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葛逻禄人(二)


  颉干迦斯得到张焕出星星峡的消息,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了,愤怒、着急、焦虑、无奈,种种情绪在这位回纥主帅的心中交替变换,他已经明白过来,张焕其实早就到了星星峡,否则他不会将时机捏拿着这么巧,就在自己与吐蕃大军对峙之时,他便突然下手了。
  此时的颉干迦斯已经深陷与吐蕃交战的泥沼之中,面对唐军的杀出,他亦无可奈何,一方面,他立刻派人返回漠北向可汗请求援助,另一方面,他尽可能地封锁消息,不让士兵们知道后路已断,他只希望张焕的进军步伐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但事情并没有象他想的那样发展,在随后的半个月里,一个又一个的消息流星般地向他报来:‘唐军南下’;‘唐军夺取蒲昌县,蒲昌守军悉数阵亡’;‘唐军兵临高昌,守将投降。’
  尤其是最后一个消息,使颉干迦斯几乎就要连夜撤军,就在他与手下大将商量对策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张焕的大军离开高昌北上,返回了北庭,颉干迦斯在迷惑了一夜后,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定是葛逻禄人出兵了。
  乱局,整个安西、北庭地区陷入了纷繁的乱局之中,在安西是回纥军与吐蕃军的对峙,在北庭是唐军与葛逻禄人的较量,还有在南面的吐火罗,数万尚未撤离的大食军在虎视眈眈。
  其间还交织着突骑施人的利益、白服突厥人的利益、沙陀人的利益以及数百个大大小小民族的切身利益。
  回纥军与吐蕃军依旧在焉耆与龟兹之间对峙,谁也不愿轻易出手,相比之下,北庭的战争却直接、迅捷得多。
  ……
  六月中下旬,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刻,火辣辣的骄阳直射大地,仲夏到了最艰难的日子,压迫人的暑热,热得无情,干热的风狂暴地横扫着西域大地。
  这一天黄昏,张焕的大军终于抵达了伊吾,从六月初出发去高昌到六月二十五日回到伊吾,整整二十余天,唐军几乎走了一个圆,又回到了起点。
  伊吾县也就是伊吾郡的郡治所在,县城很狭窄,城墙单薄矮小,县内只有数百户人家,大部分居民都散居各处,以放牧为生,张焕的基地便设在县东南方约三里的一处湖畔,绿草茵茵的草场上扎着数千顶帐篷,一眼望不见边际,延绵十几里,其中,放置粮草物资的后营被一圈营栅包围,这里驻防着重兵,唐军行军千里而战,后勤保障直接就决定着战争的胜负。
  就在大军开始归营之时,张焕忽然发现,后营栅栏外密密麻麻地停放着马车,似乎也是刚刚才来,他好奇心大起,调转马头便向数里外的后营驰去。
  亲兵们也纷纷跟了上前,片刻,张焕便来到了后营处,这里已经围观了许多士兵,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见都督前来,众士兵纷纷闪开一条路。
  张换到了近前才看清楚,每一辆大车上都盖着厚厚地粗布,而且这种马车长约四丈、宽两丈、高也是两丈,一般的马车只有两个轮子,而它却有六个轮子,轮子又宽又厚,极为适合在草原或沙漠中行驶,足足有千辆之多。
  张焕不由又惊又喜,这竟然是他的秘密武器:‘霹雳战车’到了,大家或许还有点印象,当年还是在武威时,也就是发现火药用途的同一时刻,一名工匠为安放小型石砲而发明了一种笨重的马车,由于不实用,几乎就要被抛弃,但张焕却鼓励那个工匠继续研制下去,经过三年、近百名工匠的苦心研究,一种全新的战车问世了。
  战车主体是用坚硬的核桃木制成,外面包着一层铁皮,车上一共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半开敞形,上面安装有一部小型石砲或者一部三十发连弩,而另一部份则是一个封闭型的箱体,长两丈五,里面可运载二十名弓弩手,在马车两侧及前面各分布有上下两排十二个圆孔,这是透气孔,同时也是射击孔,马车以六轮驱动,每辆车用九匹挽马拉拽。
  在秘密试验场上,这辆马车第一次便将一枚火药弹射出三百步远,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故被张焕命名为‘霹雳战车’,在中原的攻防战中,这种马车的作用不大,但它却是对付游牧民族的利器,将汉人先进的武器和机动性有效地结合起来,在这次唐军的西征中,它是首次投入战争。
  就在张焕对战车到来而感到万分惊喜之时,十几骑马闻讯从后勤营中驶出,老远便大叫,“都督!”
  待几人驶近了,张焕才认出,为首两人,一个是西凉军行军司马罗广正,另一个却是裴明远。
  “你们怎么来了!”张焕大笑着跳下马,上前给两人一人一拳,能在遥远的西域遇到故人,确实是一件非常令人欣喜之事。
  “我是来押送霹雳战车和粮草。”罗广正揉了揉被张焕打得生疼的肩膀,苦笑道。
  “那你呢?”张焕又转头看着裴明远笑问道。
  裴明远从怀中取出几封信道:“我是来给你送家信的。”
  说罢,他又四处眺望无比辽阔的大地和壮观的夕阳,忍不住仰天大笑道:“再顺便看看我旧日的游迹,十年了,这里还是这般令人心胸开阔。”
  张焕自然知道他来还有别的原因,他也说破,便拉着二人笑道:“走!今晚咱们共进晚餐,给我好好讲一讲中原的事情,才几个月,我觉得自己也要变成胡人了。”
  ……
  在张焕的帅帐内,三个人以茶代酒,一起享用着美味的晚餐:大块大块烤得焦黄喷香的羊肉,蘸着盐,几样清新可口的小菜,还有一盘馒头。
  “一路行军,和衣而眠,喝泉水、啃馒头和干肉,还是回大营好啊!”张焕将一杯蒙顶茶一饮而尽,畅快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忍不住地感叹道。
  “你呀!是自找苦吃。”裴明远指着他笑道:“你完全可以不用亲自来西域作战,派手下大将来便是了,哪有堂堂的兵部尚书,朝廷内阁首臣亲自来打仗的?”
  “明远,你就不理解都督的想法了。”罗广正反驳他道:“收复安西、北庭,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说归说,可有这种机会的人又能有几个?都督若不抓住这次机会,恐怕将来就更不可能了。”
  张焕点点头对裴明远笑道:“听见没有?还是罗司马理解我,亏你还是我舅子,就和路人村妇一般的俗。”
  “我俗么?”裴明远摸了摸鼻子,淡淡一笑道:“你若知道朝廷的消息,恐怕就不会说我俗了。”
  ‘果然是有事情而来!’张焕暗暗忖道,他将手中茶杯一放,“你就直说吧!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明远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递给张焕道:“关中、河东、中原遭遇数十年未遇之大旱,六十余郡夏粮颗粒无收,尤其是关中,田若龟裂、饿殍千里,数百万河东、关中人逃到陇右和蜀中就食,连黄河都断流了,都督,情况很严重啊!”
  张焕接过折子匆匆看了一眼,竟然是裴俊写来的:关中收官粮不足十万石,河东数百条河断流,人畜饮水发生极大困难,崔庆功放纵士兵抢掠大户、灭门无数,韦德庆率兵夜袭官仓……
  在信的最后,裴俊请求张焕给予朝廷最大限度的帮助。
  “我们还有多少存粮?”张焕将折子一合问裴明远道。
  裴明远想了想便道:“今年陇右收成不错,蜀中的粮食也得了丰收,我来时已收官粮五百万石,蔺九寒在长沙屯田,今年已有积粮五十万石,可以支援襄阳,加上原来的存粮,这样算起来陇右官仓里应该还有一千五百万石粮食。”
  张焕沉思片刻又问罗广正道:“以二十万大军,作战半年来算,我这次西征需要耗费多少粮食?”
  “军粮约三百万石便可,但考虑到路途耗费,属下估计至少也要五百万石。”
  张焕点点头,又问裴明远,“胡长史可有了行动?”
  裴明远微微欠身道:“胡长史已经紧急调运百万石粮食支援长安,另外放粮五十万石赈济灾民,若要扩大支援,还得请示都督同意。”
  张焕背着手在营帐里慢慢踱步,他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完全可以以此为条件要挟朝廷在太庙中为自己生父建立祭祀殿,如果在几个月前,他一定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经过数月的安西之战后,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这些条件交换,他已经看得不是那么重了,立大殿如何,不立大殿又如何?
  关键是民心,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他张焕只要有绝对的实力,一切水到自然渠成。
  想到这,张焕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裴明远道:“我不在陇右这期间,所有我势力范围内的军政决策,由胡镛、杜梅、贺娄无忌以及你们二人,一共五人协议决策,赞成超过半数便可施行,不必事事来问我,但有一个原则你们五人一定要给我记住了。”
  裴明远与罗广正一齐站了起来,躬身道:“请都督吩咐!”
  张焕注视着二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立国者,以民为本。”
  ……
  次日一早,裴明远与罗广正二人便离开了伊吾东归,张焕没有去送他们,他早在天不亮时便来到了距军营三里外的一处练兵场,今天,要在这里试验他的‘霹雳战车’。
  练兵场占地数十顷,三面环山,近千名游哨在山上、在数里外巡逻,禁止任何人靠近这里。
  练兵场上已经布置完毕,数千个草人草马扎在两边,模拟敌军的骑兵群,这次试验一共有十辆战车和一千骑兵参战,每辆战车按标准配置二十五人,其中御马者两人,车内弓弩手二十人,操作石砲者三人。
  天渐渐地亮了,一轮燃烧着的朝阳从远方地平线上升起,张焕站在侧面的一处山丘上,在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高级军官。
  “开始吧!”张焕下达了开始的命令。
  随着一面红色的令旗挥下,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远方山坳的入口,渐渐地,一阵轻微的马蹄声隐隐从远方传来,随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振动人心,开始有滚滚黄尘出现,蓦地,山坳入口处忽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队伍,蹄声如惊雷,正向这边疾奔而来。
  越来越近,张焕已经看清了队形,十辆战车在中间,俨如十条巨大的黑虫,一千骑兵队护卫在外围,冲到了距草人马百步之外。
  战车中箭如雨发,密集的弩箭织成一片箭网,越过骑兵队的头顶射向草人马,瞬间便扎满了箭矢,‘嘭!’地一声响,从马车上飞出几只黑色瓷球,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两百步外的草人马中,骤然爆炸了,在山谷中,爆炸声更加惊天动地,一片赤焰顿时将数百只草人马吞没了。
  但千人亲兵队的战马也随之受惊,嘶叫着四散奔逃,不少骑兵也从马上摔落受了伤,这是一个意外事件。
  山丘上,张焕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觉得战车配合骑兵队作战并不是很合适,战马受惊不说,箭矢还容易误伤到自己人,或许需要换一种思路。
  ……


第三百零一章 葛逻禄人(三)
  葛逻禄人与回纥人一直以来就仿佛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生活在西突厥强大的阴影之下,但两者在联合剿灭西突厥可汗后,受到唐廷表彰的却只有回纥的骨力裴罗,两兄弟自此分道扬镳,在回纥逐渐强大后,葛逻禄人也分裂为二,分别成了回纥以及大唐的附庸,归附大唐的葛逻禄人又被唐廷所扶持的突骑施人所排挤,彻底沦为不受重视的三流民族。
  但葛逻禄人的崛起是在大唐与大食的怛罗斯之战中,正是由于葛逻禄人的临阵倒戈,致使唐军在此战中惨败,战后,作为战争的奖励,葛逻禄人便取代突骑施人成为夷播海(今巴尔喀什湖)以南广大地区的主人,后来它的势力又逐渐向西扩张,占据了碎叶城、怛逻斯城等碎叶河流域的城池。
  大唐宣仁三年以后,随着回纥西进国策的确立,葛逻禄人日益面临回纥强大的军事压力,开始另寻出路,宣仁六年,由于大唐陇右节度使张焕进攻河西,使得吐蕃在与回纥争夺安西的战役中失利,也就在这时,急于改变战局的吐蕃人和急于寻找出路的葛逻禄人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共同利益,葛逻禄人与白服突厥人联合出兵进攻回纥人后背,使得回纥人在冬天来临之前,不得不放弃了安西争夺战。
  但是,刚刚占据了北庭大部分土地而欣喜若狂的葛逻禄人,不久以后,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南下竟是陷入了四国征战杀伐的泥沼之中。
  ……
  天山以北的广大地区是多雨而湿润的,大片大片的杨树林分布在星罗棋布的湖泊之中,更多的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骏马在奔驰,牛羊在悠闲地吃草,六月底,从伊吾开来的八万唐军在陇右节度使、征西大元帅张焕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向北庭深处进军。
  美不胜收的景色并没有吸引张焕的目光,一路之上,他都在考虑朝局的变化,他在考虑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旱灾会产生哪些深远影响,关中由于有陇右的支援和江淮的漕运,影响应该不是很大,河东是裴俊的地盘,他无论如何会利用手中的政治优势说服大户放粮,平息饥民的蔓延,关键是中原地区,这里是崔庆功和韦德庆控制的地盘,两人会不会因争夺粮食而导致局势失控,新仇旧恨,这个可能性确实很大,如果二人一旦爆发战争,那么对朝廷的影响……
  正想着,一匹快马从前方疾驶而来,马上骑兵躬身禀报道:“都督,在金满一线已经发现葛逻禄骑兵有大规模集结现象,请都督定夺。”
  张焕举目向四周望去,只见大军正行走在一片高地之上,远方一条河流如玉带般蜿蜒向东,河两岸大片的杨树林被朝霞染红了,他沉思片刻,便下令道:“传令大军驻扎,再加派斥候探察情报。”
  ……
  蒲类县在金满县东南方向二百余里,天山北麓,皑皑的雪山下,这里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小城,湖水如镜、河流蜿蜒,大片的森林和草场在蓝天下洋溢着勃勃的生机。
  一群骏马奔驰而过,在骏马的两边各有一个牧民挥舞着长鞭,这两个牧民一个三十岁左右,另一个年轻几岁,长年的野外生活使他们脸上的皮肤都变得十分黝黑而粗糙,但他们明亮的目光中却透出一种寻常牧民没有的机警。
  是的,他们是西凉军中普通的两名斥候兵,一个叫孙木人,一个叫关英,都是蜀郡双流县人,原本是朱泚军中的士兵,在张焕夺取蜀郡的战役中,二人被俘投降了西凉军,调到酒泉成为嘉峪关戍兵一员。
  在这次征西战役中,因他二人曾经随羌人商队来过西域,懂一些突厥语,便被临时借入了斥候营。
  远方,雄伟的天山脚下流淌来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流,在他们前方一里处转折向东流去,绕过一片树林,便消失在远方。
  “老木,你看那座山象不象咱们男人的锤子?”年纪略轻的关英指着远方一座石柱似的山峰大笑道。
  在巨大的马蹄轰鸣声中,他只见孙木人在向自己比划什么,大声叫喊,却什么也听不见,“你在说什么?象还是不象?”
  前方有河流阻路,马群的速度慢了下来,只见孙木人冲上来,拉住他的缰绳有些生气地说道:“不是说过了吗?不准说汉话,要说突厥语!”
  “突厥语?”关英纵声大笑,“你当我们真是突厥人么?那突厥语的锤子怎么说,你会吗?”
  “不会说就沉默!”一向话不多的孙木人真的生气了,他脸胀得通红,大声斥责关英道:“我们是斥候军,是军人,你明白吗?我们在执行任务!”
  “去他娘的狗屁任务。”关英嘴一撇,嘟囔着道:“投降了却被发配来酒泉戍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去看看老娘。”
  关英的话也勾起了孙木人的思乡之情,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关英的肩膀道:“老四,咱们男人在外面吃苦受累,还不就是为了让老婆孩子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吗?”
  关英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孙木人指了指河边道:“中午了,到河边去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二人将马归拢了,任他们在河边饮水吃草,二人一人灌了一壶水,在河边草地上坐了下来,孙木人取出几个干馒头和两块干肉,扔给他一半道:“吃吧!”
  关英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河水,又啃了一口馒头,他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蓝天道:“其实我也只是发发牢骚,我过去也做了不少恶事,现在想想都悔恨不已,来这里戍边赎罪也是应该的。”
  孙木人喝了一口水,也有所感慨道:“我虽然没有干过什么,但无功无劳,在老家却得了十亩上田,老婆孩子生活有了着落,我当初投军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寻思着,最好再立几次功劳,又得奖励十几亩地,等我退伍,不仅给儿子娶媳妇的本钱有了,而且自己的后半生也就有得依靠了。”
  说完,他又瞥了关英一下,笑了笑问道:“你不是也得了十亩地吗?”
  关英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我是怕死,我害怕我死了,家里的老娘可怎么办?”
  “其实谁不怕死呢?我也怕得要命,可是想到我的儿子,我就不怕了。”孙木人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他凝视远方雄伟的天山、凝视着那皑皑白雪、凝视着那无边无垠的天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心中沛然而生,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声音也开始激动起来,“我在想,我在这里流血打仗,我的儿子就能在村口向别的孩子拍着胸脯炫耀,说他的爹爹是在安西和回纥人打仗,和吐蕃人、和葛逻禄人打仗,那时,他会以我为骄傲……”
  不知不觉,孙木人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关英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声道:“老木,我求你件事好吗?”
  “自己兄弟,不要说‘求’字。”
  关英叹了口气,“假如我战死了,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交给我娘,可以吗?”
  “别胡说!你不会死。”孙木人重重地按住他的肩膀,紧盯着他的眼睛道:“记住了,打仗虽然会死人,但只要你不怕死,那你就死不了!”
  关英忽然笑了,“我才不会死呢!你答应过,要把你妹子嫁给我。”
  孙木人狡黠地眨了眨眼笑道:“如果我妹子已经嫁人了呢?”
  “那我就去把她抢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皆放声大笑起来。
  忽然,两人的笑声同时嘎然而止,他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地面似乎在微微颤抖,连放在石头上的水壶也翻落在地。
  “是骑兵!”孙木人率先反应过来,只有大队骑兵奔来,才会造成如此大的声势,两人皆身手敏捷、反应极快,一翻身跳上了马,向东北面的树林奔去。
  瞬间,他们冲进了树林,关英爬上一棵树,向远处张望,只见在西面约三里之外,在河的对岸,出现了大群黑压压的骑兵、奔腾疾驰,杀气弥漫了整个草原。
  队伍越来越近,大约是五千骑兵,他们沿着河驰来,可又渐渐偏离了河道,向东南方向驰去,个方向便是蒲类县城所在。
  “是葛逻禄人!”
  孙木人也爬上了树,他一眼便认出了大旗,葛逻禄人和回纥人一样,都是以狼为图腾,但回纥人的军旗是黑狼旗,而葛逻禄人却是一头红色的狼,旗帜的右上角还绣有一只高飞的雄鹰。
  “老木,我们临走时,校尉不是说葛逻禄人在金满县集结吗?这里怎么会有?”关英惊异地回头问道。
  孙木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又道:“天黑下来,咱们看看去。”
  ……
  夜幕很快降临下来,二人赶着一群马,向蒲类县城缓缓而去,县城离蒲类河约十里,位于天山脚下,和伊吾县一样,蒲类县的人口也十分稀少,县城内不足五百户人家,由一个回纥百夫长管辖,但现在他已经逃逸,整个县城皆处于无人管辖状态。
  小小的县城是容不下五千骑兵,但县城方圆五里内也没有找到葛逻禄骑兵的行踪,着实令人诧异,二人商议一下,便在县城外借宿了一位牧民的帐篷。
  这一带的百姓主要以突厥人为主,也混杂不少汉人军户的后代,数十年来大家互相通婚,生活习俗也是一样,早已难分彼此,象孙关二人这样突厥语不标准,这也不算什么,一看便知道是汉人。
  蒲类县一直俨如世外桃源,这里的百姓豪爽好客,待人淳朴,也没有什么心机。
  牧民是个五十余岁的突厥人,两个儿子都被回纥人抓去当了兵,只有他和老妻生活在一起,孙木人二人求宿,他们便将儿子的帐篷收拾出来。
  “你们是问中午那些骑兵队吗?我见过。”老人说话很慢,在他面前,牛粪炉子烧得正旺,奶茶壶煮得咕噜咕噜地响,他从身后取出一块又黑又赢的茶饼,掰下一块,揉碎了放入铁壶里。
  “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离他们远一点。”
  孙木人的突厥话略略强一些,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也不想招惹他们,但他们抢走了我们的马,我们要向东家交代,总得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老人笑了笑,“他们哪里也没去,就在这里?”
  他没有抬头,仿佛知道两人脸上的惊讶,又给火里加了两块牛粪,才慢吞吞道:“所以我知道你们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怎会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孙木人拱了拱手,“请老丈明言!”
  不等老人说话,他旁边的老妻便接口道:“那些骑兵就躲在天山深处,在县城的后面……唉!听说还抓走不少女人,可怜啊!”
  “别胡说!”老人打断了妻子的话,“那是上次的事,这次他们没有抓人。”
  他给二人各倒了一碗奶茶,对他们微微笑道:“在蒲类县城的背后便是天山,那里有十几条巨大的峡谷,大的甚至可以隐藏万人,一个多月前,就曾有一支万人军队隐藏在那里。”
  老人说到这里,孙木人便已完全明白过来,一个多月前,唐军先锋在县城以北五十里外被伏击,而没有事先探到埋伏,原来葛逻禄人竟是隐藏在山中。
  他和关英对望一眼,一齐站起来道:“我们要赶回去给东家报信,多谢老人家了。”
  他们送了一匹马给老人作为报偿,便翻身上马向东北方向二百里外的唐军大营疾驰而去,老人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才叹了一口气,回头对老妻道:“咱们收拾东西吧!走得远远的,等他们打完后咱们再回来。”
  ……
  清晨,休息了一夜的唐军大营又开始忙碌起来,一队队唐兵在湖边打水,大营里,士兵们正在吃早饭,有的围成一圈、有的钻进营帐,喧嚣说笑声不绝于耳,远方,数百骑换岗的游哨或者斥候正三三两两返回大营。
  张焕在天不亮便起了床,去湖里游了半个时辰,自从在荆门驿站被平平开玩笑地说过后,张焕又开始了他从小养成了晨游习惯,每天五更起床,天亮前在河中游水,天天不断,磨练他的心志。
  此刻他盘着腿,一边吃着开水泡馒头,一边低头仔细地查看这一带的地图,几名亲兵在替他收拾被褥,他的被褥和士兵们完全一样,一块粗糙的毛毯直接铺在草地上,另一块稍微柔软的毯子就是被子,革囊是枕头,下面还有一把横刀,他每天和甲而睡,保持着随时可以战斗的状态,这时他的原则,在家里,他可以享受娇妻美妾、醇酒玉食,但到了进军打仗中,他则是滴酒不沾、绝不碰女人、绝不违反军纪,衣食住行完全和普通士兵一样。
  也正是他这样对自己一贯的严格要求,赢得了士兵由衷的尊重和爱戴,军中,无论是王思雨、贺娄无忌这样的大将军,还是普通小兵,都一样地称呼他为都督,凉州都督,他最早的军职,一直到至今。
  “禀报都督!”帐外,一名亲兵大声道:“斥候都尉陆将军有情况禀报。”
  “让他进来!”
  帐帘一挑,斥候都尉陆杰快步走进帅帐,他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军礼道:“禀报都督,探察蒲类县的斥候发现了葛逻禄骑兵的行踪。”
  ‘蒲类县,’张焕一怔,蒲类县怎么会有葛逻禄骑兵?
  “有多少人?”张焕又接着问道。
  “据斥候禀报,约有五千人,他们隐藏在蒲类县后的天山深处。”
  原来如此,葛逻禄骑兵竟躲在天山深处,难怪李志远的前锋会被偷袭,张焕暗暗点了点头,这个情报非常重要,葛逻禄故技重施,他们必然是有所企图了。
  “很好!这个情报很及时,探得情报的斥候要给予嘉奖。”
  说完,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取过地图,仔细察看自己大营和金满县、蒲类县三者之间的距离,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道他们是为了这个目的?”
  ……
  一个时辰后,斥候都尉陆杰再次来报:‘金满县所集结的葛逻禄人全线撤退,金满县、轮台县皆已是空城。’
  此时的张焕已经完全明白了葛逻禄人的策略,他立刻下令道:“大军起拔,向金满县、轮台县进军。”
  ……


第三百零二章 葛逻禄人(四)
  夜,深蓝色的夜色笼罩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纯净的天空仿佛是仙人遗忘的蓝宝石,点缀着满天的星辰,在大军进军金满和轮台一天后,唐军的后勤辎重部队陆续抵达了前一天大军的宿营地,就在大军进入营地的同时,数里外的高地上几骑人影正远远地注视着唐军的行踪,良久,为首之人一挥手,数骑人影迅速离开高地,调转马头向南疾驶而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十余里外的一片树林里,五千葛逻禄骑兵已经摩拳擦掌,等待着对唐军致命性的一击,毫无疑问,他们的目标就是唐军的后勤营,焚毁唐军的军粮、击毁唐军的辎重,这也是他们全线撤离金满、轮台的真正用意,以哀兵示弱诱引唐军追击,拉开后勤辎重与主力的距离,现在看来,他们策略似乎已经获得成功。
  几匹战马从远方疾速奔来,冲进了树林,和大队葛逻禄骑兵融为一体,片刻,五千葛逻禄骑兵启动了,他们仿佛一把出鞘的刀,杀气腾腾地向唐军后勤大营扑去。
  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葛逻禄人人人骑术娴熟,而且更具有狼性的凶狠,他们奸淫劫掠,一直便是整个西域地区声名狼藉的军队,他们个人能力虽然极强,但弱点也是显而易见,那就是缺乏纪律性,在大军团作战中没有章法和阵型,完全靠一种气势来冲击对方,当然,他们的冲击能力也十分惊人,在和弱小民族的作战中,往往很快就能击溃对方的意志。
  五千骑兵铁蹄奔腾,裹挟着狂风、在大草原上风驰电掣般疾驰,三十里的路程对于他们转瞬即到,杀戮、劫掠、焚烧,几乎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勾画出一幅大火冲天的情景,他们眼睛里已经开始充血,惨白的星光下,放射出了一种狼独有的冷酷的目光。
  远方已经看到了唐军大营,似乎看见了惊惶的唐军哨兵,葛逻禄人的兽血已经沸腾,弯刀抽出,闪烁着一片冷冷的银光。
  五百步……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骑兵突然发生了异常,战马急剧下挫,猛然间摔到了大片,战马惨嘶、人仰马翻,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连撞带踩,旷野中响起一片哀鸣。
  ‘中计了!’开始有人醒悟,吓得魂飞魄散,但已经太迟了,四周一阵梆子响,箭如暴雨般射来,葛逻禄骑兵纷纷中箭倒下,惨叫声、惊呼声、吼骂声,葛逻禄骑兵的斗志在瞬间被瓦解了,他们开始从四面突围,但唐军的箭矢却似乎无穷无尽,任何冲到近前的骑兵,都会密集的箭雨射杀,整整一万唐军弓弩手将他们包围了,在弓弩手的北面,黑影瞳瞳,那更是令葛逻禄骑兵无法逾越的高墙,两万骑兵,手执长槊、腰挎横刀的大唐骑兵,他们的任务是不让一人漏网。
  箭忽然间停止了射击,还有两千余葛逻禄骑兵,他们用盾牌结成了一座山,挤成一个不规则形大圆团,顽强地抵抗着,就在这时,嘹亮的号角声吹响了,弓弩手迅速散开,两万骑兵仿佛大潮奔流,从四面八方杀至。
  这是一场十对一的杀戮,没有用火药、没有动用战车、甚至没有用石砲,完全就是用最原始的刀槊、用人和人的拼杀,张焕仿佛是要用一场血腥的屠杀,来磨利战士们手中的刀,来激发他们的斗志和杀伐之心。
  两千余葛逻禄骑兵,在十倍于己的敌人冲击中迅速崩溃了,不到一刻钟,他们便被淹没在滔天的黑浪之中,与此同时,数千唐军游哨在四处搜寻可能漏网的敌军。
  天尚未大亮,唐军的后勤大军继续西行。
  ……
  轮台县(今天乌鲁木齐北),这里是北庭都护府最西面的行政据点,再往西便是一连串的守捉城堡,张焕亲率三万大军在两个时辰前抵达了这里,轮台县已是一座空城,贪婪成性的葛逻禄人将能拿走的一切都拿走了,甚至连房屋的木头都被他们拆走去烧火,县城里空空荡荡,一个居民也没有了,到处是残垣断壁,当年安西都护郭孝恪修的县衙也被夷为平地。
  张焕望着这座徒剩四面城墙的县城,眉头不由紧锁,他挥了挥手令道:“传令大军在城外驻扎。”大军立即掉头,向城外开去。
  现在的形势对于唐军是有利的,但远远谈不上获胜,葛逻禄人已经西撤,可他们的撤军仅仅是战术上的撤军,他们南下的野心并没有泯灭,他们就象一群躲在远处伺机而动的狼群,一旦唐军南下与回纥人交战,他们便会掩军杀回,重新占领北庭,甚至在唐军的背后狠狠插上一刀。
  所以,只有歼灭葛逻禄人的主力才是长治久安之道,问题是如何才能让狼一般狡猾而又贪婪的葛逻禄人自动送上门来。
  六月二十日中午,也就是唐军刚刚占据轮台县不到两个时辰,唐军忽然全线后撤,撤军之仓促,甚至连近一半的营帐都没有来得及收拾,饭还在锅里,火只匆匆浇灭一半,大量的鞋袜、毛毯,甚至士兵们一些钱物在营帐里随处可见。
  不仅是轮台,占领金满的另外两万唐军也一般的仓促撤退,很显然,唐军的后方发生了大事,就在张焕撤退了半天后,五万葛逻禄大军从西方浩浩荡荡开来,他们一洗贪婪的本性,对唐军的营帐、粮食等物资不屑一顾,马不停蹄地向撤退的唐军急追而去。
  这一切,完全在葛逻禄人的预料之中。
  六月二十一日清晨,也就是唐军歼灭五千偷袭敌军五个时辰后,葛逻禄人终于在金满县以南的神仙镇追上了唐军,不!应该说,是唐军等到了葛逻禄人的主力。
  一支来自东方的劲旅,将迎战伊丽河流域最凶残的骑兵,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战在白雪皑皑的天山脚下徐徐拉开了序幕。
  ……
  在无边的大草原上,劲风吹低牧草,空中风起云涌,大片乌云低低地在头顶上急速飞驰而过,唐军阵营里旌旗在风中猎猎飘舞、铺天盖地,两万唐军骑兵一字排开,他们身着一色黑亮的明光铠,手提长槊、后背弓箭和圆盾,骏马似腾空欲飞,气势威猛而雄壮。
  在他们身后,更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唐军方阵,陌刀步兵、霹雳战车军、骑兵、刀盾军依次排列,六万唐军已经严阵以待。
  在最大的一面唐军龙旗下,大唐兵部尚书、陇右节度使及河西节度使、骠骑大将军张焕一身铁甲、头顶金盔,手执战剑,他目光冷峻地凝视着远方。
  在三里外,五万葛逻禄骑兵已经倾巢而出,他们俨如从西方飘来的一大片乌云,没有什么阵势,只分为前、后两军。
  “唐军的后勤已被我们袭破,他们士气已散!”数十名葛逻禄骑兵在反反复复向士兵打气,斗志已经燃烧,每个骑兵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悍不畏死的兴奋与期待,战胜唐军,那就意味着百年的卑躬屈膝被一朝雪洗。
  而对于唐军也是一样,天宝十年的怛罗斯之战,也正是一万葛逻禄雇佣军的临阵倒戈,致使唐军惨败,大唐最精锐的两万安西军只有数千人得以突围而出。
  而现在,当年的背叛者已经强大,强大得可以和大唐一战,在某种程度上,这更是一次维护民族尊严的战役。
  “杀!”葛逻禄叶护大吼一声,三万前军爆发出一片狂叫,马蹄声似平地起惊雷,又仿佛山洪爆发,裹挟着杀戮一切的野性,密密麻麻的葛逻禄骑兵呼啸着向唐军掩杀而来,就是这种滔天的杀气和冲击力,使他们在西域纵横杀戮,灭掉了一个又一个弱小的民族,使他的土地不断向南向西扩张。
  ‘三里……两里……五百步……四百步’,张焕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仿佛大理石雕塑一般,这时双方已经到了交战区域,两军顿时箭如雨发,在空中织成了一片箭网,两军各挽巨盾,抵抗着第一轮的交锋,不断有人中箭倒地。
  葛逻禄骑兵已经冲到了两百步外,甚至已经可以看见他们狰狞的面孔和通红的眼睛,箭渐渐地稀少了,即将开始近身肉搏战。
  张焕将战剑向前方一指,短促而有力地下令道:“陌刀军!”
  两万骑兵仿佛序幕拉开一般,急速向两边散开,形成了双翼,斜刺里向葛逻禄军包抄而去,大军撤开,露出了中间的一万陌刀军。
  这是西凉军最骁勇、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是从近四十万大军中精挑而出,每一个人都身高臂长、力大无穷,在三年近似残酷的训练中,将他们打造成了一支钢铁般的队伍,他们身着重铠甲、手执两丈长的陌刀,列阵如墙而进。
  但他们远远不是唐军的秘密武器,在陌刀军的身后是三排共五百辆霹雳战车,在经过数轮实战演习后,唐军终于确定了由陌刀军配合霹雳战车作战的阵型,陌刀军在前,霹雳战车在后,陌刀军是战车的保护,而战车是陌刀军的后盾和远距离攻击的补充。
  ‘一百步……’
  陌刀军缓缓向前,如山一般凝重,陌刀横推,划出了一片雪亮的刀锋,后面的战车已经发动了,箭如暴风骤雨,从五百辆战车的箭孔中射出,车内的弩弓手配合默契,动作娴熟,五人一组放完箭后退下装箭,又一组上前放箭,再退下,第三组上前放箭,周而复始地轮流射击。
  在每辆战车的周围各有三十名刀盾军护卫,防止敌军劈砍车轮。
  箭雨在空中汇成一条条抛物线射向敌军,不断有葛逻禄骑兵中箭倒下,在箭雨中,他们开始分心,进攻的锐气也不是那般强劲,在一片片中箭倒下的同伴前,在唐军强弓硬弩的压制下,葛逻禄骑兵的进攻开始出现了犹豫。
  “轰!”俨如惊涛骇浪相撞,葛逻禄骑兵终于冲进了陌刀军的阵营,当年葛逻禄人曾与安西军并肩而战,他们深知陌刀军的厉害,但那已经是久远的年代,在西域纵横二十年,他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死亡终于来临,一片陌刀劈过,眼前血肉横飞,战马被削去脑袋,两条前蹄被砍断,人被拦腰劈成两段,血水迸射、内脏滚出,惨叫、哀号声四起。
  如果说葛逻禄骑兵的眼神里充满了狼的野性,那陌刀军的眼神则是岩石,冷冰冰毫无表情的花岗石硬岩,一个士兵倒下了,立刻有另一个士兵补上,一排士兵被冲开缺口,立刻又有另一排士兵涌上。
  “杀!”又是一阵刀光闪过,数百骑葛逻禄骑兵如雪崩般倒下,黑路隆咚的成排头颅,就在刀的劈砍下消失,但葛逻禄人异常顽强,他们改用长矛,企图在密密麻麻的陌刀军中挑开一条血路,暴烈的马队赛如风暴。
  就在这时,葛逻禄骑兵的噩梦终于来了,‘蓬!’一片低沉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那声音就仿佛两根木头在空中相撞,没有引起葛逻禄人的任何警觉,但唐军如岩石般冷漠的眼睛里却忽然闪过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三百多只如人头般大小的黑色瓷球从战车上飞起,划出一个高高的抛物线,向三百步外最密集的骑兵队伍中落下,黑色瓷球上赤亮的引线在疯狂燃烧,已经到了尽头。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葛逻禄骑兵中猛烈地炸开了,气浪甚至将数百名骑兵高高抛起,尸骨横飞,大片大片地葛逻禄人在嚎叫与惨呼中尸首分离,数千人在这轮令人恐惧的爆炸中身亡,惊恐的战马披散着长鬃,悲戚嘶鸣,从乌云般的硝烟中脱离战场,在这战云兵火的背景之间,它们看上去就仿佛从地域来的鬼马。
  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猛烈的爆炸一次接着一次,让人喘不过气来,葛逻禄骑兵伤亡惨重,但更可怕的是巨大的心理恐惧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前方是高墙一般的陌刀军,现在唐军又有魔鬼般的武器,他们的斗志开始丧失,在唐军密集的箭雨中,终于有人调头逃跑,就仿佛雪山上一块小小石头的坠落,部分人的逃离最终引发了葛逻禄骑兵雪崩般的溃败……
  张焕的中军位于一块高地上,五千铁甲骑士留在都督的身旁,远远望去,他们俨如从地面隆起的一座黑色丘岗,诚然,这五千骑兵是一股令人丧胆的钢人铁马和尖矛锐刺的雪崩洪流,清徐的微风,拂动着他们头顶上的旌旗,骑兵们只是静静地立着,没有命令,他们绝不轻率投入战斗。
  张焕骑在马上凝望着战斗,葛逻禄人的前军终于溃败了,但他们的后军并没有迎上来接应,而是慢慢开始向后移动,他们显然也是被唐军的火药弹惊得胆裂心寒,准备要撤退了,不能给他们逃走的机会。
  张焕的战剑再一次指向前方,断然下令道:“两翼骑兵冲击敌军后军。”
  两万骑兵撤开了对敌人前军的压迫,象两把长剑,一左一右刺向敌人的后军,这时唐军的阵势也开始发生变化,一排排的陌刀军向前推进,后面的战车缓缓跟随,战车里铺天盖地的箭矢射向敌军的后背,爆炸声不断在四散奔逃的葛逻禄骑兵中响起。
  刀盾兵全线杀出,一浪又一浪地冲击失去斗志的敌人,此刻,胜利的天平已经偏向唐军,随着张焕一声令下,护卫他的五千精锐骑兵也骤然发动了,他们仿佛决堤的洪流,势不可挡地冲向敌人,成了压弯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葛逻禄自此全线溃败。
  ……
  宣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六万唐军主力与五万葛逻禄人骑兵在神仙镇以西展开了争夺北庭的决战,唐军最终凭借陌刀军与霹雳战车的威力击败了葛逻禄人,此战,唐军杀敌三万余人,俘虏万人,只有数千葛逻禄人侥幸逃脱。
  这一战以后,不仅唐军完全控制了北庭,而且葛逻禄人也由于此战精锐尽失,开始逐渐走向衰弱,两年后葛逻禄部落在回纥人的逼迫下,开始向西迁移,最后定居在阿姆河以西,成为了大食人的附庸。


第三百零三章 矛盾丛生(上)
  大暑之下的汝阳城静悄悄的,地上仿佛起了流火,炙热将一切都卷走了,没有声息、没有犬吠,这里已仿佛是一座空城,往年的大暑天虽然比这还热,但大街上总归有求食的乞丐和走街窜巷的货郎,但今年什么也没有,死一般的寂静,这是因为在炙热之下还隐藏着另一种更令人恐惧的气氛,饥饿和死亡,是的,从开春到现在,已经整整四个月未下一滴雨了,周围十几条河流随之断流,无数麦田枯死绝收,夏收已过,收成比去年锐减八成,但崔庆功对军粮的需求却比去年增加了三成,见机早的,在军队未封锁边境前已举家逃亡山南,见机慢或眷恋家园的,当他们已经开始面临死亡威胁时,崔庆功的大军已经封锁了边界,不准任何人逃亡。
  比饥饿更可怕的是兵乱,当军粮难以为继之时,能采取的应对办法只有两条,一是裁减兵员;二就是士兵自食,很不幸,崔庆功采取了后一种策略,只供给每支军队一半的军粮,另一半由部将自己解决,这无疑是放开了军乱的口子,从五月开始,在淮北大地上乱军肆无忌惮地施虐暴行,奸淫、抢掠,甚至吃人,无数的流兵散勇成群结队地在城池与乡村间游荡,在暮色的掩护下进行他们的罪恶,甚至连地方官员也不放过,到六月中,被灭门的县令以上官员已达十三户。
  无数弹劾崔庆功的折子象雪片般飞入朝廷,太后崔小芙随即派御史责问,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饥民所为!’
  与此同时,陈留的韦德庆也遭遇了与崔庆功一样的困局,粮食减产甚至超过了淮北,但韦德庆却采取了一种相对温和的做法,他裁减了两万老弱士兵,又派人装扮山匪劫掠官仓,同时向大户借粮,对于治下的百姓,他尽量约束士兵不去扰民,这一系列举动激起了无数的淮北居民向北逃亡,崔、韦二人的矛盾也因此日益尖锐,终于,在五月底处置一批越境的饥民时,韦德庆的军队和崔庆功的军队发生了流血冲突,新仇旧恨的积累,两军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
  数匹快马旋风般冲进了汝阳城,大街上静悄悄的,骑兵没有任何阻拦,他们一路狂驰赶到了崔庆功的府邸,兴奋之情溢于颜表,不等下马便大声对守卫道:“速禀报王爷,顾将军在宋城县击败韦贼,杀敌两万,特向王爷报喜。”这是近一个多月来少有的喜报,守卫不敢怠慢,接过信报便飞奔进了王府。
  崔庆功几个月来皆处于一种狂燥不安的情绪之中,动辄暴跳如雷,以杀罚下人和亲兵出气,让他焦虑的不仅仅是旱灾的影响,他从来就没有把升斗小民的死活放在心上,真正让他寝食难安的是对军队的控制,由于手下部将开始自谋生路,带来最直接的后果便是部将对军队的控制加强了,换而言之,他崔庆功开始有被架空的危险,这种趋势从这次与韦德庆的交战中便可看出来,手下大将各自为阵,皆以抢掠民财为己任,对于打仗却是互相推诿、互不配合,使得韦德庆在短短的十天内便三战三捷,以各个击破的方式歼灭了自己近五万军队。
  “王爷,有喜报!”亲兵知道他的脾气,老远便大声汇报,将崔庆功从地图前的沉思中惊醒。
  ‘喜报?’崔庆功眉头一皱,几天前马大维说有喜报,歼敌一万,并献上人头,让他欢喜若狂,但事后在人头中发现了为数众多的女人和老幼,才知道大维是杀了流民来抵数冒功,并骗走了他的五万石奖励粮食,他只得大发一通雷霆了事,却不敢真的处置他。
  这才隔几天,又有人送喜报来,崔庆功不敢再轻易相信,只冷冷道:“是什么喜报?”
  亲兵进屋将信报高高举过头顶跪下道:“顾将军在宋城县大破韦贼,杀敌两万余人!”
  “两万余人!”崔庆功重重地哼了一声,韦德庆一共才四万兵力,他居然能杀两万,不用说,他这是在效仿马大维,以流民来充数,这时,崔庆功忽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马大维歼敌一万,骗得五万石粮食,自己最后也就忍了,现在顾城却效仿杀敌两万,那自己是不是要给他十万石粮食呢?若给了,过几天,再有人来报杀敌三万、四万,那又该怎么办?
  若不给,顾城手下的五万军队还会再属于自己吗?
  信报上大红了一个‘喜’字就在眼前直晃,崔庆功却觉得它异常刺眼,他一把夺过信报,一脚便将亲兵踢翻出去,“给我滚!滚!”
  崔庆功背着手在房间里疾速踱步,思考着摆脱这个泥潭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进攻淮南,从那里夺取粮食和物资,但此一时已非彼一时,北面有韦德庆虎视眈眈,南面有张焕在山南、江南共部署十万大军,为楚行水撑腰。
  崔庆功不禁深为后悔,早知道当初一咬牙,不理会裴俊与张焕的压力,一鼓作气拿下淮南便好了,哪会有今天这般麻烦?
  后悔药是没得卖了,如今之计,只能想着怎么脱困,发展是以后的事,这时,崔庆功眼一瞥,似乎见门口闪过一个人影,他心中不悦,忍不住大声喝道:“你再敢躲,我就杀了你。”
  “王爷息怒,是属下。”只见门口慢慢吞吞走进一人,却是他的幕僚马思疑。
  崔庆功见了他,更是忍不住一阵恼怒,劈手便将顾城的喜报砸了过去,“你躲什么!难道我是鬼吗?”
  当初就是他出的主意,让手下部将自己设法就食,才造成了今天大将各人拥兵自重的局面,现在让自己怎么收场。
  马思疑仿佛知道崔庆功心中对自己的不满,他不敢躲开,硬着头皮挨了一下,深施一礼道:“王爷不要烦恼,属下特来给王爷解疑。”
  “说!”崔庆功虽然对他十分不满,但他现在也是无计可施了,也只能姑且听一听。
  “属下想献三策,可分别称为近、中、远,近策是与韦德庆立即停战,阻止大将再以作战为名屠杀百姓,中策是向李希烈借粮,我想在王爷的压迫下,他不敢不借,可让我们暂时度过眼下这个难关,而远策是要寻找到一种犀利的武器,以对付韦德庆的日益强大。”
  “什么犀利武器?”前两策崔庆功勉强赞成,但第三策他却有了十分的兴趣,他知道马思疑既然这样说,必然是心中有了腹稿,刚说完,他忽然想到一事,便急着问道:“你说的可是当年张焕夺取开阳城时所放的那个天雷吗?”
  “正是!”马思疑缓缓点了点头,“如果属下没猜错的话,那种东西并不是什么祁连山深处开采,而是王爷也可以配制出来的玩意。”
  “那是什么?”崔庆功大喜,如果他有了张焕的天雷,何愁天下不归自己?他一把揪住马思疑的衣领,他的眼睛异常凶恶地瞪着他道:“你快说,那是什么?”
  “属……属下暂时也不知,但……”马思疑一时被崔庆功毕露的凶相吓着了。
  “但个屁!”崔庆功一阵泄气,一把将他推开,脸上异常失望,张焕的天雷天下人人皆知,可谁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王爷不要失望,属下问过很多匠人,好几个人都说,或许那就是火药,一般的火药只会燃烧冒烟,可是经过改良后,就能爆炸。”
  “是吗?”崔庆功刚刚熄灭的心,又‘腾!’地冒起了希望之火,他拍了拍马思疑的肩膀,呵呵笑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如果你能搞出来,那我就封你为长史。”
  “是!”马思疑迟疑了一下,却没走。
  “你还有什么事吗?”
  “属下还有一事要禀报。”马思疑犹豫着该不该说,最后他一咬牙便道:“属下刚得到了消息,顾城所谓的歼敌两万人实际上是他屠杀了宋城和虞城两县的百姓。”
  “我当然知道。”崔庆功不以为然地道:“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是韦德庆的对手,无非是想效仿马大维骗我军粮罢了,此事我会自有主张。”
  “属下的意思是……”
  不等马思疑说完,崔庆功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此事你就别管了,把张焕的天雷给我弄出来才是正经,我会记你大功一件。”
  马思疑见他根本就不把屠城之事放在心上,也不再重视自己,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崔庆功果然是做不成大事,他竟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么?
  ……


第三百零四章 矛盾丛生(下)
  正如马思疑所担心,崔庆功军队屠城之事终于在长安引发了掀然大波,在此之前,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崔庆功纵兵对百姓施暴一事已经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酒楼、茶馆、客栈、青楼,所有的公共场合都在谈论这件事,长安百姓无不恨之入骨,尤其十三户县令以上的地方官被灭门,而且他们的妻女皆是被轮暴而亡,更是在朝廷官员之中激起了极大的愤慨,他们不仅是对崔庆功的痛恨,更是对崔小芙袒护其兄的严重不满。
  现在宋城、虞城两座县城被屠,连同逃难的流民,共被杀五万余人,生还者不足百人,他们亲眼目睹很多人都被做成了军粮,这件事终于酿成了五十万人反对崔庆功的大游行。
  又是国子监士子率先上街游行,要求罢免崔庆功的一切职务,要求杀崔庆功以谢天下,随着长安市民和关中各地逃到长安的饥民加入,游行队伍到朱雀门时,整个朱雀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近五万千牛卫士兵紧急出动维持秩序,尽管如此,饥民还是爆发了骚乱,丰乐坊的坊墙被推倒,坊内的墟市和近百户人家被洗劫一空,千牛卫士兵随之进行镇压,抓捕了数千人,二百余人被踩死或杀死。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一日,也就在这一天,张焕在西域大破葛逻禄人,为大唐收复了北庭。
  ……
  十王宅,洛王府内,一名外表颇为精明能干的男子正向李俅汇报他的成绩:“属下派一百人在长安各处宣扬崔庆功的暴行,又找到了几个从淮北逃来的难民现身说法,效果十分显著,昨天晚上属下又将崔庆功屠城的消息传出,结果引发了数十万人的大游行,这连属下都没有想到。”
  “好!干得漂亮。”李俅的脸上已经笑开了花,他重重地拍了拍手下的肩膀,连声赞许道:“我要大大的表彰你,赏你三千贯钱。”
  “谢王爷赏赐!”那人连连躬身,告辞去了。
  李俅的心情格外愉快,他眯着眼慢慢地喝茶,想象着五十万人大游行的盛况,忍不住的笑逐颜开,这一次无论如何崔小芙也保不住崔庆功了。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人,向李俅躬身施一礼道:“王爷,你找我有事吗?”
  “来!来!来!黄先生快请进来。”李俅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笑眯眯道:“果然不出黄先生所料,此事已在长安激起极大的民愤,以民意逼迫崔小芙罢黜崔庆功,这样的高明手段也只有先生才想得到,先生真是大才啊!”
  说完,他又向黄先生躬身施一礼,“我过去亏待了先生,请先生千万不要放在心里去。”
  这个让李俅感激不尽的黄先生自然就是他从前的秘书郎黄云卿了,但现在的他已经升为李俅的幕僚,而且接见他时还没有外人在场,当然是属于心腹级幕僚了。
  黄云卿连忙站起来还礼,谦虚地说道:“王爷太客气了,这几年王爷待我不薄,为王爷出点主意,也是我应该做的事,只是王爷把我看得太高了一点,我这个计策还是当年张焕取武威时用过的,算不上是我的高明。”
  “不妨,不妨,他山之玉,也可以攻石嘛!”李俅对于这个计策的原创是谁并不以为,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自从在大朝上发现儿子的皇威后,李俅的心便开始活络了,而且李遥从小缺少父爱,自然而然地对自己的生父表现出了一种依恋,这也更激发了李俅的舐犊之情,他已经不想把这个儿子送给崔小芙了,他想要回自己的儿子,当然,他更深的一层想法是想做太上皇。
  李俅沉吟一下又道:“我现在有些担心的是,在逼崔小芙罢免崔庆功内阁大臣的资格以后,我怎么样才能拿到这个位子,我担心会被王昂、段秀实之类的人拿走,我辛苦一场,却白白给他们做了嫁衣,我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望先生教我。”
  黄云卿对此事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他轻轻一摆手微微笑道:“这个名额是由崔小芙自己决定,她当然会从自己的最大利益来考虑,王昂虽是老资格内阁,但他现在已一无所有,在朝中也没有足够的人脉,崔小芙不会考虑他,段秀实虽是铁杆的保皇党,也有一点实力,但他远水不解近渴,不可能进京相助,更重要是他所谓的实力也完全是在张焕与裴俊夹击之中,不堪一击,他对崔小芙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说不定为了自保,还会站到张焕那一边去,所以这两人都不足为虑,至于王爷的对策么……”
  说到这,他有意停了一下,想看一看李俅的反应,果然,李俅已经不知不觉被他的话吸引住了,身子前倾,脱口而出道:“什么对策?”
  黄云卿心中暗喜,他呵呵一笑道:“王爷别急,听我慢慢说,王爷下一步的关键是要让太后知道王爷的重要性,同时也要敲一敲她,让她明白该给王爷一个什么样的位子。”
  “那我具体该怎么做呢?”李俅紧锁着眉头又问道。
  “很简单,她现在一定被崔庆功之事搞的焦头烂额,王爷不妨发动宗室为她说话,帮助她与崔庆功划清界线,这样王爷的重要性便体现出来了,至于敲一敲他,王爷不妨在皇上的身上想一想,我想,她会来找王爷谈一谈的。”
  李俅恍然大悟,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先生高明啊!”
  ……
  下午,黄云卿上了马车,很快便回到了永阳坊,他下了马车,走了一里路,却又偷偷上了另一辆马车,向东市疾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李翻云匆匆来到了‘吴珠越宝’店,走进内室,黄云卿立刻站了起来,向她深施一礼道:“李主司好!”
  “坐下说话。”李翻云摆摆手请他坐下,微微一笑道:“黄先生果然成功了,今天五十万人上街游行,我几乎就过不了朱雀大街。”
  黄云卿苦笑的一下道:“哪里是我的功劳,我都是按李主司的传授去说,若李俅再多问几句,我可就回答不了啦!”
  “那李俅可有什么动静?”李翻云又继续问道。
  “下午他就进宫了,估计应该是去找皇上。”说到这,黄云卿叹了一气道:“我担心他晚上会派人来找我,我不知他会问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回答?请李主司教我。”
  李翻云背着手走了几步,沉思了片刻便道:“他现在所关心的无非是如何进入内阁,我估计崔小芙会提出他不得再见皇上为条件,在这一点上,你一定要劝他不能让步,你要让他明白,是进内阁重要,还是当太上皇重要?他必然是熊掌和鱼二者都想要,这个时候,你可劝他去找韦谔,让韦谔替他说话。”
  “去找韦谔?”黄云卿有些不明白。
  李翻云笑了笑便道:“李俅若进了内阁,那崔小芙所能依赖的外援就只有韦德庆了,他韦谔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李翻云见黄云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她又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没有谁能比我更了解崔小芙,我敢肯定最后李俅还是进不了内阁,至于谁能进入内阁,就不是你我能想得到之人了。”
  ……
  长安五十万人的大游行直至晚上才渐渐散去,当晚,裴俊便紧急赶到大明宫求见崔小芙,商议处理崔庆功一事。
  事实上,崔小芙早在一个月前便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后果了,在这件事情上她十分清醒,但她也十分无奈,她知道若自己不和崔庆功划清界限,早晚会被他连累下台,但她又担心崔庆功在恼羞成怒下会抖出一些惊天内幕,比如先帝李系之死……
  为此,崔小芙一个月来寝食不安,她不断派人去劝说崔庆功约束手下,不要再做那些人神共愤之事,但崔庆功根本就理睬她,他只有一句话,只要漕运改走原路,一切的问题都顺理解决了,言外之意,是要崔小芙长期替他解决钱粮之需。
  崔小芙当然也办不到这一点,这件事情也就拖了下来,没想到仅仅只隔一个月,崔庆功便做下了屠城之事,致使爆发了五十万人大游行,崔小芙的心已经彻底冷至了冰点。
  “太后,裴相国紧急求见!”一名宦官匆匆跑进内宫报告。
  此刻,崔小芙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她的长发,铜镜里是一张惨白而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似乎没有听见宦官的禀报,只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孤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忽然,她开始强烈地思念起在大火中死去的李翻云了,一颗泪珠不知不觉地从她那张坚强的脸庞上滑落下来。
  “太后,裴相国紧急求见。”旁边的冯恩道又悄声提醒她道。
  “不用了,请告诉裴相国,此事明日在内阁会议上讨论,哀家身体不适,就不见他了。”崔小芙无比虚弱地回答道。
  ……


第三百零五章 吐蕃赞普的决定
  次日一早,崔小芙并没有去参加内阁紧急召开的会议,她病倒了,房间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碧罗帐低垂,宫中首席王御医正在悄悄地收拾东西,生怕打扰太后的休息,宦官冯恩道上前悄声问道:“王御医,太后病势如何?”
  王御医指了指外间,示意到外面去谈,冯恩道会意,跟他走到了外间,王御医叹了口气道:“病是因为忧愤而成疾,但这只是表象,真正的病根却是长期阴阳不调……需要静养,不能生气……”
  房间内的碧罗帐微微有了动静,帐内,崔小芙翻了个身,她脸色异常惨白,没有任何化妆,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已俨如五十余岁的老妇,她闭着眼睛,似乎还沉睡不醒,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断断续续传来了王御医的话,‘长期阴阳不调……’不知不觉,崔小芙未老先衰的肌肤上抽搐了两下,竟流下了两行酸楚的泪水,女人的软弱在这一刻都肆无忌惮地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可就在这时,碧罗帐的动静却引发了误会,帐帘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帘拉开了,出现了一个宫女的脸,她要扶起崔小芙去屏风后更衣,宫女忽然看见太后满脸的泪水,她吓得‘啊!’地一声,后退了两步,浑身战栗着,她知道自己看见了决不能看见的秘密。
  就在这一瞬间,崔小芙的软弱忽地消失了,又恢复了她平日的刚硬,她迅速拭去泪水,冷冷道:“还不快扶我起来!”
  宫女战战兢兢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这时冯恩道也赶了进来,崔小芙摆了摆手命宫女退出去,盯着她的背影,崔小芙低声命令冯恩道,“这个宫女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东西,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冯恩道回头瞥了那宫女一眼,点点头道:“太后放心,老奴即刻去办!”
  “也不要这么着急,先与我着衣。”
  崔小芙吃力地坐起,她喘了一口气又道:“今天的内阁会议哀家暂时不去了,以避嫌,但今天上午有回纥特使觐见,事关国体,必须要去接见他,准备一下,哀家要更衣。”
  冯恩道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道:“太后身体不好,不如不去吧!”
  “不去?”崔小芙诧异地望了他一眼,见他额头上的汗都流出了,她心中疑心大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冯恩道更加慌乱了。
  崔小芙坐直了身子,一声不语地盯了他半天,方冷冷道:“难道连你也要欺瞒哀家吗?”
  冯恩道‘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了几个头,“老奴不敢隐瞒,老奴说了,太后可别生气啊!”
  “说!”
  冯恩道叹了口气,这才吞吞吐吐道:“回纥使臣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到了麟德殿,现在皇上正接见他。”
  “皇上?”崔小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遥在接见外国使臣,她呆坐了半响,一股恶火从心中沛然而生,几天前他擅自批阅奏折,自己都没找他算账,现在越做越过分,竟然开始接见回纥使臣,她‘腾!’地站了起来,厉声道:“给哀家更衣!”
  冯恩道吓得连连苦劝,“太后要保重凤体,忍一忍就好了。”
  崔小芙旋风般转过身,紧紧地盯着他道:“你还要劝我忍,再忍,哀家就要被虎崽吃了。”
  ……
  半个时辰后,略施淡妆的崔小芙在近百名宫女、宦官的陪伴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麟德殿,殿门的宦官正要高声传呼,却被崔小芙止住了,她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终于来到了李遥接见回纥时辰的内殿,这时的崔小芙已经有些病体难支了,她吃力地靠在墙上,等待眩晕感的消失,耳边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殿内所传来的尖细而略带稚嫩的声音。
  “什么叫搁置争议,我大唐的领土可以讨价还价吗?搁置争议不就是承认你们回纥对安西和北庭的占有吗?不行!领土问题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要么撤军离开西域,要么就拼战一场,谁赢了,土地就归谁。”
  “皇帝陛下请息怒,请听臣一言,回纥从来都是大唐的藩国,虽有一些矛盾,但那也是家里人的内部争执,不能和吐蕃人相比,臣的可汗也说,只要能让我回纥军借道过去,等击败吐蕃人,我们立刻便让出安西和北庭,承认它是大唐的领土,决不食言。”
  “哼!你当朕是三岁小孩吗?你们若真的承认安西和北庭是大唐的领土,那就让焉耆的颉干迦斯放下武器,朕可命张尚书放他们归国,至于吐蕃人,朕的大唐将士自然会对付他们,不劳贵国操心。”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半响,又听回纥使臣沉声道:“臣临行前可汗再三叮嘱,要臣与崔太后面谈,请问崔太后可在?”
  这时崔小芙的眩晕感渐渐消失了,她刚要命宦官通报,却忽然听见了让她心痛之极的一句话:
  “朕是大唐天子,有朕在,就没有什么太后,告诉你们可汗,朕的话就代表了大唐。”
  崔小芙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脚踏进了万丈深渊,又俨如被迎面砸了一拳,她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竟晕死了过去。
  ……
  宣仁七年六月底,回纥忠贞可汗紧急派特使赴长安求和,但大唐断然拒绝了回纥共治西域的请求,并加封张焕为安西大都护,全面收回安西。随着北庭的葛逻禄人被唐军击败,唐军与回纥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就在大唐与回纥关系日益紧张之时,吐蕃人却忽然发生了异动。
  ……
  龟兹、疏勒、焉耆、高昌四军镇一百多年来一直便是大唐统治安西的基础,其中龟兹则是四镇的中心,也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但此时的龟兹却在吐蕃人的手中,事实上,从武则天时代起,大唐与吐蕃争夺的安西的战争便从来没有停止过,几易其手,直到高仙芝掌管安西后,大唐才最终稳定了对安西的控制,可惜不久之后,唐便遭受了安史之乱的劫难,再也无力守护安西,终被趁虚而入的吐蕃一一夺走。
  此刻,太阳缓缓地落进了被日光染成绚丽色彩的轻云里,这是黄昏前的一幕景色,一团淡紫色的烟雾从大漠上升到天空,使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峰被染成了绯红色。
  赤松德赞站在龟兹的城墙之上,神色严肃地注视着眼前的美景,和四年前相比,他也急剧地衰老了,尤其在吐火罗与大食的战争中,他曾受了重伤,甚至一度传闻他死去,虽然没有死,但他的身体却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病痛不断折磨着他,使他自己也明白,他已经来日不多了。
  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赤松德赞还有几个愿望要完成,一是确定佛教为吐蕃的国教,防止苯教回复;其二就是保住安西这块吐蕃最后的境外领地,使吐蕃的将来能受惠于东西方贸易带来的财富;他最后一个心愿便是确立赞普继承人,偏偏这却是他最难而又最紧迫的事情。
  早日结束安西战争回到逻些,便是赤松德赞心中所渴盼的愿望,但安西局势之复杂却又使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为此,他也大量派出斥候打探回纥与唐军的消息,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得到了唐军大败葛逻禄人的消息,赤松德赞立刻意识到,或许他的机会来了。
  唐军击败葛逻禄人,意味着他们已经控制了北庭,那么,张焕的下一个目标将不可避免地指向回纥,回纥的颉干迦斯竟处于腹背受敌的窘境,要么南下打败自己,要么北上反击张焕,总之,他不可能一直停顿在焉耆,处于被动状态,而且,回纥忠贞可汗也不可能坐视安西的回纥人将全军覆没而不管,必然会发兵援助。
  看来,颉干迦斯北上与援军汇合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为了长远的战略利益,这一刻,赤松德赞终于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传我的命令,大军立刻撤出龟兹,西退至拔换城。”
  ……


第三百零六章 扼守张三城(上)
  焉耆回纥大营,数匹战马狂风一般从远处驰来,带来了令颉干迦斯无比惊愕的消息,吐蕃人西撤,龟兹竟是一座空城。
  “大帅,龟兹已空,机不可失,我们可立即进军!”
  ……
  “大帅,可趁吐蕃立足不稳,一举击破之!”
  ……
  正在开会的大帐里吵成了一片,大多数将领都主张趁机西进,占领龟兹城,但也有人认为吐蕃人居心叵测,其退军必有深意。
  颉干迦斯则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当然知道赤松德赞退兵的用意,是减轻他的正面压力,让他能全力与唐军交战,当然不是为了他考虑,而是为了东方那则古老的寓言,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等回纥、吐蕃杀得两败俱伤之时,他再来捡渔人之利。
  虽然明知赤松德赞用心险恶,但颉干迦斯发现自己还是不得不按照对方的意图去做,他已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如果不先解决其中一方,他早晚会被大唐和吐蕃分而食之,现在赤松德赞既然已经主动退让,那他只能北上对付张焕的威胁了。
  “大家不要吵了!”颉干迦斯一声厉喝,大帐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
  颉干迦斯扫了一眼众人,沉声说道:“我已经接到消息,可汗亲率八万大军来支援我们,现在既然吐蕃已西撤,我们可趁机与可汗配合,南北夹击唐军,等击败唐军,我们便可调头再与吐蕃交战,这是上策,我意已决,你们不得再反对。”
  大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颉干迦斯见众人皆已服从,便点了点头,毅然下令道:“传令大军饱餐一顿,今夜起拔,进军高昌。”
  当夜,在一片清冷的月光下,七万回纥军收拾大营起拔,离开了焉耆镇,向东北方向被唐军占领的高昌镇浩浩荡荡杀去。
  ……
  此时的张焕正率领八万大军在沙陀沙漠以北的咸泉镇附近,他正与回纥忠贞可汗亲自率领的援军对峙,忠贞可汗一方面派人去长安求和,以迷惑大唐,但他本人却亲率七万大军挥师南下,配合颉干迦斯夺取安西,七万人,这已经是回纥目前所调动的全部军队。
  这也是忠贞可汗即位后的第一战,为了胜利,他已经将全部老本都押在了安西和北庭之上。
  与此同时,陇右派来的五万援军在大将辛朗的率领下也已抵达了伊吾郡,他们的任务是南下高昌,截住可能北上的颉干迦斯大军。
  七月初十,辛朗大军抵达了高昌,同时马不停蹄向南进发,而几乎是同一天,颉干迦斯的大军也从焉耆起兵向北进军,两支大军一南一北,仿佛在和时间赛跑一般。
  ……
  从焉耆到高昌并不是一路坦途,相反,一路都要在崇山峻岭之间穿行,其中最险峻的一段山脉叫做银山,是天山的一个分支,大路在这里便消失了,需要翻过几座山岭才是一马平川的大草原,正因为有这段险峻的地势,大唐便在山岭上修筑了一座城堡,叫着张三城守捉,城堡不大,最多只能容纳数百人,但它却扼住了行军的必经之道。
  而此刻,城堡里只有一队两百余人的唐军戍守,而另一支在博斯腾湖附近探查情报的斥候军正在火速返回城堡的途中……
  这支负责探察焉耆附近情报的斥候军共有三百余人,其实是由五支斥候队组成,由一名校尉统一率领,这名校尉就是不久前因探得葛逻禄人情报而被提升的孙木人,他的另一个同伴关英则被升为队正。
  在得知回纥军大举北上的消息后,孙木人立刻召集各个斥候队火速撤回高昌,他们已经行军两天,这天上午,他们终于抵达了银山脚下,山岭上灰白色城堡依稀可见。
  “木头,我实在吃不消了,歇一会儿吧!”关英不等孙木人同意,便一头从马上栽进了草丛里,四肢摊开,再也不想动弹了。
  孙木人眉头一皱,他差点忍不住要斥责关英,在可不是两个人时候了,现在两人都有了手下,谁得不喊累,唯独他随心所欲,且目无军纪,就不怕手下弟兄笑话吗?
  孙木人忍住心中的怒火,沉声道:“关队正,现在回纥大军就在我们身后紧赶,我们的任务是要及时将情报送回去,大家都很累,到城堡里再休息不好吗?”
  “可我们不早就将情报送出去了吗?”关英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答道。
  孙木人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我再说一遍,进城堡再休息。”
  关英听孙木人口气严厉,知道他已动了怒,理亏之下也不敢顶嘴,只得爬了起来,“好!好!好!校尉将军,属下遵命就是。”
  他翻身上马,嘴里还低声嘟囔道:“进城堡还不得帮他们准备防御,哪有什么休息的机会?”
  孙木人懒得理他,他回身一挥手大声道:“弟兄们加把劲,咱们一鼓作气,进城堡再休息!”
  众人大声答应,抖擞精神催马向银山岭而去。
  从山脚到山岭上的城堡直线距离不过五里,但从山路盘旋而上,却至少有十几里,约向上走山势也就越陡峭,众人早已下了马,牵马而行。
  一路上,孙木人都在默默地记着地形,这样的山路大型辎重是无法上山,只能拆散了由马驮过去,或者从东面绕过大沙漠,走另一条商路直接去伊吾,不过那样要多走五六天的路程,且路上也没有什么补给。
  众人足足走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抵达了张三城城堡。
  城堡就地取材,皆用大石砌成,经过百余年的风雨侵蚀、它依旧巍然耸立,它扼住了翻越银山唯一的一条道路,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但在安西全境都归属大唐时,显示不出它的战略意义,仅仅将它当作过往的商贾缴纳税金之地。
  而现在,回纥占焉耆、大唐占高昌,在他们中间横着一座银山时,张三城城堡的战略意义便充分地显现出来,早在进军高昌之前,有沙盘在手的张焕便事先派了一队奇兵占领了它,这样,焉耆的回纥军便无法来援救高昌。
  城堡守军有两百人左右,守捉使也是一名校尉,叫王廷江,河东太原人,曾经做过张焕的亲兵,他在两天前便得到了孙木人所派报信兵的报告,回纥军已大举北上,那么,张三城城堡也就是他们必经之路。
  为此,王廷江一面向高昌求救,一面积极备战,城堡中有箭矢五万于支,他们收集了大量的石块和木头,但苦于人数还是太少,就在这时,孙木人率领三百余斥候军赶到了城堡。
  午饭后,王廷江便找到了孙木人,两人一起来到城头之上,眺望大唐的壮丽山河,远方山峦叠翠,白云在天山上空悠悠飘过,将大片阴影投在山峰之上,让人胸中禁不住豪气冲天。
  “孙将军,可愿意与我一同守卫这片大唐的山河否?”没有试探,更没有转弯抹角,在巍巍的群山之中,王廷江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心胸坦荡。
  “我早有此意。”
  孙木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大丈夫当为国守卫疆土,纵是一死,我也无憾!”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仰天大笑起来,孙木人一指前方约五百步外的一处高地道:“我上山时曾留意过地形,如果在那座高地上修建工事,不仅可以缓冲敌军对城堡的进攻,同时敌军射来的箭也大多数会落在城堡与高地之间,便于我们收集,王将军以为如何?”
  王廷江打手帘望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不由竖起大拇指赞道:“孙将军不愧是斥候出身,果然是心细如发,想得周到,只是我担心是否来得及?”
  孙木人笑了笑道:“回纥人惜马,不会日夜赶路,我算过,从焉耆到这里至少也要三天,那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或晚上才能赶到,应该有时间。”
  说干就干,两人立刻召集起各自的部下,共五百多人,一起动手修筑工事,同时将前方数百步外的几处道路都破坏掉,使得回纥人无法大队人马一齐通过。
  经过一个下午和第二天上午的忙碌,高地上的防御工事终于修筑完毕,实际上就是用大石垒成了一个简单的石围,长十丈、高两丈,又用木头搭建了上下两层,唐军便可以分上下两层从石缝中放箭。
  正如孙木人所料,黄昏时分,黑压压的回纥大军开始出现在银山脚下一眼望不见边的茫茫草原之上。
  ……


第三百零七章 扼守张三城(中)
  七万回纥大军缓缓地在银山脚下停了下来,此时天色已经昏黄,看不清山岭上的城堡,但回纥人早已事先得知,山岭上的城堡已被唐军所占,大军停住在山脚下,等待着大帅的命令。
  颉干迦斯脸色阴沉的盯着山岭,事实上他从出兵时便想到了这座山岭,但他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一座只能容纳数百人的堡垒还能阻挡他七万大军的前进吗?然而,在连绵的山势下再看城堡,城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让颉干迦斯开始有些懊悔了,这是他的失策,竟让唐军抢了先机。
  尽管有些后悔,但颉干迦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他马鞭一指山顶道:“出两千兵,去疏通道路。”
  这是试探之举,很快,两千名回纥士兵在千夫长的率领下,向山顶奋力爬去,颉干迦斯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重重,恐怕暴风雨要来了,他一挥手令道:“大军就地驻营。”
  夜幕渐渐降临了,回纥大军的帐篷仿佛夜间盛开的蘑菇群,密密麻麻地驻扎在银山脚下,但就是二千军上山半个时辰后,另一支一万人的回纥军也悄悄地上山了。
  山岭上唐军已经严阵以待,五百余唐军分为两队,一队由孙木人率领二百余斥候军扼守高地,另一队由守捉使王占江率三百余名唐军士兵驻守城堡,在城堡与高地之间,他们又趁夜色用石板铺了一条小道,便于运送物资。
  时间慢吞吞地过去,远处,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火光还在燃烧,回纥军正朝这边悄悄进发,看得见好多火把排成一线向城堡这边蜿蜒而上。
  忽然,从山腰处射出了一支火箭,仿佛流星般划过天际,这是埋伏在山腰的一名斥候发出的信号,意味着回纥军离高地只有三里了。
  “大家看见没有。”
  孙木人指着火箭笑道:“回纥军倒也狡猾,明明那些火把离这里还有七八里远,但实际上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先走了一步了。”
  另一名士兵也跟着高声道:“校尉说得不错,这样推算,我估计他们的人数也绝不止火把那么一点点,他们点火把是在迷惑我们呢!”
  孙木人点点头,“这位兄弟说得不错,回纥人要急着过山岭,他们岂会慢慢来攻打,一定是大军压上,大家要有心里准备。”
  说到这里,孙木人扫视一圈众人,沉声道:“我最后再问大家一遍,这一次我们可能就会丧身在此了,家里有老有小需要养活的,可以回到城堡中去,甚至可以下山,我孙木人绝不勉强。”
  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关英的身上,关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为国而战,死得其所。”一名矮个子的唐军站起来向孙木人及众人拱拱手,“我刘七郎家里还有一个老父,假如我战死了,请校尉和众弟兄把我烧了,把骨头带回延安郡老家,兄弟这里谢谢大家了。”
  孙木人的鼻子猛然一酸,他也大声道:“我老家有个儿子,假如我死了,请活着的弟兄捎句话给我儿子,他爹爹为国捐躯,是顶天立地的大唐男儿,让他把腰挺直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支火箭冲天而起,众人顿时紧张起来,回纥军来得好快,现在已经到一里外了,孙木人立刻低声喝道:“大家不要慌,回到自己的位子,听我的命令。”
  在他的调度下,唐军士兵开始冷静下来,纷纷回到预先分配好的位子上,弩张弓开,目光紧紧盯着前方。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山岭上漆黑一片,没有一丝风,凝重而闷热的空气预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突然一道耀眼的亮光划破云层,刹那间,枝形的闪电照白了山梁,三百步外,只见许多团团黑影爬过来,高大壮实,个个面目狰狞,举着盾牌,黑色的人潮翻过一道道沟壑向石墙涌来,山谷里雷声隆隆,大雨开始瓢泼而下。
  箭如雨点般呼啸而来,叮叮当当射在石墙上,激起点点火星,回纥军的进攻开始了,但唐军的阵地依然悄无声息,一道道闪电划过天际,大雨中看不见一个唐军,那粗糙的围墙就仿佛为某种宗教仪式而建造,在白亮亮的闪电照耀下,静得格外令人恐惧。
  回纥人停止了进攻,无形的压力使前面的数百人显得有些惊惶而不知所措,但他们的静止只是一瞬间,很快,在千夫长一声声野狼般的咆哮中,回纥军挥舞着长矛和盾牌继续上冲。
  ‘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孙木人的心都要紧张得跳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统帅一支军队作战,尽管只有两百人,但责任和压力一样使这个汉子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一次次地迷失了视线。
  又一道闪电而来,亮光使他看清了回纥人的位置,已经到了百步外那块做标记的怪石边。
  “射!”他大喊一声,由于用力过猛,喊声几乎将他声带撕裂,唐军的反击开始了,箭如雨、石头如冰雹般迎头砸下,电闪雷鸣中,山梁上响起了一片哀嚎和惨嘶声,当先的数百名回纥士兵瞬间便有近百人中箭或是被滚翻的石头砸下山谷,对死亡的恐惧使得最前面的回纥军动摇了,他们调头向后跑,但很快又被军官逼了上来,溃退了,又再次上来,如此来来去去几次,就仿佛海浪,到了顶峰便停止不前。
  相反,敌人的退缩却给了唐军极大的勇气,他们渐渐忘记了恐惧,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开始有选择性地使用武器,不再向起初那般惊惶的乱射乱砸,在敌军退却的时候,他便停止了射击,甚至还彼此开几句玩笑,形容自己是在天浴中游戏。
  但孙木人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敌军后几次的死亡人数比刚开始减少了很快,很明显,回纥人也渐渐找到了进攻的节奏,他的心中深深地忧虑起来。
  果然,回纥人很快便找到了进攻的新办法,他砍下一棵棵大树,繁茂的枝叶都不去掉,十几个人抱着另外一端,五六棵大树并排一起,缓缓前进,竟形成了一道浓密的树墙,箭矢被枝叶阻碍,大石被卸去力道,唐军的反击开始乏力了。
  回纥军越来越近,前面的人抱着树干,后面的人高举着盾牌,抵御唐军抛物线射来的箭雨,他们仿佛是大群野兽,黑压压地逼近了围墙,不断有回纥兵中箭死去,但立刻便有人接替。
  ‘啊!’一声惨叫,那名矮个子的唐军被一支箭从石缝里箭穿了脸庞,当场倒地死去,又是一声惨叫,一名举石要投的唐军被一箭射中了胸脯,从木架上滚落下来。
  回纥军距石墙不到五十步了,电光下,他们铺天盖地杀来,从山梁密集地排下去,至少有数千人,甚至上万人之多,绘在盾牌上的狼头已经清晰可见。
  “木头,不行了,我们撤回城堡吧!”滂沱大雨中,关英拼命地叫喊。
  孙木人目光严峻而可怕,敌人太近了,现在撤退等于把后背暴露给敌人,可若不撤退,他们将全军覆没,强烈的责任感使他没有了选择,他抽出刀大吼一声,纵身扑出了石墙,“弟兄们,用刀子把这些龟孙子砍下去。”
  数十名唐军也被他感染了,纷纷拔刀跟随他冲上去,山道狭窄,只容十几个人并排而行,最前面的回纥军被突来的唐军吓得惊惶失措,他们扔下树干,仓促迎战,怎奈冲上来的唐军狂暴之极,一连被砍翻了二十几个,可是后面的回纥军却如浪潮般涌至,将唐军冲成两段,切断了孙木人等十几名唐军的归途。
  身边的唐军不断被杀死,但孙木人毫不畏惧,他一手执刀,一手举着盾挡住敌人的乱刀劈杀,他一眼瞥见唐军竟没有一个人撤退,他不由又惊又怒,狂吼道:“你们这帮龟孙子,要让老子白死吗?”
  关英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不存希望,但求赴死的脸庞,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汹涌流出,不!他不该死去,至少不能这么孤独的死去,蓦然间,藏在心底深处的大汉民族的勇气被缓缓激发了,他抽出长刀,狂野地大笑一声,“弟兄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
  他猛地扑上去,揪住一名回纥兵的头盔,一刀砍断了他脖子,一百多名唐军纷纷怒吼着冲上去,滔天的杀气逼红了他们的眼睛,回纥军不堪唐军闪电般的痛击,瞬间便土崩瓦解了,唐军抢回了死伤者,又冲回了石墙。
  ……


第三百零八章 扼守张三城(下)
  孙木人被救回来没多久便断了气,他浑身刀伤累累,但最致命的一刀是在后背,被一刀砍断了脊骨,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大雨冲净了他身上的血迹,他的脸上异常安详,仿佛在想着儿子那天真可爱的脸庞,是啊!他已经三年没见到妻儿了,不知是否在来生能与他们相逢。
  关英跪在他身旁,双手捂着脸无声地饮泣着,这时,回纥人在沉默了片刻后,又故计重施,砍下十几棵大树,一步步向前移动。
  “队正,我们该怎么办?”孙木人死了,关英便是这群唐军的头,关英抹去眼泪站了起来,这一刻,他陡然成熟了。
  他观察了片刻敌军的动向,回纥军离他们大约还有八十步远,大雨中,他们弓箭的射程最多只有五、六十步,也就是说现在是他们唯一撤退的机会。
  “撤回城堡!”关英果断地下达了命令,唐军士兵们背起死去弟兄的尸首,转身便向城堡奔去,关英也将孙木人的尸体扛在肩头,沿着泥泞的山道,跌跌撞撞向城堡跑去。
  ……
  回纥人的进攻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雨渐渐停了,远方还轰隆隆地响着雷声,南面的山涧还闪着电光,东方吹来了一阵凌厉的风,乌云飘散,星星钻了出来,山岭上空的月亮在向东移动,在暴风雨后的残云中发出淡淡的黄光,天快要亮了。
  张三城城堡之上,数百余唐军在城头已严阵以待,回纥人占领高地后便暂时停止了进攻,大部分人都撤下去了,只留下千人驻守着高地,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从高地到城堡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五百步,原本比较宽阔道路已被唐军破坏,显得更加狭窄,而且城堡不是围墙,它高大坚固,仿佛一个巨人横在山岭的顶端,即使攻到它的面前也难以上城,显而易见,回纥人是在等待攻城的武器,诸如梯子或者撞木之类。
  但唐军也已准备完毕,他们用巨大方石将城门堵死,又在山上砍伐了数百棵大树,锯成了五尺长一段滚木,在城堡里还有一桶火油,关键时刻它可能发挥作用,只可惜这里没有唐军的第一利器:火药,否则回纥人就是插翅也难以飞过这处关隘。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天已经蒙蒙亮了,回纥人还是没有动静,城堡最东面,关英抱膝而坐,目光忧伤地望着远方的紫霞,昨晚的鏖战仿佛是做梦一般,他也希望那是场噩梦,可是它不是,多年患难与共的大哥死了。
  “昨晚上我很抱歉。”
  王廷江慢慢走到关英的身后,他叹了口气,歉然道:“如果我能来接应,或许孙校尉就不会死了。”
  关英惨笑了一下,“就算他昨晚不死又能怎样呢?就算你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我们就能活过明天吗?”
  他站了起来,指着不远处的高地道:“看看那里,你就明白了。”
  王廷江顺着他手指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在高地上不知何时竟摆放了上百具床弩和数十架梯子,而且高地以下的路上又密密麻麻挤满了回纥军,足足有一两万人,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是昨晚进攻的那一批人了。
  “王校尉,趁现在敌军还没有进攻,让弟兄们都留下遗言吧!”
  说到这里,关英的眼睛里射出了凶狠的目光,“无论如何,我们决不能让回纥人得逞,除非我们都全部战死。”
  王廷江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他转身便快步走下了城堡。
  此刻,回纥人那边发生了一阵骚动,只见他们纷纷向两边让路,回纥主帅颉干迦斯快步走了上来。
  昨夜一战,仅仅是试探唐军的实力,自己的军队便死伤了近千人,不过让颉干迦斯放心的是,唐军的武器并不多,尤其没有最令人害怕的火雷,这样一来,拿下张三城城堡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也不会太久。
  颉干迦斯远远眺望着城堡,灰白色的城堡被一场暴雨洗得异常干净,它是那么醒目地耸立在那里,仿佛在嘲笑他决策的失误,占领了焉耆,却居然将这座雄堡拱手让给唐军。
  颉干迦斯不由一阵恼羞成怒,他回头瞥了一眼先锋大将乌里莫达干,冷冷道:“若给你一万人,你几时能拿下城堡?”
  “属下保证在明日天亮前一定拿下城堡。”
  “明日?”颉干迦斯摇了摇头,断然拒绝了他的计划,“不行,天黑前一定要拿下城堡。”
  说罢,颉干迦斯转身便走下山岭,远远还传来他不容争辩的命令,“天黑前若拿不下城堡,你提头来见。”
  乌里莫达干望着被朝霞染红的雄堡,他一咬牙,大声吼道:“传令大军进攻,有胆敢后退者,立斩不赦!”
  ‘呜~~’低沉的号角声冲天而起,惨烈的攻城战再一次拉开了序幕,回纥军在飞弩的掩护下开始成群结队涌向城堡。
  百余支飞弩呼啸射来,长约三尺的巨箭镶嵌着铁头,击打在城头之上‘噼噼啪啪!’作响,砖石碎屑乱飞,一名唐军不幸被击中,巨大力量竟将他身体贯穿,钉死在地上,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呼出,但大多数唐军显然能对付这些巨箭,他们紧紧贴着城墙,用宽厚的城墙来作为后盾。
  “射!”飞弩刚刚停止,王廷江便一声令下,城头的唐军立刻翻身趴上城垛,手中钢弩的扳机扣下,数百支箭闪电般射向山道,将已经距城堡百余步远的一群敌军纷纷射倒在地,紧接着数根滚木扔下,翻滚着一连砸翻了最后的七八个人,连着梯子一起滚下深谷,传来了长长的惨叫声,片刻间,一百余名敌军或死或伤,再没有一个站立之人。
  “混蛋!”乌里莫达干破口大骂,这些飞弩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进攻,立刻命人再砍来十几棵树,喝令第二队进攻的军队抱着它们前进。
  头顶上飞弩发出巨大啸声,气势奔腾地击向城头,打得唐军抬不起头来,而八百多名回纥军则抱着枝繁叶茂的大树向城堡飞奔,片刻便离城堡不足百步远,此时在树墙的有效护卫下,唐军弓弩的杀伤力陡然下降,而且大多数扔下去的滚木也被树墙撞歪,直接落下山谷。
  “看准了射!”关英大喊一声,他瞄准了一名百夫长,扣下扳机,箭直穿过几丛树叶,一箭射中了百夫长的面门,他惨叫一声,仰天翻滚下去。
  在关英的提醒下,城上的唐军开始了定点射击,果然有效,不断有敌军被箭射中倒地,不过这样一来,还是有数百名回纥军趁机攻到城下,他们有的架上楼梯开始攀登,有的用飞索钩住城墙,奋力上爬,有的索性就用大树当做撞木,猛烈地撞门,在他们身后,第三队、第四队回纥军就仿佛大潮涌动,一浪接着一浪地涌来,形势对唐军相当严峻。
  “王校尉,我来对付爬城之人,你来对付后面的敌军。”
  关英眼睛都杀红了,他率领一百多唐军与登城回纥人进行搏斗,刀光闪处,一根根飞索被斩断、梯子被劈毁,数十名回纥兵登上城楼又被砍下去,而在他们身后,王廷江则率领二百余唐军向下猛砸滚木,山道上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回纥士兵,每一个滚木砸下,总是要砸翻数十人。
  这时,一名极其凶悍的回纥百夫长一跃跳上了城头,他手起矛落,一连戳翻了三个唐军,王廷江大怒,他举起一段滚木狠狠将他砸下了城墙,可就在回纥百夫长被砸中的瞬间,他手中长矛也脱手而出,竟一下子刺穿了王廷江的胸膛,将他钉死在木柱上。
  主将一死,唐军士兵仿佛疯了一般,他们一起挥刀扑上,将已登上城楼的回纥军悉数杀死,但回纥军实在太多,他们如潮水般大举涌来,许许多多带钩子的飞索钩住城头,不能完全斩断它们或者扔回去,三十几架长梯架上城墙,许多梯子被推翻或打碎,但更多的梯子却接着顶了上来,回纥军仿佛矫健的猿猴,敏捷地向上攀爬,此刻,关英已经自然接任了唐军主帅一职,他组织唐军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扑击,成百成百地将回纥军杀下城去,城墙脚下已经堆积了无数的死伤者,俨如火山喷发的岩浆,越堆越高,就象一座小山丘一般,但敌人的进攻始终没有停止。
  唐军士兵已是疲惫不堪,他们的刀砍卷了、盾牌砍裂了,但他们就是凭着一股死战到底的决心,一次又一次将回纥军杀退,鲜血将灰白色城堡染成了赤红色,尸体断肢堆积成山,到下午时,唐军已经阵亡过半,回纥人也已死伤数千人,但张三城城堡仍然如大海中的孤岛一般,巍然屹立。
  ……
  夜色已经渐渐降临,一支犀利的军队从北面风驰电掣般终于赶到了银山脚下,这是五千唐军的先锋,他们千里行军,急速赶来支援张三城守捉。
  在山脚下,他们看见了山岭上的城堡火光冲天,但是没有看见一个回纥军越过山岭,从北面登岭要比南面快捷且近得多,三千唐军向山顶上的城堡疾奔而去,越来越近,他们看到了大唐的军旗在火光中已是千创百孔,但它依旧傲然在城堡上空飘扬。
  在大唐的军旗下,只剩下了三名唐军昂首站立着,五百唐军将士用自己热血和生命忠诚地履行了他们的诺言:‘为国而战,直到最后一人!’


第三百零九章 天降奇兵
  三天后,回纥斥候探得唐军大队已从东面绕来,即将抵达银山,颉干迦斯欲趁唐军是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他当即命一万骑兵夜袭唐营,但唐军大营防御得滴水不漏,一万骑兵在损失三千余人后无功而返,颉干迦斯见唐军无懈可击,便下令后退二十里,准备与唐军进行决战。
  大唐大营驻扎在银山脚下,统兵大将便是辛云京之子辛朗,这位当年张焕的故交也已三十余岁,他是读书人出身,刚毅的脸上多了一丝儒雅的气息,他做事向来是理智而严谨,也正因为如此,张焕才特地指明由他率援军而来,而且将拦截回纥人北上的任务交给了他。
  但此刻,这位从来以理智和严肃而著称将军也忍不住潸然泪水了,在他面前摆着一本被血染红的册子,上面写满了张三城守军的遗言。
  ‘父亲大人不必难过,儿为国而捐躯,死而无憾。’
  ……
  ‘三娘,我死后,都督会给你和儿子抚恤,若钱用光了,也可以将地一块一块卖掉,等卖完最后一块,我想儿子也该成年了。’
  ……
  ……
  辛朗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将册子一合,转身拭去热泪,等心情稍微平静一下,他才对最后一名幸存的军官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属下是斥候三营五团第一队队正,叫做关英,蜀郡双流县人。”
  在援军赶来的最后一刻,整个城堡之上尚未战死的唐军已经不足二十人,且大部分都身负重伤,关英的身上也有三处箭伤,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及要害。
  辛朗站起身,肃然起敬道:“你们都是我大唐的英雄,我要为你们请功,你还有什么要求,可尽管提出。”
  听到‘要求’二字,关英慢慢单膝跪下,他哽咽地说道:“属下未能与弟兄一同战死,已是羞惭万分,何敢提什么要求?若大将军怜惜战死的弟兄,能否将他们的骨殖送回家乡,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你放心,都督已在伊吾修建了寄灵堂,所有阵亡将士的骨灰都寄放在那里,大战后将统一送回故里,至于抚恤,我来之前陇右已经开始进行了。”
  说到这,辛朗走上前扶起他道:“居功不骄,这是我最喜欢的品质,从现在起,我任命你为斥候果毅都尉,好生去养伤吧!”
  “谢大将军。”关英行了一个军礼,转身下去了。
  待他走后,辛朗慢慢走到沙盘前,仔细研究焉耆、龟兹一带的地形,临行之前,都督特地派人告诉他,要拖住颉干迦斯,时间越长越好,但都督却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这样做?
  从他得到的消息,现在焉耆和龟兹几乎都是空城,吐蕃已经撤离到了拔换城,而颉干迦斯与自己对峙在银山一线,三方面人马都不敢轻举妄动,难道在这里还有第四支军队不成?
  ……
  焉耆和龟兹都位于图伦碛(即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北,这里大片的草原和绿洲都得益于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河——赤河(即今天的塔里木河),赤河向东沙漠地带延伸,水量逐渐变小,且改名为孔雀河,最后注入蒲昌海(今罗布泊)。
  就在回纥军与唐军在焉耆以北处于对峙状态,而吐蕃则陈兵拔换城,准备取渔人之利时,一支两万人的唐军骑兵正沿着赤河疾速向西行军,他们目标简单而明确,夺取龟兹与焉耆。
  这支军队正是王思雨部,他们于一个月前,在且末城接到了孤守安西的三千唐军和他们的家属,并将他们送回了敦煌,不甘寂寞的王思雨随即再次调头西进,穿越蒲昌海,这时,王思雨已经得到了张焕在北庭大破葛逻禄人的消息,他立刻意识到,都督的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颉干迦斯。
  这一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大军马不停蹄地在星夜里疾驰飞奔,远方是广袤的沙漠和原野,一轮昏黄的满月挂在天空,发出一种诡异的光泽,身旁的河流已经变宽,水流充沛,他们已经进入焉耆镇的范围。
  王思雨勒住了缰绳,凝视着夜空下大地的尽头,从这里他们的目标开始分岔,向北是去焉耆,而再向西则是去龟兹,他必须要做一个决断了。
  他已经得到最新消息,辛朗的主力将颉干迦斯拖在银山脚下,而龟兹的吐蕃人却撤离到三百里外的拔换城,也就是说龟兹现在是一座空城。
  是协助辛朗击败颉干迦斯,还是西去占领龟兹,王思雨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了。
  “大将军,属下建议分兵而行,一路取龟兹,另一路取焉耆。”提出建议的是副将王铭,他见王思雨还有些犹豫,便奋然道:“对付回纥人不在兵多,关键是建立一种势,只要我们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回纥军心必乱,属下愿领三千军北取焉耆。”
  王思雨点了点头,回纥人的关键其实不在南面的战局,而在北庭都督与回纥忠贞可汗的较量,那一战的胜负,直接将决定回纥这次南征的成败,相反,若自己占领了龟兹,却会在下一步与吐蕃的战争中取得先机,甚至会改变整个安西的战局。
  想到这,王思雨毅然下定了决心,他命令副将道:“正如你所言,进逼回纥在于势而不在于战,你可率三千军北上焉耆,配合辛将军作战,而我则率大军夺取龟兹。”
  两万唐军立刻兵分两路,副将王铭率三千骑兵北上,而王思雨则率一万五千骑兵、三万匹战马,向西、向龟兹方向呼啸而去,两天后,王思雨大军终于抵达了安西最重要的城池之一——龟兹。
  太阳已经西斜,大漠上的暑气消散了,夕阳在远方的龟兹城头洒下一片耀眼的金黄色,在草原上,随处可以看见刚刚支起的一顶顶帐篷,牧人们正赶着一群群牛羊回圈,这是逃亡的龟兹人开始返回自己的家乡,许多妇女正在河边洗衣,还有一群群孩子在河里嬉戏玩耍。
  对大队唐军从身边行过,当地人并没有害怕或逃走,在昨天,王思雨的一千先头部队已经告诉所有人,大唐将重新恢复对安西的治理。
  大军已经靠近龟兹城,这里开始出现了定居的土屋,而且越来越密集,无数的百姓跑出来欢迎唐军的到来,当一队队气势威武的唐军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有许多人都热烈的欢呼起来,眼睛里甚至流出了激动的泪水,虽然他们的装束已和当地人并无区别,但他们却能用中原各地的方言振臂呼喊着:‘大唐万岁!’
  “王将军,他们就是当年长征健儿的后人了。”说话的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将,叫做鲁阳,他也是唐军留守西域的将领,任疏勒镇守使,这次王思雨将他们接回敦煌后,他又主动请缨,随大军西进,为王思雨的向导官。
  他望着这些欢呼的百姓,十分感慨地道:“在吐蕃人统治期间,他们备受歧视,承担着最重的赋税,生活十分困苦,所以他们大多住在这种简陋的泥屋里,唐军的到来,最高兴的就应该是他们了。”
  王思雨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开元二十五年,玄宗皇帝从各地选派精壮,称为长征健儿,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赴西域戍边,并将他们编为军户,世代在安西屯田戍边,数十年的生活,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园、有了自己的田产,甚至还和当地人通婚,渐渐地在安西已经安居乐业,但他们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国,始终保持着汉人的风俗和传统,在吐蕃占领安西后,他们的特殊身份也就使他们成为被压迫最深的一个民族。
  现在唐军久隔数十年的再次到来,怎么能不令他们欢欣鼓舞。
  “鲁阳、鲁将军!”忽然在欢迎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叫喊,鲁阳一怔,他顺着喊声望去,只见人群中挤出一名光头老僧人,正向他招手。
  鲁阳认出了他,他连忙跳下马,向那僧人合掌施礼,“大师怎么在龟兹?”
  “我刚刚从疏勒而来,准备返回长安。”
  旁边的王思雨听他的口音似乎是长安人,而且是从疏勒而来,他心中不由一动,便也下马走上前笑道:“鲁将军,这位大师是?”
  鲁阳连忙将僧人拉过来介绍道:“这位大师原来也是我大唐官员,俗名叫车奉朝,四十年前出使健陀罗国,便在那里出家,随三藏法师修行,法号达摩驮都。”
  王思雨恍然大悟,连忙合掌施礼,“原来是前辈大师,晚辈失礼了。”
  “不敢!不敢!”达摩驮都连忙回礼,“大将军率义师收复我大唐故土,贫僧深为敬佩。”
  王思雨又施一礼,诚恳地说道:“我适才听大师刚从疏勒而来,能否给我说一说吐蕃人的情况?”
  达摩驮都却微微一笑道:“我实际上是从吐火罗来,我不仅可以给将军说一说吐蕃的情况,而且还可以给将军说一说大食人的情况,相信将军一定会更感兴趣。”
  ……


高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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