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争夺家主(二)


  大船停泊在了河中,此刻离黄河对岸已不足半里,夕阳晚照,河水、船以及所有人都变成金红色,黄河对岸的树林也仿佛熊熊大火在燃烧。
  张焕伏在船边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刚才他的亲卫队正李双鱼跑来告诉他,有船员在河中发现了黑影,张焕当即命令亲卫提高警戒。
  此刻浩淼的黄河水面上空空荡荡,只有这两艘渡船,如果真有什么异常,那必然就是针对李系或者张若镐而来,不过张焕心中却生出一丝疑问,从水上做文章,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自己上次派人杀张若锦,也是等他下船时的机会动手,早了则会打草惊蛇,况且就算现在凿穿了船,大船也能坚持到岸边,以崔圆之智,断断不会派这种手段低劣的人来应付张家大事。
  张焕渐渐冷静下来,如果自己是李系,发现有人行刺又会怎么样?停下来、慢下来,难道是这样?张焕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是扰乱皇上的行程。
  如果是这样,可又觉得对方手段也并不高明,如果是自己干这种事,必定会趁夜把停泊在岸边的渡船一把火烧个干净,或者全部凿穿沉底,岂不是更加有效。
  “将军,又出来了。”
  身旁的李双鱼急拉张焕,悄悄向二十步外的河面指了指,水面上一道黑影在随波漂浮,若隐若现,是人!是出水面换气的水鬼。
  张焕毫不迟疑地张弓便是一箭,箭去如流星,尖利的箭头穿破波浪,直钉钉射在那条黑影之上,一团血冒出在水中迅速散开,黑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将军,快看!”几名军士一起喊了起来,只见十几条黑影出现在了水面,他们迅速地向岸边游去。
  “给我放箭!”
  张焕话音落下,两艘船上近二百余名亲兵手持钢弩冲到船头向河中放箭,这些亲卫皆是天骑营的精锐,个个箭法精准,强劲的弩箭‘嗖嗖!’射入水中,只片刻功夫,黑衣水鬼大半丧生黄河,最后只剩两人爬上岸,亡命般向岸上的树林逃去。
  “将军,捞上来一个。”几名船夫七手八脚将一张渔网拉上来,渔网里果然有一个穿着水靠的黑衣人,他的肩头中了一箭,浑身蜷缩成一团,躺在船板上瑟瑟发抖。
  李双鱼上前撕开了她的面罩,忽然笑道:“将军,还是个挺年轻的女人。”
  “知道了,你带她下去问口供。”
  张焕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果然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女人,只是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站起来指着这女人冷冷道:“如果她有半点虚言,就给我剁掉手脚重新扔进河里。”
  ……
  太原张府,“砰!”一声巨响,张若锋狠狠在桌面上拍了一掌,他霍地站起来,紧盯着对面的王夫人咬牙切齿道:“卑鄙!你们王家想搞垮我们张家,竟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那些钱都是我批的,责任由我来承担!”
  王夫人没有动怒,她轻轻抿了一下头发,不屑地向躲在门外的张若锋妻子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三叔,我这里都记有帐,这十年间从你手批给王家的钱一共是一百万贯,而且这些都是我让你付的,你都乖乖照办了,这是什么原故,难道你和大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你这个贱人!”躲在门外偷听的张若锋妻子爆发出一声怒吼,她抡起一把扫帚,泼风似的冲进来,指着王夫人大骂:“这么多年我都忍了,今天你居然跑到我家自己承认,我、我打死你。”
  吼罢,她抡起扫帚便打,王夫人却一动不动,她似笑非笑地盯着张若锋,这十几年来,她早将他里里外外摸了个透。
  果然,张若锋一下子跳起来,拦腰一把抱住妻子,不料她体壮腰粗,张若锋拦不住她,两人竟一下子摔倒在地,扫帚也飞出去两丈多远。
  “你真要护着这个贱人吗?”张若锋妻子又气又急,心中委屈到了极点,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你不好闹了,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张若锋恨不得将她嘴缝上。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王夫人站起来,看着她冷冷地道:“如果你想让你丈夫死得快一点,那你尽管闹、尽管哭,弟妹,你一直在外面偷听,为何话只听一半呢?”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院中传来,“不错!事情确实没那么简单,弟妹就不要闹了。”
  三人回头一齐向院内望去,夕阳下,一个戴着斗笠的高胖男人出现在门口,管家站在他身后,脸上的惊愕尚未消去。
  三人见他慢慢掀起斗笠,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你不是死了吗?”
  来人正是传闻中落水而死的张若锦。
  张若锦冷笑了一下,他回头对管家道:“不准泄露我来的消息,否则我就杀了你。”
  管家的腿直发抖,他点了点头惶惶而去。
  张若锦慢慢走进屋,对张若锋妻子道:“弟妹,你先下去吧!这件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他几个月前曾主持召开过家族大会,自然而然地在族中也有了威望,张若锋妻子嘴唇动了动,只得拾起扫帚下去了。
  张若锦转身将门关上,房间里顿时昏暗了下来,房间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他微微摆了摆手道:“两位先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见二人满腹疑惑地坐下,张若锦冷冷一笑道:“张若镐确实要杀我,但我料敌在先,死的是我的一个随从。”
  说到此,他瞥了一眼王夫人道:“大嫂,不在意我这样说你丈夫吧!”
  王夫人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三弟,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张若镐已经将礼部尚书一职让给了张破天,吏部批文已下。”
  “什么!”仿佛一道强光直射脸庞,张若锋的眼睛骤然收缩成一条线,内阁宰相是张家的最高利益,大哥未经家族同意便擅自让出,而且是他们最痛恨的张破天,一股深深地愤怒从他心底冲出,张若锋紧捏的拳头竟微微颤抖起来。
  张若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所以我不顾个人安危回来,就是要在族中说清楚此事。”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股愤怒,“可恨!族规中没有哪一条能约束他的决定,他自以为是家主,就可以任意妄为。”
  “再是家主也要征得家族的同意。”
  张若锋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颤抖着嘴唇道:“如果损害到了张家的根本利益,这样的家主必须废除。”
  “是!我也是这样想,是废除他的时候了。”张若锦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阴的笑意,他从怀中取一封信,推给了张若锋,张若锋颤抖着手撕开信皮,他的手重了一点,将里面的信笺的一条边给撕掉了。
  张若锋手忙脚乱地将信打开,忽然俨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顿时僵住了。
  信居然是大哥写的,里面的内容是让他拨款四十万贯给山南王家,张若锋再仔细看了看,没错!确实是大哥的笔迹,下面还有大哥的印章,很多大哥习惯性的运笔都分毫不差,信笺已经发黄,显然是几年前写的。
  笔迹或许可以冒充,但这个印章却是真的,独一无二的礼部尚书之印,而且这个信纸也是礼部专用,上面印有编号。
  这怎么可能办到?张若锋一转念便明白过来,这只有掌大权的人才能可能办得到,这个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过了半晌,他忽然冷冷地逼视着张若锦,“是崔圆吗?”
  “三弟,话不能这么说,是谁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家族利益,张若镐擅自把内阁之位给了张破天,你能容忍吗?崔相不能容忍,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我们张家和崔圆会利益一致?”
  张若锋慢慢摇了摇头,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张若锦突然露面,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极可能已经被崔圆收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二哥,恕我暂时不能答应你,事关重大,我须仔细考虑清楚。”
  张若锦眼皮微微一合,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三弟,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
  夜深了,一辆马车急速地驶过大街,右一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约莫行了百余步,马车在一处小门前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确定后面没有跟踪的人,马车门开了,戴着一顶斗笠的张若锦从马车上下来,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张若锦取出一只铁牌,在门缝处一晃,随即一闪身进了小门。
  张若锦被引进一间小屋,屋里没有点灯,一名年轻的女道士正负手凝视着窗外的月亮,明月尚未满盈,月光如淡蓝色的流水,倾泻在她的脸上,仿佛美玉一般的晶莹剔透,她浑身上下不带一点人间气息,就宛如月宫的仙子失落人间。
  张若锦上前拱了拱手道:“李先生,下官已从张府回来。”
  他虽是正四品刺史,但在她面前却摆不起半点官架子,不仅仅是崔圆下令要绝对服从她的指挥,更主要是这个女人狠毒无比,杀起人来眼睛眨都不眨,她一到太原便杀了五个轻视她的襄阳供奉堂高手。
  “他们二人答应合作了吗?”李翻云淡淡地问道。
  “王烟萝问题不大,主要是张若锋,看得出他对相国偏见颇深。”
  “不是偏见,而是他心里很明白,那封信呢?”
  对方凌厉的目光使张若锦的额头上开始冒出密密的汗珠,那封信张若锋死活不肯再还他,他事后再去要,可张若锋却说已经撕毁了,他有些心虚地说道:“信已经被他当场撕掉了。”
  “是吗?”李翻云盯着他,有些不相信问道:“你亲眼看见他撕了吗?”
  一种被审问的耻辱强烈地刺激着张若锦,他的腰忽然挺直了,冷冷道:“五年前老夫是大理寺卿,现在我是堂堂上郡刺史,我说话连相国都不会质问,李小姐,你才多大?”
  李翻云并不回答他,她傲慢地一笑,缓缓走到案几前拾起上面一封信道:“我唯一不敢质问的就是崔相国,连这样的信在几年前都准备了两份,这种深谋远虑让人敬佩。”
  张若锦听说还有一封信,他微微松了口气,也缓和了语气道:“那就把这封信就交给我吧!”
  李翻云却轻蔑看了他一眼,她拉了一下旁边的细绳,一名干瘦男子应声而入,“参见李先生!”
  “你拿着这封信去张若锋的房里,让他畏罪自杀!”
  张若锦大惊,连忙阻止道:“张府夜里戒备森严,外人根本进不去。”
  李翻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有你在,难道还进不去吗?”


第一百零一章 争夺家主(三)
  次日一早,有人来向张若锋汇报族中之事,却忽然发现张若锋夫妻都已上吊自尽,此事立刻震动了张府,张若锋掌管族权十几年,就是代理家主,他这一死,张家就仿佛塌掉了半边天,立刻有族中长辈报告了太原尹。
  随即太原尹韩延年及晋阳县县令率衙役、仵作亲到张府察看情况,很快便下了结论,张若锋夫妻确实是自杀,没有他杀的迹象,但在他房中发现的一封信却使得韩延年立刻命令官府退出此案,与此同时,张府宗人堂的长辈们也严禁府中之人谈论此事,企图将张若锋自杀之事尽量淡化。
  但事情越是掩盖,私下里各种小道消息就越是传播迅猛,渐渐地,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那封信的上面,那里面极可能有张若锋自杀的原因,信里到底是什么内容?
  中午时分,另一件让人震惊的事件又突然发生了,已经死去的张若锦竟重新出现,他并没有死,只是受了轻伤,他一到张府便立刻接管了府中大权,一道道指令发出去,命令在河东各郡为官的近百名张家族人火速赶回太原本宗。
  一桩接一桩的大事纷至沓来,张府上下充满了暴风雨即将到来时的寂静和沉闷,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
  三天后,一辆马车在数百名士兵的护卫下,远远地出现在了太原城西南三十里外的官道上。
  他们正是日夜兼程赶来的张若镐一行,虽然从那女子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他们出现的本身也就意味着崔圆已经采取了行动。
  太原城此刻已经不会风平浪静,离太原越近,队伍也就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张焕催马到张若镐的马车前道:“家主,不如我们先到军营去,先了解一下情况后再进城。”
  张若镐摇了摇头,“这件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把军队扯进来,以免给人落下口实。”
  他指着远方一处庄园道:“那里是前相国苗晋卿的庄园,我们可以到那里歇息一天。”
  苗晋卿已在五年前去世,庄园由他的次子打理,通报了姓名,苗二郎便热情地将张阁老迎进了庄园。
  庄园周围的数百顷土地都是苗家的家产,整个庄园西高东低,围墙东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在西面还有一座高高的小丘,被围墙围住的部分约数百亩,里面占地面积极大,房舍众多,住着许多奴隶和庄丁,还有十几座巨大的仓库,三百余人进驻也丝毫不嫌拥挤。
  房间里,苗二郎正在给张若镐讲述这两天张家发生的情况,虽然细节处他也不知晓,但张若锋自杀、张若锦死而复活,这些张家发生的大事早已传遍了太原城。
  “小侄只听说张三叔自杀是和一封信有关,但信里具体是什么内容却没有人知道。”
  “你说张若锦是在中午时出现的吗?”一旁的张焕忽然插口问道。
  苗二郎手一摊,无奈地笑道:“我说的都是在太原城流传的消息,这种事有一千人传就有一千个说法,但不得真。”
  张焕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你了,我自会派人去核实。”
  房间里十分安静,苗二郎已经告辞而去,张若镐也疲惫到了极点,先去睡了。
  张焕则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着这件事的原委,如果崔圆真从那四十万贯钱下手,张若锋也不应该自杀,四十万贯钱那件事自己很清楚,除了那张批单,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证据。
  张若锋如果将批单毁掉,根本就没有证据是他批出去的,况且家主都没有追查此事,他自杀又有什么必要?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给王家的钱远远不止四十万贯,以前出去的钱留有把柄,而这个把柄极可能在王烟萝手中,但就算王烟萝用以前的把柄来要挟张若锋,张若锋内疚自杀,但张三婶又有什么必要跟着自杀,她是个极开朗热心之人,自己还有女儿,怎么可能随夫自杀,退一万步讲,即使她想不开要自杀殉夫,也应在帮丈夫洗清冤情再死。
  想到这里张焕冷冷一笑,他已经敢断言定,张若锋必然是他杀,而张三婶是知道了什么事情而被一起灭口。
  现在的问题就是那封冒出来的什么信,如果知道它的内容,也就知道了崔圆的布棋,张焕想了想,便写了一封信,又取出一百两黄金,一齐交给一名亲兵道:“你连夜进城,想办法去张府见到张灿,把这封信交到他本人的手上,你要记住,张灿的印堂上有颗极大的黑痣。”
  亲兵领命去了,吃罢午饭,张焕便躺下休息,赶了一天的路,着实也有些累了,不多时便和衣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争吵声将他惊醒,外面天已经黑了,灯光微弱、突突地作响,张焕凝神细听,门外传来了亲兵的说话声,“将军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可是将军让我回来立刻禀报。”这好象是去太原那个亲兵。
  ‘这么快便回来了,’张焕立刻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个亲兵,他笑了笑道:“让他进来吧!”
  亲兵走进屋,向张焕行了一军礼,“属下幸不辱命,已经将信交给了张灿。”
  “辛苦你了!”
  张焕把灯重新点亮笑道:“没有给错人吧?”
  亲兵从怀取出一只小银牌,奉给张焕道:“这是属下问他要的银牌,确实是他本人,请将军放心。”
  张焕接过银牌看了看,上面刻了‘张灿’二字,他不由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牌子?”
  “回禀将军,属下事先已经问好。”
  张焕赞许点了点头,“做的不错,胆大而且心细,剩下的黄金就是我赏你,去吧!”
  “多谢将军!”亲兵犹豫了一下,又道:“属下还有一事要禀报。”
  “说!”
  “属下在张府门前见到许多马车,都是今天刚到,我套了一些车夫的话,他们都是张家当官的族人,从各地赶来。”
  张焕沉思片刻,便笑道:“我知道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亲兵行了个礼退了下去,张焕看着这个叫陈平的亲兵,不由暗暗思忖,“此人心细如发,倒是可以大用。”
  亲兵刚走,亲兵队正李双鱼便匆匆赶来,他行了一个礼,低声道:“将军,好象有情况!”
  “有什么情况?”
  “刚才巡查的弟兄发现,在庄园东面的树林里有宿鸟惊飞。”
  “宿鸟惊飞?”张焕冷冷一笑,这么快就要短兵相接了。
  “命令弟兄们立刻做好准备!”张焕吩咐一声,便向家主的房间走去,不料他刚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停住了脚步,既然崔圆派来的都是武艺高强之士,而且擅长做暗事,怎么会惊动宿鸟,这里面必然另有文章。
  他一把抓起刀,“走!看看去。”
  ……
  发现情况的地方是在东面的树林里,这里地势低缓,围墙容易攀爬,张焕登上高高的哨塔,一名亲兵指着前方低声道:“刚才又有一片宿鸟惊起,估计是来了两拨人。”
  张焕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围墙外是一条浅浅的小溪,过了溪水大约二百步,一大片黑黝黝的松林延绵足有三里,夜里漆黑,看不见松林里的情况。
  张焕沉思了片刻,天骑营是三万河东军的精锐,而自己的三百亲卫又是天骑营的精锐,个个都能以一挡十,崔圆不可能不知道,松林里的人最多也只有数百人,如果正面发起进攻,未必躲得过箭雨,但对方如果实施声东击西,他们从另一面突进来,进行贴身近战,自己的手下恐怕就会吃亏。
  “将军,快看!”一名亲兵忽然发现了情况。
  张焕凝神望去,只见松林的边上有一些黑影晃动,张焕冷冷地笑了,对方一定是看见有人上了岗哨才刻意露面。
  “你们自以为聪明,多此一举才会露了马脚。”他低声喃喃自语。
  安史之乱后,大唐豪门的庄园大多重新修筑,往往依地势而建,易守难攻,俨如一个个小小的城堡,苗家这处庄园也是一样,建在一处高地上,背靠一处山丘,东面是正门,地势低缓,且有大片树林,而南北两面都是一马平川,无处藏匿。
  张焕的目光落在了西面山岗,如果东面树林里的人是虚兵,那真正的杀手必然就埋伏在山岗之上,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能趁势将他们全歼,以后的事就会顺利许多。
  这时,苗二郎也爬了岗哨,“张将军,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焕瞥了他一眼道:“有人想对家主不利。”
  苗二郎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庄园里的家丁今天早上刚护送钱粮进城去了,这可怎么办?他一转念,忽然又想起张焕的三百骑兵,这才略略放下心。
  “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张焕想一想便问道:“庄子里有多少人可用?”
  “还有几百名奴隶。”苗二郎迟疑一下又补充道:“不过他们都是庄稼汉,恐怕不经大用。”
  “不妨!你挑两百个年轻力壮的来,告诉他们,有贼人要抢粮食,如果他们能奋勇杀贼,就给他们自由。”
  说到这里,张焕又歉然笑了笑,“苗家的损失,家主日后自会补偿。”
  苗二郎点头答应,便爬下岗哨,张焕忽然又叫住了他,“庄园里可有隐蔽的场所?”
  “有!有一间地下室,是我父亲在安史之乱时修来避难用的,十分隐蔽,只有我和一个老家人知晓。”
  张焕点了点头,“等会儿可能会有危险,你和家主都躲进去。”
  ……
  时间渐渐到了一更,两百名穿上唐军盔甲的奴隶伏在墙上,他们各拿刀枪,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东面的树林,张焕则留了数十人辅助他们,又命一百人去西面的高墙处埋伏。
  他自己则亲率一百多弟兄,背着弓弩长刀,从南面的墙头翻出,迅速向西面的山丘包抄过去。
  月亮已经西下,月光被山岗挡住,山丘上黑漆漆的,从山岗另一面的阴影里腾起一股浓浓的烟雾,盘旋而上,遮住了西沉的月辉,那里是一处温泉。
  这时一名斥候快速跑回,“将军,山上确实有人埋伏,约三四百人。”
  “大家轻一点,慢慢上山!”
  张焕分兵两路,从左右向山岗上包抄而去,这座小山岗的外形颇似一条鱼,树木浓密,没有上山的道路,低矮处均是大片的灌木,十分易于隐蔽。
  离斥候发现的埋伏地还有一百步时,张焕命手下停住了脚步,这时他已经可以看见山顶有人影晃动,所有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抽箭上弩,慢慢拉紧了弦,忽然,庄园那边隐隐传来了喊杀声,山顶上的黑影都一下子站了起来。
  “射!”
  张焕一声令下,左右数百支箭如暴雨般奔泻而出,箭势强劲快疾,山顶上哭号声骤然响起,一片一片人影栽倒,开始有人四散奔跑,大呼‘饶命!’
  张焕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武艺高强的杀手,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东面树林里才是真正的杀手,自己上当了!
  ……
  庄园东面的松林里,一百余名黑衣人攻势凌厉地向墙头冲杀,好在张焕留下了数十名亲兵,在亲兵队正李双鱼的指挥下,勉强抵挡住了黑衣人的第一波试探性进攻,而那些身着唐军军服的奴隶们都吓傻了,这些人哪里是来偷粮食的小毛贼,分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尽管有自由身的诱惑,但自由哪有保命重要,有人已准备开溜。
  李双鱼见这些奴隶被贼人的气势吓倒,他冲上来砍翻一个准备开溜的奴隶,大吼道:“谁敢跑,我就杀了谁!”
  众奴隶见他开刀杀人,一时都被震住了,李双鱼扫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他们若冲进来,你们的老婆孩子一个都活不成!”
  众人的头都慢慢低下,确实是这么回事,这帮盗贼穷凶极恶,自己的妻女未必能逃过他们之手,李双鱼见话有了效果,立刻大声喝道:“杀死一个人赏五十贯,若你们死了,妻女给予自由。”
  在保护家人和重赏双重激励之下,这些奴隶勇气渐生,他们不再象刚才那般害怕,又重新涌上墙头准备和盗贼拼死博斗。
  松林里,李翻云目光冰冷地盯着墙头,一次试探地进攻,她已经确定对方不是唐军,而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庄丁,也就是说自己引蛇出洞的计策成功了。
  李翻云阴阴地笑了,埋伏在松林里的人是才真正的杀手,而后山那些乌合之众不过是她用一万贯钱招募来的数百名地痞流氓,她命手下惊飞宿鸟来迷惑对方,果然让张焕上了当。
  在极度兴奋中,她原本冰晶玉洁的面容变得有些扭曲,光影浮动,仙女霎时变成了妖女,她喃喃低语道:“张焕,你以为黄河那些水鬼是白死的吗?”
  ……
  山岗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这是张焕动手了,时机到了,李翻云拉弓将一支火箭射上天空,火箭在空中划过一道红线,黑暗的夜里显得分外刺眼。
  这是给埋伏在南面另外十人的信号,他们才是刺杀张若镐的主力,个个武艺高强,极擅长轻功和暗器,是李翻云特地为这次行动挑选出的身怀绝技之人。
  随着火箭的红光渐渐变得微弱,直至消失在夜空里,但南面的旷野里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昏暗的夜色中,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具尸体,他们目光冰冷地望着天空,一些人的眼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尚未消散的惊愕。


第一百零二章 争夺家主(四)
  喊杀声又再一次响彻庄园上空,一百多名黑衣人迅疾地向墙头上冲去,箭如飞蝗,石头如冰雹迎头落下,一根根飞索挂上高大的墙头,有的被士兵一刀斩断,但更多的黑衣人却飞身攀爬,他们身体矫健,几个纵身便上了墙头,不过有些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不急着冲进去,而是留在墙头和防守之人拼斗,随着冲上来的黑衣人越来越多,战场也由墙头转到了墙内。
  首先顶不住的是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奴隶,他们都是庄稼汉,如何敌得过这些有武艺在身的杀手,在几轮冲击下,他们的阵角变被拉得七零八落,看着满地的尸体,他们胆寒心裂,开始有人丢下兵器逃跑。
  只有李双鱼率领的六十名唐军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他们一手握刀,一手执盾,十人组成一队,配合默契娴熟,而黑衣人却各自为阵,虽然个人武艺高强,人数也比唐军多,但丝毫也占不了便宜。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李翻云默默计算着张焕杀回来所需要的时间,她很清楚张焕的实力,并不指望自己这一百多人能有多大的建树,关键是那十个人能顺利潜入庄园,以他们的身手,只要张若镐露面,那他们就有机会将他射杀。
  是时候了,李翻云张弓又射出一支火箭,带着尖利的哨声直冲夜空,随着撤退信号的发出,黑衣人迅速撤退,只片刻时间,所有人都跑得干干净净,有十几人慢了一步,被赶回的唐军射死或砍死。
  一场突来的夜袭终于结束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张焕默默在满地的死伤者中穿行,不到一刻钟的短短时间内,二百名庄园奴隶伤亡过半,自己的手下也死伤了十几人,他走到台阶前无力地坐了下来,凝视着远方黑黝黝的山岗,对手究竟是谁?竟将自己摸得如此透彻,张焕忽然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若真是这样,这个对手实在太可怕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对手在黄河边的部署为何显得那样愚蠢,那其实是在麻痹自己,一切都是为了今晚的偷袭,这一刻,他深深的感觉到自己应多培养一些能干的手下,不要每件事都是自己亲自去做,还有韩愈那边招的马球军师,自己若有几个得力的幕僚,今天晚上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了。
  不过,张焕又有一丝疑惑,似乎对方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前面这般工于心计,后面却又草草收尾,实在是不合常理。
  “将军!”亲卫陈平急匆匆跑来,他是带一队弟兄去查看庄园周围的情况,张焕见他眼中充满了惊讶,知道他必定是有所发现了,他不由站起来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将军快随我来,实在是怪异之极!”陈平带着张焕匆匆地向南面赶去。
  在离墙约百步的河滩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具尸体,他们的打扮和今晚偷袭的黑衣一样,身上都湿淋淋的,在每个人的身边都放着一个革囊,革囊里有的装着飞刀,有的盛满了铁针暗器。
  张焕正弯腰去查看革囊,却被两个亲兵一把扯住,“将军,飞刀和暗器都喂有剧毒。”
  张焕忽然明白了,自己对手的真正用意是在这十个人,让他们趁乱潜入庄园,他们才是最后的刺客,可是,他们怎么会全死在这里?又是谁下的手?
  张焕看了一眼陈平,又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属下检查过,他们都是被带毒的兵器刺中,在极短时间内毒发身亡,但周围都没有遮挡物,下手之人是怎么靠近他们,属下就不得而知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下手之人和他们彼此认识,所以他们未加防备。”
  张焕摇了摇头,这个解释有些牵强,他沉思了一下,便顺着河边查看,他看见了岸边粘有几根长长的芦管,便把它们拾了起来,仔细地查看芦管两端,果然是被刀削得十分整齐,张焕望着黑黝黝的河水,忽然淡淡一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是有人在暗中帮助我们。”
  他把芦管扔了,轻松拍了拍手笑道:“事情过去就算了,今天我还有事,大家随我进城吧!”
  ……
  太原城虽然人口远不如长安密集,但它的城池也不大,相比之下倒比长安还热闹了几分,张焕带着几个亲兵从南门进了太原,一进城,喧嚣热闹之风便扑面而来,让张焕感到既熟悉又亲切,城门口那个卖糖粥的独腿大叔还在,摊前围满了手握铜钱的孩子。
  行了几里便是南市大门,这里一切如旧,大门前熙熙攘攘,到处都是运货的马车,一群孩子舞刀弄剑从里面跑出来,张焕忽然想到了林平平,如果她在,不知还会不会成为这群孩子的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经历的这么多事,每个人都在变,或许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野丫头了。
  转了两个弯,张焕便来到了林芝堂,台阶前冷冷清清,林芝堂的牌子已经摘掉,但似乎还没有租出去,大门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打杂的老人在慢吞吞清理房间,张焕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他便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向几个亲兵摆摆手笑道:“你们几个都坐下来休息一下吧!中午时再去办事。”
  就在这时,张焕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笑声,“十八郎要去办什么事?我能否帮上忙。”
  张焕一回头,只见从林芝堂内慢慢走出一人,张焕顿时惊讶得站了起来,失声道:“师傅!”
  从林芝堂里走出来的,正是已去了蜀郡的师傅林德隆,只见他穿着一身粗布长袍,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张焕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没想到吧!”
  林德隆走到他面前,忽然笑着给了他一拳,“你这小子,现在居然这么有名气。”
  “这也是师傅从小严格要求。”
  张焕揉了揉肩膀笑道:“否则我现在就极可能是一介县令了。”
  “你能去扫荡异族,这是让我最高兴之事,我蜀郡听说后,一口气喝了十斤酒,醉得一塌糊涂。”
  林德隆欣慰地拉着张焕在台阶前坐下,“我听知愚说,你没有参加科举,后来又被太后罢了官,我也颇替你担心,可没多久我便听说你在回纥之事,这才放下心,男儿大丈夫,正该如此!”
  张焕笑了笑便问道:“师傅怎么会来太原?”
  “我是专程带孙子来给亲家翁看看,今天顺便来看看老房,正巧碰到你。”
  林德隆沉吟一下便道:“你可有什么事需要师傅帮忙?尽管说!”
  张焕闻言大喜,他的手下都是沙场上的战士,却没有一个武学高手,很多隐蔽的事情都不方便去做,师傅的本事他是知道的,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张焕心中忽然有了个念头,他一直想为天骑营聘一个武术教头,师傅不就是最佳的人选吗?不过此事得慢慢来,他不露声色地笑道:“不瞒师傅,我来太原是为了张家之事,确实人手不足,师傅若肯帮我,那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林德隆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知道逃不过所以才先自荐,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张焕低头想了想,便笑道:“家主病势沉重,我想请师傅先去给他看看。”
  林德隆微微一怔,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时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张焕向陈平点了点头,陈平会意,立刻带上两个亲兵去了。
  ……
  张灿自从去年被张焕推荐掌了张家的财权后,为人做事沉稳了许多,一改过去无所事事的浪荡公子形象,这一年他做得倒也称职,钱物管理得滴水不漏,让一直耿耿于怀的张若锋挑不出他的毛病。
  这几个月张家内部动荡,张灿做事也愈加小心,整日里沉默不语,和所有的张家子弟一样,三天前张若锋的自杀使他看到了一场暴风雨正向张家袭来,为此,他心中忧虑之极,不过昨天夜里他却意外地收到了张焕的信,张灿立刻意识到,家主回来了。
  近午时分,约定的时间要到了,张灿和往常一样,先乘马车去了劝业行,劝业行就在南市大门的斜对面,他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南市大门对面等待张焕的出现。
  这时,一辆马车从西面飞速驶来,停在了张灿的身旁,车门推开,只见一人在向他招手道:“张公子,快上来。”
  张灿认出正是昨天给他送信之人,他迅速钻进了车厢,车门关上,马车飞速驶离了南市。
  “公子,真是抱歉,我家将军不能亲自来接。”
  张灿瞥了一眼车窗外,见马车飞快地向北面开去,便笑道:“你家将军怎么从北门进来?”
  陈平只是笑而不语,马车在太原城中奔行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南市,张灿怔怔地望着窗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行了一里,马车便在原来林芝堂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到了!”陈平笑呵呵替他开了车门,向他拱拱手道:“公子请!”
  张灿下了马车,迎面便见张焕从台阶上笑呵呵走了下来,“八哥,小弟等你多时了。”
  张灿冷冷一笑道:“十八郎做事倒越来越小心了,既然不相信我,还叫我来做什么?”
  张焕毫不介意,他微微一笑道:“如果我不相信你,会写信约你出来吗?”
  张灿没有说话,他慢慢走近张焕,忽然猛地掐住他脖子笑道:“你这个家伙,都是自家兄弟,你以为我会出卖你?”
  张焕用劲掰开他的手,吃力地道:“你小时侯就经常出卖我!”
  张灿哈哈大笑,他亲热地搂张焕的肩膀笑道:“你能来找我,我其实很高兴。”
  两人说说笑笑,便进了大门。
  两人坐了下来,张灿便向他详细地叙述了这几天府中发生的大事,他苦笑着道:“张若锦接手了府中的大权后,整个张府便被他闹得鸡犬不宁,他先是到我这里来查帐,但没有查到什么结果,便把所有的帐房都抓了起来,只有老钱生病未来逃过一劫。”
  张焕沉思了一下,又问道:“我听说官府好像发现了一封信就放弃了追查三叔的案子,你可知那封信的内容是什么?”
  “具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封信恐怕和家主有关?”
  “为何?”
  “因为太原尹韩延年看了那封信,当天就称病不起,如果不是牵涉家主,他又何必如此。”
  张焕点了点头,张灿说的确实有道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张灿道:“这是家主写给父亲的信,你交给他吧!”
  张灿接过信,默默地点了点头,张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笑道:“你还记得是怎么得到这个财权的吗?”
  “我当然记得。”张灿淡淡一笑道:“物以稀为贵!”
  说罢,张灿快步向大门走去,快要走出大门时,他忽然听见张焕低声问道:“八哥,你来做家主继承人如何?”
  张灿一下子怔住了……


第一百零三章 争夺家主(五)
  苗家庄园内,张若镐躺在纱帐里,手臂搁在一个软垫上,透过纱帐他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给自己看病的林德隆,上次就觉得他象极了自己从前的一个故人,现在越看越象,只是那个人已在与回纥人的潼关大战中阵亡,不过也有人说他并没有死,张若镐冷不防问道:“林先生可认识金吾卫大将军李日越?”
  林德隆面无表情,他慢慢收回手,淡淡道:“我只是太原城一个小小的医师,怎么会认识金吾卫大将军,不过我倒给辛云京大将军看过病。”
  张若镐见他不露声色,又是张焕的师傅,倒不好追问得太紧,话题一转他便回到了自己的病上:“林先生以为老夫的病势如何?”
  “仅凭诊脉是看不出什么,不过我从前有个病人的病况和张尚书一样,几个月之内由一个肥壮的汉子变得骨瘦如柴,每夜胃痛难忍。”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张若镐笑着问道。
  林德隆摇了摇头,“后来他去岭南了,情况我也不知,不过我让他改素食后,他的病况确实有所改善。”
  “多谢林先生,以后我也会注意饮食。”
  林德隆见他有些疲惫,便告辞而去,张若镐给旁边的张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下来,林德隆走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张若镐和张焕两人。
  张若镐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当年的在金吾卫大将军,竟然就藏在我的眼皮之下。”
  张焕默然无语,原来师傅竟然就是当年史思明手下第一猛将李日越,后来投降了李光弼,被朝廷封为金吾卫大将军,现在他终于明白十五年来师傅为何要在太原行医从善,那是因为安史之乱中他曾在河东杀人无数,他是来赎洗自己当年所犯下的罪孽。
  张若镐见张焕沉思不语,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来!给我讲讲昨夜的事情,我听说你发现了蹊跷之事?”
  张焕便将师傅之事暂时放下,给他讲述了发现有人相助之事,最后问道:“家主以为这是谁的手笔?”
  张若镐冷笑了一声,这还用问吗?除了裴俊,还会是谁,不过裴俊这只老狐狸打得什么主意他当然也很清楚,他抬头瞅张焕一眼,笑道:“你认为呢?”
  “我以为是裴相国。”
  张焕微微地笑了笑道:“裴相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不过我以为先不必考虑他的动机,对我们有利则拿来用就是,我想,裴相也乐意见到崔圆饮恨河东。”
  张若镐没有再说什么,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淡淡一笑道:“既然你心里明白,此事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张焕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张若镐忽然睁开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忧虑之色,喃喃自语道:“十八郎,你可千万别被他的伪善迷惑啊!”
  ……
  张焕回到前院,只见林德隆正坐在台阶上细心地擦拭一把横刀,在他旁边则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窗上陈平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看着林德隆的一举一动,那神态颇象街头小孩盯着修补匠人手中的活计。
  张焕心中轻轻地松了口气,其实师傅从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既然在官方记录中已经阵亡,那他就不再是李日越,而只是太原名医林德隆。
  他慢慢走到林德隆的身边坐下,笑了笑问道:“师傅不想孙子吗?”
  林德隆举起钢刀眯着眼打量一下,笑道:“我那亲家翁恨不得我最好忘了孙子,自己一个人回蜀去。”
  张焕见他手中是一把新刀,便歉然地说道:“我把你给的刀弄丢了。”
  “我已听平平说了此事,丢了就算了。”
  沉默了一下,张焕忽然想起一事,笑道:“师傅可知道平平被楚尚书认为义女。”
  林德隆微微一怔“是楚行水么?”
  “是!”
  林德隆沉思片刻,便笑了笑道:“十几年前和他打过交道,虽然他外表温文尔雅,但内心却很刚烈,是一条汉子,平平有他这个义父也不错。”
  说到这里,他笑意渐去,瞥了一眼张焕道:“张尚书的病恐怕拖不了多久了?”
  张焕一呆,他急忙问道:“师傅不是说有一个类似的病人去岭南了吗?”
  林德隆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去岭南之说只是不想刺激张尚书,我那个病人来找我诊治后不到一年就死了,他胃里长了一个‘肿’,我刚才看太医开的药方,其实张尚书就是一样的病,想必太医也明白。”
  张焕半天说不出话来,恐怕张若镐自己也知道命已不久,所以他才会将内阁之位让给张破天,逼张家接受张破天回族。
  “生死有命,你就看开一点吧!”林德隆拍了拍他的肩膀,岔开话题笑道:“听说你昨晚吃了一个大亏,可是真的?”
  张焕瞥了一眼陈平,淡淡一笑道:“有人虚虚实实,着实骗了我一回。”
  林德隆将刀插进鞘里,站起来微微一笑道:“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张焕想了想便道:“我想请师傅贴身保护家主。”
  ……
  次日黄昏时分,太原城的南门便浩浩荡荡驶来一支队伍,近三百骑兵严密地护卫着一辆马车,虽然人数不多,但这些骑兵皆手握横刀,衣甲鲜亮、气势威严。
  这些天张家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每天都有不少族人从各地赶回,但今天这支骑兵队却不同寻常,思路活络一点的人都猜出,这是张家家主回来了。
  消息往往比马车跑得快,张若镐的队伍刚到张府大门的木桥前,张若锦便率领近百名族人出来迎接,“大哥回来前为何不先告诉我们一声!”
  虽是迎接,但张若锦态度毫无恭谦,语气也没有半点敬意,如果不是李翻云要求出迎家主,他或许连大门都不会开,争夺族位如同水火,他势弱一分,极可能就被张若镐压下去。
  张若镐连窗子也没有打开,只听他在车内冷冷道:“你问我回来前为何不说一声,那我问你,三弟死之前为何你又不告诉我一声?”
  张若锦脸色一变,他向后退了一步道:“大哥此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三弟之死和我有关系吗?”
  “你自己心里明白!”
  场面一下子紧张起来,张若锦向后扫了一眼,老四张若锵犹豫了一下没有动,而老六张若钧却一步站了出来,他的眼角迅速瞥了一眼张焕,厉声道:“三哥之死和二哥无关,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我倒觉得你应先问问自己,究竟谁该对三哥之死负责?”
  话音刚落,一条黑黝黝的鞭稍从他嘴边扫过,‘啪!’地一声脆响,张若钧猛地捂住嘴巴,万分痛苦地蹲了下去,片刻,他的嘴变得又红又肿,只听张焕在马上冷冷道:“族规有言,不敬家主者杖五十,辱家主者杖两百,既然没人动手,那只有我来代劳了。”
  “你!”张若锦恶狠狠地盯着张焕,他刚要发作,却忽然脸色大变,只见张焕的手中出现了一块金牌,四个篆字清清楚楚出现在他眼前,“如见朕面”,在下面刻有一行小字,‘玄宗皇帝亲书’。
  而在金牌的上面则是一双冷厉的眼睛,再看两边,几个士兵已经抽出了寒森森的刀,张若锦的腿一阵发抖,他‘扑通!’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臣平阳郡刺史张若锦恭迎太上皇陛下圣物!”
  他这一跪下,身后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张焕一言不发,良久才冷冷道:“恭迎太上皇圣物,只开一侧门就行了吗?别的人呢,都在房中睡大觉吗?”
  “这……”张若锦又羞又恼,他回头恶狠狠地对几个族人道:“去把大门打开,把所有人都叫出来迎接!”
  张府两年未开的大铁门终于在‘吱吱嘎嘎!’声中开了,张焕将金牌一收,跳下马恭恭敬敬地对马车中张若镐道:“请家主进府!”
  只听张若镐在马车里低声喝道,“进府!”
  高大的马车便从张若锦和张若锵面前缓缓驶进了大门。
  张府内也有一条类似中轴线的大街,呈东西走向,为了避讳,修成了半月形,此刻道路两旁挤满了张家的族人、家奴和帮佣,足有数千人之多,他们没有看到太上皇的圣物,却看见一辆高大的马车缓缓驶来,‘家主回来了’,这个消息瞬间便传遍了全府,太上皇的圣物此刻已经不重要了,家主的到来使无数心处悬崖的张氏子弟们一下子回到了坚实的大地,欢迎的场面出现了冷热两重天的局面,开始有一些年轻的子弟追着家主的马车奔跑欢呼,也有知内情者负手呵呵冷笑,而更多的人则开始盘算在这次家族内讧中自己究竟该支持谁。
  今天晚上,将是无数人的不眠之夜。


第一百零四章 争夺家主(六)
  入夜,几声犬吠呜呜咽咽在街头响起,张府大门悄然打开,过了半晌,一辆马车在数十骑武士从门内驶出,辚辚向北驰去,自从家主归来,张若锦不敢再嚣张,出一趟门也是小心再小心。
  马车几乎在太原城内绕了一周,才渐渐地向目的地走去。
  今天张若镐一回来便强势出手,释放了所有被拘押的帐房,并解散了他刚刚成立的安保营,虽然在他回来之前几乎所有的族人都表示支持自己,可今天下午在张若镐的强势面前,却无人敢出头反对。
  “一帮见风使舵的家伙!”张若锦暗暗咬牙切齿。
  马车一转,又驶进了那个深宅小巷……
  李翻云负手站在窗前,目光阴冷地看着院子里的大树,自从得到张若镐进城的消息,她的脸便一直阴沉似水,很显然,自己的计划失败了,那十个人必然已经完蛋,但其中的细节她却不得而知,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再想刺杀张若镐实在是难上加难,罢了!张家的事情还是张家去办吧!自己应集中精力把自己的事办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低微的禀报,“先生,张刺史来了!”。
  李翻云的思路被打断,她凝神道:“让他进来!”
  很快,张若锦被带了进来,他上前轻轻施了一礼,“李先生,你找我有事吗?”
  李翻云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来问你,你已占尽先机,为何张家的族会迟迟不举行?”
  张若锦小心翼翼答道:“现在大半族人都已到来,还有三十几人可能明后天能到,按族规还达不到罢免他的人数。”
  李翻云没有说话,半天她才缓缓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李系已加快行进速度,三天后将抵达太原,最迟后天你一定要召开族会罢免张若镐,否则你自己给相国解释去。”
  张若锦见她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心中大骂,却又无可奈何,他迟疑一下又道:“先生能否问问相国,在危急时刻,请山东出兵……”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李翻云断然拒绝,“出兵河东?哼!你以为相国会想不到吗?你以为张若镐也会想不到?”
  一连三个加重语气的疑问,使李翻云对张若锦的能力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居然还会问,他难道不知道李系来河东巡视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山东借机出兵河东吗?
  她暗暗地摇了摇头,崔相国看错人了,这次张家之争恐怕不容乐观,想到此,她语气萧索地道:“张刺史,这件事你可以直接飞鸽请示崔相,不必通过我。”
  张若锦见她没有诚意,只得恨恨而去。
  待他走后,李翻云沉思了片刻,又拉了一下绳,一名手下匆匆走进,向她施一礼道:“请先生吩咐?”
  “兰陵乐坊那边情况如何?”
  “启禀先生,正按既定计划在太原造势,夺下这次曲会桂冠不成问题。”
  李翻云点了点头,“要将名气造大,这两天一定要轰动全城。”
  ……
  张若锦忧心忡忡地回到府里,事实上他并没有对李翻云说实话,张府族人下午时便已到齐,只是张若镐的强势出现削弱了他的信心,罢免家主须七成族会中人通过,他委实没有把握,如果一旦族会上罢免失败,崔圆不会饶过他,所以能向后拖两天,给自己留点时间是最好不过,想着,张若锦慢慢来到了张若钧的房内。
  张家五兄弟,除了老三张若锋身体瘦弱外,其他四人长得都颇为神似,皆是高胖的身材,相貌也是大脸大鼻,只是张若钧最没有出息,官职最小,在族中也没有什么影响力。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引人注目,一个嫡子掌管着张家的财权,而另一个庶子却名扬大唐,不过他宁可没有这个名扬大唐的儿子,府门前挨的一鞭将他这个父亲的脸面扫得荡然无存。
  此刻张若钧仰躺在软榻上,一名侍妾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敷药,张焕的那一鞭抽得太狠,不仅口唇高高肿起,而且牙齿也松掉了两颗,他此时的模样颇似一种生活在河中的马的远亲。
  “六弟!你好点了吗?”张若锦在他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这一鞭是替自己挨的,倒把他们兄弟之间的心拉近了。
  侍妾敷完药,又用几层轻纱把他鼻子以下的部位遮住,这才退下去,张若钧坐直身子,眼中的怒火流露无疑,他取出纸笔,重重地写下一行字:我要杀了那孽障!
  张若锦叹了口气,他很理解兄弟的苦楚,被自己儿子当众鞭打,这放在谁的身上都无法忍受,可是张焕既然敢公开打自己的父亲,那说明已经不把放他在眼里了。
  “六弟,你想过没有,他之所以这般嚣张,是谁在给他撑腰?”
  张若钧眼中的愤怒更加强烈了,他又写下了一句话,‘见子伤父却无动于衷,此人为一己之私而颠倒纲常,不配为家主。’
  “是!从这点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天性薄凉,心中根本没有手足之情。”
  张若锦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为了我张家的前途,我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六弟,你一定要帮我!”
  张若钧大笔一挥,肺腑之言跃然于纸上,‘请二哥放心,今日之辱,我必十倍还之。’
  张若锦见他写字龙飞凤舞,举手间挥洒自如,似乎比说话还要快一些,而且写在纸上的词句说服力还更强,担心他口不能言的隐忧一下子解了,族会上自己的急先锋非他莫属。
  他返身关了门,从书架上又抽出一大叠纸笑道:“来!我们商量一下族会上的细节。”
  ……
  就在张若锦兄弟商量对付张若镐的同时,张焕却受家主之托,来到了王烟萝的房间。
  女人有时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当她受尽伤害、铁了心要对付某人时,却会因为另一件不相干的事而忽然改变想法,王烟萝就是这样,她原本决定和张若锋一起指证受张若镐指使向王家汇钱,但自从张若锋拒绝合作被杀后,王烟萝便沉默了。
  她的沉默或许是感觉到了唇亡齿寒,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将来的下场,总之,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她在这次倒家主的事件中将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她的态度也极其重要。
  张焕走进房间时,王烟萝是背对着他,在伏案写什么东西,张焕在门口长施一礼,恭敬地道:“张焕参见夫人!”
  “进来吧!”
  王烟萝慢慢转过身来,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软榻,“请坐!”
  她仿佛知道张焕要来,沉默了片刻,便先开口道:“是他叫你来的吧!”
  张焕笑了笑没有说话,现在的局势十分微妙,按照张家的族规,只要有人提出家主不利于家族的证据,并在十个辈分高于家主的长辈签名同意下,张氏家族就必须召开全族会议,审议现任家主的资格,一旦过超过七成的人同意,现任家主就会被革去家主的职务。
  在五月份因家主继承人和张破天重返家族一事上,张氏家族曾经召开过一次全体会议,形势对张若镐相当不妙,事情又隔了数月,却发生了张若镐将内阁之位让给张破天,以及张家巨款失踪两件大事。
  事实上,形势对张若镐相当不利,不过要七成人赞成才能罢免,这又给张若镐留下了一线生机,支持他的人也有,这样族会的胜负极可能就悬于一票之差。
  所以争取每一点有利的条件便是当务之急,尤其是王烟萝,她是家主正室,她若站出来指证,形势将对张若镐相当不利。
  相反,如果她能保持沉默,在很大程度上将削弱对张若镐指责的说服力。
  但王烟萝此人颇有心计,若表现出有求于她,她必然漫天要价,一旦条件满足不了她,她反而会咬得更狠。
  “我不会是张家的家主继承人。”张焕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
  要想和王烟萝沟通,首先就要缓和她对自己的敌意,而家主继承人是他们之间矛盾激化的导火索,掐掉这个导火索,虽然不能使王烟萝捐弃前隙,但至少能使她变得理智,不至于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王烟萝一怔,她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欢畅的神色,这是一种兔闻狐死的痛快,她望着张焕,脸色越来越愉快,终于,她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尖刻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待她心中的愤懑发泄得差不多时,张焕这才冷冷地道:“不过家主继承人也轮不到张煊。”
  “那是当然。”王烟萝嗤笑一声道:“煊儿考不上进士,又立不了大功给他露脸,他当然是看不上眼。”
  张焕却摇了摇头,“家主说不是这个原因,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家主只是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王烟萝脸蓦地红了,但一霎时又消失不见,她当然知道张若镐指的是什么,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妻自己心里明白。
  王烟萝眼中的神色开始变得阴骛起来,她冷冷问道:“那他想怎么处置我们母子?休了我,赶我回王家吗?哼!谅他也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你以为我们张家还象以前一样可以任人揉捏吗?”
  张焕站起身,不屑地望着她道:“王昂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崔圆让他向东,他敢走西吗?夫人,现在的形势已不是去年,你知道家主为什么要把尚书之位让给张破天?我实话告诉你,这就是为了把张破天的利益绑在张家身上,让他的三万河东军真正成为张家的私军,试想一下,崔圆会为了你而和河东军血拼厮杀吗?况且就算崔圆这次扳倒了家主,他又该如何处置你呢?有时知道得太多,反而会害了自己。”
  说到这里,张焕见她脸一阵红一阵白,便缓和一下口气道:“今晚上夫人先好好想一想,明日我再来拜访!”
  说完,他拱拱手转身要走,就在他刚走到门口时,王烟萝忽然低声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张焕停住了脚步,他转身向王烟萝躬身施一礼道:“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王烟萝的眼光极为复杂,她知道张焕说的是实话,大哥确实已沦为崔圆的走狗,虽然大哥不会杀她,但崔圆会,张若锋还是张若锦的兄弟,一转眼便杀了,那自己呢?如果这次事件结束后,崔圆会留她这个隐患吗?
  张焕说得对,自己必然也会死,王烟萝的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让自己沉默也是可以,但需要他张若镐用条件来交换。
  “你坐吧!”
  王烟萝的目光已经不再似张焕刚进来时那般充满敌意,而是极为冷静,待张焕坐了,她才淡淡一笑道:“你说吧!他给我什么条件?”
  张焕见她已经恢复了理智,便笑了笑道:“维持现状,你依然是家主正室,另外你可以进入宗人堂,各房纳妾婚娶皆由你来过问。”
  王烟萝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可,这些都是虚的东西,她是个讲求实在的女人,这种条件她不能接受。
  张焕仿佛知道她会有此反映,便冷冷一笑道:“家主本来只答应维持现状,进宗人堂还是我的建议,夫人,你就知足吧!”
  “不!”王烟萝用不容反对的语气道:“我有两个条件,如果他答应,我就保持沉默,否则大家就鱼死网破!”
  张焕凝视着她,目光清冷,“夫人不妨说说看?”
  “一是他的荫官必须给煊儿。”
  王烟萝心里清楚,张煊的家主之位已经没有希望,改变他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自立门户,可他又不可能考中进士,所以按照唐制走门荫这条路就是最为有效的捷径。
  张焕不露声色,他又继续问道:“那第二呢?”
  “第二是把河东郡的蒲河田庄划给烨儿。”
  张烨是王烟萝的二儿子,也是读书不成,而张若镐的门荫只能给一人,所以王烟萝便考虑给他做个富家翁,蒲河田庄占地五千顷,皆是膏腴之地,是张家最大的一个田庄,至于小儿子则跟在自己身边,他年纪尚小,张若镐也颇为喜欢他,而且他天资聪明、学业努力,是个读书的料,将来考中进士应不成问题,这样一来,她所有的后顾之忧便解了。
  说完,她静静地看着张焕,等待他的答复。
  半晌,张焕方缓缓道:“荫官之事我可以劝劝家主,我估计问题不大,但把田庄私分给族人,这与族制不符,恐怕不行,这样,让张烨到我天骑营从军,夫人看这样可好?”
  “不行!”王烟萝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这个两个条件,不容半点删改。”
  张焕忽然笑了,“让家主做出这么大的让步,除非夫人也拿出一点实质性的东西。”
  王烟萝沉默了,让她出卖娘家也不可能,半晌,她叹了口气道:“那我告诉你,张若锦手中有一封信,那封信的内容是你们家主写给张若锋,让他划款给王家,信中的笔迹连我都分不出真假,关键是印章是真的,你们家主有口难辨,而且这封信是官府从张若锋的房内抄到,这是张若锦这次倒家主最大的一个证据。”
  张焕还是摇了摇头,“你这个消息不算什么,从太原尹那里也能知道,我希望你提供一个真正有价值的消息。”
  王烟萝忽然冷冷一笑,“如果我告诉你,那封信有一模一样的两封呢?”


第一百零五章 争夺家主(七)
  “你如何知道会有两封一模一样的信?”张焕紧紧地盯着她问道,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消息极可能将成为张若稿扭转局面的关键。
  “很简单,那封信张若锋看的时候,紧张之下不小心撕掉了一条边,而张若锦前几日拿给我看的那封信却完好无损,没有半点被撕过的痕迹,所以我敢断言有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至于第一封信被张若锋撕掉了还是藏起来,我就不知道了。”
  张焕背着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当然,第一封信可能被张若锋撕掉了,也可能被对方搜到拿了回去,但以张若锋做事之谨慎,这封信他必然会给家主,而不会贸然撕掉。
  那是被他们杀张若锋时搜走了吗?张焕还是觉得不可能,他和对方已经交过一次手,以对方心计之慎密,绝对不会犯下这种致命的失误。
  那只有一种可能,张若锋事先已将它藏了起来,可他会藏到哪里去呢?想到此,他瞥了一眼王烟萝,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里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
  张焕若有所悟,他立刻笑了笑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你的两个条件我现在就可以答应。”
  王烟萝却狡黠地笑了,“你答应没用,我要你们家主书面答应我!”
  ……
  张若镐的房间内灯光柔和,一封信正静静地躺在案几上,信角被撕去一条边,用白纸在背后粘住,这封信正是张若锋在被害前交给王烟萝的证据。
  张若镐怔证地看着这封信,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和自己的笔迹完全一模一样,而且下面的印章也是真的,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官印,信笺也是有编号的礼部公文纸,这是有人在几年前偷偷地盗用了。
  只要这封信抖出来,自己将百口难辩。
  张若镐忽然有一种上天眷顾张家的庆辛,崔圆做了一样的两封信是他的精明,但这种精明一但托非所人,那就极可能变成了漏洞,事实上就是这样,这件事如果是张破天或者张焕来做,就绝不会发生这种致命的疏忽,可惜崔圆用错了人,张若锦最大的一个弱点就是关键时候手软,没有一种深究下去的毅力,否则他五月时就完全可以取自己而代之。
  张若镐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将两封信一齐交给张焕笑道:“下来两天,我要接见一些族人,有你师傅护着我,你就去忙自己的事吧!明后天再去一趟太原府,务必替我把这两封信交给韩使君。”
  张焕见家主神情愉快,知道他已胜算在握,便点点头笑道:“好!明日我就去太原府,夜深了,家主早点歇息吧!”
  张焕慢慢退出小红楼,这里已经戒备得异常森严,一百多张焕的亲兵将张若镐的住处严密保护,还有一个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林德隆。
  张焕叮嘱士兵们几句,便在几十名亲兵的护卫下去了,他现在住在一座空置的大宅院里,离家主住的地方只有一百余步,不过张焕心中有一件牵挂,便径直向大门外走去。
  出了大门,没有过桥,而是向左一拐,沿着护宅河慢慢向前走去,河水黑亮而寂静,远处有几个人在河边漂洗衣服,不知不觉他便来到了自己原来的住处,哑叔因为突然没了母亲消息,这几个月来发疯似地四处寻找,最后自己派人告诉他母亲无恙,他才肯来长安。
  门关得很严实,似乎里面又住了人,张焕上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你们找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焕回头,只见几步外站着个小女孩,年纪约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粗布衣裙,她容貌清秀,长着一对大眼睛,脸上稚气未脱,身材瘦小,手中端着一大盆衣服,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大群士兵。
  张焕温和地笑了笑,弯下腰对她道:“我原来住在这里,今天特地来看一看。”
  “你、就是那个大英雄十八郎么?”小女孩迟疑地问道,但她的眼睛却变得明亮起来。
  “我是十八郎,但不是什么大英雄”
  张见等了半天也不见屋里人出来,便笑问她道:“怎么,家里没人吗?”
  “没、没有。”
  小女孩慌慌张张地摸出一把钥匙,蹲下来把门打开了,后退一步道:“你去看吧!”
  张焕笑了笑,便推门进了小院,院子里和原来几乎一模一样,但打扫得非常干净,角落里哑叔翻的一块地里种满了蔬菜,两只小鸡雏正在菜地翻找东西。
  三间屋子有两间都锁着,只有自己住的那一间门半开着,估计小女孩就住在那里,张焕看了看便向母亲的那间屋走去。
  “那里面可能还有你的东西,是哑叔放在里面的。”小女孩从他身后走上来,从一个角落里找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你认识哑叔?”张焕忽然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嗯!”小女孩点点头道:“我搬来的时候哑叔还在,他是个很好的人,一早出去,晚上却要很晚才回来,他告诉我是去寻找主人。”
  张焕暗暗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花,叫花锦绣。”小女孩见他们没有恶意,渐渐地也放松下来。
  “公子,我们都在讲你的事情。”小女孩的脸有点红,目光明亮,看得出她对张焕十分景仰。
  张焕笑而不语,走进了屋子,屋子里堆满了箱子,有些是从前郑清明留下来的,有些是哑叔原来积攒在榻下的宝贝,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张焕眼一瞥,忽然看见了那个柳条箱,他急忙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箱子,箱子表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他又将它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箱子里的东西被哑叔带走了,这箱子有些朽了,他没办法拿,便托我好好保护它,我每天都要给它擦一次。”
  张焕感激地向她点了点头,“多谢你了?”
  停一下,他又问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是一个人住,你是张家的什么人?”
  “我只有一个族姐,嫁到张府,我无依无靠,便跟了过来。”说到这里,小女孩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处院子她是偷偷住进来,若张焕不准,她还真没地方住了。
  张焕随手放了一锭金子在桌上,便对众人挥挥手道:“我们走吧!”
  一群人离开小院,走出十几步张焕又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清冷的夜风中,一个瘦小的身躯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们。
  ……
  次日一早,张府的侧门缓缓开了,数十匹马从大门内奔出,直向小桥冲去,今天张焕闲来无事,打算去北市逛一圈,不过他刚过小桥,便见一老道士站在桥头,只见他身材高大,面目白皙,三缕长须直飘胸前,穿一件直挺的杏黄色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韵。
  他见张焕下桥,立刻拱手施了一礼,张焕亦含笑向他抱拳还礼,战马冲出数步,他忽然听见那道士在自己身后低声笑道:“项庄舞剑,崔相之意公可知否?”
  张焕拉住了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那道士,却见他背着手,昂首望着自己,张焕便对亲兵微微一笑道:“带上他!”说罢,放马飞驰而去。
  张焕原本是打算去北市,老道士的一番话却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就近来到一座酒楼,直接进了一间雅室,坐下来便命道:“带他进来吧!”
  老道拉了拉衣服,负手慢慢走进了雅室,他淡淡一笑道:“我从长安追你到太原,张将军可是在招马球谋士?”
  “马球谋士当然在招,不过那是在长安,先生追来太原做甚?”
  老道仰头傲然道:“很简单,贫道想做你的首席谋士。”
  马球谋士不过是个借口,张焕真正的目的是想从中寻找到几个擅长谋略的人才,这个老道士却看出了自己的企图,仅从这一点便可看出他是个有心人,不过他这种有心和韩愈穷困来投的有心完全不同,此人已五十余岁,又出家之人,必然是抱有某种目的,他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想到这里,张焕便不露声色笑道:“请问道长法号,在哪里修仙?”
  “贫道姓李,在南岳出家,将军叫我李道士便可。”
  张焕笑了笑又道:“先生既然想做我首席马球谋士,那就须拿出一点真本事给我看。”
  李道长轻捋长须笑道:“我观张将军这半年布局,有如行棋,以势为略,以子为术,以弃文从军为先势,出兵回纥、诛杀朱希彩、铲除刘元庆为子,一路行云流水,掌管了北衙禁军,建立了自己在朝中的根基;转而又行棋河东,助张若镐整肃家族,表面看是为了张家,但实际上却是为了阻止崔、裴势力入河东,是你自己想谋取河东为本,最终和崔、裴分庭抗礼,张将军,我说得可对?”
  张焕见自己诸多隐秘之事都被他信口说出,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要谋河东为根本,他却替自己一一想到了,他不由暗暗心惊。
  老道见他沉默不语,便微微一笑继续道:“将军想寻一个根本之地,这个想法是对的,但选河东却不明智。”
  “为何?”
  “理由有三。”老道士伸出三个指头,“一是将军根基太浅,实际握在手中的资本只有天骑营三千军,而崔氏裴家盘根错节近百年,朝廷吏、兵、财三大权尽在其二人手中,又有山东、河北之根基,他们对河东窥视已久,岂能容你鸠占鹊巢?其二,张家这些年虽然越来越衰败,但其族人门生广布河东郡县,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想谋取河东,恐怕张家这一关你就过不了。”
  张焕不露声色地试探道:“可我便是张家之人。”
  老道士冷冷地笑了,“问题是你只是张家庶子,正是你这个身份,他们反而不容你,你和张破天心里应该最清楚,这便是张家衰败的根,若再给张若镐五年时间,或许还有希望,可惜他没有时间了。”
  “那第三呢?”张焕沉声问道。
  “第三便是当今天子,若我没判断错的话,他也是想取河东作为自己的依仗,你看似他的心腹,其实不然,这个人我比你了解,此人寡恩刻薄,猜疑心极重,从不相信任何人,除非你甘心做他的一条狗,呼之来喝之去,否则他绝不会容你,所以我劝将军想办法先取冷僻之地为根基,或巴蜀、江淮、甚至于河西故地,再向西取安西北庭为战略纵深,厚积薄发,积聚人心,待羽翼丰满后再强势而起,入庙堂与崔、裴分庭抗礼,那时将军大业可定。”
  一席话让张焕耸然动容,这个道士究竟是谁,竟然有如此高的战略眼光,他沉吟一下便问道:“仙长似乎认识当今天子?”
  “当然!”
  老道士冷冷一笑道:“十八年前,先帝曾有意改立他为太子,我力劝阻之,心无仁德之人,何以得天下?今日看来,分毫不差。”
  这最后一句话令张焕一下子站起来,他盯着老道士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道士一甩拂尘,淡淡一笑道:“贫道李泌,张将军听过否?”


第一百零六章 争夺家主(八)
  张焕背着手走到窗前,他当然知道这个李泌是谁,先帝之师,也是前太子李豫之师,大唐最为传奇的道士,宝应二年的宫廷政变后,他便不知所终,有传说他在衡山升仙,也有传闻他在衡山遇匪被杀,不料他今天却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口口声声要做自己首席谋士。
  张焕凝视着窗外沉默不语,良久,他忽然淡淡一笑道:“先生可是想当我的首席马球谋士?”
  李泌一怔,他不明白张焕的意思。
  张焕慢慢转过身,瞥了他一眼,冷冷笑道:“既要做我的马球谋士就须按我的规矩来办,请先生回长安,到我的幕僚韩先生处报名登记。”
  ……
  两天时间转瞬便过,太原下了一夜的秋雨,早晨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一早,近百名杂役开始布置会场,所有的物品都要经过严格检查方才允许入内,会场设在张府议事堂,这里足以容纳千余人。
  巳时正,一声钟鸣在张府的上空响起,数百名高帽长袍的张氏依次进入会场,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凝重而严肃,这是张府今年召开的第二次临时家族大会,上一次族会是五月,在那次族会里一致否决了任命张焕为家主继承人,同时也否决了重新接纳张破天归族,但随即选出张若锦之子为家主继承人的提议也迟迟未能得到家主的正式同意。
  而这一次,将讨论张若镐的家主资格,如果通过,张若镐将立刻失去家主的位置,又是一声钟响,数百名族人跪坐在软榻上挺直了腰,会议正式开始了。
  张焕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最边上,这里的座位是按血统来排序,他虽是大唐四品县伯,但在血统这个唯一标准的面前,一切尊贵的光环都会黯然失色。
  他目光微闪,在寻找今天唱戏的各角色,首先张若锦,按规定,他的位子应在第一排的前几位,可现在,他却坐在正席的左边,面对着所有的族人,而家主张若镐却坐在正席的右首,也就是说张若锦已经和张若镐平起平坐了。
  位子是由宗人堂安排,这就暗示着宗人堂将支持张若锦,宗人堂虽然没什么权,但它的影响力却很大,它的态度往往决定着会议的结果。
  张焕的目光又落在家主的身上,他半闭着眼,俨如老僧坐定。
  会场忽然有些骚动起来,只见一直沉默地张若锦站了起来,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冷冷道:“今天请各位回本宗召开会议,实在是我张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有人身为张府家主,非但不为家族利益考虑,还一步步将家族利益出卖,这样的人不除,我张家的灭亡便指日可待。”
  说到这里,张若锦斜晲一眼张若镐,痛心地说道:“他虽然是我大哥,但在家族利益面前我不敢护短,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
  张若锦猛地一指张若镐,厉声道:“就是这个人,我们张家的家主,擅自把张家礼部尚书之位让给了张破天!”
  会场里‘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了锅,不少在外做官的人已经事先知晓,都摇头冷笑不言,但更多年轻子弟却头一次听说此事,大家议论纷纷,大堂里嗡嗡声响成一片。
  张若锦见众人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心中暗暗得意不已,五月时,正是他一步步调动大家的情绪,最后才使张家族人空前地站到他的身边,他略略瞥了张若镐一眼,只见他骨瘦如柴,精神萎靡不堪,他心中更加得意,现在自己先发致人,已占据上风,等会儿再拿出铁证,张若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翻身了。
  忽然,大堂里变得安静起来,张若锦凝神向下面望去,只见所有人都扭头向后面看,人群之中慢慢走上来了一人,正是张焕,张若锦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张若镐果然是把张焕推出来和自己打擂。
  “张焕,你上来做什么?”
  张若锦冷冷说道:“这里是家族大会,你一个偏房庶子有何资格上台?”
  张焕不理睬张若锦,他瞥了几个宗人堂的老者一眼,淡淡一笑道:“家主病势沉重,不能所言,我受他委托特来替他应答,请问宗人堂可准否?”
  “这个……”
  几个老头面面相视,张焕是他们的孙辈,若换成别的族孙这般无礼,早被他们怒喝一声,叉出去,可张焕他们不敢,不说张焕已是四品中郎将,外面院子里可是有他带来的三百铁骑,若张若镐真下了台,又不知张焕会怎样报复他们。
  这些人一个个老成了精,怎肯在此时做出头鸟,只见中间一个老头干笑一声对张焕道:“族规中并无不准庶子发言这一条,你既然要说话,我们也不好反对。”
  宗人堂示弱的答复却使下面爆发出一阵哄笑,除了一些年长之人有些看不惯张焕的强横外,大多数人都暗呼痛快。
  这些宗人堂的所谓长辈平日里倚老卖老,干涉他们的娶妻纳妾,什么李家门第不符,什么王家八字不顺,也不知拆散了多少情投意合的情侣,一些偏房庶出月例低微,便想暗自做些营生补贴家用,可一旦被宗人堂知道,不仅勒令退出营生,还要处予重罚。
  这种个人家庭和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也一直是大家族中的隐忧,不仅如此,宗人堂存在的最重要作用就是维系嫡子的利益,也正因为这样,嫡庶之间的利益矛盾也往往表现在对宗人堂的态度上。
  所以,当张焕表现出一种对宗人堂的轻蔑后,大多数人非但没有反感他,反而心中生出了一种认同感,再加上家主已经表态不再考虑他为家主继承人,许多对他曾有敌意之人也渐渐对他亲善起来。
  张焕见宗人堂认可,便走到正中,他高声对数百名族人道:“我想请问诸位,崔家有二十万山东军,裴家有十八万河北军,韦家有十二万陇右军,王家有两万山南军,而楚家也有三万淮南军,正是这些世家军队才是各大名门立足于朝堂的根本,那张家呢?号称第五大世家,它的河东军到哪里去了?”
  “被崔家拿走了!”有人小声地应答。
  “不错!是被崔家夺走了,成了他的凤翔军,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张焕语气渐渐变得低沉,“我想大家也和我一样困惑,十年前张破天为什么会离开家族?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今天应该给大家揭穿这个谜底了。”
  “哼!张破天勾结崔圆,早有定论,又有何必要再次替他翻案,倒是你!”
  张若锦冷笑一声,他指着张焕对众人道:“并非我轻视庶子,而是这个人竟亲手将自己的父亲打伤,试问这种眼无君父之人有何资格在这里发言。”
  他慢慢走上前,按着张若钧的肩膀对众人道:“知子莫若父,就让他的父亲给大家讲一讲。这个张焕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完,他亲手将张若钧扶了起来,拿下他脸上遮盖的纱布,露出了一张高肿的脸,到处是一块块触目惊心的靛蓝和红紫,显得格外狰狞,这时张若锦为今天而特意给张若钧打扮,果然,下面之人传来一阵惊呼声。
  张若锦慢慢走回自己座位坐下,为自己善于抓住机会而洋洋自得,他又迅速瞥了一眼张若镐,眼中充满了嘲弄之色,张若镐依然是面无表情,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无关。
  张若钧现在还是不能说话,他手中拎着一个大木牌,显得颇为滑稽,只见他从怀里取出厚厚一叠白纸,从中间翻出一张,贴在木牌上,高高举起来,向众人展示。
  不过众人表情并不是张若锦预料的那样,充满了对张焕的愤怒,而是一片惊愕,随即窃窃声四起,张若锦只见四弟张若锵指牌子拼命向自己使眼色,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他微微一怔,他是坐在张若钧的身后,约两丈远,看不见牌子上的字,按照预定的方案,牌子上的字应该是‘此子从小便欺兄辱父,乃大逆不道之人。’可众人表情却似乎不像,好像都充满了对张焕的理解。
  张若锦极想站到前面去看看牌子上究竟写的什么,又恃身份不敢妄动,这时,旁边的张焕却迅速瞥了一眼八哥张灿,赞许地向他点了点头,张焕看的很清楚,牌子上清清楚楚写着,‘我辱家主在先,理应受责打,十八郎大义灭亲,我感到很欣慰。’
  这时,张若钧木牌上的字又换了,‘十年前,我们被崔圆挑拨,将张破天赶出张家。’
  此言一出,会场上一片哗然,紧接着张若钧又贴上一张纸,“张若锦受崔圆怂恿,欲夺军权,便联合几兄弟向家主诬告张破天有谋家主之意。”
  ……
  ‘家主为此召集五兄弟与张破天对质,众人一致要求他交出军权。’
  ……
  ‘张破天被逼不堪,一怒之下离开张家。’
  ‘崔圆收买了河东军中高级将领,最终使河东军倒戈。’
  张若钧动作迅速,一张一张的纸贴上木牌,前排人小声诵读,如波浪般翻滚着向后传言,渐渐的,掩盖了十年的那桩往事,此刻终于真相大白。
  张若锦已经抢到了第一张白纸,张焕的一鞭竟变成了大义灭亲,他气得浑身发抖,万万没有想到张若钧竟会在关键时候背叛了自己,他这才明白,张焕那一鞭是早就设好的苦肉计,此刻,张若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若钧一张一张地更换白纸,听着下面的族人一阵阵惊呼。
  他手脚变得冰凉,坐榻下仿佛有无数根针刺他一般,终于,张若锦忍不住向张若镐偷偷看去,却只见他在微微斜视自己,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意。
  不!自己并没有败,自己还有一个最大的筹码,张若镐的嘲讽深深地刺激着他的自尊。
  这时,张焕从旁边慢慢走过来对众人道:“各位,现在我可以回答家主为何要将礼部尚书让给张破天了。”
  “家主是为了我们张家的大局着想!”张灿站起身大声道。
  “不错!”张焕走到了族人中间,他看了众人一眼,“家主这样做为了我们张家的大局着想,崔圆已经继任了右相,他的下一步是什么?显然就是要对付我们张家,把河东这个战略要地收入他的囊中,可是他唯一忌惮的就是张破天手中的三万河东军,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三万军护卫我们,崔圆甚至不用出兵,只需派几百个马贼便可灭了我们张家满门,可我们却对张破天怀有极深的成见,不肯重新接受他,家主才万般无奈将内阁之位让给张破天,或许他的做法也有不妥之处,但希望大家理解家主的一片苦心。”
  “够了!”
  张若锦猛地站起来,他快步走到张焕身旁,脸色异常阴沉地对众人道:“我们今天讨论的不是张破天如何?而是我们的家主有没有资格再做下去的问题。”
  他走到一旁的案几上取过一本帐,举在手中,高声对众人道:“这是我从劝业行拿来的账簿,我发现在前年有一笔四十万贯的巨款被拨给了山南王家,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想大家也不知道,可当张若锋忽然离奇地死后,我才终于发现,这里面竟然藏着一个秘密。”
  张若锦见众人注意力再次被自己吸引,他的信心又慢慢开始恢复,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这封信就是从张若锋房间里搜来,大家猜测了很久,一定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张若锦把信打开,取出里面的信笺对众人道:“这封信就是我们的家主命令张若锋向山南王家划拨四十万贯巨款,事后我查明,这四十万贯钱最后是落入了崔家的口袋。”
  此时,整个会场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家主。
  张若锦瞥了张若镐一眼,冷冷道:“家主,请你给大家解释一下,你为何要将钱划给山南?为什么钱最后却落到了崔家的手中?”
  张若镐摇了摇头,“我从未写过什么划钱给山南的信。”
  “哼!”张若锦嗤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这信是假的?是我栽赃你?”
  他把信交给宗人堂几个老者,“你们告诉大家这信可是真的?”
  宗人堂其中一人站起来道:“我们早已验过,笔迹确实是家主所写,印章也是真的。”
  “如何?你还说我是栽赃你吗?”
  张若锦十分得意地拾起信,向众人扬了扬道,“各位可以看看,信纸已经发黄,笔墨也十分陈旧,这显然是几年前所写,难道我会在几年前便想到今天吗?”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张刺史手中怎么还有一封信?”
  众人一起回头向后看去,只见门口走来一群官府中人,为首之人正是太原尹韩延年,他十分诧异地望着张若锦手中的信,从怀中也取出一封信,对众人晃了晃道:“从张若锋房中搜出的信在我这里,听说今天张家开族会,我便特地将它送过来,怎么张刺史的手中也有一封?”
  张焕接过信,快步走到目瞪口呆的张若锦面前,微微一笑道:“二叔,手中之信可否借我一观?”
  张若锦本能地一退,却冷不防被张焕一把将他手中信抽走,张焕又抖开另一封信,仔细看了看,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道:“两封信居然一模一样,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将两封信并放在一起,高高举起道:“这两封信一模一样,笔迹印章均分毫不差,而且所用信笺的编号也是连号,各位不觉得其中的蹊跷吗?”
  张若锦一眼瞥见那条被撕坏的边,大脑‘嗡!’地一声,变成一片空白。
  大堂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着张若锦的解释,可等了很久,张若锦始终没有站起来,张氏族人开始窃窃私语。
  “韩使君,这封信明明你已交给了我张家的宗人堂,怎么又会到你的手上?”一直沉默的张若锵忽然站了起来,他盯着韩延年冷冷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好象还为这封信病了一场。”
  韩延年脸色一整,肃然答道:“我生病是因劳累,和此事无关,不错,这封信我先是借给了贵府的宗人堂,但这是官府办案的证据,官府自然要拿回,你若不信问问便知。”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宗人堂几个老人的身上,这时张焕慢慢上前,对宗人堂的几个老人笑道:“事关重大,请几位长辈仔细想好了!”
  虽然他面带微笑,但几个张府老人却分明感受到他话语中隐藏的一种死亡威胁,几个人不约而同又看了看张若锦,他坐在那里一脸沮丧,显然大势已去,几个人便异口同声道:“韩使君说得一点没错,信我们确实交还了官府。”
  “你们……”
  张若锵气得浑身发抖,他咬牙切齿道:“一帮见风驶舵的家伙!”
  他转过身,不甘心地高声对众人道:“或许家主不放心,事关重大,所以才连写两封,以防止万一,这也有可能?”
  “事关重大!”
  张焕一阵冷笑,“你也知道这事关重大,如果是你,你会写两封信吗?将自己的风险增大一倍,你别忘了,你说的是天下第五世家的家主,大唐的礼部尚书,如果家主连这点谨慎都没有,他又何以使我张家至今屹立于河东不倒!”
  大堂里静悄悄地,只听见偶然传来的咳嗽声,张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徐徐对众人道:“众所周知,崔圆在去年利用回纥入侵重创了韦家,五月,他连任右相成功,今天是八月,正好过去三个月,张家便突然爆发了内乱,有人气势汹汹逼迫家主让位,大家想一想,这是巧合吗?这其中可能没有崔圆的影子吗?想必也有人听说了,四天前,家主遭到了数百名不明身份人的夜袭,死了两百余人,官府已经介入调查,这是为什么?这是有人要置家主于死地!”
  张焕心中的怒火忽然爆发,他慷慨激昂说道:“如果我们家主倒了,谁会是最大的利益者,是张若锦吗?不!是崔圆,他谋划这一天已经多年,一但他成功,不出一年,山东的清河军就会进驻太原,所有河东的张家官员都会被他清洗,张家积累百年的声誉、家产皆会毁于一旦,你们!愿意看到这一天吗?”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沉思,甚至连刚刚跳起来反对的张若锵也沉默了,惟有张若锦一阵白一阵红,他想跳起反驳,可在张焕强大的气势面前,在张焕铿锵有力的话语面前,他竟变得无比渺小和丑陋。
  “各位,让我说两句吧!”张若镐艰难地要站起来,张焕一把上前扶住了他,他颤巍巍走到众人面前,声音低沉而又不容反驳。
  “今天大家既然有这个机会坐在一起,我想说,张家首先需要的是团结,只要大家齐心,就不怕有人来欺辱我们,现在我宣布,张破天将重新回到张家,可有人反对?”
  没有人站起来,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已明白,张破天的三万河东军将是张家最有力的保护,在这个原则性的问题上,大家均抛弃的过去的仇恨。
  “很好!下面我再宣布我们张家的家主继承人。”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张焕望去,今天他的表现让许多人都刮目相看,许多人都不再反感他,甚至许多庶子都渴望张焕能成为家主继承人,或许他能改变庶子在张家的地位。
  张若镐再一次向张焕看去,目光中带着最后一丝期待,但张焕依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放弃今天这次机会或许会失去很多,但他已决定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就决不会再回头,不是吗?人生因为就是充满了挑战,才会变得多姿多彩。
  张若镐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他欣慰地笑了,他的目光离开了张焕,手慢慢指向张灿,徐徐道:“张灿掌管财权近一年,做事稳重踏实,让我很是放心,我正式命他为我们张家第八任家主继承人。”
  张灿慢慢站了起来,会场里沉寂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张家家主,可今天却成为了现实,他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若自己还在梦中一般。
  旁边他的父亲张若钧心中万分激动,他感激地向张焕望去,就是这个自己十五年来从未放在眼中的儿子,却最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张焕笑着向张若钧微微点了点头,他做了自己的十五年的父亲,今天自己终于回报了他,从此和他两无相欠。
  张焕慢慢地向后退去,从小侧门悄悄离开了会场,就在他刚刚离开之际,外面传来飞奔的脚步声,张府的大管家几乎是扑了进来,他颤抖着声音大喊道:“快!皇上的龙驾到了,就在府门外!”


第一百零七章 真正的较量(上)
  张府的大门前,旌旗招展,猎猎风响,千余名盔甲鲜亮的骑兵护卫着大唐天子的龙驾,另有千名龙武军士兵驱赶围观的百姓,很快,张府的大门徐徐拉开,张若镐在张焕和张灿的扶持下,率领族人出府迎接圣驾。
  “臣张若镐率族人参见皇帝陛下!”
  他艰难地给李系跪下,在他身后,太原尹韩延年,以及近百名在河东各地为官的族人依次而跪,再向后便是数百名张氏族人。
  李系扶着一名宦官的肩膀快速走下龙辇,他紧走两步,将张若镐扶起笑道:“朕来河东巡视,便想来看看张爱卿。”
  他看了一眼后面的韩延年,略有些奇怪地问道:“韩使君怎么也在这里?”
  “今天张府召开族会,臣特地为此而来。”
  “哦!”李系又回头对张若镐微微笑道:“朕不请自来,没有打扰你们开族会吧!”
  “陛下来晚了一步,张氏族会已经结束。”
  张若镐笑着拉过张灿,“陛下,这就是我们张家决定的家主继承人。”
  张灿立刻跪下,磕了一个头道:“草民张灿叩见皇帝陛下!”
  李系迅速地瞥了张焕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又呵呵一笑道:“张府选出家主继承人,可喜可贺,朕也来凑个趣吧!”
  他看了看张灿,淡淡一笑道:“既然你已为张家家主继承人,朕就正式封你为虞乡子爵。”
  “草民谢皇上龙恩!”
  “老臣也谢陛下圣恩。”张若镐低声谢了,又道:“陛下必然一路辛劳,请进张府歇息。”
  李系却摆了摆手,“一路快速而行,朕确实也累了,不过朕有北都行宫,就不进张府了。”
  说罢,他向张焕使了个眼色,便返回了龙驾,旌旗摆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转道向北而去,张若镐轻轻拍了拍张焕的手笑道:“去吧!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张焕后退一步,向张若镐跪了下来,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家主之恩,张焕铭刻于心,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张若镐点了点头,眼睛微微有些红了,他长叹一声,扶着张灿转身走了,张焕怔怔地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或许是自己和家主的最后一见。
  半晌,张府的大门前变得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一个族人。
  “将军,皇上已经走远了!”李双鱼低声提醒着张焕。
  张焕翻身上马,他再也不回头,狠狠地抽了一鞭,战马加速,在二百骑兵的护卫下,向北飞驰而去。
  ……
  李系的车队进城后,太原的大街上变得异常热闹,太原是大唐高祖的起家之地,大唐历代帝王常常幸临于此,故太原人虽没有长安人的那般对天子尊崇,但也怀有敬畏之心,天子已经走远,但无数出门来拜迎天子之人依然聚集在一起,久久不肯散去。
  张焕的马速渐渐放慢下来,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张将军!”
  只见对面来了一群人,为首之人正是太原尹韩延年,韩延年也是张家门生,年纪约五十岁,但面相不显老,看上去也就刚进不惑之年。
  他刚才护送皇上的车驾而行,但李系命他留下来等待张焕,韩延年催马上前低声道:“陛下不放心张尚书,命我提醒你要留下一些士兵保护他的安全。”
  “多谢韩使君提醒,我已留下一百精兵。”
  张焕放慢马速与他并驾齐驱,微微一笑道:“族会之事多谢韩使君援手。”
  韩延年却打了个哈哈,故作不解地问道:“张将军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张焕也笑了,他不再提此事,忽然,他发现一个有趣的情景,只见沿路的大树上都扎满了各种颜色的彩带,彩带上还写着字,还有不少人正将刚刚写好字的彩带扎在树上。
  “韩使君,这是在做什么?”张焕指着大树上的彩带笑道:“难道是迎接皇上吗?”
  “非也!”韩延年摇了摇,他随手扯下一根彩带递给了张焕,“将军看看便知道了。”
  张焕接过彩带,只见上面写着:‘恭贺兰陵乐坊拔下头筹。’
  他更加糊涂了,韩延年见他一脸迷茫,不由诧异地问道:“张将军也是太原人,难道忘了每年八月的三晋曲会吗?”
  张焕一拍脑门,这才如梦方醒,自庆治十年以来,太原每年八月底至九月初都会有规模盛大的曲会,来自河东各地的乐坊汇聚一堂,争夺一年一度的第一乐坊桂冠,这本来只是一种行业间的比试,但乐坊中多有著名的歌姬舞伎,她们登台竞技后,便吸引了大批人的兴趣,渐渐地。这种行业间的比试便成了太原的一种娱乐盛会,今年甚至有长安、江淮、巴蜀的官办及私人乐坊也赶来凑趣,三晋曲会更成了太原的一大盛事。
  “这几天忙于家族之事,倒把它忘了。”
  张焕又看了看手中的彩条笑道:“我记得去年兰陵乐坊输给了弦舞乐坊,连前三都没进,今年它倒夺得第一,这是什么缘故?”
  韩延年摇了摇头笑道:“谁知道呢?听说从各地进了不少上品乐伎,而且它极造声势,满太原城内铺天盖地都是它的声音,真不知它有多少钱?”
  “或许它找到几个有钱的财东捧场吧!”张焕笑了笑,便不再理会此事。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来到了晋阳宫,晋阳宫位于城北,修建于隋,后经几代大唐君主扩建修葺,它竟成了太原最大的建筑群,不过安史之乱中被史思明毁掉大半,后来大唐厉行节约,并没有将它重新修葺,只是将剩下的宫殿整理成了一座行宫,由数十名宫女和宦官负责打理。
  晋阳宫前已经戒备森严,往日清冷的枯树昏鸦之地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到处是一队队巡逻的士兵,附近所有的道路皆已封闭。
  “张老弟,你没被回纥公主捉走么?”朱泚老远便大笑着迎了上来,张焕跳下马也笑着迎了上去,“朱兄的赏钱还没拿到,我怎么能走?”
  两人就仿佛多年未见的挚友,各自给了对方一拳,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已经歇息,要下午才能召见你,我请你喝酒去!”朱泚一把揽住张焕的肩膀,大步便向宫外走去,可怜韩延年正被几个士兵拦住,仔细地对他进行搜查,进退不得,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张焕消失在宫殿大门外。
  “陛下今晚要宴请北都官员,你我都是劳碌命,可能没份参加,中午就多吃点吧!”
  在距晋阳宫一里外的小酒楼里,朱泚给张焕倒了一杯酒,有些感慨地说道:“你先走了一步,我才有机会接触到皇上,原来他其实是个挺和气的人,人说伴君如伴虎,我看此言也虚。”
  张焕举起酒杯淡淡一笑道:“你是金吾卫出身,他当然对你客气,可对我却不一样了,上次在凤翔他发了怒,一只砚台飞来,险些使我脑袋开了花,如果朱兄愿意,我倒情愿和你对换一下。”
  朱泚呵呵一笑,“张兄真会开玩笑,你我均是看户之犬,做好本份之事便可,来!我敬你一杯。”
  张焕亦笑了,两人喝了几杯,张焕忽然看见亲兵陈平在门口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不露声色地起身道:“朱兄先喝,我去方便一下。”
  说着他推门出去,一直拐了个弯,张焕才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有人送来这个。”陈平将一只信封递给了他。
  张焕抽出里面的信笺,里面竟是一幅画,画上十个人躺在河边,似乎已经死去,而远方激战正酣,只寥寥数笔,却画得微妙微肖。
  张焕冷笑一声,他知道那晚的事情并没有完,那只黄雀在他离开太原之前一定还会出来,现在果然来了。
  “他人在哪里?”
  “在楼下等候将军。”
  张焕点了点头,转身向楼下走去,陈平带他来到一个雅室前,雅室门窗都是镂空,糊有薄薄一层轻纱,透过轻纱,可以看见门内一左一右站有两人,或许是意识到张焕已到,不等他推门,门便自己开了。
  透过半开的门,只见门内坐有一名手执方扇的年轻公子正含笑望着自己,他慢慢起身走上前向张焕深施一礼道:“兄台可是天骑营张焕将军?”
  张焕见他相貌俊雅,气度不凡,便淡淡一笑道:“我就是张焕,请问公子贵姓?”
  那年轻公子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恭敬地递给张焕道:“在下裴明远,这是家父给将军的亲笔信。”
  ……


第一百零八章 真正的较量(中)
  张焕接过信看也不看便直接收进怀里,裴明远有些诧异,“将军不看一看吗?”
  “裴相国的信需要静下心细细品味,现在酒楼之中便看了,岂不是对裴相的不敬?”
  张焕笑着向他拱手施一礼,“倒是裴公子那晚仗义援手,张焕感激不尽。”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裴明远微微一笑,他凝视着张焕的眼睛道:“若我裴家也遇到这种情况,张将军一定也不会袖手旁观,对吧?”
  “那当然,假如我遇到了,自然也会拔刀相助。”
  张焕说到这里,便抱拳歉然道:“很抱歉,裴公子,我楼上还有一位朋友等着,恐怕不能长谈,我想裴公子请我来必然还有别的事,请不妨直说。”
  裴明远点了点头,淡淡一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发现这次三晋曲会中兰陵乐坊的夺冠颇有些微妙,他们至少耗用了三万贯钱,着实让人不解,将军不妨留意一下。”
  说完,他施了一礼,带着人扬长而去。
  张焕慢慢坐了下来,裴明远说的当然不会是小事,从他们能诛杀十个刺客便可推断他们对崔圆的安排了如指掌,而现在又告诉自己兰陵乐坊有问题,言外之意便是指崔圆的下一步行动了。
  “兰陵乐坊?”张焕闭上眼睛沉思起来,上次那个对手让他吃了一个亏之后,便再也无声无息,当然他会在背后指挥张若锦,但张焕却有一种预感,此人并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他必然还会有所行动,而从他黄河布水鬼,到山庄夜袭,都可看出他是大手笔,动则数十人甚至数百人,那兰陵乐坊就极可能是他的下一次大手笔了。
  可张家家主之争已尘埃落地,再动也并无意义,难道他的目标是……
  张焕忽然明白了崔圆这次剑指河东的真正目的。
  ……
  兰陵乐坊位于城东,有琴师舞姬近二百人,是河东八大乐坊之一,此时一年一度的三晋曲会已经降下帷幕,兰陵乐坊异军突起,夺走了今年曲会的桂冠,让所有人都大出意外。
  此刻乐坊内热闹异常,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无比的兴奋,赢得桂冠,这就意味着他们来年将生意兴隆,意味着他们会有更多的收入。
  在乐坊内的一座小楼里,李翻云站在窗前默默地凝视着远方,她已换掉道士的长袍,穿着一身明快艳丽的榴裙,头上梳着高髻,脸上化了浓妆。
  她是前太子的嫡长女,被先帝封为长越公主,那一天先帝驾崩,一场突来的暴风骤雨袭击了大唐宫廷,她父亲和所有的亲人都在一夜间死去了。
  今天她已经等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之事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她八岁,那一天无数的士兵冲入宫中,杀死了她的母亲,杀死了她所有的兄弟姐妹,乳娘抱着她躲进一口枯井里逃得性命,在枯井里她呆了两天两夜,后来遇到崔圆,崔圆便将她藏匿起来。
  但枯井上那一轮清冷的弯月多少年来始终萦绕在她的心中。
  随着她慢慢长大,在她十六岁出家那年终于知道了将他们灭门的凶手正是今天的大唐天子李系,还有藏在深宫里的张良娣,也就是当今太后。
  从此,仇恨便在她心中发芽,她每一天都在渴望着为父母报仇,报仇便成了她生活的全部,直到二十几天前,相国忽然把她找来,告诉她李系将去太原,她报仇的机会终于来到。
  天色已渐渐到了黄昏,李翻云的目光慢慢收回,她走到榻前,从一个袋囊里取出一支碧玉箫,这是崔圆临走时交给她的,箫身温润无暇,是用一块极品碧玉雕成。
  这时她无意中看到了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绝美的仕女,李翻云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她不喜欢化妆,更不喜欢穿这种艳丽的衣服,这让她浑身不自在。
  “来人!”
  门外走进了一名侍女,“请小姐吩咐。”
  “去给我打一盆水来。”
  “是。”侍女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等等,”李翻云叹了一口气,“算了,不要打水了。”若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忍,她还能报什么仇。
  “你去把金丝姬和银丝姬叫来吧!”李翻云习惯性地负手又重新走到窗前,月亮已经上来,弯细如钩,俨如十六年前在那个枯井里所见到的一样。
  “李系,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她声音低沉,仿佛凝聚千万年的期待。
  ……
  晋阳宫前已是车水马龙,一拨一拨的官员下马车,接受进宫前的检查,今天大唐天子将宴请太原六品以上官员,以示对他们留守北都的犒劳,太原尹、少尹、录事参军事、六曹参军事以及太原府各县县令,除了这些职事官外,还有许多生活在太原的退仕老臣,以及有爵位的闲官,另外,李系还特地请了十名九十岁以上的老人。
  在晋阳宫麒麟殿里,左右各摆了一排长长的筵席,席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菜肴,晋阳宫只有数十名宫女和太监,承办不了这么大规模的筵席,这些酒菜都是太原各大著名的酒楼提供,为此,它们特地停业一天,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
  时辰未到,天子也还没有现身,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的话题大多是这几天举行的三晋曲会,以及即将在长安开始的马球大赛。
  由于来的官员不多,张焕和朱泚都有幸入席,二人虽同是四品中郎将,但张焕有爵位在身,地位便比朱泚高了许多,此刻他被一个瘦小的老者拉住了,这老者是晋王师傅,名叫瞿子游,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马球赌迷,每年在马球大赛上下注足有数千贯,可惜从未赢过,每年赛后他都要发誓不再赌,可到了那一天,所有的誓言都照例会被抛到九霄云外,眼看今年的马球大赛将至,他的赌瘾再次发作,一口气投下三千贯压注在陇右军的马球队上,理由是因为它在去年得了榜首。
  “张将军,我刚刚得到消息,今年最后的榜首赛是在东内苑内举行,你觉得陇右军的王子服以左手击球会不会不适应那里的场地?”
  瞿子游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他还记得前年的榜首赛就是在东内苑举行,结果陇右军输给了河北军,他事后细细研究,最后得出结论,因为比赛是在上午举行,陇右军的首席得手分王子服由于是左手击球而被太阳直射,所以命中率不高才输了。
  “张将军,你能不能想办法使东内苑无法比赛,或者让榜首赛改到下午举行,老夫必有重谢。”
  张焕无神地望着他,脸上笑得连腮梆子都有点酸了,他想走,可胳膊被对方紧紧拉住,能不能改变比赛场地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究竟是谁?
  “张将军!”内侍总管陈仙甫匆匆跑来,他瞥了瞿子游一眼,低声对张焕道:“陛下让你过去。”
  张焕精神大振,他歉然地向眼前这个对他期望过大的老者道:“君命不可违,我们改日再说!”
  “那张将军住在哪里?我明日便来拜访!”瞿子游似乎比他还要振奋。
  “这个……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张焕丢下一句话,便随陈仙甫溜之大吉,老远还听见不甘心的声音传来,“张将军,那晚上我来找你。”
  这句话引来了无数人的侧目。
  张焕随陈仙甫匆匆来到内宫,陈仙甫示意张焕止步,他自己先进去禀报,张焕从未关严的门缝望去,只见李系正端坐在榻上听取晋阳宫总管的报告,他声音尖细,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张焕的耳中,“皇上,晋阳宫内没有歌舞伎,筵席上有些冷清,老奴原打算请这次三晋曲会的前三名来给陛下献艺,正好筵席上用到,不知陛下是否恩准?”
  李系明显有了兴趣,他呵呵一笑道:“进城之时朕便听说此事,如此甚好,朕准了。”
  晋阳宫总管谢了恩便匆匆去了,房内又听陈仙甫低声禀报,“张焕宣到。”
  “命他进来。”
  陈仙甫走到门口向张焕招了招手,“皇上命你觐见。”
  张焕整理一下衣服,便大步走进房内。
  “臣张焕参见陛下。”
  “坐吧!”李系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软绣垫笑道,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好。
  “谢陛下!”张焕坐了下来,他沉吟一下便问道:“陛下一路是否顺利?”
  “还好,只是一路狂奔,着实有些累了。”这时李系的笑意已渐渐消失,他目光微冷地望着张焕道:“怎么张家的家主继承人不是你?”
  “回禀陛下,臣是庶出,族人不容。”
  李系点了点头,“我想也应该是这个原因。”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他忽然抬头问道:“朕听到一个传闻,说你的母亲便是当年的楚挽澜,这可是真?”


第一百零九章 真正的较量(下)
  张焕半天沉默不语,李系看了他一眼,又略略谦然地笑道:“是朕有些失礼了,现在时辰已不早,朕要更衣,你先去吧!”
  “臣告退!”
  张焕躬身施一礼便慢慢退下,望着张焕远去的背影,李系的目光里充满了失望,张家竟然放弃了张焕,这让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么自己呢?
  张焕离开内宫快步走到宫外,刚才那个晋阳宫总管已经提出召三大乐坊来献艺,那兰陵乐坊的出现已是不可避免。
  当然,凭他现在的身份,以安全为由便完全可以将兰陵乐坊拒于宫外,但张焕并不想这样做,他想看一看,那个使他算计失误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晋阳宫外已经来了三、四辆马车,这是西晋乐坊的人到了,西晋乐坊是去年曲会的头魁,今年屈居第二,晋阳宫早就给他们打过招呼,准备为皇上献艺。
  马车停下,从车上下来数十名浓妆艳抹的舞姬和乐师,皆穿着半透明的纱裙,身姿妙曼,另外一辆马车上装载着乐器和舞衣,几个杂役费劲地将它们抬下马车。
  “这是什么乐坊的人?”
  张焕不在之时,率领天骑营的是他的副将贺娄无忌,他取出一本册子,对照着看了看马车上的旗帜,便道:“禀报将军,这是西晋乐坊之人。”
  张焕点了点头道:“去告诉弟兄们,今天来献艺的人都要严格检查,尤其是她们的乐器,不准有丝毫大意。”
  贺娄无忌应了,立刻率领士兵们迎上去检查,尤其是乐器,更是一丝不苟地检查。
  “张兄有点过于紧张了吧!”不知何时,朱泚出现在他身后,他见天骑营的士兵检查得异常仔细,甚至连那些舞姬的身子都要搜查,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过这丝忧虑在张焕转头的瞬间便消失了,他走上前拍了张焕肩膀一下笑道:“不过是一些民间艺人,又不是为陛下陪寝,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
  张焕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我也知道其实并无大碍,但例行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说着,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远方,只见又有六辆马车飞速驰来,马车上插着一面绿色的三角旗,当它们渐渐驶近,张焕看清楚了旗帜上的字,正是‘兰陵’二字。
  “朱兄,这好象就是今年曲会的头魁吧!”
  朱泚摇了摇头,“我不大清楚。”
  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从马车上也同样下来五、六十名舞姬和乐师,她们都穿着红色的榴裙,人数比前面三晋乐坊多了一倍,看得出她们都很兴奋,莺莺燕燕笑语不断。
  从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了两个人,身材和相貌皆分毫不差,这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俩皮肤雪白,神情娇媚,生得十分美貌,但吸引人注意的她们璀璨的服饰,一个金光闪闪,一个银光鳞鳞,皆夺人眼目。
  “这对孪生姐妹便是兰陵乐坊的台柱,据说一个叫金丝姬,一个叫银丝姬,长袖善舞,且品一管好箫。”
  朱泚见张焕的目光被吸引,不由暧昧一笑道:“若张兄有意,我牵线让她们陪你一宿如何?”
  张焕淡淡一笑,“朱兄不是不清楚兰陵乐坊情况吗?”
  说罢,他不再理会朱泚的表情,快步迎上前去。
  “他们一共多少人?”
  “禀将军,他们一共六十九人,除掉六个搬东西的杂役和一个管事,实际上场的是六十二人。”
  张焕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便向那七个男子身上看去,六个是杂役,穿着一色紧身短装,高壮矮小都有,外表气质上均上不了台面,看样子都是久居人下,虽然张焕并不会因相貌放松警惕,但这六人连晋阳宫都进不了,自然可以排除嫌疑。
  他又向那管事看去,管事约四十岁,身材瘦高,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他见张焕在看他,便立刻走上前低声对张焕道:“这位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你有什么事吗?”张焕见他手放在衣囊里,象是捏着什么东西。
  管事见张焕不动,不由有些尴尬,只得将手拔出来,只见他手攥着一个红色的小丝囊,他悄悄往张焕手中一塞,谄笑道:“一点小意思,请将军笑纳。”
  丝囊之物大小如杏,滚圆饱满,似乎是一颗珠子,张焕便打了个哈哈笑道:“管事客气了。”
  但他的心中却念头急转,他不相信这样一个献谄的管事能让自己上当,难道这个人是个女人不成?
  忽然,他感觉到似乎一道轻蔑的目光投来,他一扭头便向那六十个舞姬和乐女的看去,每个人都一般打扮,浓妆艳抹,仿佛都长得一样,看不出异常。
  张焕慢慢地收回目光,心中有些疑惑,这时,士兵在检查她们的乐器,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整齐地摆放在地上,琵琶、筝、手鼓、颦鼓等等。
  张焕的眼一瞥,忽然看见那两个头牌女子手中各拿着一支玉箫,便走到她们面前,手一伸令道:“把箫给我!”
  两女对望一眼,迟疑着将箫递给了他,这是两管用美玉雕成的玉箫,一支殷红如血,一支色泽青翠,入手皆温润滑腻,外形一模一样,和这对孪生姐妹相得益彰。
  张焕仔细查看半天也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又顺手将它们递给一个亲兵,“吹吹看!”
  就在亲兵将要吹响箫声的一霎时,张焕猛地从那个穿金装的女人眼中看见一丝焦虑,一闪而过。
  张焕微微地笑了,问题必然就出在这两管箫的身上,他已经知道要动手的人是谁了。
  “好了。”张焕止住了要吹箫的士兵,将两管箫又还给了她们,他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放她们进去吧!”
  士兵们停止检查,将三支乐坊的人都放进了宫门,张焕则转身进了大殿,筵席前大小官员已经按品阶各自落座,夜幕已悄然降临,大殿里灯火通明,许多宫女在筵席之中来回穿梭,摆酒上菜。
  一声钟鸣,殿前偏门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喝声,“皇帝陛下驾到。”
  官员们一齐站了起来,十几名侍卫、宫女簇拥着李系走进了大殿,李系身着常服,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臣等参见陛下!”
  “各位爱卿免礼,”李系轻轻摆了摆手,他端起一杯酒,有些感慨地对众人道:“今年河东大旱,朕本来想节俭一点,但想到各位爱卿长驻北都,与天子恩泽无缘,朕心中颇为歉疚,所以决定还是宴请各位卿家,望各位爱卿饮下此酒后,记住朕的嘱托,善待百姓,不负朕一片苦心。”
  “臣等谨记陛下之托,决不辜负圣恩!”
  李系点了点头,他将酒杯高高举起,“来!饮了此杯。”
  他将酒一饮而尽,便慢慢坐下,下面各位官员也喝了酒,陆续坐了下来,只听一声清脆的云板响起,丝竹声便如穿云渡水而来,两队乐女或吹箫抚琴,或挥琵琶,如两行秋雁,翩翩飞入大殿两侧。
  殿内丝竹绕梁、回韵于耳,先前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紧接着一队舞姬如天外飞仙,又如簇簇盛开的牡丹,层层叠叠在大殿里先后绽放,这是西晋乐坊的舞姬,按抽签顺序,她们第一个出场。
  这时,贺娄无忌走到张焕背后,低声道:“将军,龙武军在外闹事,他们要提前接手晋阳宫防务。”
  张焕迅速瞥了朱泚一眼,只见他目光微冷,正斜眼看着自己,张焕笑了笑,举杯向他致意,随即又压低声音对贺娄无忌道:“把防务让给他们无妨,你带五百弟兄去兰陵乐坊,里面之人一个也不准放过,有胆敢反抗者,给我格杀无论!”
  贺娄无忌点头答应,便匆匆去了。
  这时,西晋乐坊的舞姬已经退下,大殿里忽然胡鼓声大作,鼓声急促而奔放,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在大殿上忽然出现一片火红的海洋,六十名舞姬忘情地跳起了胡旋舞,俨如朵朵盛开的石榴花,整个大殿里都被激发了热情,不少人的脚也随着鼓点而动。
  张焕紧紧地盯着舞姬,一个一个地从她们脸上滑过,每个人都洋溢着迷人的笑容,他要寻找的人应该就在其中,但六十二名浓妆艳抹的女子,每个人都在激烈的运动中,要想从中寻找出特别的人,无疑是十分艰难。
  就在张焕正准备放弃之时,他突然发现在最后一排有一张没有化妆的脸,这是一张极为精致的脸,美得有一点不真实,仿佛大师手中的杰作,让人看了一眼后就难以忘怀,此刻她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眼睛里充满了令人心惊的仇恨,这仇恨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宝剑。
  张焕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山岗、瀑布、梅花宫,是的,就是她,那个负手看月的女道士。
  火红的海洋骤然收缩,形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鼓声嘎然而止,忽然,鼓声又激烈响起,犹如万马奔腾,花蕾绽放了,两个娇软的花蕊亭亭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们一金一银,紧身上衣将她们美妙的身躯勾勒得无比动人。
  在鼓声中,她们柔软如蛇的身躯在剧烈的旋转,身上的金属片亮光闪闪,不时发出叮当的响声,一个仿佛阳光四射,一个宛如幽幽明月,在灯光璀璨的大殿上对比格外强烈,牢牢地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焕却是例外,他的目光一直在跟随着那张精致的脸,六十名伴舞者都退到了殿门口,目标已经退到殿外,动手的时机到了,张焕的目光刷地回到大殿,手中的暗弩迅速拉满。
  大殿上,两名舞姬的手上各出现一支玉箫,银色舞姬手中是碧玉箫,金色舞姬手中的却是赤血箫,呜咽的箫声在舞动中袅袅回转,仿佛一对灵动凤凰在大殿里飞舞。
  这两个刺客,一个掩护,一个下手,忽然,那个金色舞姬连翻了三个空翻,灯光下裙裾滑落腰间,露出了洁白如玉的大腿,她的身体在空中高高飘起,姿态极为优雅,大殿里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但张焕的目标却锁定了那个银色舞姬,只见她闪到一边,依然在弄箫,但箫管已对准了天子李系,李系的注意力也被那空翻的金色舞姬吸引住了。
  银色舞姬脸上的娇媚渐渐消失,目光中迸射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就在她拧动箫管的一霎那,张焕手中的劲弩射出了,一支黑黝黝的短箭划过亮丽的灯光,迅疾无比,仿佛死神发出的黑色请柬,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她裸露在外面的晶莹雪白的胸脯……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一声哀鸣惊碎了沉醉在酣歌妙舞中的梦,一管碧玉箫高高飞起,又重重地摔落在地,裂成三段,露出一根蓝莹莹的短针。


高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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