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朝廷内外(上)


  晨曦微明,雨已经停了,轰隆隆的鼓声开始在长安上空响起,鼓声意味着今天将有大朝召开,而今天的大朝是三天前决定,并已通知了所有的七品以上在京职官,这也是张焕登基大半个月来的第一次正式朝会,意义非同寻常。
  鼓声响起后不久,各个大街开始有上朝的马车出现了,户部尚书韩滉几乎是随着鼓声出门,今天朝会的内容他略略知道了一点,其中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将决定新的相国体制。
  韩滉的府第位于安业坊,出了坊门便是朱雀大街,朱雀大街上已开始有马车川流不息,大多是上朝的官员,也有部分是办事的商人或平民。
  韩滉的马车在朱雀大街上不紧不慢地行驶,不时有马车停下给他让路,“韩尚书早!”一辆马车的车帘拉开,露出一个官员的笑脸,韩滉微微点头,算作回礼。
  到了大明宫前,马车更多了,但随从护卫都不准再进入丹凤门,使丹风门前变得十分拥挤,许多官员都下了马车直接走进去。
  韩滉等了片刻,见前面还是纹丝不动,便拉开车帘对护卫长道:“你们回去吧!我就直接走进去了。”
  他下了马车,很快便走进了丹凤门,丹凤门广场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官员,他们彼此猜测,正窃窃议论今天可能会发生的大事。
  “韩尚书!”鸿胪寺少卿郑浦见韩滉走来,急忙迎了上去,他的父亲曾做过余杭郡长史,而当时韩滉是刺史,两家的关系十分要好,在他身后也跟上来了五六名官员,所有人都知道韩滉是目前皇上最信赖的重臣之一,从他口中或许能知道一点将来朝廷的走势。
  郑浦上前深施一礼,“参见韩尚书!”后面几名年轻的后辈官员也纷纷上前施礼,韩滉摆了摆手笑道:“各位都早早到来,这很好,勤勉方能兴国,望诸君继续保持。”
  “韩尚书,今天大朝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能否透露一二?”郑浦先后,其他官员纷纷附和,“是啊,韩尚书就给我们透露一二吧!”
  这时,旁边又有十几人围了上来,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尚书,韩滉微微一笑道:“陛下准备给中低层官员加薪,这算是好消息吧!”
  他话音刚落,好几个年轻的官员便忍不住欢呼起来,大唐官员的年薪共有十八级,开元年间一品高官每月可领钱三十一贯,年底还有七百石禄米,而到了从九品小官每月月薪则不到两贯,年底有禄米五十二石,时间过去几十年,官员的薪酬禄米虽然略有增加,但问题是开元年间斗米不过十钱,可现在斗米一百五十钱,去年甚至到了六七百钱,高官们家底雄厚,或许没有什么感觉,但中低层官员却生活压力极大,虽有一些田产补贴,但上有老下有小,家族中人或妻妾娘家人来求助,看面子上也得帮济一点吧!还有平常的人情往来、年底的官场打点,哪样不要钱,如此,钱就明显地捉肘见襟了,前几年裴俊当政偏偏又是朝廷财政最拮据之时,能按时发薪就感谢上天了,哪里还能指望加薪,所以新帝即位,大家最盼望之事就是加薪,更何况张焕这几个月着实搞了不少钱,左藏充盈,涨薪的机会也就成熟了。
  韩滉是户部尚书,掌管大唐的财政,他有新闻要发布,众人焉能不感兴趣?很快,围上来的官员越来越多,足足有两三百人,连一些四品的官员也凑了上来,韩滉见人人关心加薪之事,便轻轻咳了一声又昂声道:“这次加薪只限于五品以下,陛下考虑到各位的家境,所以幅度不会小,但陛下却希望朝中能掀起勤俭之风,现在宫中的开支已是大唐建国以来最低,甚至还不到崔太后时的一半,大家也看到了,宫中的宦官和宫女加起来还不足三百人,甚至连我们的皇后娘娘都主动放弃了薪俸,车不过一辆,仆不过三五人,各位,陛下和皇后都能以身作则,希望大家更要严格律己,不要让陛下一番苦心白费。”
  韩滉的话在百官中引起了一片嗡嗡声,加薪固然可喜,但削减开支往往伴随着裁撤冗官,人人都心知肚明,朝廷的官员实在太多了,自从五年前门荫制扩大后,朝廷各署衙的官员急剧膨胀,尤其是在中低层职位中,一个职位往往就有两三个官员,这还仅仅是职官,还有散官、闲官、养老官等等,别的不说,太子还没有册立,可东宫的官员就有二百多人了,整天无所事事,还有各王府的属官,都有品阶在身、都是要财政养活,可现在皇上连嫔妃也只有五六人、宫人不到三百,所以韩滉虽然没有明言,但他言外之意却说得很清楚,既然皇上要以身作则,那就意味着吏治整顿即将开始了。
  就在韩滉在给众多年轻的官员们施加胡萝卜和大棒时,含元殿的内宫,张焕正在接见崔寓的紧急求见,崔寓想了整整一夜,他终于明白了大哥为何要让他辞去左相之位,张焕贬去裴佑的右相并不是他要向裴家下手,而是这个右相之职妨碍了他的制度布局,他不要独相,而是要众相,所以在贬去右相后又任命裴佑为吏部尚书这个最重要的尚书职位,并保留了他的相国资格,那自己呢?这个左相之位也同样妨碍了众相体制的实行,与其被张焕找借口免去,不如主动辞职。
  “臣绝对赞同陛下的想法,政事笔决不能执在一人手中,为配合陛下的革新,臣愿意辞去左相之位。”
  张焕半天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必然是崔圆的意思,只有崔圆才能看得透自己的布局,可是崔寓说得太直接了,让他一时下不了台,不过这样也好,倒省得自己费心找他的茬了,张焕忽然淡淡一笑道:“既然崔爱卿理解朕的良苦用心,那朕就成全了爱卿。”
  他随手取过今天的朝会议程,在最后面添加了一行字,这时,上朝的钟声已经敲响了,一名宦官快步走来禀报:“陛下,该出行了。”
  张焕将笔放下,这才站起身对崔寓道:“崔爱卿,朕很欣赏你的素直,虽然将来不会有左相这个官称,但朕还是会让你主管门下省,列班相国。”
  “臣谢陛下隆恩!”
  张焕笑了笑,转身向大殿走去,但崔寓的脸色却阴晴不定,他见皇上即将走远,忽然鼓足了勇气大声道:“陛下,张府刺杀案不是崔家所为。”
  “你说什么?”十几步外张焕停住了脚步,他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也不回头,只冷冷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崔寓‘扑通!’跪下,哀哀道:“陛下!臣愿意以崔家列祖列宗的名誉发誓,这件事确实不是我们崔家所为。”
  “朕从来也没有说过是你们崔家所为。”
  张焕的心中也被崔寓的毒誓震动了,他慢慢转过身,依然不露声色地道:“这是崔圆的话,还是你的意思?”
  崔寓见张焕在急着上朝时竟然停下了脚步,他知道事实已经有点转机了,便由立刻趁热打铁道:“回禀陛下,这也是我们家主的意思,他已经命人去查清此事,绝不让真凶嫁祸之计得逞。”
  “那好,朕就等你们的调查报告。”张焕丢下一句话,便快步离去。
  ……
  含元殿上,黑压压的官员站满了半个大殿,七品以上的职官足足有两三千人,也有很多是来京办事的地方官吏,适逢其时也一起参加这场朝会,适才韩滉的暗示已经传遍了百官,人人心中都是喜忧参半,不知即将掀起的吏治整治是否会波及到自己的头上。
  “陛下驾到!”当值宦官一声长喝,含元殿上立刻安静下来,很快,八名宦官端着金盘鱼贯而入,又有十六名宫女及宦官簇拥着张焕出现在玉阶上,崔寓也已悄悄从另一个侧门入了列班,裴佑一直便在注意他,见他从侧殿进来,眼中似乎若有所悟。
  张焕坐在龙位上,轻轻一摆手令道:“开朝!”
  “陛下有旨,开朝!”
  数千人一起躬身行礼,声势浩大,“臣等参见皇帝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众官礼毕起身,这时,张焕朗声对众人道:“议事之前,朕首先要请各位爱卿见几个人。”
  大殿里一片寂静,许多人的目光都瞟向殿外,不知皇上要让他们见什么人。
  “宣杜环等四人上殿。”
  ……


第四百零一章 朝廷内外(下)
  ‘杜环,’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听说他,很快,殿门口出现了四个苍老的人影,在宽广高大的含元殿下,这四人显得是如此渺小孤单,大殿里一片寂静,只听见四人沙沙的脚步声。
  在数千对目光的注视下,杜环四人显得有些紧张,甚至还有一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但渐渐地他们的头开始昂起,步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定,最后他们站在了玉阶之上。
  这时,张焕慢慢走下台阶,指着这四个人对群臣沉重地说道:“朕先给众位介绍一下,他们四人都是怛罗斯战役中被俘的将士,不知诸君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天宝十年的那场让我们丢掉了葱岭以西的战役。”
  大殿静悄悄地,白发苍苍的四个老人仿佛打开时间的隧道,数十年前的惨烈战役又开始浮现在众人们的眼前,当年的金戈铁马声仿佛还回荡在众人的耳畔,大唐铁骑纵横万里的时代已经悄悄地被岁月的长河所淹没,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之中。
  但今天这四个老兵的出现,让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那个大唐辉煌的年代其实并不久远,可是那种铁血沙场、胸怀万里的精神已经在这个民族的身上萎缩了。
  望着这四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想起他们青春热血时离开故国去万里之遥为国家作战,却不幸被俘异国,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可他们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故乡,那无数个站在高岗上眺望东方的夜晚,他们又该怎么怀念自己妻儿父母。
  大臣中开始有人为他们的不幸唏嘘鼻酸,没有人说话,大殿里,只有大唐皇帝激昂的声音在回荡:“三十几年来,他们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故国,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自己的故乡和亲人,这一次,他们终于不远万里回到自己的祖国,他们是幸运的,因为还有千千万万的被俘者仍在异国他乡为奴,他们中很多人都死在异乡,很多人临终时前都最后望着自己故国方向、无比悲伤地离开了人世,朕之所以要请他们来大殿,是要让诸位都记住了,现在远远不是我们享乐的时候,我们大唐民族的耻辱和苦难就发生在昨天,我们还有千千万万的同胞仍在大食人、在吐蕃人、在回纥人的手中为奴隶,受尽欺凌,所以,朕要各位爱卿与朕一起励精图治,使我大唐早日强盛起来,只有大唐的强盛,才能使那些仍在欺凌我大唐同胞的异族们放下皮鞭,把我们的同胞主动还回来,如果那时他们仍不肯交还,那就让我们用战刀和铁槊上门去跟他们要、去和他们清算旧账。”
  慷慨激昂的壮语掀起了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热血,大殿里无数的声音在附和,“我们愿与陛下共患难!”……“国耻必雪!”
  最后,无数的声音汇成了一个声音,大殿里群情激昂,“臣等愿与陛下励精图治、早日强盛大唐!”
  张焕微微摆了摆手,大殿里立刻又安静下来,他向杜环等四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即命人将他们送出宫去。
  朝会的气氛已经被张焕一次奇妙的开场白调动起来,同时也借着对怛罗斯老兵的表白,使人人都明白了皇上励精图治的决心,在大义之下,大唐的最高权力体制的革新继开元之后又一次拉开了序幕。
  “罢左右相,中书令、门下侍中不再授实官,以六部尚书及门下侍郎七人为相,于政事堂议事,轮流执掌政事笔,每人十天为限……”
  “门下有封驳之权,圣笔批复亦不例外……”
  “帝有直接任免从四品以上官员之权,但不可越中书对机要政务发诏,翰林制诰亦不得愈越六部之权,仅限于拜免将相、号令征伐……”
  ……
  宣布革新条例的人是吏部侍郎胡庸,虽然他这次没有能挤身进相位,但他却能控制中下层官员人事任免,权力极为关键,人人都知道他是张焕的核心心腹,他的拜相是迟早之事,在读罢相国多置与君相分权的诏书后,他随即又宣布了一条重要的人事任免。
  罢免左相崔寓门下侍中一职,改任门下侍郎,并加封金紫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显然是为了配合相制改革而定,崔寓本身并没有失职之举,所以在将崔寓由正三品的门下侍中降为正四品的门下侍郎后,张焕又同时封他为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以示他官品依旧。
  崔寓立刻走出朝班,上前躬身谢恩,“臣谢陛下之恩!”
  张焕微微一笑,对他道:“崔爱卿,今后门下省专司审议驳正,责任重大,我太宗皇帝曾言,中书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当然驳正,若苟避私怨,知非不正而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所以朕希望你能严明正已,切勿以人情而松懈。”
  崔寓深感张焕对他的信任,他深深施了一礼,肃然道:“臣决不辜负陛下圣恩,当严己严人、以事论事,绝无半点徇私人情之举。”
  张焕点了点头,又命胡庸继续宣布,胡庸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念读地方的机构改革:
  “废除天宝元年设立的郡治,恢复天宝元年前所设州治,各州刺史直接对朝廷负责,取消天下十道制,取消各道观察使,改为监察使和宣抚使,不定期巡访各州;取消上州中所设别驾之职……”
  在隋以前,地方官府曾是州、郡、县三级,但隋唐之后,郡一级就逐渐取消,直接设立州、县两级,这主要是为了缩减地方官员编制和加强中央朝廷对地方的控制,但天宝元年改州为郡,虽然级别上似乎不变,但实际上是突出了道的作用,有恢复道、州、县三级的意图,就像今天省、市、县三级一样,所以今天这次地方机构改革的重点就是取消道一级,将郡改成州,重新恢复了州、县两级制,以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而观察使名义上是临时制度,但实际上它就是道的长官,一般会长期任职,所以取消了道一级地方官府后,也就相应取消了观察使,而改成临时的监察使和宣抚使,这也是为加强对地方的监察和控制。
  改郡为州、废除天下十道,各朝廷官员都没有多大意义,毕竟不涉及到各自的切身利益,但胡庸紧接着宣布的另一个机构的设立,却似捅了马蜂窝一样,激起了大殿之上的一片哗然。
  “自开元后,土地兼并日趋严重,玄宗皇帝曾三次下旨严禁土地兼并,却收效甚微,盖因制度缺失的缘故,今由大乱转治,天下无主之地已愈四百万顷,均田之势已成,为严控土地兼并,故朝廷特设土地田亩监,职同盐铁监,统一管理天下田亩,各州分设土地田亩司,控田亩、掌租庸,直接隶属于朝廷田亩监。”
  此令一出,立即引发了轩然大波,大殿上议论声四起,这不仅是严控土地兼并那么简单,尤其中间的三个字:掌租庸,将是意义深远。
  这就意味着州一级官衙将不再直接管租税实物,只是将各县的租庸数据汇总上报,而租税实物将由各县直接交给设各州的土地田亩司,实行帐实分离,互相监督,一刀割断了州县之间的利益纽带。
  在一片议论声中,胡庸提高了声音大声宣布道:“土地田亩监设监一人,由殿中监裴明远担任,其下再设少监二人为辅,破格提升兵部员外武元衡及驾部郎中牛僧孺二人担任少监。”
  ……
  朝堂之外。
  就在朝廷举行第一次新帝大朝的同一时刻,长安的通济坊内也来了五个奇怪的人,所谓奇怪只是从普通百姓的眼中看来,这五个人个个身材魁梧,走路昂首挺胸,他们目光斜睨,带着一种骨子里的冷傲,五个人列队疾行,所带来的气势使坊门口摆摊的小贩纷纷向两边躲闪。
  这五人中最前面之人显然是他们的首领,他年纪约三十岁,气度沉着,表情严肃,他就是崔家在长安的情报头子:崔连星,他受崔圆之令调查张府刺杀一案,张府遇刺一案官府没有任何记录,监察室的资料也已全部销毁,崔圆给他的一些案件情报也是事后一些张府家人的口述,现场部分的情报也是崔宁说给崔雪竹的只言片语。
  但就是这一点点可怜的情报,崔连星还是凭他严密的推理发现了一丝端倪,刺客能够熟悉府中布防并且能逃离,事前一定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而且可以肯定府中有他们的内应,按照常理推断,刺客既布置得如此精心,那么事后必会杀内应以灭口,所以,只要看张府事后失踪之人便可找到这个内应,可是,事后张府并没有一个人失踪,也都经过了逐一调查,就这样,崔连星的注意力便集中在那晚死去的人身上,那天晚上一共死了三个人,一对姐妹侍女,一个是乳娘,姐妹侍女据说是张焕当年从凤翔奴隶市场买来,没有亲人,对崔宁一直忠心耿耿,而且从现场来看,她们舍命保护小主人,死后也身无余财,应该没有做内应的动机。
  最后,崔连星的目光投到了另一个死去的人身上,那就是李珪的乳娘,她是死在外间屋子,而且还抱李珪跑出去,反应也似乎太灵敏了一点,抱着一丝怀疑,崔连星昨晚连夜找到了给三名死者验尸的仵作,从他的口中得知,乳娘一共中了五剑,前胸一剑致命,后背四剑,而死者是脸朝下,也就是说刺客唯恐她不死,又在她后背补了四剑,可当时孩子已经被侍女抱跑,在时机稍纵即逝之时,刺客不急去追赶,却如此重视一个无关紧要的乳娘,生怕她不死,是为什么?答案几乎就呼之即出了。
  既然发现了这个重要线索,崔连星就决定对她追根问底,乳娘最早是在崔府伺候崔宁,所以她的资料崔府中都能查到,乳娘姓陈,家在长安通济坊,丈夫在墟市卖肉,家里还有一对儿女,女儿去年已经出嫁,儿子十四岁、在学堂读书,崔府的资料就是这么多,剩下的就需要上门的查访。
  “头!就是这一家。”
  一个大清早就赶来的手下指着一扇小门道:“我们运气很好,听隔壁人说,这家男人十几天都不见了,可我早上见到了他,进去后就再没出门。”
  崔连星点了点头,抬头打量陈乳娘的家,这是一户极平常的长安人家,两进,一个小院子,房舍已经有点旧了,他给旁边属下努了一下嘴,“上去叫门!”
  立刻有两人前去拍门,可是拍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更没有人来开门。
  崔连星目光四下一扫,路人不多,他立刻令道:“翻墙进去!”
  院墙很矮,除留两人放风外,其他四人一跃而入,院子里很安静,但地上却不干净,看得出主人很久没有打扫了,忽然,厢房里传来‘咔!’地一声,声音极为轻微,崔连星立刻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光线立刻涌入了黑暗的屋子,只见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屋子一角蜷缩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是陈乳娘的丈夫陈屠户,正满脸惊恐地望着他们。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陈屠户结结巴巴道。
  “不要杀你。”崔连星冷冷一笑,“看来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大白天说鬼话。”
  长剑出鞘,冰冷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前胸,“说!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陈屠户犹豫一下,一道血流已经从他前胸流出,他顿时吓得狂呼乱叫,“不要杀我,我说!我说!”
  崔连星力道稍轻,又一声厉喝,“快说!钱在哪里?”
  陈屠户浑身颤抖,他指了指墙角道:“都在那里。”
  立刻上前一人用剑削开墙面,从夹墙内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开,全部都是熠熠闪光的金锭,少说也有四五百两,崔连星瞥了一眼黄金,又冷冷道:“钱没了,那你也该说实话了,是谁送给你们的金子,你们又出卖了什么?”
  陈屠户翻身跪倒求道:“我确实不知是谁送的,这些都是二娘拿出来,让我收好,其他的我都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知道有人会来杀你?”崔连星慢慢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凶狠地说道:“我看你还是说老实话的好,否则连你女儿也活不成。”
  “二娘死了,我就知道这些金子肯定有问题,我前些天刚刚把儿子送走,昨天晚上才回来,听到你们拍门,我就以为是他们来了。”陈屠户已经意识到来人不是要杀他灭口之人,惊魂稍定,口齿也伶俐起来。
  但崔连星却一下子听出了他话中的漏洞,手一挥,陈屠户的左耳刷地被削掉一半,血喷涌而出,他的左脸霎时变得一片鲜红,满屋子里只听见他哀嚎哭喊声,崔连星毫不心软,一脚将他踢翻,用剑抵住他的咽喉,目光冰冷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不把知道说出来,我就把你剁成肉酱,逼你儿子一口口吃下去。”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一人开始用剑一点点切他落地上的半只耳朵,陈屠户终于崩溃了,他浑身瘫软,痛哭流涕地说道:“我只听二娘说过一点点,那些人只是零零星星问她张府中的情况,他们的汉话虽然说得很好,但二娘总觉得他们不象是中原人,而且他们还威胁二娘,若说出去,就杀了我们全家,我们开始害怕起来,二娘就和我商量,先去太原买宅子,若事情不妙就立刻逃走。”
  “不是中原人?”崔连星沉思一会儿,又问道:“那他们知道这里的住处吗?”
  陈屠户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二娘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但我今早刚刚发现,我不在家时已经有人进过屋子了。”
  “如果是小偷呢?”
  “不可能是小偷,箱子里的钱一文不少,而且他们还留下了这个。”陈屠户战战兢兢地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上面还插着一张纸,上面用血写了一个字,‘死!’
  崔连星仔细地端详这把匕首,这是一把随处可以买到的廉价货,没有什么价值,他随手放在一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道:“那周围的邻居知道你女儿嫁到哪里去吗?”
  陈屠户浑身一震,他忽然发疯似地跳起来,向外面冲去,他已经明白了崔连星的话,他的儿子现在就藏在凤翔女儿那里,崔连星一把将他揪了回来,陈屠户倒地嚎啕大哭,“完了!我的儿子完了。”
  “不要哭!事情不一定会到那一步。”崔连星又想了想,把那个写着血字的纸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放在陈屠户的鼻子前,“你是杀猪的,这血的味道你能否辨别出有多久了?”
  陈屠户哭声渐止,他仔细地闻了闻便道:“还有点味道,最早应该是昨天的血,而且是羊血。”
  时间上还来得及,崔连星立刻命令两名手下,“你们即刻出发到他女儿家去布置,若有人来灭口,给我捉活的!”
  ……


第四百零二章 明远荐贤
  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场朝会足足进行了三个时辰,一系列重大的改革措施在这场朝会上被公布,革新的措施使每一个官员或为之雀跃、或心事重重,喜忧苦乐各人心头自知,以至于给中低层官员加薪的消息反倒不被重视了,朝会一直到了午后才终告结束。
  御书房内,张焕着实有些精疲力尽了,但御案上的厚厚一叠奏折就仿佛一根在后面抽打他的无形之鞭,使他不敢有半点懈怠,草草用过了午饭他又开始了批阅奏折。
  “陛下,李道长来了。”宦官安忠顺低声打断了张焕批阅奏折的思路。
  “请他进来。”张焕这才记起自己召见了李泌,他歉然笑了笑,将笔放下,原本计划两个时辰的朝会结果拖到了三个时辰,也就意味着李泌在外苦苦等候了一个多时辰。
  “臣参加陛下!”李泌进屋后深深地施了一礼,他仍然一身道士装扮,身着杏黄八卦道服、头戴竹道冠、后背一把桃木辟邪剑,他这身装束出现在大明宫内,旁人不认识他,还以为这是被请来看风水、定方位的某某山某某洞的真人,却不知道他现在可是皇上的头号幕僚,比如今天朝会上引起轩然大波的土地田亩司掌租庸的方案,就是出自此公之手,倘若被天下刺史知道此公之毒,恐怕他后半生的云游计划就会彻底泡汤了。
  “李先生请坐!”张焕笑眯眯地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凉茶,以安慰这位道士幕僚在烈日下苦等两个时辰的苦楚,“李先生可用过午饭?若没有,朕让下面人再准备一点。”
  李泌口唇焦渴、一肚子肝火,虽然是皇帝亲手给他倒茶,他也毫不客气地端起来咕嘟喝了几大口,待肝火扑灭了他这才有点回过味来,吓得连忙站起来告罪,“不敢劳顿陛下,臣已经用过午饭。”
  “先生是朕的父辈,在朕面前就不用太多礼了。”
  皇上虽然客气,但李泌却心知肚明,张焕的父辈多呢!朝中起码一半都是,难道都不必多礼吗?李泌之所以能在几代皇帝下既能贵为布衣相国,又能全身而退去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不仅是他才能出众,也和他极懂帝王心理有关,虽然历史上礼贤下士的帝王比比皆是,但大多是做个姿态罢了,帝可礼贤、但贤不可傲上,适才李泌在烈日下苦候了两个时辰,已经被热得头晕脑胀,一时糊涂喝了陛下倒的茶,虽然偶然为之并不伤大雅,但若他不省事,再继续吃皇上请的饭,恐怕就真得到某某山某某洞做真人去了。
  张焕见他不肯用饭,也不勉强,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笑道:“朕今天宣布了土地爷兼任财神爷一事,果然引起了朝中大鸣,朕已经着令吏部从各地提拔一批干吏,先赴京训导三个月,再赴各地上任,朕算了一下,在冬季来临前便可完成此事。”
  李泌也笑了笑道:“按理,新制度之初应先在一地试行几年,积累经验后再全国推行,但陛下心急此事,臣也就不提试行一事,但谨慎小心的原则却不可丢,臣最担心制度本身是好,可到了具体执行人手中却变了味,反成害民之法,所以事后的监察和轮换办法一定要跟上,使得制度不因换人而变。”
  张焕默默地点了点头,好一个‘制度不因换人而变’,李泌这句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他沉思了一下便道:“土地监察的办法朕准备用御史巡访和监察室暗查两者相结合,至于轮换制度朕打算第一任三年再换,给他们时间打好基础,然后两年一换,并实行离任审查,包括御史监察和民匦投书两方面,先生看是否合适?”
  听到‘民匦投书’四字,李泌不由慨然叹道:“陛下思路慎密,臣自愧不如。”
  “先生就不必自谦了。”张焕笑了笑,话题一转又道:“朕今天请先生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裁撤冗官一事,当然,这应由政事堂来讨论,但朕还是想请先生出出主意,既要达到目的,但又不露痕迹,而且让所有被裁人无话可说,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教我?”
  李泌却一时沉默了,他知道张焕裁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朝廷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严重,推脱扯皮之事屡屡发生,导致政令难行,但另一方面他也是想借裁官的时机清除世家的势力,为将来大量寒门子弟入仕腾出位置,但因为清除世家的势力十分敏感,所以他想不张扬地进行,可是裁官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怎么可能低调得下来,这着实让李泌感到有些难度。
  沉思良久,李泌终于缓缓道:“臣以为不管是裁谁,首先得定下一个原则,这样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不知先生的原则是指什么?”张焕又不露声色地问道。
  “公平!”李泌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这个两个字,他认为张焕一心削除世家势力有些偏激了,毕竟天下英才大多集中在世家,人当用其才,而并非是看其背景,这样才是心胸宽阔之举,为门第而驱良才确实是因小失大了,况且寒门子弟任高官数十年后何尝又不是一个新的名门,所以要想消除世家的影响,健全制度才是长久之道。
  “公平?”张焕仔细地咀嚼这两个字的含义,渐渐地,他开始明白了李泌的一片苦心,沉思了半天,张焕才勉强点了点头,“那好,朕这次就照先生的原则来做,用考试的办法驱劣留良。”
  说到这,张焕又微微一笑道:“朕自当上这个皇帝后,出宫一趟山呼海啸,全然没有从前那般微服私访的怡然轻松,眼看制科要举行,天下英才必将聚会长安,朕就烦请先生替朕暗访一二,看能否发现大才之人。”
  李泌也呵呵笑道:“臣意愿替陛下去暗访贤才,另外臣也建议这次制科考试不妨采用糊名制,先考才、再察德,以杜绝暗箱操作的可能。”
  张焕点了点头,他曾经就读于张家的书院,深知糊名的重要性,但糊名后又不利于考察士子之德,确实是难以兼顾两全,不过张焕却考虑到了寒门子弟的利益,这个建议可以提请相国们商量。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安忠顺的禀报,“陛下,裴明远求见。”
  张焕一怔,今天裴莹要回娘家协调裴家家主的争端,他不回府准备,跑来找自己做什么,想归想,张焕还是立刻命道:“宣他觐见!”
  “陛下召银青光禄大夫裴明远觐见!”
  青光禄大夫是裴明远的散官名,他的职官是土地田亩监令,从三品衔,但如果是工作需要调他做户部侍郎,那就变成了正四品下阶,这就不是工作调动,而是被贬职了,所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就有了散官这种品阶补充,以明确他的实际官品地位,一般而言,散官多是指资历,所以从另一个角度上,散官就类似现代的衔,比如军衔、警衔等等,文散官就是文官的官衔,和它具体任职是分开的。
  裴明远虽然是张焕的心腹,陇右五虎之一,但他也和杜梅等人一样,没有在吏部备案过,他司马一职属于张焕私授,说白了就是做要干活的幕僚,所以他突然被提升为从三品的土地田亩监令,为了防止其他官员不服,也为了他的工作能顺利展开,张焕特地授他青光禄大夫,等于将他从前在陇右的任职经历也一起算成他的做官资历。
  这样,裴明远就一步登天,摇身变成仅次于相国的高官,这种一步登天的情况也大多是新帝登基时才会出现,至于他地位上升后在裴家的影响,以后再慢慢说。
  片刻,裴明远在宦官的引领下匆匆进了御书房,见李泌也在,他先微微点头,随即给张焕深施一礼,“臣裴明远参见陛下。”
  张焕呵呵一笑,“咱们的土地爷这么着急赶来,是来问朕要土地庙么?”
  房间里的人都被皇上的幽默逗乐了,只有起居郎东方云眉头微微一皱,笔下却写了句,‘新任土地田亩监令觐见,帝知其忧官署。’
  这时李泌站了起来告辞道:“陛下,臣就不打扰陛下了,臣请告退。”
  张焕点了点头,待他走后便一指座位对裴明远道:“坐吧!”
  “谢陛下!”
  裴明远坐下,立刻开门见山道:“臣着急赶来和土地田亩监一事无关,臣是想推荐一人,此人精通西方军器,臣以为陛下既然要备战大食,那他就能为陛下的计划出一份力。”
  “你要推荐谁?”张焕的腰慢慢挺直了,脸色肃然。
  “陛下还记得否?臣曾经说过有一人曾在大食军方研究军器多年。”
  “你是说……”张焕忽然明白了他所指是谁。
  裴明远郑重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臣所指就是杜环。”
  ……


第四百零三章 裴莹省亲
  由于裴家主要人物都在上朝,因此裴莹一直等待下午百官散朝时分才启程前往裴府,裴莹的身份是大唐皇后,也就是一国之母,她回娘家省亲照旧例是一件极为重大之事,须提前数月就要做好安排,然后宫中和府里一再确认,诸多细节也要一一商定,出门时也要净水泼街、侍卫开道、路人回避,极尽排场铺张,就仿佛红楼梦中元妃省亲一样。
  但这么繁琐复杂之事到了裴莹这里却一律取消掉了,原因很简单,宫中没有钱支付这个开支,也没有这么多宦官为此事跑腿安排,所以,她就像在张府时回娘家一样,下午酉时正,左银台门悄悄地开了,一百多名侍卫护卫着大唐皇后的凤辇驶出大明宫。
  这几天裴莹心事重重,首先是儿子立太子之事,丈夫已经明确告诉了她,太子的稳定关乎大唐社稷稳定、不可妄动,正因为如此也不能妄立,不能以嫡长为先,而应以贤德者为优,再者大唐太子也无非嫡长子不立的定例,琪儿可优先考虑,但在儿子成年之前他不会考虑太子之事。
  丈夫的表态让裴莹深为忧虑,母凭子贵是不争事实,虽然她和张焕是结发夫妻,但也不能保证他不被别的女人所迷,裴莹不由想到了那个崔雪竹,她的美貌可谓倾城倾国,当她笑起来时更有一种夺人魂魄的媚色,裴莹是女人,她很清楚这种尤物对男人的杀伤力,尤其是自己青春将逝,已不能和她的鲜嫩娇人相比,她一直暗盼这个女人与张焕无缘,可偏偏事情就落在最坏的那个点上,昨晚崔宁告诉她,崔家准备用崔雪竹入宫来作为放弃土地的条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
  可这么重大的事情丈夫却没有告诉她,不知是他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还是另有顾忌、觉得还不是时候,裴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很希望丈夫不要娶这个崔雪竹,可她又没有这个底气反对,丈夫身为一国之君,后宫却只有五人,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了,不仅是笑这个皇帝无能,还会指责她这个皇后不懂国礼,一时间裴莹心乱如麻。
  现在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她还要为裴家的内乱忧心,她不由深恶伽叔和二哥的私心,一个残破的裴家难道就能遂他们的意,张家、崔家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她听说裴明远回来后,大哥和二哥甚至不准他进府,不准他拜祭父亲的灵位,这太过分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凤辇转了一个弯,已经快要到朱雀大街了,但速度却减缓下来,最后竟慢慢停住了。
  “娘娘!”一名宦官飞奔跑来禀报,“前面盐铁监杨使君的马车和另一名官员的马车相撞,堵住路了。”
  “娘娘,不如属下去把他们赶开。”护送裴莹的侍卫长低声请示道。
  裴莹立刻摇头道:“不要把事情闹大,他们也不是有心堵路,我们就换一条路吧!”
  此时正逢下朝的高峰,沿途都是大小官员的马车,不等裴莹马车的离开,前后左右很快便有马车跟了上来,想调头都不可能了,就这样出现了尴尬的一幕,堂堂大唐皇后的辇驾竟被堵在了路中间。
  裴莹的马车很特殊,是皇后专用的凤辇,一般辇是用人力挽,但宫中人数不够,便改用了马力,尽管如此,它特殊的装饰和式样还是引起了许多官员的注意,但很多人都不相信皇后娘娘会在车中,就在裴莹拉开车帘向前方眺望路时,旁边的一名官员率先发现了她,他竟惊讶得大叫起来。
  一时,整个大街都沸腾了,无数的马车拼命向两边挤让,以让出一条路来,许多官员甚至跳下马车维持来秩序,驱赶行人,很快,一条人为辟开的坦荡大路出现在裴莹的车驾面前,连堵路的马车也被硬拖到一旁。
  在场数百名官员的忙碌使裴莹十分过意不去,她拉起车帘向两边的官员挥手表示谢意,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皇后千岁!千岁!”
  裴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她又向正躬身致歉的盐铁监令杨炎摆了摆手,表示并无关系,一直离开了大路,裴莹再一向百官招手以示感谢。
  皇后娘娘的平易近人使欢呼声更加响亮,“皇后千岁!”
  人潮涌动,所有的官员都涌到路口,目送这位亲近和蔼的大唐皇后远去,内心充满了感动,人群久久也没有散去。
  ……
  路上的偶然事件使裴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太子的废立并不是丈夫一个人说了算,就算丈夫心有他属,若百官群起反对他亦无可奈何,况且琪儿好学努力、心地温良,也绝不是一个浪荡纨绔子弟。
  想到这,她一颗心也略略放下,凤辇加速,一行人很快便驶进了宣义坊。
  裴府是下午才知道皇后要回府省亲,全府上下紧急动员起来,裴俊去世后,由于家主没有明确,裴明凯和裴明耀两兄弟谁都不肯搬走,便各自占了一半府第,且各开一个大门,两边的连通门道则用墙砖砌死,表示不相往来,这样一来正儿八经的大门倒没有人走了,一天到晚都紧紧关闭,台阶上成了乞儿午睡的场所,几个月下来,石缝里竟长满了杂草。
  裴莹的凤辇久久地等候在大门之外,几个正在台阶上睡觉的乞丐已经被侍卫赶走,几名侍卫简单地清理了一下台阶,尽管如此,大门前还是呈现出一副破败的景象,大门锈迹斑斑,上面被粘了许多脏物,台阶上的杂草足有一尺高,甚至还开了白色的小花,看此情景,裴莹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的风光,门前车水马龙,无数官员拿着拜帖欲求相国一见,这才过了多久,府门前竟破败如斯。一时间裴莹的心如刀剜般难受。
  就在这时,裴明凯和裴明耀几乎从两边同时跑来,两人先后施礼,“臣参见皇后千岁!”
  裴莹没有给他们见君臣礼,她面如寒冰,指着门前的破败斥责两位兄长道:“你们看看,我裴府的大门竟被糟践成这样,你们却听之任之,还在府中藏污纳垢,你们的所作所为对得起父亲对你们的期望吗?”
  裴明凯和裴明耀都羞愧地低了下头,忽然,裴明耀一指裴明凯先道:“是此人先占府第,我是迫不得已。”
  “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先动手砌墙,现在却恶人先告状。”裴明凯拖着瘸腿跳了起来,嗓门之大,甚至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你们都住口!”裴莹的脸已经阴沉到了极点,两个兄长的互讦让她感到无比羞耻,她强忍住心中的怒火令道:“限你们一个时辰内把裴家的族人都给我叫来,我今天就要解决裴家的内讧。”
  还不等两兄弟派人去找,裴佑的马车已经到了,马车里还坐着裴明远,他们都是下午得到的通知,一下朝便急着赶来。
  裴佑见此情景,自然心知肚明,连忙上前劝道:“皇后娘娘请息怒,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先从侧门进府,有什么事到里面去说,其余的裴家族人我都已派人去通知了,很快便到。”
  裴莹见二叔都安排妥当了,她的怒气这才略略收敛,立刻命凤辇调头,从侧门进了裴府。
  裴府内也是混乱不堪,未加任何粉饰的粗砖将裴府一隔为二,参差凌乱的墙砖分外刺眼,往日精巧雅致房舍和雄伟大气的殿堂已经不见了踪影,房屋处处破旧凌乱,两家府第里增加了大量乱七八糟的人,一些姬妾甚至把娘家父兄也搬到府里来住,裴莹只走了十几步路,两条野狗便从她面前一窜而过,钻进灌木丛中低嗥撕咬。
  裴明耀十分没面子,气得他对管家乱吼一通,裴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向父亲的灵堂走去。
  裴俊的灵堂还算保持原貌,负责看守灵堂的是裴府的老管家,在他的精心照看下灵堂内外显得十分整洁。
  见小姐来了,老管家连忙上前跪了下来,“草民参见皇后娘娘。”
  裴莹叹了口气,连忙将他扶起,“老管家,多谢你替我照顾父亲。”
  “这是老奴应该的。”
  老管家不敢多说,连忙向旁边退去,裴莹却又叫住了他,“老管家,烦劳你替我在灵堂内收拾出一间屋子,我等会儿有用。”
  老管家应了一声,连忙去收拾旁边的厢房。
  裴莹跨进正堂,正堂里十分安静,光线幽暗,正前方的案桌上摆放着父亲的牌位,前面有一些供品,两支长香快燃尽了,香烟袅袅绕绕,裴莹呆呆地望着父亲的灵牌,她想起了父亲在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对自己年少时的万般疼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爹爹,女儿来看您了。”裴莹慢慢跪下,她再也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裴佑和裴明远也在后面跪下,裴佑沉痛地道:“大哥,弟辜负了你的重托,弟有愧啊!”
  裴明远一言不发,他默默凝视着父亲的灵位,临去安西前,他特地去见了父亲一面,一直对他投靠张焕而不满的父亲竟第一次按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去安西为国建立功业,可那一别竟成了永别,裴明远慢慢闭上了眼睛,痛苦和悲哀充满了他的内心,他伏下身,重重地给父亲叩了三个头,裴明凯和裴明耀也无可奈何地跪下,却无话可说,这时,灵堂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裴伽等数十名族人已经急急赶来了。
  裴莹忽然擦干了眼泪,她站起来对众人道:“请大家都到厢房去,我有话要说!”
  说完,她扭头便向厢房走去,众人跟着她一齐进了房间,厢房已经收拾出来,十分宽大亮敞,细心地老管家还按顺序放了几十个坐垫,他特地给主位上放了一个簇新的软垫。
  裴莹没有谦让,她直接在主垫上坐下,对众人一摆手道:“各位族人,请坐!”
  房间里一共来了三十几名族人,大多是‘人’字辈,也就是和裴佑一辈,也有七八名‘明’字辈的子弟,虽然裴莹是女儿,按理是不能主持族会,甚至连参加族会的资格都没有,但她是大唐皇后,身份尊崇,故没有一个人敢多言。
  众人也猜到了今天裴莹回府省亲的真正目的,大家都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房间里十分安静,只偶然有咳嗽之声。
  沉默了片刻,裴莹终于缓缓道:“在座的都是裴家在京的重要人物,都是聪明人,想必大家都猜到了我召开这次族会的用意,不错,我今天就是为了解决裴家家主之事而来。”
  裴莹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自己的用意,她向众人慢慢扫了一眼,有的人喜形于色、有的人目光忧虑、有的人却不以为然,裴莹见裴伽暗中给裴明耀做了一个手势,她暗暗冷笑一声又道:“河东张家、山东崔家的前车不远,天下人皆知,可我们裴家之人却偏偏看不见,非要重蹈覆辙,如果老家主没有遗命,众人争抢家主之位尚可以理解,可老家主明明已有遗命,你们却不肯承认,难道非要这样耗下去致使裴家分裂,你们才肯善罢甘休吗?”
  裴莹的话掷地有声,说得众人皆哑口无言,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可以清晰地听见沉重的呼吸声,这时,裴伽站起来道:“请娘娘听我一言,我们并非是不遵从老家主的意愿,我们是愤不过裴佑擅自出卖裴家的利益,使我们裴家损失惨重,仅仅只得到一万顷土地,而崔家却得到十万顷土地……”
  他话没有说完,裴莹便打断了他的发言,“崔家已经交出了九万顷土地,难道四叔不知吗?再者一万顷土地已是按亲王的永业田标准给与,朝廷对我们裴家已经很宽容,一万顷地可以养活多少百姓,四叔算过没有,我们裴家又有多少人,难道一万顷土地还不够享用吗?”
  “四叔的意思不是说一万顷不够。”站起来替裴伽辩护的是裴明耀,他冷冷瞥了裴佑一眼道:“四叔的意思是裴佑擅自出卖裴家利益,而没有跟族人商量,他是错在‘擅自’上。”
  “你住口!”裴明远愤怒地站了起来,逼视着他道:“二叔的名字是你可以乱叫的吗?二叔放弃土地和军队是为了我们裴家的利益,试问,在那种情况下二叔还有选择吗?大家看看楚家的下场便知,就算二叔没有和大家商量,但老家主已经把处事之权交给了他,他完全可以自己决定。”
  “可是我们却没有看见父亲把什么处事之权交给二叔。”裴明凯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帮腔,虽然他和裴明耀水火不容,但在反对裴明远为家主一事上他却和裴明耀的利益一致。
  房间里顿时七嘴八舌、嚷成一团,另一个老资格的族人裴攸高声道:“我认为应立嫡长子继承家主,我支持明凯。”
  “我支持二叔!”
  ……
  “好了,你们都不要争了。”裴莹止住了众人的争论,她站起来严肃地说道:“已经争了几个月都没有结论,再争下去裴家早晚会被拖死,今天我既然返家,这件事就由我来下一个结论。”
  说到这,她取出父亲的遗命,在众人面前一举,断然道:“既然老家主已有遗命,命五哥明远为家主继承人,那按照我裴家族规,应遵循老家主的遗命,所以裴家的新一任家主由裴明远担任。”
  “皇后娘娘!假如我不同意呢?”裴伽冷冷地斜睨着裴莹。
  这时,裴明耀和裴明凯也站了起来,极为不满地盯着自己的妹妹道:“皇后娘娘,假如我们也不同意呢?”
  房间里安静极了,紧张的气氛压抑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几十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裴莹,尽管她贵为皇后,但若反对者众,家族会议上也一样不买她的帐。
  裴佑连忙站起来摆了摆手打圆场道:“各位!不要这样,此事可从长计议。”
  “不!”裴莹终于发话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伽和两位兄长,毫不妥协地一字一句道:“此事不容商量,如果不愿遵从老家主的遗命,你们可以退出裴家!”
  ……
  ……


第四百零四章 发现端倪
  裴家临时族会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五五开的反对面,由于裴莹的强硬态度,虽然裴伽和裴明耀两人拂袖而去,但跟他们走了仅仅只有三人,其余大部分裴家族人都表示愿意服从皇后娘娘的调解。
  至于后面怎么安排家族大会以明确裴明远的家主之位,那就是裴佑的事情了,裴莹连晚饭都没有吃,当晚便回了宫。
  张焕照例还在明德殿的御书房批阅奏折,不过随着他对朝务的熟悉,他批阅奏折的速度也快了很多,熬夜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今天上午开了朝会后,相国的机制发生了重大转变,大唐一下子有了七位相国,这七位相国或许资历各有不同,但在权力上却是一样的,每人可执掌十天的政事笔,也就是行使相国的主要权力,除一些重大事情要共同协商外,一些平时的朝务小事就是由执政事笔的相国直接处置了。
  所以从今天下午起,给张焕的奏折明显地少了,只有五十六份,这都是比较重要且需要下敕的奏折,也就是需要皇帝的圣旨。
  而敕令已经由中书舍人拟好,就附在折子的后面,若张焕无异议,可直接用朱笔在敕令上写一个‘敕’字,然后再交门下省复议,如果门下省不同意打回来,张焕这个‘敕’字也就白写了。
  相反,如果张焕觉得相国的意见不能接受,那他就可以召开廷议,将众相国和主要的负责人召来开会磋商,如果他一意孤行坚持自己的看法,众臣苦谏不通,最后也只能接受他的意见,或者张焕罢相换人,但这种情况也并不多见,毕竟最后会找到一个妥协的方案。
  事实上,这种制度并不是张焕的首创,他其实是恢复了初唐以来的正常流程,中国汉唐的政治常态从来就不是帝王决定一切,它有一套很完善的权力制衡体系,很多时候皇帝的朱笔还比不上‘中书门下之印’,如果没有加盖中书门下之印,而由皇帝直接发出的圣旨,事实上是违法的,下面执行机构可以不予承认。
  这就是相权制衡皇权,也就是中国式的民主,虽然也有很多漏洞,一些权力欲望大的皇帝会千方百计揽权,比如中唐后皇帝让宦官掌权,形成了对抗朝臣的北衙,从而出现唐末的宦官之祸,而且在制度上也有通融之处,比如允许皇帝设翰林,由翰林直接发一些诏书,诸如拜将设相、册封太子皇后等等,但这些都不是常态,三省六部制的本身就是限制皇权,唐中宗擅自草拟诏书,他甚至不敢将装诏书的袋子封正,也不敢用皇帝的朱笔写‘敕’字,而改用墨笔批复,由此可见他的心虚,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斜封墨敕’,或许‘崖山后无中国’指的就是一种政治制度和人文精神的彻底破坏,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明清的帝王独裁并不能完全代表中国的历史。
  话题有点扯远了,先拉回来,张焕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今天他的许多重大方针都得到了实现,他大朝提出设立的土地田亩监在下午时被相国们所接受,除了卢杞反对外,其他相国最后都同意了,当然这和他恢复初唐的多相制有关,相国们认为这是一种利益交换,以多相制换取土地田亩监掌租庸。
  他随手取过一本奏折,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奏折内容是张延赏提出发行宝钞,以弥补铜钱的不足,他的理由是左藏黄金储备已达百万两,还有八百万两的白银,可以以此为抵押,向全国发行一千万贯的纸钞,事实上这是他张焕的主张,他急于在江淮扩大商业规模,但苦于货币的不足以及铜钱流通的不便,所以张焕便指示裴佑,朝廷应储备金银,而张延赏在此时提出发行宝钞,这其实就是揣摩他张焕的心思而特地上的奏折。
  看到最后,他见到了第一任执政事笔相国韩滉的批示,‘制度不符’,竟批了一个‘否’字,也就是说,他的发行宝钞的想法被相国们否决了,张焕一下子愣住了,他慢慢坐直身子,眉头皱成一团,以前发行宝钞不行他是可以理解,因为没有足够的金银储备,为此他刻意加强了金银的积累,现在仅黄金就价值一千万贯以上,如何不能发行?而且韩滉也只批了一个‘制度不符’,以前从未发行宝钞,何谈制度,张焕沉思了一下,便将这本奏折扣下了,他要寻找一个机会开廷议和相国们再好好磋商一番。
  这时,宦官安忠顺轻手轻脚从外面走进,欲言又止,“有什么事?”张焕瞥了他一眼。
  “陛下,崔阁老派人送来一封信。”安忠顺将一封信放在张焕的案上。
  “崔圆?”张焕微微一怔,崔圆送信给他做什么?他略一沉思,忽然想起早晨崔寓所言,他立刻拆了开了信,信是崔圆亲笔所写,只有寥寥数语,信中崔圆告诉他上次的张府刺杀案极可能是大国的阴谋,已经有点眉目,但崔家力量单薄,希望张焕能支援人手查清此事。
  如果是别人这样写,张焕或许会想到这是推脱之词,但崔圆的话张焕却深信不疑,既然他说有此事它国嫌疑,那此事不是吐蕃就是回纥所为,事实上,崔寓早晨用崔家列祖列宗的名誉发誓时,张焕便知道这件事不是崔家所为,但崔圆所指出是大国所为,事情就严重得让他有些吃惊了,如果真是回纥或者吐蕃所为,这就意味着国家之间的暗战开始了。
  张焕几乎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一纸手谕,连同崔圆的信一起交给安忠顺道:“你现在就出宫一趟,将它给杜梅,让他立刻去找崔阁老。”
  安忠顺不敢怠慢,接过信便匆匆地出宫去了,张焕轻轻地揉搓着太阳穴,自己自即位以来,只一心考虑国内之事,却将吐蕃和回纥给忘了,可它们却没有忘记自己,内忧必生外患,当真是说得一点也不错啊!
  看来监察室必须要扩员对外了,他忽然想到了李翻云,自己将她放走,是不是有些失策呢?
  ……
  凤翔府,崔连星正站在一座山头上打手帘眺望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天还没有亮,但东天已经翻起了鱼肚白,一片灰白色的雾霭笼罩着这个不足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陈屠户的女儿就嫁在这里,同样,他的儿子也藏身在这座小村庄中,崔连星抵达这里已有两个时辰,在此之前,他已经派人前来埋伏。
  在前天捕获了陈屠户后,崔连星对行贿他的十锭黄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黄金打造得光滑完整,外形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它们是成批铸造,而且他在其中四块金锭背后各发现了一组奇怪的符号,按大唐律法规定民间不得私铸金银,崔连星立刻将金锭送到负责铸造金银的少府监鉴定,一名工匠告诉它,这种金锭是波斯铸造,以前也曾有少量流到中原,但极少使用,更从来没有见过在背后铸造符号,而且这些符号是天竺人的计数符号(即现在的阿拉伯数字),另外从金锭的铸造程度来看,不会超过三年,从金锭这个的细节的发现,崔连星又联想到了陈屠户的供词,他立刻意识到了此事背后极可能隐藏着一个重大的阴谋,当天他便禀报了崔圆,并亲自赶往凤翔。
  此刻在山头这片密林里除了崔连星外,还有一百多名武艺高强的好手,他们都身着黑衣、目光冷肃,这一百多人都是监察室的密探,被临时派给崔连星以协助他的行动,看得出这些黑衣人都是军人出身,虽然崔连星没有任何官方身份,但他们却绝对服从他的指挥,没有半句废话,和崔连星配合得十分默契,仿佛他们就是一类人,他们雷厉风行的作风和严明的纪律竟使崔连星也生出了想加入这个组织的念头。
  忽然,连着有三只黑鹰从小村庄里腾空而起,山林所有人的眼中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兴奋,目标来了!众人的肌肉开始绷紧,手不由自主地摁向刀把,山林里顿时弥漫起了一股凌厉的杀气,百余人就仿佛一群发现了猎物的豹子,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崔连星脸色平静如水,目光冷漠地望着村庄,没有半点急态,他知道不会打草惊蛇,因为他到现在也没有通知陈屠户的女儿一家,也就是说,陈屠户的女儿和儿子压根就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
  一个女人低微的惨叫声惊破了小村庄的宁静,瞬间,四个灰衣人从村中疾奔而出,分别逃向三个方向,其中的两人正向小山头奔来。
  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两名灰衣人即将进入山林。
  “动手!”,崔连星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


第四百零五章 梦月老人
  夜幕降临,在皇城的含光门大街上,数百名羽林军严密地保护着张焕的龙辇疾速前行,在队伍的后面跟着杜梅和几个监察室的官员,监察室的正式衙门在大明宫御史台内,但在皇城也一处分支,位于大司农寺草场内,准确地说,这其实是监察室的秘密监狱,但对外挂的牌子却是羽林军骑射训练营。
  一行人没有停留,直接驶进了司农寺草场内,所谓草场并不是养马的牧场,而是堆积草料之地,数十个巨大的仓库依次排列,里面堆满了干草。
  其中最边上的一座仓库已经腾空,仓库前站住数十名守卫,正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随着数百羽林军护卫着皇上到来,仓库的门开了,走出十几人前来迎接。
  龙辇慢慢停下,张焕从车中走出,众人一起躬身施礼,“臣等参见陛下!”
  他们都是监察寺的高官和掌管暗探的一些将领。张焕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站在后面的崔连星身上,他没有官职,仅有一个最低微的羽骑尉勋官,勋官是朝廷给予普通的平民的荣誉称号,就象今天的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之类,没有实质意义,所以以他身份低微,不敢站在前面。
  张焕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问道:“你就是负责此案的崔连星吗?”
  他已经从杜梅的口中知道破此案的详细经过,对于崔连星竟只用一天时间便查出了眉目,他也为之惊叹不已,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人才。
  崔连星站在大唐皇帝面前,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静稳重,他立刻深施一礼,“草民正是崔连星。”
  张焕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崔家的庶子,从他身上,张焕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一丝影子,“那你可愿意加入朕的监察室?”
  “草民愿意!”崔连星干净利落地答道。
  “干脆!”张焕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准备在监察室中设立国安司,暂不对外公布,这首任侍御史便由你来担任,直接向杜中丞负责。”
  崔连星立刻单膝跪下,昂声答道:“臣愿为陛下效死命。”
  张焕笑了笑,又回头对众人道:“好了,大家去看看回纥人的武士吧!”
  ……
  这座仓库从外面看和其他草料库没有什么区别,但进了里面却完全不同,首先是一面巨大的白色墙壁,刺眼的白,墙上只有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进了小门,监狱的感觉便迎面扑来,手臂粗的铁栅栏、数百间狭窄低矮的小房间、来回巡视的士兵,构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
  这所监狱最早是为了关押李俅登基事件中的各家子弟而临时修建,女的则关进了掖庭宫,原本准备悉数发配安西戍边,但在裴佑和崔寓等人的求情下,张焕总算松了尺度,最后借全国大赦的机会放了他们,并返还了俸禄内的财产和永业田。
  此刻,牢房里暂时还没有什么犯人,只有最尽头的一间牢房前站着五六名士兵,警惕地注视着牢房里的情景。
  张焕在大群官员和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牢房前,牢房前面是铁栅栏,可以很清晰的看见里面的情况,只见一人被四肢分开绑在木桩上,很明显已经动过刑,他气息奄奄地耷拉着头,旁边还站着一个士兵,时刻留意他的情况。
  这时两个被崔连星活捉的回纥武士之一,其中一人在半路上自杀了,只剩下这一个,在严刑逼供下,他终于承认自己是回纥军队中的一名百夫长,以回纥卖马人的身份被派到大唐,和他一起来的人一共二十几人,都住在西市的一个客栈中,至于他的首领是谁、怎么联系,他就统统不知道了。
  张焕背着手默默地望着这个来自回纥军方的探子,这就是铁的证据,原以为回纥西进的国策建立后,大唐与回纥将不再有利益冲突,如果回纥是想来偷盗大唐的军器机密,这也罢了,偏偏要杀自己的孩子以挑起大唐的内乱,这就说明他们侵略大唐的野心未灭,回纥人崇拜狼,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狼性。
  张焕又忽然想起了裴明远说过的一件事,他回国时曾在撒马尔罕得知大食使者前往回纥,张焕心中不由起了一团疑云,“难道大食与回纥真要达成对付唐的某种协议吗?”
  想到这,他立刻喝令道:“把他的头拉起来!”
  旁边的士兵立即揪住回纥武士的头发,一把将他的头拉起来,这是一个典型的突厥人脸孔:宽大的脸膛、细小的眼睛、短塌的鼻子,而且没有脖子,头颅斗大。
  “他懂汉话吗?”张焕问旁边的校尉道。
  “回禀陛下,他精通汉话,无须通译。”
  或许是听见了‘陛下’两个字,一直气息奄奄的回纥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吃惊地瞪着张焕,忽然,他大叫起来,“我认识你!就是你烧了我们的翰耳朵八里。”
  他尚未说完,旁边的士兵便狠狠一拳砸在他肚子上,他的浑身一阵痉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张焕冷笑一声道:“你的记忆倒很好,不错!当年烧你们翰耳朵八里之人就是朕,但朕已经很宽容了,去年在安西饶了你们可汗一命,他非但不知感恩,还要派你们来大唐破坏,一个忘恩负义的之人,亏他还自诩草原上的雄鹰,他配吗?”
  回纥人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低声怒吼道:“不许你侮辱我们可汗,此事和他无关!”
  “是吗?”张焕淡淡一笑道:“那和谁有关?”
  回纥人自觉说露了嘴,他恶狠狠瞪了张焕一眼,扭过头一言不发。
  “这些,他交代过吗?”张焕有些不悦地望着杜梅,杜梅给他的报告中没有这个内容,杜梅额上已见了汗,他立刻低声道:“是属下失误,请陛下责罚。”
  “他嚼舌了!”杜梅的话音刚落,牢门前的几名士兵忽然叫嚷起来,只见牢房里的那名士兵在拼命掰开回纥人的嘴,但是已经晚了,一道血水从回纥人嘴角流了出来,他面若金纸,眼看已经不行了,张焕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头对崔连星道:“从现在开始,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直接向朕汇报!”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
  ……
  夜色中,平康坊那条深巷的小院里,数十人正在紧张地忙碌着,没有人说话,院子里已经堆满了箱子,几名壮汉正扛着箱子向门外走去,门外已经停好了三四辆马车,几名车夫正紧张地堆放箱子。
  图兰公主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棵槐树下,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问题,两个手下被抓走了,虽然他们只是最底层的成员,并不知道整个情报网的结构,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它却是一记警钟,重重地在她耳畔敲响了,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已经摸到了一点端倪。
  长安是个国际性大都市,突厥人、波斯人、日本人、新罗人比比皆是,来自西域各国的胡人少说也有十几万人,有的是商人,有的就长居于此。
  所以图兰公主这群突厥人根本就不会引人注目,他们公开的身份是来自西域的商人,做绸缎贸易,在东市市署登了记,并缴纳税款,而且他们所带的武器是大唐允许携带,诸如剑、弓箭等等,所以只要他们偃旗息鼓,也不会有人查到他们头上。
  但图兰公主却是个十分谨慎之人,只要有一点点查到他们的可能,她就必须搬走,她决定暂时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箱子里装的都是蜀锦和吴绫,这是他们采办的货物,他们准备西去龟兹,将这批货物出手后再回来,这样一去一来至少要三个月时间,那时此事就应该淡化了。
  “大伙儿快一点,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图兰看了看月色,开始催促众人。
  忽然,门口那边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五六名正在搬箱子的属下都纷纷伏地跪倒,图兰吃了一惊,她刚要前去查看,却见从门外走进来十几人,其中一人是她的大师兄布特鲁,他毕恭毕敬地引着一人进来,这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虽然十几人簇拥着他,却让人感到他只是一道黑影,一件黑袍从头到脚罩着他,一直拖到地上,黑面巾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见他身子,也看不见他的脸,就仿佛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只有当他慢慢转过头时,才会看见一双闪着可怕亮光的眼睛:这就是回纥的国师梦月老人,他不仅拥有崇高的摩尼教身份,回纥忠贞可汗更是册封他为腾格里之子,腾格里突厥人心中最伟大的神,传说拥有毁灭天地的力量。
  图兰也激动的跪了下来,亲吻着他的长袍,喃喃低语道:“图兰恭迎恩师驾临。”
  “图兰,你似乎处境不利啊!”虽然梦月老人有着死神般的外表,但他的声音却异常轻柔动听,让人联想到月桂枝上夜莺的歌唱。
  “恩师,徒儿有两个属下被唐人抓走,徒儿很是忧心。”
  “我们进屋去说。”梦月老人声音虽然动听,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慢慢走进了屋内,将面巾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异常白皙的脸庞,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高贵气质,从外表看来他不过四十余岁,可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与他外表不相配的沧桑。
  事实上,梦月老人已经七十岁了,他的名字叫苏尔曼,是萨珊王朝末代皇帝伊嗣埃三世的后裔,也是摩尼教中的三元老之一。
  在忠贞可汗与拓跋千里最后争夺翰耳朵八里的战争中,忠贞可汗一败再败,形势已岌岌可危,正是苏尔曼在月夜下登高一呼,号召摩尼教众为忠贞可汗而战,拓跋千里军中数万教众响应反戈,一举扭转了局势,事后,又是他劝忠贞可汗勿追拓跋千里,将祸水引向东方。
  图兰也跟着进了房间,她再次跪下道:“徒儿遇到了困境,请师傅指点迷津。”
  “你知道你所犯的错误吗?”苏尔曼慢慢回过头注视着自己最心爱的徒弟,目光柔和,没有半点责怪之意,“你心慈手软,应该在行动前将内应的家人先杀掉,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
  图兰垂下了头,低声道:“徒儿知错!”
  苏尔曼点了点头又道:“你的第二个错误是低估了大唐人的智慧,你不该用大食刚刚铸成的黄金行贿那个内应,它早晚会使唐人找到你的头上。”
  图兰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在购蜀锦和吴绫时用的也是同样的黄金,是她疏忽了,她十分羞惭地道:“徒儿无能,请恩师责罚。”
  “我不会责罚你,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再做第二件事,我要亲自来完成它。”苏尔曼背着手慢慢走到窗前,望着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银色的月光将他的脸映照得更加神秘,他象在对图兰公主说,又象是喃喃自语:“巴格达人已经和可汗达成了东方协议,他们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得到那最可怕的大唐雷。”
  ……


第四百零六章 宝钞之争
  天尚没有亮,数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忽然出现在平康坊的街头,他们封锁坊门、巡查街道、盘查路人,将许多想趁天不亮溜回家的嫖客又吓回了青楼,整个平康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一身戎装的崔连星率领着数百精锐的军人疾步前行,平康坊的一名地保引领着他们来到一条深巷。
  “将军,你说的购买绸缎的突厥商人就住在这里面。”地保有些胆怯地指了指深巷。
  崔连星一挥手,一队手执钢弩的士兵立刻翻上墙头,顺着墙头快速潜行,在离小院还有十步时停了下来。
  另有两百余士兵执巨盾横刀,缓步前行,行至大门前停下,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崔连星望着死气沉沉的大门,他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昨晚在东市一连盘查了三家柜坊,终于发现了那种一模一样的金锭,查到这是一家蜀锦绸缎行所寄存,他紧接着又找到了绸缎行的掌柜,得知这是一支突厥人商队所支付的货款,东主是一个年轻的突厥女子,他再次返回东市,找到市署署正,终于从市署的缴税登记簿中找到了这支商队住在平康坊,这时已是四更时分了,凭着张焕给他的金牌,他最终得到了军队的支持。
  “上!”崔连星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砰!’地一声巨响,军士一脚将门踢开,数百名士兵一起涌进冲进了图兰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大小箱子,大多敞开,里面皆是所买的蜀锦吴绫,现场一片杂乱,已经人去屋空。
  崔连星大步走进了小院,沉静的眼中终于忍不住闪过了一丝遗憾,只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他仔细地在屋内院中寻找线索,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对方是一个极为狡猾的敌人,他所丢弃的东西没有任何线索,而可能留下线索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纳下。
  崔连星沉吟片刻,他忽然命令手下道:“马上去找画师,图影全城缉拿,提供线索者赏五千贯,隐匿者以叛国罪论处!”
  ……
  长安城立刻沸腾起来,一队队士兵在大街上巡逻,准备随时接收线索搜查,而城内的突厥人却人人自危,他们的房东、邻居纷纷将他们举报,不停有士兵冲进各大客栈、酒楼搜查,整个长安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大明宫紫宸殿内也一样严肃紧张,这里在举行张焕即位后的第一场廷议,廷议是处理权力僵持的一种方式,当张焕对相国的重大决定有异议时,他不会朱批敕令,没有皇帝的朱批,相国也不能擅自决定重大事件,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大家坐下面对面的谈,把事情讲清楚。
  今天的廷议便是发行纸币问题,应该说这是张焕考虑已久之事,唐朝的货币是铜钱和绢,前者份量太重、携带不便,而后者更是难以保存、流通性不强,早在陇右时就不断有商人向张焕建议以金银币补充铜钱,方案虽好,但终因金银的产量太小而未被采纳。
  在他即位后不久,盐铁监令杨炎便向他提出了一个重大的税赋改革方案,改丁户纳税为按田亩、财产多寡纳税,并实行货币纳税,改按田亩纳税可以有效制衡土地兼并,但因影响太大,张焕在皇位没坐稳之前认为实施的时机还不成熟。
  而实行货币纳税阻力就小得多,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同时,大幅度提高税收,简单地说,就是可以大量减少粮食霉烂以及运输途中的损耗,而且可以避免实物征税过程中的徇私舞弊,比如某地收了一百石粮税,可最后运抵京城只剩下三四十石,当然,粮食减少的名目繁多,路途损耗、储藏霉烂等等,十分光面堂皇,但实际上却肥了一大批地方各级官吏。
  但实行货币纳税却有一个问题,就是铜钱不足,由于铜料限制,大唐每年的铸币量是二百五十万贯左右,十年前仅仅是勉强够流通用,但随着物价上涨,尤其是米价的上涨,一贯钱还不足买三斗米,严重时斗米千钱,铜钱明显背离了价值,这样许多商人和大户人家都大量储存铜钱,使得市面上的铜钱越来越少,很多地方都退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推行以货币纳税,那钱贵物贱的严重局面必然会产生,将极大伤害农民的利益,所以货币问题就成了所有改革的瓶颈,而寻找新货币就成了当务之急。
  这就是张焕急于推行纸币的深层原因,他认为并不复杂,其实就是将飞票小额化、定额化,改名为宝钞,为此,他大量积存金银,以作为发行宝钞的信用抵押,但没想到在张延赏刚提出发行宝钞的建议便被相国们断然拒绝,让张焕的心里怎么能平衡?
  参加廷议的官员除了兵部尚书元载在河北处理契丹人之事尚未归外,其余六位相国皆出席了廷议,除此之外,还有与财政租税相关的部寺负责人,新任户部侍郎刘晏、太府寺卿张延赏、少府监令郭全、盐铁监令杨炎、新成立的土地田亩监令裴明远等等十几人。
  “各位爱卿,朕之所以召开这次廷议,是缘于前两天太府寺卿张延赏的一道奏折,关于发行纸币一事,这个奏折已经被韩相国所否,理由竟是于制度不符,但朕以为这个否定的原因是否轻率?朕不敢苟同,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朕召集这次廷议重新探讨此事。”
  说罢,张焕取出张延赏的奏折递给了身旁的宦官,宦官又交还相国,请各位传递浏览,事实上,张焕在昨天便已照会过各个参会的大臣,大家心中都有数,廷议是在偏殿举行,地方不大,众人分两排相向而坐,坐在右首第一位的便是韩滉,他是相制改革后的第一任执政事笔,从他的本意上说,他是极力赞成发展工商业,也是杨炎税制改革的主要支持者,但他却坚决反对发行纸币,他认为这是贻害子孙的魔鬼,闸门在他手中一开,或许就会埋下大唐的灭亡之根,因此他坚决否定了张延赏的建议,但他也知道这其实是皇上的意思,所以他在奏折上只批了于制度不符,但没想到这竟成了皇上揪住不放的把柄,他很清楚今天开廷议的目的,这恐怕就会成为君相的第一次冲突。
  韩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步站了出来,他张焕深施一礼道:“陛下,否定张使君奏折的是臣,但臣绝不是轻率而为,事实上,张使君在写这本奏折前已经问过臣为何陛下要蓄积金银,臣告诉他,这是皇上有发行纸币的念头,臣也告诉他发行纸币的种种弊端,他当场表示愿与臣一起反对陛下的纸币念头,但臣却没想到仅仅隔了两天,他就上书要求发行纸币,如此前后判若两人,着实让臣疑惑不解。”
  韩滉之言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他的意思很明显,张延赏的奏折是为讨好圣意而上,而发行纸币的真正作俑者就是皇上本人,虽然这能为阻止今天廷议的通过抢得先机,但韩滉也会由此惹怒皇上,众人不由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果然,张焕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件事他不想出面,昨天他派宦官已经暗示过张延赏,今天将由张延赏来挑主梁力促此事,但韩滉却看破他的企图,一上来便釜底抽薪,打乱了他的部署。
  “那韩相国就说说看,这里面有哪些弊端?”张焕冷冷地说道。
  “陛下,臣先问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朝廷发行纸币,那陛下怎么防止假纸币的出现?”
  “有胆敢造假纸币者,将满门抄斩,参与印制假纸币者也连同死罪,朕会以最严峻的律法来威慑造假者。”
  韩滉摇了摇头又道:“严刑峻法或许有效,但那只能威慑对升斗小民,如果是大食、回纥等国印制大唐的纸币来套购瓷器、绸缎等物呢?甚至他们根本什么都不买,陛下发行一千万贯,他们也同样发行两千万贯投到我大唐来,届时陛下又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那朕就责令将作监研制新的印制手段,让他国无法仿制。”
  “陛下,岂不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
  韩滉见张焕一意孤行,他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道:“臣反对印制纸币其实并不仅仅是担心被人仿冒,也不是担心百姓不接受,毕竟新事物的出现和推广都有一个适应过程,朝廷也可以用强制的手段来推行纸币,也正如陛下所言,发明新的技术来防止假纸币,臣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将来,一旦陛下开了这个先例,那以后又如何控制它?”
  原本让张延赏来出面打擂台,结果竟被韩滉逼得赤膊上阵,丢了面子的张焕心中极为恼火,在韩滉的步步紧逼下,他几次要发火都强忍住了,他摆了摆手,极为不耐烦地道:“朕难道不知发行纸币的风险吗?朕大量储积金银是做什么,不就是准备用金银储备来做担保吗?如果发行纸币不行,那飞票为何又能用起来?”
  张焕的声音一步步提高了,他最后逼视着韩滉道:“韩相国,朕登基已经一个月了,对相国们的意见朕都是充分尊重,可你既然知道发行纸币是朕的想法,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朕一次呢?”
  韩滉脖子一硬,亦毫不退让道:“臣反对印制纸钞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这和尊重陛下与否没有关系,陛下或许能考虑用金银作担保,但千百年后陛下的子孙们若没有金银而滥发纸币,以致纸币泛滥、贻害无穷,陛下能为今天开这个先河负责任吗?”
  “你莫非是说朕发纸币的想法是不负责任吗?”张焕森然地盯着韩滉,眼中闪过了一道杀机。
  “是!臣就是这个意思。”韩滉毫不畏惧地昂着头,铁骨铮铮。
  紫宸殿中一片寂静,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众人都注视着张焕,唯恐他一拍御案,就此杀了韩滉,张焕的眼神也急剧变化,一时难以下台,这时,礼部尚书卢杞却阴阴地冷笑一声道:“韩尚书,你以千百年后未知的事情来反对陛下也就罢了,但你却不守君臣之礼,悍然以下犯上,你眼里还有陛下吗?”
  ‘刷!’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卢杞的身上,惊讶、不解、轻蔑、愤怒,卢杞在此时落井下石,抽掉了皇上的台阶,分明是要置韩滉于死地。
  韩滉慢慢摘掉了头上的乌纱帽和腰间的紫金鱼袋,缓缓道:“陛下,发行纸币一事恕臣不能答应,若陛下一意孤行,臣请辞相国,任陛下处置。”
  坐在下首的崔寓也站了起来,他同样摘下了乌纱帽和紫金鱼袋,昂声道:“即使中书省和陛下通过了发行纸币,臣的门下省也一样驳回,臣也请辞门下侍郎,回乡种田。”
  这时,张焕已经慢慢冷静下来,韩滉的强硬也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有些急于求成了,他瞥了卢杞一眼,便微微叹了一口气对韩滉道:“这件事或许是朕有失考虑,朕向你致歉,还有崔侍郎,朕也不同意你的请辞,请收回吧!”
  “陛下!”韩滉无比激动的跪了下来,他想说什么,却又万语千言不知该怎么表达,半晌,他才哽咽道:“陛下之恩,臣铭刻于心。”
  “韩爱卿不必客气,你是为国事坚持,朕岂会真的怪罪于你。”
  张焕意兴萧瑟地摆了摆手,准备要结束廷议了,忽然,大殿的后面有人道:“陛下,臣有一个两全的方案!”
  大殿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向后看去,只见最后的末位上站起一人,却是新任的土地田亩监令裴明远,他在出席这次廷议的朝臣中资历最浅,故只能坐在最后,他慢慢走到前面,向张焕深施一礼,“陛下,臣建议用银币来替代陛下纸币方案。”
  他刚说完,旁边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韩滉暗暗叹了一口气,但还是感激地对他笑了笑道:“明远可能不知,我大唐白银的储量和产量都实在有限,数量不足,难以流通成为钱币。”
  但张焕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猛地想起裴明远对他说过的一件事,连忙道:“众爱卿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听明远说下去。”
  裴明远微微一笑,便对众人道:“我从大食返回时,听碎叶都督曹汉臣说过一件事,数年前葛逻禄人曾经在碎叶以南紧靠葱岭的乌浒河流域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矿带,但葛逻禄人却不会开采炼矿,而且不仅是在乌浒河流域,在碎叶河附近也有不少银矿和金矿,曹都督已开始命数万大食战俘在碎叶附近小规模开采银矿,臣路过碎叶时曹都督已经炼制了三十万两银,只是路途遥远,运到长安不便。”
  裴明远的话在大殿里激起了极大的反响,大唐内地金银不足,但并不等于别的地方就没有,尤其是葱岭以西自古就盛产黄金,大殿里仅仅寥寥十几人,但议论声却杂乱成一片,尤其是盐铁监令杨炎格外激动,如果钱币问题能解决,那他税制改革的第一步就能推行下去,不等他出列表示支持,更加性急的韩滉却已经抢先一步对张焕施礼道:“陛下,臣请少府监立即派人赴碎叶勘察矿藏。”
  “臣反对!”卢杞尖细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将整个大殿内的热切一下子扑灭了,大殿里陡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卢爱卿为何要反对此事?”张焕面无表情地问道,刚才卢杞对韩滉落井下石的一幕让张焕有点警惕起来,自己的几个重臣之间原来也藏有很深的矛盾。
  “臣并不是反对金银同列钱币,臣是反对取西域之银,不仅是路途遥远,将西域之银运到中原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而且我大唐在葱岭以西仅碎叶一块飞地,其余土地还实际控制在大食人手中,开发碎叶和乌浒河之银,又该如何应对大食可能的拦截?一旦冲突事起,必然给大食开战的理由,现在我大唐刚刚由乱入治,正是该韬光养晦之时,与大食的战争又岂是我们能承受得起?”
  “卢尚书为何要这般没有骨气。”
  一直保持沉默的裴佑走了出来,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卢杞道:“昔太宗皇帝即位,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太宗皇帝尚能北战突厥、西取安西,使我大唐再无边患之忧,现我大唐虽是由乱入治,但也不能闻噎废食,不思进取,葱岭以西历来都是我大唐的领土,我们怎能以韬光养晦为借口,眼睁睁地看大食彻底占领葱岭以西,况且金银乃是一国的战略物资,事关我大唐强盛,为此,我们更不能守着金山银山而无买米之钱。”
  说罢,裴佑转身向张焕奏道:“陛下,臣等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应提升为整个大唐的战略高度,碎叶的地位也要提高,同时要加派重兵驻防。”
  张焕点了点头,“裴爱卿所言深合朕意,大食并不会因我们韬光养晦就放过我们,该打的仗,我们就得迎头而上。”
  他见卢杞还有反对之意,便一摆手止住了他,这一次,张焕用不容商量的语气断然道:“此事事关重大,不仅要遇到葱岭以西的领土归属问题,还有驻军、劳工、开采、冶炼、运输等等一系列大事都会涉及,必须要全盘考虑,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且能力出众的人来全权协调此事。”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张破天的身上,他沉声命道:“刑部张尚书。”
  张破天万万没想到皇上会看中自己,他心中一阵发慌,连忙站起来道:“臣在!”
  “朕就命你全权负责协调此事,如果此事能成功,朕就答应各位爱卿,彻底放弃纸币的方案。”
  张破天深感肩上责任重大,他毅然躬身答道:“臣决不辜负陛下的重托!”
  ……
  廷议结束了,众人各自散去,张焕也回到了御书房,他坐在御案前,出神地注视着案上一枚黄澄澄的开元通宝金币,这枚金币是天宝初年铸造,这一枚金币可抵一贯铜钱,只因黄金稀少没有大规模铸造流通,如果西域的银矿真能得到大量开采,那么同样的一枚银币就能价值一百文钱,这样一来,制约大唐各项改革的瓶颈也就霍然贯通,原本二十年才能达到的目标,或许五年、十年就能完成。
  张焕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的头枕着手慢慢躺下,出神地望着屋顶,今天的廷议本是讨论纸币发行,却没想到竟得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放弃纸币而采用金银为币,而且不仅仅是改用金银那么简单,取碎叶和乌浒河之银也就意味着暂停的安西战略又将重新启动。
  张焕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安西之战。


第四百零七章 碎叶银矿
  在大清池的北方,几条东南至西北走向的山脉横亘在苍茫的天空下,这些山脉延绵千里,蕴藏着极为丰富自然资源,各种珍稀药材、千年的木材以及金、银、铜等储量巨大矿藏,在这些山脉之间则是数条空旷的谷地走廊,有的荒芜人烟,干旱的谷地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荒漠,但有的却富饶葱郁,茂盛的林木仿佛巨大的绿色地毯铺在山间和谷底,而在同一区域创造这两种极端地貌的神奇魔法师便是水,水就是这片半干旱土地上的生命之源。
  在这几条山脉的东南尽头就是波光浩渺的大清池,而注入大清池的一条分支河流就从西北逶迤而来,正是这条河流在蕴育了一片谷地中的绿色生命,这条河就是碎叶河。
  但七月的碎叶河谷日子并不好过,骄阳炙烤着这片半湿润的土地,峡谷地形使碎叶河谷增添了几分闷气,尤其在碎叶河流过的山林和草垫地带,更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这一天,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正沿着碎叶河缓缓地向南行来,这支队伍是刚刚从回纥返回的大食特使,特使的年纪约四十岁,长着一双浮肿的眼睛,总像永远也睡不够,他是大食哈里发的心腹,名字叫易卜拉欣,这次东使回纥,他不负哈里发的重托,成功调解了葛逻禄人与回纥人的矛盾,葛逻禄人将让出三成的土地,准许回纥人的势力西扩至夷播海(今巴尔喀什湖),但葛逻禄人的南面已经被唐军所占,所以大食便决定让葛逻禄人南迁至夷播海以南的伊丽河流域,这里原来是突骑施人的地盘,正是由于大食人的让步,大食与回纥达成了东方协议,双方结成战略同盟,共同遏制大唐的西扩。
  随着葛逻禄人的南迁,大食与唐冲突的危险也在悄悄地增加,葛逻禄人南迁的地盘就在大清池以北,在这一片辽阔的土地上,大清池流域便是其中最富庶最肥沃的土地,它仿佛就是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而且在怛罗斯之战后,这里一度被葛逻禄人所控制,可现在唐军占领了碎叶城,大清池流域也随之纳入了大唐的势力范围,与大唐有着新仇旧恨的葛逻禄人又怎可能望大清池而不得。
  阿卜杜拉是从北面的一个山口进入碎叶谷地,碎叶谷地实际上是一条狭长的盆地,最宽处有一百余里,最窄处也有十几里,整条谷地长约七百里,碎叶城就位于谷地的最东面,紧靠大清池,行走了五天,已经快到碎叶城了,易卜拉欣来碎叶城的目的是探望被俘的三万大食军,这是新任哈里发哈迪的一块心病,由于亲王阿古什的原因,哈迪撕毁了前任哈里发与大唐使者的协议,但这样一来,安西之战中被大唐俘虏的三万大食士兵也就回国无望了,为此,哈迪也倍受国内一些势力的指责,由于哈迪刚刚即位,他的王位还不稳定,埃及的军队尚没有表示对他效忠,为此,哈迪暂不准备对大唐发动战争。
  “特使,再向前百里便是碎叶城了,这一带唐军的游哨众多,我们须倍加小心。”
  说话的是葛逻禄王的幼子,叫阿特尼,也就是回纥国师苏尔曼大徒弟阿特鲁的弟弟,他奉命代表葛逻禄人出使大食,感谢大食对葛逻禄人的恩赐,这一带他十分熟悉,他指着远方约十里外一块酷似鱼嘴的突出山梁道:“特使,那座山梁叫鱼龙嘴,下面便有一座军事要塞,叫做鱼龙堡,我们得向他们说明来意,才能过得去。”
  易卜拉欣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微微喘气道:“好吧!我和他们语言不通,你去替我通报。”
  话音刚落,他的护卫们忽然纷纷后退,举起了长矛和盾牌,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只见在队伍的前后左右,忽然出现了上千名唐军,他们手执钢弩,冷冷对准了他们,只须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悉数射死当场。
  “你们是什么人?”一名唐军将领飞马驰出,用战刀指着他们道:“这里是大唐的军事禁区,你们擅自闯入,给我全部下马。”
  唐军将领是碎叶都督曹汉臣的副将严云,他在三天前便得到巡哨的飞鸽传报,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正向碎叶城而来,对方只有三五百人,后面三百里外再无大队敌情,严云知道这不是进犯的敌军,但安西节度使王思雨大帅今天正好在鱼龙堡,他出于慎重,便率军将他们包围了。
  “不要动手,我们是大食哈里发的特使。”阿特尼懂一点汉语,他急催马上前禀报。
  “大食特使?”严云有些疑惑,‘大食特使去长安应该不走这里才对,难道他们竟知道王大帅在这里吗?’
  “你们可是前往长安?”严云慢慢收了刀问道。
  “将军误会了。”阿特尼连忙施礼解释道:“我们是出使回纥的使者,现在回国途中,受哈里发之托,使者特转道来拜访碎叶的守将,请将军转达。”
  严云是个谨慎之人,他不敢擅自做主,便对大食使团喝道:“放下你们的武器,我自会替你们去禀报。”
  阿特尼急回马对易卜拉欣低语几句,易卜拉欣点了点头,对护卫大喊了几句,护卫们纷纷丢下矛盾,解下弯刀,将所有武器堆在一起,严云见状,便对一名果毅都尉吩咐几句,转身向鱼龙堡驰去。
  鱼龙堡在十里之外,是天宝年间驻守碎叶的唐军所修,扼守住了碎叶谷地最狭窄之处,由一座城堡和一条十里长的城墙组成,原有驻兵一千人,但从今年年初起,唐军利用三千大食战俘开始对鱼龙堡附近一座银矿进行开采,这里原本有座不大的银矿,以前就曾被突厥人开采过,原来的想法是不想让大食战俘吃闲饭,但是随着开采的深入,竟发现这是一座储量极大的银矿,而且呈片状分布,品位也很高,其中还有金矿伴生,曹汉臣当即向王思雨申请,调来了一万名大食战俘在此开矿冶炼,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有了极为不错的收获,连刚刚返回疏勒的王思雨也坐不住了,亲自来碎叶考察银矿。
  银矿离鱼龙堡约两里远,从城堡上便清晰可见,此刻王思雨正在碎叶都督曹汉臣的陪同下站在城堡之上,默默地看着露天矿场中成千上万赤裸着上身的战俘正在采运矿石,低沉的号子声隐隐可闻,在矿场和城堡之间修了一座巨大的冶炼坊,碎叶附近石炭的储量也很丰富,唐军便直接用石炭做燃料进行炼制,短短三个月时间,便炼成了粗银三十万斤,另外还有一万斤黄金,这还是刚刚开始,以后的产量还将越来越大。
  碎叶发现银矿之事王思雨已经在一个月前派人前往长安禀报了,现在他开始考虑碎叶城今后的发展,经过两天的思考,他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条清晰的三步走脉络图,首先是要修建一条碎叶至托云山口的官道,使碎叶的银锭能及时运入安西、运到长安,他手上还有两万大食战俘,而且从大清池到托云山口之间是唐军的控制地,这条路用一年的时间便可完成。
  其次他要上书朝廷,如果朝廷允许,他希望能从中原移民四到五万户来碎叶,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气候也适宜居住,他可以给移民最优厚的条件,这样碎叶不仅可以大规模发展矿业,也可以进行中转贸易,逐渐将碎叶发展成为昭武地区最大的城市,如果顺利,这个计划可以在三五年内完成。
  最后就是都督的雄心壮志,将安西都护府迁往碎叶,使碎叶成为大唐西进的桥头堡,重建大唐天可汗的雄风,一时间,王思雨心潮起伏,他今年才三十岁,或许他能看到大唐龙旗插上巴格达城头的那一天。
  就在王思雨思绪万里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只见副将严云正向这边疾驰而来,旁边的曹汉臣微微有些诧异,严云一向老成持重,今天这般着急,难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大帅,我去看一看。”
  曹汉臣立刻转身下了城墙,片刻,严云在曹汉臣的带领下急匆匆跑上城来,他半跪行一军礼禀报道:“禀报大帅,出使回纥的大食使者途经这里,他要求见碎叶的最高将领。”
  王思雨微微一笑,“既如此,就把他带过来吧!”
  “大帅,这些战俘让他们看到是否妥当?”曹汉臣迟疑一下,指了指远处的战俘道。
  “看到又如何,让他看一看这就是进犯我大唐的下场。”王思雨一挥手断然令道:“去!把他们给我带来。”


第四百零八章 酒楼偶遇
  大食护卫都在城堡外等候,易卜拉欣和十几名随从被带进了城堡,易卜拉欣一路匆匆疾行,他没有想到大唐在安西的最高军事长官居然会在这里,这使他对今天的会谈又多了几分期望。
  整个鱼龙城堡浑然一体,坚固异常,它本身没有城门,只能先上了旁边的城墙才能进入城堡内,走过城墙时,易卜拉欣忽然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声音,仿佛千百人的喉咙里一齐发出,易卜拉欣不由放慢了脚步,诧异地向两边张望,希望能找出这种怪异之声的出处。
  “特使,你看那里!”阿特尼手向东北方一指,低声叫了起来。
  透过一丛绿树,易卜拉欣忽然看到了一幕令他震撼的景象,他看见数百步外,上千人拖着一队长长的矿车正缓慢地向几座巨大的房子走去,而旁边站住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唐军,由于天气闷热,这上千人几乎都赤裸着上身,油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光,矿车沉重,他们前进得异常艰难,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号子,易卜拉欣忽然有所悟,他急问引导他们的唐军,“难道他们就是大食军人?”
  他说的是大食语,又快又急,前面的唐兵听不懂,没有理睬他,旁边的阿特尼连忙翻译成了汉语,唐兵回头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他们已经不是军人,是我大唐的战俘!”
  “他说什么?”易卜拉欣回头问道,阿特尼耸了耸肩、手一摊,表示自己也听不懂,易卜拉欣皱了一下眉,他忍不住又向那队劳工望去,忽然,他发现从房子里走出一人,正向队伍大声叫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易卜拉欣再仔细看了看此人的魁梧身材,他猛然想起一人,‘默利亚’,难道是他?
  ……
  一行人沿着城墙进了城堡,和外面的闷热相反,城堡里却十分阴凉,淡淡地弥漫着一种古堡特有的霉味,走到几条阴暗的甬道,易卜拉欣被带到了一间站满岗哨的屋子前,唐军禀报了一声,随即走出一名军官,用熟练的大食语道:“请使者进去,其余人在外等候。”
  易卜拉欣心情有些忐忑地走进了房间,这好像是一间开会用的屋子,十分宽敞明亮,屋子里布置简单,一张粗陋的大木桌,两边摆了十几只木凳,七八名士兵靠墙站着,警惕地注视他,在桌子前已经坐了一名唐军将领,他约三十余岁、皮肤黝黑,身上的铠甲明亮、头上戴着银盔,表情十分严肃,但易卜拉欣却注意到了窗前背对着他站立的另一名唐军将领,他长得异常高大,比一般人足足高出大半个头,也穿着一身军服,但军服干净挺括、没有一丝皱褶,他穿着军靴,显得身材修长而匀称,让易卜拉欣关注地不仅是他傲人的气质,更重要是他头戴一顶金盔,这足以表现他身份的崇高,听身后有了动静,这名将领慢慢转过身,注视了易卜拉欣一眼,却使易卜拉欣心中突地一颤,这名将领不像其他唐军将领那般硬朗粗犷,相貌十分英俊,甚至还带着一种罕见的灵秀之气,但他的目光却仿佛刀子一样锐利,直穿透他的内心。
  “我便是大唐国冠军大将军、安西节度使王思雨,欢迎你来到鱼龙堡。”
  这下已不再需要汉语半生不熟的阿特尼翻译了,旁边的军官准确而流利地将他的话翻译成大食语,易卜拉欣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礼,“伟大的哈里发陛下臣子,大马士革副总督易卜拉欣参见大唐安西总督阁下。”
  王思雨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摆了摆手,“贵使请坐!”
  王思雨和善的态度使易卜拉欣内心的不安慢慢消失了,他坐了下来,一名士兵给众人上了茶,王思雨慢慢走上前,他指了指坐着的那名唐军将领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大唐的碎叶都督曹汉臣,今天你拜访之人应该是他才对。”
  翻译快速地说了一句,易卜拉欣不由肃然起敬,他连忙站起来向曹汉臣施了一礼,“参见曹将军!”
  曹汉臣笑着站起来向他拱手回礼,却一言不发,这时,王思雨也坐了下来,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便问道:“特使说这次回国途中是专程转道碎叶来,不知有何见教?”
  易卜拉欣听了翻译的话,便一指窗外问道:“我想先问一句,那些干苦力之人是否就是我们的大食军人?”
  “这里没有大食军人,如果你问的是大食战俘,那就是他们。”王思雨淡淡一笑道。
  易卜拉欣默然无语,那些人果然就是被唐军俘虏的大食军,半晌,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次转道来碎叶就是为了大食战俘一事,哈里发希望贵国能放回他们,你们可以提出条件。”
  王思雨瞥了他一眼,十分不解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明白你们哈里发究竟是怎么想,半年前我们皇帝陛下特地派使者赴巴格达解决大食战俘一事,却被你们哈里发断然拒绝,现在却又跑来请求放回他们,早知有今天,又何必当初呢?”
  “当初哈里发拒绝也是迫不得已,他是有难处,希望贵国能理解。”
  王思雨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沉思良久,他方徐徐道:“很抱歉,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必须要请示我们皇帝陛下,上次和谈不成,所有的条件均已作废,若你你们哈里发真有诚意解决战俘问题,你只能去长安觐见我们大唐皇帝。”
  易卜拉欣此行的使命是和回纥签订秘密协议,战俘不过是他的附加任务,去长安来回万里之遥,他当然不会为附加任务而耽误了真正的使命,长安他是不会去,只能先回巴格达见哈里发,然后再谈战俘之事。
  想到这,他站起身恳求王思雨道:“去长安觐见大唐皇帝陛下也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我会回去请示哈里发,但临走前我想去探望一下这些战俘,不知总督阁下能否允许?”
  王思雨和曹汉臣对望一眼,王思雨便点点头答应道:“可以,不过需要在我们的陪同之下进行。”
  说罢,他对翻译校尉使了一个眼色,命他陪同易卜拉欣前去看望,待大食使臣走远,一直保持沉默的曹汉臣终于开口道:“大帅,他们的哈里发前后矛盾,实在让人费解。”
  “这有什么好费解,当初他是想直接用战争方式解决战俘,所以撕毁协议,可现在发现直接发动战争不现实,便又想谈条件放回战俘,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上哪有这般便宜之事。”
  王思雨冷冷一笑,他探头向窗外看去,易卜拉欣已经过了碎叶河上的简易木桥,艰难地走过一片乱石堆,正向矿场方向走去,近百名唐军紧紧跟在他左右,王思雨沉吟了一下,便对曹汉臣道:“炼制好的银锭和黄金要立刻送往长安,我也正好要派人去长安向都督汇报安西之事,可一并同行,明天便可启程!”
  ……
  长安,时间渐渐到了八月,炎暑消退、天气开始凉爽下来,随著初秋的来临,长安城内即将进行两次重要的考试,一次是官员们的职务考试,全国从九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要参加,一共分三批在长安进行,八月底将举行第一批官员考试,主要是朝官、河东、关内、陇右及中原诸州的官员参加,‘不通过考试者,将不得再为官任职’,吏部发出的通牒已经传遍了全国各州县。
  另外,比职官考试早几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五日,将举行大唐皇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制科考试,时间已经不到二十天了,整个长安城挤满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二十几万士子,由于没有年龄和身份限制,报考者上至六十岁的老翁、下至十一二岁的少年,据说连崔圆十二岁的孙子崔曜也要参加这次科举。
  所有贫寒子弟都对这次科举寄托了极大地希望,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朝廷扩大门荫制时,唯一的反对者就是现在的大唐皇帝陛下,他即位两个月来的政绩卓著,相制变更、权力制衡之类离普通人的生活太遥远,除了一些关心时政之人,一般普通人都感受不到、也不关心。
  但这几个月大唐有三个变化大家都明显感受到了,首先是国家的安定,随着最后一个割据军阀李希烈被杀,中原地区的战乱终于结束,各地虽然都有军队驻扎,但军纪严明,从不骚扰乱地方,没有了战争,大唐的百姓首先得到了生存的机会。
  其实是米价的下降,六月夏收时,仿佛是上苍对大唐的开恩,除中原和河北遭受战乱影响,以及山东遇到了旱灾,其余江淮、江南、山南、巴蜀、河东、陇右、关内等各地区皆粮食大熟,同时漕运恢复又带来了江淮粮食的大量外运,使得粮价最贵的汴州地区也不过斗米百钱,而素来以粮价风向标著称的长安,米价八年来第一次跌破了六十钱,斗米五十五钱,随着米价的下跌,各种生活物资的价格也纷纷跌落,油、茶、布等等,价格都降到了庆治十年的水平。
  另一个显著的变化便是唐初的授田再一次出现,朝廷在江南地区的润州、常州、苏州、湖州、杭州,以及淮南地区的涂州、庐州、和州,还有长江中游的潭、岳、鄂、江、洪,巴蜀的汉、绵、梓、简、眉,一共十八个州开始授田,授田面积一百二十万顷,凡大唐子民,无论身份贵贱,无论户籍何处,无田者皆可受领,按丁男三十亩粮田、丁女十五亩桑麻田的标准授予永业田,并且已获得的军田不计算在内,一时间,全国各地无地民众奔赴江南者络绎不绝。
  正是这三大变化使得饱经战乱的大唐终于出现了大治的迹象,社会安定、人心振奋,表现在科举上就是前所未有的踊跃。
  现在不仅是客栈汇集的平康坊、崇仁坊已无虚席,其他各坊的客栈也均人满为患,晚来者只得寄身于寺院、道观,还有人住到长安的其他属县,为此朝廷特允许普通民众家里有偿接纳士子寄宿,才勉强解决了士子的住宿难题。
  这天中午,李泌和平常一样悠闲地在崇仁坊中散步,崇仁坊是他最喜欢的一坊,尤其是靠近皇城的西坊,这里有国子监巨大的建筑群,一片片绿树成荫,书肆茶馆随处可见,充满了宁静的人文气息,李泌的住处也选择了国子监附近,几个月来,每天中午步行去东坊的‘进士酒楼’吃饭,已经成为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况且皇上也让他有空时寻找贤士,生活在崇仁坊也算‘公私相济’了,还可向皇上领一笔寻贤费,补贴一下房租酒钱。
  和西坊的宁静相比,崇仁坊的东坊却十分热闹,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客栈、酒楼,同时也是各州的进奏院所在地,另外,这里也整个大唐印刷业最发达的地方,分布有一百多家大大小小的印刷工坊,印制各种佛经、书籍,同时也承揽朝廷的文书印刷,生意火爆、昼夜不停。
  进士酒楼在崇仁坊的东南角,只能算一家中等酒楼,但因它的名字起得好,这就使它成为科举期间生意最火爆的几个酒楼之一,同时也引来了同行的竞争,从前年起,在它周围春笋般地出现了无数拾它牙慧的酒楼,诸如‘状元楼’、‘金榜及第酒楼’、‘探花楼’等等数十家,但还是没有一家酒楼能和它的生意相比。
  李泌背着手走进了进士楼,站在门口的伙计老远便看到了他,虽然这老道每天点的都是最廉价的酒菜,但进士楼看重的是信誉,就凭他每天光顾小店,他就比那些花费万金但只来一次的客人重要得多。
  伙计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李道长来了,我还正想道长今天怎么晚了。”
  “我的位子还在吗?”李泌笑呵呵地问道。
  “这个……”伙计有些犹豫,今天的客人尤其多,位子十分紧张,当然不可能专为李泌留一个座位,“要不我看看,他们吃好了没有?”
  “不必麻烦,我只是随口问问。”李泌摆了摆手笑道:“其实坐那里都一样。”
  “多谢李道长通融,请随我来。”伙计将李泌请到了二楼,二楼里坐满了年轻的士子们,喧嚣热闹非常,到处是一张张充满了青春和热情的笑脸。
  找了半天,李泌才在一个角落靠墙处找到一个空位,这是一张两人用的小桌,他对面坐着一个极为年轻的士子,大约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儒袍,头戴平巾,在他面前放着一盘包子和一壶清酒,看得出他的家境不好,尽管吃穿简朴,但他相貌俊朗,青春朝气显得英气勃勃,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书,正靠在墙上专心致志地读着,见李泌在对面坐下,他放下书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李泌也友善地向他点点头,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掌声,只见一名年纪稍大的士子站起来向众人笑道:“既然要我说,那我就说一两句。”
  他清了清喉咙高声说道:“我以为天宝年间的府兵之坏并不仅仅是土地兼并那么简单,各种原因造成了士兵不愿服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士兵的地位极其低下,豪门贵族需用劳力找不到人,便让士兵来充数,官府劳役无人可用也同样找士兵来顶替服役,日久天长,这就使得士兵成了苦役的代名词,原本立功而被朝廷所封的各种勋官,什么飞骑、旅骑、云骑等等,本来是荣誉地位的象征,可实际上却成为一种地位低下的标志,说到某人是飞骑尉,听者表现的是不屑,一个苦役罢了,如此,试问谁还愿意从军,从了军的也会想法设法脱离军籍,所以我以为大唐要军事强盛,首先就是要提高士兵的地位,使之成为人人羡慕,投军者自然踊跃,连我等士子也愿意披挂戎装为国戍边。”
  他的一番演讲赢来一片热烈的掌声,李泌听他见解独特,倒也有些兴趣,便好奇地问对面的年轻人,“此讲演者何人?”
  年轻人放下书回头看了看,便笑道:“此人叫郭牧,河东汾阳人,说起来道长或许不信,此人还是宣仁三年的进士。”
  “哦?”李泌更加感兴趣了,“进士怎么还来参加制科?”
  “他不参加又能怎么办?”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道:“前些年门荫盛行,每年考中的进士大部分都被吏部拒之门外,有门路的去做高官幕僚,或许能寻到进身之阶,而无门路的也只能回乡务农,郁郁一生,这个郭牧就是属于没有门路那种,而且极为孝顺,听说他曾准备去安西从军,但母亲病重,他便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母亲去世后又在墓前结庐守孝三年,今年开制科,他便又重新来长安投考,也是想借新朝某个前途。”
  “百善孝为先,今上最敬孝道之人,或许他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李泌叹了口气,便默默地记住了‘郭牧’这个名字。
  这时,对面年轻人又拾起了书,却不小心从书中飘落下一张书笺,正好落在李泌的脚边,李泌拾起书笺,见上面写着一首诗,他读了两遍,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问年轻人道:“这是你写的诗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谦虚地说道:“正是在下所写。”
  “好诗!”李泌由衷地赞道,他又忍不住拿起书笺,朗声读了起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第四百零九章 人才辈出
  “请问你贵姓?”李泌饶有兴致地问道。
  那年轻人向他略略一欠身,恭敬地答道:“在下姓白,名居易,新郑人,此次是第一次进京赶考,还请道长多多指教。”
  李泌听他是新郑人,也不由微微叹道:“去年崔庆功乱中原,想必你也是深受其害了。”
  “军阀混战、涂炭中原,我白家的房宅皆被乱兵赴之一炬,我随父兄逃到河东祖地才算捡了性命。”
  白居易也叹了口气,不过他又想起最近几个月大唐的新气象,精神也随之一振道:“不过新皇即位,改国号为大治,这也使我们看到了大唐的希望,我虽年轻,也愿早日为国效力。”
  李泌点了点头,他又将‘白居易’三个字记在心中,这时,伙计给他上了酒菜,李泌便斟了一杯酒,举起杯笑道:“来,我敬你一杯,祝你早日金榜提名。”
  这时,旁边忽然有人笑道:“以白兄的妙诗,金榜题名应不在话下。”
  李泌和白居易一齐扭头,只见他们旁边坐着一名年轻的士子,他皮肤黝黑,目光炯炯有神,见李泌和白居易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他便将酒菜搬过来笑道:“在下柳宗元,就是长安人,一人饮酒无聊,二位可愿一同小酌。”
  白居易见他也十分年轻,似乎比自己还小一点,心中不由好感大增,也连忙抱拳道:“在下新郑白居易,初到长安,还请柳兄多多指教。”
  “原来白兄是初到长安,那可去过雁塔,看雁塔题名?可去过曲江,品曲江流饮?长安各大名迹,白兄可瞻仰过李太白的《将进酒》?可躺过贺知章醉卧的东市街?”
  柳宗元一席话引得白居易欣然向往,他长叹一口气道:“我哪里也没有去过。”
  “那有何难,我带白兄去就是。”柳宗元爽朗一笑,举起酒杯道:“饮了这杯咱们就去如何?”
  “那就多谢柳兄了。”白居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取出十几文钱放在桌上,简单收拾了东西,向李泌拱拱手便告辞而去。
  李泌望着他们的英气勃勃的背影消失,暗暗点了点头,‘大唐人才辈出,陛下幸矣!’
  他又喝了几杯酒,也随即离去。
  ……
  张焕即位已经两个多月了,两个月的时间或许只是人生一瞬,但张焕的这两个月却需要他用一生来慢慢回味,这是他人生转折的两个月,是他大治开元的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使他渐渐习惯了帝王生活,他的角色也已经由总理百事的管家转变为只问大事的主人,尽管如此,大唐幅员辽阔,在国力逐渐恢复之初,每天发生的各种大事仍然是层出不穷,使他心力憔悴,但有一件事却令他非常欣慰,上个月他下发了感化诏,对所有因军阀混战而被迫上山为匪或入水作寇的流民实行了大赦,‘既往不咎、一如丁男授田’,效果非常理想,仅江淮地区的五十七个匪帮便投诚了五十五个,连同他们的父母妻儿,竟有二十余万人之多,治安转好、人心思定,这又为他的下一步改革创造了良好的开局。
  不过让张焕一直忧虑的是两个月前出现的回纥人细作,尽管发动了几次大规模的排查,但这些人就仿佛在人世间蒸发一般,无影无踪,张焕也知道他们其实还躲在大唐的某处,象一只缩进缝隙里的毒蜘蛛,等待机会的来临,这些人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一直就悬在他的内心深处,为此他一连两次扩大国安司,并将它升级为国安署,与监察室同级,为御史台第五院,正式列为朝廷署衙。
  此刻,张焕正在仔细地看崔连星从洛阳送来的最新调查报告,经过两个月的细致调查,崔连星渐渐理出了一点眉目,他已经查出张府刺杀案的幕后主使极可能和回纥新出现的一个国师有关,而这个国师有波斯背景,换而言之,这次事件不仅涉及到了回纥,或许还会将大食卷进。
  ‘臣在洛阳抓获两名案犯,据他们交代,他们所有的人已经化整为零,以经商为掩护分布在大唐各地,而且他们组织严密,都是单线联系,他们的首脑可能已经去了江淮一带,臣已经派得力人手去扬州排查,若有线索,臣将亲自赴扬州……’
  崔连星现在在洛阳,洛阳市署发现两名从石国来的突厥商人执假冒通关文牒,已经将这两人扣留,经查,他们二人确实是回纥暗探,只是身份低微,没有太多有价值的情报。
  张焕将报告放下,虽然他没有在现场,但他还是隐隐觉得其中有些破绽,上一次那个回纥武士自杀的情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自杀是他们必要的训练,那这两个回纥人在被洛阳市署抓住后为什么不自杀?还供出他们首领可能在江淮,这和前面被抓之人的表现宛如天渊之别,可如果是刻意安排,但这又和他们首脑一贯狡猾谨慎的作风有些不符,当然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首脑并不知道上次被抓的回纥暗探在交代情报后居然自杀了。
  ‘难道这会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吗?’张焕感觉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他有种预感,回纥人可能又要行动了。
  他立刻取过一张素笺,迅速写一份手谕,这时,安忠顺走上前道:“陛下,军器监那边已传来消息,都准备好了。”
  “朕这就去!”张焕待手谕上的墨迹干了,便交给安忠顺吩咐道:“你立刻去一趟国安署,让他们将此手谕传到洛阳。”
  安忠顺匆匆跑去了,张焕也起身前往军器监。
  卫尉寺、太仆寺、军器监都是大唐掌管军事和兵器机关,全部位于皇城,其中卫尉寺主要负责保管和调度军械,拥有巨大武器储备仓库;而太仆寺掌厩牧、辇舆之政,主要是则负责战马的放养和管理;军器监则是大唐各种先进的武器研发中心,大唐的陌刀、横刀、明光铠、弩箭等等都是在这里研发和制造,但庆治十五年后,财政逐渐吃紧,为了削减开支,裴俊便裁掉了一大半制造武器的工匠,导致许多优良工匠被各世家争聘,其中以陇右的条件最为优厚,几乎一大半的工匠都去了陇右。
  张焕即位后,一直倍受冷落的军器监开始被朝廷重视,朝廷将散布全国各地的武器匠人重新召回了长安,并投以重金研发武器,为可能发生战争而紧锣密鼓地进行准备。
  原军器监的地位较低,军器监令为正四品衔,较其他寺监首脑低了半级,现在已经被张焕升为从三品,现任军器监令是在楚行水事件中曾被罢免的太府寺卿房宗偃,他在一个月前被复用。
  军器监下目前分为左右两坊,左坊负责兵器的研制、打造;而右坊则负责各种器具,诸如旗帜、戎帐、什物等等的定制,同时也掌管物料库和皮角库。
  原来左坊中有兵器、甲坊、军械三署,现在又新设置了火器署,专门负责火药的研发,一个月前刚从陇右搬来。
  约一刻钟后,张焕抵达了军器监,军器监原来位于景风门北侧,因面积较小,故张焕又把右坊及仓库都分到了司农寺草场的西侧,那里有一大片空地,而火药试验场安排在废石台,这样一来,整个军器监便完全成了武器研发制造的基地。
  “陛下,到了!”龙辇停下,御林军都尉低声的禀报使张焕从沉思中惊醒,他拉开车帘一条缝,军器监的大门前已经站满了官员,为首之人便是军器监令房宗偃,在他身后站着两个少监,一个是负责右坊器具的秦晓武,另一个则是从陇右调来,最早提出将火药运用到军事上的宋齐,他是陇右的武器署署正,现正式升为军器监少监,负责整个大唐武器研发。
  “房宗偃率军器监众臣参见皇帝陛下。”
  张焕刚下龙辇,房宗偃便率领一班属下迎了上来,张焕微微一抬手,“众爱卿平身!”
  他又向后看了看,却不见杜环的身影,便问房宗偃道:“杜先生怎么不见?”
  房宗偃一怔,他回头找了一圈,确实不见杜环的身影,便诧异地问道:“杜环不是一起出来了吗?他人呢?”
  “我在这里!”声音是从大门右侧传来,只见杜环抱着一件极为厚重的白色长袍,正满头大汗地跑来,他跑到张焕面前,气喘吁吁施礼道:“臣去脱了这件衣服,晚了一步,请陛下恕罪。”
  杜环因十分熟悉大食的武器装备而被裴明远推荐,现在军器监任职,专门从事武器研发,他手中的白袍便是他最新研制成果。
  “这就是杜先生研制的火烷服吗?”张焕饶有兴致地接过杜环手中的袍服,这种袍服看似十分厚重,其实份量很轻,这就是他今天来军器监的原因,杜环将传说中的火烷服研制出来了。
  火烷服的原料就是今天的石棉,是用来辟火攻的防具,大食几次欲征服拜占庭,皆是惨败在希腊火上,痛定思痛,大食在一面研制防火器具的同时,也对希腊火进行了深入研究,尤其大食盛产火油,因此大型火油武器是他们的一大犀利武器,主要装备在北方军团和埃及军团,而去年进攻安西的大食军主要以吐火罗和波斯地区军队为主,没有携带火油武器。
  但将来若与大食之战,就将不可避免地遇到大食军的火油武器,未雨绸缪,唐军不能不防。
  “回禀陛下,这种火烷服臣一共有两种,这种是将火烷布缝制在衣服内,可抵御普通的火烧,但遇到大食军最犀利的火油弹和火龙船,这种火烷服恐怕难以抵挡,臣为此又用小块辟火板制作出了火烷甲和辟火盾,臣做了试验,完全能抵御火油弹爆发后烈火的冲击。”
  火焕布在先秦时便被发明,杜环在怛罗斯之战中被大食俘虏后,被选去制作大唐的床弩,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提出火烷布可以防火,受到了饱受希腊火之痛的大食军方的高度重视,从而进入大食的军器研究中心,专门负责研制辟火甲,接触到了许多大食的武器秘密。
  这次他被裴明远推荐进入大唐军器监,他首先便是制出了火烷服和火烷甲,他见皇上对此非常有兴趣,便笑道:“臣马上将进行一次实验,陛下不妨一同观看。”
  张焕点了点头欣然笑道:“朕今天就是为此而来,既然已经准备完毕,那可即刻进行!”
  ……
  试验在一处空旷的场地内进行,用墙在周围砌成一圈以作防护,并搭了看台,张焕在房宗偃的陪同下在看台上坐了下来。
  “陛下,这个杜环不简单啊!臣看了他所写《经行记》,方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台上,房宗偃见张焕十分重视这个杜环,他也有些感慨道:“他书中所写,在一个叫埃及的大国里,有数百丈高用巨石砌成的金字塔,金字塔旁还有同样数百丈高用石雕的高狮身人面怪兽,让人真想去亲眼一观。”
  张焕捋须微微笑道:“房爱卿若有兴趣,朕下次就让房爱卿为正使,替我大唐出使大食,如何?”
  房宗偃也会意一笑,“臣愿意为陛下效力。”
  这时,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试验开始了。


高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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