被雇用的,他们主要负责登记百姓们的劳动,并发给百姓钱粮。干一天活,他们能够得到三倍于百姓们的报酬,这让他们做得很认真,杜绝了任何一点浪费现象。
  第二天,尝了甜头的营州百姓更加热情高涨的往码头搬运东西,几名契丹人的府邸财物搬运完毕,他们甚至拆了契丹人的房子,拿着窗框房梁赶往营州码头,只为让自己手里有东西,好去营州码头另一份钱粮。
  等到了营州码头,他们也被码头的景象吓呆了,一夜之间,码头的景象已经全变了,现在岸边挤满了数千艘渔船,似乎渤海湾所有会驾船的人都汇集在营州水寨。
  这些人停在码头,却不装运营州百姓搬来的窗框房梁,他们眼巴巴的望着大地尽头,等待新的变化。
  新的变化被一名骑兵带到码头,他一边奔跑,一边高声嚷嚷:“营州百姓停着,速去营州马营牵马,牵一匹马上船,双倍报酬。”
  双倍报酬就是两升米,二十文钱,由船主支付。有些渔民将信将疑的将船驶入营州码头,发现营州百姓正兴高采烈的往码头上搬房梁,他们便对这个消息信了八成,等到第一批百姓赶着马来到码头,然后把马的双眼蒙上,牵上小船,那些渔民们都疯了,他们操起桨来,拼命的往家划。
  赶紧,划到家,这几百贯的财产就到手了。趁天色还早,多跑几趟,那可就迅速进入中产了。
  第三日,赶到营州水寨的马匹已经有超过两万,而岸边簇集的船也不少。
  这是一场疯狂大转移,在短短的两天里,山东渔民往自己家里运送了两万匹马,这些马最后活着到家的超过七成。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想当年大宋讨伐西夏,倾国之力才凑出三万骑兵。而山东沿线的渔民几天之内就凑集到半数的战马。
  第四日,疯狂大运输越来越热烈,沿岸的渔民都赶来了,连那些原先不相信的人也驾着小船赶到营州,希望能够挣最后一趟。营州城内,张用已经劝赵兴几次,要求对方撤离:“刚才传来的消息,锦州临海军已经出动了,水军在海面打了三仗,我军损失两艘战船,一艘重伤已经拖回庙岛,离人啊,我们恐怕待不住了。”
  赵兴跟张用站在城头,他正举着望远镜焦灼的眺望地平线,听到张用的催促,赵兴心不在焉的回答:“再等等。”
  “等什么?夹温猛哥昨天傍晚撤回来了,说是杀了五十名探路的骑兵。契丹先锋已经来了,锦州兵再来,可是大队人马了。再不走,我怕走不脱了……”
  赵兴背着手,低头在低矮的土墙上走了几步,抬头回答:“好吧,我们今晚撤离。”
  这时,邓御夫气喘吁吁的跑来,紧着回答:“大人,夹温兄弟取走了五千匹马,正在出城向北走,他们说不等了,按照约定,今天是第四天,是他们撤离的时间了。”
  赵兴反问:“情况怎么样?”
  邓御夫知道赵兴问的是什么,他连忙回答:“程爽那里招了两千名工人,已经全部运走,还有一千多名妇女等待上船。营州百姓有半数被渔夫雇走,帮他们在船上沿途安抚战马。如今营州城几乎是座空城,青壮全跑了,剩下的老弱也在往码头搬东西。”
  赵兴听罢,转向张用:“现在水路不用担心,我损失了三艘船,想必锦州水军连片木板都不会剩下,他们只担心我去报复,所以不会出水寨。锦州骑兵先锋尽失,定要过来探个路,再遣大队人马。夹温兄弟精的跟猴一样,他们正赶着马往北方山里走。这说明,至少今天锦州的军队来不了。因为如果他们来的快了,夹温兄弟就跑不远。”
  邓御夫点点头:“按签判大人估计,锦州守军会在什么时候到达?”
  “夹温兄弟是积年老贼,他一定会给自己留出两天的时间,因为只相差一天的话,别人会追着他们的马蹄印,咬住不放,那样他们终究是逃不脱的。
  夹温猛哥昨天傍晚回来,如果今天傍晚锦州守军赶到的话,明天,甚至今天晚上趁夜出发追他们,夹温连玩迷踪的花招都没有时间。所以夹温猛哥一定在那条山路上做了手脚,保证守军明天中午赶不到这里。如此算来,我们今天是安全的。”
  邓御夫望着嗡嗡出城的马队,感慨:“要说这伙女真人,真是快积年的马贼,一百多人赶着五千匹马出城,竟然一点秩序不乱。”
  营州知州燕肃与县尉张卓为气喘吁吁的爬上城头,这两位的家眷早已经送走,如今身边只留了一位子侄与两名贱仆贴身伺候,燕肃苦着脸,看着一直观察远方的张用,对赵兴说:“好汉,小人已遵照你的要求,发文从马营调五万匹战马,这可都是精选的战马,此事过后,我在辽国待不住了,好汉许我的,一定要做到啊。”
  张卓为也苦着脸插嘴:“是啊是啊,好汉,我们该走了,再不走被锦州守军缠住,那可就走不脱了。”
  邓御夫神态轻松:“放心,刚才赵头领给我分析:锦州守军明天中午到不了。”
  张用突然在城墙上跳着叫喊:“还说还说,他们来了,瞧,那个方向!”
  张用所指的方向扬起一股烟尘,那是骑兵活动所扬起的烟尘,众人看到那股烟尘,齐齐变了脸色,赵兴望了望天色,回答:“奇怪,营州八月就下了大雪,怎么这几日反而格外暖和,大雪还没有封山吗?”
  赵兴在那里思考天气问题,张用已经耐不住了,他急嚎嚎的催促从人牵过来战马,一边往身上披挂铠甲,一边告诫赵兴:“离人,契丹兵长途跋涉而来,马力已穷,我们现在跑,跑到海边,有战船照应,定能逃的脱,莫慌莫慌!”
  张用以为赵兴是文臣,所以他向赵兴解释一些军事常识,可他嘴里说着“莫慌”,自己的手抖得抓不住东西。燕肃已与张卓为面色苍白,他们彼此对望一眼,眼里露出绝望的神情。邓御夫没有动作,他这不是胆大,只是看赵兴神色镇定,他觉得跟着赵兴跑路,这人总不会丢下自己。
  营州城唯一开放的城门打开,八名廓尔喀勇士催着马奔出城,赵兴重新举起望远镜,平静的说:“喀日则已带人迎上去了,他们八个人就是死,也会为我们赢得半天时间。慌什么……没看见这股烟尘来的方向不对吗,它有可能是我的人。”
  喀日则是那群廓尔喀勇士的首领。
  张用一听这话,他即使再蠢,也明白了:“原来我这趟出海是真正上了贼船,你怎么说,怎么城外还有你的人,这趟行程真是临时起意?”
  赵兴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半天,满意的放下了望远镜:“果然——临时起意,你真以为在现在的传信条件下,我能够一日之间召集那么多渔船吗?”
  张用点点头回答:“这事越到后来我越觉得奇怪,先不说你船舱中藏的那些铠甲,只说在港外专门侯着两艘大船,那时就已经有点怪异了。事到如今,你就说说吧。”
  对面还站着两名营州地方官,为了掩饰行藏,张用的问话中隐去了很多敏感词,特别是能够标示身份的词语。
  “说的对,这趟出海我筹划了几个月,王子韶如果不开口求我护送那群金人,我也会主动出海操练水军。原本我在海外还停着三艘大船,那些船上装满了倭人、高丽士兵,准备加入突击,但有了那群金人后,我改注意了,将那三艘船送了回去。
  你知道这场行动花费多大吗,一艘大船下到海外,一个来回可以为我带来二十万贯的收入,这前后调集的船有十艘,十艘大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聚集,光这一个月我就损失了两百万贯。
  我们出港之前,我已经提前三个多月通知登州沿海的人,说是在十月十五左右,营州附近有一注大财,二十文钱、两升米可以换回一匹马……等我们的船一驶出港口,我的学生从陆地同时赶往营州附近,将通知传送到每个渔村,皆约好三日后在营州海域汇集。
  营州离登州并不远,也许有人对我的通知将信将疑,但等到第一批人当日往返后,所有的舢板都会赶到这里赚钱,而且日夜不停。
  你知道为了让渔舟日夜不停,我又花了多少工夫——海滩上,我的人光是发放渔舟上用于夜里照路的灯,就发了八千盏。八千盏琉璃灯挂在桅杆上,让整个渤海湾绘成一条闪亮的星河,有这条星河的指引,渔夫们才会帮我搬空整个营州城。
  而这一切筹划,就是为了等待那些人的到来——”
  赵兴指了指烟尘扬起的地方,神色很平静:“那里,即将到来的是我的家仆萧峰、萧崎,当年他们跟我的时候,我曾经承诺救出他们的家人。前不久,两兄弟各自成了婚,一个娶的是京城斫脍的梅三娘,一个娶了弄鳝的钱婉儿。
  这两人成亲后,我答应他们的也该做到了,于是他们潜回辽国,召集家人,约好十月十五左右赶到营州城,随我从海陆撤离。如今,我做到了,他们也做到了。”
  赵兴的表情淡淡的,但他面对的这四个人却目瞪口呆,张用咂了半天嘴,难以置信的反问:“为了两个仆从下人,你竟然肯花二百万贯,天,二百万贯,你到底有多少钱?”
  其实赵兴说的话有点夸张,他使用的是现代公司盈亏计算法。所谓二百万贯只是预期收入,这笔收入可能会进账,也可能不会。而其中还要刨除运行成本。但赵兴将其中的细节忽略了,他只是说自己花费了数百万贯,只是为了救回自己仆人的亲属。
  其余的人不知道,原本对自己被绑架而深度不满的燕肃与张卓为更不清楚其中的奥秘,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禁对自己处境充满了庆幸感,那名知州燕肃结结巴巴的拍着马屁:“好汉爷为了一句承诺,为了一个仆从下人,竟然不惜攻陷一座城市,前后花用二百万贯——好汉爷真义人也!”
  张卓为连声附和,他被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只频频的重复:“真义人也!真义人也!”
  其实赵兴这种行为在现代叫做“市场开拓行为”,或者称之为“垦荒行动”。他人来到密州,正打算用心经营北方商路,萧峰那些族人都是熟悉当地状况的人,他费劲千辛万苦,将这些人接出辽国,无疑等于多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向导,有这些人引路,再加上一些市场操作技巧,这北方的条条商路,对他再无隐秘。
  当然,这些秘密打死他也不会说。
  连邓御夫都被赵兴的豪爽吓着了,文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他马上赞赏:“签判手下这几条船都是自己人吧,难怪签判的手下对大人忠心耿耿,为一句承诺,敢如此一掷百万,那手下听了这消息,能不忠心耿耿吗?”
  签判,邓御夫脱口而出的这个名词让俩位辽国官员一惊。因为一直以来,赵兴带来的人都是以“大头领”、“二头领”相互称呼的。邓御夫的这一口误,让辽国官员且惊且喜,他们暗地里递了个颜色,不自觉间,俩人大大松了口气,神色中不再有委屈的神情。
  赵兴没注意邓御夫的口误,因为邓御夫如此叫惯了。赵兴的耳朵对此也习惯了。当然,此刻大局已定,赵兴也不在乎俩个官员如何想。他得意的接受这几位的恭维,趁热打铁的拍拍两位辽国官员的肩膀,说:“二位跟着我可以放心了……
  嗯,刚才邓大人已经不小心说出了我的身份,如今我就不瞒你们了,我实是密州团练签判,这位是密州团练使张用张大人。这次行动过后,两位恐怕还不能回宋国。我怕朝中官员知道这事,会无事生非,也怕辽国会找事。
  这样吧,我送两位大人去倭国,那里有两个小县正缺少县令,两位大人便治理那个小县,三年,等三年后,营州的事情凉下来,我送大人回宋国。”
  这会功夫,萧峰兄弟带着族人进城了,周围闹哄哄的,众人忘了追究赵兴怎么有权任命倭国官员。等萧峰领着族人登城,两兄弟纳头便拜。
  “主人,小人的父老兄弟都接到了……小人什么也不说了,从今往后,小人这条命,小人的族人那条命,全是主人的。”萧峰兄弟说完重重叩头。
  赵兴没有信心作态,他坦然接受了两兄弟的感谢,直接指挥从人:“给他们发武器,程爽,带他们去城中,把那些还没有撤离的衙役全部拘禁起来,立刻动身向海滩撤退。”
  撤离工作紧张的展开,赵兴刚做好跑路准备,程爽又带进来一名辽国官员,汇报:“老师,营州码头送来了一名临海军巡检,他找老师有话说。”
  “小人宣祈,受临海军新任水军都指挥赵辅义大人所托,特来找好汉相商——好汉,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临海军两日已经换了三位都指挥,战船半数毁亡,如今好汉的船也损失一半,你我双方都损失惨重,这仗打不下去了啊!”
  

赤虎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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