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兵临(下)


  李纲出宫后,便以执政身份主持战备。各路命令传下,又召曹广弼前来参谋。曹广弼在孔壁书社早等得望眼欲穿,这时欣然而至。自燕山传警以来赵官家就想着逃跑,直到此时才开始整治京师战备。
  汴梁城防,重在外城,又称国城,乃周世宗所筑,周长四十八里两百三十三步。宋朝建立以后,赵匡胤决定扩建汴梁,因为原城墙曲而宛,状如蚯蚓蛇伏,颇不美观,所以有文臣令鸩工作图,设计成一个四四方方、笔直好看的城池,四面皆有城门,坊市经纬其间,井井有条。结果赵匡胤一看到图纸勃然大怒,亲自拿笔涂改,将城墙改得迂曲纵斜,旁注云:“依此修筑!”却是维持原来城墙的大致模样而略有增筑而已。
  文臣虽觉城墙建成这个样子十分难看,但也不敢不遵。他们却不知道周世宗、宋太祖全从军事考虑,迂曲纵斜,考虑的都是攻守方便!
  而到了政和年间,我们伟大的艺术家皇帝赵佶陛下却对他祖宗建起来的这座丑陋的城墙很看不上眼。美学修养深厚的蔡京揣摩上意,奏请扩建城墙,以便宫室苑囿之奉。赵佶大喜,命一个太监主管此事,花费了偌大的人力物力,把汴梁的城墙改得规矩方正,美观大方。
  曹广弼这时见识已颇为高明,随李纲巡视了一圈城墙后惊得胆战心惊,心道:“这城墙受攻面这么大,如何守得!”
  但金兵数日内就会到达,这时想改城墙哪里还来得及?只好尽量用所有之兵力人力为固守计,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除保甲、居民、厢军之属外,又用正兵二千余人。出府库钱粮,修葺楼橹、布挂毡幕、安放炮座、设置弩床,又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凡防守之具,无不齐备——汴梁位于四战之地,所以列祖列宗库存甚丰,这时虽事出仓促,仍足以应付缓急。
  又于四壁各设从官、宗室、武臣为提举官,诸门皆有中贵人、大小使臣。又团结马步军四万人,为前、后、左、右、中军。八千人有统制,统领将领、兵步、队将等,每日练习。以前军居东水门外,护延丰仓,这延丰仓有粮草四十万石,乃是汴梁生死存亡之地。又以后军居东门外,守护汴梁最大的缺口樊家冈。其它左、右、中军居城中,以备缓急。
  此时汴梁军马人数虽多,但久不练习,兵不能挽弓,将不能骑马,一些选入禁军的骑兵一辈子都没上过鞍,上马之后,马一走他们便吓得双手抓鞍伏在马背上动也不敢动,唯恐摔了下来。曹广弼看得暗暗叫苦,无奈之下,只好请李纲从中选取能战之人,另组一军以应缓急。但大宋最防武将擅权,李纲以执政节制诸将、调动诸军可以,但要选精兵重新组合训练却是大忌——那是军制大变的前征,如何做得!曹广弼也知道大宋家法如此,说了两次知道难行也就只好放弃了。
  正月初五汴梁才开始备战,到正月初八战具初备,而郭药师前锋已据牟驼冈。曹广弼听说牟驼冈守将不战而逃怒不可遏,心想若在汉部这些兵将都得军法处置!可当此之时,那些逃跑的兵将早已不知去向,就是要把惩治他们以儆效尤也安排不出人手去干了!
  虽然汴梁胡骑嘶鸣城下,但曹广弼却知道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宗望,而是赵桓!
  当日李纲以为皇帝已然定计,便出宫料理战备,谁知第二天又轰传皇帝要逃,甚至连太庙中的神主牌都已经搬出来了。李纲正当时正和曹广弼商量投石车如何安置,听到消息赶紧策马入宫,至祥曦殿,见禁卫皆已擐甲,逃跑用的马车都已就列,六宫袱被都放在车边准备搬上去了——白时中等安排起这些事情,效率可比李纲布置战备还高得多呢!
  李纲见了这等阵仗,也知道赵桓终究不是敢战敢守之主,刹那间当真有心如死灰之感。曹广弼在旁道:“金兵已近,现在就是要拥皇帝转移入洛阳、长安号令天下也来不及了,非在路上被宗望的轻骑追上不可。当此之时,不是守汴梁而求胜,便是弃都城而散亡。事急从权,李公振作!不得已时,只有挟众谏君了!”
  李纲终究老辣,也只是彷徨了半晌便即镇定,因厉声喝禁卫道:“尔等何人也?”
  禁卫为李纲激情所感,都耸然道:“我等乃是大宋禁军!天下精锐!”
  李纲大声道:“好个大宋禁军,天下精锐!当此国家危难之时,尔等是愿学童贯、朱勔那等贼子弃国私逃,扈从巡幸,还是愿效死以守宗社?”
  大宋禁军家眷都在汴梁,在这种情况下扈从皇帝逃跑,家眷无论如何带不走,这时又为李纲所动,无不高呼道:“我等愿效死以守宗社!”
  李纲大慰,留曹广弼在殿外,强拉殿帅王宗楚等入见,对赵桓道:“陛下昨日己许臣留,今复戒行,不知何故!”
  赵桓讷讷不能对答,李纲又道:“如今六军之情己变,禁军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家人而随陛下巡幸?万一禁军中途散归京,还有谁来卫护陛下。而且虏骑己逼在眉睫,金人一旦侦知陛下乘舆未远,必然以轻兵健马疾追,届时陛下既无强兵,亦无高墙,如何抵挡?”这话已说得极白:皇帝你就是想逃,现在也逃不掉了!路上不如城里安全啊!
  赵桓再糊涂,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过来,下令辍行。李纲转头对白时中、李邦彦等宰执喝道:“圣上主意已定,再敢有异议者,斩!”白时中等吓得双股战栗,不敢二言。
  李纲因出祥曦殿,传旨宣示,禁卫皆拜伏呼万岁,声威震地。李纲又入劝赵桓登御楼以见将士,赵桓无奈,只好许之。当下天子驾登宣德门,宰执、百官、将士在楼前拥簇布列,赵桓临阑干良久,让军士们瞻仰天颜,又降步辇劳问将士。
  李纲与曹广弼商量了几十句激励人心的话,草草写下,命阁门官宣读。每读一句,将士应诺。读毕,六军皆感泣流涕。于是固守之议始决。
  自此,汴梁战守所需要的地利、人和才算勉强完成,而这时离汴梁收到金兵意图南侵的消息,已有数月之久。数月之久,全作蹉跎!


第二零零章 守城(上)
  赵桓登楼劳军之后不久颁下朝令,以李纲为亲征行营使,马军太尉曹曚副之。白时中罢相,以李邦彦为太宰,张邦昌为少宰,吴敏知枢密院事,赵野为门下侍郎。赵桓又出内帑银一百万两、绢一百万匹、钱一百万贯为经费,文臣自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一切许以便宜从事。
  曹广弼仍无官职在身,李纲便许他于参谋军机之余组织民夫助防。林翼接收汉部在汴梁的产业后,曹广弼手里便十分宽裕,散金银募集人手,都城内外听说闻风而至,而其中又以汴梁的学生最为积极!
  汴梁学校林立,除了天下最高教育机关国子监和太学之外,尚有宫学、宗学、武学、律学、算学、书学、画学、医学、道学,以及作为开封府地方学校的开封府学。其中光是太学就有上舍生两百人、内舍生六百人、外舍生三千人。此时大敌压境,学生们热情高涨,一听说孔壁书社在李右丞支持下募人助防,谁不出力?
  除了学生之外,还有上万市民踊跃参加,至于其中有多少是为国而来,有多少是为钱而来,那就分不清楚了。不过曹广弼也不管这些,只是从中选出一千五百人来进行训练,其中学生就占了三百多人。
  曹广弼虽只带了石康、邓肃两人来,但汉部在汴梁的暗势力其实不小,只是大多数人都曝不得光,只能在暗中作为后勤力量。不过林翼防着事情有变,早就以送信、催兵等各种名义调忠武军老兵入京公干,这些人来到汴梁后就不回去了,这时已聚了五六十人,这五六十人都是实战过的兵卒,精神面貌和组织纪律不但和这些才招募的学生、市民不同,甚至远胜大宋禁军。而且他们虽不是经曹广弼亲手训练,但忠武军的军伍体系本来就脱胎于折彦冲、曹广弼定制的汉部军法,所以曹广弼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而这些人在曹广弼手下也是如鱼得水。
  曹广弼以这五十多人作为骨干,迅速地便把这一千五百人的民夫队伍组织起来。接受训练的学生、市民虽是十里挑一,但汴梁毕竟是天下文风之渊薮,积柔已久,像邓肃这样能舞剑骑马的学生已经不多,虽经曹广弼部勒,但缓急之际也只能成为一支辅助力量而已。
  正月初八,宗望前锋自牟驼冈出发,曹广弼闻报,决定与石康领十骑冒险出城侦查。邓肃拦住,以为他不应以身犯险。
  曹广弼叹道:“若我是大军首脑,自然不会以身犯险。但现在汴梁城哪里还能派出既有能耐又有胆量的手下出去!”带了人驰出数箭之地,望见金兵在金水河上游备船,便勒缰而还,回来见李纲道:“金人在金水河上游备船,恐将顺流而下,冲击咸丰、万胜、卫州诸门。”
  李纲问计,曹广弼道:“金人仓促搜集的船只不足为惧!我军只需集长钩、弓弩、力士、滚石诸物便可。只是有一事甚怕。”
  李纲问怕什么,曹广弼道:“自燕山至此,大宋兵将常常不战而溃。广弼怕的,就是兵将有一战之力却无敢战之心!”
  李纲醒悟,当即亲自前往督战。
  金军准备到傍晚,果以大船数十只顺流而下——这些大船,也是他们渡河后在南岸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的战具。
  李纲已在军中募得死士二千人,暂交曹广弼统领,他自己在城墙上激励士气,曹广弼则领了人马暗伏城下。金水河水面不阔,待得船只靠近,曹广弼便勒令力士群起以长钩将大船勾到岸边,城上投下滚石砸碎船只,又以弓弩射杀船上兵将,斩杀百余人。金军眼见不利,稍稍退却。
  形势渐缓后,曹广弼看了几具尸体,对石康道:“都是燕人,不是宗望本部。”言下之意对此战战果评价一般。但这毕竟是宋军守城第一阵,第一阵便见小捷,颇有振奋士气之效。
  第二日金军以云梯攻酸枣门,李纲其时正在宫中奏对,闻报赶紧往督,又请皇帝增禁军神射手千人。大宋步兵弓箭手天下无双,这一千神射手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登城发箭,箭无虚发!云梯周围的金兵无不应弦而倒。
  李纲登城督战,激励将士,兵将无不奋勇。汴梁城壕极宽,金兵要攻城需先乘竹筏木筏才能渡过濠沟,城上宋军矢石交加,专攻中流未济的金兵,北国人大多不习水性,竹筏木筏一晃荡便跌入水中。汴梁城壕不但宽,而且深,若是不会游泳掉下去了就只能等着淹死!
  不过由于政和年间的那次城墙改建大不得法,各面城墙都显得又宽又直,天然的险要因为雅观问题都被放弃,人为立起的城墙受攻面极大。金兵将领看出破绽,从宋军防守的死角渡过城壕,终于有数百人拥云梯抵达城下。曹广弼大惊,举手高呼道:“是好汉的随我下去!汴梁是守是破,在次一举!”石康等十余人带头呼应,武泰军节度使何灌为曹、石所激,怒道:“我等职在守护京城,如今反而让外人抢了威风么!”领了人马与曹广弼抢先,不多时便有数百死士在城墙上弓箭手的掩护下缒落墙根,冲杀渡壕的金人。
  这拨金兵极为强悍,虽然以少敌多却不稍却,何灌冲杀忘命,竟尔战死,众人为他这迟到的义勇所激发,奋力厮杀,又得城上箭矢相助这才占据上风。金兵将领眼见事不可为引兵退去,那二十几座云梯却来不及带走,尽数被宋军所毁。
  此战宋军斩首十余级,皆是女真偏部。
  赵桓在宫中闻捷,遣中使来慰问犒劳,又降御笔褒谕,赐御酒、银碗、彩绢等颁赐将士,城头兵将无不欢呼,士气大振。自卯时至未申间,杀敌甚众。金兵见守城有备,难以强攻,方才退师。
  却说宗望在军中督战,对战果颇不满意。忽然有手下传来战报,云汴梁城中似乎有汉部兵马。宗望闻言大怒,点了兵马道:“走!我问问折彦冲去!”
  这时萧铁奴的主力已被宗翰带走,留在宗望军中的也只有种去病麾下百骑,而且还无法与折彦冲直接接触。折彦冲所在的营帐外面由五百女真嫡系精兵把守,帐内只有蒲鲁虎、安塔海和几个女奴伺候着。
  宗望怒气冲冲闯进来时,蒲鲁虎安塔海见到他这等样子都略感慌张,折彦冲却不慌不忙,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外面杀声震天,想必仗打得热闹,你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宗望也不兜圈子,冷笑两声,开门见山道:“今天攻城,城内竟有汉部人马!这事你怎么解释?”
  折彦冲闻言微感讶异道:“汉部人马?真有此事?”
  宗望冷笑道:“有人见到宋人冒险出城厮杀,领头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曹广弼!这件事情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折彦冲听到曹广弼三字反而笑道:“原来是二弟,他终究还是回去了。”
  宗望怒道:“你果然知道!”
  “不错。”折彦冲道:“广弼会弃汉部助大宋守战,这事本在我料中。”
  宗望微微一愕道:“弃汉部?”忽然想起萧铁奴的话来,微一沉吟,冷笑道:“究竟是弃汉部归宋,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诡计,却也难说!”
  折彦冲淡淡道:“就算是后者,那又如何?我如今在你手中,便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也难,还能遥控我那些弟弟不成?”
  宗望道:“你有无遥控,日久自知!今日我也不与你多言,它日得了实讯再来寻你说话!哼!若你汉部真有兵马在汴梁城中,那时候……哼哼!”说完拂袖便走。
  蒲鲁虎心有余悸道:“姑丈,我们真有兵马在汴梁?”
  “应该没有。”折彦冲道:“应麒做事甚有分寸,不至于会如此着相。但是二弟在城中,恐怕就十有八九了。”
  安塔海道:“姑丈,看宗望叔如此狂怒,事情只怕不妙。”
  折彦冲道:“你们别被表面的假象迷惑了!他心情不好,那多半是攻城不甚顺利。他越不顺利,我们汉部的形势就越好,汉部的形势越好,咱们就越安全。别怕!”
  安塔海问道:“那我们是否该准备准备?”
  “准备?怎么准备?”折彦冲淡淡道:“现在我们做什么也没用的。别急,要沉住气。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第二零零章 守城(下)
  宗望自折彦冲营帐回来,便遣轻骑旁掠周边州县。此时四方勤王之师虽未到,但汴梁守军有十万之众,宗望的兵马不过五六万,但宋军多而不精,体制臃肿无用,光是守城还怕兵力不足,竟不敢出城邀击,更无力救护周边城池。宗望又派使者入城呼喝令降——先威之以刀棒,再恐之以大言,这本是女真人以及后来的蒙古人惯用的手段。宗望在辽口时也用过这招,可惜碰了个钉子。
  但汴梁毕竟不是辽口,而宋廷也不是汉部。宗望的使者抵达城下已是入夜,犹在城下大声叫喊,喝令宋军开城相迎。监军的宦官被城外的金兵一喝,吓得就想开城门迎使者进来,李纲闻讯急忙赶来,怒道:“敢开城门者,斩!”监军的太监唯恐得罪了金人,赶紧密报皇帝,赵桓听说宗望爷爷派使者来,哪敢怠慢?吓得赶紧连夜发下诏谕,命迎使者入城。
  因为先前被李纲这个老顽固耽误了不少时候,所以赵桓迎见使者大人的时间便推迟到了第二日早上。这日赵桓御崇政殿,白时中等拜见毕升殿奏事,引金使入对,金使王汭到了金銮殿,叉腰道:“如今兵临城下,你们赵家君臣还不开城投降,到底在等什么!”
  这里是大宋的金銮殿,赵桓是主场,金使是客场,但赵桓被金使这一喝竟吓得双股战栗,不能对答,李邦彦、张邦昌赶紧上前向王汭赔罪。金使又道:“这次伐宋,乃是惩戒你赵家自毁海上之盟,你们不但屡屡挑衅,先纳张觉,后吞平州,还挑拨我大金完颜部与汉部的关系,更纳我大金叛逃之民!所以我大金皇帝一怒,这才下令南征!”
  李邦彦等大惊,慌忙说我大宋对大金抱怀赤子寸心,如婴儿之仰父母,绝无冒犯之意,又说先前对不住大金的地方,全是童贯那些奸臣搞的鬼!
  金使怒道:“先前的事情也就算了,为什么如今又勾结汉部叛臣,意图不轨?”
  李邦彦等大惊,忙说我大宋并无勾结汉部之事,金使怒道:“昨日分明有人看见汉部二将军曹某出城作战,还说没有!”
  赵桓等面面相觑,对先前优容曹广弼后悔得要死,当场就想把曹广弼献出,只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幸好宗望攻不下汴梁,内心其实也有些虚,因此金使这次入城其实是色厉内荏,这时得了便宜就趁机下台,也没有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下去,袖出宗望国书,表示愿意讲和,把赵桓喜得差点从龙椅上滚下来。金军提出几个条件:一是增岁币,二是割三镇,三是献逃人。又道:“若皇帝有意议和,便遣大臣到二太子军前议事。”
  赵桓差点就想当廷答应了他,碍着有祖宗规矩在,不能造次,只是恭恭敬敬把金使送出去休息,这才召大臣商议。先前按规矩轮不到李纲说话,这时宰相们都无主意,也不敢请命前往,一排轮下来轮到李纲,李纲便慨然出列,请赵桓派自己前往金营。
  赵桓看了这个老顽固两眼,心想你这老家伙脾气又硬又臭,只知道保祖宗社稷,不能体会朕的苦心,派你去金营非把金人爷爷得罪光了不可。便以李纲正负责治兵大任为由不许,另派李棁奉使,郑望之、高世则为副。
  李纲问为何不派自己,赵桓道:“卿性刚,不可以往。”
  李纲道:“如今虏势方锐,而我勤王之兵未集,故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权也,非所求也。议和之事,得策则中国之势安,失策则祸患难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惧李棁等柔懦,误了国家大事!今金人求割地,万万不能答应!所求金币也不能尽数许他!金狄之性贪婪无厌,又有燕人狡狯,为之谋划,如今张大声势,要求过分,必是以此窥我中国勇怯虚实。如朝廷不为之动,措置合宜,彼当戢敛而退;如朝廷震惧,所求一切与之,彼知中国无人,益肆觊觎,忧未已也。又其求我献曹广弼一事,更是万万不可允诺!军国大事,庙算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愿陛下审定之。”
  张邦昌一直插不上嘴,这时道:“那曹广弼不过一匹夫,若把他献出能消解两国仇恨,倒也是万民之福。再说此人来历不明,留之无益。”
  李纲怒眼一瞪,瞪得张邦昌住嘴不敢再言语,这才道:“若说曹广弼先前还有嫌疑,现在金人既来求索,则一切嫌疑已可尽洗!为何?敌之所忌,必因曹广弼留汴有碍于彼。既有碍于彼,必有利于我!此理甚明,不待烦述。且曹广弼虽一布衣,但自彼来归,多有建谋,焉能说无益。再则,我大宋欲图久安,将来必行联汉制金之策。若献出了曹广弼,不但令四夷寒心,而且与汉部结下了仇怨,恐怕将来少一强援而增一仇家!”
  赵桓一直对曹广弼的事情没搞得很清楚,这时问道:“那曹广弼不是叛了汉部来归么?”
  李纲道:“归宋虽是,叛汉则未必尽然!这数日我与他日夕讲论,已颇知他汉部之意:他们唯恐我大宋一旦不支,他汉部势孤,所以实有相助之意,只是因为折彦冲为金人所囚,所以不敢公然出兵!故臣斗胆猜测,曹广弼此来或许是那折彦冲之原配所授意,只是怕金人害了她丈夫,不敢挑明而已。”
  曹广弼来宋以后,全心为大宋办事,汴梁的士大夫与兵将都看在眼里,连带着对汉部也产生了好感,而汉部与女真之间的区别,这时连李纲也能区分开来了。
  赵桓也听说汉部悍勇不在女真之下,尤其是折彦冲那个身高一丈、腰围也是一丈的老婆虎公主更是连金国皇帝都不敢得罪的人物,他赵桓哪里敢去招惹?听到李纲这么说,心道:“来一个二太子已是这样厉害,若再来一个虎公主,那如何了得!”从此出卖曹广弼心思轻易不敢再起。但李纲的其它建议,赵桓一概不听,决议派李棁为使,但又不敢明白拒绝李纲,等李纲退出宫外之后,这才重新召来李棁等人,暗中嘱托一切不可过违金人之意。只是那曹广弼一事需尽量婉转。赵桓又许增岁币三五百万两,求免割地。若论及犒军,可再许银三五百万两。又命李棁先押金一万两及酒果厚贿宗望。
  李棁等当日便出城前往金营,宗望听说大宋派使者来议和,南面而坐,正使李棁和副使郑望之、高世则到了营前就吓得跪下,望见宗望,北面而拜,跪在地上爬到宗望身前。
  宗望睨了他们两眼,满脸全是不屑。金国文官王汭传宗望之言,喝道:“如今你汴梁破城在即,我家二太子因念此城乃是大宋宗庙所在,所以才敛兵不攻,这是何等的恩典!你赵官家竟不感恩,还敢举兵抵抗,真是不识好歹!”
  李棁伏在地上唯唯诺诺,头也不敢抬一下,王汭又道:“如今议和,但我大金军马远来,舟车劳顿,你宋国须奉上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十万。汝宋主须尊我大金皇帝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宋境者,悉归大金。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质。若能如此,方许退师。”又出一纸卷,上述条件全在纸上。
  李棁连连磕头道:“是,是。”
  宗望与汉部交往日久,也懂汉话,这时忽然开口问道:“曹广弼是不是在城中?”
  李棁道:“是,是。”
  宗望哼了一声道:“他带了多少人进城?”
  李棁道:“两……两个。一个叫邓肃,一个叫石康。”
  宗望哦了一声,看李棁这等模样,谅他不敢说谎,笑顾左右道:“杨应麒这孬种,果然不敢派兵援宋!”又道:“来!请彦冲过来见见他在汴梁的故国亲人!”他话说的好听,实际上是见宋使如此懦弱,有心借此辱一辱折彦冲。
  当下有将官奉命去请,不久折彦冲阔步入内,宗望命看座,笑道:“昨日我错怪你了,得罪,得罪。”
  折彦冲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淡淡道:“好说,好说。”
  宗望喝令李棁道:“抬起头来!”
  李棁这才怯怯抬起头来,道君皇帝喜欢斯文俊秀的人,所以他周围的大臣与大臣后备个个形貌清秀、气质柔弱,李棁虽是个男人,又留着几缕胡须,但那皮肤比金国的女人还嫰,那胡须也整理得飘扬有如饰物。宗望啧啧称奇道:“大宋的男人都是这般样子么?竟如娘儿们一般。”
  折彦冲黑着脸不答话,宗望又道:“以前不知应麒怎么会长成这般模样,今日看来,想是其种如此。”
  折彦冲喝道:“斡离不!你少拿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来辱我七弟!”
  宗望笑笑道:“我原命赵家派遣大臣前来,谁知道他能派出来的就是这等货色,我能有什么办法?哈哈,哈哈,想来大宋无人,不足为虑!”对李棁喝道:“除刚才的条款之外再加一条:限你明日便将曹广弼送出城来,若是不然,休想议和!”
  李棁战栗道:“是,是……”
  折彦冲忽然喝道:“你们几个宋使,抬起头来看着我!”
  宗望等见折彦冲忽然如此,都感奇怪,也不阻止,看他能如何。
  李棁等三人方才听折彦冲敢和宗望对喝已敢惊骇,这时哪敢违抗,抬起头来,勉强道:“这位大王,有什么吩咐?”
  折彦冲喝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李棁忙道:“请大王示下。”
  折彦冲喝道:“我便是折彦冲!你们刚才提到的曹广弼,就是我的二弟!”
  李棁等大惊,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折彦冲又道:“我二弟为了帮你们大宋,竟然弃我汉部而去。你若回去,记得替我传个话:他虽然归宋,但我仍当他是兄弟!”
  李棁忙道:“是,是,定然传到。”
  折彦冲又道:“我还有一句话传给你大宋皇帝,你听好了!一个字也不许漏!”
  李棁道:“是,是。”
  折彦冲道:“你告诉大宋皇帝,我折彦冲如今虽为阶下之囚,但他若敢对我二弟行不义之事,他日我若有脱困之时,必定十倍报之!”
  李棁等大惊,不知如何应对,那边宗望闻言怒道:“折彦冲,你这是要和我对着干了!”
  折彦冲也怒道:“我二弟在汴梁无权无势,就这样你也容不得他么?我既是他大哥,自然要回护他!”
  宗望冷笑道:“你认为你还有力量回护别人?”
  折彦冲也冷笑道:“只要我一日不死,便容不得别人欺负我兄弟!”
  两人对望互喝,便如两头老虎在打架,旁边的几只小猫看又不敢看,逃又不能逃,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零一章 自辱(上)
  宗望留了李棁等一夜,第二日仍旧攻城,等到战事稍歇才遣李棁等回去。李棁等连夜入宫,具奏所闻,赵桓召众大臣议事,李邦彦、张邦昌都奏一切依金人所请。
  消息传出,竟让这个夜晚成为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李纲破口大骂李棁一行丧权辱国,连夜拟定奏折准备第二日上奏促请皇帝拒绝金人的要求。
  邓肃听说了宗望对曹广弼的要求则大感忧心,曹广弼却淡淡道:“怕什么!最多不过是到金营中陪大哥去便是!”
  石康哼了一声道:“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他自己身在虎口却还护着我们,想想当真令人感念。但大宋若真把我们交出去,那可就太令人寒心了!”
  不过此刻汴梁城内有两个人比邓肃等还要担忧,这两个人一个是肃王赵枢,一个是康王赵构。金人的要求其中有一条就是亲王为质,赵佶的大部分儿子女儿都跟着他逃了,如今留在城内的亲王就剩下赵枢、赵构两人。
  赵构听说了心腹从宫中买到的消息后,当晚愁得觉也睡不着。赵桓虽是他的哥哥,但老爸为了保命连帝位、儿子都丢在脑后了,只怕老哥比起老爸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古语云:最是无情帝王家。何况他赵家父子天性一个比一个凉薄,赵构将心比心,觉得要老哥赵桓为了保住自己而得罪金人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主子有难奴才愁,赵构空子忧心时,他的三个心腹太监蓝珪、康履、冯益更是大伤脑筋。蓝珪便建议拥簇康王赶紧逃,到南方找太上皇去。
  对于他这个不可能实现的建议,康、冯二人都嗤之以鼻,冯益道:“我倒是有另外一个办法:若是为质,不必所有亲王都前往……”
  蓝珪和康履对望一眼,低声道:“你是说……推给肃王?”
  冯益点了点头,蓝珪道:“若是这样,我马上就去走动!”
  “且慢!”康履道:“我们会这样想,肃王那边说不定也这样想!双方都走动起来,我们未必能占上风呢!”
  蓝、冯都道:“若依你说却该如何是好?”
  康履道:“咱们三人的富贵,全系在康王殿下身上了,王爷荣,咱们富贵,王爷辱,咱们就得死!如今天下眼看就要乱了,不如我们便趁乱博一博,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可知。”
  蓝、冯都问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康履道:“现在满朝都怕金人,肃王那边恐怕也怕得要死。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要求去做人质……”
  蓝珪惊道:“你疯了!”
  冯益却道:“有道理啊,有道理!”
  蓝珪问道:“什么有道理?”
  冯益道:道:“现在说是亲王为质,可这也只是金人狮子大开口,官家未必就会答应。就算答应,大臣们怕也不答应。就算大臣们拦不住,到金营做了人质也未必没有回来的机会。如果殿下能趁此机会,示天下人以勇,便可收众大臣之心,对殿下的将来大大有利!”
  三人商量了许久,都觉得这一招险棋值得博,当晚来见赵构,说了此计谋,赵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养于深宫妇人太监之手,是富贵惯了的人,忽然听了这等建议吓得够呛。但他终究是年轻人,还有几分大胆——也不管这大胆是青春时期的躁动还是无知无畏式的勇敢,总之被三个心腹好说歹说,心想若是博得对了,对自己的前程大有帮助,终于心动,采纳了康履的计谋。
  第二日上午宫中便有诏书下来,下诏括借私家金银,有敢隐庇转藏者,军法处置。只这一条可把汴梁的百姓——尤其是商人给得罪光了。赵桓在汴梁弄得天怒人怨,才得金二十万两,银四百万两,而民间已空。林翼预先得到消息,早命汉部赶紧把值钱的东西全藏起来了,而曹广弼眼见赵桓如此昏庸,痛声道:“数百万两金银,足养二十万精锐之师!既然有破国的打算,何不将此金银用于犒军?便是颁下购首令,以十两金银买一女真人头,数百万金银可买金人首级数十万,不数年之间,可令女真绝种!今日破国人之家以养胡人兵马,不知明日胡马再来时又当如何!”
  跟着,中书省宰执又奏请:“中山、太原、河间府并属县及以北州军,已于誓书议定交割金国,如有不肯听从之处,即将所属州府令归金国。”这分明是有皇帝在背后指使,否则中书省哪敢上如此卖国奏议?而奏议一上皇帝马上准奏,且命降诏三镇,令其归金——这一番竟是连掩饰也没有了!
  赵构本来还在犹豫,听说了这两件事后马上醒悟他老哥已是拼着千夫所指、青史骂名也要讨好金人,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决意用康履的计策先发制人,趁着赵桓还没宣布派谁为质,抢先入宫,当着众宰相的面毅然请行,说道:“金人必欲亲王出质,臣弟为宗社大计,岂应辞避!”
  赵构此论一出,满朝无不喝彩,呼为贤王。赵桓也想不通这个老弟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勇敢,惊讶之余也颇感欣慰,当即以赵构为军前计议使,命张邦昌、高世则副之。又命引康王诣殿阁,与宰执相见。
  李棁对赵构道:“大金只是怕我朝失信,故欲亲王送其过河而已,并非长久为质。”
  赵构闻言大喜,心想这下可赌对了,脸上却正色道:“国家有急,死亦何避!”这两句话是先前练习过好多遍的了,但他毕竟太年轻,忽然变得太过慷慨激昂未免有些不自然。
  但朝廷上下还是有不少人大感欣慰:大宋还有这等贤王啊,真是国家大幸!
  李纲当场就跪下力争道:“犒师金币,其数太多,虽竭天下之财且不足,何况汴梁一城?太原、河间、中山,乃是国家屏障,号为三镇,其实十余郡险阻皆在其中,割三镇便无两河,失两河国何以立!又保塞,翼祖、顺祖、僖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与人!至于遣使,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今日之计,莫若择使姑与之议所以可不可者,金币之数,令有司会计,以图迁延。加以时日,勤王大兵四集,彼以孤军深入重地,势不能久留,必求速归,然后与之盟,则金人不敢轻中国,而和议方能久固。”
  赵桓不听,即以誓书授使者令往。李纲以执政身份将割三镇的诏书截留不遣,希望勤王兵将大集后事情能有变化。赵桓见李纲如此碍事,把这老顽固恨得牙痒痒的,但现在还需要他来保护自己,因此也不敢逼他过甚。
  李纲争了几日,最后赵桓终于占了上风,第四日才让少宰张邦昌辅佐康王前去金营,而割地诏书最终还是被李纲强行留下。


第二零一章 自辱(下)
  汴梁人心惶惶之际,津门却是一片平静。
  正月中旬,陈正汇带着欧阳适答谢完颜虎的书信回到了津门。听他说完塘沽的事情,杨应麒的反应十分奇怪,不是忧虑,而是疑惑,连道:“奇怪,奇怪。”
  “奇怪?”陈正汇问道:“说来也是,陈老居然会纡尊降贵跑到四将军幕后,确有令人不解处。”
  “不是,我奇怪的不是这个。”杨应麒摇头道:“浙江商人既然来了,那浙江士人进入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这次不是陈显,也很可能会有别的人成为四哥的幕后之宾——你们福建的商人、士人不就是这样陆续进入汉部的么?”
  陈正汇问道:“那七将军你奇怪什么?”
  杨应麒叹道:“我奇怪的,是陈显为什么不跑来找我,而跑去找四哥啊!”说着瞪了陈正汇一眼道:“当初你也是这样!”
  陈正汇笑笑道:“当初我是先见到四将军的,那也是缘分。”
  “缘分?”杨应麒道:“那这次陈显也是缘分?要知道我可是和四哥一起见到他的!而且当时我是以礼相待,四哥却显得有些不礼貌。他既然有心进入汉部,居然也不来找我而去找四哥?四哥能给他的东西,难道我就不能给他么?还是说四哥的魅力比我强?不至于吧?”
  陈正汇听到这里也陷入沉默,似乎在认真考虑杨应麒的这个问题,许久许久才道:“七将军,也许我和陈老先找上四将军并不完全是巧合。现在想想,如果我仍然抱怀初来时的打算的话,很可能也不会选择你,而是选择四将军的。”
  杨应麒问道:“为什么?”
  陈正汇道:“因为七将军你把自己保护得太过严密了。”
  “太过严密?”杨应麒问道:“这是什么话?”
  “七将军,你听我慢慢说。”陈正汇道:“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者是习惯使然,总之七将军你并不是一个轻易会敞开心胸的人——至少我看来如此。我和你共事这么久了,也常常弄不懂你的心思,何况初来之人?”
  杨应麒呆了呆,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陈正汇又道:“四将军却不是这样,他为人有精明处,又有疏略处,城府不可谓浅,但他这个城府处处是没关上的后门,聪明人总能找空子钻进去。所以我和四将军相处时,很容易就能弄明白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四将军未必算得上君子,但我既知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就不再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了。”
  杨应麒脸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可怕么?”
  陈正汇笑笑道:“现在我当然觉得七将军不可怕,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七将军其实还是蛮君子的。不过要知道这一点真的很难啊!”
  杨应麒叹道:“这么说来的话,也有道理。”
  陈正汇道:“还有一点,就是四将军和七将军的才能大不相同,所以许多人才会选择四将军。”
  “才能?”杨应麒道:“我的才能不如四哥么?”
  “不,恰恰相反。”陈正汇道:“四将军为人志大而才疏,有些地方精明,有些地方糊涂。所以在他手下做事,大家比较好糊弄,可以存着一些自己的心思。但七将军你心思较四将军细密,若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事情也就算了,但要是成为你的左右臂膀,便打个小算盘也很难瞒过你。所以……”他顿了顿,叹道:“所以在你手下做事,有时候还是蛮辛苦的,远不如在四将军麾下来得自在。”
  杨应麒不悦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肯跑来帮我做事了?”
  陈正汇叹道:“正汇的志向和四将军的志向大相径庭。我之前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潜伏于四将军帐下。后来发现七将军之志与正汇不谋而合,自然来归。”
  杨应麒沉吟道:“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忽然语调一变,说道:“那你说陈显跑到四哥帐下,存的又是什么主意?”
  陈正汇道:“陈老城府甚深,正汇暂时还探不出来。”
  杨应麒道:“不用探,用常理推断便可。观人察事,但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则人人无所遁形!陈显教四哥暗中扶植各方势力拓辽口、开率宾、抚塘沽,既对四哥有利,也对汉部有利,由此可见他手段甚正!再看他不肯阿谀蔡京以取富贵,则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定得也不低。这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可正是因为他看来是个连卑鄙手段都不屑用、连因循苟且都不肯为的正人,事情才更加可疑!”
  陈正汇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杨应麒道:“恐怕他来汉部和你一样,目的并非为了自己的富贵,更不是为了要助四哥上位。他布下的这个局面,明里是对汉部有利,暗中是对四哥有利。但在这个‘暗局’中或许还有一个‘暗局’,那就是对他想办的事情有利!”
  陈正汇问道:“那他想办什么事情呢?”
  杨应麒反问道:“你说呢?”
  陈正汇沉吟道:“莫非是……为了大宋?”
  杨应麒微笑道:“纵然不中,恐亦不远矣。”
  陈正汇皱眉道:“算来他接触我们汉部时间也不短了,难道到现在还存这等不切实际的心思?”
  杨应麒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和他虽然都深受赵氏养育,但你毕竟年轻。陈显算起年龄来可以做我们父亲了,要老人家改变想法可是很难的。再说,他现在到底怎么想我们也还不是很清楚,也许他早已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陈正汇道:“那眼前塘沽守臣的事情……”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吧。”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我们提出这事,也不过想逼四哥一逼,看他有什么反应,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这事便不着急。再说,陈显在大宋资历虽深,在汉部却还是刚刚浮出水面。纵然他的门生遍布东海,但忽然委他以方面之任,张浩、杨朴他们都会心存不服。”
  陈正汇问道:“但现在四将军毕竟已经把他推出来了,我们若忽然转了口风要将他闲置起来,似乎也不妥当。至少四将军那边会对七将军不满。”
  “闲置当然也不行。”杨应麒道:“陈显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是人才,闲置了便可惜——我们汉部初立,在在都需要人!像你和张浩、杨朴他们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何况闲置?”
  陈正汇道:“那七将军可要大用他么?若要调他来中枢,四将军未必肯放人。把他派去主持流求、麻逸也不妥当。但若任他留在塘沽,塘沽除了封疆大员之外又哪里还有其它的重任?”
  杨应麒说道:“我的想法和你大大不同。塘沽没有重要的职位,我们可以辟一个出来!我的意思,是要在塘沽开办一所政学,专收两河各地的学子。普通老师可以由管宁学舍这边派去,至于山长,便请陈显来做。你认为如何?”
  陈正汇心中一凛道:“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但是七将军,这虽然不是什么有实权的缺,但影响力却比补他为塘沽的守臣来得更为深远,所以还请谨慎!”
  杨应麒道:“大宋的官僚体系我早看不惯了,但我们既然有心于宋,那么在这上面便需花心思。这些年我们已经建立起来一个比较通畅的行政体系,律学、统计学等都已上了轨道,这套东西是在治理辽南、流求的实践中形成,但在辽南、流求行得,却未必完全符合大宋的情实。所以我们必须把这套体系和大宋的本土情况融会贯通,并着重培养相关的人才!这事我本来想亲自来做,但现在哪里分得开身?陈显娴熟政务,善于理财。不但深知中原的情况,而且他在大流求和塘沽都呆过不短的时间,对我们这套政制也有独到的见解——这从他在桃园学舍留下的讲学记录已可见端倪。所以办这塘沽政学,他应该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你早就留心他了么?竟然还读过他的讲学记录?”
  杨应麒笑笑道:“和我们汉部接触的大宋士大夫里面,他的身份算是极高的了。他在桃园学舍讲政学的记录我自然要留心。只是我没想到以他的风骨,回四明以后竟然还会出山帮四哥规划大局。”
  陈正汇听得心中一动:“陈老出山的时间,似乎正在父亲去世之后不久。这中间是否有联系呢?”因为只是空想没有证据,便没鲁莽说出口来,又担心另外一件事情,说道:“请陈老来办这政学,想来还是合适的。可是七将军,如果我们汉部事业顺利的话,那这政学前几期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要大用的!若让陈老来做这山长,将来他的地位……恐怕是非同小可。”
  杨应麒道:“你担心什么?担心他会把汉部给卖了?”
  “这倒不是。他在汉部的地位越高,只会让他对汉部更加归心。”陈正汇道:“但他现在毕竟是四将军那边的人。”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现在是,但过两年也许就不是了。对陈显这样的人,与其防这防那,不如敞开来让他入局——就像当初我对待你一样。”
  陈正汇看着杨应麒,良久才问道:“七将军,对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是对汉部有信心!”杨应麒道:“因为我相信,汉部值得大家来拥护!”


第二零二章 巨变(上)
  靖康元年大宋境内的人才流动,主流是从汴梁流向四方避祸。其中奔向江南者最多。而下江南的道路主要有两条:第一是随道君太上皇帝的车驾沿运河南下镇江、扬州,然后转移他处;第二是前往登州,然后从清阳港坐船入明州、杭州、泉州。
  这时天下汹汹,万众南奔,运河沿岸的官府事先并无准备,所以这一路南奔并无整体规划,官员们甚至还因为太上皇驾临而慌了手脚,拥道君皇帝南下的又是童贯、朱勔的旧部,他们以前只拿着赵佶的御笔挂在船头也要作威作福惯,何况现在太上皇就在船上?所以在逃跑期间也不忘盘剥沿河官府百姓,甚至抢掠行人,致使原先许多随驾南行的士大夫也暗暗叫苦,不敢接近圣驾三十里之内——可以说,运河这条道路不但没有因为道君皇帝圣驾开道而安全,反而变得更加混乱、危险。
  而登州一路早在战前就有准备,从汴梁到莱州是民间自发形成的通路,这里本是清阳港到汴梁的商道,黑白两道、士绅商家都已形成了某种平衡。进入莱州以后秩序就更好了,杨应麒虽然没有正式出兵吞并登州、莱州,却是趁着大宋政制混乱、无暇顾及的空档来影响山东半岛的基层行政秩序。登州的清阳港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很汉部”的地方,受到清阳港的影响,登州其它乡县也大多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即墨招降”事件以后,这种改变又迅速地渗透到了莱州。
  宗望攻破信德府的时候,宋廷曾诏京东、淮西两路守臣募兵入卫,放宽了这两个地方扩充武装的限制。但按大宋家法,地方上的大部分财政收入都转运中央,不令地方有留财,所以这募兵诏令下了之后等同虚文——地方上没有钱粮,如何募兵?但在这件事情上登州却是一个例外。登州民兵寨子兴起以来,厢军已经名存实亡,登、莱两州的守卫基本依靠栖霞、福山、牟东、板桥这四座越来越像汉部军营的民兵寨子。宋廷的募兵诏令下达以后,王师中的幕僚便发下文书,督促扩军。扩军的兵源主要是从本地的农民以及流入山东半岛的宋民里择优挑选,扩军的军费则由清阳港的自治会议负责筹集——而清阳港自治会议的背后实际上就是汉部。
  正所谓有钱好办事,登州、莱州的军备活动比起其它州县来明显不同!赵立和张万仙率领民兵沿着胶水积极布防。此时大宋许多地方是金兵未到,民变先起。赵立扼守胶水,不但有效地阻止了胶水西岸盗贼的进犯,甚至连临近的州县也在其威慑下变得稍为安稳。看见这些民兵的精神面貌,不但当地的百姓大多相信他们能保境安民,就是从汴梁逃到这里的人也觉得他们可靠。所以一些原本打算以登州作为码头前往江南的人,逃到这里之后就不走了。一些人甚至到了江南后又转了回来,认为此处更宜安生。
  可是登州莱州自保有余,但要让他们派出兵马入援汴梁许多人便不干了。如今活跃在登州、莱州的商人、民兵大多对汴梁没什么好感,因为商人们——特别是那些生意做得不小的商人们大多知道要在清阳港发安心财靠的不是大宋的羽翼,而民兵寨的主力兵将对谁是养活他们的人也心知肚明。赵佶和他的宰相们从来只知道来登州拿钱,就没见为这里干过一件实在事。所以当勤王诏书下来后,这个半岛的反应竟然十分冷淡——反正王师中都不急,他们急什么!再说,现在山东半岛的兵力也不是很多,四座民兵寨子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人,如果都调去勤王,谁来保护登州呢?更何况赵家天子自己就不顾汴梁存亡卷铺盖跑了,留下来当挡箭皇帝的儿子也是天天想着逃跑——既然这江山他皇家都不珍惜,凭什么要我们登州人来珍惜呢?
  如果赵佶父子看到这等民情一定会十分寒心:这群穷山恶水的刁民,竟然如此无君无父!幸好这种无君无父的论调登莱两州的百姓也只是想,没有说,而蓬莱学舍热心的学子们则天天嚷着要赶紧勤王,他们的嚷叫声有许多通过诗文尺牍的形式流传出来,让一些不知情的外地人误以为这个半岛原来也是忠君爱国之地——然而很可惜,这些青春可爱的学子们并不拥有决策权力,所以他们的叫嚷到了最后也只能变成一番空话。
  如果说蓬莱学舍里心怀华夏的学子心热如火,那汴梁的太学生便更是群情激愤!他们眼见胡人兵临城下,偏偏朝廷奸臣遍地,不但李纲大人强硬的守战主张得不到贯彻,宰相甚至打算割地求和!局势越是危急,学生们便越是激动。到后来不但学生,连主管太学的老师、官员也愤激起来。秦桧每日不是在太学和学生讲论时局,就是到孔壁书社与学友扼腕兴叹,又常恨自己是个书生,当此国变之时竟无用武之地!
  其时朝廷割地诏书虽然未下,但一些官员也已收到消息,秦桧听说金人要求割地,连夜拟定奏章,第二日便去投递,主要言四事:一言金人贪得无厌,希望朝廷能止许燕山一路,不要过分满足金人的胃口;二言金人狡诈,纵然议和,守御也万不可缓;三乞集百官详议,择其当者载之誓书;四乞馆金使于外,不可令入门及引上殿。奏章既上,皇帝宰相虽没批复,但不知是不是他这封奏章显现了不可多得的勇气,不久便调他往职方司任员外郎,寻转隶于张邦昌,因此得聆了许多朝廷密议。
  秦桧听说朝廷正为是否献上曹广弼一事犹豫,大吃一惊,慌忙劝阻道:“便是献了曹广弼,却于守战何益?反而结一强仇,且令四夷寒心!”
  张邦昌那边早曾收到林翼命余通委婉传达的警告,又听说了折彦冲“有以报之”的威胁,心中本在两可之间。这时听了秦桧的劝告仍在犹疑。
  秦桧见他这等模样,心道:“恐怕保与不保还在两可之间!”这几日常去孔壁书社,与胡寅颇为交好,便找他来商量。
  这些日子曹广弼如何助大宋练兵守城胡寅全看在眼里,对曹广弼早已推心信赖,这时听说朝廷要出卖他来讨好金人,大怒道:“都是李邦彦、张邦昌那帮奸臣祸国败事!我这便联合同僚弹劾他们去!”
  秦桧慌忙劝止道:“不可!如今大兵在外,一切以大局为重!再说弹劾也未必有用!李右丞在朝上早争过了!现在唯有盼皇上圣听英睿,明察是非。”
  胡寅冷静下来后道:“也唯有如此了。”又道:“曹灵寿不知知道此事未曾,不如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秦桧道:“这毕竟是朝廷尚未定夺的机密,若他不知道时,可不能因私废公,泄漏与他知。”
  胡寅道:“这个我理会得!”动身来到孔壁书社,见曹广弼正和几个颇有兵法天赋的学子讲论战场排兵之道,胡寅平时也喜这个,站在一边竟听得忘怀,心道:“我兵书虽也读了不少,但与曹灵寿相比,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曹广弼忽一抬头,望见胡寅,便打住了示意众学子先散去,问胡寅道:“明仲来到,可是有要事?”
  胡寅嘴张了张,终于没透露真相,只是道:“没什么事。”
  曹广弼道:“你说话从来不曾如此犹豫,是有不便说的事情么?嗯,难道是为了宗望要大宋交我出去的事情?”
  胡寅惊道:“你已知道了?”
  曹广弼叹道:“知道了。”
  胡寅沉默半晌,安慰道:“广弼兄也不用太过忧心。虽然宰相无能误国,但天子圣明,必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不智之事!”
  曹广弼又叹了一口气道:“当今皇上是否圣明我不知道,但看他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也三番几次想逃跑,只怕这胆量实在有限。所以他最终会不会怕了宗望把我交出去,我也没把握。”
  他还没说完,胡寅已经惊得呆了,叫道:“曹兄!你怎么可以如此非议天子!这……这……”
  曹广弼也不回避,说道:“大宋闹到如斯田地,不就是他们父子闹的么?他们做出这等事情来,我们为何不能说?”
  胡寅忙道:“道君皇帝朝,乃是蔡京、童贯等误国。而眼前之失,祸在李邦彦等宰执。政虽有过,过在奸臣。”
  曹广弼道:“便是皇帝受了蒙蔽,但他既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也要为他知人不明负责!更何况若无道君、今上撑腰,蔡京、童贯等如何能专权?若是别人,我也不愿多费口舌,但明仲是明理的人,其中关窍难道还不清楚?”
  胡寅听到这几句话当真如闻惊雷,这些士子们不愿意去触及的道理若放在平时他也难以听进去,但当此国变之时,忠君之法禁稍松,而赵佶、赵桓父子之昏庸误国又暴露无遗。胡寅心中便想替这两个皇帝辩护也是无从辩起。
  他愣在那里,整颗心都充满了天人交战。
  曹广弼起身道:“明仲,你且坐,我去后院看看那帮儿郎练得怎么样了。”
  胡寅嗯了一声,竟是闻其声不觉其言,甚至后来邓肃送他出来时他也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就在这天,西边烟尘冲天而起,开封府城内城外,都在酝酿着巨变!


第二零二章 巨变(下)
  宗望自下燕京以来,一路用兵当真可以用肆无忌惮来形容!实际上这一路来宗望基本上连一座真正的坚城都没攻克过,所下城池,大多是靠临城喝降——什么叫喝降?就是在城外排列大兵,然后大言恐吓城内守臣投降。
  这种战术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从攻打辽国东京道以来屡试不爽,真就是有那么多又胆小又愚蠢的守臣一见兵马涌来就吓得或逃跑或投降,就连真定、中山诸府的守臣刚胆固守,却也无力出城邀战。所以宗望也由侵宋前期的小心翼翼逐渐变成眼下的张狂傲慢,就连对折彦冲的态度也大大不同起来:在燕京时他对折彦冲言语间还十分尊重,但屡胜之余,威望日重,渐渐的就不把汉人看在眼里,连带着又有些轻视折彦冲了。
  折彦冲对他的这种变化心知肚明,而远在塘沽、津门的欧阳适和杨应麒也从往来的文书中发现了这种微妙的改变:只要宗望宗翰的势力强大一分,他们的口气就会强硬一分!赵桓自辱示弱以后,更让金人觉得大宋已是囊中之物,而只要收服了大宋,到时候以天下逼一隅,小小一个汉部何足道哉!
  终于欧阳适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认为再这么下去,若真让女真人夺了中原,那汉部可就危险了!这时折彦冲被软禁,曹广弼归宋,萧铁奴叛部,在欧阳适心中,无论杨开远、杨应麒还是阿鲁蛮都不具备开拓进取的精神,他认为现在能撑起汉部对外扩张大旗的就只有他欧阳适!因此他建议杨应麒赶紧把山东的力量转暗为明,改变策略和女真抢夺土地去!
  但这建议的书信还没发出去就遭到了陈显的强烈反对:“四将军,你这建议七将军不会接受了。因为如果他这样做,那汉部先前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更何况这场大战的决胜人物至今还没有全部出现!我们现在就出手只会让还没出手的人看透我们的虚实!”
  欧阳适不悦道:“我怕的是如果现在我们什么也不做,到了我们想做的时候就迟了!”
  “不会迟的!”陈显道:“只要有两样东西在,汉部就永远都有出手的机会!”
  欧阳适问:“哪两样东西?”
  “兵!粮!”
  去年战后津门中枢虽然经历了严重的财政危机,但那次财政危机并不是结构性的危机,而是事件性的危机,度过那个难关以后,一旦汉部的财政状况重新走上轨道,汉部的财政又开始出现盈余——而这种盈余还是在汉部继续扩大军费开支的前提下产生的。
  陈显道:“津门中枢去年出现财政窘态,除了辽南北部战事的影响之外,和过去的五年我们一直在大力开拓麻逸和率宾府也有关系,这两个地方的开拓所费甚大,但现在率宾府已经可以实现自给自足,而麻逸更会成为汉部的第二个大流求!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的话,那接下来的三年里汉部的税收应该可以达到过去十年的总和。”
  东南商人的逐渐南扩,行政势力的边缘已经到达渤泥(即后世马来西亚加里曼丹岛一带),去年东南香料之路的商人所交纳的税费已与汉部境内的农业税总额相当,而今年这个数据陈显估计还要再翻半倍。
  “所以,四将军,只要我们手里有兵,有粮,就永远都有反胜的机会。你不要着急!金人的形势越好就越要沉住气!女真毕竟是骤兴之国,扩张得太快一定会现出破绽的。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怎么用好手里的钱粮,以待天下之变!”
  欧阳适的烦躁最终在陈显的劝谏下平静了下来,而杨应麒看着一封封从汴梁传来的谍报后也越来越显淡定。
  “七将军,汴梁的形势看起来很不妙啊!”陈正汇道:“当初仅仅燕京失守你就担忧得吐血,为什么现在你看起来反而不怎么担心呢?”
  杨应麒弹了弹谍报说道:“如今形势大好,我为什么要担心?”
  陈正汇奇道:“形势大好?现在这种形势,怎么的也不能算大好吧?”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说说看。”
  陈正汇道:“如今大宋君臣抗战不力,汴梁危在旦夕。如果大宋灭亡,对我们可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如果我们的对手只有大金,那么现在的形势确实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很坏。可我们的对手,并不止是大金啊!”
  陈正汇心中一凛道:“七将军是说大宋也是我们的对手?”
  “当然。”杨应麒道:“我们和女真人抢的是土地,而和赵官家抢的是人心!大宋国防崩溃是我们不乐意看到的,但赵家天子权威沦丧对中原士人接受我们却大有好处!一言以蔽之:我们既要大宋崩塌,又不希望它崩塌得太快——这就是我们在政略、战略上最为难的地方!”
  陈正汇道:“可现在最怕的就是赵家把土地和人心一起丢掉,那样我们就会陷入极为难的境地!”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不错,这一点的确令人担心!汴梁的战局如此被动,要不是大哥还在宗望手上,我都忍不住想动手了!”
  因眼前的战局而躁动的人不止欧阳适和杨应麒两人,游荡在黄河北岸的种彦崧几次就想不顾一切冲回汴京和宗望一决死战算了。而汴梁的百万军民更是在金兵的压迫底下日渐消沉,军队士气低迷,民间人人自危。
  “怎么办?汴梁城池会破吗?”
  人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特别是下层百姓,他们不像士大夫一样有别的退路,对他们来说,汴梁就是家,是不能失去的家!一旦胡马攻破城池他们将一无所有!尽管李纲等人力图激发士气,但由于朝局的牵绊,许多措施常常是半途而废。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至今还看不到任何胜利的期望!
  但是这种情况在进入正月中旬之后忽然发生了变化!在上旬的最后几天,京东东路的勤王之师已经逐渐接近,而西路也渐渐吹来了不一样的风——那风,似乎是从陕边的黄土高原上吹来!
  “报——种少保来了!”
  “什么!种少保来了?”
  “没错!种少保率领百万大军来京师勤王了!现在前锋已经到了汴河!这是榜文,快传出去!”
  “种少保来了……”
  “陕西兵来了……”
  “种少保率领百万大军来京师勤王了!”
  种师道的军马还没到,但他的榜文已经飞到了汴河!自洛阳到汴梁一线的沿途军民闻讯无不振奋!
  “来了,来了,种少保终于来了!京师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
  汴梁城内,本已日渐消沉的汴梁守军看到榜文也都打起了精神!
  没错!军官确认了,是种师道的签押!种少保真的来了!
  “守住!只要在守住几天!守到种少保来到我们就赢了!”
  这一张榜文让百万军民心中有了盼头,有了盼头以后,人心就安定了不少!金军虽然凶狠,但守到种少保来总还可以办到!就连赵桓在皇宫大内听说了也望西连连搓手,心想这回保命应该没问题了吧。
  宗望似乎也闻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味道,下令整顿兵马,游骑向西探知宋军军情。一路群言振振,都说老种率领百万西军来勤王了!
  榜文是见到了,可是,兵马呢?种师道的榜文先到,但他的兵马一直没有出现。不过在榜文出现之后、种师道出现之前,京西路的一些勤王兵马倒是先到了,这些人马就想种师道登场的前奏一样,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奏下去,直到正月十一。
  正月十一。
  这一天,汴河流域忽然出现一支和其它宋军颇不一样的兵马,这支兵马数量虽然不多,但遇到金兵不但不退避反而迎了上去,直逼金营!
  “这就是种师道的先锋?”
  这时四方勤王之师已经聚集了不少,就人数而言已经超过金军的兵力。所以金人骄横之气渐消而惧惮之意渐生。西面来的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多,但所展现出来的精神与勇气却令亲者振,仇者惧!宗望唯恐种师道还有后着,一战不利,敛骑而退。这支西兵渐渐团聚,聚到六七千人之后竟逐步向金营逼来。
  宗望摸不透种师道的底细,不敢分兵,尽弃已经攻陷的临近州县,在牟驼冈增垒筑墙,从此游骑不敢随意旁出,由一开始肆无忌惮的全面进攻转为积极防守。开封府以南自此才稍稍见安。
  若干天后,杨应麒和陈显分别收到消息,几乎是以同样的语气深叹一声道:“终于来了……”
  而这么久过去,那百万大军还是没有出现——不过这个疑问暂时来说并不重要,种师道的这张榜文已经让整个京畿地区安稳了下来,中原的战局也因这张榜文的到来而出现了彻底反转的转机。
  在有些时候,一个人的名字原来可以比十万大军还要强大!
  ※※※
  《边戎》第十三卷《靖康传疑》完,敬请关注第十四卷《北国之变》


北国之变


第二零四章 思良将(上)
  国危思良将。
  宋廷在大厦将崩之际,终于想起了种师道,于宣和七年年底重新起用,命他以河东、河北路制置使身份征调兵粮。
  种师道这时已七十五岁,既老且病,又被朝廷晾了多时,但一闻国家有难,他竟毫不迟疑,全然不管侄子种洌的劝告扶病上路。童贯在太原拥数万之师,一听金兵将来就闻风而逃;此时种师道手下只有两三千员临时召集的兵勇却毅然出征。
  在前往汴梁的路上,他遇上正要回陕西的姚平仲军,种师道当即以两河制置使的身份征调了这支部队,合为七千人东行勤王。这支人马一开始走得并不快,因为在种师道心中金军要克中山、破镇定、渡黄河,没有一两个月的苦战是不可能的,他正好利用行军的这段时间整军。但他没料到两河边防会垮得这么快,更没料到宗望竟敢兵行险着,绕开坚城直逼汴梁。当他于正月八日到达洛阳时,金兵早已兵临汴梁城下。种师道闻讯这才大吃一惊,忙下令急行。
  姚平仲道:“如今敌势方锐,我军兵少,而勤王之师未聚,不如且驻汜水以谋万全。”
  种师道卧在车中,叹道:“正因勤王之师未聚,所以要急!我军兵少,若犹疑不进,被金人窥破我虚实,形见情露,便到了金军面前也只能自取其辱!为今之计莫若鼓行而前,使金人不能测我虚实。且汴梁军民知我将来,士气必振!都城兵马不少,粮草充足,只要士气振作,必能坚守!”又道:“我老病,不能急行。三千骑兵尽付汝为先锋!望将军莫折了我西兵的威风!”
  姚平仲昂然道:“断不辱命!”
  当下姚平仲引骑兵三千人直奔汴梁,沿途揭榜虚言种少保率西兵百万前来勤王。宗望果然疑惧,引兵稍却。
  汴梁城内百姓军官听说种师道来无不额手加庆道:“种少保来了!我们可有救了!”
  曹广弼听说种师道来,对邓肃道:“汴梁无妨了。”
  赵桓在宫中也欢喜无限,传旨开安上门,命李纲前往迎劳。
  种师道坐在马车中倾听外面满城军民的欢呼声,对种洌道:“士气已振,京师无忧矣。”听说执政李纲来,慌忙扶着侄子的手颤巍巍走下车来。
  李纲迎上,宣皇帝慰劳之意,种师道叹道:“师道料敌不明,这番可来得迟了。幸有李右丞主持大局,方保得京师无碍。”
  李纲连忙谦逊,看出种师道身上有病,眼下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老人可是大宋军心的支柱,万万马虎不得,忙请他上车,引他入宫面圣。
  到了宫门前,太宰李邦彦等来迎,寒暄两句以后李邦彦便小声道:“种少保,眼下朝廷与大金和议已成,圣上已下手敕,言战者罪!待会面圣之际,万万不可言战,以免有违圣心。”
  种师道冷笑道:“不战不战,但愿李太宰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女真割地赔款、称臣退兵,那便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
  李邦彦脸色大变,恹恹而退。
  内侍引种师道入见,赵桓在龙椅上望下去,仔细打量这个被大伙儿倚为救星的种少保,见他已经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不知怎么的竟能逼退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兵,心中暗暗纳罕,金口开启,命免礼赐坐,跟着又问兵机。
  种师道道:“陛下,这女真豪酋不知兵法!中山、真定未下便绕道直逼我根本之地!此乃险招,出手不能致敌死地则必受祸殃!古往今来,绝无孤军深入敌境而能善归者!”
  赵桓听得有些愣,问道:“卿家的意思是……”
  种师道道:“自古胡人难敌者,在于骑兵来往飘忽,不能捉摸。如今女真竟敢渡河而来,陈兵城下,那是天裹其足,自取死路!上上之计,莫若且虚与委蛇,待勤王之师大聚,便命四起围攻,纵不能叫这数万胡马死尽死绝,也要他女真一族元气大伤。”
  赵桓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什……什么?还……还要打?”
  种师道道:“是!有此城下之胜,金兵西路必然恐惧退却,太原之围不战自解。我军乘胜追击,便燕云亦可复得!此乃一劳永逸之计,还请圣上明断。”
  陈邦彦在一旁高叫道:“种少保,这女真人何其凶狠你知道不?竟敢在这里开口大言!”
  种师道斥道:“胡人凶狠,我大宋军士便不能战么?而且如今我军已数倍于彼,且有地利之便,纵然野战不胜,拖也能把他们拖死。”
  “拖?”赵桓惊道:“那要打多久啊?”
  种师道道:“入宫路上,已从李右丞处闻知京师有积粮四十万担,有此军粮,足以久战!”
  赵桓道:“卿家的意思,是说我们一定能赢?”
  种师道道:“金人蛮勇善战,与之接锋,或有不利,但金人兵少,定然吃不下我。他吃我不下,若要就此退去,又怕我掩他后路,势必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只要磨得他一日,他的力量便减一分,我军胜算便多一分。只需朝廷与兵将一心,最后得胜者必是我军。”
  种师道的意思其实已十分明显,那就是要以兵马数量上的优势来抵消金军的锐气,让宋军本土作战的优势得以发挥,这种策略和萧铁奴的“换子”思维已是十分接近,若是这个策略让萧铁奴来说肯定会讲得更加直接,那就是以士兵作为炮灰来换取最后的胜利。
  不过,这个策略要顺利推行还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军中必须有一个有能力完成这一军事布局的帅才,二是朝中必须有一个有勇气坚持下去的领袖!当初辽口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同时拥有了完颜虎和杨开远,津门能让宗望不敢轻视是因为杨应麒和曹广弼同时在城中。而现在汴梁却没有这个条件:种师道或有这个能力,赵桓却绝没有这个勇气!当他听说还要打苦仗——而且还是一场可能失败的仗,哪里还敢答应?慌忙打断种师道的话头道:“种卿家!此事万万不可!”
  种师道愕道:“这是为何?”
  赵桓道:“如今我们与金人已订下合约。如果出尔反尔,岂不失信于天下?”
  种师道谏道:“城下之盟,如何作得准?便是要和,也需是用兵马打下来的和约才有保证。”
  赵桓一听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总之和议是朕许下的,若然反悔,卿家将置朕于何地?”
  这话可说的有些重了,种师道一听连忙请罪,但仍道:“纵然议和,和约也需重新谈过。三镇尤不可割!保州乃宣祖(宋太祖的爷爷)坟墓所在,一旦割去,子孙何以自安?”
  赵桓见种师道退让,略感安心之余腰杆也挺直了几分,说道:“和战之议自有宰相议定,此事无须再多言!”言语间竟是不容反对!
  若是杨应麒在此,心中既认定了战和利害,定要设计逼得主子不得不从;若是萧铁奴与种师道易地而处,恐怕立即便要想办法夺了兵权逼皇帝亲征。但种师道却深知宋廷不许武将议政的家法,当下只是低了头,脸颊抽搐良久,这才沉声道:“老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余者非所敢知也。”


第二零四章 思良将(下)
  赵桓和种师道注定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但眼下军情尚危,汴梁的安全还需要倚靠这个老将,所以赵桓仍命种师道为同知枢密院事,领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统领四方勤王兵将及亲征行营司前后军。又赐肩舆一顶,许种师道乘轿出入宫殿,入朝免拜。
  种师道谢了恩,出得宫来,与李纲商议了一会军事,李纲虽为良臣,但战事毕竟不是他的专长,说了一会便推荐曹广弼来共议军务。
  “曹广弼!”种师道惊道:“汉部的二将军?他此刻也在城中么?”
  李纲道:“不错。”将曹广弼来汴的事情简略说了。
  种师道沉吟半晌道:“这位曹先生深知北兵虚实,非同小可。我等且布置下守战事略,晚间再请右丞引见。”
  种师道乃宋夏战争中历练出来的经年老将,此时建炎名将均尚未大成,所以单论战略防守能力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这一番布置下去,看得李纲暗暗佩服。
  当晚曹广弼未到,林翼倒先来了——他在大宋公开的身份是种彦崧的参军,所以种洌也以自家人待他,引他入见。
  林翼对这位老将本来就十分尊重,见面后以家人之礼叩拜行礼,并陈种彦崧希望南下会师之请。
  种师道道:“不妥!如今京城勤王之师已聚,且将陆续前来,不差他那两三千人。你回书让他在北边好生经营,以备将来。”
  林翼叩头称是,也不多说什么。不久李纲和曹广弼到了,种师道命种洌代自己出迎。李纲曹广弼就要叩拜,种师道伸手扶住道:“将朽之躯,不敢受此大礼。”眯着眼睛将曹广弼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道:“伐燕时与曹先生缘铿一面,甚是遗憾。”
  李纲奇道:“伐燕?”
  种师道道:“在我朝伐燕之前,汉部便已取了塘沽。当时汉部步骑以八百人破辽人数千兵马,威震一时。可惜我朝北伐时塘沽已换了守将,否则或可一晤。”
  曹广弼道:“汉部取塘沽为权宜之计,本待大事一定便归还大宋,谁知却起了这事。如今塘沽有我四弟镇守,宗望虽然枭雄,亦不敢轻易侵犯。”
  李纲叹道:“原来如此。”心道:“他汉部几个将军听来个个了得,可惜不能为我朝廷出力!”却不知这些人起初并不是不愿为大宋出力,而是报国无门。其实何止他们,此时大宋境内多少英才也均如此。
  种师道问曹广弼道:“曹先生来归,时日已不短。我有意奏请圣上,表先生为将,领兵抗金,如何?”
  曹广弼欣然道:“若能领兵上战场与金寇厮杀,诚所愿也。不过有一事需事先言明。”
  种师道和李纲便问何事,曹广弼道:“我此来非为富贵官禄,乃为故国安危。如今国难当前,朝廷若有委任我自当倾尽全力,不敢惜身。但若有幸驱金寇于境外,危机一过,我当封冠挂印,仍归汉部去。”
  种师道和李纲对视一眼,李纲道:“广弼兄,汉部虽为中华之余辉,但毕竟僻处海外。兄若能仕于朝廷,为国家出力,届时光宗耀祖,岂不远胜于回汉部去?再说广弼兄弃了汉部之官归宋,汉部中人未必能谅解兄之高节。”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客气,但意思却很明显:你便回去,恐怕汉部也未必还能接纳你。
  曹广弼叹道:“我这次来事先曾和大哥说过,大哥当时便道:‘去便去,但大宋的事情若缓了下来,不要忘了结义之情!’东海虽偏僻,但结义之情不敢忘。更何况我大哥为了阻止女真南侵,如今还在宗望手中!汴梁之事急,兄长之事缓,所以广弼先来大宋。但此间若得善了,我自当回津门去筹谋救回兄长。至于说汉部中人不能谅解我的苦心,嘿,伯纪兄,你可把我汉部士民看得低了!曹广弼此次来,不是孤身逞英雄来着!广弼的背后,实有万千部民的支持!汉部上下其实都有助宋之意,只是怕女真人害了我大哥,所以不敢公开派兵罢了。如今汉部执政的是我七弟,他与我早有默契:公开援宋之事虽不敢为,但暗中行动之事,汉部能配合的定会配合!”
  李纲喜道:“若是如此,如果折将军脱困,汉部可愿与我大宋联手抗金?”
  曹广弼道:“此事需由大哥决定。但女真这次如此背义,如果大哥脱困,那我们汉部与女真的关系便真是一触即发了。”
  种师道微微一笑道:“到时不是女真灭了汉部,便是汉部灭了女真,是么?”
  听了这句话李纲心中一凛,曹广弼也是微微吃惊,但仍点头道:“我大哥之志,志不止此。”
  李纲大惊道:“志不止此?那还要如何?”心想若连金国也满足不了折彦冲,那接下来岂不是就轮到大宋了?
  然而曹广弼所言却和他的思路大相径庭:“我大哥不是要灭金国,而是要化夷为华,让整个东北成为礼仪之邦!”
  李纲闻言更是惊骇,道:“折将军竟有这等魄力!”
  种师道却没有过多的反应,似乎对这些事情早有考量。
  曹广弼道:“这件事情极难,但大丈夫立志焉可畏难不行?”
  种师道忽然道:“师道有句话说来唐突,请勿见怪。”
  曹广弼道:“少保但说无妨。”
  种师道道:“若折大将军此次不幸为金人所害,汉部又当如何?”
  曹广弼愤然道:“若宗望、宗翰敢干这事,那他们与我汉部之仇便不可解!我大嫂是完颜血裔,但若完颜部敢干这等天理不容之事,则凡涉事之人我汉部上下必十倍报之而后止!”他这涉事二字扣得极紧!曹广弼为人义气,却不是不知奸险之人,他知道眼下大宋要想促请汉部对抗金人办法有二:一是想法让折彦冲脱险,第二就是设计让金人杀了折彦冲!他虽久仰种师道之名,但军人谋胜,什么狠辣手段干起来都绝不手软,所以言语之间极为谨慎。
  种师道又问:“折大将军可有儿女?”
  曹广弼道:“我大哥有二子一女。”
  种师道又问二子年岁。
  曹广弼道:“我那大侄子允武今年十一岁了,二侄子七岁未满。”
  种师道点头道:“那离成人亦不远矣。放心,放心,折大将军既有继承之人,金人必不敢轻易加害。”心中却忖道:“看来只要那杨应麒无王莽之心,这汉部的江山便乱不了了。”
  李纲听到这里亦有所思。
  当晚三人议论军情国事,直到种师道疲倦不堪方罢。在回家路上李纲心道:“种少保身在陕西,对汉部所知似乎比我还多,是因为其孙久在北疆的缘故么?”
  而曹广弼在回孔壁书社的路上也想:“应麒曾与老种会过,今晚他竟只字不提,是因为李伯纪在场的缘故么?”


第二零五章 挖墙角(上)
  种师道来了以后,大宋上下态度均转强硬。宗望派使者王汭来见赵桓,王汭前两次来无不当廷叫嚣,这次望见种师道在旁,心中敬畏,言语间也小心起来。赵桓见状大感快意,畏惧之心渐去,自得之情渐生。
  经过一日部署,种师道已接掌了汴梁城内城外大部分防务。先前李纲主防,为求万全下令诸门尽闭,以致京城内外交通断绝,城外的柴薪蔬菜无法入内,百姓日用颇多不足。种师道认为这等举措太过保守,主军之后命开西门南门以通商旅。金兵闻讯遣游骑来袭,被种师道部署在城外的偏将军所败,斩杀八人。
  宗望大怒,派使者入城责问道:“既然议和,贵朝何敢妄杀我军!”
  种师道淡淡道:“既然议和,贵国兵马便当自我约束,为何却游骑四出,扰我国人?”因在汴梁城与金军营寨之间竖立界旗作为战界。自此金军不敢轻易逾界挑衅,战争的主导权也慢慢向大宋方面转移。
  在汴梁战局产生变化的同时,汉部内部对这场战争的舆论也在发生微妙的转变。曹广弼在离开津门之前曾与几个军中骁将围炉夜话,请求他们在自己西行之后帮杨应麒稳住局面。汉部主力军事系统的政治教育里,“军人不议政治”的教条贯彻得较好,加上汉部中枢也没亏待军人,所以在汴梁战局上军方基本保持着克制的沉默。
  但军人如此,知识分子却大为不然!李阶自担任法官以后对政事便三缄其口,陈正汇完全是帮着杨应麒办事,但他们这两派人不说话,还有第三派人要说话,那就是各个学舍的书生!
  在商人们趁着乱世闷声赚大钱的同时,管宁、蓬莱两所学舍的一些对中原感情甚深的学子,不但在舆论上大发同情大宋的言论,甚至有不少青年以曹广弼为榜样,准备入京赴难。这时李阶的弟弟李郁已经进入中枢行走,分管教育,听到消息吓了一跳,赶紧来寻杨应麒想办法。杨应麒听说后竟不阻止,反加鼓励,不但补贴他们路费,而且吩咐沿途和汉部有关的势力加以照料。
  李郁不悦道:“二将军虽然也是孤身入汴,但他毕竟是武人,缓急之时或者能起到作用!可这些学子都是读书人啊!贸贸然跑去不是送死么?”
  杨应麒道:“正因是读书人,所以才要加以历练!我儒先进弟子无不文武双全!这个乱世,正是他们最好的炼炉!”
  李郁毫不退让,抗辩道:“炼炉,炼炉,我看不是炼炉,而是砧板!七将军你把他们放在上面,是要让金人来宰杀么?”
  杨应麒沉吟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但说到任金人宰杀可就有些过了。只要我们安排妥当,他们未必就有性命之忧。再说难得这些年轻人如此热情,我们不好去扑他们的火。”
  李郁大声道:“七将军,你我也是年轻人,但我们都明白,这把火不是什么好火!其实冒不冒险倒也在其次,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们去了根本就没用!”
  “怎么没用!”杨应麒道:“这事无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我们汉部,都会有用的!”
  李郁心中一动,问道:“七将军,你要安排他们做什么吗?”
  “没有。”杨应麒道:“我只是要让他们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险恶,然后他们才会知道汉部的好处,才会知道我们坚持得如此艰辛,为的到底是什么!”
  这件事情最终在杨应麒的坚持下敲定了,李郁不服,只是杨应麒敲定的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也扭不过来。但他认为自己是主管官员,学生若出了事情自己难辞其咎,因此请杨应麒许他亲自处理此事,又推荐了一个同学来替代自己在中枢的职务。
  杨应麒道:“你要去大宋?令兄准么?”
  李郁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必为之事,家兄料来也必赞成,就算他不赞成也拦不住我!”
  杨应麒沉吟半晌,方才答应。
  管宁学舍和蓬莱学舍的学生听到消息无不振奋,本来倡议这件事的两校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这时得津门政府的默许,光是管宁学舍便有上百人要求前往,有司将其中在专才上已有甚深成就的学生、对火器研发等紧要技术有特别心得的学生以及能文不能武的学生刷下,只许五十人渡海——自此事以后,管宁学舍的高材生均以不习武艺为耻。到了蓬莱学舍,又有百余人加入。
  登州方面早已接到消息,王师中对这件事情也极不赞成,但最后还是屈从于杨应麒的决定,将这些学生编入厢军队伍中,开赴京师勤王。
  这些学生在学校时满怀激情,但激情是激情,现实是现实,渡过胶水,汉部明处的保护网一旦消失,天地间的丑恶与艰险便扑面而来,走到半路水土不服者有之,呼天抢地者有之,借故逃回者有之。但他们毕竟是年轻人,大多数人拉不下面皮,只好咬紧牙关硬撑过去。
  他们到达汴梁时恰好四方勤王之师已集,金军气焰大见收敛,所以这些学子竟得以顺利入城。曹广弼见他们来到颇为讶异,问李郁道:“应麒打算干什么!让他们来送死么!”
  李郁苦笑道:“这件事我也极力反对,奈何七将军一意孤行,我说不动他啊!”
  曹广弼无奈,只好在告知了李纲、种师道以后将这一百多人编入助防的队伍当中,与汴梁学生们为伍。
  汉部治下的学生来赴大宋之难,这事没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大梁城!由于先前有曹广弼的行动打了底,汴梁的民众都已对汉部产生了好感和信任,林翼趁机暗中搅火,把舆论的高潮一波又一波地推动起来,到后来连皇帝都惊动了,不但颁下赏赐,还接见了几个学生代表以示安抚。
  这一百多个学生其实没什么战斗力,虽然文化水平不错,但在眼前的局面之下也未必有人能贡献什么奇谋妙计——可以说他们的来到对大宋的守战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但是在舆论上产生的效果却难以低估!
  对汴梁朝廷来讲,海外学子来京助战乃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这不但体现了天子德被四海,仁感天下,甚至可以视为某种祥瑞。
  对汴梁军民来讲,汉部学生的到来进一步表明了大宋与汉部关系的密切,让他们感到争取汉部为援的希望又大了两分。只有种师道和李纲这等明白人才清楚地知道:至今为止汉部的所有动作没有一项是官方行动!如果说曹广弼的到来对大宋来说还有提供谍报、参谋的用处,那这些学生的到来就完全是一种象征意义了。不过他们对此也不反感,因为这或多或少能够振作大宋军民的士气。
  但是,在这一切表象的掩盖下还有另外一件在眼下显得并不紧要却影响深远的事情在发生:汉部的学生一旦公开来汴,汴梁的学生势必要与他们接触。由于双方大都是年轻冲动的学子,在面对金兵这个共同的强敌时真是有说不完的言语!管宁学舍的学生兴冲冲地询问先前战局的具体情况,大宋的太学生也向他们打听东北的政治格局以及汉部的情况。一开始双方只是就事论事,但慢慢地就产生了摩擦和碰撞,部分顽固的学生敏感地发现这些汉部来的学生简直无君无父!但也有部分太学生渐渐被那些新颖而有冲击力的观念所吸引,甚至产生了向往之心。
  赵佶荼毒天下这时已有二十余年,当此国难之际,民心之所以没有崩溃一来是因为面临着一个极为可怕的外敌,二来也因为他们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但现在,汉部的出现却似乎隐隐展现了另外一条既能保家国、又能不左衽的道路。在往后的日子里,当赵桓一家把天下事弄得越不可收拾,这种去宋趋汉的思想就越是明显,而且日渐强烈。
  不过,对于这件大事甚至连李纲、种师道这等人物一时间也都没有留意到,因为这个时候他们的心思都贯注在宋、金两军的胜败上面,而未能及时地发现杨应麒正对大宋皇室的墙根举起了铲子!


第二零五章 挖墙角(下)
  当杨应麒对大宋威权扬起铲子的同时,金人在汴梁城外也扬起了铲子,不过他们挖的不是大宋的国基,而是赵家的坟墓!大凡种师道兵力不能控制的地方无不惨遭屠戮掳掠,至于历代后妃、王子、公主的坟墓更是被挖掘殆尽,金银取之,棺材曝之,艳尸奸之!
  城内军民学生听说女真人干出这等令人发指的恶行无不愤恨揪心。折彦冲在军中闻说此事大怒,派安塔海谴责宗望治下不严;杨应麒在津门听说此事,更是直接上书吴乞买,弹劾东路军纵恶行凶,又移书宗望,希望他能严惩肇事兵将。折彦冲的谴责和杨应麒的要求宗望根本就不理会,所以惩戒兵将、整肃军纪的事情后来自然都不了了之,但这件事在整个文明世界造成的影响却还在持续,无论是汴梁还是津门,无论是市民、兵将还是学子对金兵的怒火都在持续上升。赵桓虽然胆小如鼠,但年轻人毕竟还有几分血性,听说自己亲人坟墓尽遭也忍不住愤恨起来。这个时候宋金形势已变,他对于军情的判断竟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对于国家大事、军情政务,领袖过份乐观和过份悲观都可能产生灾难,偏偏没有政治头脑的人又常常会集两者于一身,赵桓父子以及他们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在种师道进城之前,赵桓对金兵怕得要命,但种师道一进城,加上发生了几起看来有利的事件后,赵桓的情绪又忽然从低谷爬到高峰,而他身边的一些人也觉得应该趁机表明自己的勇敢而向赵桓建言主战——这些人不但主战,而且主攻!
  之前由于李邦彦等大唱衰歌的人太多,所以无论是李纲还是种师道为了抵消这种消极舆论,在言语中都不免偏向于豪迈乐观。赵桓本来就不是一个有理性判断力的人,再加上日夜处在这种言语的包围之中,竟也渐渐认为金兵可一战而破。
  但是作为军方领袖的种师道对整个战局还是有较为清醒的认识的:金兵的优势是能战,劣势则是孤军深入宋境,纵然战场上可以获得胜利,胜利之后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征服,甚至对能否全身而退也有隐忧。种师道认为就长远的国防布局来说,中山、太原、真定三镇绝不可弃;而就眼下双方的军力优劣来讲宋军大而臃肿,金军小而坚硬,在汴梁城下决战并非万全之策。所以,种师道的战略规划是:先坚守和议拖延金兵,待得能与金人一战的陕西兵将大集,再重兵环绕,让金人不敢四出劫掠,磨得金兵粮尽北归,再以骑兵尾随,等金兵到了中山、真定城下,那时前有坚城,后有重兵,金军腹背受敌,再放手一战,宋军得胜的机会就大得多了。
  这是一个非常稳妥的用兵方略,也很符合种师道一贯以来的稳重性格,不过却不对赵桓的胃口,甚至李纲也认为太过保守。在战守和投降的选择上,都主张战守的李纲和种师道是属于同一战线的,但在如何战守这件事情上,李纲与种师道却有急缓之别。李纲看到的是双方兵力的数目:宋军超过二十万、金兵只有六万,在兵力上居于绝对优势。所以他主张以更加迅疾的手段击破金兵。
  李纲风骨甚佳,但他对用兵的建议种师道听了后却不免觉得这个李右丞是在书生谈兵。不过和上次伐燕一事一样,种师道对于自己的战略主张并没有坚持到底,而是尽量退让、尽量调和,最后他希望总攻的时间至少推迟到十天之后,那时熙河姚古、秦凤种师中等大宋最能打的陕西兵将应该就能赶到,合力进攻,胜算较大。
  赵桓为人急躁,这时又忽然信心爆棚,对种师道如此保守也感不满,但在种师道的坚持下还是勉强答应。
  朝议散后,宋军的主要将领之一姚平仲心道:“此次救汴,种家已立了大功!若是按种师道的策略等西兵大集再进攻,那时便是胜了,头功仍然得归种家!”大宋名将世家当中,姚氏与种氏齐名,姚平仲不愿功劳独归种氏,竟绕过种师道来见李纲,表示勤王之军远来,均求速战速决,迟恐生变,又献上夜劫金营、生擒宗望之计。这计策正对李纲的胃口,赵桓也认为种师道太过谨慎,加上有意平衡种、姚两家的势力,以防种氏一家独大,因此竟依了姚平仲的建议下,一日之内连发五道命令催种师道速战!
  种洌见如此形势,劝道:“叔叔,眼下人心思战,天子令下,不可推脱。之前叔叔入京,京城中人迎叔叔如赤子之望父母。但这几日叔叔迟迟不肯开战,京城内外便都传您怯战了!要知道逗挠大罪一犯,不但朝廷怪罪,就是国人百姓也要讥讽我们胆怯无能!”
  种师道沉着脸道:“人心思战?这些思战的人有多少上过战场的?朝廷怪罪也罢,百姓讥讽也罢,总不成明知道不能战却贸然进兵吧?姚平仲黄口孺子,李伯纪纸上谈兵,他们糊涂,难道我也要跟着糊涂么?”竟然拒不领命。
  赵桓大怒,下命李纲将原属种师道统属的城外军马割给了姚平仲节制,从此本来就不集中的军队统帅权就更加分散了。
  正月二十七日赵桓、李纲、姚平仲等三人定下夜袭大计,二十八日凌晨林翼就收到了消息,摸黑来见曹广弼道:“二将军,听说姚平仲要夜袭牟驼冈,你看成算如何?”
  曹广弼大惊道:“宋军要夜袭牟驼冈?这等密事,你怎么知道的?”
  林翼道:“宫中的太监传出来的。”
  曹广弼骇然道:“你连大宋皇帝身边的太监也都收买了?”
  “不是。”林翼道:“这次传出消息的是两个跑腿的小太监,皇帝的心腹我还没得手。”
  曹广弼怔了一下道:“两个跑腿的小太监怎么知道这等大事?”
  林翼道:“皇帝派术士楚天觉开坛作法,选择劫营的日子和时辰。当时那两个小太监就在旁伺候,听到消息后就卖了出来——这两个小太监不是我独家买下的,怕买到消息的也不止我一人。”
  曹广弼闻言笑道:“开坛作法来定劫营之日?哈哈!哪有这种事情!怕是误传!”便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林翼走后邓肃道:“这事真的只是误传么?”
  曹广弼道:“应该是误传。且不说这消息来得蹊跷,就是以兵家常理推断,宋军也不当有这等举措。”
  邓肃便问:“为何不当有这等举措?”
  曹广弼道:“金军的长处是精锐、善战,同等兵力的情况下宋人决非对手;短处是人少,而且深处宋境,孤立无援,一战不利人心便易涣散。宋军的短处是兵不精,马不壮,将不强,真打起野战来只怕十战九败也有可能;但宋军的长处是人多,粮足,又是本土作战,万一战事不利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若是由我来做主帅,最好莫过于合二十万大军将宗望重重围困,困得他粮尽力绝,他若要战,我便和他磨战,不怕打输,用我三个人换他一个人也不怕!他若要突围,我便以骑兵尾随赶着他往燕云去!这才是当前形势下用兵的正道!若是以少数兵马劫营,那是以我之短,攻敌之长——种师道虽然年老,但不昏庸,料来不至于如此急躁。”
  结果第二天傍晚,胡寅也兴冲冲来道:“曹兄,你说这次夜袭能否大雪前耻?”
  曹广弼瞪了他半天道:“什么夜袭?”
  胡寅一怔道:“夜袭牟驼冈啊。你消息向来灵通,这次怎么反而不知道?听说楚道士已把出兵的日子、时辰都选好了,朝廷又在开宝寺外立下三面大旗,上书御前报捷等字,现在满朝都已知道了,你还不知?”
  曹广弼呆了半晌,随即大笑道:“明仲你糊涂了!你一个小小的郎官,怎么能知道这等军情秘事?何况既是夜袭,怎么会闹得满朝知晓?此事定是虚张声势,无须理会。”
  胡寅也呆了一呆,随即失笑道:“不错不错!我是想打胜仗想疯了!竟连这一点也没想到,真是可笑,可笑!”
  但朝廷要夜袭的这个消息不久就传遍全城,汴梁人心思胜,每日家都有不少人在街头巷尾打探战机,慢慢的消息又由城内传到城外,金兵侦知后宗望颇为犹豫,说道:“宋人说要来劫营,不知是真是假。”
  宗弼道:“九成是假。劫营哪有这般大张旗鼓的?再说连时辰都告知四方,那不是讨打么?”
  郭药师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初大宋北侵时也怪事多多,连上战场不准杀敌的命令也有。也许他们大宋君臣的习惯,夜袭之前是要告知四方的。”
  宗望哦了一声道:“原来他们有这等习惯啊。”遂命全军戒备,以待宋军。
  靖康元年二月一日,赵桓亲自下密令,命姚平仲夜袭金营,姚平仲领精兵七千人夜奔牟驼冈,结果一进牟驼冈,却是闯入了一座空营!姚平仲暗叫一声不妙,冈外伏兵四起,去夜袭的人反中了夜袭,而汴梁城内城外的守军由于调动不灵,行动迟缓,死伤被俘者不计其数,偷袭的宋军副将被俘,主姚平仲眼见不利竟畏罪潜逃。
  赵桓本以为劫寨一事必然成功,谁知道竟一败涂地,加上姚平仲不知所踪,谣言纷纷,都说陕西勤王兵马和汴梁守军主力亲征行营司兵马都已经全军覆没!一时间赵桓身边的宰相内侍又从乐观望胜的高峰跌入悲观绝望的低谷,赵桓更吓得差点犯心脏病,下令不得进兵。
  种师道闻讯后仰天哀叹,随即深自克制,将恐惧、愤恨、埋怨全都压下,撑着一把摇摇欲坠的老骨头来见赵桓道:“劫营之事已误,但兵法无常,胜藏于败,败藏于胜,全在出其不意四字!昨夜虽败,不如今夜再遣兵分路进攻。如今夜不胜,则每夜以数千兵马轮流骚扰,不出十日,金兵必然胆怯遁去。此为化正为奇、转败为胜之计!”
  他话没说完赵桓已经大叫道:“别说了,别说了!行营司不都全完了吗?还打什么!别打了,别打了,金人要什么就给他们吧。别打了!”
  种师道道:“皇上……”
  “我说别打了!你没听见吗?”赵桓顿足道:“从今天开始,没朕的手谕,谁也不能出兵!”说完便捂着耳朵逃入后殿。


第二零六章 学生潮(上)
  种师道到达京师后的经营曾使宋军金军对峙的优势稍稍向宋军方面倾斜,但姚平仲劫营失败一事却彻底扭转了整个局面。大宋不但失去了取胜之机,而且在和议期间贸然发动夜袭而败,在谈判桌上就连道义优势也失去了。其实宋军也还没有一败涂地,如果赵桓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大事未必不可为。
  可是赵桓不愧是赵桓,汉奸天子做得极为彻底!如果他真还有一点男人气概,国事何至于如此?而李邦彦等宰相也不愧是赵佶一手提拔起来的精英,一闻兵败马上吓得屁滚尿流。
  大殿深处,瑟瑟簌簌的李邦彦颤声对赵桓道:“陛下,现在城外的兵马都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朕怎么知道?”赵桓哀丧着脸叫道:“卿家有什么妙计么?”
  李邦彦道:“这些都是李纲和种师道不识时务,若不是他胡乱说什么要战,事情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大金二太子怪罪……”
  赵桓听到二太子两字一阵哆嗦,说道:“是啊!要是二太子怪罪,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邦彦道:“事到如今只好罢李纲以息二太子之怒了。”
  赵桓道:“罢免他?不太好吧?恐怕要惹非议。”
  李邦彦道:“不罢免他,二太子来问责时谁去认这个罪?”
  赵桓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都是李纲这个该死的老顽固!只是言官非议时可该怎么办?”
  李邦彦道:“几个言官,有什么力量!任他们说去!得罪了二太子那边那可就是兵戎相见的大事了。”
  赵桓醒悟过来,心想摆平国内的读书人总容易过摆平胡马外患,连道:“不错!不错!”遂罢免李纲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之职,以蔡懋代任,又废行营使司,只以守御使总兵事,第二日又罢种师道——这等安排实际上就是要牺牲李纲、种师道来讨好宗望。
  宗望果然派使者来责宋廷失信,因见李纲、种师道已罢,金使心中大喜,不退反进,又要求赵桓把曹广弼也一并交出!大宋承战败之余,不敢回绝,好声好气把金使送了回去。
  朝廷示弱屈服的消息一传出,满城哗然,学生们互相串连通问,他们还不敢矛头直指皇帝,都说宰相卖国。学生领袖陈东率太学生数百人伏宣德门下,上书道:“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赵野、王孝迪、蔡懋、李棁之徒,庸缪不才,忌嫉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陛下拔纲为执政,中外相庆;而邦彦等疾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缘沮败,归罪于纲。夫一胜一负,兵家常势,岂可遽以此倾动任事之臣!且邦彦等必欲割地,曾不思河北实朝廷根本,无三关、四镇,是弃河北也。弃河北,朝廷能复都大梁乎!又不知割地之后,邦彦等能保金人不复改盟否也?窃思敌兵南向,大梁不可都,必将迁而之金陵,则自江以北,非朝廷有。况金陵正虑童贯、蔡攸、硃勔等往生变乱,虽欲迁而都之,又不可得,陛下将于何地奠宗社邪?邦彦等不为国家长久计,又欲沮纲成谋以快私愤。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敌擒矣。罢纲非特堕邦彦等计中,又堕敌计中也。乞复用纲而斥邦彦等,且以阃外付种师道。宗社存亡,在此一举!”
  书入宫中而不报,而满城军民闻讯前来,不期而至者数以万计,将宫门堵了个水泄不通。直到退朝之时,诸宰相大臣出宫,学生中有人认出宰相服饰,高声叫道:“李邦彦那奸贼在那里!”
  学生闻言都拥了上去,修养好些的就指着宰相的鼻子历数其罪行,水平差一点的就直接吐口水暴粗口,说到激动处几个军人掳起袖子就要揍他!李邦彦原本在护卫的围护下已吓得够呛,这时见市民们要动手,哪里还敢留在那里,赶紧扭转屁股方向逃回宫去见皇帝叫救命。
  当此形势,赵桓也不敢太过得罪国人,忙派了太监来传旨,表示愿意应承,但如今群众哪里肯轻易信?定要皇帝先复李纲、种师道之职方罢。此时市民越聚越多,把宫外驰道、街巷都塞满了,呼声惊天动地,学生们轮流擂登闻鼓,到后来竟把登闻鼓给擂破了。
  开封府府尹王时雍闻讯赶来,对众学生道:“你们这般举动,是要威胁天子么?”
  学生中有思维便捷者闻言答道:“以忠义胁天子,也远胜于你们这些贪官以奸佞胁天子!”
  众学生群呼:“不错!”怒气冲冲,就要殴打王时雍,吓得王时雍落荒而逃。
  当皇宫门外喧嚷异常之时,孔壁书社外面也是热闹异常,原来有不少在曹广弼手下听令助防过的学生听说朝廷要把曹广弼给卖了,竟都自发组织起来堵在孔壁书社门前,要阻止朝廷派来捉拿曹广弼的官吏。其实赵桓这时正为宫门外的学潮烦着呢,哪里还有闲暇来抓曹广弼?但孔壁书社门前的学生、市民仍然不肯散去,定要等到皇帝答应不交出曹广弼的诏书才放心。
  邓肃甚是感动,就要拿酒食出去犒劳,曹广弼拉住他道:“不能出去!这件事情咱们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邓肃道:“人家可是为了救我们而来的!”
  曹广弼道:“我们身处嫌疑之地,现在若出去,是说这些学生的不是,还是说宋廷的不是?若是说学生们的不是,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若是说宋廷的不是,恐怕会惹上鼓捣为乱的嫌疑,到时候不但李邦彦等宰执,就是都城里的中间派都要怀疑这件事情是我们主使!”
  他说到一半邓肃便领会过来,说道:“是我莽撞了。”
  曹广弼道:“汴梁人心可用,只是朝廷无能,不能组织疏导,这样下去恐怕会变成暴乱!”
  曹广弼没有低估这起学生潮的威力,却低估了它的进度!宫门之外的学潮已接近暴乱的边缘了!赵桓害怕事情越闹越大,在大臣的促请下勉强答应,遣耿南仲出宫宣布已得旨宣李纲入宫。此时众怒已暴,但宫门内的官员太监包括皇帝在内都还在拖拉,闹了半天也没见人去宣李纲,众人连呼宰相失诺,准备去宣李纲的内侍朱拱这才拖拖拉拉走了出来,众人怒其迟到,一拥而上将朱拱剁成肉酱,又趁势杀太监数十人。陈东等人力劝大家要理性克制,但众怒易发难收,喧闹中如何可能让人群克制?
  赵桓听说宫门之外起变,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不仅胡人会用暴力,天子脚下这群平时看来温顺的国人也会啊!若是被他们冲入宫门,那还得了?想到这里他再不敢耽搁,尖声叫道:“快!快传李纲!还有!传种师道!传种师道!命他赶紧领兵弹压!护驾!护驾!”


第二零六章 学生潮(下)
  种师道被罢免以后,原本就满是皱纹的眉心抟得更紧了。听说宫门外学生为自己请命,他没有感到自豪或者感激,反而感到惶恐、无奈。从职位上来讲他是一员老将,但从出身上来说他又是一个老儒。他认为学生就该呆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现在闹得学生上街去请命甚至暴动,已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能说是国家的不幸!
  “叔叔,”种洌道:“林翼来了。”
  “嗯,让他进来。”
  林翼进门磕头后,种师道命坐,林翼道:“少保面前,林翼还是站着说话觉得舒坦些。”
  种师道便不勉强他,说道:“彦崧在河北的情况我以前问过你了,我今天让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情况。”
  林翼大感惶恐道:“林翼位卑人微,何敢劳烦少保过问。”
  种师道嘴角裂了裂,似乎是在微笑,道:“你是福建人?”
  林翼道:“是。”
  种师道道:“自有吕惠卿以后,我对于福建子便不喜欢。今日看你,恐怕也有些三心二意。”
  林翼慌忙跪下道:“少保明察!林翼若做过半件不利于种少将军之事,愿上天降罪,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种师道看了侄子种洌一眼,示意种洌出去,这才道:“你是杨应麒的人,对吧?”
  林翼心头大骇,在种师道的压力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种师道叹道:“忠武军的来历,我素来有疑。我那孙儿彦崧虽有些许才能,但能在这等时局中游刃于河北,若说背后没有汉部的支持,我无论如何不信!”
  林翼心中震骇,仍不敢胡乱开口。
  种师道咳嗽了两声,却不追问,忽然改口问道:“我大孙子彦崇的事情,你有得到过什么讯息?”
  林翼道:“没有。”
  种师道颔首道:“我时日不多了,若你有机会见到杨应麒,请他帮忙照顾彦崇,我总觉得这个小子还在。”
  林翼磕头道:“七将军对少保素来景仰,少保便是没有这句嘱咐,七将军也必尽力照拂。”
  种师道微笑道:“你终于还是承认了。”
  林翼道:“我人在汉部,但汉部亦是华夏。我虽领七将军命令,但没有干过一件不利于种家、不利于种少将军的事情,因为七将军对种少将军向来十分回护!”
  种师道叹道:“没有不利于种家,未必没有不利于大宋!”
  林翼道:“少保,我汉部至今,可曾对不起大宋?”
  种师道嘿了一声道:“有没有你们自己清楚!”顿了顿道:“现在我已没有能力处理汉部的事情,不过……罢了,不说也罢。”他也知道,一些事情如果捅破,对时局并无帮助。
  林翼顿首道:“少保明鉴!”
  种师道忽又问起了曹广弼:“曹二先生此来,家小可都还留在汉部吧?”
  林翼道:“二将军并无家小。”
  种师道奇道:“他也有三十了吧?就算没有高堂在上,也应该有妻有儿才对。”
  林翼道:“二将军到现在还没成亲。”
  种师道又是一奇,问道:“这是为何?”
  林翼道:“不知道,我不敢问。”
  种师道沉吟未决,外头种洌敲门道:“叔叔,朝廷来宣旨了。”
  种师道微微一惊,对林翼道:“起来吧,今日之事,便当我没问过。”
  林翼道:“是。”起身扶了种师道出门接旨。内侍宣读秘旨,种师道也不让种洌、林翼回避,听说宫门生变,种师道已是大吃一惊,再听说皇帝命自己去镇压,连种洌、林翼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那内侍宣完旨意后就走了,种洌道:“叔叔!这事……可该如何是好?”
  林翼道:“林翼虽然人微言轻,但在这件事上也要放肆一句:少保,学生们虽有不是,但镇压一事万不可行!”
  种师道道:“放心吧,事情还没到那份上。我这边入宫,等见过了皇上再说。”
  种洌道:“那带多少兵马去?”
  种师道斥道:“去皇宫带兵马干什么?再说,我已经罢职,怎么调兵?”
  种洌道:“入宫无妨,但宫外可都是暴民!听说他们连中使内侍都杀了!李邦彦白时中他们都吓得不敢出头了!叔叔虽然罢职,但您一句话放出来,未必调不动兵马。”
  种师道斥道:“胡闹!既然罢职,怎么还能去调兵?你要造反么?”又叹道:“再说,我又不是中使、内侍,更不是李邦彦、白时中。宫门外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等他们把我也杀了,再叫他们做暴民吧。”
  只命种洌带一车数马前往,又命林翼不得擅离左右。走到路上消息传来:李纲已奉命入宫,赵桓复李纲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李纲持旨宣谕,宫外学生、市民正在逐渐散去,但仍有部分人要求见种师道。
  种师道松了一口气道:“国人尚有良知。”因命马车加速,种师道既老且病,一路颠簸极为难受,却仍苦苦支撑。越是接近皇宫,传来的轰叫声就越大,车夫颇为迟疑,种师道在车内咳嗽着喝道:“磨蹭什么!走!”
  车马渐渐行近宫门,有学生望见叫道:“那莫非是种少保的马车?”只这一声便惹得千百人涌了过来,种洌颇为胆怯,种师道在车内问:“怎么了?”
  种洌道:“他们……他们……”
  这时人群已近,林翼高声道:“少保!学生们迎你来了!”
  这一声高呼十分及时,有几个走在最前面的学生听见了便停住脚步叫道:“是种少保的马车,大家不得无礼!”
  又有人道:“种少保是抱病上阵,大家不可惊扰了!”
  涌过来的人群便缓和多了,来到马车前一丈外站定,环成一圈。几个学生代表上前求见,种洌尚在犹豫,林翼道:“种少保受不得风,你们派两个识得种少保的上来见礼吧。”
  便有两个学生上前道:“我们认得少保。”
  林翼拉开车帘,那两个学生见果然是种师道,顿首而退,对围观者道:“没错!是种少保!朝廷终于重新起用种少保了!”
  众学生听了无不欢呼,李纲等官员趁势劝诫,这才劝得众人渐渐散去。
  这次差点闹成国人暴动的学潮风波过后,金、宋双方的局面才重新走上和谈的轨道。赵桓虽然被迫重新起用李纲、种师道,但对这两人盯得极紧,并没有改变对金军屈膝的意思。而宗望那边由于牟驼冈粮草渐尽,又见汴梁城外勤王之师陆续而来,汴梁城内民气高昂,便也适可而止。双方于是在金军占尽便宜的基础上各退一步,宗望送回作为人质的赵构、张邦昌,又派使者来告辞。赵桓听说宗望终于决定退兵,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派宇文虚中拿了之前被李纲扣留的割三镇诏书前往金营卖国。
  秦桧其时属于使团官员之一,闻讯上表奏道:“此去金营,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请许臣勿行。”朝廷不许,秦桧连上三表,这才获允。士林上下,闻此奏都赞秦桧忠君爱国。
  种师道又道:“金人粮草已尽,臣请待其半渡而击之。”
  赵桓道:“卿要让朕做失信之君么?”
  种师道道:“城下毁盟,小信也;破敌以安江山万姓,大义也!”
  赵桓好容易盼得宗望退兵已是谢天谢地,心中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家伙咒了半死,无论如何只是不许。
  种师道叹道:“如此处置,他日必为中国之患!”
  然而他叹息之声尚未消散,赵桓在宫中摆下的庆功宴便已升席。席位之上,自然没有李纲和种师道的位置。这一将一相,包括那些敢围堵宫门的学生在内,都是宴上诸公准备事后清算的对象。
  宫门外汴梁萧条未减,而宫门内已是一片歌舞升平。


第二零七章 萧字旗(上)
  杨应麒的三个最重要的文臣副手,除了各自该管的内政政务之外,杨朴和陈正汇分别都有涉外重任:杨朴主要盯着大金,而陈正汇则主要盯紧大宋。
  汴梁告急期间,杨应麒日日都要过问战报,宗望退兵之后,陈正汇将这段时间以来各方情报整理成文,重新向杨应麒全面汇报一次:
  “宋廷朝令夕改,宗望退兵以后,李纲请以大兵护送,宋帝一开始准李纲所奏,分遣大军,分数道并进,且许诸将度利出击。一开始大宋将士受命无不踊跃,宗望军被宋军所慑,一路也不敢妄动。但宋军追到邢州地界,忽传宗翰西路军继续南犯,汴梁朝廷便又改了主意,命大军中途折回,这一番折腾令大宋兵将士气低落,人人不知朝廷举措是何意思。从此再无进击之意,宗望军马见状又张狂起来,四出劫掠,所过村落无不残破。宗望军凡得男子都强制削发剃头,令其为牵马荷担之奴隶;得妇女,年轻貌美的便掠去,老丑者当场屠杀。如今赵州以北,西至真定、东至河间都是一片混乱,河北民众家园被毁者数不胜数,因听说沧州有粮草赈济都朝这边涌来,流入沧州者光是这个月就多达十万以上,沧州存粮已经告急。”
  杨应麒痛声道:“救不得河北民众,却是我们的罪过。马上发赎奴令:凡商人能从金军手中赎回被掠为奴之汉民者,可到塘沽、辽口报赏,两地政府当依其价全额赠还。至于沧州那边,粮草我们有的是,立刻传命塘沽再开一仓,交给沧州那边的自治政府赈济流民。”又问:“宗翰那边怎么样?他知道东路军已和宋廷讲和未?是否还继续进兵?”
  杨朴道:“刚刚收到的消息,宗翰已分兵破忻州、代州,宋将折可求率麟府兵、刘光世率鄜延兵援救太原,都被宗翰在途中各个击破。”
  杨应麒点头道:“看来宗翰行的多半是围点打援的策略。大宋处处失利,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中枢没有全面、有效的布置,致令西、北诸路军马各自为战,难以起到以多克精之效。”又问陈正汇:“汴梁方面准备如何?现在宗望兵退,他们刚好趁着这个空隙整顿河防、城防。”
  谁知陈正汇却道:“林翼刚刚又来一信,信中说汴梁方面已经宣布解严,都城战备也全面停止了,黄河沿岸也未增设防务。”
  杨应麒呆了呆道:“战备全停?”
  “是。”陈正汇道:“据林翼来信,汴梁诸宰相认为金军已满载而归,应该不会再来,所以就不再备战。就连原来李纲、种师道在作战期间主持的城防修补工作也已经全停下了。而且种师道也已被罢职……”
  杨应麒叫道:“种师道被罢职我知道,但不是有朝臣力争,又复他职了么?”
  “是封他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陈正汇道:“官倒是挺高的,但据林翼查实,他如今手上并无实权。又:种师道建议合山东、陕西、京畿之兵屯守青、沧、卫、孟、滑州等地,以防金兵卷土重来。但宋廷宰相认为费用太大,未予考虑。”
  杨应麒冷笑道:“费用太大?他们往金营送赔款时,怎么就没想到赔款的数目更大?”
  杨应麒气乎乎把赵桓和他的宰相们痛骂了一顿,陈正汇等他骂完才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萧字旗的下落,找到了。”
  杨朴奇道:“找萧字旗是我份内之事,怎么倒是你先知道了?”
  陈正汇忙道:“此事我先知道也是凑巧,朴之不用挂怀。”
  杨应麒问道:“这消息可是从四哥那里来的?”
  “不错。”陈正汇道:“四将军大婚,虎公主命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别去扰他,让四将军好好过几天舒坦日子。但今天已是第四天,他忽然向我透露这个消息,想必是要和七将军聊聊军情了。”
  杨应麒颔首道:“好吧,我待会就去找他。顺便说说塘沽政学的事情。”
  忽然门外来报:“四将军到。”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他倒是比我还心急!”忙迎出来道:“四哥,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有空跑这里来啊?”
  欧阳适这桩婚姻虽非因情而动,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洞房花烛总是佳,所以脸上看起来神采飞扬,大辣辣进房坐了,问杨应麒道:“怎么样?宋金战事,这几天有什么新变化没?”
  “没有,还是那样。”
  “什么叫‘还是那样’?”
  “一句话:宋人不弱而宋廷弱,金人不多而金廷强。”杨应麒道:“大金兵强马壮,布置得当,所以大占上风,幸好女真人毕竟太少,他们对汉人又不肯放手信任,所以他们在大定府以西、以南的根基其实薄弱得很,至于燕云以南那就更不用提。不过相比之下,大宋的情况更糟。宋廷如今已经烂到根子里去了,不值一提。但境内民间力量甚强,英雄豪杰龙卧虎栖,也正是如此才令金人一时无法得逞。现在双方消磨之势已成,咱们就看他们慢慢耗着吧。”
  欧阳适点头道:“这么说来形势对我们大大有利了?”
  杨应麒道:“暂时来说是。至少现在宗翰已经完全没心思来理我们了,宗望那边也得把大部分力气用在对付宋廷上。只要双方相持不下,我们就可左右逢源。”
  欧阳适叹道:“可惜现在老大在他们手里,要不然我们汉部便能大展身手了!”
  杨应麒也叹道:“不错。为了大哥的性命,咱们还是得忍下去。对了,四哥,听说你打听到萧字旗的消息了?”
  欧阳适对陈正汇、杨朴笑笑道:“我要和老七说点梯己话。”
  陈、杨两人会意,连忙告辞。等他们出去以后,欧阳适对杨应麒道:“老七,有一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老六背叛,到底是真,是假?”
  杨应麒犹豫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欧阳适颇为不满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杨应麒道:“大哥没跟我说什么,所以我不知道!”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没跟你说什么,难道也没暗示什么么?”
  “这种事情,不能靠暗示。”杨应麒道:“我也不想把不确切的事情拿出来说。”
  欧阳适道:“那好,就当是让你猜,你觉得老六是真的背叛么?”
  杨应麒道:“这件事情,我不愿意猜。”
  欧阳适瞪着他,愠道:“真受不了你!”
  杨应麒淡淡道:“四哥,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是不是六哥私下寄信给你了?”
  欧阳适听到他叫出“六哥”二字,笑道:“你这滑头!分明就已经信了老六不是真背叛,还不肯认!”
  杨应麒耸了耸肩膀道:“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又还没和六哥割袍绝交,便叫一声六哥也说明不了什么。”
  “好了好了,我就不跟你鬼扯了。”欧阳适道:“先跟你说个事儿:这段时间以来,宗望、宗翰和挞懒都曾悄悄向我示好,之前我没跟你说,一来是书信上说这个不方便,托人带话更不合适,二来也觉得没即刻跟你说的必要。但现在见到了你,总要和你说清楚的。”
  杨应麒微笑道:“他们来拉拢四哥,四哥怎么表态的?”
  欧阳适也含笑道:“我当然是跟他们套近乎。他们要来拉拢我,总得给我些好处吧;我现在无求于他们,所以大可坐地收钱不还礼——这等好事,干嘛不做?如今塘沽的商人进出燕云、大定府都畅通无阻,还不是靠我罩着!”
  杨应麒笑道:“现在我们兄弟几个和宗望、挞懒关系最好的,就是四哥您。这事杨朴也悄悄和我说过,还说四哥你卖了不少好东西、好情报给他们。但我却说四哥心里必有分寸,卖了的东西,定是无伤大雅之事物。”
  欧阳适笑骂道:“你这只鬼麒麟,原来你早就收到风声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杨应麒道:“现在我们汉部正当开拓阶段,彼此有利、公私两便的事情,就算不合规矩,也可从权。不过这个度四哥可得把握好,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四哥心里有数,不用我这个弟弟的来聒噪。只是行事之际还是要做得干净些,可别闹大了引起部民误会,那中枢便难做了。”
  欧阳适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像老六那样,不知为了什么竟把自己涂抹得那么黑!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将来怎么回来了!”
  杨应麒神色一黯,说道:“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倒是六哥在宗翰军中的事,不知四哥打听到了多少?”
  欧阳适道:“宗望、宗翰分兵南下以后,便把萧字旗和和老大隔开了,如今老大身边就蒲鲁虎和安塔海两个不中用的小鬼,种去病那一小队人马也近不得老大的身了。至于老六那边,宗翰一开始就命萧字旗攻坚拔城——那还能安什么好心!自然是要磨损萧字旗的战力了!嘿嘿!可惜他失算了!老六打起仗来可不像老二,他也不管对手是宋是辽,总之领了军命毫不犹豫地就挺进应州、朔州,谁知道大宋边防竟是出乎意料的疲软,又有不少燕人临阵倒戈,所以老六他连下七县,皮也没蹭下多少,反而轻轻松松就得了两万多战俘,一万多战马,又征得边民万余。他从中挑出五六千个强悍敢战的打入部伍之中,一转眼间兵力竟强得让宗翰也觉得有些棘手了。”
  萧铁奴这次带走的兵马人数不多,总数大概在三千人左右,切割了一部分给种去病卫护折彦冲后只剩下两千余人,但这两千多人却是他的嫡系人马,组织力和战斗力都极强。汉部对于招降俘虏本来就有一套成型的路子,而萧铁奴收纳新兵速度之快、手段之狠更是众将之首,所以杨应麒杨应麒听说萧铁奴越战越强并不奇怪,不过杨应麒却在担心另外一个问题:“六哥打仗、收人都没问题,可他的粮草供应怎么解决呢?”
  欧阳适道:“粮草供应,当然是就地征粮啊。你也不想想,没了汉部中枢的制约,他们萧字旗肯定是变成了一群蝗虫,飞到哪吃到哪,还怕饿了他们不成?”
  杨应麒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宗翰既对六哥有了忌惮,一定会想办法限制他的。”
  欧阳适点头道:“不错,宗翰一见老六得利,马上改变了主意,不让他攻城略地了,却驱使他去太行山打忠武军。”
  杨应麒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第二零七章 萧字旗(下)
  欧阳适见杨应麒着急,笑道:“别担心别担心,忠武军是自己人这事老六知道。当时宗翰派人去接掌他占领的城池,他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就交了出来,领兵向东进入太行山,在那里兜了半个多月,就总是和忠武军差个半日路程。后来宗望的东路军局面见佳,老六就想领兵突破太行山去和宗望会师。”
  杨应麒道:“这么说来宗翰派六哥攻打忠武军是很久之前的消息了,可笑彦崧竟然瞒在鼓里——他多半以为追赶着他的只是一支金人军队,而不知道是六哥。嗯,六哥要随宗望南下,这一招可也险得很,不过宗翰不会答应的。六哥如果进了河北宗翰可就控制不住他了。再说,按你刚才的说法,那时六哥手上怕不有万把人马了吧?这样一支人马跟在宗望后面,万一在关键时刻临阵倒戈,说不定有可能会把大哥给劫出来,那时他们女真人便大糟特糟了。”
  宗望宗翰能用“从金伐宋”逼得折彦冲、杨应麒、曹广弼等人自乱阵脚,但这招对萧铁奴却完全无用。萧铁奴此时行事,半点不受汉部中枢道德立场的制约,杀人放火征粮拉丁的事情干起来眉毛也不皱一下。
  欧阳适道:“你说的没错,宗翰一收到老六的建议马上把他调了回去,这回却是让他防备西夏去了。”
  杨应麒道:“防备西夏?现在宗翰和西夏又没仗打……嗯,这么说来宗翰是打算暂时把六哥闲置起来了。四哥,宗翰派六哥去防西夏,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有,你和六哥是怎么联系上的?”
  欧阳适道:“宗翰派老六去防备西夏应该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我之前一直有寻人往金军中打探他的消息,但直到最近他才得到一个确切的回音。只是关于老大的事情,他还是只字不提。”
  杨应麒心道:“那是六哥会做人!”又道:“宗翰为人外粗内细,现在他要打大宋,打河东,还得用到汉人、契丹人的力量,所以暂时都还有优容耶律余睹和六哥,但六哥有兵有马,却没有兵粮供应,更没有地盘,长久来说总要被宗翰制住。”
  欧阳适问:“你可有办法帮他解决这件事情?”
  杨应麒沉吟道:“自宗望南下以后,我们连忠武军也被隔绝了,还怎么可能接济远在大同以西的六哥?再说萧字旗现在是叛军,我们接济他名不正言不顺,若说秘密接济……那却是开玩笑了,供应一支将近万人的军队,如何能够秘密进行?这事只能靠六哥自己了。”
  欧阳适颇为失望,说道:“那就只能让六奴儿听天由命了?”
  杨应麒道:“我再想想办法吧,也许能帮上一点忙,不过把握不大。”
  欧阳适走后,杨应麒心道:“六哥忽然传来这样的消息,是无意,还是有心?若是有心,那就是透过四哥来向我求援来了。他何等高傲的人,若是逼得来向我求援,那此刻他的处境多半有些不妙!可如今宗望、挞懒虽说是结好四哥,但只要四哥一露出援救六哥的动作,他们两人一定会不顾一切将之切断,而且还会加紧对六哥的逼迫……这可如何是好?不管不行,若要管,便只能迂回来干。如何迂回?向南是大宋,走不通,向北的话,却如何瞒过宗望、宗翰的耳目?等等!现在把六哥时刻记在心上的主要是宗望和宗翰,吴乞买未必很在意这件事,能不能从这一路有所突破呢?”
  思忖良久,才命人传来阿依木思问道:“我们汉部畏兀儿,走漠北的商人多不多?”
  阿依木思近来已经成为汉部畏兀儿商会的会长,这是个半官方的职务,但所有想和汉部做生意的畏兀儿人都要来拍他马屁,所以阿依木思干得十分惬意,因为乐之,所以更为尽力。这时听杨应麒问起,说道:“有啊!我们的人有时候也越过大鲜卑山去做生意。不过草原上生意不好做,那些蒙古人、乌古人喜欢强抢,不喜欢买卖。除非汉部能出兵护送我们去做生意,那样才有赚头——我们都盼望着那一天呢。”
  杨应麒道:“我们汉部现在需要好马。天下好马,多出于漠北、西域、陇右。东北这边马匹虽也不少,但良马不多。我希望你们能踩出一条商道来,多买些良马回来。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办法?”
  阿依木思问:“我们汉部现在马匹还不够多么?”
  杨应麒道:“马匹是够多,但我说的,是良马。”
  阿依木思道:“良马,我们汉部的良马也有不少啊。”
  杨应麒道:“我要的,是千里马!”
  阿依木思道:“千里马?万里挑一的千里马?”
  杨应麒道:“是!”
  阿依木思叹道:“七将军,军务上的事情,我本来不敢多嘴,但现在却要说上一两句。我虽是一个商人,但走南闯北也知道战场上用马,不但要强,还要多!成千上万的良马,那是哪个国家都要的。至于千里马,虽然也不是说没用,但数量总不可能多,拿来做宝货可以,但多个几匹,甚至十几匹千里马,对于国力未必有帮助。”
  杨应麒道:“这我不管,总之我就是要!一年之内,我要汉部几位将军每人都能配备一匹赤兔、乌骓那样的千里马!”
  阿依木思皱眉道:“七将军,这……好吧,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一定要!”杨应麒道:“我可以动用公帑,但事情你要替我办好。”
  阿依木思点头道:“天下间最好的马,需从大食诸国引进。我们畏兀儿商人走遍西域诸国,便要远去大食也不难,只是路途遥远,而且国家阻隔,没几年功夫怕得不到回音。但甘陇、漠北的千里马应该也有一些,或许我们可以从那边下手。我这便命人携千金前往西夏、漠北,尽量寻求七将军要的千里马。”
  “千金?”杨应麒道:“你是说要金银?”
  “是啊。”阿依木思道:“现在我们的纸币还行不到西夏去,到了漠北更是比草都不如,所以得带金银去。”
  “那不行。”杨应麒道:“我们境内的金银都还不够用呢,怎么能出去!”
  “这样的话,那可难了。”阿依木思道:“不用金银,却拿什么去买啊?像琉璃珠这样的宝货,漠北的豪酋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的啊……嗯,漠北人需要武器,如果七将军肯……”
  “不行!”杨应麒断然道:“寸铁不入漠北,违者除籍、斩手、抄家,这一条是铁一般的政令,谁也违不得!”
  “这……”阿依木思道:“这可难了……”
  杨应麒道:“比如粮食怎么样?我们汉部这两年别的没有,就是粮食最多,多得快烂掉了。”
  “粮食?”阿依木思道:“粮食的话,漠北的人倒也认。但千里马价值千金,那得用多少粮食啊!”
  杨应麒道:“临潢府有不少汉民自己修的仓库,存粮甚多。你就派人拿钱去那里买粮,然后运入漠北跟他们换马。”
  阿依木思笑道:“七将军,这样的……”按了按自己的嘴,才算把“馊主意”三字忍住道:“这样的好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好吧,我试试。”又说:“只是西夏和畏兀儿那边可怎么去买?也用粮么?嘿嘿,从临潢府到西夏几千里的路程,到畏兀儿上万里路,我怕粮草运不到那里去。”
  杨应麒道:“你可以先用粮草换成牛羊和普通马匹,再赶牛羊马匹去换千里马。”
  阿依木思笑道:“那可得多少牛羊啊!”
  杨应麒道:“那我不管,反正我们汉部现在最多的就是这些东西,用多余的东西换我们需要的东西,有什么不妥!”
  阿依木思又道:“漠北这一路也就算了,我们可以先派人去谈好价钱,再让他们到边境上来交易。可西夏那边就难了,沿途要经过挞懒王爷的辖区和国相的辖区,且不说到不到得了西夏,就是到了,只怕沿途也要损失很多牛羊呢。”说来说去,还是要劝杨应麒用更聪明的办法。在他看来,用大宗的货物跋涉上千里前去交易,那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事情,实在搞不懂七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应麒却道:“我说牛羊啊,粮草啊,只是举个例子,总之是找一些漠北、西夏人喜欢的东西卖——这个还要我来教你么?比如西夏这一路啊,你可以先用砂糖、琉璃、粮食等去和宗望换财物——宗望他们刚从汴梁大劫到很多好东西呢,然后拿这些财物去打点好宗翰那边的关系,就这样把生意做过去。自金、夏接壤以来,两国边境一直不安,所以从东京道到西夏的商道便废了。若你能重新把这条商道弄活起来,将来有的你们赚的。”
  阿依木思道:“这也是个理。”心中却想:“你让我们商人串熟了道路,是不是为将来的用兵做准备呢?”但这种话他只敢猜测,却不敢出口,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杨应麒定要开辟漠北商道和续上西夏商道,内中必有所图罢了。


第二零八章 陈家货(上)
  宗望一路军马这次汴梁之行敲诈了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但这些金银财宝并不能在金国境内生根。
  会宁才萌芽的手工业早被汉部商人瓦解,燕云境内的手工业原来也算过得去,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汉部更为优质的手工产品伴随着政治势力进入后,燕云境内原有的手工业就像会宁一样出现了萎缩。不过燕云的根基毕竟比较厚实,工匠商人们在反应过来以后勤加改进,终于守住了一部分本地人的市场,但汉部的商品已牢牢占据“上等货”的第一印象,金国上下上至宗望、宗翰,下至普通士兵,只要是手头有余裕的都以汉部的商品为首选。至于砂糖、香料、陶瓷、丝绸等物,燕云手工业者更是连与汉部商人竞争的条件都没有。
  金国东路军班师以后,燕京一带掀起了一阵消费热潮,满载而归的兵将们一边抛售他们这次南下抢来的字画古董,一边从汉部商人手里大肆购买各种生活用品和奢侈品。
  杨应麒知道情况后对林翎说:“宗望发动了这么大一场战争,搜刮到的金银不可谓不多,但陈广湖一船香料运过去,就把这场战争一半的战果给换走了。早知道我也做香料生意去。”
  林翎掩嘴笑道:“你妒忌人家,却不知人家也把你恨得牙痒痒的呢!”
  杨应麒问为什么,林翎道:“还为什么,税收啊!宗望出生入死打了这么一场大仗,结果到手的金银都流到汉部商人手里没错。可商人们手里的金银呢?你用税收一卡,他们就个个得掉三成肉!你说他们恨不恨你?”
  杨应麒骂道:“你们这些扒皮的商人,这还不满意啊!要不是有我们罩着,你们的生意能做得这么顺?恐怕货在路上就让海盗劫了——就算进得了燕云,哼!如果不是有汉部的刀在后面撑腰,那些胡人会老老实实跟你们做生意?”
  林翎笑道:“别你们你们的,这次的事情与我无关。”
  杨应麒横了她一眼说:“与你无关?我怎么听说陈广湖他们把带不走的金银全存到你钱庄里了?”
  林翎笑道:“是有存,但又不是送给我。等他回头拿出来时,我还得给他利息呢。”
  不管杨应麒表面怎么说埋怨的话,塘沽的手工业和商业其实都因为这次战争的刺激而更上一层楼,杨应麒又和宗望、宗翰达成了进一步的协议,同意汉部商人在燕云地区的活动权限恢复到金汉战争前的水平——因为金军从高层将领到士兵家眷都需要购买汉部的商品,尤其是宗望扩军所需要的武器和粮食。
  如今金国境内的武器产量已颇不足用,民间铸造业在汉部商人的打压下大部分早已瓦解,而官营的兵器制造业由于效率比汉部的锻造屋低,考虑到成本等问题也远不如从汉部那里直接购买来得划算。唯一让宗望不满的是他感兴趣的一些武器如床弩等杨应麒一件也不肯卖,肯卖的都是一些刀枪弓箭——这些金国的工匠也做得,不过没汉部的货物来得物美价廉罢了。
  对于卖粮食,陈正汇意见不是很大。眼下汉部所控制的产粮区不但有流求、麻逸和辽东半岛,就是辽口以北的辽河流域的余粮也大部分为汉部所左右。汉部的行政力量虽然到辽口为止,但由于大量汉民的输出,此时东北平原早已处处都是汉民村寨,其中辽河中下游更是汉人移民的“重灾区”。这些擅长偷税漏税的汉村种出来的粮食,除了留下口粮和纳税之外,大部分都流向辽口、津门,其数量大概相当于这个地区粮食产量的三分之一,而在津门政府调控下汉部商人每年卖给金军的粮食一般都不会超过这个数值的三分之二,卖粮食给大金对汉部粮食储存来说冲击不大,反而能因此处理一些陈粮,所以陈正汇对此并不反对。
  但是卖武器给金国一事陈正汇则一直颇有异议,认为此事类于资敌。杨应麒摇头道:“女真人和蒙古人不同,他们本有乌春良匠,这几年又得了大辽的无数工匠,你还怕他们不会自己造兵器么?”
  陈正汇道:“那倒不至于,但我们也不用主动去卖武器给他们啊。”
  “津门锻造屋的规模越来越大,造出来的武器本来就有大量剩余,不卖给他们,难道放在仓库里烂掉么?还是说要缩减津门兵器锻造屋的规模?都不好吧。”杨应麒道:“要养活津门的兵器锻造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暂时没仗打的时候——要知道兵器炉火要常烧才能纯青的啊!既然这样,与其用我们自己的财力养着,不如用金人的财力来养着。再说我们卖的都是普通兵器,就算我们不卖,宗望他们难道还不会自己造?哼!其实我最怕的反而是他们自己培养工匠造武器,那反而会促进他们武器制造的进步。我多希望宗翰宗望他们完全放弃自己打造兵器,全靠从我们这里买,那样我们就掌控了他们兵器的来源,想给就给,想掐就掐——可惜他们也不笨。特别是宗翰,对那些会造炮车的匠人宝贝得什么似的,我几次让赵履民想办法挖角都没成功!”
  陈正汇道:“可是我们这般卖兵器给女真人,是否会加大他们相对于大宋的优势呢?”
  杨应麒呆了呆,一拍手掌叫道:“对哦!”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后悔了?”
  “当然后悔了!”
  陈正汇正要说那不如就限制一下对女真的武器出口吧,谁知杨应麒却已经叫了起来:“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多卖武器给大宋!这事早该进行了!嗯!正汇,你这个想法很好,这样一来才能让双方平衡,而且我们也多了一条财路!”
  陈正汇呆了呆,道:“大宋未必会来买我们的兵器吧?他们自己造的不比我们差啊。”
  杨应麒叹道:“要是放在熙宁年间,大宋的兵器制造也是不差的,只是蔡京败了二十年的家,虽然不至于败光家底,但我听说大宋官营匠人偷工减料之风盛行,正所谓积重难返,一时间很难恢复当年盛况的。而我们正好趁机进入。再说,我们不但要想办法卖给宋廷,还要想办法卖给大宋民间——特别是两河!大宋的地主商人们可是很有钱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兴趣的。”想了想道:“正汇,你有兄弟没有?”
  陈正汇呆了呆道:“兄弟?”
  “是啊。”杨应麒道:“贩卖武器是项大买卖,你若有兄弟,我便开个小门,交给你兄弟来做。”
  陈正汇凛然道:“陈正汇是何等样人,岂能假公济私!”
  杨应麒赞道:“正汇兄可真是君子。”又损道:“不过这事又不妨碍公务,你担心个什么!我要交给你兄弟做,一来图的是公私两便,二来也是为了保密。”
  陈正汇道:“不管怎么说以公肥私就是不对!总之,这件事七将军不要再提起了,再说,我也没兄弟。”
  杨应麒点头道:“嗯,可惜你儿子年纪太小,要不然这件事大可便宜他。对了,陈显有几个儿子?”
  陈正汇道:“五个。”
  杨应麒又问:“都多大了,可有出仕?现在何处?”
  陈正汇道:“陈老的五个儿子,鲁、豫、晋、楚、越,最大的一个已将近四十,最小的陈越也有二十多了。老大、老三都考过科举,但陈老告老回乡后他们也跟着往四明去——现在又都跟着父亲跑到汉部来了。陈鲁和陈豫已经出仕我汉部,陈鲁在流求,陈豫在塘沽,陈晋和陈越留在陈老身边。只是那陈楚最是不肖,整日价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今日跑辽口,明日跑清阳,就是不肯好好读书!如今陈老已经公开遍告各地门生,不许他们接济他的这个不肖子。”
  杨应麒道:“嗯,这个陈楚,听起来有些意思。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他。要秘密。”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你要见他作什么?难道……难道你想把这单生意交给他?”
  杨应麒笑笑道:“有这个意思。”
  陈正汇不悦道:“七将军,我知道你要结好陈老,但这般做未免有损公费私之嫌。要是这陈楚是个德行佳上的人,那我不反对,可他摆明了是个不肖子,如何能把这等大事交给他?”
  杨应麒摇头道:“你没完全猜透我的意思,而且做生意的事情你也不大懂。做生意,读了满肚子书和装了满肚子道德的人多半都不行。相反倒是肯到处乱跑的人才容易有这样的资质,这样的人要是读过几天书,懂得一点道理那就更好了!陈显的书香门第里出个状元也不奇怪,但要钻出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浪子却不简单。不过我还是要先度他一度,看他到底是个能做事的人,还是一个纯粹的烂仔!”


第二零八章 陈家货(下)
  “汉部商人,不做亏本生意。”
  这是一句民谚,但如今却正受到质疑!
  原来在大部分商人趁着宗望班师之际尽量向女真贵族推销奢侈品以牟取暴利的同时,却有几路商人没有盯紧眼前这个大好的机遇,而是携带了大批货物,分为两路寻访千里马。
  第一路是往北,在临潢府的汉人村寨中购置了大量的粮食、田货,运出大鲜卑山去和漠北诸族做生意;第二路则是在津门办丝绸、砂糖、人参、陶瓷、琉璃等物,经大定府,先买通挞懒以后,再入云中,买通了宗翰的文官武将然后取道阴山南麓前往西夏。这两路商人规模都很不小,每一路成本都有万金之值,在这样一个乱世里押着这么多的货物千里跋涉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但这两路商人却走得义无反顾,因此也吸引了一些小商贩跟着他们一路做些买卖,这样一来这商路就更加热闹了。
  商贸圈子里的新闻走得最快,往西的这路商队才过燕京北国商界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左打听,右打听,最后才发现这几路商队幕后的操纵者都是阿依木思,而阿依木思的背后则是汉部的七将军杨应麒!
  事情既与杨应麒扯上关系,那就不止商人们关心,连金国的豪酋们也都关注起来。
  杨应麒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购买千里马呢?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东海各地的市井乱窜,有的说杨应麒终于开始堕落、开始玩物丧志了,又说杨应麒买千里马是为了讨好他新纳的一个美人——当然这些是大众圈里的胡扯。而在一些高级商人的小圈子中,竟有消息极灵通的人说杨应麒之所以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是因为一个叫“林舆”的孩子哭着要。
  林舆?那孩子是谁啊?
  “嘘——不想在汉部赚钱了?这种话也谈得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林舆林舆,把林字和杨字联系起来,还猜不出这个孩子的身份吗?”
  “哦——”
  当然,无论是市井的谈论还是富商们的秘言,传到宗望宗翰那里都被当成笑谈。
  “这个小麒麟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下三烂的原因!”
  最后还是刘彦宗和韩企先一前一后打听到了一个实讯:“听说杨应麒之所以忽然对千里马起了兴趣,是他新进得了一张方子?”
  “方子?”
  “对,是宋朝一个道士献上的方子。据说只要能凑齐八对千里马,根据这张方子就能在十五年之内繁衍出八千匹千里马来。”
  宗望对有没有这样的方子将信将疑,宗翰却当场斥为荒谬,道:“他们汉人就喜欢搞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听说这次小四攻汴时,南朝竟然请道士作法来决定夜袭的时辰,当真荒唐之至!”
  韩昉在旁道:“或许真有这样的方子也说不定。”
  宗翰笑道:“若真有这样的方子,他们南朝早就千里马满地乱跑了,何必弄到现今这等缺马少蹄的地步。”
  韩昉赞道:“国相英明!汉朝时汉武帝为了几匹汗血马竟发动几十万大军攻打西域,没想到今日杨应麒竟也这般闹,想来他们南人从来都有些恋马痴。”又问:“他们买马的人分两路,一路往漠北,一路往西夏,往西夏这一路却需要经过我军领地,虽然他们已献上孝敬钱,但到时该如何处置,还请国相示下?”
  宗翰道:“咱们正在打大宋,正要安抚汉部。便按之前许他们在境内通商的协议,由得他们去吧。反正这事无论做得成做不成都是劳民伤财。我无论如何看不出对汉部有什么好处!”
  商界对于杨应麒这种举措也大多不以为然,认为几匹千里马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但由于杨应麒默许下了极为诱人的奖赏,所以贩货前往的商人仍是前赴后继,在辽口甚至还有一个年轻人打算自己办置货物前往西夏,他的一个朋友听说后骂他糊涂:“人家去漠北去西夏,那都有七将军在背后出的本钱,他们自己再凑个份儿,赚了归自己,亏了七将军赔。你又没有接到买马的号令,凑什么热闹!”
  那年轻人道:“你懂什么!我北来虽然日子不多,但那七将军的事情可听得多了,他让商人们做的生意,哪一次害人亏本了?这次虽然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最后一定有玄机藏在里面!喂,李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我们商量个事如何?”
  “什么事?”
  “是这样,我兜里只剩下二十两金子了,这趟买卖的货物铁定是办不齐,你借我些许,我回来一定双倍奉还!”
  “什么?你……你找我借钱?”
  “是啊,不用多,八百两金子就够了。”
  “去你的!我认识你还不到三天!再说,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朋友走后,这个年轻人叹了口气,在酒楼饮酒高歌,长叹天下全是有眼无珠之人,他这边高谈阔论,冷不防被邻桌一个老者听见,派人来请他移席共饮。这年轻人也不推辞,走过去就坐下与那老者对饮,高谈阔论,言不及义,但无一语问那老者为什么请自己过来,甚至连名字也没通报打听。
  一老一少吃到酒楼就要打烊,那老者花钱把不干事的人都打发了,这才说道:“这位公子,可知老者为何相请?”
  那年轻人笑道:“不知道。”
  那老者又道:“那公子可知我是谁?”
  那年轻人摇头道:“不知。”
  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你是江南陈老尚书的公子,行四,名楚,我说的没错吧?”
  陈楚颇感讶异道:“我在北国从来没用过陈楚这个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老者叹道:“我现在虽然在辽口安了家,但其实是浙东越州人士。六年前有缘,曾到公子府上拜见老尚书,当时公子在屋檐下读书呢,我见到了公子,公子却没见到我。”
  陈楚笑道:“原来却是故人了。他乡遇故,难得,难得。”却还是没问老者是谁。如今辽口浙东商人极多,便遇上一两个也毫不奇怪。
  老者见他这样,反而更加重他,说道:“那公子就不问问我为何相请?”
  陈楚笑问:“你为何相请?”
  那老者一愕,反而一时不知改怎么说,过了一会道:“是这样,我刚才听见公子有意办置货物前往西夏,因此奇怪。老尚书是清高的门第,怎么公子你竟对生意门路会有兴趣?”
  陈楚眼睛一亮,他的脸皮也真厚,开口就道:“原来你听见了。那可是有兴趣借我些银两?若我这次西行成功,回来定然双倍奉还!”
  那老者笑笑道:“八百两黄金,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陈楚问:“你拿得出来么?”
  那老者道:“拿不出来。”
  陈楚哦了一声,起身道:“谢谢老丈人的酒菜了,夜深了,就此告辞。”
  那老者连忙拦住道:“陈公子,老朽问的事情,陈公子还没给老朽个答案呢。”
  陈楚笑道:“你既拿不出八百两黄金,我跟你多费口舌又有何用?”
  那老者道:“老朽黄金拿不出来,可是若公子说得出个道理来,老朽未必没有办法能让公子遂了西行的心愿!”
  陈楚眼睛闪了闪,笑道:“这道理啊,说来简单!汉部的运道还在往上走,杨应麒的运道看来也在往上走。他既然把这样的事情分派下来,其中定有玄机。这里面的玄机藏得越深,其中藏着的利益就越大!”
  那老者道:“照公子说,那会是什么样的玄机呢?”
  陈楚笑道:“我不知道。要是能让我一个外围的人看破,那还叫玄机吗?不过要是有机会西行,那我就一定能看破它!”
  那老者沉吟半晌,忽然道:“好!就冲着公子这份豪气,老朽就跟公子赌一回!”
  陈楚问道:“怎么,你肯借我八百两黄金了?”
  “黄金没有。”那老者道:“但是商队和货物都是现成的,公子肯替我带队前往西夏么?”
  陈楚大喜道:“现成的?”
  “不错。”那老者道:“老朽是被阿依木思会长指定了的人之一,推脱不得。这支商队,老朽出了三成的钱,其它七成是阿依木思会长补下来的本。按照约定,只要公子能买回一匹千里马回来,那么除了生意所得,阿依木思会长那边便会奉上两倍的酬金!两匹,就是四倍!”
  陈楚道:“怪不得这么多人涌过去。西夏一路虽然难走,但生意若做得顺,等闲翻个一倍的利也不奇怪,若能买得一匹千里马回来,那这趟生意便是赚了四倍!只是你投下这么大的钱财,自己不去,放心么?”
  那老者叹道:“我老了,本来以为还能走动两年,谁知道几日前旧病发作,便想去也去不得了。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一来魄力不够,二来我舍不得,所以正愁着呢。”
  陈楚又问:“那你又怎么就信我?”
  那老者笑道:“陈老尚书的公子,还能差到哪里去!”
  陈楚冷笑道:“原来你看的是我老爹的面皮,对不起,我不干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那老者大惊,连忙拦道:“公子,这是为何?我赞令尊,公子反而不高兴么?”
  陈楚道:“他是他,我是我。我做的事情他从来不看好!”
  那老者怔了怔,随即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哈哈!好,好!陈公子这句话,反而越发让老朽觉得没看错人了。陈公子,这趟商老朽不想托付与陈尚书的儿子了,却想托付与你,不知你可肯代劳?”
  陈楚这才转愠为喜道:“若我不幸死在西夏路上,那便万事休提。但我若有幸回来,阿依木思的赏金我分文不取,有几匹千里马都交给你领赏去!”


第二零九章 河套局(上)
  大宋政权内部的复杂性完全不逊于当前的国际局势,以赵桓为首的最高领导人虽然软弱无能,但仍不得不顾及朝野内外反对割地的压力。就是赵桓和他的宰相们本身也存在着两面性:金兵迫城时他们是冲在最前面的投降派,金兵退兵以后他们对局势的判断走向另一个方向——认为可以不割三镇不增战备而维持眼前的局面。大宋朝廷的政策就是这样一直犹豫不决,无论战争还是和谈都没法下定决心。
  这种犹豫表现在河北、河东的军事行动上,就是在宗望退兵以后马上弃城下之盟不顾,着手组织兵力徐徐北进,收复太原-河间-中山一线以南的州县,并调遣重兵援救太原。但是宋廷虽然有所行动,却又不能坚决地以战守的决心,发动一场倾全国之力以卫边疆的军事行动,而是把大部分的精力浪费在内斗上——三月中旬,道君皇帝就快回京师了,所以赵桓自然得把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这上面。在杨应麒看来,大宋在这次汴梁差点沦陷之后并未真正吸取教训,因为他觉得宋军接下来的军事布局怎么看都是在因应宗翰的攻势,而没有进行长远的、全局的谋划。
  在金国方面,由于宗望的东路军和宗翰的西路军本来就是相对独立的行动个体,所以西路军并没有因为东路军的班师而停止军事行动,相反,宗翰由于还没有像宗望那样得到丰厚的回报,所以更加猛烈地向大宋发起了进攻。由于东路军已经班师,使得宋廷在短暂的时间里得以集中兵力应付宗翰的南进,这让宗翰大感吃力:正前方是太原坚城久久不下,东边是几千忠武军时来时去的骚扰,而西边则是大宋的精锐——陕西兵诸府兵马的分路进击。
  为了牵制东援河东的陕西兵马,宗翰动用起外交手段,许割天德、云内、金肃、河清四军及武州等八馆之地给西夏,要求西夏出兵大宋麟州。宗翰许割的这片广袤土地是几乎囊括了从长城西北直到阴山的大辽旧疆,名闻天下的敕勒川也在其中,西夏对这块领土垂涎已久,若能得到这片土地西夏便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河套!所以夏主在得到宗翰的许诺后立即出兵,渡河取四军八馆,攻破大宋镇威城。从此以后,西夏便深深地卷入这场中原争夺战而不能自拔。
  而汉部内部的形势则更加复杂:官方、商人和民间舆论完全是三个走向!
  以杨应麒为首的汉部中枢因折彦冲被软禁的缘故不敢公然插手金国侵宋的行动,只是不断调节整个东海的经济积蓄钱粮,加强内部的军队建设,同时加快对金、宋两国内部的经济渗透和文化渗透,在人口方面是大开门户接纳大宋流民又不断向东北和各个海岛输送移民。在这段期间汉部新组建的海、陆两栖部队在津门中枢的号令下开始介入日本的混乱,调停海寇政权与幕府政权越来越白热化的战争。这次调停杨应麒同时动用了经济手段和军事手段,汉部的许多新兵都拉到岛上去维和,在练兵的同时也在海外立下了赫赫声威。
  不过让杨应麒略感沮丧的是:对于汉部军队在海外维和所取得的成功,津门、塘沽和登州等地的士子们并没有给予高度关注。在士人们看来,大宋境内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去帮倭国维和重要十倍!宗望在退兵后期的残酷杀掠激起了汉部士人极大的义愤!他们当然不至于在折彦冲还被软禁的情况下就大肆鼓吹和金国公开决裂,但一些私人聚会中,士人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救回大将军,然后联合“赵氏”抗击胡人!在一次次的讨论中一种集体心理开始逐步形成,那就是士人们心中华夷之辨更加坚定:汉、宋是华而金国是夷——同时,在华夏系统中,汉部与宋室乃是并存的两姓!这种论调并不发端于津门,而是发端于塘沽,并迅速透过登州、沧州而影响到河北、山东的部分士人。这种论调当然也遭到了部分赵氏死忠的抵制,但在金人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这种矛盾并未激化,因为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金人仍然是宋汉双方需要共同面对的强敌!汉部也还是大宋可以争取的联合对象。
  不过对这些文章、理念感兴趣的其实主要局限在知识分子圈中,对无良的商人们来讲,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赚钱!赚钱!赚钱!大金和汉部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完全割裂,但行政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同一个国家,金汉战争后议和的条款之一也是允许汉部商人拥有像战前那样在金国各地行商的权利——毕竟北国各族无论女真贵族还是下层百姓都已经习惯了有汉部商人的日子了。那边知识分子在学舍破口大骂,这边商人们却在杨应麒、欧阳适等的羽翼下顺利地进入金国各地与北国各族开展贸易。商人活动为当地政府带来的税收上的增益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好处,在这种形势下连一直对商人十分蔑视的宗翰也开始转变他顽固的态度,甚至开出一些优惠的条件跟汉部争夺商人圈中的民心。宗翰的这些措施确实也笼络到了部分的商人,但金国首脑骤起的开明毕竟不能和汉部包括律法、政治、经济、产业等配套的体系力量相比,所以汉部政权对商人的吸引力仍在不断增强。
  陈楚的商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西行的。一路上不断传来太原、中山、河间一线的战报,这时他们所走的商路大多已趋安定,所以南边的战乱听来竟觉得颇为遥远,遥远得几乎让陈楚忘记那是他故国正在遭难。
  “大宋……嘿!便是灭亡了又怎么样呢?”陈楚喝了一点马奶酒,哼起了刚刚学会的胡调。他拥有杨应麒寤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弈者心态,能够用一种看棋盘上棋子变动的心态来观看一个民族的兴亡——哪怕这个民族是他的母族。从功利的角度讲这种人也许可能比感情丰富的人强大,但从道德的角度讲这种人也实在太过凉薄。
  商队终于通过云中了,由于云内(治所约在今呼和浩特西南百里之外)已经割给了西夏,只要出了长城旧址,过振武就能进入西夏境内。西夏对宗翰向来是敬畏交加,陈楚已经买到了宗翰军首席文官韩企先的通关文书,现在金、夏关系又好,所以按照预期的设想进入西夏之后应该可以比较顺利。
  “这次就算寻不到千里马,这一趟来回也能赚不少呢!”商队一个老算手说:“辽口一战以后,汉部通往西夏、西域的商路就断了。这次我们重新续上,一来一回至少也能让身家翻上一翻——津门那边对西北的货物盼得很呢,听说西夏那边也是。真神保佑,希望这次能平平安安回到辽口。”
  陈楚笑道:“放心!我有预感,我们这次一定能大发的!”


第二零九章 河套局(下)
  陈楚的商队出大同府以后,一路竟走得极顺,别说大的游牧部族,连小股的强盗也没遇上,就像有大军在前面给他们开道一样。进入云内州地界,按理说这里已经割给了西夏,在路上也听说西夏的官员、军队已经进驻这个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们遇到的仍然是金国的官员,那些守军打的也是国相宗翰的旗帜。
  “这不对啊。难道路上得到的消息有误,这云内还没割给西夏?”
  陈楚也觉得不对劲,不过他此刻正沉醉在阴山下、黄河北那壮阔的自然景观当中。来自江南的他对于塞外向来只是幻想,今日真正见到才知北国真有这样富饶的土地——这里不是江南那样的纤美,而是一种苍茫大气的壮美,江南的西湖令人沉醉,敕勒川的草原却令人振奋!
  望着无边的青绿,陈楚道:“不料天下间还有这么大的草原!”
  他身边一个老伙夫听了笑道:“这就叫大?公子你什么时候到漠北去,那才叫大呢!无边无际的,和大海一样!”
  陈楚微笑道:“嗯,要去的,要去的,一定要去的。”
  一行人又走了一日,眼见就要接近牟那山了,却遇上了另一支商队——这也是前来寻访千里马的商队之一,两支商队一交换消息,才知道阴山前后已经发生大变!
  原来宗翰为人既沉毅有谋,却又不择手段!他先前许割黄河北套四军八馆之地,为的是把西夏拖入对宋的战场,此时目的既已达到马上毁约,命完颜希尹为都统,萧铁奴为先锋,领兵两万,收取黄河以北的云内、天德,命耶律余睹领兵一万,收取黄河以南的河清、金肃,两路兵马齐头并进,逼逐夏人,如今萧铁奴的先锋已经打到宗翰未许割前的金、夏边境,夏人刚刚从宗翰手里拿到手的肥肉已尽数丢光,重新落入金军手中。西夏君臣得到讯息后大发雷霆,但战争的事情可以说打就打,却很难说停就停,西夏为了攻宋,现在大军还被陕西兵扯住呢,而进驻云内的兵马又被萧铁奴偷袭而受到重创,如今以几万负伤的军队,如何抵挡得住完颜希尹、萧铁奴和耶律余睹这三头猛虎?所以夏人节节败退,直到牟那山附近由边境驻军接应上以后才稳住了败势。
  陈楚沉着脸问那支商队的头脑默巴巴克:“这么说来萧铁奴就在附近了?”
  默巴巴克道:“是啊!他是偷袭西夏的前锋,这一仗就是他打响的。现在完颜希尹大人的中军还在云内,他都已经打到天德去了!”
  当下众言纷纷,都说这一趟不但寻访千里马的事情得搁浅,连往西夏做买卖也不成了。又都埋怨七将军失算,竟然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来做这折本的买卖!
  所有人里面只有陈楚看法不同,他是从离开辽口之后、真正带领商队西行那一刻才真正开始了解千里行商的难度,在踏入草原之后他就再也不信杨应麒动用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真是为了寻找所谓的千里马。可是杨应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漠北和西夏究竟会有什么联系呢?直到此刻听到萧铁奴的消息他才蓦地抓到了一线曙光:“难道漠北那一路完全是个幌子?真正的千里马,就在这金、夏边境?”他忽然想起他老爹陈显对萧铁奴叛变一事的分析,心道:“难道真如老爹所说,萧铁奴并没有真正背叛折彦冲?所以杨应麒还想和他取得联系?但这样也不对啊!要真是这样,派几个密使过来就行了,何必动用这么大的商队?”
  这次派往漠北的商队有五支,派往西夏的商队有七支,在陈楚这支商队之前和之后都还有三支,这七支商队每一支所携带的货物都有万金之值,就算是杨应麒这样的人物也不能随随便便地说派遣就派遣,因为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份损失可就大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陈楚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而两支商队都已经有些慌乱起来,有人建议就此回去,却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他们可是花费了大价钱才走到这里来的,别的不说,光是献给大金西路军官僚系统的买路钱就占了他们这次西行成本的两成,要是就这么回去,许多人非亏得回辽口跳海不可!可前面正在发生战争,夏人刚刚被金军“背信弃义”,怎么还可能放自己这些来自大金汉部的商人入境?就算放自己进去了,怕也没什么好嘴脸!许多商人本来是想借着大金的威风去赚钱的,没想到如今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几百人争论不休的结果,就是选择滞留,希望事情尚有转机。
  结果第二天他们又遇到了两支商队:一支是走在前面从西边退下来的;一支是走在后边从东边赶上来的。四支商队一凑,场面就更混乱了,尤其从西边退下来的那支商队带来的消息更是惊人!原来前方战事峰回路转,金军的前锋萧铁奴竟被困在乌梁素海了!
  “困在乌梁素海?”陈楚大奇,问刚刚退下来的那支商队的首领阿里巴道:“听说这次金军兵力怕不有几万人,夏人还有这么大的兵力围困金军?还是说他们调往南边的军队这么快就从攻宋的泥潭中抽身出来了?”
  阿里巴道:“这个不清楚,我们也只是听说前锋萧字旗被围,沿途常见萧字旗的往云内派遣飞骑呢,多半是去发告急书信向云内的中军求救!但完颜希尹在云内的中军到现在还没见往天德派去一人一马,也许是云内那边也发生意外了吧。总之现在前面乱得很,到底发生什么也搞不清楚!”
  默巴巴克在金汉战争之前常走这条商道,对这里的地理十分熟悉,甚至对西夏、大宋在边境上的军事布置也颇有了解,说道:“不过我想啊,夏人攻宋的人马应该没那么快调回来吧。我看这次只要金军中军能够接应上前锋,应该就能把前锋兵马给接回来。”
  陈楚心中一动:“那若是云内的兵马按兵不动,萧字旗会不会就这样让夏人给吃了呢?”
  刚从东边赶来的商队首领哈尔桑道:“其实就算完颜希尹接应上了萧字旗那又有什么用?就算金国大获全胜,这一趟和西夏人也是结了好大的梁子,咱们再想去贺兰山下寻访千里马,那是想也别想了!”
  众人都称是,只是要他们就此打道也着实不甘心。
  陈楚忽然道:“我看大家还是别老想着赚钱,先想怎么保命吧。现在整个河套都变成了战场,我们随时也可能会被卷进去!”
  此言一出几个首领都慌了,因为他们知道陈楚这句话说的在理!
  阿里巴道:“那咱们得赶紧往云内去,再怎么着咱们也是金国的商队,依附大金的兵马,总没错。”
  默巴巴克冷笑道:“大金的商队?我看你少说了两个字:大金汉部!咱们能走到这里,一来是靠大将军的荫蔽,七将军、四将军的面子,二来是咱们都献上了白花花的买路钱!可他们女真人和我们汉部其实是有仇的!之前阴山黄河一片太平,他们没借口动手。可现在好了,打仗了!金人要是找个理由把我们的货物充作军资,到时你们就哭去吧!”
  阿里巴道:“要是这样的话,这回云中府的路恐怕也不安全了!”
  哈尔桑顿足道:“说来说去,去到哪里都是死!我就说,天下割成几个国家生意就是难做!更要命的是除了汉部,财货放在哪里都没个保障!金人,辽人,草原人,个个都是有刀子没理子的主儿!什么时候汉部把这一带都打下来,把商道都弄成辽南、东海那样就好了!就是多交一些税我也愿意!”
  “别说这么远的事!”默巴巴克道:“先想着现在怎么办吧!”
  阿里巴一拍脑袋道:“也许我有个办法!”
  众人一听,忙道:“说!”
  阿里巴道:“不如我们去依附耶律余睹,怎么样?”


第二一零章 困猛虎(上)
  陈楚听阿里巴说要去依附耶律余睹,不禁一愕,但默巴巴克等一听都道:“好主意,好主意!”
  陈楚道:“耶律余睹也是大金的将帅,依附他和依附完颜希尹有区别么?”
  哈尔桑一听笑道:“陈小哥,一路我跟在你后面,多听说你的精明事,但今天看来,你毕竟还年轻,北国的事情,知道得不透呢!”
  陈楚也不生气,一笑道:“请指教!”
  哈尔桑道:“大金完颜氏,十年之间打下这么大的江山,那自然是顶顶的英雄好汉!可是啊,这些英雄好汉也未免有些凶,这天下是他们女真人打下来的,我们这些契丹人、渤海人、奚人、畏兀儿人便没办法,只能让他们横去!完颜部是皇帝的族人,所以他们完颜部要横,女真其它部族也没办法。但这普天之下,就有一个人有办法,遇事敢主持公道,就是完颜部欺压其它各部、女真人欺压其它各族的事情他也敢站出来说话!为了小部族、老百姓的事,他甚至敢跟大金的皇帝叫板!这人是谁啊?”
  陈楚道:“大将军,折彦冲?”
  哈尔桑、默巴巴克和阿里巴齐声叫道:“当然是大将军,除了他,还有谁!”
  哈尔桑继续道:“所以完颜部各系,除了宗雄将军的子孙都讨厌大将军,可他们讨厌,完颜部外被疏远的女真各系,女真族外的契丹、奚族、渤海,可都喜欢大将军,为什么?还不就是大将军敢直接说:完颜优于各部、女真优于各族是不对的!更难得的是他不但说,而且还在辽南做!这就大大了不起了!所以北国除了完颜氏以外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没什么地位的商人,那些没什么力量的文人,还有一干苦哈哈的穷人,都视大将军为能替我们作主的人!”
  陈楚道:“这么说来,耶律余睹也是支持大将军的人了?”
  “支持?”默巴巴克笑道:“支持他可不敢。不过暗地里还是很卖大将军面子的。其实大金境内非女真的族长、酋长、将军、官员,谁不卖大将军的面子。就像这次伐宋,大将军虽说是被二太子给软禁起来了,可他一句话放出来,刘彦宗那个号称大金宰相的人还不照样卖力地劝二太子少杀人。一句话就保住千万人头,那是多大的功德!”
  哈尔桑道:“这个耶律余睹也是这样,让他们公开向大将军投诚他们是不敢的,不过我们做生意的时候,只要亮出汉部的名头,能行方便他总会给我们行点方便的。像我前年在奉圣州出了点岔子,货让一帮流寇给劫了,正在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在路上遇上了耶律余睹的偏将,他一听说我是汉部派出来的采买的商人,二话不讲,带了人马就去把那帮流寇给平了,连带着连我的货也夺了回来。”
  默巴巴克道:“不错不错,像这样的事情,汉部的商人经历得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哈尔桑道:“总之一句话,现在河套这么乱,我们最能依附的,怕也只有耶律余睹了。”
  陈楚心念一转道:“那萧铁奴呢?”
  众商人一听都啐道:“别提那个叛徒了!若不是他,大将军怎么会失陷!”
  哈尔桑道:“再说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能来管我们的事情!”
  默巴巴克道:“我说幸好是他自身难保,要不然我们恐怕还得遭殃!”
  陈楚微微一笑道:“给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见见这个耶律余睹。不过他现在是领兵在前线打仗,能不能见到他、见到他以后他肯不肯帮忙还两说呢。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留下,在附近寻找一个能躲避兵乱的地方,让商队先藏起来;另一路则做使者去求见耶律余睹,如何?”
  哈尔桑等都道:“好!陈公子果然是胸中有计较的人,怪不得吴老肯让你代替他做商队首领。”
  当下推选了陈楚和哈尔桑带领几个人去求见耶律余睹,默巴巴克和阿里巴留下带领商队。
  陈楚又道:“我们这一去怕不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我这支商队这次运的是丝绸、琉璃、人参,砂糖已经在大同换成了宋钱和马匹,我估摸着我这商队的口粮就只够吃十天了。若我和哈尔桑不能及时回来,两位请作主,我这商队除了运货的马,其它的尽管杀了作口粮!”
  默巴巴克笑道:“陈公子,我们可比你准备得周到!我们的口粮,吃上两个月也有多呢!”
  阿里巴道:“要去西夏,无论是走乌梁素海一路还是走河请,道上都有沙漠。走西北的商路,有时候就是一个月找不到吃的也不奇怪!最怕的还是因为一些原因在什么荒凉的地方滞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路来常用一些多余的货物像小珠子什么的和沿途的牧人换牛马口粮,所以填肚子的东西就没减过,到时候你商队的人不够吃的,我们还会接济,你放心去吧!”
  陈楚微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说来我到底还是年轻,不知道西北商道的行情,让各位见笑了。”
  当下说好回来时联系的暗号后,陈楚、哈尔桑便出发了。一路向南,还没渡过黄河就被耶律余睹的侦骑发现。哈尔桑说明来意,并求见耶律余睹的偏将韩福奴。不久一行人被带过黄河,蒙了眼睛来到耶律余睹驻地。
  陈楚一路盘算,心道:“这里离黄河不远,离河清军驻地还有一段距离,是耶律余睹打算援救萧字旗么?可如果这样,他为什么不渡河?”
  两人在一座大帐里留了一日,才有一个黄脸皮的军官来见他们,侍卫喝他们向萧将军行礼,哈尔桑叫道:“萧将军?您是萧庆将军?”
  那军官道:“不错,韩福奴将军现在不方便见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哈尔桑便将希望得到耶律余睹庇护的事情说了,但他毕竟留了心眼,并未道出商队的大小和藏身的所在。
  那军官萧庆沉吟道:“你们找错人了,现在我们军务正紧张,无论如何抽不开身去帮你们了。”
  哈尔桑大惊,磕头道:“萧将军,您可千万得帮忙啊!我们这次可是汉部七将军亲自下令派遣出来的商人,我们不能出事啊!”
  萧庆哦了一声道:“杨应麒?他派你们来的?”
  哈尔桑顿首道:“是,是!”
  萧庆道:“如果你是汉部官派的商人,那可有他的印信?”
  “这……”哈尔桑道:“没有。”
  萧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没有印信,也赶来冒充顶替!”
  哈尔桑顿首道:“萧将军!我们这次去西夏是替汉部买千里马去,这事满天下都知道,哪能作假?”
  “满天下都知道?”萧庆冷笑道:“我就没听说过。”要知这里已是西夏边境,燕京、辽口、塘沽人心中“天下皆知”的事情,这里的人也许半点风都没收到呢。
  哈尔桑一听急了:“萧将军,您要不信,请您到大同府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不假。”
  萧庆笑道:“我没那功夫!罢了,就这样吧,你们好好在这里呆着,等这边的事情完了,我派人送你们回大同府去。”
  哈尔桑忙叫道:“等等!等等!我……我还有阿依木思会长的信件!”说着摸出阿依木思的信件来,递给萧庆。
  阿依木思是谁,萧庆倒也知道,他看过信件后道:“看来事情倒也不假,不过……杨应麒干嘛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买千里马?”
  “这个……”哈尔桑苦笑道:“七将军没说,我们哪里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大宋一个术士传来了一个方子,只要凑齐八对千里马,依照这个十几年后就能繁衍出上千匹来。”
  “无稽之谈!”萧庆道:“我看你也不像在说谎话,不过你们真拿了杨应麒的印信我们也缓不出手来。”说完也不管哈尔桑苦苦哀求便出帐离去。
  萧庆走后哈尔桑责备陈楚道:“陈公子,你向来能言善道,刚才怎么就不帮个腔?”
  陈楚微笑道:“我不胡乱开口,是因为我还没完全摸清现在整个局势的情况,再说,这个人是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哈尔桑顿足道:“现在我们是病急乱投医!这位将军看来和声和气的,就算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只要他能看在汉部的脸上帮我们这个忙,那就成了。”
  陈楚冷笑道:“如今河套内外的局势,只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从这个萧庆的言语举止看来,也许他还真是耶律余睹的部将。”
  陈楚猜对了,这个萧庆确实是真的。他从营帐中出来后就往耶律余睹大帐中来,本来这等小事也不用告知主将,但因为可能牵涉到汉部,所以他才将事情简略说了。耶律余睹听完问道:“你看这些人真是杨应麒派来的?”
  萧庆道:“看来很像。派出这么多人,用这么多财物来寻访千里马,这么荒唐的事情也就杨应麒做得出来!”
  耶律余睹道:“他做事向来藏山藏水,你看这次他为的是哪般?”
  萧庆道:“可能有二:第一是派奸细藏在商队之中,沿途打探地理、军情;第二是派使者藏在商队之中,要远结蒙古、西夏为援。”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萧庆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这等事情,不需要大张旗鼓啊,而且也不用派出这么大规模的商队。难道……难道他真是想买千里马?”
  耶律余睹道:“也许他的这些商队押运的货物,全是要送给西夏君臣、蒙古王公的厚礼。”
  萧庆道:“对!有这个可能。可是我们既猜出这一点,挞懒、宗翰他们未必就猜不到!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放行呢?”
  耶律余睹道:“他们就算猜到了,但只要没找到证据,总不好将这些商队无故扣押吧?现在在大金境内的商队有多少,他们扣押得过来?而且无理扣押,只会吓得别的商人都不敢来做生意了。哼!宗翰他这几仗打下来,可没像东路军那样轻易地就捞到那么大的好处!现在他需要钱!”
  萧庆点头道:“不错。”
  耶律余睹道:“其实就算让杨应麒的这批人见到了西夏王,蒙古汗,能不能结盟还很难说呢。再退一步讲,就算真的结盟,以当前的局势,宗翰他们未必就怕!你看眼前这局势,太原还没打下呢,他就敢动手把许了人家的河套夺回来!哼!够狠!够狠!”
  萧庆道:“宗翰的野心,向来是有意要把西夏囊括进来的,只不过这次他要对付的,恐怕主要还不是西夏,而是萧铁奴!”
  两人正在谈论,帐前门官报道:“韩福奴将军回来了!”
  耶律余睹忙道:“快请进来!”
  韩福奴一脸沙尘钻了进来,萧庆问道:“萧字旗怎么样了?”
  “围,围住了!”韩福奴道:“已经在乌梁素海边围了七天了!完颜希尹还是不发救兵,看来这次宗翰是真想借刀杀人了!”
  萧庆哼了一声道:“这驱逐夏人的仗是萧铁奴打响的,等萧字旗覆灭以后,宗翰大可将罪过推到他头上去!交人不交地!眼下夏人还不敢跟他决裂,多半会趁机下台!哼!宗翰这一条计谋一举三得!”
  韩福奴道:“哪三得?”
  萧庆道:“第一,自然就是利用夏人拖住了大宋陕西方面的军势,第二,则是舍卒保车,用萧铁奴的命来让夏人消了这口气……”
  韩福奴道:“那第三呢?”
  “第三,就是顺便除了萧铁奴这手足之患!对于不太听话的狼狗,若拔不得它牙,还是早些杀掉的好。”耶律余睹悠悠叹道:“却不知什么时候,萧铁奴的命运会轮到我们头上来!”
  韩福奴和萧庆听了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


第二一零章 困猛虎(下)
  萧铁奴被困已有七日,萧字旗虽然被杨应麒称为“滑溜”,但这次仍然失了手。宗翰毕竟是萧铁奴的主帅,主帅要出卖部下,部下防得了一千回,也防不了第一千零一回!而宗翰设下的这个陷阱也确实巧妙:就在萧铁奴进军极为顺利,万万想不到背后主力军会抽脚时,完颜希尹忽然抽脚没来会师,致令萧铁奴成为一支孤军。
  本来夏人集结在这牟那山附近也只有三四万人,想困住萧铁奴的七八千人马并非易事。但偏偏完颜希尹又把和萧铁奴会师地点走漏出去,让夏人猜到了萧铁奴行军的路线,中途伏击,萧字旗伤亡过千,最后背靠乌梁素海,凭借左丘山右大湖的地形这才稳住败势。但这个地方有利于防守,却也是一个死地!夏人在三个出口以重兵团团围困,萧铁奴组织精锐冲击了三次都无功而返!如今军中口粮已尽,前日便已开始杀羸马病马伤马。但到马匹只剩下四千匹时,萧铁奴便下令禁止杀马了——这四千战马已是他最后的本钱,如果连这也保不住,那他就算让士兵们吃饱了饭也绝无冲出重围的力量了。
  “六将军,”蒙兀儿道:“你看完颜希尹那厮什么时候能到?”
  完颜希尹?他还会来?萧铁奴从一开始就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不能说!有援军也是让将士们撑下去的心理因素之一,如果让兵将知道后方中军已经将他们出卖,恐怕士气马上就会崩溃!
  “再等两天吧。”萧铁奴说,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他还得再忍一忍。现在夏军一点破绽也没有,强攻冲出去的试图已经被否定了三次了。如今萧铁奴需要一个变数,他要把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力量储蓄起来,以待有变。这个从小在边疆爬滚着的马贼,知道忍耐的重要性!
  “可是,我们没粮了啊!”卢彦伦的脸已经完全干枯了:“若是不杀马,今晚大伙儿就得饿肚子了!”
  现在萧字旗不能饿!一饿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法坚守!可是马也不能再杀了!
  “放心,今晚我会有吃的。”萧铁奴道:“你先去把我们军中伤的,病的,还有来敕勒川后才收的人检点一下,然后把名单拿给我看。”
  卢彦伦应命去了,临走前忽然回头道:“六将军,我们熬得这么辛苦,到底为了什么?”
  萧铁奴心头一震,是啊!自己为什么?当初答应老大,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个冲动的错误?自从自己“背叛”以来,汉部进退两难的问题解决了,北国纠缠不清的死结解开了,几个兄弟都得到了相应的好处,唯一没得到好处、反而陷入绝境的就只有自己!
  “我错了么?错了么?错了么?”
  他遥望天空,漠南的天空是干净的,干净得揉不进任何渣滓!“我原来以为自己一定可以自保的,谁知道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原来认为老大会守信的,可现在……老大真的会守信么?如果我这次死了,那什么都不用提;可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出去,老大会守信么?”
  他犹豫起来。
  “如果我死了,那什么都不用说!可如果我活下来……我还能相信谁?”
  他怀疑起来。
  在七兄弟里面,萧铁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这也是他经常游离在其他兄弟之外的原因。即使和欧阳适交好,但他从来也不认为欧阳适足以交心。
  结拜之后的那段将近十年的相处,让他渐渐相信折彦冲的武德、曹广弼的义勇和杨应麒的智慧。可是今天,他忽然觉得折彦冲未必是值得相信的,“老大太狠了!”他忽然觉得兄弟里面也许反而是老二可信一点,尽管老二和他的理念南辕北辙,但“老二至少有点迂!”
  这真是讽刺,以前萧铁奴最看不惯曹广弼的迂,因为当时他正处于顺境,所以曹广弼的迂碍了他的事,但现在他陷入了绝境,才忽然发现迂腐者的可爱。
  跟着他又想到了杨应麒,“这件事如果换了老七来,他会怎么办呢?嗯,如果由他拍板,事情一定会搞砸!这种动辄死伤百万、诸国灭亡的事情,他下不来决心。”萧铁奴认为杨应麒的心肠太软,感情太多,这两样东西不是一个领袖该拥有的,“他见不得死人,有些事情他明知道不死上些人干不成,他也把事情安排了,可安排后居然还难过!”
  萧铁奴见过杨应麒消沉时的样子,当时他看着冷笑,但现在却有些笑不出来了,他忽然想:“如果老大要我死,杀了我之后恐怕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如果是老七来安排这件事,杀了我之后大概还会为我难过很久……嗯,他会难过,也许不用等杀了我以后,在动手之前就会难过,不过难过归难过,他大概还是会动手!”
  萧铁奴不是个好人,在他眼里,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也没有一个好人,分别只是:“老二努力想做一个好人;老七像是一个好人;老三尽量不碰可能会变成坏人的事情;老五是个直肠子的人,或许认为自己做的就是好人;老四呢?他就是想装成一个好人估计也装不像,和应麒相比他太笨了!至于老大……嘿!坏事都让我做光了,所以他也就不用做坏人了。”
  这个晚上他觉得很孤独,这让他想起自己被折彦冲杨应麒打败后困于狼群中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是真正的山穷水尽,在狼群的围攻中本能地朝可能得到援救的地方逃去——在那里有他的敌人,可就是这些敌人救了他,而且最后还和他成了兄弟。
  “现在呢?还有谁来救我?”
  没有了,没有了,折彦冲被软禁,曹广弼回了大宋,杨应麒也远在千里之外——更何况,就算他们在附近,他们会来救自己么?萧铁奴没把握——他对兄弟们没有信心。
  日已西斜,萧铁奴的肚子咕噜一声,他饿了,他手底下的兵将也饿了。
  “该做正事了……”
  他站了起来,暗中吩咐心腹行事,然后便召集全军,说道:“这次我们落入夏人的陷阱,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
  开始发饿的兵将们纷纷大叫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中间,出了叛徒!”
  “哗……”
  喧嚣过后,萧铁奴道:“如今叛徒已经拿住了,大家说该怎么办?”
  众兵将纷纷叫道:“宰了!宰了!要不然还得了的!”又有人说:“宰了?那太便宜他了!我说应该把他们挫骨扬灰!”
  “不错!”几千人纷纷道:“挫骨扬灰!”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挫骨扬灰太可惜了,我说应该把他们的肉剔下来,心肝挖出来,煮了,吃了,这才算解了心头之恨!”
  这话一出口,现场到有几百个肚子一起响了起来,许多人叫道:“对待叛徒!就是吃了也活该!”
  “就是!活该!”
  “好!”萧铁奴一挥手,心腹兵将便带了数百人押到低地,萧铁奴手一指道:“这些都是叛徒!”
  一见叛徒居然有好几百人,几千骄兵悍将一时间竟然都静了下来,脑袋灵活点看到这些“叛徒”里没有一个萧字旗的核心兵将,全部都是最疏远的萧字旗新人,以及一些在军中没有影响力的伤号病号,隐隐已经猜到萧铁奴要干什么了!
  果然,萧铁奴道:“今天我就要处决了这些叛徒,让大伙儿吃顿饱的!大家说好不好?”
  几千人中有几百个声音轰然应好,萧铁奴手一挥,自有心腹兵将押了这些蒙了眼睛、塞了耳朵、捆成一团的“叛徒”到后方营帐去,分批杀了下锅,杀不完的便先用汤水养着。当晚萧铁奴带头动筷,几百个最野蛮的兵将想也不想,抓起煮熟了的肉就吃。其他人身处此境,慢慢地也跟着吃,只有几百人无论如何吃不下,但到了第二天实在饿得不行,又怕没了力气也成为军粮,只好跟着吃了。
  就这样,萧字旗熬了下来,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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