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坚毅与警觉(下)


  当初种去病率领大军,追着耶律铁哥军的尾巴,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耶律铁哥似乎在引我兜圈子。”
  不但前方的情形扑簌迷离,就连后方与可敦城的联络也出现了疑点。他派去直接和萧铁奴联系的人都没有回来,所能得到的,都是穆沁转手的消息。
  “事不寻常,必有妖异!”
  更奇怪的是,追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到耶律铁哥的另外一个据点古回鹘城。于是,种去病开始对几个向导产生了怀疑。种去病所部兵将,有许多对漠北地形、气候的规律都有很深的认识,但对于可敦城以西的具体道路,就严重依赖穆沁派来的几个向导。他是在几次生死中爬滚出来的人,警觉性比萧骏高多了,这一路追着耶律铁哥军队的尾巴,好几次他宁可冒着追丢了敌人的危险,也不肯让大军进入沙漠深处,对于尤其狭隘的地形更是慎之又慎,而这些都发生在他怀疑那几个向导之前——当时种去病担心的是敌军在耍诡计,而还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阵营内出现问题。不过,在发现向导可能有古怪之后,他立刻行动,没有丝毫迟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种去病忽然以雷霆手段将那几个向导隔离开来拷问,其中三个在事发之后服毒自杀,两个死不开口,但终于有个耐不住刑罚招供了——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承认穆沁吩咐他们将汉军逐步带入死地!
  如果失去了这几个向导,那汉军在这里将失去耳目,但种去病这时已经不敢相信他们了。他下令将除了那个招供者之外的所有向导处死,又处理了一批可能和穆沁有关的兵将,然后便派人依照大漠地形总结出来的规律探寻路径,这时候种去病才忽然发现:他迷路了!
  前方不远,依然有耶律铁哥军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但种去病决定不再追了。如果一直向东的话,也可能可以回到可敦城——但那也只是可能而已,谁知道穆沁派来的那几个向导已经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了!
  这时候种去病想起了萧铁奴的教诲:在漠北打仗,别急,一切以活下来为第一要义!然后他又想起了杨应麒给他的一封信: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的性命比一支军队还重要,因为我赔得起一支军队,却赔不起一个种去病!
  “先活下来!”
  于是种去病不再寻找道路——不管是追到耶律铁哥的道路还是回可敦城的道路,而是先寻找水草。
  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好办多了,因为军中有不少经验丰富的牧人,寻找水草可以依据山脉、风向、水源以及沙土的干燥湿润程度来推断。种去病所部,再次成为一个军事化游牧部落,不久后他们就找到了一个草场,补充了养料。他们逐水草而走,慢慢地竟越走越西。一些将领担心起来,怕会犯了南辕北辙的错误,但种去病却在一番犹豫之后决定继续贯彻水草优先的原则。
  “我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必须先得到确切的消息,包括敌军的消息,还有,就是弄清楚我们自己的处境!”
  “那么六将军那边呢?”
  “六将军那边……”种去病遥望东方:“我相信,他也会活下去的!”
  在种去病决定水草优先于道路,且不再追逐耶律铁哥军尾巴之后,一直在前方牵引着他们的那拨可疑人马反而找上来了。
  种去病心中暗暗冷笑,他在一个百里方圆的山漠之间兜了几天,弄熟了地形,然后布下陷阱,将这支军马给吃了!这场仗打下来,种去病才发现这拨人还不到一千人,之前的种种痕迹,都是在故布迷阵。
  “他们果然是要先对付六将军!”
  种去病有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几乎就想马上向东方冲去救萧铁奴,可是最后他没这么做。
  “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种去病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不算背叛萧铁奴——因为这是萧铁奴对他的教诲,他认为萧铁奴的教诲优先于萧铁奴的性命——这一点种去病认为连萧铁奴自己也会同意。
  这次伏击战还有另外一个战果,就是捕获了不少知道此地所在的俘虏。种去病将几个愿意开口的俘虏分隔开来,分别询问他们道路,只有当几个人的说法都一致无误时,才相信他们的话是真的。
  这一审问下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数千里,眼下已经到达西夏与回鹘边境附近,再向西的话,就是回鹘的辖地伊州,向南,如能顺利越过沙漠,则可以到达西夏的西平军州地界。不过,这两条路都不好走。还有一个俘虏透露:耶律大石已经下令回鹘国王毕勒哥,要求他陈兵东疆,如果汉军到达这里便进行伏击。
  这个消息让种去病感到左右为难,这时他的军队已经开始显得疲乏,毕竟,这部人马首先是一支军队,而不全是一个游牧部落,沿途的游猎放牧只是作为一种延缓粮食危机的手段,而不能永无止期地维持这支军队的供应。
  种去病知道,他必须尽快取得新的补给了。不过,作为一支远来的疲累军队,他没有把握能在回鹘打赢本土的士兵。
  这时,一个畏兀尔籍的随军商人前来求见,他告诉种去病,如果军队到达伊州,他就会认得道路:“从伊州到高昌,从高昌到敦煌,从敦煌到兰州的道路,我都认得。”
  种去病沉吟道:“从伊州到高昌,那都是回鹘境内。从敦煌到兰州,那是西夏境内。要走这两条道路,相当于是提兵纵横于回鹘、西夏两国!我再高傲,也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
  这个叫托术的商人道:“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们去了回鹘,不一定要打仗啊。”
  种去病道:“如果那个俘虏所言不虚,那回鹘国王毕勒哥多半已接到耶律大石的命令,在回鹘东疆布防。只怕还没到伊州,我们便要大打出手了。”
  托术问:“耶律大石的命令?什么命令?”
  汉军规模大一点的军队,大多有随军商团,这个托术是种去病军随军商团的团长,跟着种去病出征也有好几次了,虽然不是军人,但在军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种去病对他十分信任,便不隐瞒,将俘虏的言语都说了。
  托术听了之后,沉吟半晌,道:“将军,我看毕勒哥未必会听耶律大石的话。”
  “哦?”种去病问:“回鹘不是已经成为西辽附庸了么?这个消息,还是你带来的。”
  “是,消息是这样,但在这件事情上,毕勒哥未必会那么听话。”托术道:“将军你想想,当初耶律大石万里西进,借道高昌。当时辽国已灭,耶律大石向东无路,和丧家之犬也没什么区别,但即便这样,那毕勒哥也还是不敢得罪,接到耶律大石的书信后不但乖乖借出道路,还献上军马千匹,骆驼百峰,牛羊无数。又送子孙为质,愿为附庸——这个人有多懦弱,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大汉待我畏兀尔商人甚厚,我畏兀尔商人走西域的又多,所以回鹘国的消息,大汉中枢有时知道得比西夏还快,而在我一众畏兀尔商人的宣传下,大汉国威在回鹘也早已深入民心。辽灭于金,金灭于汉!毕勒哥当初不敢得罪夕阳一样的耶律大石,如今也断不敢得罪朝阳般的大汉!若我大汉与西辽同时向他传旨,他多半会两头应付。若说要他起兵与将军为难,我料他断断不敢做的!”
  种去病转忧为喜道:“若依你说,他会如何做?”
  “他会如何做,那要看将军怎么对待他。”托术道:“若依托术之计,莫如伪造一封敕书,假装我们已经征服了漠北,到此是代替大汉来敕封毕勒哥的。毕勒哥听了此信,就算不马上投诚,也定要好生款待我们的大军。等到我们军资一足,天山南北,大漠两侧——哪里去不得!”
  种去病大喜道:“妙极!就依了你。至于敕书,却不必伪造了,我手头有真敕书呢。”
  托术讶异道:“真敕书?哪里来的真敕书。”
  种去病笑道:“是出发之前,总理大臣杨相爷签发,皇上亲自盖了印玺的真敕书!”
  原来汉廷对漠北的政策,乃是且打且抚,安抚就要封官。漠北诸族大概会封几个王公,几个侯伯,杨应麒大体有个把握,但究竟该封谁却不能在燕京凭空决定。因此萧铁奴和种去病出发之前,杨应麒早让韩昉拟定了若干白金敕封卷册,空了名号,交给了萧铁奴和种去病,许他们便宜行事。当然,萧铁奴和种去病也不能滥用这种权力,什么样的族长该封什么样的禄位,在京畿时已经议定。这些族长拿到了这敕封卷册,那就是拿到了一张保证书,将来入京朝贡,便能从礼部处换得一张黄金敕封卷册——那才是正式的敕册卷册。
  此次种去病北上,临机封了几个小族,但还没封到大族头上。他的权力,本封不了国王这么高的品级,这次北征也没料到就会到回鹘来。但该如何对西北如回鹘、西夏等国,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和种去病说过,所以种去病知道君相二人对回鹘的大致态度。他料若自己临机招抚到一个万里之外的藩属,不但大大有利于当前局面,而且以折彦冲、杨应麒处事之通达,多半不会见罪,反而有功。
  托术却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又是骇然,又是敬畏:“都说麒麟宰相未卜先知,原来是真的啊!”
  种去病哈哈一笑,也不说破。


第三零一章 胡商大算盘(上)
  托术听种去病手中我有敕书,便请命为使者,要去说得那回鹘国王投诚。托术的家属产业分别安置辽口、津门,已是融入汉部很久的色目人了,种去病也不怕他作怪,便许了他,又交给他一小队骑兵供他指挥。他自己则领了军队寻找合适的地方安营,等候托术的消息。
  托术领了人马,不久抵达伊州。果然如他所料,毕勒哥并没有派遣大军屯于西境,托术到了城下,自称是大汉朝廷的使者,要往高昌见国王毕勒哥。种去病派给托术的这小队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铁蹄怒马,衣甲鲜明,十分威风。这条商道托术曾经走过,所以当地官员、商人有不少是认得他的,知道他是到中原做生意的畏兀尔人,这时听说他在中原皇朝那里成了官员,许多人见了便心生羡慕。
  伊州的官员不敢怠慢,迎他入城,问他所为何来。托术说道:“我这次是随着大汉的军队,到达此处。大汉朝廷已经灭了金国,平定了漠北,如今大军前锋就在国境上了。按领军将军的说法,就要直接开进来。”
  那官员大感恐慌,说道:“我们畏兀尔人多有在大汉朝廷供职的,回来个个都说大汉仁义无双,怎么忽然无缘无故兴兵来犯?”
  托术道:“辽国被金国灭了,金国又被大汉灭了,漠北也没有了他们的对手。大汉的将军们要建立功勋,只好四处找仗打。”
  那官员骇然道:“这可如何是好?”又对托术说道:“托术大人,你也是畏兀尔人,可不能看着老家遭劫啊!快想个办法。”
  托术道:“放心,放心,我正是听说他要进兵,所以才去见了那将军,求他宽限几日,因我为大汉朝廷立过功勋,与这位将军又有旧谊,他才许我先到高昌去见国王议这件大事。”
  伊州的官员听说,赶紧派人去打探,果然发现边境外驻有大军。种去病摆开的阵营气势森严,回鹘的探子不敢靠近,远远张望也不知有多少兵马,回去后据实禀报,吓得主政官员越发害怕,向托术请教对策,托术说道:“大汉朝廷已命我前往高昌面见国王,如今只需好生款待,便不会有祸患。”那官员答应了,一边恭恭敬敬送了托术上路,一边与伊州的商人大户商量,凑了些钱粮,派人送到种去病军中犒劳。
  托术沿着益都、避风驿、金岭南麓行走,径到高昌。眼见离高昌还有半日路程,晚间休息,夜里忽报有人来访,却是高昌的大商人巴别儿,托术听说是他,心道:“巴别儿消息好快!”便请他进门。
  巴别儿是畏兀尔闻名于世的大商人,其处高昌,与东方的阿依木思齐名。畏兀尔众商人,前往东方的以阿依木思为领袖,留在西域的则唯巴别儿马首是瞻。
  巴别儿已经六十多岁,不但地位较托术为高,而且论来还是托术的前辈。但这时托术是以大汉使者的身份来,巴别儿便不敢压他。两人互相试探了几句,便遣退旁人密谈。
  巴别儿说:“托术,你不要欺我!实对我说。汉人的大军,真的已经到达了伊州?”
  托术说道:“巴别儿,论辈分,你还是我叔叔,我如今虽然是汉军的使者,但现在没别的人,我仍然叫你叔叔。不错,大汉的军队,确实已经到达了伊州。”
  “你不要欺我!”巴别儿道:“没错,大汉的皇帝折彦冲登基的事情,我听说了。大汉的铁骑也确实厉害,可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到达回鹘,我不相信!西夏还没降伏吧?漠北那边虽然是一盘散沙,可要收拾干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托术想了想,知道巴别儿消息比西域诸国的国王还灵通,糊弄不了,又想自己所谋的大事若要成,需要里应外合,便点头说:“巴别儿叔叔,你果然是我们畏兀尔人中的智多星。没错,漠北确实还没收拾干净,现在到达伊州的,并不是汉军的主力,只是其中的一部,但也有三四万人。”
  巴别儿惊道:“三四万人!这么多!我常听东边来的人说起,知道汉军能打,三四万人的军队,抵得大辽十万!我们回鹘可惹不起他啊。”随即又想到一事,说:“不过他们远来,粮草接济上有问题,如果我们万众一心抵抗的话,他们要想灭我们回鹘,可没那么容易。”
  托术道:“抵抗?我们为什么要抵抗?”
  巴别儿说道:“人家欺上门来了,我们还不抵抗?”
  托术道:“别说他们现在还没欺,就算欺,欺的也只是毕勒哥,不是我们。就算让大汉的军队打下了这里,我们一样做生意,赚大钱,说不定还能赚得更多。”
  巴别儿一听笑了笑,说道:“常听说汉部的七将军对我们畏兀尔人不错,既不冒犯我们的真主,又照顾我的生意。现在大将军登基,那位七将军做了什么大官了?”
  托术说道:“大将军做了皇帝,他自然是宰相。”
  “哦——”巴别儿说:“那敢情是件好事。不过和我们留在回鹘的畏兀尔商人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怎么关系不大!”托术说:“现在中原到回鹘的商路,南路给西夏垄断了,要走通得花大价钱。北面的漠北一路却不安全。南洋的香料,还有中原的丝绸,全都过不来!”
  巴别儿哈哈笑道:“你个托术,疯魔了么?这路要是好走了,东西就不值钱了!路不通,有路不通的好处!”
  托术哼了一声说:“是,路不通,我们可以抬高价格。可是这价格就是在高昌弄来弄去,摆弄不开局面,终究是桩小买卖。再说,抬高价钱的不但是你,西夏的中间商也在抬,算一算,除非是我们亲自从东往西走一趟,否则这利也不是很大。巴别儿叔叔,你可知道这几年阿依木思赚到多少钱吗?当年你的身家,是他的十倍!但现在,我看你连他三成的身家都没有了!”
  巴别儿一听,哼道:“那是他的运气!”
  托术道:“是啊,那是他的运气,可眼下我们的运气也来了!阿依木思能赚大钱,是因为他能从东海那边拿到货,而且商队能随着大汉的军队,走满了整个中原,现在在河套以东,我们是别想跟他争了,但在河套以西呢?如果我们能打通天山南北,打通西夏、漠北,甚至向西打通到天竺、花刺子模,甚至打到那帮戴十字架的蛮子那里去,这盘生意,只怕就会做得比阿依木思还大!”
  巴别儿听了这话,凑近了托术说:“听说大汉的军队确实很强,不过……不过他们能让咱们搞这么大的生意不?”
  “实对你说。”托术道:“这次汉军来到这里,其实是迷了路。他们的粮草也差不多了,如果不赶快补给的话,只怕会出大乱子。所以他需要我们的帮忙,如果我们帮他脱离了困境,那就是给大汉朝廷立了大功!”
  巴别儿大喜道:“这样啊!那……那……那可是好机会啊!”
  “是啊。”托术道:“帝国中央的那个杨宰相,是会照顾我们畏兀尔商人的。而现在在边境上的这个种将军,在大汉军中又很有权势。如果他能立下一场大功,那将来大汉朝廷在这西边的事情,多半就会由他作主。他是个外来的人,兵马再强,钱粮上的事情都得靠我们打点。我们借大汉朝廷的威风将商路铺开,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巴别儿心想:“听来这个大汉的将军已经落入了困境,现在我们帮一帮他,他就上了天堂,害一害他,也许就能整得他下地狱。只是将他害死,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再来,他们汉人向来恩怨必报,又好面子,真害了他们的人,如果他们的势力永远到不了回鹘那就罢了,万一他们的势力到得了回鹘,那我可就闯大祸了——我何必冒这个险?”便问托术:“你看来的这个将军,好说话吗?”
  托术道:“这个人,不好惹。不过他对我还算信任,如果我们帮了他这个大忙,以后就好说话了。”
  巴别儿问:“他要我们帮什么忙呢?”
  托术说道:“他现在军粮就快用完了,必须找个地方休息整顿。”
  巴别儿嘿了一声说:“就这样?”
  托术道:“此外,他还带着大汉朝廷给毕勒哥的敕书,要回鹘做大汉的藩属。”
  “敕书?”巴别儿问:“他不是迷路来到这里的么?怎么会有敕书?”
  “这我就不懂了。”托术说道:“听那位种将军说,这敕书是杨宰相在他出发之前给他的。”
  巴别儿惊道:“常听说那位相爷是麒麟下凡啊,懂得占星术,能够未卜先知,难道他已经猜到这个将军会迷路的事情了?”
  “这个,不好说。”托术道:“不过,我到东方去也很久了,听说了他很多事情,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当初他们才七兄弟,七兄弟能打下中原,帮金国灭了大辽,又反过来灭了金国,干下这么大的事业,都是他在运筹帷幄,我想这人一定有很大的神通。”
  巴别儿点头说道:“要真是这么厉害的人,那可不能轻易得罪。”
  托术又道:“现在他们的势力大,我们与其去摸他们的老虎屁股,不如借他们的势,来干我们的大买卖。”
  巴别儿便问他要干什么大买卖,托术拉住他,两人口耳相接,这才道:“咱们先借这件事情,吓一吓毕勒哥,把回鹘搞到手再说。你看怎么样?”
  巴别儿笑道:“怎么搞到手?”
  托术道:“这国王嘛,仍然让他做,不过这回鹘国的宰相……”
  巴别儿忙问:“你要做?”
  “我做不来。”托术道:“我要在中原和回鹘之间策应呢,这个位置,自然得由叔叔你来做。”
  巴别儿听得呵呵一笑,问道:“若事情能成,我会重谢你的。”
  托术说道:“重谢,不用。不过生意上的事情,还得请叔叔你帮忙。我眼下本钱太少呢,东边虽有门路,但看着货,却拿不出钱去买。”
  巴别儿瞪了他一眼说:“放心。你看见多少货,尽管买,有我呢!”
  托术笑道:“那巴别儿叔叔你也放心,进了多少货,我们一人一半!”
  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巴别儿也不休息,连夜赶回高昌作安排。


第三零一章 胡商大算盘(下)
  托术第二日进城,毕勒哥早听到了消息,一边命人待托术以殊礼,一边问他的宰相大臣如何应付大汉的军队,众宰相大臣都束手无策。
  这时一个官员说:“咱们畏兀尔近四十年来,出了两个杰出的商人,第一个是从四十年前就成为高昌首富的巴别儿,第二个是这十几年来把商路铺满了中原的阿依木思。阿依木思现在在中原,而巴别儿还在高昌,听说他的人经常与中原有来往,消息灵通,不如请他到王宫来问问,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毕勒哥也听说过巴别儿的威望智慧,闻言赶紧派人去请,巴别儿进了皇宫,毕勒哥说明召见的原由,巴别儿一听当场大哭了起来,哭得在场所有人又是恐慌,又是莫名其妙。毕勒哥连连道:“巴别儿长者,别哭,别哭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巴别儿老泪纵横道:“我王啊,这回祸事了!我们回鹘大难临头了!”
  毕勒哥和他的宰相大臣们更加吃惊了,忙问:“怎么个大难临头?”
  巴别儿道:“我王,那耶律大石的军威,您觉得如何呢?”
  毕勒哥道:“那……那是极厉害的!”
  “可是这耶律大石,却斗不过女真人!”巴别儿说:“大辽立国二百年,兵马百万,但女真人一来,便摧枯拉朽地垮了!当初耶律大石东来,我们惹不起,借道放了他过去,但后来打听清楚,才知道他原来是在东边站不住脚,让女真人给赶来的。”
  毕勒哥叹道:“是。可就算是那样,我们也惹他不起啊。”
  “是,我们惹不起耶律大石,可我们更惹不起打败了耶律大石的女真。如今又来了比女真人更厉害的大汉,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毕勒哥也觉心慌,说道:“要是依照长者的说法,那我们应该如何呢?”
  巴别儿说:“听说汉人已经灭了金国,西夏也已经递表称臣。我们虽然离他们比西夏远些,可我们的国力也比不上西夏。现在只盼他们这次来不是要灭我们回鹘,否则……否则就难办了!我王,您应该先见一见使者,看他们这次兴兵前来,为的到底是什么事。”
  毕勒哥有些担心地说:“这个使者,我是要见的,只是有些担心。”
  巴别儿便问他担心什么。
  毕勒哥说:“我是担心他要夺了我的王位,那时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巴别儿想了想说:“要不,先派个人去见见那个使者,打探打探口风。”
  毕勒哥道:“也是,只是该派谁去?”
  巴别儿道:“自然是宰相去。”
  宰相不愿意去,毕勒哥便对巴别儿道:“长者,一事不烦二主,不如就请长者去一趟。”
  巴别儿说:“我王有命,不敢推辞。”
  去了半日,等得一干国王大臣都有些急,才见巴别儿回来,满脸喜色道:“我王,大喜啊。”
  毕勒哥忙问:“有什么喜?”
  巴别儿说:“原来大汉的军队这次来,并不是要吞灭我们,只是要来册封我们做他们的藩属国。”
  回鹘的大臣们一听都松了口气,毕勒哥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着另外一半,说道:“这却是个好消息,只是还有个难处。”
  巴别儿问:“什么难处?”
  毕勒哥说道:“我们已经降附了契丹,还送上了质子,现在要不答应大汉,恐怕立刻就要兵戎相见,若是要答应他们,又怕惹恼了契丹。长者,有件事情,若不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先前契丹人已派了使者来,要我出兵夹击汉部,说汉部进入漠北,是要奴役我们,如今我们若不群起反抗,将来都不得好死。但我哪里敢真听了契丹人的话去得罪他们?只是虽然不敢起兵去打汉部,但要叛了契丹……恐怕我那可怜的孩子,马上就要死在耶律大石的刀下了。”
  巴别儿叹道:“我王的难处,我们也知道。但现在大汉的几万大军就在国境上来了,若不答应,恐怕他们立刻就杀了进来。主上啊,你觉得我们打得过汉军吗?”
  毕勒哥为难起来:“这……这叫我如何是好!”问宰相,宰相无谋,问大臣,大臣无计。毕勒哥又向巴别儿请教。
  巴别儿道:“要不这样,我们且安抚住了大汉来的这位将军,他要钱粮,我们给他钱粮,他要牛羊,我们给他牛羊,若他要征服西域,我们就借他道路,算是臣服,就像我们对契丹一样。”
  毕勒哥道:“若是这样,那我们不是同时做两家的藩属?”
  “正是这样。”巴别儿道:“我们且瞒着大汉的将军,不说我们还臣服了契丹。契丹若听见了消息问起,我们也抵死不承认。他们两家一在东,一在西,未必凑得到一块去。”
  毕勒哥道:“我们畏兀尔人,在汉部帮他们办事的人很多,对我们回鹘的事情,熟得不得了。这次来的使者,听说也是畏兀尔人,只怕瞒不住。”
  巴别儿道:“不怕,我王,我还没告诉你另外一个好消息呢,原来这次来的这个使者,是我的故人!”
  “哦?”毕勒哥一听,颇有些意外。
  巴别儿说:“这个使者,叫托术,也是高昌人。他以前才做生意时,曾到我店里来请教,我帮过他的忙。这次见面,他对我仍然很尊敬。所以这次若能说服了他,便多半能把事情办成!”
  毕勒哥大喜道:“若是这样,那还有些指望。”
  巴别儿又说:“托术还告诉我,说汉军如今正在北面与契丹交战,胜负还不知晓。我王,我们且勿要得罪他,一切等他们决了胜负再说。若契丹人胜了,我们便归附契丹人,若是汉人赢了,那我们便做汉人的藩属。他们两家,我们尽量都不得罪。等他们打明白了,我们再选个胜利者做宗主。”
  毕勒哥道:“若是这样,那是最好。只是这件事情不易办。”
  推荐巴别儿那个大臣道:“我王,巴别儿是个智慧无双的人,不如这件事情就交给他去办,我敢担保,他一定能办好!”
  毕勒哥对巴别儿道:“长者,这件事情难办,但眼下也只有长者能替本王分忧了。”
  巴别儿说:“能为我王分忧,是我的荣幸。”
  毕勒哥大感欣慰,说道:“那可就有劳长者了!”
  第二日毕勒哥会见托术,托术告诉毕勒哥,汉军这次来是要册封回鹘为藩属,让毕勒哥领一众臣民出迎。
  巴别儿出列说:“我们久仰大汉的天威,不过大军入境,只怕会有骚扰,能否将军队停于境外,我们在高昌拜受。”
  托术道:“那怎么行!”
  巴别儿道:“还请通融。”再三求情,托术这才道:“那好吧,不过得先请示种将军。”便请毕勒哥派一个大臣跟自己去见大汉的将军。
  这两日高昌城内到处都在哄传汉军的厉害,畏兀尔人对汉部的敬畏本有远因,这时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更是闹得人人惊惧。毕勒哥命宰相,宰相不敢去,命副宰相,副宰相也不敢去,无奈,只好请巴别儿去。巴别儿说:“我只是一个商人,怕去到军营,那位将军会以为我王在敷衍他。”
  毕勒哥看了他的宰相一眼,说道:“长者怎么会只是一个商人呢?从今天开始,长者就是我回鹘的宰相了!”


第三零二章 汉廷大难题(上)
  回鹘新任宰相巴别儿随着汉军的使者托术,一路来到伊州,赶了许多牛羊作礼物,出城来拜见种去病。
  种去病大喜,升帐接见,受了礼物,议了一会事,见托术使眼色,便屏退其他人,只留下托术。
  托术对种去病说:“将军,这位巴别儿不但是高昌有名的贤人,回鹘的新任宰相,还是托术的故人。这次来,是特地来帮我们度过难关的。”
  种去病哦了一声,看了托术一眼,问:“你把我们的底都告诉他了?”
  托术道:“露了一点风,没全说。”
  种去病问:“这人信得过?”
  托术道:“他愿意和我们做生意。”
  种去病听到生意两字,微微一笑问:“他要什么?”
  托术道:“巴别儿在天山南北势力很大,如今又借了我们汉军的势上位,他有心要把生意做大,希望将军能保护他的商队,东通中原,北通大漠。此外,他还希望将军保证他能得到中原的货物,比如南洋的香料,辽南的琉璃,汉地的丝绸等等。”
  种去病道:“他呢?能给我们什么?”
  托术道:“只要我们能给他撑腰,他就能帮我们探好东到兰州、西到花刺子模的道路,如果我们能一直打胜仗,他就能源源不断地给我们准备好军粮。”
  种去病笑道:“这却是两利之事!好,我都答应了!”
  托术道:“皇上,杨相还有萧帅那边……”
  “也不会有问题的!”种去病道:“陛下和六将军、七将军他们处事的方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情若办好了,他巴别儿便是我大汉的功臣!别说回鹘,将来就是做到整个西域的大政务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看了托术一眼,又道:“你的功劳也不小,这西域与中枢交通的重任,以后还要委托于你!”
  托术喜欢的跪下谢恩,又去领了巴别儿进来。种去病好生安抚,又问他该如何对待毕勒哥。
  巴别儿听种去病问如何对付毕勒哥而不是问册封事宜,看了托术一眼,就知道托术已经打了底,自己已得到初步信任,便道:“毕勒哥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也不是完全昏庸。将军万里远来,他其实还不大敢信任将军——既是不敢信任将军的来意,也是不敢信任将军的军力。所以他这次派我来,表面上是乱了分寸,其实不是。我料他一定暗中调兵遣将,以防备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他起用我,其实正因为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万一我这次来没谈妥被将军杀了,对他来说没什么损失。而且他还可以趁机号召畏兀尔人来抵抗将军。”
  种去病哦了一声说:“这么说来,他倒也是个厉害人物。”
  “厉害,谈不上。”巴别儿说:“不过他处在这么个位置上,东边是西夏,北边是乃蛮、契丹,南边是吐蕃——都是不好惹的主,他若没点应付的本事,也挨不到今日。但他也不是个敢和将军硬抗的人,只要将军不逼他过甚,他应该不会乱来。”
  种去病问:“那我该开什么条件他才会接受?”
  巴别儿说:“之前他已经向契丹称臣,而且还送了儿子过去做人质。他虽然有心两头应付,但也怕耶律大石恼怒,又怕大汉没法帮他对付耶律大石,那他可就麻烦了。所以对于成为藩属的礼仪,他有很多顾虑。如果将军能答应让礼仪模糊些,让他对契丹人能够搪塞,那事情对他对我们都会好办得多。”
  种去病心道:“我此次西来,本没想到能彻底降伏天山南北,只需能稳住阵脚,便是过望。”就点头答应了,说道:“不过,等我们打败了耶律大石以后,这层关系便不能再模糊了。”
  巴别儿忙道:“等大汉打败了耶律大石,那时不用将军提醒,毕勒哥自己都会跑到中原朝拜大汉皇帝的。”
  种去病笑了一笑,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请将军的大军不要深入回鹘境内。”巴别儿说:“毕勒哥毕竟还是害怕的,若是大军进入回鹘,恐怕他会生出异心。”
  种去病道:“我现在扎营的地方虽然险要,但水草不美。我要找个地方休整军队,不能留在这穷山恶水之中。”
  巴别儿道:“军粮的事情,我会帮将军想办法,至于驻军的地方……如果将军只驻在伊州,毕勒哥多半肯答应。”
  种去病:“怕只怕他首鼠两端,回头咬我们一口。”
  巴别儿道:“这个不用担心,自有巴别儿为将军监视他。”
  种去病嘿了一声道:“好!那就这么办吧!”忽然又问巴别儿:“你有子孙没有?”
  巴别儿一呆,说道:“有,我有七个儿子,还有十二个孙子。”
  种去病问:“回鹘毕竟是个小地方,你做了回鹘的宰相,在这里听起来威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回鹘的国王,在西夏、契丹人那里也不算什么。但大汉就不同了,我们的一个使者,就能和西夏之王分庭抗礼!巴别儿,你想你的儿子到大汉朝廷里做官不?想你的孙子到大汉的太学上学不?”
  中原皇朝的太学是什么地方,巴别儿自也知道,一听这话,不由得惊喜交加,说道:“这、这……若将军能提携,那巴别儿将永远效忠大汉,绝无二心!”
  种去病微笑道:“忠诚又有智慧的人,朝廷永远都是需要的。我听说畏兀尔人都羡慕阿依木思,可我告诉你,你要是能帮朝廷办好这件大事,不出五年,就轮到阿依木思来羡慕你了!”
  三人谈妥之后,巴别儿便奉命回高昌,告诉毕勒哥交涉的结果。毕勒哥听说汉军不会进入高昌,心里先松了一口气,至于种去病要借伊州驻扎休整,并没太多的意见——伊州虽然也是个重要的城市,和高昌之间直线距离也不算很远,但道路并不好走,若起变故,毕勒哥还有时间作出反应。再听说种去病暂时没过问回鹘与契丹的关系,没有逼迫他明确与契丹决裂,心里更是大安。
  当下安排礼节,出城从托术手里接了敕封文书,又派人往伊州,交接城防。
  汉军入城以后,一不烧杀,二不掳掠。军队中的粮食虽然耗得厉害,但货物如琉璃、丝绸等物却还不少,又有不少金银——汉军这次北征对漠北诸族是既以抚复以战,所以财物带来了不少。种去病放出随军商人去做买卖,也多按照当地物价,并不强买强卖——只是中原的货物到了此地,那便都是奇品,远近商人,闻风而至,价格抬了又抬,依然是供不应求,而巴别儿和托术更是从中大获暴利。
  畏兀尔人见汉军这次进驻伊州,不但没有扰乱境内治安,反而把市井给搞活了起来,都道阿依木思等去了中原的商人没欺骗他们,“汉部果然是可以打交道的!”
  种去病得了这个落脚的地方,军资在巴别儿、托术等人的运营下渐渐丰足,知道这次的危机总算过去了。
  “我的危机过去了,六将军那里呢?”
  他此时已知道自己离可敦城已有数千里之遥,汉廷进入漠北的军队被自己带走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人能否在危机四伏的大草原上活下来?
  这个问题,种去病心中找不到答案。


第三零二章 汉廷大难题(下)
  种去病在回鹘与萧铁奴音讯不通,不知萧铁奴早已派遣三拨使者,先向南通知托普嘉,随即继续南下向汉廷中央报信。消息传来,折彦冲与二杨均大为震惊。此时漠北形势尚在扑簌迷离当中,可敦城被围的惊人军机只有高层聊聊十数人知晓,但关于如何应对,几个重臣和几员大将却都已将大部分心力用在此处。
  折彦冲第一时间召了杨开远、王宣、蒙兀尔三人密议,王宣和蒙兀尔一为汉将,一为胡将,却都第一反应地主张赶紧派遣援军。
  杨开远道:“援军,自然是要派遣的,只是眼下有两件大事可虑。”
  折彦冲道:“第一,是云中的边防;第二,是塘沽的钱粮。”
  “不错。”杨开远道:“如今二哥已经稳住了南方,这次就算派遣援军,也是从东北、燕京这边征调,无须动用黄河沿线的兵马。但是云中这边却麻烦,我们要调多少兵马北上才合适,更是一个大难题。”
  杨开远没有解释,但王宣和蒙兀尔却都明了:调的兵马少了,只怕不但救不了萧铁奴,反而连自己也得搭上去;调的兵马多了,燕京的防卫一弱,宗翰势必趁机反扑。
  杨开远又道:“不但调多少兵马是个难题,而且我们调集的军士到了漠北能否打仗,更是一个大问题!”
  军队有良莠之分,但再精锐的军队也不可能适应所有战场。汉军体系中最能在漠北打仗的莫过于萧字旗及其附属胡人部队,而这两拨精锐大部分已被萧铁奴带走。蒙兀尔麾下还留有一些,但已经不足以构成一支大军的主力。
  杨开远继续道:“这云中的边防虽然重大,虽然难办,但我预料终究会有惊无险。因为如今京畿附近几处驻军有近二十万之众,便调出十万来,剩下的兵马守卫居庸关一线,加上晋北军的联防,也还有足够的兵力防备宗翰。其实久在铁奴出发之前,我们便预料到多半难以单单依靠萧字旗而全大功,所以京畿这边早就准备了北上的兵力。而军士到了漠北无法适应,或者战斗力下降,大哥和我也有过考虑和准备。可是,这第二个问题,却是难啊!钱粮,钱粮!这次铁奴北上,将临潢府、大定府以及萧字旗数年来所集聚的物资带走了大部分,其中尤其是牛羊骆驼,边北地区能搜刮的基本都搜刮了。现在再要进军,这军粮可怎么解决?不得已,只能调汉地与东北的谷物了,可这谷物又当怎么运?靠马?还是靠人?若是靠人,那得征调多少脚夫!”
  在这个时代役使脚夫挑粮食,有时候比驱役牛马成本还低。不过正如萧铁奴所言,三千里远征,途中经过沙漠草原,一百万担的粮草,到了可敦城也许会只剩下不到十万担,何况要护送这么大的押运队伍,本身就是一件耗费极大的事情。
  说到这里,杨开远叹道:“其实这两件事情,也是一件事情!如果我们现在手头上的军队都能像铁奴所部那样适应漠北,那我们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就能减少一半不止,而战胜的希望,则会大出许多。”
  “无论怎么困难,我们都要把铁奴救出来!”折彦冲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杨开远道:“大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我们这次增援,是要考虑到六弟所部已经无法帮忙作战这种最恶劣的情况,而且我们在一年之内连续两次对漠北增兵,这第二次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不但会失去漠北,就是我们在中原的根基也会动摇!我们再没有第三次增兵漠北的机会了。所以这第二次北征的兵力,一定要比第一次更强。但这样一来,钱粮上的耗费恐怕……我估计,如果士兵数量是上次的一倍的话,那耗费的钱粮,恐怕就要五倍以上!”
  王宣和蒙兀尔面面相觑,王宣曾独当一面,自然知道要筹集这么多粮草的难处,就是蒙兀尔这样的老粗,听到这一点也感头皮发麻。
  折彦冲叹道:“这大半年里应麒为了安抚河北,用了许多钱,这次恐怕要难为他了。但是再难,这笔钱也得想办法筹出来。开远,你先去塘沽,跟应麒商量一下,看看他能筹出多少,还欠多少。我先去巡视一下居庸关的边防,若应麒有难处,我再来塘沽与他商议,大家一起想想办法。眼前一切以漠北这件大事为首,其它的,能放下的都放一放。”
  折彦冲到了居庸关,石康来迎,折彦冲将漠北之事告知他,石康听后大感吃惊。但他也不多发议论,只是请折彦冲巡视京畿道西北防线的重要据点。折彦冲对石康的这种反应十分满意,因为他来居庸关不是要听石康对漠北之事有什么非凡的见解,而是要看居庸关的守备是否牢靠——只有南边稳住了,他才能放心地北上打仗。
  石康是汉军中资格最老的战将之一,虽然一直以来建立过什么出奇的功劳,但他为人扎实,用兵扎实,做事也扎实,这大半年来负责防御居庸关这道防线,将防御工事、敌情侦察等工作也做得相当扎实。折彦冲巡视了一趟后大感放心道:“好,好!有你在,这居庸关应该不会有事了。”
  石康却道:“那倒不然。现在看来没有破绽,是因为宗翰派来和我对峙的,其实也不是他的主力。如果将来我们大军北上增援六将军,宗翰听见消息,势必来犯,到时候我可就没把握能否挡住他了。”
  他说出这样保守的话来,折彦冲不怪反喜,点头道:“放心,这次北上,我也不会带走京畿道所有的兵马,仍然会留下一支大军给开远镇守京畿、支援四方的。宗翰若不来,挡住前锋便是你的责任;宗翰若来,自有开远与他对局!”
  石康问:“陛下,你要亲征么?”
  折彦冲叹道:“如今连铁奴也失陷了,除了我自己,还能派谁去?难道让三将军去么打漠北,由我坐镇京畿么?”
  石康想了一下,说道:“以君臣之分来说,理应是三将军,或者五将军出马会好一些,不过若论才能,确实还是大将军亲征最合适。”这时折彦冲称帝未久,一些旧臣故将偶尔也弄错称呼,折彦冲也不见怪,不过也仅限于一些老臣子才有这样的资格。在这种约定俗成下,大汉境内有敢称将军的,却没人敢接受“大将军”的称号,也不会有人叫曹广弼以外的人作“二将军”,叫杨开远以外的人作“三将军”,似乎从“大将军”到“七将军”,已经变成了对那七个人的特定称呼了。
  漠北的这个消息,在折彦冲和杨开远还没商量清楚之前,连卢彦伦也不知道。但给杨应麒和曹广弼的书信却在折彦冲召开军事会议之前就已经发出。
  曹广弼收到消息,暗自吃惊,不过他也没在如何征伐漠北一事凭空发表建议,而只是修书告诉折彦冲和杨应麒:“黄河无恙。”
  这个保证看似和漠北军情毫无关系,但正在居庸关防线巡视的折彦冲收到书信,却忍不住连声叹息道:“好二弟!好二弟!”


第三零三章 财神的口袋(上)
  杨开远到达塘沽之前,杨应麒便已召集几个重臣商量,韩昉、陈显、张浩、陈正汇与正在塘沽办事的郭浩都得以与闻此事。
  这次的会议,牵涉较大的第一是该管户部的陈正汇,其次是该管兵部的郭浩,再次才是领安东南路政务的张浩和领京畿路政务的韩昉——因为将来无论要人还是要粮都很可能会从这两个地方征调。陈显在这件大事上牵涉最少,所以在会议上几乎是一言不发。
  杨应麒先问郭浩以军事,郭浩道:“杨帅在萧帅北上之后,便一直没有停过增兵漠北的准备。军方不但广派侦骑,密切留意漠北的形势,而且还将一些汉地兵将,打入蒙兀尔将军麾下的胡族老兵中进行训练,希望能让他们尽快懂得漠北的人是怎么打仗的。此外,还有三支人马在今夏就已经出了长城旧址,到草原上训练去了。”
  杨应麒点头道:“这些我都有所耳闻。三哥的想法,是等我们因河北改革的事情缓一缓,钱粮上舒展了,第二批人马就北上增援。他的队伍都等着呢,一来是等我的钱,二来是等六哥的消息。如果六哥天纵英才,真能一举平定漠北,那我们的人便不用北上了,直接开往云中去。”
  “是。”郭浩道:“不过,这次萧帅传来的消息,却比我们预料中要恶劣得多。杨帅本来预料着增援的兵马为六到八万,现在看来……”
  杨应麒问:“如何?”
  郭浩道:“杨帅的来信没有说,不过我估摸着,恐怕要十到十二万。”
  陈正汇惊道:“十到十二万,你是说光是战斗队伍么?”
  “不错。”郭浩道:“押运粮草的后勤火夫,不在此内。”
  陈正汇将眉毛抟得几乎凑在一起,不再说话。
  杨应麒又问韩昉、张浩。
  韩昉道:“萧帅去年年底北上,所调集的人力物力,多从京畿路辖境出,虽然说不上搜刮一空,但今年若要再调,恐怕大定府就要竭泽而渔了。”
  杨应麒点头道:“大定府的情况我知道,这里不能再搜刮了,否则便是医了眼前创却留下心头患。燕京四周也不宜大动,否则会给宗翰造成可乘之机。”
  张浩道:“辽东在我们打下燕京之前一直都是前线,但这一年来便成了腹地,民力得以休养舒展,人丁尚足,粮食也存下了不少。十万大军的军粮,加上沿途消耗都算进去,我估计安东南路可以负责四成。不过……不过这一年为了支持河北的改革,辽南多余的钱都调了过来,这财力上可有些跟不上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向陈正汇望去,韩昉可以说无法,张浩可以说钱不够,陈正汇却不能了。他看了看几个同僚,叹道:“自东北平定以后,辽南钱粮大多西调到塘沽,如今京畿路包括塘沽在内的几座大仓,虽经几次开仓赈济,仍有所余。北征的粮食……”他咬了咬牙道:“拿得出来!”
  郭浩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陈正汇道:“郭兄你不知道,这粮食我虽然是拿得出来,但这次拿出来以后,这备战备荒二仓的库存可就所剩无几了。万一再发生一场大荒,那就麻烦了。”
  郭浩问:“粮有了,钱呢?”
  “钱?”陈正汇没有回答,却望着杨应麒。
  杨应麒也不接口,反而拍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今年河北的收成不错,我估计,民间会有余粮的。民间有了余粮,我们再调来补进备战、备荒仓就行。”说的却还是粮草的事情。
  陈正汇摇头道:“我们今年要免税的,民间就算有余粮,我怕我们也没钱买啊。”
  杨应麒道:“大家咬一咬牙,再撑一两年,就万事大吉了。至于钱的问题嘛,我再想想办法。”
  议了半日,将各种细节、顾虑都谈了,会议才告结束,众人告退出来,独独陈正汇留下。出门后韩昉用肘轻轻撞了张浩一下道:“你说,我们的小陈相爷手里到底还有钱没有?”几个副宰相中,陈显是老陈,陈正汇相对来说便是小陈了——其实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也只有韩昉等少数几个人才敢这样戏称。
  张浩还没回答,郭浩已笑了出来:“他手里一定有钱!要是没钱,早像韩相一般哭穷了。”
  韩昉道:“既然有钱,为何却不明说?难道这笔账目,对我们几个也要保密?”
  郭浩道:“这就不懂了。”
  旁边陈显却忽然冷笑道:“别人不懂,你公美还不懂么?何必在这里明知故问。”
  韩昉惶恐道:“显老这般说,那可是冤枉死我了!”
  陈显看了他两眼,微笑道:“公美真不懂?”
  韩昉道:“真是不懂,还请显老赐教。”
  陈显嘿了一声道:“正汇世兄手里有没有钱,我们不知道,杨相手里有没有钱,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今春陛下抗击宗翰,不但反守为攻夺了居庸关,还准备趁胜拿下云中,最后却不了了之,据说便是杨相移书,说中枢没钱。从那时到现在也不过半年,这半年里我们为了河北的赈济、重建、改革,花钱的新勾当一大堆,赚钱的新门路却没见多了多少。所以……”说到这里他便不说了。
  郭浩性子直接些,接口道:“所以显老的意思是:半年前没钱,这半年后的今天,也理应没钱。若是现在有钱,那就是……就是欺君?”
  韩昉惊道:“郭尚书!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啊!无论杨相怎么做,我都相信他是为了我大汉的江山社稷!这等罪名,万万不可胡乱套上去。”
  郭浩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韩相也太紧张了,我们几个私下里胡乱说说,有什么所谓!嘿嘿,我当过文官,也做过武将,深知双方的难处。要打仗的时候,武官是一定要大把花钱的,文官是一定要哭穷的。这一点我懂,陛下难道就不懂?再说,虽然这半年我们花的比赚的多,不过这钱嘛,也未必半年前就有。只不过有些时候,可以把原来没有的钱变出来……哈哈,这本事想必韩相也有。”
  韩昉忙道:“郭大人见笑了,我哪里有这本事。不过建国前杨相号称财神,建国后小陈相公也号称财神,他们新旧两代财神凑在一起,变点钱花花,多半不是什么难事。”
  张浩皱眉道:“要说陈大人是为了给杨相圆个无伤大雅之谎而不透露他手头的数目,那我理解——这话就我们几个说说,不可在外头乱言。可要说他们真能变出钱来……我可就不懂了。”
  韩昉笑道:“现在我们不懂,那就看着。你看杨相刚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他一定是有办法了。这办法总得使出来,咱们事前猜不透他的主意,这事后再看,总看得见的!”
  陈显郭浩等一定,都抚须颔首道:“不错,不错。”


第三零三章 财神的口袋(下)
  漠北的消息到达塘沽没两天,杨开远也来了。郭浩出城迎他进来,路上将政务会议的结果告诉了杨开远。到了临时总理大臣府,杨应麒还在和陈正汇算账,听说杨开远到了,才中断出迎。
  杨开远见面便道:“郭大人已经将政务会议的结果与我说了,老七,你给我透个实讯:你有钱,是不是?”
  陈正汇扯了扯杨应麒的衣角,杨开远目光锐利,竟然瞥见了,叫道:“陈大人,你是懂事理的人,可别在这节骨眼添乱子!”
  杨应麒用眼神安抚了一下陈正汇,随即对杨开远道:“三哥别这么说他,他是掌财务的官,自然吝啬些。”
  “管户部的人把门抠紧些,这在平时应该。”杨开远说道:“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候,就是把整个河北路的重建都停了,我们勒紧了腰带也要先打赢漠北这场仗!”
  “既然三哥这么说,那好吧。”杨应麒道:“钱,我有。”
  杨开远大喜,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应麒又道:“不过,不是现钱。”
  “不是现钱?那是什么意思?”杨开远盯着杨应麒:“你别跟我兜圈子了,直接说吧!”
  杨应麒道:“不是现钱的意思就是,得挪一挪。”
  杨开远一呆,问:“从哪里挪?”
  杨应麒说道:“三哥,你可知道,我们每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么?我们历年的积累是多少么?我们几次大胜得到的战利品以及从南宋小朝廷敲到的钱有多少么?”
  “这我怎么会知道!”杨开远道:“这口袋,你向来看得死紧,我看连大哥也不清楚。”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们的钱是很多的。不过这阵子要同时支撑几件大事,所以便显得不足了。第一件,就是支持六哥北征,这笔钱已经花出去了;第二件,是重建河北、赈济新民,这笔钱也都花的花批的批了,所以刚才三哥你说要听了河北的重建是没法做到的;第三件是肃清几条大商道所用的费用,以及留给商道那几十万武警的俸禄储备,这几十万武警是维持我们内部几千里治安的基石,所以这笔钱也不能动,否则我们内部会乱;第四件,是给几大军区拨的款,这个当然也不能动,否则我们在这些地方的防线会不稳。”
  杨开远点头道:“这么说来,钱都花光了?”
  “还没。”杨应麒道:“还有第五件大事呢。这件大事也很花钱,我存了几年,现在还没动。”
  杨开远忙问:“是哪件大事?”
  杨应麒道:“这件大事,却是三哥你该管。”
  杨开远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建都?”建都的事情折彦冲虽然还没正式任命总监,但折杨两人都已经倾向于由杨开远负责,这一点杨开远也知道。
  “三哥料对了。”杨应麒道:“若是要钱,就得从这上面取。”
  杨开远沉吟道:“打仗的事情得排第一。建都的事情就是延缓个几年也无妨。这笔钱就先拿出来用吧。”说到这里,松了一口气道:“好,好,钱有了着落,其它事情就都好办了。”
  杨应麒便吩咐陈正汇和郭浩去处理挪借建都款项的事情,两人走后,杨应麒问:“大哥已经决定亲征了么?”
  杨开远道:“八九不离十了。怎么,你不赞同?”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意见,其实这事当初在六哥出发之前我们就已经心照了——如果六哥成就不了这不世奇功,大哥就会继进。其实,就算六哥能够成功,大哥也应该到漠北走一趟。若是由六哥来接受漠北各族的朝觐,可不大合适。所以现在的情况……嗯,如果能顺利救出六哥、平定漠北的话,也不是一件坏事。”
  杨开远道:“但大哥一走,留下我们,担子可就重了。”
  “内部的事情,我不担心。”杨应麒说道:“大哥已经登基,这名分便算定了。允武又已长大了,由他监国,我来辅佐,那更是名正言顺。大哥要北上,尽管去,内部不会有事的。不过,外部的事情……”说到这里停下,他眼神中蕴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那就要看三哥你的了。
  杨开远说:“如果你稳得住内部,那外部的事情,也就云中、黄河两线。老二若守得住黄河,我再无能,总不能将居庸关丢了吧。”
  杨应麒笑道:“好,好。那还怕什么。嗯,允武现在还在燕京大营里历练吧?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历练就先停一停吧。过两天我就派人去接他。”
  杨开远道:“你要接他来塘沽?”
  “是。”杨应麒道:“大哥一旦北上,他就是监国,留在燕京被一群武人拥着不妥当。有他在我身边,我也好办事些。再说,有些事情,他该学学了。在军营中能得到历练,在朝堂上也可以。”
  二杨达成默契后,杨应麒便要派陈正汇和郭浩去燕京,向折彦冲禀告塘沽政务会议的结果,陈正汇的主要任务是跟折彦冲交钱粮的家底,郭浩的主要任务是协助折彦冲杨开远处理军中事务,两人去了一趟后估计还要回来塘沽,所以迎回太子折允武一事也顺便由他们去办。汉帝国君相分在二地,几个重臣来回奔走是常有的事。幸好燕京与塘沽距离甚近,两地道路又甚通畅,所以建国以后也没见误了事情。
  韩昉听说了安排,向杨应麒陈情,表示自己也想往燕京走一趟。
  杨应麒问他去做什么,韩昉道:“上次六将军北上,物资多是我的安排,此次再次兴兵,虽是分别从辽南、塘沽出钱出粮,但中途仍非经过京畿道属地不可。所以我想到燕京去,协理出兵大计,等大事略定再回来杨相跟前行走。”
  杨应麒略一沉吟,便答应了:“好,眼下一切以这件大事为重!”
  陈显早得了折彦冲的令谕:无论出了什么大事,他都可不必再远行劳累,加上这次的事情,几个副宰相里就他所担负的责任最小,因此不必准备动身。但他回到家中,却第一时间召来陈楚,让他准备往燕京走一趟。
  这时连陈楚也还不知漠北发生了巨变,便问出了什么事情,陈显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总之这两天不要太散漫,或者陛下、杨相会用到你。”
  陈楚又问需要准备什么不,陈显道:“你有什么好准备的?左右不过是供使唤罢了。不过,这次你无论收到了什么命令,都不要胡乱抵触,有什么事情,回来见到我再说。”
  第二日,杨应麒果然召唤陈楚,问道:“漠北的事情,你父亲跟你说了没有?”
  陈楚惊道:“漠北?漠北出了什么事?”
  杨应麒微微一笑,也不管他是真惊讶还是假惊讶,说道:“漠北出事了,现在需要押运大量的物资北上。大头会由官方执行,但我希望商人也能承运一部分,以减轻官方的负担。”
  陈楚虽然不甚清楚内情,却也不穷究根底,只是问自己的本分:“却不知要运去哪里?”
  杨应麒道:“大军到哪里,便运去哪里。”
  陈楚心中一凛,杨应麒又道:“不过,在出长城之后的每隔三百里,我都会让随军政务官设置收粮站,每一个收粮的站点,收取的粮食都会是不同的价格。商人无论用什么手段,能将粮食押到,便能得到暴利。”
  陈楚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又道:“那建都的事情……”
  “你放一放吧。”杨应麒道:“事情已有变化,建都的事情会缓一缓。”


第三零四章 制衡与制肘(上)
  折彦冲和杨开远几乎是同时回到燕京,听说杨应麒手里有钱,折彦冲才松了一口气。不久陈正汇、郭浩相继来到,再过几日,一批数量甚大的官办商团陆续开到,折允武也被护送到塘沽,只等折彦冲命令一下,就要代父监国了。
  眼见兵、粮、人都已逐步到位,但直到韩昉到达燕京,折彦冲的北征命令还是未下,只命蒙兀尔为前锋先行出塞。
  韩昉见折彦冲时,身边别无他人,连杨开远也不在,他禀报了京畿路交通、物资等情况后,又问:“陛下,可敦城存亡未卜,如今钱粮兵员都已有了着落,但陛下却还未下令,可是顾虑着什么?”
  折彦冲道:“不错。我担心我北上以后,南边会出问题。”
  韩昉问:“会出什么问题?”
  折彦冲沉吟甚久,说道:“我怕杨应麒一个人稳不住中枢。”
  韩昉道:“既然担心杨相稳不住中枢,何不再调一位能帮杨相稳住大局的人入塘沽坐镇?”
  折彦冲哦了一声,问:“调谁?”
  韩昉道:“狄议长已在塘沽,不过陛下仍有疑虑,想必是认为光有狄议长坐镇是不够的。既然如此,便只有再调陛下几位弟弟中的一位进京,协理政务。”
  折彦冲道:“调谁?”
  韩昉道:“二将军曹元帅,负责黄河防务重任,万万不能离开。”
  折彦冲道:“不错。”
  韩昉又道:“三将军杨元帅坐镇燕京,此事陛下必然已有安排。”
  折彦冲道:“不错。”
  韩昉又道:“五将军……臣斗胆猜测,陛下此次北征,或许在军事上需要五将军移兵协助。”
  折彦冲道:“不错。我打算让五弟移师临潢府,巡大鲜卑山两麓,以作呼应。”
  韩昉又道:“六将军萧元帅又在可敦城,剩下的,就只有四将军了。”
  折彦冲沉吟片刻,说道:“四弟在东海监视赵构,责任也不轻。否则恐怕又有当年之事。”
  “不然。如今南北形势,已与当年真定大难之后不同,而四将军之在不在东海,亦已无妨,臣请为陛下析之。”韩昉道:“渭南、鲁南,我军都有严密防备,这一点便与当初南线空虚不同,此其一;汉宋水师,我强彼弱,赵构就算有意行倒行逆施之事,也必从陆路来,而不从水路来,若从陆路来,则边防重任在赵立、种彦崧,而不在四将军,此其二;四将军就算北归,南宋水师,自保尚不知能否,纵然有意袭击我东南海岛,流求、麻逸之水师也必能自保反击,此其三;陛下欲留四将军于东南,想是有威慑之意,然中枢既在塘沽,海路通达,若朝廷有威慑江南小朝廷之意,小则由四将军在中枢遥控水师,大则由监国命四将军南下,此二策比之留四将军在东海,就算时日上有所迁延,亦不过旬日之间,无妨军国大谋,此其四。故此韩昉方敢进言:若四将军进入中枢,于东南防务,并无大碍。”
  折彦冲点了点头,说道:“只是如今中枢文武均已分定,并无恰当之职位与四弟。”
  韩昉道:“陛下担心的,是杨相独木难撑,所以要调一位兄弟进入中枢坐镇,而并非需要四将军真的执掌军政。所以调四将军入驻塘沽,并不需要一个实缺,只需找个正顺之名,就可以了。”
  折彦冲问:“你可有主意?”
  韩昉道:“听说建都之事,要延缓了。”
  折彦冲道:“不错,那笔钱,已经调出来支付北征了。”
  韩昉道:“建都终究是大事!别的不说,陛下总不能老在军营、临时行在接见高丽、西夏诸国的使者吧?将来征服了漠北,也需要一座伟哉壮哉之都城,方能令漠北诸族的王公酋长折服。所以此事宜早不宜迟。”
  折彦冲道:“可是现在我们没钱。”
  “杨相或许已经没钱了,他也兼顾不到这里。”韩昉道:“但是陛下几位弟弟里,于货殖上极通透的,还有一人。”
  折彦冲听到这里露出了微笑:“四弟?”
  “正是。”韩昉道:“知人莫过于陛下。陛下既知四将军之能,何不人尽其用?”
  折彦冲道:“这建都总监之职,我和应麒本来是属意于开远,现在开远要全心全意对付宗翰,实在分不开身来,若让老四来接手,倒也合适。好,你就以副总理大臣身份,奏请此事,让应麒议议,如果没问题,就呈上来我批。”
  韩昉挥笔立就,拟好了文书,以六百里加急当日就传到了塘沽,杨应麒接到后为之一愕,将韩昉的奏请传示陈显、张浩,以及刚刚回来的陈正汇、郭浩。
  张浩、郭浩一时都无表示,陈正汇眉头紧皱,杨应麒又将奏请递给了在场听政的折允武,待他看了后问道:“你觉得如何?”
  折允武将韩昉的文书看了两遍,一时间却看不透其中的奥妙,但杨应麒问起,不能不答,便说:“韩大人这奏请有些多余了,京畿文有七叔,武有三叔,还要四叔来,这……嗯,允武虽然也想念四叔,只是觉得此事没有必要。”
  杨应麒又问其他人的意见,陈正汇道:“太子所言有理,不过韩昉是到了燕京之后才发来的书信,想必有他的考虑,不如先召他来塘沽详细询问。”张浩、郭浩也道:“臣附议。”
  杨应麒又问陈显,陈显道:“韩昉人在燕京,必然是得到了我们所未知道的信息。召他来问,虽然是万全之策,但一来一回,太费时间。眼下北征大事在即,有道是:兵贵神速。兵机不可耽误。依老臣看,不如且批复了,递交陛下决断。”
  杨应麒点头道:“陈老所言正是。”便领几个副宰相署了名,陈正汇不落款,算是他保留了意见。不过以杨应麒为首的宰相以及其他几个大臣都已经赞成,只要折彦冲再加玺,这道命令便算有效。
  众臣退出去后,折允武对杨应麒道:“七叔,这件事情,我看不懂。”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陈显其实是赞成此事的,只是他要给你留点面子,所以说的委婉。陈正汇不赞成此事,但他为了顾全大局,所以没有激烈反对。张浩、郭浩则在两可之间,见我署名,他们也就跟着画押。”
  折允武道:“这么说来,七叔也是赞成此事的了?”
  杨应麒却不说自己赞成,也不说自己反对,只是道:“韩昉是在大哥身边发来这份文书,所以这件事情,其实是大哥的意思。”
  折允武恍然大悟,随即有些惭愧:“我……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他们心中一定都在笑我。”
  杨应麒微笑道:“他们怎么会笑你?我们都是几十年混出来的老油条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见事就快。你以后多听听,多想想,就会成熟起来的。我们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未必能这么快就想到这一点。”
  折允武却摇头道:“其他几位大臣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许也想不透,但七叔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却一定能想透了。父皇、母后和二叔三叔他们都提到过的,你像允文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和阿骨打公公他们交手了。”
  杨应麒呵呵一笑说:“那个啊……那个是逼出来的。不过小时了了,大时未必,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也不见长进了多少。”
  折允武支颐想了许久,说道:“可是我还是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要调四叔来京畿。七叔,你说,父皇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啊……”杨应麒道:“这个问题,得你自己想才想得明白,我没法跟你说。”
  折允武问:“为什么?”
  杨应麒道:“没法说,就是没法说。这就叫言不尽意,要你自己去体会、揣摩,才能真正明白。”


第三零四章 制衡与制肘(下)
  陈显回到府中,陈楚还未出发北上,陈显将此事告诉儿子,建都一事,本是由陈楚负责物色商家,最近杨应麒让他且将这件大事搁下,一切以北征优先,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几天,又出现这等变故。
  陈楚奇道:“这事怪了,韩昉怎么提出这建议来,他什么时候和欧阳家走一块去了?”
  陈显说道:“韩昉为欧阳穿针引线,那只是表面文章,其实真正属意欧阳北上的,还不是他。”
  陈楚略加思索,心中更是讶异:“那难道是陛下?”
  “多半如此。”陈显说:“韩昉是到了陛下身边后,才提出此事的。这件事就算不是陛下示意,也必是韩昉提出来后陛下同意了的。”
  陈楚又不明白了:“可陛下为什么要调欧阳北上京畿呢?他来了没用!”
  陈显道:“怎么没用?”
  陈楚道:“京畿文武分途,已经完善。不说杨七,就是父亲以及几位副相,任何一个站出来也都足以谋国,这么多能人聚在一起,又有杨相作为首脑主持政务,太子为监国正顺名位,已经是稳当得不能再稳当的格局了。至于武功,杨帅居中枢,曹帅守黄河,刘曲种赵诸将分守边疆,也是个难得的好格局。我实在不明白陛下还要调欧阳进京做什么,更不知道杨相和父亲为何都表赞成。”
  陈显呵呵一笑道:“我儿,你的火候还是差了些许。我赞成此事,那是为了调和文武,而杨相却未必是赞成此事,他多半也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已。”
  陈楚听陈显说出“调和文武”四个字,心里揣摩,说道:“调和文武?如今我大汉文武不调么?不会啊。枢密之杨帅、边疆之曹帅,但凡有什么事情,杨相都会尽量配合,这个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至于杨帅、曹帅之于杨相,那更是没话说——杨相要推行政治革新,曹帅马上自请削权,这等将相默契就是上下几千年里也找不到几起!”
  陈显嘿了一声道:“我儿,有些事,你看得比别人明白,比如曹帅自请削权这件事情,别人都只道他是为了自保,为了避嫌,却不知其中还有配合杨相行政革新、中央集权的深意在。可是你弄明白了一层,怎么就不再想深一层?”
  “再想深一层?”
  “不错,将相和,乃是国之大幸,可是将相关系太过紧密,可未必是君之大幸!”
  陈楚惊道:“难道陛下他……他不信任曹帅与二杨?”
  陈显微微一笑,道:“说不信任,太过了。但有些事情,最好能防范于未然,若等出了什么事再作打算,那时可就晚了。君臣将相之间,做什么都得有个度。”
  陈楚恍然大悟,明白了陈显方才所说的调和“文武”,乃是更高层次的文武,颔首道:“这么说来,陛下调欧阳进京,根本就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搅和的?”
  陈显微笑道:“不错。”
  “可是这样……”陈楚道:“这样于国事未必有利啊!”
  陈显笑道:“于国事,或有小误。欧阳到了京畿会扯杨相的后腿,这点我看十分可能。但陛下这次毕竟是亲征漠北,要犯大险,他一走,后方的大权就会落在杨相手中,太子年浅,杨相威望又太重,就算他们兄弟俩论情可以互相信任,但论到势,终究不能不有所制约,所以如何维持好他们君相兄弟二人的信任,才是所有事情的重中之重!”
  陈楚道:“所以杨相和爹爹为了顾全大局,才会答应了此事?”
  “是啊。”陈显叹道:“欧阳适一来,不但杨相,正汇贤侄和我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陈楚道:“到时候孩儿怕已经北上,父亲在塘沽,可得小心。”
  陈显哈哈笑道:“放心,放心,就是出什么事情,论出头鸟,必然先轮到陈正汇,论背后树,却是杨相。我将头放低一些,急祸有陈正汇挡着,大难有杨相顶着,不会有事的。”又道:“其实论到塘沽的势力,谁及得上杨相?真斗起来,四将军不是对手。四将军与我毕竟宾主一场,我希望他莫要意气用事,该收手时就收手,否则怕会难堪。”
  不久折彦冲正式发布动员命令,宣告天下,御驾亲征。汉廷没有向外界透露萧铁奴被围可敦城一事,虽然一些消息灵通的人也猜到漠北的形势可能不妙,但舆论的主方向还是被杨应麒牢牢掌控在手里,在他的巧妙安排下,这第二次北征便被描述为主动出征,而不是被迫增援,而那些质疑漠北形势不妙的舆论,则都被打入“奸细言论”“金寇谣言”的行列。
  “出发,出发!向北,向北!”
  各地学生们在一片大好形势下被鼓动了起来,热情高亢地赞美这次皇帝北征。
  “这一次,一定要一鼓作气将漠北纳入版图!胡汉一统,华夏大昌!”
  配合着治安转好带来的人心向上,配合着商道开通带来的市井繁荣,配合着第一季大秋收和免税令带来的安定团结,整个河北路都在载歌载舞,仿佛在预先庆祝北征大军尚未实现的凯旋。
  折彦冲调兵遣将,着阿鲁蛮进驻临潢府以配合整个北征的行动,着欧阳适率领部分水师北上塘沽拱卫京畿海疆,同时兼领新都建都总监。大军继进,蒙兀尔以步骑三万为先锋,即日进军可敦城,折彦冲率中军六万,王宣以后军三万,次第进发。郎将任得敬得卢彦伦推荐,也得以进入中军,率领三千夏边铁骑为中军第一营。
  这次北征,究竟动用了多少人?连杨应麒、陈正汇也只有个大概的估计,如果汉政府有意夸大的话,连同后勤队伍算上,“百万大军”是可以叫出口来的。数十万民夫被发动起来,从塘沽、燕京、辽口、津门、辽阳、黄龙等地出发,将粮草押解到大定府、临潢府,然后再随大军押解到前线,大臣杨朴、张浩、韩昉都为粮草押运的事情费尽了心思。
  不但官员出动,连商人也多蜂拥而起,商运粮道已经开辟,只要商人们将粮草运到大水泊,那就是两倍的利润,运到大盐湖,那就是五倍的利润!若能随军运到可敦城,那就是十倍的利润!今年河北东西路、京畿路、安东南路的收成都不错,政府在河北又发布了减免农业税的政令,民间有了余粮,粮价本来该低下来,但因有大量的商家大肆购买,反而把粮价抬了起来。
  若在旧宋统治时期,农民为了换银钱布帛去交税,商家来买粮时将价格压低,他们也没办法,但今年河北路的农民却大多不用交税,交税也可以直接用谷物来交,所以并不急着出手。加上汉廷沿袭在辽南的政策,各级地方都张贴有物价表,奸商要想欺瞒,却也不易。河北路是一个残破新立的行政区,大乱之后转入大治,区内兼并不严重,粮食流通渠道也还没有被垄断,由于商人没法成规模地进行有效的压价,所以这一年里开荒务农之家,大多得到了北征战争的沾润,有望过个肥年。
  这场经过包装的战争和这场与战争相辅相成的秋收,让河北数十州县呈现欣欣向荣的气象。如果不是塘沽华表坛周围多了数百个逃难的灾民,这一年冬天简直可以宣告汉廷已经进入盛世了。但那些灾民就是在那里躺着,也不管那些拼命想粉饰太平的人视他们为眼中钉,只是两眼发直地等着有司衙门按例给他们一口饭吃。
  “那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不是来给我大汉抹黑吗?简直不成体统!”
  不过华表坛的规矩是:百步之内,寸铁不入,武官下马,文官下轿,来去自由,言者无罪。
  不但言者无罪,凡是来到这里的人,该管的有司衙门还不能饿了他们,朝晚两餐粥饭,冬日火炉帐篷都要给他们的。
  “可他们为什么就不去怀恩营呢?”又有人质疑,一些官员还曾派人来劝他们到塘沽专门负责收留各地流浪到此、无依无靠者的怀恩营去。但许多人却不敢下来,据说是害怕。
  “他们到底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人知道,但却迟迟得不到处理。没多久,庄严肃穆、在建成初期曾得到文人学士诗词赞美的华表坛,就被一百多个黑污污的小帐篷给围住了,一眼望去,简直变成了一个难民营。这些人又大多没什么文化,没什么修养,长日待在这里,屎尿、垃圾自然也都扔在左近,没半个月下来,整个华表坛就臭气熏天。
  华表坛代表着汉廷以民为本的政治理念,是塘沽最尊贵的建筑物之一,出现这种情况后,一些养尊处优的文士忍不住愤愤不平:“这还是大国气象吗?丢脸啊!上面的人,怎么就不处理一下!”
  不过,也有一些有良心的学者士人持相反的态度:“难道要把他们赶走吗?那这华表坛还设来做什么!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问题的根本若不解决,一味掩饰,又有何用?”
  “七郎,”赵橘儿抱着孩子,对杨应麒道:“这件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嗯,我知道。”
  “那你就该处理一下啊。”赵橘儿说:“虽说华表坛是来去自由,但……这样也太不体面了。”
  杨应麒黯然良久,说道:“体面?何止是不体面。他们聚在那里,其实就是在扫我的耳光啊。”
  赵橘儿道:“那你还不处理?”
  “我一时没法处理。”杨应麒道:“所以,只能先挨他们的耳光了。他们在那里虽然刺眼,但正是这刺眼让我时刻记得:我的事情,还没做好。”


第三零五章 西夏的将相(上)
  汉廷关于北征的论调,毕竟瞒不过明眼人,不过,汉廷境内的明眼人凡是顾大局的,多数知而不言,那些不知好歹或心怀叵测的又被大舆论环境给压制住了。
  然而境内如此,境外则不然。宗弼、赵构见了汉廷的举动已经生疑,而云中的宗翰更是洞若观火。迪古乃提议马上发动进攻,但宗翰却忍了下来,他认为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这样一个良机却得把握好,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致折杨于死地!
  只是如今大汉的实力实在太强,就算折彦冲北上,萧铁奴被困,留在中原的势力也有扛住诸国同时进击的可能,宗翰以屡败之师,自忖就算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攻破杨开远、曲端的防线。
  高庆裔献策道:“如今折彦冲来势汹汹,不但我女真为之所迫,就算西夏、南宋,也都担心迟早会被他吞并。而河南六王爷虽有僭越之嫌,但和我们毕竟是同仇敌忾。当下之计,莫若西联夏人,南联六王、赵氏,议定事成之后,平分天下。”
  就眼前局势而论,这自然是上上之策,宗翰当即派人扮作商人,以求与宗弼互通消息。南下的使者能否顺利越过汉地进入河南,宗翰没把握,但西夏这边却是领土相联,所以宗翰特意派了高庆裔为使,出发前往西夏都城中兴府。
  对于汉军在漠北的形势,西夏君臣也有所耳闻,这时听说高庆裔来,还没交涉就已经大体猜到他要来做什么。
  这时的西夏国,已不是李元昊立国时那个西夏国,尤其是乾顺继位以后,既事佛,又礼儒,在经济上鼓励农耕、兴建水利,在政治上分封诸王,巩固政权,俨然已是一个相当开化的国家。虽然乾顺已开始崇文抑武,但前朝武功余威尤在,而军中也还有许多良将,所以这几十年来才能周旋于辽、宋、金、汉之间,维持不堕。但汉廷崛起以后,却让西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汉廷之强大连远在天山的回鹘国王也深有体会,何况西夏?尤其在灭金臣宋之后,汉家已是天下新霸主更成为诸国之共识。
  乾顺并不是一个野心大到要吞并天下的君主,也算比较有自知之明,他晓得,如果按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西夏是惹不起大汉的。但现在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就算他不去惹大汉,等大汉收拾了宗翰,解决了宗弼,平定了漠北,还会容许西夏存在么?
  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夏人很快就将汉廷的态度和旧宋的态度联系起来。从开国气象、君相魄力以及崛起形势等诸多方面看来,汉廷无疑都要比北宋强硬得多,北宋以不能北胜契丹之势,在稳定下来以后也谋求打通甘陇,甚至以赵佶这等末世之君也不忘对西夏连年用兵,可以想见,以折彦冲之强悍,连漠北也不肯放过,何况甘陇?所以西夏君臣将相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一旦汉廷平了漠北,灭了云中,下一步就会轮到西夏!
  这个共识达成以后,下一步的考虑就是:西夏究竟该严防死守,谋求负隅顽抗,还是应该主动出击,趁着折彦冲北上进取中原。在这个问题上,西夏的将相却分成了两派。其中,濮王嵬名仁忠并不赞成主动出击,而晋王嵬名察哥则主张主动出击。
  自刘锜、种彦崧西进以后,陕西、秦凤两地开始进行军政两方面的改革。在军队方面,刘锜和种彦崧一南一北分别整顿了宋边、夏边的军纪军律。刘锜种彦崧都是陕西出身,又能爱护士兵,在秦人眼中是既亲且威,麾下兵将都愿意为他们卖命。所以陕西军队在改革之后,一方面保留了北宋西兵强悍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又摆脱了宋廷中枢的制肘,边疆将帅在战术上的自主权,提升到了北宋制下所不敢想像的地步,在秦晋与东海仍然隔绝期间,刘锜已能稳稳守住西北边界,到了去年,东海与秦晋一打通,西北边疆更是连番告捷,将战线重新推进,恢复了靖康之前的旧宋领土。
  西北军事改革的成功不但确保了渭河流域经济的发展与民生的休养,而且支持了这几年陕西政治改革的顺利进行。这场政治上的初步改革,由既熟悉北宋旧运作体系又熟悉汉部新运作体系的邓肃,会同熟悉陕西本地情况的郭浩,参照河东的模式,废除了北宋末年的一系列苛捐杂税,汉廷在东西一统后直到今日也没拿过陕西一文钱,所有依照制度应上交的税赋都就地返还,用于当地的经济建设与军方犒劳。在东海与秦晋连成一片以后,塘沽中央抓得比较紧的也只有人事的委任与司法的统一,至于兵与财则仍然给西北以相当大的自主权力。
  嵬名仁忠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年来汉帝国东部并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河西,但陕西、秦凤两路的地方政府与边疆守将也已经实现以秦人之钱养秦人之兵,同时面对西夏、南宋两方面的威胁而不落下风,东西一统后渭河的经济因商路通畅而更是兴旺,西北汉军也是士气如虹,所以他认为南侵必然失败,对夏主道:“秦地旧称天府,秦汉因之以一统,隋唐因之以大兴,虽然今日疲惫,人力物力比之汉唐十不及二三,但宋之弊制既去,以秦川一地,足当我甘陇有余!且这几年里汉廷在此已大得民心,夏边刘锜为名将,长安虞琪亦老成,兵民均愿为之效死,而视我为仇寇,当此局面,我大夏纵不惜倾国之力,恐怕也是劳而无功!万一汉廷腾得出手来,以东方兵力来援,则南侵之举势必变成引火烧身!”
  对于嵬名仁忠所说的这些问题,主张主动出击的嵬名察哥并不是没有看到,相反,他在这一点上和嵬名仁忠的看法几乎一样,但他却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濮王既然也已知道汉人势大,怎么还要我们束手等死?我听说,秦地税赋,不及汉廷所有税赋十分之一,汉军十大上将,刘锜亦不过其一人,而十上将之上还有五元帅在。如今汉廷以不到一成之财货,一上将之兵力便能与我相当,将来等折彦冲平定了漠北,灭了云中,到时我们还如何自保?”
  嵬名仁忠道:“攻守之势不同。用以攻,西夏全军未必能克刘锜一人,用以守,则折彦冲千里远来,要破灭我西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嵬名察哥冷笑道:“或许不易,但真让他混一了漠南漠北,我西夏之亡国便只是迟早之事了。”
  嵬名仁忠道:“若是妄自出击,恐怕我西夏亡国就在数年了!”
  嵬名察哥大声道:“宁可放手一博,也胜过坐以待毙!”
  仁忠道:“折彦冲征伐漠北,未必便胜。不如且看折彦冲在漠北胜负如何。若其胜,则我以小事大,如事辽宋故事;若其败,再作进退决断。”
  嵬名察哥道:“漠北一盘散沙,萧铁奴或已被困,然而尚未覆灭,折彦冲再以大军继之,胜算颇大。若等他得胜南归,到时我等再要以小事大,恐怕他也不许了。”
  仁忠与察哥一文一武,同时为乾顺所倚重,对于将相二人的分析他也觉得都有道理,一时无法决断,舒王嵬名仁礼道:“不如便请那高庆裔上殿,看他有何话说,再作打算。”


第三零五章 西夏的将相(下)
  近百年来大华夏圈诸国的国际礼仪,基本是围绕“澶渊之盟”这个核心盟约而形成了一个有理可循的复杂体系。澶渊之盟中,宋辽两个大国宋为兄,辽为弟,萧太后为叔母,算是势均力敌。宋辽以外,西夏为西北一制衡关键,宋夏间是且战且和,而辽夏之间则是舅甥关系——辽主是舅舅,夏主是外甥。至于高丽、大理,则分别向辽、宋称臣,地位比西夏要低得多。安南分裂出去时日不久,宋廷对其独立地位不予承认,只是北面事重,一时无法顾及而搁置。日本尚游离于这个体系之外,在海外自大自娱。
  在这个体系下,辽使出使大宋,用的是敌国之礼,出使高丽,使者与高丽国王分庭抗礼,出使西夏,则辽国使者执臣子之礼,居于下位,夏主立而受之。金承辽统,本来也是此制,在吴乞买全盛时期,曾压迫西夏要乾顺称臣,但现在宗翰以云中之地,兵力或可与西夏抗衡,但形势却大见局促,所以宗翰再不敢要西夏称臣,而只是要和乾顺兄弟相称。故而此番高庆裔来到,嵬名仁礼本要高庆裔代表宗翰称臣,高庆裔抵死不肯,嵬名仁礼无法,只答应夏主将在偏殿召见。
  高庆裔到了偏殿,行了兄弟国家使者见君之礼,嵬名察哥代夏主乾顺答礼,然后便问高庆裔此来所为何事。
  高庆裔道:“特奉我大金皇帝之命,来救西夏百万军民的性命!”
  嵬名察哥冷笑道:“怕是怕要我西夏出兵,救你大金都元帅的性命吧。”他这么说,那是仍不肯承认宗翰是皇帝之尊。
  高庆裔深知此来目的,更知道现在宗翰确实是处在一个十分糟糕的局面,所以也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说道:“我云中尚有精兵强将三十万足以纵横天下,眼前受困只是暂时,将来龙腾九天,亦未可知。”
  嵬名察哥淡淡道:“云中除去三十万大军,不知有没有三十万士民?士民之中,耕作的农夫不知道有没有十万人!若是没有,请贵使回去后奉劝都元帅,还是早些让三十万大军解甲归田的好。听说如今石康在居庸关,曲端在晋北,打的都是守备的主意,并未进攻,都元帅留下十万八万的军马,足以守土。”
  高庆裔冷笑道:“晋王对中原之事,知道的原来不少。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兜圈子了!不错,我大金眼下确有存亡之危,但如今折彦冲势如暴秦,大金与西夏已是唇齿相依。一旦云中为折彦冲所并,晋王以为,西夏还能独存么?”
  嵬名仁忠道:“当年大宋掩有中原两河、川陕湖广、江南岭外,汉地几乎一统,亦奈何不了我西夏。如今东南仍归赵氏,折彦冲以北土半壁江山,未必便能吞并我大夏。”他在内部会议时虽与嵬名察哥各执一端,这时面对高庆裔却是携手以抗。
  高庆裔看了嵬名仁忠一眼,行了一礼道:“这位是人称西夏贤相的濮国公吧?高庆裔远来,一直都是舒国公接待,一时却还没机会拜见濮国公。”
  西夏在境外分别受辽宋金汉“国王”封号,在境内却自称皇帝,所以嵬名仁忠、嵬名仁礼兄弟才能被封为濮王、舒王,这时夏人不肯承认宗翰为皇帝,所以高庆裔也只认乾顺是个国王,濮王、舒王自然要降一等称国公。嵬名仁忠学问精深,修养雅厚,哼了一声,也不发作。忽然想起刚才高庆裔称嵬名察哥用的是“晋王”,心道:“这个高庆裔,他方才是口误,还是说他消息灵通,对我西夏将相在这件大事上的主张都打听到了,所以言语之间有褒有贬,意图拉拢分化?”
  他一时未能断定,便已听高庆裔道:“濮国公一门忠烈,尤其令尊在当年梁氏作乱时力挽狂澜,更显安社稷、定乾坤之股肱本色,足以永铭史册,与西夏同不朽。”乾顺的父亲秉常在位期间,西夏曾经发生动乱,被当时的梁太后软禁,幸而得到仁忠、仁礼的父亲嵬名景思的保护才得以度过大难,嵬名仁忠和嵬名仁礼能得乾顺封为濮王舒王,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嵬名仁忠却道:“尽忠为国,护主效力,乃是所有大夏子民的本分。再说这等陈年旧事,贵使提来作甚!”
  高庆裔道:“此事虽旧,却需后人永记在心!唉,可惜啊可惜,嵬名景思大人一世英明,如今却是后继无人,西夏朝堂上下,尽是一批鼠目寸光之徒!”
  嵬名仁礼大怒,便要呵斥,乾顺已先一步斥道:“大胆!你一介寒儒,虽是金国都元帅的使者,也不当妄议我西朝大政,更不得当众污蔑我西朝大臣!你可莫以为你是外来使者我便杀不得你!”
  高庆裔行了一礼,道:“大夏皇帝容禀。”
  他这个称呼叫了出来,乾顺的气才顺了几分,说道:“你既有话,容你禀来!若道不出个所以然,纵然是你金国来使,我也绝不轻饶!”
  高庆裔道:“请问陛下,当初宋哲宗断西夏岁币,兴兵相犯,而陛下得以化险为夷,靠的是什么?”高庆裔说的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乾顺亲政不久,大宋国势仍强,宋哲宗采取了宰相的建议停止划分地界,断绝给西夏的“岁赐”,对西夏实行强硬政策,步步进逼。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对还是少年的乾顺来说实是永世难忘。
  乾顺闻言不语,仁忠代为答道:“靠的是大夏祖宗保佑,我主英明神武,边疆将士用命。”
  高庆裔问:“若无辽主居中调停,此事能善终否?”
  乾顺不答,仁忠道:“辽主居中斡旋,亦有恩助,凡有恩于我大夏者,纵是小惠,亦不敢忘怀。”
  高庆裔也不去理会嵬名仁忠言语间避重就轻的文字机关,又道:“宋神宗时,宋廷发五路侵夏,俱从东、南而来,虽然此战已败,但当时若从云内、天德再加一路大军,沿黄河西进南下,夏人尚能支持否?”
  嵬名察哥哼道:“如今云内、天德已为我所有,汉军便要来侵,如何能从云内、天德进兵?”
  高庆裔反问:“晋王明鉴:云中一旦有闪失,云内、天德尚能独保?”
  嵬名察哥默然。
  高庆裔道:“汉人欲得陇右,自汉武帝以下历代皆然。汉人不内乱动荡,则亡西夏、得甘陇之心不死!西夏百年来得以稍安者,实因有大辽在北,以牵宋人之势。如今折彦冲之军威,胜宋人远矣,东海之富,更非辽人能比。一旦折彦冲平定漠北,是将兼备辽人之雄与宋人之富!请问大夏皇帝,以西夏一隅,能敌辽宋联手一击否?”
  乾顺闻言悚然不安,高庆裔又道:“西夏之与大金,岂止唇亡齿寒而已!折彦冲之暴又过于秦始皇十倍,据闻那杨应麒已制得一环宇图,但凡可见之地,都欲纳入囊中。贵我两国,与折彦冲不得同立于天地之间,此事三尺孩童亦深知之!若不趁折彦冲北上,联手出兵覆灭汉廷,则折彦冲从漠北归来之日,便是云中陷落之时,云中陷落之后,夏人还能在河西逍遥称制么?若大夏皇帝不想效仿刘禅、孙皓,则联军灭汉,势在必行!折彦冲欲图先北后南,那是自寻死路,而漠北进军不顺,致令萧铁奴被困可敦城,更是天将亡汉之征兆。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嵬名察哥也动容道:“高大人所言极是。”
  乾顺道:“闻汉廷以杨应麒留守,南有曹广弼,北有杨开远,西有刘、种,东有欧阳,恐怕我两家联手,仍然灭不得他。”
  高庆裔道:“我们两家联手,或许还灭不了他。但他汉家混一两河秦晋不过一年,根基未牢,若大金云中、河南两路,加上大宋一起动手,灭他何难!”
  乾顺惊喜道:“六王子与赵氏,也决定出兵了么?”
  高庆裔道:“若非南方两家已有响应,我主焉敢动手?此事我主已与六王子、赵构议定:灭了汉部,陕西、秦凤便归西夏;河东、燕京归我家;河北东西路归六王子;山东以及汉廷海外地方均归赵构。天下大势已然明朗:联手出击则四家皆存,踌躇不前则四家必亡。请大夏皇帝速作决断!”
  嵬名仁忠问:“赵氏与六王子答应出兵,可有证据?”
  这时西北与东南消息隔绝,高庆裔所说的联盟实际上并未达成,这时被嵬名仁忠一问,心想此人果然老辣,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南北使者往来,需经宋境,故而都是密谈,文书却无法得通。”见西夏君臣微露不信之意,高声道:“四家唇齿关系,已然昭如日月,何须怀疑!”
  乾顺道:“请贵使到驿舍休息,来日在议。”便吩咐礼部官员好生款待。
  高庆裔也看得出夏主君臣已然心动,只是惧怕汉廷兵威,一时还下不定决心。他待要再说,嵬名仁礼已经来请,自忖要光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夏人立刻答应起兵也难,便起身告辞去了。


第三零六章 南宋的君臣(上)
  高庆裔出去后,乾顺便问仁忠与察哥的意思。
  嵬名察哥道:“他所言不错,汉家不亡,西夏难存。”
  嵬名仁忠道:“若能四家一起发兵,汉廷便危若覆卵。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显然南方两家并未答应起兵。所谓四家联盟云云,多半是这个高庆裔在吹嘘!”
  嵬名察哥道:“其言语自然有不实之处,但其论时势,则至为允当!”
  西夏君臣的意见本在战守之间犹疑,高庆裔这番来到,不但乾顺已倾向于出兵,就是仁忠也蠢蠢欲动,说道:“他论的倒也有理,只是若不得个实讯,不可妄动。”便建议:先派遣使臣前往塘沽,以窥视汉廷虚实;同时尽量与同在塘沽的宋室使臣取得联系;而军方则厉兵秣马,随时准备行动。
  乾顺当下派遣使者前往塘沽,要求汉廷割让半年来刘锜所恢复的旧宋故土,又命晋王耶律察哥掌兵天德、云内,与宗翰保持联系,一旦乾顺决定攻击,耶律察哥接到命令后就可以马上进军。
  西北这边紧锣密鼓,河南、江东也没闲着。宗翰派出的几个伪装成商人的使者,真有一个侥幸到达了开封,经引荐见到了宗弼,陈述宗翰联军之意。这时四家割据势力当中,以宗翰受到的压力最大,年初折彦冲夺取居庸关之时,云中之存灭实在两可之间,所以宗翰这次派遣使者来见宗弼,姿态便放得很低,甚至表示云中称帝乃是安稳人心的无奈之举,又答应事成之后,两家仍然合并,宗翰愿奉二房宗子为帝。宗弼大喜,当场就答应了举兵呼应,表示事成之后将封宗翰为王,世袭罔替。宗弼向北派遣的使者却没宗翰的使者幸运,未能到达云中,其中一个使者甚至中途叛变向汉廷报信。但宗弼派往建康的使者却得以顺利进入南宋境内。
  金军南路此时已南侵到邓州、唐州,南宋自襄阳以至于淮西皆不安稳。荆北守将拿住宗弼的使者后就想将之逐出境外,经参谋规劝,才将金使囚禁在密封的车船之内,不许他窥看沿途道路,沿江送到建康。因为南宋与宗弼政权并未订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所以边疆守将往往以“奸细”的待遇来处理这些使臣。
  金国这个使臣到达建康时已是一六八三年年底,折彦冲北征之事,建康朝廷也早已知道了。赵构听说岳飞送来了一个金国使者,赶紧派人去接待探询,不久派去的大臣回来禀告说:“那金国的使者,却是上次来过建康的许霖,他说此次来是要来割让邓州、唐州的,只是不见陛下,不肯详说。”
  赵构便召大臣商议,尚书右仆射赵鼎道:“女真贪得无厌,如今虎口吐肉,必有所图。闻折彦冲北征大漠,金使此来,必为联我侵汉。若陛下愿与折氏修长远之好,不宜召见。”
  参知政事刘豫道:“金使远来,不见即遣,万一确有大事,岂不误了?”
  赵构又问尚书左仆射,秦桧道:“当见。且听其言。至于如何决断,在于陛下。”
  赵构闻言,便决定召见,刘豫道:“折氏正与宗弼争斗于黄河鲁西,金人又是我赵氏仇寇,若是公开廷见,恐惹北朝话柄,且招士林腐儒妄议,不如且召使者偏殿密见。”
  赵构听从了两个大臣的劝告,密召许霖,问明白许霖的来意,然后又召诸大臣道:“许霖此来,果如赵卿家所料,竟是邀我兴师北上。据其所言,西夏、云中都已决定起兵,共灭折氏。众卿家以为如何?”
  赵鼎道:“臣诚惶诚恐,敢问陛下,今日宗翰、宗弼二酋联手,其势比当初燕京未破时金军东西路联手如何?”
  赵构道:“远远不如。”
  赵鼎又道:“乾顺以西夏一隅,比当日金主吴乞买之在东北,其势又如何?”
  赵构道:“恐有所不如。”
  赵鼎又道:“汉廷打通东海、秦晋,其势比当初真定大败时又如何?”
  赵构道:“远远过之。”
  赵鼎又道:“韩世忠练兵东南,虽已经年,然比之汉家水师,陛下以为如何?”
  赵构叹道:“韩将军国家梁柱,世之良将,然我大宋水师比之汉家水师,恐怕仍是有所不及。”
  赵鼎又道:“如今汉廷之势,倍于当年。而宗弼、宗翰联手,又不及当年之势,便加上西夏,何足以覆灭汉廷?何况宗弼与云中、西夏千里隔绝,又无信物,其言四家起兵,并非实信。万一东南起兵,西北不应,或者彼此音讯参差为汉军各个击破,届时又当如何?且臣闻折杨在两河、山东、陕西多行仁义之事,不惜存云中肘腋之患,而先颁河北赈济之粮,百姓感恩,如慕父母,今日若联金、夏倾汉,何异于联蛮夷而攻华夏,从暴虐以侵仁义,则我大宋乃由华夏仁义而堕落于蛮夷暴虐矣!论势,不可成,论德,不可为,请陛下思之。”
  刘豫却道:“不然,今日宗弼、宗翰之敢起兵,正在于折彦冲已出漠北。且臣闻说,折彦冲所以兴师北上,实因其先行之北征大军溃于漠北。若此事确然,便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兵部尚书杜充道:“漠北兵败,不过是道听途说,不能确信。就算真是兵败,折彦冲北上之后,鲁南、渭南之兵并不见北调,曹广弼尚守黄河,刘锜、曲端等皆良将,便是四家齐动,也未必能举大事。且兵事一兴,汉家水师必然来犯,到时候东南又该如何防范?”韩世忠操练水师虽然已成规模,但南宋君臣吃过一次亏,怕在心里,对于宋军水师的战斗力不免没有自信。
  众大臣群言纷纷,或说可应,或说不可应,各有各的道理,只有尚书左仆射尚未发言。赵构问起,秦桧道:“汉宋兄弟之国,就算汉家有难,我大宋也当助之,岂能落井下石?”
  赵构微微皱眉,便令散朝,却又密召秦桧来见,道:“秦卿家方才在殿上所论,甚失朕望。”
  秦桧顿首道:“臣所言论,皆为陛下。”
  “为我?”赵构冷笑道:“折杨虽为远祸,然不革除此疾,朕心难安。眼下正是倾覆汉廷之良机,卿家为何执意反对?”
  秦桧道:“陛下若已下定决心夹攻汉室,何不乾纲独断?何必再问群臣?”
  赵构抟眉不语。
  秦桧道:“若臣所料不差,陛下心中,实有三难。”
  赵构便问:“哪三难。”
  秦桧竖起一个手指道:“其一,漠北胜败尚未可知。”再举起一个手指道:“西夏、云中,未必响应。”最后举起第三个手指道:“便是响应,万一四家一齐出手也灭不了汉室,反是予汉室口实,引兵南侵。”
  赵构叹了一口气道:“确实有此三难,只是……只是……”
  他还没说出只是什么,秦桧已道:“只是万一萧铁奴在漠北确实大败,万一云中、西夏确实将起兵响应,万一汉室外强中干并无抵挡四家联手之军力,则陛下岂非坐失良机?”
  赵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朕最为难的,便在于此。”
  秦桧道:“所以臣之愚见,上上之策,莫若不攻而攻,我不费一兵一卒,而使汉家四顾不暇,解陛下三难,而无万一之祸!”
  赵构大喜,忙问何策。


第三零六章 南宋的君臣(下)
  秦桧道:“汉廷虚实,尚难知晓。但万一他真是外强中干,而四家均惮其积威不敢发一卒,让他撑了过去,便是内忧外患也都将被他消弭于无形。当下之策,是应鼓动其他三家先动手,他三家一动手,汉室虚实可以立见!届时我等便能定下进退之策。”
  赵构道:“只怕我不动手,宗弼、宗翰还有乾顺也都不敢动手。”
  “正有此虑。”秦桧道:“而且我若不动,则汉室所受威胁势必减半,光是他们三家出手,未必能试出汉室能否有同时抵挡我四家联手的军力。所以当犯而不犯,不犯而犯,令汉室进退两难。”
  赵构问:“如何犯而不犯,不犯而犯?”
  秦桧道:“陛下可暗谕金使,答应起兵。令岳飞稍敛锋芒,以安宗弼之心;令张俊于淮西开榷场,以助宗弼军资;令韩世忠防备东南,密切留意汉军水师;命刘光世治兵徐州,命王庶治兵汉中,命吴玠治兵天水,以作响应。”
  赵构道:“治兵徐州、汉中、天水,此与北伐何异?”
  “陛下,我们不是要北伐啊。”秦桧道:“我们是要增援汉室,为邻解忧啊!”
  赵构一愕,随即大喜道:“不错,不错,好一个为邻解忧!”心想这样一来,南宋就能名正言顺地在边地治军。虽明言响应汉室,其实是响应西夏和宗翰、宗弼,而汉廷这边不但不敢真放南宋的“援军”入境,还会大举调兵提防,这样一来,果然便如秦桧所说,南宋是不攻而攻了。更妙的是:汉廷若败,南宋马上就能进行呼应西夏、女真;汉廷若胜,南宋朝廷只要马上扭转墙头,就不会落下骂名以及遭受攻击的口实——真是稳得不能再稳的两全之策啊。
  第二日赵构传召大臣,便按照秦桧的策略议定此事。又派遣使者前往塘沽,要在“恰当”的时候给汉廷报警——名为报警,实是胁迫西夏、女真不得不起事。
  不过,南宋和西夏的使臣还没出发,已经有一个大人物抵达了塘沽,这个大人物,便是汉军五大元帅之一的欧阳适。
  欧阳适这一次北上,声势非同小可——他不但是新朝皇帝任命的元帅,监国太子的叔叔,而且还是折彦冲临出发前亲自提调北上的,可以说在折彦冲北上期间,他就是中枢三大辅政亲贵之一。折彦冲出发前曾到塘沽一行,当面吩咐过折允武,要他在欧阳适到来后好生礼待,听从四叔父的教诲——这句话没提到三叔父,没提到七叔父,就单单提到四叔父,其中寓意大可深究。而且折彦冲又是当着陈显、韩昉、郭浩等人说的,所以不久就传遍了整个朝廷。欧阳适在京畿的根基虽然不如二杨,但有了这句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一时间汉廷内外,开始出现以欧阳适为首辅大元帅的说法。
  在这种背景下,欧阳适进京便成为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这次欧阳适来,并不是直接走海路进入塘沽港口,而是先进入淮子口,在山东领了折允文与林舆一起北上,从陆路进入塘沽。虽在冬季,但一路上仪仗飘扬,又正值河北第一次大收成之后,沿途官员奉旨迎送,真是说不完的威风,道不尽的畅快。
  折允文骑着四叔从海路辗转购来的波斯名马,领头而行——欧阳适见到他后许他作北行队伍的领队,让他过过将军的瘾,又让原来的领队作他的副将,这可把折允文乐坏了。林舆却不去骑另外一匹名马,呆在欧阳适的特制大马车上,享用着各式水果美食。
  欧阳适和杨应麒在公事上矛盾极大,这时对林舆却十分亲和。尤其是偶尔在林舆这张酷似杨应麒小时候的脸上捏一把,更是途中少有的乐事。林舆也不哭,也不闹,只是欧阳适每捏他一把,他就用言语挤兑向欧阳适讨一件宝物,从山东到塘沽这段路程还走不到三分之一,欧阳适带在身边的贵重事物便被林舆敲诈了一半,连他停在淮子口、准备明年再开到塘沽的那艘大船,一不小心也让林舆要了去。才过济水不远欧阳适就受不了了,不敢轻易再动林舆的脸蛋。但他不捏了,林舆心血来潮时还是变着法子讨礼物,把欧阳适闹得烦他也不是,爱他也不是,这日忍不住指着这个少年的鼻子骂道:“真是什么人就什么种!贪得无厌!”他心胸虽然不如曹广弼阔达,但毕竟是一方元帅,也不是真为这点事情生气,所以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间实有三四分叔叔笑骂侄子的亲昵。
  林舆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四伯小气!才这么点东西,就心疼了。”
  欧阳适怒道:“谁说我小气?谁?”
  林舆道:“六伯。”
  欧阳适一呆,随即冷笑道:“他!哼!他自己能大方到哪里去?”
  林舆道:“六叔可大方了!我说要骑马,他就送一个牧场连同一个马群给我。我说要练剑,他不但给我送来了宝剑,还送我一个营的奴隶任我杀。”
  欧阳适问马和奴隶在哪里,林舆一听咬牙切齿道:“让一个大骗子给骗走了!”
  欧阳适问:“哪个大骗子骗得了你?”
  林舆指着塘沽的方向,叫道:“就是你排行第七的那个弟弟!是他骗走的!”
  欧阳适一听乐了:“他怎么骗你的?”
  林舆嘟着嘴道:“不说,不说,这是我生平恨事,我死也不说!”
  欧阳适从他口中听到“生平恨事”四字,忍不住笑了起来,问:“他经常骗你么?”
  林舆点了点头:“嗯。”
  欧阳适问:“要不要四伯帮你报仇?”
  “不要!”林舆道:“将来等我长大,我也骗回他,也就是了。”
  欧阳适嘿了一声说:“你要骗他?那可不容易啊。这世上就只有他骗人,没有人骗他的。”
  林舆不服气地说道:“我会长大,他总有老的一天!嗯,不过我一定要趁着他没老糊涂骗回他,要不然不算英雄好汉!”
  欧阳适捏着他的脸笑道:“英雄好汉?就凭你?”
  叔侄俩吵吵闹闹,路上也不寂寞,进入沧州境内后,眼见塘南将近,城墙也望见了,却听一马疾驰来禀:“太子殿下率同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来了。”
  欧阳适一听,忍不住眼睛一亮。心想这等殊礼,多半是折彦冲临走前嘱咐过的,他在东海作威作福惯了,但这时听到也忍不住心花怒放,连忙催车夫速行。
  “等等!”一个声音叫住了使者、车夫,却是林舆。
  欧阳适问:“怎么了?”
  林舆道:“四伯,允武哥哥虽然也是你侄子,不过现在他是太子,带了文武百官来迎接你,那就是在国事上敬四伯。四伯不该用叔叔对侄子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应该以元帅对监国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
  这一来不但旁边的人,连欧阳适也听得怔了,他虽然觉得有理,但有意要看看林舆的聪慧学识,便继续问:“现在太子在前面,你倒说,我该怎么对待?”
  林舆说道:“这里离城不远了,四伯应该下车,走过去。”说着自己先跳下车来。
  欧阳适笑道:“你年纪不大,懂的却不少。”
  林舆道:“这些都是胡师傅的教诲。”
  欧阳适心想监国率领百官迎接,那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自己也不能无礼,便听了林舆的劝告,下车徒步,走向城门。城门边陈显、韩昉等人望见,都暗暗点头,心想四将军毕竟是识大体的人。
  欧阳适一行渐渐踏雪走近,远远望见城门打着明黄顶盖,又侯着许多文武,一时看不清面目,就问来迎接的使者都有哪些人到。那使者回禀:自太子以下,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除当值之外的都到了,连几个副宰相陈显、韩昉、陈正汇、张浩以及枢密院副使都在其中。
  欧阳适又问杨开远和杨应麒来了没有,那使者禀告:“杨帅在燕京,不在塘沽,至于杨相,他病了,没能来。”
  林舆一听大吃一惊:“病了?什么病?重不重?”
  那使者这时不知道林舆是什么人,刚才见林舆叫欧阳适四伯,又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就知道他的身份非同小可,从他的年龄上猜测以为他就是二皇子,慌忙回答:“病况不清楚,太子殿下已经派太医去诊脉了。”
  林舆一张脸急得红了,心想欧阳适北上是件大事,若杨应麒病情不重只怕不会不来。欧阳适瞥见,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子,担什么心!那是个大骗子!他没事的。”
  林舆抬起了头来,眼里也有些红了:“四伯,你说……你说他没事?”
  “嗯。”欧阳适说:“他多半是不给我这个脸,所以就托病没来!不信?哼!等我一进城,他的病多半就好了!”


第三零七章 理想与现实(上)
  “阿嚏——”
  杨应麒是真的病了,不过,也没那么严重,只是医生嘱咐他要静养,所以就没出城去迎接欧阳适。从早间太子出城,就一直有人来回禀报城外迎接的情况,太子的谦恭,欧阳适的威风,一一飞马传来。但这些杨应麒都不知道,消息传到赵橘儿那里就止住了——不是赵橘儿有意要瞒丈夫,而是她看丈夫的样子,觉得没必要用这事去打扰他此刻的宁静。
  “他好久,没这么闲下来了。”赵橘儿在门外叹息着。
  折彦冲北上之后,杨应麒就变得很忙,虽说他和杨开远分管文武,但是文武之上,还是得有个总揽全局的人。这个人,按理说是折允武的,而实际上担子还是落到了负责指导太子的总理大臣肩头上。折彦冲这次北上带走了相当大的兵力,中央财政也出现环节性的脆弱——这时只要弄差了一件事情,就有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大漏洞,杨应麒手里没多少钱了,他补不起!汉廷内外矛盾重重,而杨应麒手里又没多余的牌可以打,外部形势不利,内部底气不足,办起事情来就显得很不顺。
  赵橘儿知道丈夫的脾性,他不怕事情多,就怕事情不顺,事情一不顺,虽然在智慧上还能够支撑,但身体却很快就会起反应。折彦冲北上以后,杨应麒大大小小的不适已经出现了几起,幸亏赵橘儿照顾的及时,都消解了,但前晚杨应麒办公到深夜,因睡不着到花园散步,从暖烘烘的屋子里走到积雪扫不尽的室外,一不小心吹了冷风,便着了凉。
  “阿嚏——”杨应麒喃喃道:“四哥一定在城外骂我!”
  这时赵橘儿也呆在屋外没进来,屋里难道的安静。这个房间的西面有一个很大的琉璃窗户,赵橘儿喜欢透过窗户看夕阳,而杨应麒则没这个福分——搬到塘沽以后,他几乎没有入夜之前就回到这里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呢。”杨应麒想:“不过,我怎么会让自己忙到这个地步?”
  这一年多来杨应麒的脑子就没停歇过,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国事上,没分出一丁点来顾及自己的性情,这次赵橘儿强制他休息半日,用的理由也是:“你若不休息这半日,明日没精神,反而多浪费了一日!”杨应麒这才答应。但这时真冷静下来,才发现这段时间自己脑筋过热了。
  “整天想着国事,怎么就忘了自己?整天想着将来,怎么就忘了现在?”
  窗外的雪,看起来冰凉冰凉的,杨应麒的额头有些发热,不过心却勉强在窗外白雪的安慰下冷了几分:“等这场仗打完,如果顺利,就该准备退下来的事情了。国家大事,阴谋阳谋,永远没完没了的。我的小命却有尽头。”
  可是该如何退下来呢?想到这里杨应麒忽然感到有些头皮发麻:“我之前貌似做错了。为相位揽了那么多权力,将来只怕有些难以脱身。”这几年来杨应麒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争夺权力,当然,他觉得他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宰相这个位置。
  宋室积弱,和君权相权的失衡有很大的关系,在大宋的政治体系下,兵权归枢密,财权归三司,宰相对兵权财权都无专断之力,甚至连举贤进能的人事权也受到过分的限制。但宋室宰相权弱,却又不见君权加强,相反,宋朝君主的权力在诸统一皇朝中可以说是最弱的。文明政治中甚可贵的制衡关系虽然建立,但宋室建立起来的这种制衡却不是一种良性的制衡而是一种恶性的制衡,在这种制衡下君臣文武都不得展布其长,而只能互拖后腿。这些年杨应麒经理政务,又常和陈显、陈正汇论及宋室旧事,对其中的弊端深有理解。但真要取其长,去其短,当真谈何容易!
  就算折彦冲和杨应麒彼此都有默契,希望建立一种新的君相平衡,但落到实处时,却总会觉得处处都是陷阱。杨应麒一不小心,就有架空折彦冲的嫌疑;折彦冲倘若把持不住,随时都会有废相独制的冲动。两人走到了这个高度,背后都有一大帮人在盯着,看着,跟随着,甚至是扯后腿拆台,身处权力的核心,遇到大事该如何决断已不是纯粹的情谊与信任就能保证的了。
  “大哥可以完全信任我,却没法完全信任他的总理大臣。”杨应麒轻轻舒出一口气,心想:“就像我一直担心大哥已经变了一样。”
  “姨,他没事吧?”
  门外隐隐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杨应麒问:“是舆儿么?”便见林舆跑了进来,抱住自己,摸自己的额头说:“真发烧了。”
  杨应麒笑道:“什么真发烧,假发烧!”
  林舆说道:“四伯说,你是假发烧,就是不想去见他!”
  杨应麒听了这话,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老四就会乱说话,教坏小孩子!”
  “四伯才没乱说话呢。”林舆说:“其实四伯人好的很。”
  杨应麒微微一愕,问:“他好?他哪里好?是不是因为他路上送了你很多东西?就把你收买了?”
  林舆吐了吐舌头:“你连这都知道?”
  杨应麒笑道:“你敲诈得他那么厉害,整个北行队伍都知道了,天下多口的人不少,我又不是聋子,自然听说了一些。”
  林舆见杨应麒左肩有一个地方没拢实,先替他牵好貂袍,这才说:“四伯虽然送了我很多东西,不过我也知道你不会让我留着的,我高兴个什么?我说他好,是他真好。”
  杨应麒问:“你四伯哪里好?”
  “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林舆道:“不过……嗯,比如大伯、二伯、六伯他们,我挺怕他们的,但四伯我就不怕。”
  杨应麒奇道:“为什么呢?”
  “嗯……”林舆说:“我觉得啊,四伯如果要……要打我屁股,我一定能先看出来,然后逃跑。但大伯、二伯、六伯他们若是要打我屁股,我一定逃不了。嗯,当然,他们对我很好,都没打过我。”
  杨应麒听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你四伯城府不深,他喜欢算计人,其实却不大会算计人。遇到比他精明的人,只会越算计越吃亏。”
  林舆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杨应麒说道,但他的眼神却林舆觉得刚才那声叹息并不是无故而发。
  “爹。”林舆叫了一声。
  “嗯?”
  “我听说,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四伯来塘沽。”
  杨应麒眉头一皱,问:“你听谁说的?”
  “四伯。”
  杨应麒摇头道:“他不会说这话的。”
  “他是没直接说。”林舆道:“可他提起你的时候,脸上写着呢。”
  杨应麒沉默了半晌,说道:“你四伯错了。在兄弟里头,我和他虽然不是很投契,但其实并不怕他来。因为我知道他误不了我的事。”杨应麒将林舆抱紧,说道:“舆儿,我知道你很聪明,不过你还小,有些事情,不要想太多。尤其是大人的事情。”
  林舆点了点头应道:“好。”
  杨应麒又道:“也许有些人会胡言乱语,比如说你是做宰相的料子什么的,你别理他们,那都是在拍你的马屁。”
  林舆笑道:“我才不理他们呢,再说,他们也不是在拍我的马屁,是在拍你的马屁。”
  杨应麒微微一笑,继续道:“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你以后生活得开心些。现在塘沽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你不要到处乱跑。若有空,便读读书,骑骑马,或者弄点什么玩儿,都无所谓。”
  林舆问:“我能玩什么东西?”
  杨应麒道:“你不是才从你四伯那里敲诈了许多东西么?”
  林舆喜道:“那些东西,我能留着?”
  杨应麒微笑道:“可以,你四伯给你的东西,你尽管拿去玩儿。”


第三零七章 理想与现实(下)
  塘沽的形势,让折允武感到越来越郁闷。有些事情他看不懂,有些事情他看懂了却觉得难以接受。
  在山东时,他一直过着很书生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名师长辈安排好了的,这让他十分希望冲破牢笼,过逍遥自由的生活。
  后来,折彦冲安排他进了军队,在军队中,他得到了暂时的逍遥——当然,事后想起他才知道那时的逍遥也是虚幻的,他所得到的惬意,实际上也是卢彦伦等安排过的。尤其是同袍张端的那场痛骂更是让他汗颜,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作为折彦冲的儿子、大汉帝国的太子,自己除了追求自由快活之外,是不是还应该做些什么。
  就在那时,折允武忽然被赋予了监国的重任。他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和大多数刚刚立志的年轻人一样,在发现自己有机会为这个国家出力之后,便不遗余力地投入其中。在那一刻折允武充满了希望与朝气,他在杨应麒等人的指导下思考、学习,并分管部分军政事务。可慢慢地他就觉得,监国这活儿比从军、求学都更加无聊!因为他发现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学问似乎不是国计民生,而是掌握帝王将相们复杂得无以复加的人际关系!
  折彦冲走了,欧阳适来了,四叔和七叔,本来都应该是他最亲的亲人——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但多少年生死与共下来,这份情感,早应超越大多数由血缘牵扯起来的亲人。但现在折允武感到的却不是这样:四叔和七叔的关系,好像比冤家仇人还来得紧张!
  折彦冲为什么调欧阳适上来?折允武隐隐猜到了原因,却不愿意去深思,杨应麒说想清楚了会让自己进步,折允武却觉得想清楚了会让自己堕落!
  “肮脏!肮脏!”
  他出生的那年,汉部的人口还不过万,从那时到现在,整个汉部都处在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当中,许多文明腐化后的陋习,在几近十年的时间里基本与汉部无缘,部民勤奋而不计较得失,官吏清廉而不觉难得,遇成功而不骄狂,遭失败而不气馁,对于新来的部民能以最大的胸襟加以容纳,部落小,沟通易,部中最下层的部民与处于最高处的折彦冲也能朝夕相见,所以那个时候汉部虽然有私有财产,但整个群体却生活得非常融洽,这段时间,基本占据了折允武的童年。那个时候,部众几乎人人都相信他们能建立一个理想国度,并将这个理想国度扩展到整个世界。
  可是随着汉部的壮大,形势慢慢地变了,汉部在变得复杂,变得让理想者失望。在实事求是者看来,这是一种必要的妥协,而在理想主义者看来这却是一种堕落。折允武甚至在怀疑:现在的汉廷和一些开明点的朝代有什么区别?当初,七个首领改变了几百部众,几百部众改变了几千来归之士。但是,当队伍继续壮大以后,壮大到治下民众超过百万以后,汉部却反过来被这个庞大的人群改变了——就像江河之水汇入大海后不是将海水冲淡而是跟着变成海水。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改变这个世界吗?”
  这个问题,折允武问过杨应麒,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杨应麒却只能非常无奈地告诉他:“几百人、几千人的管理,和几百万人、几千万人的管理是不同的。”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们就不该发展得这么快!我们应该几百人、几百人地发展。”折允武这句话,在别人面前是不敢说出来的,因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幼稚,但在杨应麒面前他还是说了出来。
  而当时杨应麒也非常认真地回答,似乎他并不认为这个问题很幼稚,但他的回答却让折允武感到更加无奈:“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不发展得快一些,就会被别人吞并,然后连主导权也会丧失,最后只能落得一个任人摆布的下场。不要说实现自己的理想,连保住性命和尊严都有问题。”
  “但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折允武说:“我们连最高层的官吏,都有被污染了的!甚至……甚至是我们自己!”
  “那也没办法。”杨应麒当时说道:“我们得到了这么大的领土和这么多的人民,就只能按照现状慢慢来加以推进。如果要将我们心目中的理想硬套上去,那只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折允武不满这种推进,可是作为他老师的杨应麒却没有让人振奋的决心,杨应麒总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主张能彻底帮这个世界解决问题,他甚至认为:“说我们能去改变这个世界,去推动这个世界,也有些太狂妄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帮大伙儿争取一个让他们能够自己帮助自己、自己改变自己的环境。”
  可是现在折允武却连这一点也在怀疑了:他的父执们,真的有在为国民的福祉努力吗?当初为了攻克云中,折彦冲甚至想把河北的重建停下来,虽然后来遭到了杨应麒的抵制,但杨应麒用以抵制折彦冲的并不是重建河北与进攻云中的孰先孰后,而是用利害关系说服了折彦冲。可敦城被围的消息传来后,知情的人都在赞杨应麒,不是赞他为民请命,而是赞他能及早劝阻了折彦冲,使得汉廷不至于陷入征服宗翰这个战争泥潭而无法顾及漠北。
  “可就没人想过,光是为了让河北路的民众少受一点苦,这个理由就足以让战争停下来!”
  但比他成熟、比他明智的长辈们却不这样考虑,每次折允武提出类似的问题时,长辈们脸上总会挂着微笑,那是一种让人感到沮丧的微笑,这微笑似乎是在说:这孩子,还小,想事情还天真。
  所以这样的话,折允武在折彦冲面前是不敢说的——从他理解这种微笑的含义以后。
  老成的人们,有着许许多多的顾虑——一些年轻人想不通的顾虑。然后这种顾虑层层积累下来,最后就会得到一个离解决问题十万八千里的答案。比如华表坛的事情,折允武就想不通,为什么不能简简单单地办下来!陈显说,这件事情应该押后;韩昉说,这件事情现在办不适合;张浩附议;郭浩附议;接着就是陈正汇无奈的叹息;最后则是杨应麒的总结:“那就先搁下吧。”
  “我知道大家在顾虑着一些事情,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耗费这么多功夫?为什么?”有一次,他这么问杨应麒。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杨应麒说:“政治就是这样的,以为公的目的建立起来,然后一群满怀私心的人在这个体系下办事,用私心办公事,有时候总不免越走越远,但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又会回归,公私之间,就是一种有张有弛的平衡,我们也处在这个平衡之中——而不是说我们能随意摆布这个平衡。所以在很多时候,上位者并不是完全按照为公的道理办事就可以的,因为那些大义凛然的道理大部分只是表皮,表皮下面,还有很复杂的人心。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的是一千年以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已经有了移山倒海的力量,而且也表面上实现了所谓的由民作主——不过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在那个世界上,哪怕是在最发达的国度,玩弄国家机器的仍然是一小部分人。而他们玩弄国家的目的,也不见得是为公为民。嗯,当然,口里都是嚷着为公为民的。”
  “七叔你的意思是说,这种情况到一千年以后也不会改变吗?”
  “不,会改变的,不过改变的不是这种平衡,而是这种平衡表现的形式,简单来说变成权势者用另外一种形式来玩这个游戏。”
  杨应麒这个灰色的答案让本来充满希冀要求取答案的折允武受到了打击,然后这次请教便在闷闷中结束。
  “殿下,这是华表坛昨日的情况。”
  折允武从侍从手中接过文书,他几天前曾派遣了两个侍卫去统计华表坛灾民的情况,两个侍卫接到命令后犯了难——他们是折彦冲调来保护折允武的,对调查统计的事情并不精通。幸好有几个热心的太学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从侍卫的手中将事情揽了下来,深入到华表坛的各个角落问、听、看,记,然后整理成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上来。折允武看了之后深为感动,从监国的小金库里拨出一笔钱来交给那几个太学生,让他们继续追踪这件事情。
  这时他拿了最新一期的调查报告,看了几个要紧的数据后掩面叹道:“人又多了。今年的收成不是不错么?为什么他们却闹得像灾民一样!真定、中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三零八章 华表的污点(上)
  塘沽之兴建已近十年,市井中多有豪华壮丽之亭台楼榭,大的宅院多为大商家所有,林家,陈家,李家,赵家,刘家等在此均有产业。欧阳适在塘沽时有将军府,前后七进,格局宏大,其左侧则是欧阳适的岳父陈家的府第,营建经年,就规模来说和欧阳适的将军府相当,但欧阳适的将军府是半公用半家用,而陈府则全属家用,因此内里的格局更显舒适,山石花池,说不尽的美轮美奂。
  欧阳适修建将军府,用的是公帑,他南下后府邸便归公家调用,杨应麒来塘沽后加以增筑修改,就成为当前的丞相府,前五进办公,后两进安家。而为了安置完颜虎,杨应麒又出钱将隔壁的陈府买了下来,加以修筑,增高了门牌和主楼的高度,作为折皇帝在塘沽的行宫。
  行宫的右侧,又有一座新建的大宅,那却是公家给杨开远起的将军府,眼下杨开远不在塘沽,杨应麒知道欧阳适要来以后,征得杨开远同意,便将宅子空出来给欧阳适驻跸。但欧阳适来了以后偏偏就不住这里,而住到塘南去了——那是他在塘沽的另一处产业,宅子占地比塘沽北城的相府(也就是他以前的将军府)略小些,但里面的结构布局、装修布置却更为精美,是他以前在塘南享乐的地方。杨应麒见他已经决定,便不再勉强。
  欧阳适到达塘沽时,折允武是在塘南的望海楼给他庆祝。第二天他起了个早,便带了人马要到北城来,一是到行宫给大嫂完颜虎请安,二是要到相府议事。从塘南前往塘沽北城,可以乘船渡河,也可以经大桥过河,走过津门大街、辽口大街,再经过已经改为华表坛的城心广场,便可以到达行宫。
  这几年塘沽的改变虽然很大,但大街道的方向却变不了,所以欧阳适这次来见到周围的景物是又陌生,又熟悉,直到经过华表坛才为之一怔,问左右:“怀恩营怎么搬到这里来了?不是说这里建了华表坛么?”
  左右知道的便告诉欧阳适这里就是华表坛,至于华表坛上聚集了那么多贫民,却是近一两个月才有的事情。
  欧阳适听了不悦道:“荒唐!荒唐!老七是怎么做事的!这华表坛是我们大汉朝廷的脸面!行宫相府出门不远就望见了,难道让皇后、太子每天一出门就要面对这景象?”
  左右不敢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欧阳适纵马过了华表坛广场,来到行宫,完颜虎早派人等候着了,忙迎了他进去,隔着珠帘行叔嫂君臣之礼。
  欧阳适行了礼,指着珠帘笑道:“大嫂,咱们大汉是越来越气派了,没几年功夫,这礼数也都周全多了。”
  完颜虎在帘内笑了笑,又叹息了一声,说:“我这两年也越过越不自在了,天知道礼部的官员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礼数!我已经让人告诉韩昉,让他尽量从简,他说是朝廷制度应该这样。我又派人去和应麒说,应麒也说该从简些,这才让韩昉去了十之七八——就成了今日这样子。四叔你说若按照他们读书人的安排,那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就让人撤了帘幕,说道:“我就长着这副样子,让人看一眼,会吃亏不成?”帘幕撤去后见欧阳适汉站着,连忙道:“四叔快坐。”
  欧阳适在外边赔笑,侧着身子坐下,说点寒暄冷暖,完颜虎道:“听说你才生了个带把的?”
  欧阳适道:“是,这是第四个了,才带把。”
  完颜虎道:“什么时候带上来,嫂子帮你带几个月。”
  欧阳适道:“还小,怕经不得风浪。”
  完颜虎忙道:“是是,孩子在这时节最要小心不过。你知道,我最喜欢孩子的了,尤其喜欢男孩子。只是几个带惯了的,像六奴儿那崽子,允武允文,还有舆儿,一个个翅膀都硬了,飞了!允武是长子,他这辈子,注定要国事第一了。允文还小,偏偏是好动的性子,昨天到我跟前,心不在焉地和我聚了一晚,今天又跑城外和他表哥骑马射箭去了。还是舆儿最好,懂得哄我开心。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昨天说好了今早要在来的,直到现在还没到。”说到这里忽然对众人道:“你们都把耳朵塞上!不许偷听!”
  所有侍从宫女一听都感奇怪,但不敢不从,赶紧捂住了耳朵,完颜虎压低了声音道:“四叔,我想招舆儿作女婿,你看怎么样?”
  欧阳适一听哈哈大笑道:“大嫂,这件事情你该去和老七说,怎么来问我?”
  完颜虎道:“要是问到他那里,那就是差不多定了。我想先问问你的意思,你是他们俩小的叔伯,看着他们长大,帮我琢磨琢磨。”
  欧阳适道:“舆儿这孩子我也喜欢,恨不得是我的儿子。只要大嫂喜欢,老七同意,那就好。”
  完颜虎道:“应麒那里,我若开口他不敢二话。倒是舆儿那里,有空你帮我留心一下。”
  欧阳适笑道:“我们的公主现在也还小,过几年议婚姻也不迟。舆儿更小,把他的岁数翻一翻,也没他老子成亲的时候大。”
  完颜虎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不能像应麒那样,等那么久才成亲。”
  叔嫂两人唠叨了半天,欧阳适才问:“大嫂,你最近出过宫门没?”
  “少啦!”完颜虎叹道:“就偶尔去护国寺礼礼佛,其它时候,多在这行宫里呆着。”
  欧阳适道:“那华表坛的事情,大嫂是不知道了?”
  完颜虎听了这话,脸色一沉道:“这事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天气几百人挤在那里,怪凄凉的!还听说他们是从几百里外流浪到这里,有的还缺胳膊少腿的,真是让人见了心酸!我派人往应麒那边问过好几回了,都没得到个实讯。我只差点就要将应麒唤来骂了!”
  欧阳适道:“或许老七有什么难处。”
  完颜虎道:“有什么难处,也不能看着他们这样不理会!唉,咱们在辽口、津门时再穷,也没出这等事情啊!万一出过一两桩,马上从速处理!现在国家大了,难道老百姓的日子反而回去了不成?我已经让顾大嫂她们安排人日夜照看,以防有冻着的饿着的,又在护国寺设了个募捐的箱子,幸喜眼下塘沽善长仁翁多,没几天就募了好多钱财银两,就是帮他们回家也没问题了。但这事蹊跷得很,我看里头多半有古怪。我曾打听过,据说这些人都是从真定、中山来的。按我的脾性,就想直接往那边去看一看,但周围的人是左拦右拦,这个说怕出意外,那个说不合规矩——狗屁!我们在辽南时,哪有这些规矩?但想想现在你大哥北征大漠,朝廷上下事情多,我也不好任着自己的性子干,这才忍了下来。但过了这么些天了,他们也没见把事情办好。四叔,若你得便,就催一催这事!”
  欧阳适道:“好,大嫂你放心,回头我见到老七,第一个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零八章 华表的污点(下)
  欧阳适辞了完颜虎后,就到隔壁的相府来,杨应麒在后边养病,这日轮值坐主房的是韩昉,见到欧阳适慌忙请礼。两人昨日在城门边是见过的了,欧阳适这次得以北上,韩昉的建言实起到关键作用,所以欧阳适一见他就觉得顺眼,抚慰了两句,便问其他大臣在何处。
  韩昉道:“陈显大人在隔壁午歇,陈正汇大人到户部去了,张浩大人今日轮到休息。”
  欧阳适又问杨应麒,韩昉道:“杨相昨日休息了一天,今天已能办公,不过并没到前边来,只是我们将文书送后面去签发。郭浩大人现在正在后头与杨相议事。”
  这时房内有几个中枢官员行走,欧阳适也不好说些私人话题,便直接问韩昉华表坛竟是怎么回事。此言一出,几个官员都忍不住望了过来。韩昉忙道:“四将军,我们议事厅说话。”就将欧阳适请到旁边的议事厅来,这间屋子隔音效果甚好,门一关上,外边的官员便听不到里面的讨论。
  韩昉请欧阳适上座,重新给他请礼,然后道:“元帅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欧阳适反问道:“我不当问?”
  韩昉道:“这个……不是。只是朝廷体制,文武官员各有职属,这件事情……”
  欧阳适截口道:“我若管了,便是越权?”
  韩昉忙道:“四将军知道韩昉不是这个意思。韩昉对四将军素来敬爱,比那些等四将军进塘沽后才逢迎于虎驾之前的墙头草不同。”
  欧阳适含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韩昉又道:“唯独如此,所以韩昉才敢向四将军进一句忠言:四将军,这件事情,不好办!”
  欧阳适道:“我虽然还没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也猜到这里面大有文章。但大哥临出发前调我进京,那便是委我辅助太子监国,难道还真只让我进京做建都总监不成?这件事情若是简单了,我都懒得过问!”
  韩昉道:“只是……”
  欧阳适道:“不要‘只是’‘只是’了,有什么直说就是!我才从皇后那里过来,这件事情,连皇后也委托我找老七问清楚!”
  韩昉惊道:“皇后也在关心?这……唉,这都是刘萼这厮不争气,才把事情闹得如此难看。”
  “刘萼?”欧阳适道:“是守真定的那个文官么?”
  “不错。”韩昉道:“他还是河北西路转运副使,晋北的粮饷,也都是他在主管。这两年因减免税赋,河北东西路大部分州县都要中枢补贴,只有少数州县能以工商补农,这真定、中山两地,就是如此。刘萼在真定理政,甚有成果,不但从一开始就不要朝廷给他补贴,还帮晋北军筹集到了许多粮饷,所以曲端才会上表举荐他为河北西路转运副使,除了真定、中山之外,忻州、五台等晋北州县的财政也归他调拨。他上任以后办得有声有色,晋北军不但粮饷无缺,而且在中枢没有额外补贴的情况下器械日精,军马日繁,这些都是刘萼的功劳。”
  欧阳适道:“那他这功劳可不小啊。晋北乃是防范宗翰的两大防线之一,晋北若是有失,不但河北,连河东、京畿,甚至陕西都难以安稳。”
  韩昉道:“是,是。”
  欧阳适又问:“可华表坛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韩昉叹了一口气道:“刘萼的政策,是先军后民,所以真定、中山一带的民生……实在是艰难了些。”
  欧阳适一呆,便明白过来:“这么说,那些乞丐浪人都是从真定、中山流浪过来的了?”见韩昉应是,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怀恩营?”
  “这……”韩昉的脸色有些难看,在欧阳适的逼问下,终于道:“好像刘萼用了什么手段,不许真定、中山之民擅离所属,这些乞儿,想来都吓怕了。”
  欧阳适是干过亲民政务的人,当初他开辟流求,便整日与民生事务打交道,对民情甚通,一听这话,就知道真定、中山的民生恐怕不光是“艰难”,瞪着韩昉道:“韩大人,你给我说实话,这两个地方的人,究竟如何了?”
  “这……”韩昉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你们就没派人去查?”
  韩昉叹道:“若是派人去查,这事怕就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老七知道不?”
  韩昉道:“自然,这么大的事情,连皇后都有所耳闻,何况七将军。”
  欧阳适问:“那他怎么说?”
  韩昉道:“七将军的意思,也是先搁置起来,等陛下凯旋之后再说。”
  “胡闹!”欧阳适道:“我们大汉为什么能越战越强,百姓归心?为什么?为的还不就是民心两个字?这件事情要查,一定得查!”
  韩昉问:“四将军打算怎么查?”
  欧阳适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国家大事,不是寻常案件可比。若只是让法官依律办理,恐怕把握不了分寸,若是让相府直接处理,只怕又会妨碍了律法之公正,开了坏头。我看这件事得由元国民会议来过问。”
  韩昉惊道:“元国民会议,这……这闹得太大了吧?”
  “怎么会闹得太大?”欧阳适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塘沽的法官、政务官,甚至涉及到河北西路的民生政务,涉及到云中晋北的防务,也唯有召开元国民会议,处理起这件事情来才名正言顺,合规矩,又可以把握分寸。这件事情,就由我来提。”
  韩昉听了,就知道欧阳适是要召开元国民驻中枢代表会议。汉部的元部民会议随着其领土的扩张,规模也不断扩大。早在流求开辟以后,元部民会议总部就发现要直接管理全境的元部民非常困难,所以便参照行政区的划分,成立了下级元部民会议,各个地区都会派出若干名代表进驻中枢所在地,称为驻中枢元部民常务代表,组成了一个负责处理元部民会议日常事务的常务机构,折彦冲称帝以后,这个机构又正名为元国民中枢常务代表会议。欧阳适是东海代表团团长,进京后自动成为中枢常务代表,有资格发起这样一个动议。
  中枢常务代表会议对司法、行政都有监督权,欧阳适这个建议倒也合法合理,韩昉又想,欧阳适这建议提出来以后还需要经过狄喻那一关,虽然在法理上狄喻就算反对欧阳适也有资格要求召开特别会议,不过以狄、欧两人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将事情闹僵,他心想:“这件事从欧阳动议到狄议长决定召开还有一个来回,在这段时间里若杨相觉得事情不妥,他自己会想办法阻止。”所以也就不说什么。
  欧阳适当即要韩昉将有关事项、人员列出,拟成文表作为说明,又请韩昉替自己起草,然后便署名提交元国民中枢会议。狄喻拿到以后,也觉得华表坛的事情该处理一下了,但这等军政大事,按照程序要先知会一下皇帝、宰相和枢密使,折彦冲不在,接到知会的便是监国折允武。燕京方面,杨开远看了知会文书后表示枢密院对调查此事不作反对,又将不加印泥的回复文书寄给了折允武。折允武拿到后想:“三叔这样做,是要我来作决定么?嗯,不对,他是要七叔拿主意。”就派人到隔壁的相府问病。
  杨应麒休息了两天,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但仍然呆在后边家中办公,听折允武派人来问病,赶紧放下手头事务,到行宫来告安。
  折允武问杨应麒这事该怎么办,杨应麒反问:“太子认为该怎么办?”
  折允武道:“四叔建议调查,这是好的。不过现在调查,时机怕有些不对。七叔你也跟我说过,现在最要紧的是稳,哪里都不要出事,好好支持父皇平定漠北,等大军凯旋后再说。所以我认为现在彻查不是时候。”
  杨应麒道:“四哥说要查,没说怎么查,更没说要如何处理。他也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
  折允武问:“那七叔是同意了?”
  杨应麒答道:“我没意见。”
  折允武大喜道:“那太好了!这件事我其实已经等很久了,希望四叔能早日还晋北百姓一个公道!”
  杨应麒闻言却叹了口气,折允武见了不禁奇怪,便问他叹什么气,杨应麒道:“太子的希望,只怕会落空。”
  折允武问:“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这里面的关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太子仔细看,慢慢就会明白过来。”
  折允武听得颇为狐疑,但仍然封好了回复文书,表示支持狄喻的决定。当下狄喻便召开会议,提出此事,推选出包括欧阳适在内的十二名中枢常务代表作为处理此事的代表团,代表团以欧阳适为首脑,全面负责此事的审查,一干涉事官吏军民,无论爵位功勋,都必须尽量配合。
  消息传出时,已是欧阳适到达塘沽的十日之后,河北、京畿、东海的士民闻讯无不翘首以待,相关的各派势力更早在消息确定之前就纷纷行动,欧阳适在塘南的府邸登时热闹起来。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上)
  折彦冲这次召欧阳适进京是要他负责建都这件大事,无论折彦冲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名义上建都才是欧阳适的本职所在。所以他进京之后便召集相关的官员和商人代表、学者代表、工匠代表,一一详询。
  现在欧阳适是总监,总承办一职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陈奉山头上。陈奉山当初打破头也想争这个位子,那是因为有利可图;但现在却觉得事情非常难办,因为折彦冲这次是让他办事不给钱。杨应麒为建都攒的钱,竟然足以去填二次征伐漠北这个大窟窿,可见这笔预算有多大。眼下要陈奉山在没有财政支持的情况下启动这个工程,也不是完全办不到,但前提是他愿意破家!
  但欧阳适却不容这件事情推诿,曾对他的岳父陈奉山说:“这建都的事情虽然不是我们进京的目的,但这件事情要是办不好,我们在京畿便立不了足。”
  是啊,失去了折彦冲的支持和信任,欧阳适的政治资本将大大萎缩,欧阳适的政治资本一萎缩,靠欧阳适这棵大树发家的陈家便要面临危局——别的不说,他在东海的垄断地位就会产生动摇。所以筹钱建都这件大事,陈奉山必须要想办法揽下来。幸好,相府那边也不是完全不讲理,杨应麒虽然拿不出钱来,但也不是要陈奉山白白出钱,而是表示如果陈奉山能筹到钱,三年之后户部会加半成的利息,分五年归还这笔钱。
  这笔生意单算经济账来说还是不划算,但要再算上政治账就让陈奉山觉得可以接受了。他决定从历年的家族积蓄调出一笔巨款,再要求欧阳家、黄家等走得比较近的家族帮衬——当然欧阳适会给出一些政治上的许诺,但即使这样也只能凑出不到三成的第一期启动资金。林家那边已经露出风声表示有钱可贷,陈奉山原本不想向林家贷款,但这时已经没办法了,只好将陈家在麻逸港以北的大部分产业作为抵押,拿到了这笔烫手的贷款。可这笔钱就算到手也还会有三四成的大窟窿。
  怎么办呢?就在这时,一个来自真定的商人走进欧阳适的后门,表示愿意负担起建都大业一成的启动资金,还透露能穿针引线,介绍一个极神秘、极厉害的东家“田先生”来出剩下三成。
  “什么东家能出得起这笔钱?”陈奉山有些不信。如今天下大商家,以陈、林首屈一指,其他如赵、刘、李诸大族,都得三四个家族联合起来才足以抗陈、林一家,陈家积蓄多,林家做的本来就是钱庄生意,饶是如此也只能提供两三成的资金,这个神秘东家能一下子补上剩下三成,叫人如何敢信?不过真定来的这个商人,和陈奉山也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了,尤其是近一两年来,伴随着晋北系的崛起,他和陈奉山做的生意数额达百万以上,所以陈奉山深知他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要不然这个商人如何能在欧阳适风头大盛的时候进得了陈奉山的门?
  这时又听那个商人道:“陈老的疑虑也有道理,不过那人神通广大,他的钱,其实也不是他自己的钱。”
  “那是谁的钱?”
  “是河东、陕西数十家大户的钱!这人非常厉害,信用又极好,一张纸条批出去,秦晋的那些大户就都愿意掏出半数身家来供他运营,据说多年来未曾亏过。不过他手笔大,开出来的条件也苛刻——这笔钱他愿意借出三年,但要三成利息!而且还要抵押。”
  陈奉山听到这苛刻条件后反而点头:“这样听起来,又不大像骗子了。”
  那商人叹道:“骗子?哪个骗子有这么大的手笔?这人的来历,我也不敢打包票,他对谁也不肯说,无论什么人跟他做生意,他都只谈价钱,不谈其它,你若要问他的底细,他便连生意也不跟你做了。但这人的钱确实是真的。”
  陈奉山心想:“不错,现在是我问他拿钱,不是他问我拿钱。只要钱是真的,便不怕他翻天去。”陈奉山有欧阳适做靠山,自然不怕对方使横手——对方的钱若是来历不正那更好,欧阳适找个借口就不用还了!但陈奉山仍有一点起疑:“按你的说法,他的钱也是从秦晋商家那里筹来的,要筹出这样一笔大钱来恐怕费时不短。且不管他筹钱的本事,就说他这筹钱的时机,也未免准得让人不敢不疑。”
  那商人道:“关于这件事情,我却知道一些。那个田先生也不是未卜先知,他筹出这笔钱来,当初也不是就要来借给陈老,而是要去借给……”他将手指往相府的方向一指:“借给那位麒麟相公。”
  陈奉山惊道:“他要借钱给杨某人?杨某人为什么要向他借钱?”
  那商人道:“陈老怎么忘了?要不是把建都的钱挪出来,漠北这场仗,恐怕陛下打不起啊。”
  陈奉山这才恍然,嘿了一声道:“这个田先生也真大胆,居然敢和宰相做生意!”
  “是啊。”那商人道:“相府那边也和他接触过几次了,差点就要答应,后来据说是那位麒麟相公觉得田先生要的利息太高,条件太苛刻,他手里又还有建都这笔款子在,所以才没答应。”
  陈奉山道:“若是为了国事,三成的利息,也不算太高。”
  那商人叹道:“现在他给陈当家开的是三成,当时可不是啊。至于有多高多苛刻,我可就不完全清楚了。”
  陈奉山一愕,随即点头道:“是了,他当时是要趁火打劫,现在却是热豆腐在掌心,拿不得放不得,急着要找人脱手——他能从那数十家商家大户那里集出钱来,当然也是许下好处了!”
  那商家道:“或许如此。这件事情陈当家琢磨一下吧。我也只是个穿针引线的人,若是有意,我再传话。”
  那商人离开后陈奉山入内见欧阳适,将事情扼要说了,欧阳适道:“不怕,他只要拿得出钱来,就不用管这笔钱的来历。不过既然他着急了,你便要想办法压一压他的价。”
  陈奉山道:“利息也许还能压一压,不过抵押恐怕难免。还有,就是我们放在林家那边的抵押,我也不大放心。万一到该还钱的时候相府那边不认账,或者拖我们一拖,我们就得跳海了!”
  欧阳适冷笑道:“相府不认账?那我们就把南洋的税赋扣下拿来还钱,看谁耗得起!”
  陈奉山得了欧阳适这句保障,大喜道:“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欧阳适又问:“刚才你见的这人,是真定来的吧?”
  陈奉山道:“是。”
  欧阳适道:“真定那边愿意出一成的巨款,可是有什么条件?”
  陈奉山道:“刘萼为人乖巧,他不敢讲条件,只是说请四将军看六将军面子,在可委婉处多多委婉。”
  欧阳适哈哈一笑,又问:“这话说得好听,可他刘萼和六奴儿有什么关系?”
  陈奉山道:“刘萼靠的其实是曲端,听说曲端能任职晋北,六将军出过大力。”
  欧阳适哦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曲端是老二的人呢。”
  陈奉山嘿嘿一笑说:“曲端出身是西系,不过人是会变的。”
  欧阳适笑道:“那说的也是。当初他北上燕京,路线貌似就和老二的命令有所不同。不过老大老三老六老七他们都认为曲端做得没错,老二心里就算有想法也不好怎么他了。再看这两年曲端在晋北干的事情,确实也和老二有些不一样。”
  陈奉山问:“那我们该如何回复他们呢?”
  欧阳适道:“你就这样告诉他们:我会秉公办理,但也会顾全大局!”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下)
  欧阳适接到了狄喻的任命后,迅速调遣人手,调查华表坛事件的方方面面,负责华表坛的有司部门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未失职,因为他们的职务是负责照看、记录和向上转呈意见,这些他们都办到了,接下来的责任,就落在行政、司法人员身上,所以塘沽的政务官和首席法官几乎同时接到了传票。
  塘沽首席法官就是陈显的次子,他接到传票后颇为不安,在家中对老父诉苦道:“我虽然管着塘沽的司法,但终究不是管着塘沽的一切。办理案件我不敢有偏私,但这件事情,又岂是我能依律处理的?”
  陈显道:“你为什么不能依律处理?”
  “这……”陈豫道:“投鼠忌器啊!”
  陈显问:“投什么鼠,忌什么器?”
  陈豫道:“父亲大人你何必明知故问?”
  陈显道:“不是我明知故问,是到时候人家一定会这么问,那你该如何回答?”
  陈豫叹道:“那只好照实回答了。这件案子,其实我派人查过,但最后却都不了了之。”
  陈显道:“为何会不了了之?”
  陈豫道:“派出去的人……办事不力。而且有人阻挠……”
  陈显又问道:“谁阻挠?杨相?还是杨帅?”
  陈豫道:“不是他们,不过……不过就算不是他们的人,那也是他们纵容的。”说到这里,大感不妥,道:“其实杨相、杨帅的意思,我们也都知道,他们不是不想办,是想迟些办。这件事情,也不但是我明白,其实大家都明白。我就不懂,四将军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来查这件事!这件事查下来,晋北那边非闹翻了不可!我虽然只是个法官,只管律法,但也知道现在那边是不能妄动的。”
  陈显道:“晋北那边,不会有事的。这次他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动晋北。”
  陈豫问:“那是为了什么?”
  陈显嘿了一声道:“我料他这一查,一开始雷厉风行,但到后来地就会不了了之——还是会像原来大家希望的那样,等陛下凯旋归来再作处理。不过在这当口查起来,总得有人负责,这负责的人,便是负责塘沽庶政的官员与塘沽司法的法官。这才是他的目的啊。”
  陈豫为之一愕,问道:“他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责?”
  陈显问:“你是谁?”
  陈豫失笑道:“父亲大人这是什么话!”
  陈显替他回答了:“你叫得我父亲,便当知道你是我儿子!”又问:“塘沽现在主理庶政的又是谁?”
  陈豫这才醒悟过来:“是陈正汇的表弟,李郁!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这是要报仇来了!”
  “报仇?还谈不上。”陈显道:“若要报仇,他反而不会打草惊蛇了。这人心胸不算广阔,但做事还不够狠辣。这件事情,也只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陈豫道:“若是这样,那明天我们就和他抗到底!道破了他的私心,料他就不好对我们动手了。”
  “不可!”陈显道:“这件事情,总得找两个负责的人。这两个人,位子不能太高,比如我、陈正汇还是李阶都不行,那样会让我大汉整个儿动荡起来。但又不能太低,那样不能服人。最好,是地位不低,与高层关系紧密,但撤换了又不至于会影响全局的人。这样办下来,会让下面的人相信我们汉廷还是能秉公为民的,让他们多一点耐心,也让我们多一点时间等候陛下凯旋。”
  陈豫的弟弟陈越在旁一直没说话,这时忍不住叫道:“父亲的意思,莫非是要牺牲二哥么?”
  陈显叹道:“为了大局,也不得不如此了。”
  陈越惊道:“那……那二哥会不会陷入险境?”
  “应该不至于。杨相、狄议长都是明白人,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陈显道:“不过你二哥怕是从此不能再做法官了。”
  陈豫听了不禁怅然,这件事情若是由其他人来说,他还会有反抗的念头,但此刻从他父亲陈显口中说出,却让陈豫觉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如果杨应麒、狄喻、杨开远等人都已经默许让陈豫、李郁牺牲,那他们二人也唯有牺牲了——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大汉。
  第二日欧阳适传唤二人,责问果然与陈显所料相近,陈豫在欧阳适大义凛然的责问下毫无抵抗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欧阳适当即免去了他塘沽首席法官的职务。李郁受到的问责也与陈豫相当,但他比陈豫更年轻些,虽然事前也已经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却忍不住当场落泪。
  李郁落泪的时候,折允武就坐在旁听席上,李郁的眼泪震撼了他,在泪水滚下的那一刹那,折允武觉得这个在汉廷仕途前景极明朗的青年官员,并不是在为他的仕途伤心,而是在为他的理想伤心。有好几次都想挺身而起为李郁抗辩,但看看旁边狄喻和杨应麒都安坐不动,终于在臀部离椅不到半寸时又坐了下来。
  李郁被免职后,虽然没有被敕令放逐,但他还是决定在第二天就离开塘沽,连李阶也劝他不住。折允武听到消息,在征得完颜虎同意后便装追出二十余里替他饯行。由于都曾师从胡安国,在这一点上两人算是师兄弟,所以折允武在李郁面前便没有监国太子的架子,只是黯然地对李郁说七叔他们其实都有苦衷。
  “我知道,我知道。”李郁说:“虽然昨天才受到责问,但其实之前就已经有长辈替我剖析明白了。我很清楚,从四将军决定提出这一动议开始,我的仕途就保不住了。可我伤心的,不是这个!我伤心的是:为什么想为国为民做点实事的人,也要遵循这些肮脏的规矩。这个问题,我不懂!所以我才会痛苦!”
  折允武听得呆了,李郁的这个问题,他也在想,他也不懂。他甚至在怀疑他的父亲、他的叔叔们是否也不懂?还是说他们懂了,却不能改变这一切?
  两个年轻人的饯行在一场痛哭中结束,分手后,折允武继续回塘沽做他的监国太子,而李郁则到了临近前线的王屋山隐居读书,老死于斯。然而聚集在他身边的门人弟子,却在数十年后蔚然而成一大派系,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次宦海之厄对李郁究竟是福还是祸,却也难说。
  欧阳适处理了陈豫和李郁之后,也派了不少人前往真定、中山查访,但查访的进度却甚慢。不过他在此事上还作了另外一个动议,就是在华表坛附近辟出一块地来建造房屋,让所有到华表坛上访的外地民众都能住到里面去。欧阳适的这个建议受到了朝廷上下以及各方元国民代表的一致好评,认为此举既无损设立华表坛的原意,又照顾了当前的大局,更维护了大汉朝廷的体面。经过这件事情以后,欧阳适在京畿的威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时“刚好”有一个商家在华表坛附近拥有几座院落,这个身为元部民的爱国商家听到消息后自愿将这几座院落捐献出来,塘沽元国民会议经讨论后决定接受了他的捐献,将这五座院落打通,经一番改造后作为华表坛的附属建筑,让所有聚在华表坛上的真定、中山难民都搬了进去。
  华表坛周围经过一番打扫之后又恢复了往昔的光彩。汉廷的体面得到了维护,而那些难民淡出民众视野以后,真定、中山的事情也暂时地被大多数人所忘怀。
  ※※※
  《边戎》第二十卷《开国军政》完,请关注下一卷《累卵之役》


累卵之役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上)
  汉廷在漠北的军事行动,只能用胜败难料、存亡未卜这八个字来形容。折彦冲心里没底,杨应麒心里没底,欧阳适心里也没底。
  相对的,汉廷的敌人则存着另外一番恶意的想法。无论宗翰、宗弼,还是赵构、乾顺,都知道此刻汉廷在汉地的力量降到了历史上的最低点。
  问题是,汉廷的虚弱,到底虚弱到什么程度?是否只要四家举兵夹攻,这个政权就会分崩瓦解?还是说汉廷布置在汉地的力量还足以扛住四大势力的联手一击?如果不是,那他们的行动不但无益,而且会惹祸上身。不过他们更知道,如果要覆灭汉廷,现在也许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虽然折彦冲如果在漠北失败,那等他失败以后再进行攻击会更为划算。但万一折彦冲成功了,那局势可就严峻得难以挽回了。
  与军事行动同时进行的交涉,来得比杨应麒预料中还要早!
  乾顺的使者、赵构的使者,几乎在同一天到达塘沽。当然,这两个使者根本就不可能见面,在这个非常时刻,杨应麒对这一点把得极为严厉,任何官吏以及相关人员做出可能导致宋夏使者沟通的事情都要面临军法处置。所以乾顺和赵构希望能趁着出使汉廷这个机会和对方交流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他们还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了汉廷的虚弱——实力上的事情,并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住的,尤其是大家以有备而来的眼光来观察。
  “赵构派了人来,西夏也派了人来……”折允武虽然年轻,但也很清楚赵构和乾顺此来都是不怀好意!“他们是欺我年轻么!”
  杨应麒的反应则淡定得多,他每天依然老老实实地处理着他的公务,由于一直没走出亚健康状态,所以偶尔也会生一场小病,因此而错过了许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但大汉政府的政务也没因这个原因而延误。
  在这段时间里,反而是欧阳适大出风头,过年前的两天,一支汉军水师进了塘沽的军港,增强了这座临时行政中心的威严,也增强了欧阳适个人的威严。两个副总理大臣陈正汇和陈显受到华表坛事件的牵连,这段时间也学杨应麒,极少在公开场合露脸,总是躲在屋子里处理公务,一向康健的陈显也接连病了几次,弄得一些人为之忧心忡忡。因为现在塘沽的首脑人物里面,狄喻经常生病又老病不死是大家都习惯了的,如今连杨应麒和陈显也出现多病的状况,不免让人感到塘沽的风水是不是对大臣们有些不利。
  幸好,塘沽还有一位充满活力的欧阳适在,四将军康健的步伐和充满信心的笑容频频出现在各种名流场合中,他的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大群官员、名士和富豪,虽然漠北的局势让人担心,但四将军的笑容和挥霍却让人看到一点“盛世”的富贵气象。
  “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啊!”一些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赞叹着:“若是只有杨相,大汉的江山恐怕就没现在这么安稳了。”
  对于折彦冲的这个安排,折允武其实还是没怎么看明白。不过几个月过去了,塘沽至少在表面上还是非常平稳,七叔的多病让人感到有些失望,而四叔所展现出来的风采则让一直不是很佩服他的折允武感到可以从中获得一些依靠。
  赵构和乾顺的使者来到时,折允武一开始打算亲自召见,但分管外交事务的副总理大臣韩昉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监国接见宋夏使者之前应该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将事情谈好,然后再由太子召见——韩昉的意思其实很明显,这样做实际上就是让监国召见使者的事情变成一个过场,一个形式,而不是真正的决断场面。这是一个非常稳妥保守的做法,韩昉其实是担心折允武经验不足,在这个非常时期应付不了宋夏使者的刁难。
  在折彦冲登基之初,汉廷对宋对夏的外交态度都是强硬得无以复加,但现在折彦冲不在,数十万军民北征大漠,东北、南洋的人力物力财力基本上都用于北征,韩昉以为当此虚弱之时,若再一味强硬是不合时宜的。但如何能把事情处理得委婉顺利却又不失大国尊严、不示弱于西、南“两藩”,却是一件高度为难的事情。于是他建议将这件事情交托给四将军来主持。
  “四叔啊。”折允武想了想,觉得欧阳适的确是个很适合的人选:“韩大人的举荐很有道理,如果七叔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办吧。”
  韩昉便将“太子的意思”转达给了杨应麒,当时杨应麒正在闹便秘,听了韩昉的话后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没问题,以四哥的大才,可以胜任。”
  韩昉就要出去,却被杨应麒叫住问道:“云中、河南那边,有什么警讯没?”
  韩昉道:“没有。若有警讯,自然是第一时间传到杨相这里。”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我说的是一些不正常的蛛丝马迹,或许你们会认为是小事没必要和我说的那种。”
  韩昉想了想,肯定地道:“没有。”
  “嗯。”杨应麒叹了口气,他的口舌因为上火而生疮,所以言语有些不便,就不多说,只是道:“让郭浩盯紧些,最近肯定是要出事的。来得越没征兆,事态恐怕就会越严重!”
  韩昉应是,告辞去了,拟了监国令谕,由传令官传谕欧阳适,让他主持接见宋夏使者事宜。
  欧阳适接到命令后,便打算在他塘南的府邸大摆宴席,先款待宋廷使者,再安抚西夏使者。准备还没妥当,两封内容大同小异的加急密报同时飞进了行宫和相府。
  折允武接到这封密奏后大吃一惊,连夜召唤群臣商议,除了几个副总理大臣、副枢密使之外,还请了欧阳适、杨应麒。这时塘沽的行宫规模尚小,除了欧阳适住在塘南,其他几个大臣都住在左近,往来十分防备,陈正汇、张浩、韩昉、郭浩等先后到达,连陈显都撑着一把老骨头到了,但住在隔壁的杨应麒却还没踪影,折允武派人再次去请,侍从回来回复道:“夫人道,相爷最近身体不舒坦,好些天没睡安稳了,今夜躺下,好容易睡沉了,夫人请求太子宽限几个时辰,让相爷睡个囫囵觉!”
  折允武气急败坏道:“若不是军国大事,我会在这会请七叔?你去,跟夫人说,无论如何请七叔要过来一趟。”
  陈显在旁,插口问道:“太子,您是因为这封密奏宣召我们来的?”
  折允武道:“是!若不是十万火急,我也不会这么晚叫大家来商量!”
  韩昉忙问:“究竟是什么密报?”
  折允武道:“这份密报,相府那边应该也有一份,不过不知道七叔看过没。”说着将密奏取出,交给几个官员传阅。
  韩昉坐得最近,接过来后匆匆扫了一眼,忍不住大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门外一个声音问:“什么来了?什么终于来了?”
  韩昉叫道:“自然是祸事来了!他们……他们几家终于要动手了!”随即啊了一声,认出门外进来的是欧阳适,叫道:“元帅,你来了!”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下)
  当初宗翰派遣密使穿过重重阻隔,见到了宗弼,陈述宗翰四家联合的意思,两个政权一拍即合,很快就决定了要联手,宗弼派出了密使给宗翰回话,表示自己会尽力拉拢大宋,在东南起兵呼应。
  云中、河南之间隔着河东、河北的广大领土,金汉边境上的民间联系虽不是完全隔绝,但往来也十分困难,宗翰的密使能够见到宗弼已属侥幸,宗弼的使者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几个使者渡河以后各有遭遇,都迟迟没法进入云中,其中一个使者被大汉治下的景象所吸引,觉得再追随残金政权已经没有前途,竟然向驻守河内的徐文变节,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
  徐文得到消息后不敢怠慢,立刻将盘问的结果写成密函,连同那个金国密使送到大名府,曹广弼只审了两个时辰,便马上派了一队兵马送到塘沽来。
  宗弼那个使者这时还在路上,徐文的密函、曹广弼的奏报却先到了。郭浩看了密奏的内容后哼道:“他们真是好大的胃口,竟然要四家联手,分我大汉江山!”他虽是发怒,但喉音中微微发颤,想是心中实藏恐惧——他是副枢密使兼兵部尚书,对汉廷现在所面对的军事局面知道得比其他几位大臣更加清楚。
  欧阳适道:“若这密使所供属实,那……那刚来的这宋使、夏使便是不怀好意了!”
  “他们不怀好意,那是很明显的了!”折允武道:“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楚他们到底联手了未尝。若是联手,又将攻哪里,在哪里会师!宗弼的那个密使,必须赶紧召进京来,问个清楚。”
  郭浩沉吟道:“从奏报的内容看来,这个密使不但徐文审问过,就是曹帅也审问过。召他到塘沽来是应该的,不过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新事情来。不过,从这个使者托出的消息看来,宗弼虽已决定联手,但赵宋未必已经答应。还有西夏那边,情况也未明。”
  折允武问道:“那使者明明说四家已经决定联手,郭大人为什么说宋夏不一定已答应?”
  “太子,我是从常理推断。”郭浩道:“从这个使者的口供看来,宗翰、宗弼答应对方的条件都十分具体,相比之下,宋夏二国的要求和宗弼宗翰对宋夏二国的允诺则显得十分宽泛,这分明是宗翰、宗弼还没有说服乾顺和赵构。”
  韩昉却摇了摇头道:“不然!这个使者从开封出发的时候,宗弼显然已和宗翰达成了默契,而宗翰、宗弼分别与夏、宋之间眉来眼去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那个使者又在河东兜兜转转了两三个月,因见成功无望才到徐文处告密,再由徐文转交到曹帅处,从曹帅转交到我们处,又要经过一段时间。就算这个使者出发时他们与西夏、宋室尚未谈妥,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可就难说了。”
  几个大臣听了,都说有理,折允武问欧阳适:“四叔,这件事情,你看该如何应付?”
  欧阳适沉思片刻,说道:“现在我们的好钢好铁全用在漠北这把刀上,既要平定大漠,又要同时应付云中、河南、西夏、赵宋,那是万万不能!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折允武道:“以不变应万变?”
  欧阳适道:“漠北那边用刚,我们这边就该用柔。漠北那边求胜,我们这边便求和。一切都等大哥回来再说。在这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我们都应该求稳而不是求胜,只要我们能支持大哥打完漠北的仗,支持到他回来,便是成功。”
  韩昉、郭浩听了都点头道:“不错。”韩昉道:“陛下出发之前就曾说过,我们只需稳住局面,就是立了大功!”
  折允武道:“四叔的意思,是要向他们妥协?”
  “大丈夫能屈能伸。”欧阳适道:“治国谋国,讲究的是刚柔并济,量力而行。今日之屈,为的是明日之伸。”
  折允武道:“可我担心一味示弱,反而会招来他们的攻击。”
  “柔,并不代表示弱。”欧阳适道:“那只是交涉时的一种技巧而已。只要处理得当,就能暂时将他们稳住。我们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拖字!”
  郭浩闻言道:“元帅这个拖字,甚是点题。当下我们真的打不起仗,这仗一打,败了是社稷沦亡,就是胜了,也是惨胜。所以若能拖下去,最好还是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韩昉也叹道:“不错,也只有拖了。”
  折允武环首看看几个大臣,见他们不是面色凝重地说话,便是低头沉思,心想:“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其实他也明白,军国大事,斗的是实力,是国力,并不是能像坊间的说书那样,能靠几个智谋之士脑袋一拍就解决问题的。不过他之前仍然期待着这几个大臣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来,毕竟他们都比自己老辣,但讨论的这个结果,虽在他的预料当中,却让他稍微觉得失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报,杨相来了,折允武心中一喜:“七叔来了,他素来奇计百出,不知他有没有什么妙计!”
  门推开,杨应麒跨了进来,烛光之下只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比半年之前瘦削了不少,嘴唇上长着两颗显眼的毒疮,果然有几分病夫的模样。
  欧阳适见到他这个样子,惊道:“老七,你是真病了?”原来他来塘沽后兄弟俩竟一直没见过面。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装病么?”声音颇不自然,好像咬到舌头一般,其实是因为他舌头上也长了个小疮。
  折允武忙请杨应麒坐,将密奏递过去道:“七叔,你快看看,宗翰、宗弼、赵构和嵬名乾顺四家要联手了!”
  杨应麒脸上也没有多余的吃惊,也不看折允武递过来的密奏,反而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来,折允武一看,心道:“我糊涂了,我这边接到密奏,七叔那里自然也收到公文。”心想杨应麒来之前,多半已看过公文了。
  杨应麒道:“刚刚让大家等,真不好意思。事情我知道了,我来之前,大家可商量出什么结果没?”
  几个副宰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才由张浩道:“四将军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尽量拖延。”
  杨应麒点了点头说:“四哥说的没错,目前来说,只有如此。”
  折允武却还希望杨应麒有更进一步的主张,因此问道:“七叔,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打开一点局面?”
  杨应麒摇了摇头道:“没有。现在我们的实力处于下风,没法主动出击,只能见招拆招。现在他们都还没出招呢。”
  他大概因为嘴唇上长了两颗毒疮的关系,说话时尽量不让嘴张得太大,因此话音听起来不免有点有气无力,加上脸色有些焦黄,这几句话说起来便让人觉得一点气势也没有,压不住场子,服不了人。折允武显然对杨应麒的回答不甚满意,说道:“我是怕等他们出招时我们再拆招,会来不及!”
  杨应麒道:“可是现在内外局势还不明朗,这时候就胡乱出招的话,恐怕反而会添乱。再说,无论是居庸关、晋北,还是夏边,黄河,军方能准备的早已经准备了,我们中枢如果要做什么动作,那就是重新调动,那样反而可能容易露出破绽。还是先看看吧,就像四哥说的,以不变应万变。”


阿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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