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虽知君乃豪杰(下)


  “叔叔,”不知什么时候,杨应麒已经不在阿骨打膝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道:“先向您请个罪,我到黄龙府之后没有马上来给您请安。”
  “你去哪里了?”阿骨打脸上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去看宗雄哥哥了。”杨应麒道:“我本来在东海列岛巡视的,听到消息后赶紧过来。还好,宗雄哥哥看来没什么大碍了。”
  阿骨打嗯了一声叹道:“阿谋这孩子,这次确实让人担心。”又问杨应麒道:“那你这次见过他之后是要留在这里陪陪他,还是就要回去?”
  杨应麒道:“那要看叔叔你怎么安排。大嫂的意思,是要我想办法对付那个耶律余睹!”
  阿骨打皱了粥眉头,不知道是觉得完颜虎任性,还是觉得耶律余睹难缠。
  “叔叔,咱们想要灭辽,得先解决掉这个耶律余睹吧。”杨应麒道:“我打听过他的事情了!这人就像个会跑的绊脚石,正面交锋打他不着,等到我们要做大事的时候他却冷不丁出现绊我们一下两下,麻烦得紧!”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这个耶律余睹!我会亲自对付!”
  杨应麒啊了一声道:“叔叔你要兴兵了?”
  “再等等吧。”阿骨打道:“今年牛马大疫,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还有,我们的粮草被耶律余睹这厮烧了不少,也得好好准备。辽南那里还有余粮没?”
  “有一些。”杨应麒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经不起耶律余睹再烧一次啊。”杨应麒道:“叔叔,我听说咱们和大宋约好了明年夹攻大辽,我们攻中京,宋军攻南京,但现在上京一带盘桓着一个耶律余睹,不把他拔出过不去啊!”
  阿骨打冷冷道:“我大军兵威过处,他能拦得住?”
  “我看他不会拦,而会藏在暗处给我们使坏!”杨应麒道:“这个人,连上京都可以不要,可见他不会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若明年我们兴兵西征,他多半还是会藏起来,如果我们和他在上京纠缠,那一定会延误了与大宋夹攻契丹的约定;如果我们不管他继续南下,那岂不是在大军后方留下一个随时发作的病块?”
  阿骨打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女真起兵以来战无不胜,但这次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征战数十年,自然知道世事无绝对!两国相争,一个小小的变数也可能导致国运转向。大金立国不过数年,要想席卷天下必须依靠不断的胜利、连续的胜利、没有瑕疵的胜利!女真和汉人不同,汉人或许失败了一百次也还有机会重振国运,但女真却容不得半点疏忽!一个民族可以因时就势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但挺立千年的坚韧性却不是靠一两个英雄、一两次机遇就能培育起来的。
  “这个绊脚石,确实得先拔掉!”
  杨应麒听了阿骨打这句话,忙道:“眼下会宁牛马疫病动不得,则最有把握对付耶律余睹的,就是我大哥!叔叔,本部大军西征之前,你还是让我大哥去办这件事情!有他出马,耶律余睹一定束手就擒!”
  阿骨打却摇了摇头道:“彦冲在南线的担子也不轻,不能随便调动。”
  杨应麒微感失望,哦了一声道:“若是大哥不合适,那,那……还有谁呢?”他呢喃了一会,忽然间仿佛是心血来潮般一拍胸口道:“叔叔!既然大哥抽不开身,我去!”
  阿骨打哈哈一笑道:“你?我记得你可没打过仗啊,怎么对付他?”
  “叔叔你太小看我了!”杨应麒道:“我从十二三岁开始便和几个哥哥千里转战,是到会宁之后才定下心来料理内政的!”
  阿骨打笑道:“我以为只有阿虎整天想着带兵,没想到你也这样!”
  杨应麒顿足道:“叔叔!你这么说是不信我能带兵打仗么?好,你给我三千兵马!我保证在您再次兴师伐辽之前把这个耶律余睹给拿了!”
  阿骨打却只是笑着摇头,说道:“如今的形势,不适合发兵。再说这耶律余睹也不好打。若是彦冲去至少还能确保不败,若是你去,嘿,你虽然聪明,但从来没带过兵,如何是他敌手?”
  杨应麒道:“原来叔叔你是怕我丧师辱国!好,我也不要发动会宁、东京、咸州诸路兵马了,只要你让我去把六哥换过来,不出半年,我就能逼得耶律余睹走投无路。”
  阿骨打满脸的不信,摇头道:“铁奴在临潢府已经做得很好,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把他换下来。咱们大金如今也分不出力气来任你胡闹,你若是有本事,自己募兵去打。”
  杨应麒似乎很不乐意,鼓起嘴嘟哝了两句,终于咬牙道:“好!那我就自己想办法!”
  阿骨打哈哈笑道:“你若能靠自己把耶律余睹给灭了!嘿嘿!叔叔一定重重有赏!”
  杨应麒眼睛一亮道:“有赏?赏什么?”
  阿骨打见他这个样子笑道:“你这个小财迷,听到有赏就两眼发亮!好!若你能把耶律余睹的人头奉上,叔叔在会宁的金库任你搬!”
  “金库?”杨应麒摇头道:“我要那些干什么。”
  阿骨打笑道:“我差点忘了,你小子说不定比我还富。嗯,那你说你要什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我要做官!做大官!”
  “做大官?”阿骨打微感讶异道:“我听说汉人都有官瘾,没想到你也有。可你现在已经是大官了啊。”
  “官哪有嫌大的!”
  阿骨打哦了一声道:“那你是想升官了?”见杨应麒连连点头,问道:“你想升什么官?”
  杨应麒道:“你前一阵子升了六哥做猛安,哼!他也不过打下了一座‘破城’罢了!还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呢!这次我要是解决了耶律余睹,这功劳怎么的也比他大吧?”
  上京是大辽五京之首,哪里是什么“破城”?但阿骨打也不和他纠缠这点小事,笑着点了点头,杨应麒便继续道:“既然这样,叔叔,如果这次我能把耶律余睹干掉,那我也要做猛安!”
  阿骨打笑道:“你嘴上的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做猛安!”
  杨应麒正色道:“咱们大金的猛安,是有功劳的做得,还是有年龄就做得?”
  阿骨打神色一昂,说道:“好!你要是真能把这个耶律余睹给干掉,我就封你做猛安!”
  杨应麒道:“此处虽无他人作证,但君王无戏语!”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你当你叔叔是什么人!女真英雄,岂有二诺!”


第一零二章 相谋亦需道合(上)
  对于杨应麒要去解决耶律余睹,阿骨打并不看好。实际上,听说这件事情以后宗翰、宗望等人也不觉得杨应麒能够成功。耶律余睹在上京道一战大大改变了大金诸将对契丹豪杰的轻蔑,知道这个强族立国二百余年,虽在末世,仍有余威。
  杨应麒离开阿骨打行在之后便秘密部署人手,或南下津门,或前往上京。当初他离开辽口时曹广弼拨给了他一个百人队,由辽口军中新崛起的将领徐文带领。出了辽口后徐文遵从杨应麒的吩咐先带七十余骑来到黄龙府候着,另外三十六骑则护着杨应麒一路南北随行。除此之外,杨应麒身边还跟着几十个文武吏员,但靠着这点人手想去打败耶律余睹,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开远知道这件事情后问杨应麒道:“你这次是乱夸海口,还是另有妙策?”
  杨应麒道:“我心中确实有个计策,一些事情在津门时也早有安排,只是还缺一个人!”
  杨开远问道:“缺什么人?”
  杨应麒道:“我大致的方略其实已经展开,由杨朴在后方全面主持,赵观则在前线处理细节。但在杨朴和赵观之间,还得有一个人。杨朴如今身份已经不低,让他深入大辽中京、南京可不大妥当。而赵观毕竟是生意人出身,眼光不够开阔,处理细节事物可以,但只怕没法无法纵观辽、金、宋三国大局,没有这种眼力,便没法在情况发生变化时做出正确的判断!”
  杨开远道:“所以这人要擅于机变,又能独当一面!此外还有通悉大辽内部的政局。”
  杨应麒道:“不错,若有这样一个人,那我便能安心前往临潢府,而将南边已经安排好的局面由他们几个来掌控。”
  杨开远问:“要是找不到呢?”
  杨应麒沉吟道:“那只有让杨朴冒险入辽了。”
  杨开远又想了一阵道:“你看邓肃如何?”
  杨应麒想不到杨开远竟然会举荐邓肃,微感吃惊:“三哥怎么会提起他来!”
  杨开远道:“你觉得不合适?”
  杨应麒犹豫了一下,默认了。
  杨开远问道:“你是觉得他才能不足当此,还是不信任他?”
  杨应麒道:“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就能力而言,他虽然机警,但对大辽的事情了解不足,只怕处理不来这些事情。就信任而言,我倒不是信不过他的为人,而是还把握不准他的心意。”
  杨开远问道:“那你为何还要重用李阶、陈正汇?”
  杨应麒道:“陈正汇在流求已有了根基,要是把他连根拔起,流求的发展至少要倒退一年、停滞五年!再说他本人虽然亲宋,但大宋奸臣当朝,他若此刻贸然倒戈不但难有作为,甚至大宋朝廷不接纳他也大有可能——他是聪明人,想来不会看不透这一点。他和我们共事的时间越长,对我们的了解和依赖就会越深!将来全心成为我们的伙伴的可能性就越大。眼下我们和大宋的关系还很友好,所以对这个人我还等得起!李阶的情况也类似。”
  杨开远道:“既然你容得一个陈正汇、李阶,为何却不能多信任一个邓肃?”
  杨应麒叹道:“那不同啊。陈正汇且不提,李阶先生干的是慢活儿,手中又没什么实权,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容易补救。但对付耶律余睹这件事情却是一件急事,而且涉及军谋!若出了什么岔子不但来不及补救,甚至会让事态扩大!这样的事情,必须是我们高度信任的人才做得来。志宏加入汉部毕竟为时尚短,这事如何交给他去做。而且我刚才说了,他是一个宋人,对大辽的朝政不熟。”
  “这你可就错了。”杨开远道:“他到辽口以后便对大辽的内政十分关心。这些年我们通过各种途径刺探到的辽廷虚实的存档大多在辽口,他在辽口时已经看了个饱。”
  杨应麒惊道:“这些存档他怎么看到的?”
  杨开远笑道:“他如今和老二打得火热,你不知道么?再说这些存档关系的是大辽而不是汉部,邓肃就算看了之后泄漏给宋廷我们也不怕——何况以他的为人也不至于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杨应麒心道:“林翼这小子毕竟还太嫩了,这种事情居然没留意到!”问道:“那我们关于汉部还有大金的密档……”
  杨开远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现在是老二的参军,老二就算给他看过也不奇怪。”
  杨应麒忽然想起一事:“大哥二哥兵逼中京之时,好像志宏曾潜入辽境,这事三哥你知道不?”
  杨开远颔首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当时大哥要派个使节去下战书,他力请随行,大哥本来不许,他求了好几次才获准。那次他冒险入辽境走了一圈,尽管辽人严格限制他的起居进出,但他仍然能见微知著,看出许多普通人看不出的问题!我正是在那次事情上看出了他这方面的才能,要不然刚才也不会想起向你推荐他。”
  杨应麒心道:“邓志宏那时才加入汉部,大哥就答应让他做副使入辽,看来不但二哥和他交好,连大哥也和他做上朋友了!说起来,志宏还在津门时大哥就很看得起他了!”
  汉部是个新兴的团体,所以任人用事常常依靠决策者的眼光魄力,而不是事事都按死规矩来,对有才能的人拔于草野走马上任的例子很多,邓肃这样的人物能在几个月中取得曹广弼、折彦冲的信任,杨应麒并不奇怪,但两人相识在先,偏偏邓肃不走“七将军路线”,而走“二将军路线”,这便造成了杨应麒心中对邓肃的隔阂感。
  杨开远见杨应麒犹疑不定,说道:“这件事情,你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找他开门见山谈一次。”
  “谈?怎么谈?”
  杨开远道:“开门见山地谈!引天下英才同为汉部,这不正是你结交中原士子的目的么?”
  杨开远的话让杨应麒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回避了。
  汉部征辟僚属以后,对于来归的循吏杨应麒也任之用之,虽然渤海士人归附更早,但在杨应麒心里,陈正汇、李阶这些来自大宋的文人其实比杨朴、卢克忠等人分量更重,因为这些人是打开大宋士人心扉的大门!这也是他对陈正汇等人尽量优容他们的最大原因。
  杨应麒确实很希望大宋的主流士人能够接受汉部,可是当一批真正有独立意志的人出现在汉部内部时他又感到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手底下办事的都是智力高、能力强而没有思想的人,那该多好!”
  尽可能掌控一切,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冲动。


第一零二章 相谋亦需道合(下)
  邓肃以汉部参军的身份随着杨开远南北奔走,他能诗文,擅击剑,来黄龙府后和文武双全的宗雄等人颇为投缘,不过北国毕竟不比辽南,对他这样一个读书人感兴趣的只是少数。
  杨应麒和杨开远深谈过以后便约了杨开远、邓肃在郊外打猎。杨开远“忙着公务走不开”,第二天赴约的只有邓肃一人。
  这黄龙府杨应麒来过好几次了,轻车熟路,领着邓肃四处奔驰!大宋太学中的高材生通常都是文武兼通,邓肃不是个读死书的人,论到马术弓箭也都不在杨应麒之下。杨应麒见他射箭颇有法度,喝彩道:“外人都说汴梁风气柔弱,看来不见得啊!”
  邓肃哼了一声道:“大宋并非无人,恨无能者居有能者之上耳!”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心想:“他能说这样的话,那是有些意思了。”问道:“邓大哥这趟北来可有所得?”
  邓肃道:“这次出海,才知道汴梁诸公全都自困井底,不知井外天地大变!”顿了一顿,又道:“我在辽口时,听二将军讲起你们千里远遁的事情,深有感触。听说你们逃到宋境之时,边将不但不纳,而且还有意加害!”
  杨应麒仰天叹道:“不错。每次想起这件事情我们都很难过。”
  邓肃问道:“那你是不是很恨大宋?”
  杨应麒黯然道:“不是恨,是怨。不过我去了汴京一趟之后,怨怼中又掺着神伤。”
  “神伤?”
  杨应麒道:“我很喜欢汴京,很喜欢大宋!可我却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大宋朝廷!”
  邓肃眼中的神采也黯了一下道:“当下奸臣当道,朝纲不正,确实令人扼腕!”
  “奸臣?”杨应麒道:“你为何只说奸臣,不说皇帝!”
  邓肃一震道:“皇……皇上……”
  杨应麒道:“扪心自问,若没有道君皇帝的纵容,蔡京朱勔他们如何能够逞奸?普天下人都在骂朱勔,但这祸乱天下的花石纲朱勔运到汴京去,还不是给道君皇帝享受!”
  邓肃叹道:“当今圣上,确实有不是之处。可我们为臣子的,也当尽自己的力量拾遗补缺,以济苍生。”
  杨应麒道:“你打算怎么拾遗补缺?”
  邓肃默然良久,说道:“尽力而为。”
  杨应麒单刀直入斥责道:“志宏如此豪人,居然也要用‘尽力而为’这种空话来搪塞!其实你是感到无处措手,对吧!”
  若换了一年前在汴京时,邓肃一定高声辩论,但这时却无正言以对,避重就轻道:“全身以保可待之机,总比身在外戎、不思根本好。”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志宏兄是在说我么?”见邓肃不否认,杨应麒问道:“那么志宏兄所说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邓肃道:“落叶归根,根在故国。”
  杨应麒追问道:“是故国之君,还是故国之民?”
  邓肃怔了一下道:“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杨应麒冷笑道:“君是君,民是民!国君之立,便在为民。若皇帝与民同欲,则君民一体之说尚可自圆,但若皇帝荼毒百姓,祸害万民,这样的皇帝便是万民的仇寇!”
  邓肃默然无语,忽有一头小兽从草丛中窜出,他张弓发箭,却落了个空,杨应麒看得出他心里正在龙虎交战,也不出声打扰。两人一前一后,任马随行。
  走出数里,邓肃才叹道:“这段时间我四处游历,以见闻验证所学,颇感自东汉以降,陋儒颇失秦诸圣之意!古人云:‘四方无君者,其民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以至于族尽种灭!’如今北国形势,不正如此么?蛮夷之人,不知长幼之伦,遇事论力不论义,知暴力不知公理,杀人盈城不以为过,灭人种族不以为非!想来如今北国蛮夷之情势,与我春秋先儒所见乱世略同。其时圣人大倡君臣父子人伦之道,正是要平息纷争以利天下万民。是则立君王非为君王,乃为百姓。而我等臣工出仕,亦非为君,乃是为民。故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非‘先君之忧而忧,后君之虑而虑’!为人君当与贤士大夫共治天下,非驱小人荼毒万民!”
  杨应麒听得怔住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句冷笑会引发邓肃的这番宏论。
  邓肃续道:“我在管宁学舍与进祖兄(李阶)读应麒兄手迹,其中骇人听闻之处甚多,想来是应麒兄家世受祸惨酷,因恨花石纲暴政,便连带着不满朝廷,甚至不满当前的君臣之道!”
  他说到这里杨应麒心道:“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受祸惨酷。那些原君非君难君的言论,很多倒都是剽窃梦中‘后贤’之语。”幼年被迫出海的记忆在他心中印记很淡,并未将杨应麒的性情往愤世嫉俗的方向推。
  却听邓肃继续道:“但进祖兄仍道:‘七将军所言虽有过犹不及处,但却也是堂堂正正的道理。比只知道谄媚君王的腐儒强出百倍!’如应麒兄言:‘原君之立,非因缥缈天道,乃在时势民心。’又云:‘民为主,君为客。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君之本职也。至于以天下之利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归于民,则为独夫!人之视独夫,当如视仇寇!’此言进祖兄与志宏均颇感动,因此言而观大宋之乱政,再对照辽南民生,乃知汉部百里之治,非由来无因。”
  杨应麒呆呆地看着邓肃,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算计着如何拉拢李阶、陈正汇,既盼着他们能留在汉部,又时常盘算着如何监督、防范他们,总是认为和他们敞开胸怀畅谈的时机还没到,但邓肃这番话一说,杨应麒才知道这些人对汉部认知和认可的程度远在自己估计之上!
  邓肃道:“当初你们走出大鲜卑山时,折大将军曾与部民立下誓约,说要带领大家去建立一个同寒同暖、共饥共饱、知礼崇文、自强自立的国度。那誓言你们分别铭刻在津门市集、辽口城墙、朱虚山壁上,我们这些大宋来的新民,可读了不止一次了。”
  杨应麒问道:“志宏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所以才决定加入汉部的么?”
  “也是,也不是。”
  “这话是怎么说?”
  邓肃道:“我加入汉部成为二将军的参谋,固然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后觉得加入汉部不会使祖宗蒙羞,也是因为从二将军那里得知汉部将有助宋之行动,因此想出一分力气。”
  “助宋?”
  “帮大宋取回燕云十六州的事情……”邓肃恳切地问道:“七将军,能让我在这件事情上略尽绵力么?”他忽然叫出了七将军,那便是以汉部属僚自居了。


第一零三章 临潢风沙迷眼(上)
  当杨开远举荐邓肃的时候,杨应麒就知道眼前这个豪迈的书生已经取得了二哥三哥——甚至大哥的信任。而邓肃的一席话也让杨应麒大受触动。
  在对付耶律余睹这件大事上,他到底该不该延引邓肃入局呢?到目前为止,陈正汇尽管是地方大员,但他对汉部军务的了解也是通过政务动向来间接揣摩。而现在这件大事虽然是暂时性的事务,但其中涉及军谋,其深入程度远非李阶从事的学政可比。如果让邓肃加入这次行动,那汉部的谍报系统和军务系统也将向他敞开大门。
  杨应麒忽然想起了林翼,这个少年陪自己经历了许多事情,是个十分机灵的小伙子了,但让他去监视邓肃显然是失败了。邓肃暗中进行的几件最重要的大事林翼居然都没看出端倪!想到这一点杨应麒的第一反应并非降低对林翼的评价,而是加深了对邓肃的认知:这个书生非但决不迂腐,而且机谋颇深。
  跟着,杨应麒又想到了曹广弼。邓肃的种种行动,没有曹广弼的配合是不可能的!杨开远向自己推荐邓肃,其中未必没有曹广弼的意思。“也就是说,邓肃在某些事情上已经可以代表二哥了。”
  “这次在东线的事情,我需要二哥的配合。”杨应麒忖道:“光就这件事情本身而言,邓肃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其实我自己也认为他不会搞砸,那我究竟还在担心什么呢?担心他叛变?”
  邓肃如果叛变,能把汉部出卖给谁呢?大金?不可能!大辽?更不可能!大宋?
  杨应麒心中把最后一个答案也否决了。敢直指大宋朝政腐败、宰相无能,又能说出方才那一番话的邓肃,应该不至于如此迂腐!那么自己还在担心什么呢?
  当杨应麒把陈正汇、李阶、邓肃和曹广弼连接起来之后,心脏猛地狂跳了几下。他知道远在邓肃前往辽口之前,二哥便和李阶有来往的。而二哥的立场,杨应麒是知道的。
  “部内的党派,到底还是出现了……”杨应麒心中忽然感到某种失落:“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次是否让邓肃助理南方事务,就不是我一个念头能轻易否决的了!”如果没来由地否定曹广弼的意思,有可能会招来二哥的恶感,从而导致两人之间出现罅隙,而这不是杨应麒所希望的,因为在汉部的外交策略上,曹广弼的态度和他是最接近的,如果他们兄弟几个在这个问题上起了纠纷,曹广弼也将是他最有力的同盟。更何况这件事既有二哥的影响在,又是由三哥来说的。
  在七兄弟里面,杨开远是他的堂兄,也是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因此两人的关系又与别人不同。这次邓肃的事情不是由曹广弼开口而是由杨开远来说,既可能只是出于偶然,也可能其中隐含着微妙的人际方法。
  “既然二哥有意让邓肃上位,便卖二哥一个面子吧。何况邓肃在这件事情上应该也可以胜任。”以上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在杨应麒脑中一晃而过,跟着他口中便回答邓肃的话道:“燕云的事情,正要借助志宏兄的大力!不过在和大宋夹攻大辽之前,得先把耶律余睹解决掉!”
  邓肃沉吟道:“耶律余睹,我上次潜入中京,对大辽朝中事务也有所了解,这个耶律余睹确实是个不可小视的敌手。”
  杨应麒道:“在战场上他不可小视的敌手,但我并不打算在战场上解决掉他。”
  “不在战场上?”邓肃眼光一闪,似乎刹那间便看到了问题的核心:“七将军要从大辽内部入手么?”
  杨应麒道:“不错。”
  邓肃道:“阵前易将是大忌!要用反间计让大辽撤换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帅,只怕不易!”
  “在君明相贤的情况下,确实不易。”杨应麒道:“但如今大辽朝局百孔千疮,不但君昏相佞,而且将相之间也是猜忌重重。一些事情就是没有外人出手只怕迟早也要发生。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顺应某些人的心愿推动一把罢了。”
  邓肃沉吟半晌,试着说道:“萧奉先?”
  杨应麒会心一笑,点头道:“还有他外甥秦王。”
  邓肃跟着道:“晋王!”
  “文妃!”
  “元妃!”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邓肃又道:“就算他们本来就有心病,但我们也得有个由头让他们的矛盾在我们需要的时刻爆发!”
  “由头……”杨应麒道:“辽廷满朝的贪官污吏,都可以是由头!”
  邓肃道:“志宏颇知七将军在大辽内部经营不浅,却不知可深入到某个具体人物没?”
  杨应麒道:“李处温如何?”
  邓肃击掌笑道:“妙!”
  和聪明人一起做事,有时候是很开心的,因为不用废话!不过和聪明人做事,往往也要小心的,因为你很难掌控他。
  邓肃南下前夕,杨应麒改变了对林翼的指令,要他全力协助邓肃,然后就准备西行前往临潢府。看到林翼接到指令后释然的样子,杨应麒再一次感到疑惑。这个世界的事情他不能控制的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离开黄龙府的时候,阿骨打传令诸将,不得私自出兵帮助杨应麒。杨应麒也未向宗翰、宗雄、宗望等求助,只带了幕僚和曹广弼拨给他的一百多人马便向临潢府进发。
  他不敢走乌州一线,却先绕道泰州,然后从泰州南下。中层将领以下如徐文等都不知道杨应麒要去干什么,但宗翰、宗望等听说杨应麒要凭这点兵马去收拾耶律余睹无不摇头。心想他就算到了临潢府有萧铁奴相助,最多也不过和耶律余睹打成平手,要灭掉他是绝无可能。后来又听说杨应麒在泰州埋伏着一批人马,但一打听发现不过是几百个商人,那抵得什么事?一些和杨应麒交好的女真将领有心相助,但恪于阿骨打的之令也都不敢动弹。
  杨应麒到泰州时,那三十几家商人早在那里等着了。他们到泰州后买粮买箭买马,总人数不过三百人。那些护卫单个而言都有些本事,但聚在一起零零落落,全然没半点军伍的体统。
  他召来负责护卫的徐文道:“这批人会与我们同行,这一路只怕会遇到些阻滞,你且以军规部勒他们,不要遇敌的时候乱成一团。”
  徐文曾护送杨朴前往汴京,和杨应麒早就认识,只是当时不知这少年就是曹将军时常赞誉的七将军杨应麒!这次他奉命再次来保护这位副都统,见他年纪小,心中对曹广弼的赞誉其实并不是很服气,说道:“七将军,我们是要去临潢府么?这条路我们不熟啊。”
  杨应麒道:“我已经调了六将军派到黄龙府送信的几个老兵,他们会带路,这一层你不必担心。”
  徐文又道:“此次南下,我方人数不过数百。虽说到了临潢府附近有萧将军接应,但听说那个耶律余睹神出鬼没,我们遇到阻击的可能性不小。有我手下这一百号人护着七将军,只要不是遇到辽人的主力大军一定能报七将军无恙,但带着这批乌合之众……”
  杨应麒道:“你觉得带着这批人不方便么?”
  徐文道:“带着他们可以,但得请七将军应承:临战之际,得由卑职指挥!”
  杨应麒笑道:“原来你是怕我不懂战事瞎指挥!放心,二哥既派你来,那就是他信任你。我相信我二哥,所以也会相信你!你按照自己的意思部署吧。只要能护得我们顺利到达六哥军中,其他细节全凭你安排!”
  “好!”徐文道:“有七将军这句话,徐文便敢保证将军你毫发无伤!”


第一零三章 临潢风沙迷眼(下)
  金军主力班师以后,临潢府一带的军政格局在混乱中慢慢走向南北对峙。
  耶律余睹虽然拥有本土作战的优势,但北面是萧铁奴的骚扰,西面是闇母的进逼,他的发展空间便大受局限。而且他并没有得到类似阿骨打给萧铁奴那样“便宜行事”的政令,再加上中京方面迟迟没有派军前来增援,令辽军在这个区域的控制力日益萎缩。
  而萧铁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骚扰和掠夺战以后也开始走向安稳。毕竟要在一个地方立足不能只靠掠夺。于是他开始任用一些当地的汉儿官员来管理宁州、庆州、怀州一带的民政,又提拔了许多室韦、蒙古人来笼络大鲜卑山内外的游牧、游猎民族,并从这些民族里挑选素质好的男人补充兵源。
  在杨应麒到来之前的一个月,上京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萧铁奴刚刚第三次退出上京、耶律余睹尚未进驻时,城内的汉人居民和契丹居民之间爆发出了抢夺粮食的冲突,一个临潢府籍的汉人官吏卢彦伦率领汉人起事,要把城内契丹杀尽,因为谋泄所图未果,两族剧起争斗。由于在过去几个月中上京契丹所受屠戮远较汉人为惨,因此这一次乱战中汉人占据了上风,把城内契丹驱逐殆尽。但不久契丹人便随着耶律余睹的大军卷土冲来,卢彦伦不敢抵敌,率领所有汉人撤出上京投奔萧铁奴。
  上京汉民本来是与契丹一起对金军同仇敌忾,但经此一事反而全体倒戈。这些人虽然穷苦难堪,但萧铁奴看在他们都是汉儿的份上便勉强接纳,划出一块被他蹂躏成废墟的地方让卢彦伦自己去经营。汉人知识分子在内政治理上都有自己的一套秘诀,结果没半个月时间,卢彦伦不但把所部安抚妥当,而且连同叛降不定的庆州、怀州也稳定下来。萧铁奴见状干脆把后方的事务都交给了他让他打理。卢彦伦性情乖巧,不但内政在行,而且很能应合长官意思,所以没多久就得到萧铁奴的宠信,而他听说萧铁奴也有汉人背景以后也更加安心。
  自卢彦伦来归,契丹族的势力逐渐向南退却。卢彦伦民族策略是以汉、熟女真、室韦诸部为主干,排斥契丹、奚族,发动民间势力配合萧铁奴的军事攻势,对耶律余睹步步进逼,终于占据了一直没有攻克的祖州,使上京北部二百余里成为一片相对安稳的后方。
  就在这个时候,杨应麒来了。
  大辽的谍报做得很不到位,耶律余睹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刺探金国的军政内情,而像卢彦伦这样的辽国下僚则没有多少机会去了解金国的内幕。他投奔萧铁奴之后也听过关于汉部的事情,然而也只以为汉部只是附属于女真的汉人部落,便如当初自己附属于辽国一样。但慢慢的他才发现汉部远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汉部的首领折彦冲——这个男人在金国国中势力之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应麒要来?”萧铁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跳了起来,而当时卢彦伦就在他的身边。
  “他来干什么?”萧铁奴喃喃自语,他对折彦冲还是有些怕的,若是杨应麒来到,自己在上京所做的事情多半瞒不过他!杨应麒若知道就等于折彦冲知道,“大哥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萧铁奴心里想想还是有些不安。
  “萧将军,七将军到达我们这里大概还要几天时间。不过……”偏将禀报道:“耶律余睹那边似乎有异动。”
  “异动?什么异动?”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好像有一支队伍绕到北边去了……”
  萧铁奴惊道:“该死的!耶律余睹想袭击应麒!”
  偏将蒙兀儿道:“六将军!我们得赶紧去接应。若是让耶律余睹得了手可就不得了了!”他是从马贼时代就跟过来的,在汉部日子长久,对折彦冲、杨应麒都已经孕育出了一份忠诚敬爱。
  萧铁奴沉吟道:“应麒要来我这里,不会自己孤身上路,应该有人护送才对。”
  从北边下来的信使道:“有二将军麾下约百人护送。”
  萧铁奴一听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耶律余睹要瞒过我偷偷过去,人马一定不多!老二调教出来的人想必应付得了。”
  蒙兀儿道:“虽然如此,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六将军,末将请令前去接应。”
  萧铁奴咄了他一声道:“这是什么话!应麒老远跑来一趟,我自然要亲自去接!你们几个给我出去传令各部,好生防备。可别我回来时老窝被人端了!”
  蒙兀儿等人出去后,萧铁奴留下卢彦伦道:“应麒到达之前,你给我把政务好好理理,记住!别留下什么把柄!”
  卢彦伦小心翼翼问道:“萧将军,所谓把柄是指什么?”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弟弟迂腐得紧,随便杀个把人他也会当作天大的事情。这次我在上京杀人不少,若是被他听说了多半要来我耳边聒噪!”
  卢彦伦恍然大悟,答应道:“萧将军放心!小人知道怎么做!”
  萧铁奴道:“说来听听。”
  卢彦伦道:“虽然临潢府尸积如山,但那都是耶律余睹干的……”
  萧铁奴微笑颔首,夸道:“懂事!懂事!不过我这七弟虽然性情有些迂腐,却不是傻瓜!他比我还聪明呢!你这种话瞒不过他的!”
  “那……”卢彦伦放低了声音道:“请萧将军指点。”
  萧铁奴道:“我和耶律余睹两军对垒,杀人是难免的,老七就是听到见到什么也不能说我。但上京攻克之后那个晚上的事情,嘿嘿,你可得帮我推他个一干二净!”
  卢彦伦为难道:“这个……那天晚上都是金军的天下,我们却推给谁?”
  萧铁奴道:“废话!当然是完颜部!”
  卢彦伦口中忙道:“是,是!我懂了。”心中却添了一层疑虑:“怎么你和女真人不是一体的么?”
  萧铁奴又道:“至于国主班师以后,我和耶律余睹来回厮杀,乱战中死掉的不但有契丹、奚族,汉人也不少。我这个七弟最见不得汉人受祸……你懂怎么做了?”
  卢彦伦说道:“死于战乱的汉人,都是耶律余睹和契丹人杀害的。”
  “不错不错!”萧铁奴满意地点头道:“你出去办事吧。对了,替我把‘山营’的头儿叫来。”山营却是杨开远旧部,虽然此时已经对萧铁奴归心,但他怕这些人乱说话,因此要唤来点拨点拨。
  卢彦伦答应着出去了,心中疑惑更甚:“萧将军口中说得轻巧,但看他做这么多的事情,显然对这位七将军到来一事甚是紧张。看来这个七将军的官位权力多半比萧将军还大!否则不至于如此!”


第一零四章 小利中喻大节(上)
  徐文得了杨应麒的承诺,在离开泰州后便用军规部勒那些商家散勇以及杨应麒的幕僚保镖,把这些乌合之众整得痛苦难堪。那些护卫也就罢了,毕竟他们都是练家子,一些人还是行伍出身,此时不过是要习惯听从号令而已。但那几十个老板、掌柜、当家之流便无不叫苦连天,一些人跑来向杨应麒诉苦,但杨应麒却只是道:“受不得苦便回去。”一句话便把这些重利忘命的人都给吓住了。幸亏他们听说路途也不算长,到了目的地应该就可以摆脱这次厄运了。
  一路上徐文但求稳,不求快,杨应麒正好趁机观赏沿途风景。这一路走在大鲜卑山(大兴安岭)东麓,几百里都是荒凉而壮丽的景观。眼见还有两天就能与萧铁奴汇合,徐文却忽然把两个向导叫来,问他们有没有其他道路。
  一个向导问道:“按这样的脚程再走两天快到了,干嘛还要找其它路?”
  徐文指着前面一个山坡道:“那个地方的沙尘不大对劲!看地形也利于埋伏,我因此有些担心。”
  另一个向导惊道:“不会是耶律余睹的人吧!但这条路是最安全的了,而且我们已经有人给六将军报信去了,六将军如果来接应也会走这条路。若是走别的路不但慢,而且可能会和六将军错过。”
  徐文沉吟道:“那好,你带几个人去查探一番!记得看清楚草丛木丛!”
  那个向导带了两骑向那处山坡奔去,过了好一会便传来一声惊呼,却只剩下一匹马奔了回来,马上骑士已然受伤!
  众商家见状都乱了,徐文挥起大刀叫道:“慌什么!”率领七十骑布列在前,二十几骑围在杨应麒周围团团护住,剩下十几个人则指挥商家护卫布成半圆形,兵器朝外。阵势一成,人心便稳住了。
  那山坡果然有伏兵,被识破后不得已改伏击为强攻,高呼着“捉拿杨应麒”冲了过来,人数大概有四五百人,最前方的都是骑射手。徐文指挥这个小圆阵向一个突起的山丘缓缓退去,靠山面敌,这时候双方军马相距已不过三百步。
  徐文哼了一声道:“七将军放心,这点人马末将还不放在眼里!”手一举起,前面七十骑有五十个翻身下地,取出强弩待敌。弓箭胜在灵便,弩箭胜在射程,敌军骑射手弓箭未发便已经进了汉部弩兵的射程范围,徐文令下,先声夺人,辽军便有十几个前锋应声落马。
  强弩发了一轮以后,弩手将强弩抛给后边作为后备的商家护卫,跟着翻身上了马背,变成骑兵。商家的护卫在汉部士兵指导下竖起软盾、拉开弓弩助防助攻,辽人在对射中失了先手,分成左右两翼,向圆阵两侧袭来。双方接锋,开始肉搏。其时汉部精锐在前,两旁是商家护卫,后面背靠土丘。徐文喝令那些商家护卫各自为战,然后便向前一冲,九十余骑从刚才那个圆阵中突了出来,形成一个葫芦形状的阵势——前面的小圆阵又小又硬,后面的大圆阵也有自保之力。杨应麒身处小圆阵的核心。
  辽军似乎从汉部的兵力调动中看破了他们目标所在,便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个小圆阵冲击,但九十余骑却像一个报团的刺猬,辽军不但攻不进去,反而捏得满手鲜血。
  辽人在外围不断游走,光从践踏起来的烟尘看似乎是将汉部这几百个人围了好几圈,许多商家护卫被吓怕了,如果不是有十个汉部士兵做骨干只怕会就此散掉。但徐文却看出对方兵力单薄,对杨应麒道:“七将军,不用怕!这点人马吃不下我们!我们一个能打他们两个!”
  杨应麒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防守得这样消极?”骑兵的威力在于机动,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
  徐文心道:“还不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一举眼,在烟尘空袭中望见南边那山坡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拨人马,大吃一惊:“看模样似乎也有四五百人!若等他们冲过来可就危险了。”忙对杨应麒道:“七将军!跟紧我,准备突围!”
  杨应麒这些年在后方呆得久了,对战场上的事情不及徐文老练,但从他的眼光、神色和命令中猜出端倪,问道:“南边又有人马来?”
  徐文点了点头,杨应麒脑子一转道:“好!向南冲去!”
  徐文惊道:“向南?”
  杨应麒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辽人既有时间埋伏,何必分成前后两拨?南边若有异动一定是六将军的人来接应我们了。”
  他言简意赅,但徐文一听之下便被说服了,大声喝令着围护杨应麒的百骑向南边冲去!
  辽军虽有四五百人,但分了半数去包围后面那个大圆阵,前面的拦截便挡不住徐文。辽军的主将见状舍了那些商家护卫,集中兵力追来。忽见方才他们埋伏着的山坡冲下一彪军马来,人雄马壮,势不可当!冲在最前面的竟然是萧铁奴。
  辽将大吃一惊,眼见护住杨应麒的兵马虽然不过区区百人,但这颗栗子小是小,却硬得出奇,一时之间吃他不下,也不敢拖到萧铁奴近前,忙传下号令掉头逃走了。
  迎面过来的正是萧铁奴。他来晚了一步,但望见徐文和辽军厮杀却不马上来援,而是停在山坡上观战。看了一会对身边新收的一员胡将道:“觉得下面那两拨人马如何?”
  那胡将道:“辽军带头的是耶律余睹的手下叫萧庆,我认得他!跟我们磨了这几个月,他们倒是越来越能打了。不过还比不上我们。”
  萧铁奴又问:“守的那方呢?”
  那胡将哼了一声说:“好像也挺能打的样子,就是动作太笨了!”
  萧铁奴哈哈一笑道:“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二哥的手下!嗯,应麒一定在里面,所以这些人放不开手脚。下去吧!刀剑无眼,伤了老幺可不好!”说着便领军冲了下来,萧庆望风遁走。萧铁奴策马到杨应麒跟前笑道:“老幺!六哥接你来了!没受伤吧。”
  刚才乱战中杨应麒也拔刀挡了两下,这时见到萧铁奴叹道:“这就是耶律余睹的部队么?真能打啊。”
  萧铁奴哈哈笑道:“什么能打!要是我的手下,有一百个人便能把他们全收拾了!”
  徐文在旁听见脸色一变!萧铁奴这话分明是说曹广弼比不上他自己。但徐文阶级低,不好接话。
  杨应麒看了徐文一眼道:“若今天不是我拖了他们后腿,估计这百来个兄弟也能把这些人收拾了。这些兄弟都是二哥手下出来的猛虎,被我这头麋鹿拖累了,自然施展不开功夫!”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你就护着老二!”
  杨应麒笑道:“你想卖嘴皮子耍威风到二哥面前去!在这里压他的属下算什么英雄!”
  萧铁奴听了杨应麒的话哈哈一笑,也不计较。两拨人马合在一处,向南而来。


第一零四章 小利中喻大节(下)
  萧铁奴治下的地面比杨应麒印象中要荒凉,但秩序则比他想象中好。在这几个月的战争中,这片本来就人烟稀少的土地丧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萧铁奴所部半战半猎,军粮消耗较少,但他治下的区域仍然穷困得难以负担。
  杨应麒和萧铁奴视察了一番后叹道:“可惜可惜,看这里的水源土地,牧业、农业、林业都可以发展,大鲜卑山更是一座宝山!若能从辽州、遂州、龙化州这一路过来,沿途设寨,开通一条商道,那么辽南的粮草、食盐、衣物、农具半个月就能运到这里!而这边的山货、马匹也可供给辽南。”
  萧铁奴冷笑道:“你说的都是废话!东南这条路要是通得,你这一路来就不用兜大圈子了!”
  杨应麒道:“你是说耶律余睹?”
  “除了他还有谁!”萧铁奴道:“听说你这次来就是要来对付他的,嘿,老幺,这家伙不比其他辽将,没那么容易对付的。你没在国主面前夸下什么海口吧?”
  杨应麒淡淡一笑道:“耶律余睹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担心。我这次来主要也不是为了他!”
  萧铁奴一奇道:“那是为什么?”
  杨应麒笑道:“我想在六哥治下的这片土地上做些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
  杨应麒道:“自然是对咱们都有好处的生意。”
  萧铁奴沉吟道:“和你带来的那批商人有关吧?”
  “不错。”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划出一片地方来给他们作为商屯、牧马。有了收成,部分按照大金税率上交,盈利部分,咱们俩分一份,给五个哥哥们留一份,剩下的就给他们赚了。”
  萧铁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占大头,他们五个分小头?”
  杨应麒笑道:“是啊,虽说兄弟间有福同享,但也不是有福‘平’享啊!没个差别,做事的人没动力!这事他们一分力都没出,自然占小头!”
  萧铁奴想了想笑道:“那咱们俩之间呢?怎么分这块‘大头’?”
  杨应麒道:“我六,你四。”
  萧铁奴大怒道:“这里可是我的地头!你带了一帮子人来这里做生意,还想占我的大头!”
  杨应麒笑了笑道:“六哥啊,现在是你有权有地,可我有钱有人!没有你我弄不出新的牧场林场给他们,没有我你也搞不来人手!嘿!没人的土地,是生不出财货来的。”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能你占大头!最多平分!”
  杨应麒摇头道:“这里面还有个道理在!这片土地要如何开发,如何布局,如何引人,收益的分成该如何分配,前期投入的钱该往哪里筹集,将来我们军队如果撤出该如何应对大金官吏的盘剥——都得我去指点他们啊!”
  萧铁奴冷笑道:“你一个‘指点’就要爬我头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且别说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成事,就是我把地给了他们,若没我保护,看他们能不能在这里站住脚跟!”
  杨应麒笑道:“六哥啊,你认为你能在这里呆多久?”
  萧铁奴心中一凛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杨应麒道:“你和这片土地的关系,与大哥和复州的关系是不同的。复州是大哥的封地,只要他一日不死,那片地皮便是我们说了算!但这里不是啊。国主让你暂时驻扎在这里,一来是要收买你,给你些甜头;二来则是因为目前要对付耶律余睹,这才让你‘便宜行事’!我敢说,耶律余睹一解决你就会接到新的命令:厉兵秣马准备南下攻打中京!等攻克了中京国主还会让你回来吗?不会,他会让你继续留在前线立功。你的爵位当然会越来越大,手中的兵马可能也会越来越多,但你想像大哥一样占有一片自己的地盘,嘿!六哥,你认为国主会这么做么?”
  萧铁奴给杨应麒说得心头大震,杨应麒这番道理他不是没想过,但出于眼前景况的蒙蔽,正所谓“当局者迷”,便没杨应麒想的那么透彻!
  只听杨应麒继续道:“所以,六哥你当前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在自己离开前攫取最大的利益。但怎么攫取呢?盘剥敲诈?哈哈,这片地皮只怕没多少油水了!那怎么办呢?要想杀猪,先得把猪养肥!而我带来的这些商家,就是猪种!他们不是汉部官方,也不是六哥你的直属,所以将来就算六哥退出这里,他们仍然可以留下经营六哥你已经划给他们的土地。只要他们顺从地向大金交粮纳税,新来的官吏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甚至还需要他们的协助以管理这片地面呢!”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我听得懂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好好帮他们在这里站稳脚跟,是吧?”
  杨应麒笑道:“你是我哥哥,这里又不是汉部辖区,该怎么做我没权力来命令你。我只是给你提议一个兄弟俩一起发财的路子。”
  萧铁奴沉吟道:“怎么发财法?”
  杨应麒道:“我打算给他们这样约定:他们经营的农场、牧场自家占有七成,我们兄弟几个占有三成……”
  萧铁奴插口道:“怎么是我们小头,他们大头?”
  杨应麒笑道:“其实我就负责给他们指点迷津,你就负责给他们土地,之后啥事也不干,任由他们折腾去。赚了我们分钱,亏了他们自己负责!当然要给他们大头啦!不然谁来?再说这不是有几十家吗?咱们每家都抽三成,这个数目可也不小了!”
  萧铁奴哼道:“这里民风剽悍,北边是室韦,西边是蒙古、乌古,南边又是还没解决的大辽,他们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只怕不容易!”
  杨应麒点头道:“当然很难!我甚至已经可以断言:将来一定有不少熬不下去的人跑掉,但也会有野心勃勃、见钱忘命的家伙要求加入,毕竟从长远来说只要我们大金和汉部的政治、军事力量能持续强大,他们在这里的投入一定会惠及子孙!我在辽南会给他们提供必需的劳动力和工具,也会教他们利用金钱和大哥的威望去打通大金官员的门路。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六哥你能在前期给他们提供必要的保护。树木在成长初期总是特别脆弱的。”
  萧铁奴也觉得这事有利可图,问道:“就算是三成吧,只是这三成里面,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分?”
  杨应麒笑道:“把这三成分成十二份,我们要借助大哥的威望,分他一份,其他四个兄弟和狄先生平分一份。剩下的这十份里头……”
  萧铁奴冷笑道:“这十份里面,我四份,你六份?”
  杨应麒颔首道:“是啊!很公道吧。”
  萧铁奴啐了一声道:“公道!公道个屁!”
  杨应麒讶异道:“六哥不满意?那,我们再商量商量……我五份五,你四份五,如何?”
  萧铁奴怒道:“平分!要不然一拍两散,谁也别干了!”
  杨应麒满脸的心痛,踌躇良久,才顿足道:“好吧!谁叫你是我六哥呢!”
  萧铁奴这才怒火稍息,但随即南望道:“耶律余睹都还没解决呢,我们就在这里分猪肉,太早了点吧?”
  杨应麒笑道:“不早不早,在我看来,内部分猪肉的事情,永远比对付外人重要得多。”


第一零五章 大祸常在墙内(上)
  和汉部接触最早的燕云富商赵履民,如今已是辽南甚至大金商人中的翘楚。在决定与汉部关系明晰化之前,他早将直系亲人偷偷运到辽南。虽然他早有准备,但仍然损失了大量的财产——比如来不及卖掉的田地。幸好汉部后来给他的补偿远远超过他的损失!杨应麒也没直接给他钱,只是给了他一些发财门路——这是杨应麒奖励人的风格。
  赵履民留在大辽境内的那些搬不动的产业,大多送给了远亲和朋友,这些朋友则拿出其中一部分去疏通官吏,由于赵履民活动范围实在不小,曾经和他有牵连的人遍布燕云,大家都怕火烧起来殃及池鱼,纷纷出手上瞒下骗,终于将赵、刘两家出境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情,再一次让还留在大辽境内的商人们看透了大辽的腐败,和汉部、女真眉来眼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赵履民离境的事情慢慢被人淡忘以后,赵履民又在杨应麒的示意下动用自己的旧关系网,帮助汉部潜入大辽的探子活动。他的一个远亲——三十五岁的赵登在这个过程中也被发展为汉部密子的头目。
  杨应麒离开黄龙府之后不久,大辽中京、南京、西京都开始有一些晋王的雅事流传出来。这些雅事或真或假,但就算是假的,也捏造得和晋王的性格很匹配。大辽被皇帝耶律延禧糟蹋了二十余年了,无论是上层的将军、官吏还是下层的百姓,确实也都希望有一个新的好皇帝来当朝!晋王是耶律延禧的儿子,他和他母亲文妃在国中素有贤名,更何况他的姨丈耶律余睹最近更打了女真起事以来少有的胜仗!
  耶律余睹在北方的战事,由于萧奉先的刻意压制,连皇帝耶律延禧也不甚了了。本来萧奉先掌管军政要务,若前线打了胜仗他该高兴才对。但耶律余睹是他死对头,萧奉先哪里肯让他出采升官?
  然而这年冬季,各种关于耶律余睹大胜金军的传闻忽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传言将耶律余睹如何截断金军粮道、如何逆袭金军主力、如何夺回大辽上京的战事演绎得极为精彩!传言的源头本来就有些言过其实,在人心思胜的情况下口口相传,越到后来越夸张,不知情的人一听之下还以为耶律余睹就快收回东京道黄龙府,兵逼会宁了呢!
  在某种暗示性的诱导下,民众开始幻想这样一个朝政变局:晋王登基,文妃成为萧太后(大辽太后很有权力的),耶律余睹成为兵马大元帅!那是多诱人的组合啊!可是要出现这个局面并不容易!晋王的老爸——那个举国痛恨的耶律延禧还好好坐在皇位上呢!据见过皇帝的人说,“今上”非常康健,就是再活个二三十年也没问题。
  二三十年,谁等得了啊!可等不了又能怎么样呢?耶律延禧不死,晋王想登基,除非……
  就在这样的民情下,赵登带着一份厚礼——汉部新出的琉璃镜子走进了辽相李处温家的后门。李处温是大辽的参知政事,执政多年,善于逢迎,不但会拍辽主的马屁,而且能附会萧奉先,两人互相勾结,把持朝政,大辽的民生过得越苦,萧、李两府就越富!国势虽衰,但两人似乎都没想过大辽这艘大船如果沉了他们怎么办,只是挖空了心思继续搜刮民脂民膏。
  辽主从上京退到中京,又临幸中京以西的行宫。李处温的相府也跟着搬家,折彦冲兵逼中京以后,虽然耶律余睹、锡默都说那只是疑兵,但他还是很担心,预先留下逃跑的后路——最重要的当然就是把财产转移回他老家南京去。这期间,少不了要变卖中京的房产土地,同时在南京另外置业。当然,这买卖不可能等价,或高价强卖(在中京),或低价强买(在南京),强买强卖中最好还有些油水抽抽。有些事情他不能出面,便由他儿子李奭去办。有些事情连他儿子也不好出面,便由一些犬牙去办。赵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李奭打上交道的。
  “公子,最近的风声,好像很不对啊。”说完“正事”以后,赵登道。
  “风声?什么风声?”
  赵登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没听说么?就是耶律余睹那厮大捷的事情!外面都吹上天去了!”
  李奭冷笑道:“你少听他们乱说!什么大胜,不治他罪已经便宜他了!”
  “可是,外面都这么说啊。”
  “别管那些!”李奭道:“就算真的立功又能怎样?他耶律余睹远在临潢府,撑死不过是一个边将!这个朝局,还是在萧相和家父手里。”
  “是是是。”赵登哈腰道:“可是另外一个传言……却实在有些可怕,不知公子听说了没。”
  李奭问道:“什么传言?”
  赵登小心翼翼道:“晋王……”他没说完,李奭的脸色已经变了!想来他也听过近来坊间关于晋王的一些雅事传闻。赵登见状便不再赘述,说道:“这事本来也轮不到小的担心,但小的身家性命全都和托给相府了,若……若晋王登基,只怕……只怕晋王未必会像当今皇上这样宠信两位相爷,这……这可有些不妙啊!”
  “别胡说!”李奭斥道:“皇上想传位给谁,是萧相和家父清楚,还是外面那些黔首清楚?”
  “是是!皇上的意思,自然是两位相爷清楚!可是……”赵登道:“现在外面的谣传,只怕……”
  李奭喝道:“只怕什么?”
  赵登跪了下来道:“小的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
  赵登道:“除非这话就是听了也是大逆不道,除非公子答应决不见罪,否则小的万万不干出口!”
  李奭沉吟道:“说!我让你做我的耳目,就是要你听到什么都要来向我禀告!”
  赵登这才道:“既然这样……外面那些小民无知,似乎……似乎……似乎希望皇上退位做太上皇……”
  李奭惊道:“皇上退位?他们妄想!”
  赵登道:“但是……耶律余睹他手握兵权啊……而且听说,这人打仗又特别厉害,打败我大辽七十万大军的女真人都没在他手上讨到好处,万一……”
  听到这话,李奭脸色又是一变!赵登一见赶紧闭嘴。李奭重重坐倒,满心忧虑——赵登刚刚提醒了他一件事:他们阵营里,可没有一个像耶律余睹那样会打仗的死忠!


第一零五章 大祸常在墙内(下)
  “爹爹,”李奭把由于赵登的启发而想到的忧虑跟李处温说了一遍,用的当然是他自己的语言:“你看眼下这流言到底是无风起浪,还是有人暗中使坏?”
  李处温左思右想,问道:“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孩儿有个门客叫赵登,是帮我们在南京买地的一个汉儿!这些话是他来跟我说。后来我又派人四处去打听,坊间果然流言甚多。”
  李处温哼了一声道:“奭儿!你好糊涂!这种大事,怎能光凭几个家人门客道听途说!”
  李奭愣了一下问道:“那该如何?”
  李处温道:“你马上去禁卫局,让他们发派人手打探这事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
  李奭道:“禁卫局?那不是萧昂该管的么?”萧昂却是北枢密使萧奉先之子。
  李处温点头道:“就是因为是萧昂该管,所以才让你去!”
  李奭醒悟过来,知道他老爹不敢独立去查这件事情,要让萧昂去承担责任,便道:“孩儿明白了。”
  这个萧昂正是当初汉部千里远遁时曾被萧铁奴利用的那个败家子!他在大漠南北闯下那么大的祸事,不但旗下数千宫帐军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还把刚刚投诚的乌古部弄得天翻地覆。但只因有个王爷老爹罩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反而一路升官发财,好不得意。
  父交父,子交子,萧奉先和李处温狼狈为奸,萧昂也和李奭臭味相投,这时听了李奭的话,马上吩咐手下去打听清楚。他的手下办事倒也“神速”,没多久就来回禀:“中京这边的流言,都是从几家酒楼、琉璃店、蔗糖店、茶坊传出。但那里的人也是听几个客人说起。”
  萧昂问有没有查到在这些店面楼坊散播谣言的人,手下回答道:“这些店坊的小二、伙计异口同声,都说是几个兵勇模样的人。”
  “兵勇?”
  “是,好像是从北边来的。我们再查却查不到这些兵勇到哪里去了。”
  萧昂对这些平素懒散惯了的属下这么快就打听到的消息竟没半分疑惑,打发了手下,和李奭对视一眼,说道:“这事看来有些蹊跷!”
  李奭道:“我先回家和家父禀告,你也回去和相爷说知。”
  两个二世祖告别后,李奭便回家跟李处温说明经过,李处温道:“看来散播谣言的人,不是耶律余睹,就是女真了!”
  李奭道:“女真人为什么要散播对敖鲁斡(晋王)有利的谣言?再说,女真要入境哪有那么容易!”
  李处温道:“也是!哼,若真是耶律余睹干的,那他可真是居心叵测了。”
  李奭问:“这事爹爹你要不要和萧相说?”
  李处温道:“当然要!他儿子既然已经知道这事,我们若不主动去说,未免显得不够忠诚!”
  李奭道:“但万一……万一萧相和耶律余睹那厮起了冲突,我们可怎么是好?难道真把耶律余睹那厮杀了?现在我们是靠他在抵挡女真人啊。”
  李处温笑道:“你这便不懂了,且不说没有耶律余睹女真人未必便能打到这里来,就算女真人把大辽给灭了,我们也不怕。”
  李奭奇道:“爹爹,这是什么道理?”
  李处温道:“女真人是一群蛮子,他们就是得了江山百姓,总也得有人来替他们治理啊!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便在破城之前向大金投效就是了,伺候契丹主子和伺候女真主子,又有什么区别?”
  李奭连声称是,李处温又道:“但耶律余睹又不同了,这人若是得势,我们父子俩别说官位身家,就是性命也难保!所以宁可把这大辽江山送给大金或大宋,也决不能让晋王得势登基!哼!其实这次的事情查不查都无所谓,不管这事是不是耶律余睹做的,只要国人有拥护敖鲁斡(晋王)之心,这耶律余睹便不能不除!”
  李处温第二日来见萧奉先,他来到萧府时,萧奉先正发脾气,重重一拳将一张纸砸在桌上。李处温上前寒暄,问萧奉先何事发火。萧奉先黑着脸不答,李处温向那张裂了的纸慢慢伸出手去,见萧奉先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拿起来一看,却是一首诗:“丞相来朝剑佩鸣,千官侧目寂无声。养成外患嗟何及!祸尽忠臣罚不明。亲戚并居藩屏位,私门潜蓄爪牙兵。可怜往代秦天子,犹向宫中望太平。”
  李处温大惊道:“这……谁这么大胆!这分明是讽刺……不!侮蔑萧相啊!”
  萧奉先怒道:“除了那个贱人,还能有谁?”
  李处温更是惊讶:“文妃娘娘?”
  李处温所说的“文妃娘娘”,正是耶律余睹的妻姨,和萧奉先的妹妹元妃在后宫素来誓不两立。而文妃所生的晋王耶律敖鲁斡更是萧奉先的心头大患!这个国舅可是天天盼着他那两个外甥秦王或许王能登基的,但大辽上下却个个看好晋王,如何叫他不嫉恨?
  萧奉先道:“她自己悄悄写了便罢,最可恼是让人到处张贴传抄,如今中京城内,不知道这几句狗屁不通的诗的只怕没几个了。”
  李处温沉吟道:“派人到处传抄?这……不像文妃的性子啊,该不会是有人好事自发传抄的吧……”
  这句话没说完萧奉先便脸上变色,李处温这样讲岂不是说这首诗大得人心?李处温见了萧奉先的脸色连忙改口道:“一定有人暗中主使!要把后台的人抓起来,重重惩处!”
  萧奉先哼了一声,似乎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李相这么晚来,是为了谣言的事情么?”
  李处温道:“是!一切都逃不过萧相的神机妙算。”
  萧奉先神色稍和,说道:“这事我查了,依我看十有八九是那耶律余睹搞的鬼!只是拿不到证据,甚是可惜。”
  李处温道:“证据什么的倒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明这厮在中京和各部族中有无同谋!”
  两人正商议间,忽报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到了,李处温奇道:“耶律大石?这林牙子来做什么?”
  萧奉先道:“前些天回离保老聒噪说南朝有异动,可能已经和女真结盟。我被他聒噪得不得了,便派耶律大石去南京打探消息。”
  李处温听说耶律大石到来,心头一动,附耳到萧奉先耳边道:“萧相,这耶律大石虽是进士出身,但也通武事,和各部武将多有来往,要不就试试他的口风,看看内外诸将对耶律余睹是何态度。”
  萧奉先沉吟片刻道:“好!”
  李处温道:“那我先退到内室。”


第一零六章 却是自家掘坟(上)
  大宋宣和二年冬,赵氏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官逼民反终于爆发了。时江南困于朱勔花石纲之扰,无人不怨!睦州人方腊暗中聚集贫民,以诛杀朱勔的名义起事,不数日间应者云集。方腊自号圣公,建元永乐,自置官吏、将帅,以巾饰为标记。起义军无弓矢、介胄,只是以迷信鬼神之事煽动民众。江南久不经兵火,方腊所部置牛皮大鼓擂鼓而行,附近百姓无论良贱无不闻声降附。
  不及一月,聚集在方腊旗下者已达数万。但是这群农民脱离旧秩序的约束后,由于缺乏政治能力和社会责任力,在达到他们的正义目的(诛杀贪官)之前便已开始制造新的罪恶:所过之处烧房屋,掠钱财,抢女人!手段之愚昧与残暴比之野蛮民族也不遑多让!于是起义军便迅速堕落为盗贼!
  十二月,方腊攻陷睦州,杀官兵千人,占据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县。跟着又攻陷歙州,临近的婺源、绩溪、祁门、黟县官吏集体逃亡。农民军转而南下,攻陷富阳、新城,直逼杭州。农民军凡捉到官吏,必断脔肢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乱箭扎尸,备尽楚毒,以偿积怨。
  正要北上津门述职的陈正汇听到消息后为之驻足,闻说官员被俘官员的惨状后更生兔死狐悲之感。而远在北国的杨应麒在收到消息后则大叹道君皇帝虐民过甚:“如此怨毒,岂是由来无因!”
  身在外国的杨应麒收到的消息,是从江南先到流求,再从流求转往津门、辽口、鞍坡、黄龙府,再转泰州最后才到达他手中。但作为大宋皇帝的赵佶对这件事情竟知道的不比杨应麒早!原来奏警传到汴梁,宰相王黼等怕影响北伐燕云建立大功的事情,竟然按下不表,直到封疆大吏连番求援,事态终于严重到遮掩不住了,才把道君皇帝惊醒,下令暂停北伐,以谭稹为两浙制置使,以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禁旅及秦晋蕃汉兵十五万(原来要用来北伐的)征讨方腊。
  在大宋朝廷还没反应的这段期间,江南百姓受尽了苦楚!起事的虽然是农民,但受苦最严重的也是农民!陈正汇在海外心急如焚,好几次几乎忍不住想怂恿欧阳适发兵去帮助镇压,但每每在最后关头忍住了。若让汉部兵马介入大宋内政,那将来的局面肯定会复杂得不可收拾——这一点陈正汇还是知道的。
  欧阳适虽然没有出兵,但他能指挥的船只却日日夜夜在江淮两浙的海岸逡巡,抢救逃难的民众——他这行动或许有一点半点良心夹杂在里面,但以主要目的而论则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抢人”!
  对于这样的“义举”无论陈正汇还是林翎都鼎力支持,在这次方腊之乱中,迁徙到流求的人口总数陈正汇直到好久以后才统计出一个大概!这次迁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贫民,连一些富农、地主、富商甚至士绅都被逼飘扬过海。而大流求岛南部的开发进度,也在这次动乱后一日千里。
  江南的这件大事发生时,杨应麒正远在临潢府,因此只能每日等着消息辗转北传,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大辽的谍报系统没汉部发达,(汉部的谍报系统其实也没后世的间谍系统那么无孔不入,只是相对其它几个政权好多了)但耶律大石在南京向深通大宋形势的各种势力多方打听,终于约略知道江南有人造反的事情,也察觉到大宋近来在北边的军事调动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便搁浅了。
  这日他回到中京,向北院枢密使萧奉先禀明经过,萧奉先听说南边暂时不会有战事便不再理会,顺口慰问了耶律大石两句。
  耶律大石道:“萧相,南朝虽然暂时无力来犯,但他们在几个月内聚兵积粮,显然将有所为!南京和西京的防卫可得小心为是!”
  萧奉先随口应了两声,耶律大石见他不放在心上,甚感失望。忽然萧奉先道:“南朝的事情且不说他,耶律将军,北边出事了你知道么?”
  耶律大石惊道:“女真人又打过来了?不是刚给耶律都统击退么?”
  萧奉先哦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耶律都统的事啊。”
  耶律大石道:“耶律都统这仗打得精彩,中京、南京连坊间都在哄传,末将自然知道。”
  萧奉先眉头微微一皱道:“南京也在传?”
  耶律大石道:“是!”
  萧奉先哼了一声道:“但我刚才说的北边出事,却不是女真来袭,而是有人来向我告密,说耶律余睹私通女真,意图叛国。”
  耶律大石大惊道:“这怎么可能!告密这人是谁!萧相可查清楚了?”
  萧奉先问道:“耶律将军不相信耶律余睹会叛国?”
  “自然不信!”耶律大石道:“耶律都统乃我大辽宗室,国之栋梁!更是皇上的连襟!眼下他又刚刚打了胜仗,朝廷委以方面之重,他怎么会叛国降金?不可能!绝无可能!”
  萧奉先道:“可那人说得有板有眼啊!”
  耶律大石断然道:“萧相可否唤那人出来,待末将亲自质问他!”
  萧奉先摇头道:“这人现在不在相府。”
  耶律大石跪下道:“萧相!这必定是女真人的反间计!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千万不能自毁长城啊!末将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耶律都统绝无叛国之事!”
  萧奉先看见耶律大石如此,心里反而更不高兴,脸上却没马上表露出来,只是问道:“你和耶律余睹交情很好么?这样为他说话!”
  耶律大石大声道:“这不是交情不交情的问题!耶律都统忠勇为国,天下皆知!不但末将,便是锡默、回离保等诸位宿将元帅到来,持论也必与末将相同!”
  萧奉先这才展颜道:“好,好!将军忠勇为国却也不在耶律都统之下!刚才我也只是试探!其实实情与将军猜测的差不多,来告密那人正是来使反间计!我已经将他拆穿,命人看押问罪了。”
  他态度转换得这么快耶律大石反而感到奇怪,却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道:“萧相英明!”略一沉吟,说道:“北线有耶律都统坐镇,想来无大碍。南朝动态却是难测!末将想请令前往南京,请萧相成全!”
  萧奉先考虑了一会,说道:“好吧,我安排下。”
  耶律大石告辞后,李处温从屏风后转出,问道:“这人不能重用了。”
  萧奉先哼了一声道:“他要去南京,那是正好!我便遂了他愿,免得在跟前碍手碍脚!”


第一零六章 却是自家掘坟(下)
  李处温回到家中,把萧府见闻跟儿子说了,李奭听了道:“没想到耶律余睹这么得人心,看来不能轻易动他了。”
  李处温冷笑道:“你懂什么!他若是不得人心,萧相兴许还容他些时候!现在他势头这样旺,萧相想容他也不行了!尤其是军中宿将这样为他说话,那更是将他往坟墓里推!”
  李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处温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办萧相心里自有主意,我们却不能问太多!只要他吩咐了便做就没错。不过这事一起,中京免不了又是一场大乱!这样吧,你赶紧把还没出手的田产抛了!再把府中名家书画、周鼎汉碑运到南京老家去,以防这边有个万一!”
  李奭道:“最近路上只怕不是很清净,运这么多东西回南京怕会有闪失。”
  李处温道:“耶律大石那厮要去南京任职,干脆我卖他一个人情,把他调任的事情办利索些,再拨给他两千人马带到南京去。你到时就随他一起南下,路上多和他套交情,将来若中京待不下去,我们到了南京老家还得依靠他呢。”
  李奭领命去了,挨个召来门人清客,交代事宜。尤其要赵登赶紧收拾准备回南京。
  赵登答应了,离开李府,等到黄昏却从住处出来,东绕西绕,确定没人跟踪,这才往圣昭寺而来,他不走正门,却找到一扇甚为偏僻的紧闭小门,在门上敲了三长两短,呀的一声门才开了一条缝赵登便闪了进去,走入内室,一个和尚为他掀开炕上的草席,搬开铺板,露出一个暗门来,竟是一条地道!赵登进了地道,地道的尽头一灯如豆,两个人正在灯下看地图,听到赵登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赫然是邓肃和赵观!
  赵登躬身行礼后说道:“李奭要我提前南下,不知是为什么事情。”跟着将见闻细细说了。
  邓肃点头道:“看来事情就要发生了!哼!我还以为要再推两把,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许多后着都还没用呢!”
  赵登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邓肃道:“你就按李奭说的办事。中京的事情不用你再管了。”
  赵登看了赵观一眼,赵观点了点头,他才应了声是,又道:“那两位大人呢?”
  赵观道:“我留在这里再看看。”
  邓肃道:“我也再等等。”
  “那太危险了!”赵登道:“若等大变发生,那时要出城便麻烦了!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赵观对邓肃道:“咱们一留一去,我留下,你走。若事情有什么反复,我自会应变!”
  邓肃沉吟道:“我怕的倒不是事情还有反复!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下去就不是我们能轻易插手的了。只是萧奉先既然要动手,那从现在开始,各方面势力必然外松内紧!只怕来往行人进城出城都会受他监控,现在就出城未必适宜。他要对付的虽然不是我,但若让他误中副车可就麻烦了!”
  赵登道:“我有个主意!李奭要我到时候随南行之军出城,不如先生就扮成我的帐房先生如何?”
  邓肃道:“据你刚才的说法,李奭到时也会一起走吧?若我被他注意到该如何是好?”
  “他在才好呢!”赵登道:“这人是个志大才疏的二世祖!好糊弄得很!有他在,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拿他当挡箭牌!”
  邓肃因觉赵登所言有理便听从了,第三日耶律大石领兵南下,他却不过李处温的嘱托,只好让李奭一行随军。邓肃混在人群中暗中观察,见辽军出城时军纪颇为涣散,但一路南下,在耶律大石的统帅下竟一天好似一天,心道:“大辽虽当末世,但仍有人才!他们的兵将虽然比不上女真,但要是内部不窝里斗,女真人要打过来也没那么容易!”想到这里忽然心里一阵不安,只是不知为什么不安。直到他踏入南京道境内,想起这里本是汉唐故土,如今却被夷虏占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我到底在怕什么?在怕什么?”
  直到一日听身边一人闲聊时提到大宋,邓肃脑中才蓦地炸了开来:“大宋!大宋!原来这么不安,正是因为担心大宋啊!大辽的这些毛病,大宋一样也不缺,甚至更加严重!他们有萧奉先,我们有蔡京,他们有李处温,我们有朱勔、童贯!就是当今圣上,又比耶律延禧这个昏君好多少?朝政如此,国家是否还有余力来开疆拓土呢?我们这次借助外力图谋燕云十六州,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脑子一片混乱,过了好久才理出一点头绪来:“看大辽如今的形势,就算没有大宋的助力只怕也难以抵挡女真人的攻势了!若是那样,则这燕云地面大辽迟早要丢!既然如此,与其让女真白白占据,不如争取让它回归大宋!若得蓟北诸关隘,只需屯雄兵数万便能扼得胡马难以南下!”想到这里决定不再彷徨,但那份不安却仍然盘旋在心中,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不说邓肃在南边办事,却说杨应麒在临潢府北部竟然赖着不走,萧铁奴心里有鬼,恨不得他早早回去,但又不好赶他。虽说卢彦伦在杨应麒来之前做过手脚,但杨应麒是什么样的人物萧铁奴比谁都清楚!若说这个老幺来了这么久对自己在临潢府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他是打死也不相信!
  幸好杨应麒似乎对他的劣迹半点也不在意,不打仗时他便缠着萧铁奴到处游玩,萧铁奴和耶律余睹开打时他就在后方算计着将来农场牧场的收益。这时那些跟来企图瓜分牧场的商家已经跑掉了一大半,只剩下十二家!其中竟有三家是畏兀儿人!但杨应麒对这些色目人也不加歧视,相反还颇有照顾。他们要建清真寺杨应麒也不反对,只是要求他们必须和在辽南一样,放弃对“圣战功”的执着,尽量和佛教徒和平相处。
  东来的这些畏兀儿人个个是嗅着铜臭来的商人,大多没有狂热到要随时动刀动枪!再说圣战功又不是清真最为核心的教义,而这片土地其他宗教的势力又明显比清真来得大,动起武来他们没胜算,因此在汉部以政治力量提倡宗教和平的情况下,这些色目人都非常聪明地顺应了,至少在目前还没引发什么宗教冲突。
  这日杨应麒正在听一个懂汉语的阿訇讲解可兰经,南边一个他等了很久的消息终于到了!


第一零七章 何去何从怅惘(上)
  大宋宣和二年春,大辽东路都统耶律余睹忽然接到北院枢密军令,命他南下接受封赏,并商量东征女真事宜。
  耶律余睹闻言大惊,问来传命的使者道:“怎么忽然又要东征?太仓促了!”
  那使者道:“此事下官亦不赞成,只是下官人微言轻,无权参与这等大事的决议。不过听说还在商议,请都统大人火速南下,阻止此事。”
  耶律余睹道:“我这就回去!”送使者出帐后召集诸将道:“我得回中京一趟,临潢府的军务暂且交给你们。幸好现在我们和萧铁奴之间的兵势已经见稳,只要谨慎些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篓子。”
  韩福奴等问耶律余睹为何忽然要回中京,耶律余睹道:“圣上不知为何又要东征!这如何了得!我们现在能守住就已经不错了,没准备好就贸贸然出兵,到头来只怕徒耗国力。我大辽再经不起一场大败了。”
  萧庆道:“都统,这事只怕有些蹊跷。”
  “蹊跷?”
  萧庆道:“此事来得太过突然!虽说主上常常干这等心血来潮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不对。”
  耶律余睹给他这么一说也冷静下来,问道:“哪些不对?”
  萧庆仔细问明白经过,说道:“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半点征兆都没有。而且对都统的召唤又太急!都统您现在是北线干城,如何能说走就走?这不大合规矩。还有,那个使者应该是萧奉先一系的人,萧奉先的手下对我们这些武将向来是指手画脚、呼来喝去,这次却礼貌得有些克制了,甚至还说出‘下官亦不赞成’的话!我看他未必是要急着要都统去挽回东征之议,只怕急的仅仅是要都统‘火速南下’而已。”
  韩福奴等心腹干将闻言无不变色道:“你是说萧奉先要对都统不利么?”
  萧庆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们不能不防。”
  耶律余睹沉吟道:“依你说该如何防范?”
  萧庆道:“不如这样!这次是议东征,都统便以会师为由,尽起临潢府兵马南下……”
  众将闻言无不骇然,面面相觑,连萧庆自己也不敢说下去。耶律余睹皱眉道:“你这是犯上作乱!如今形势到底是怎么样还不清楚,我岂能因为你这种未必有的蠡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萧庆忙跪下道:“属下该死!请都统降罪!”
  耶律余睹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只是太着急。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以后莫再提起。”
  韩福奴则劝道:“都统!萧将军所言未必不可行!我们也不是心怀叵测,只是如今国政荒殆,要真想救大辽,唯有‘清君侧’一途!”
  耶律余睹摇头道:“不可!若我们尽起临潢府大军南下,临潢府多半不保,萧铁奴这头嗅着血腥咬屁股的狼一定会跟在我们后面!且不说中京必有防备我们未必能够得手!就算得手怕也会拼得两败俱伤!到时候不过是白白便宜金人!”
  韩福奴道:“那我们不如先拖着,等探听清楚再说。”
  耶律余睹道:“使者催得好急,只怕推脱不得。若这事真是皇上的意思,只怕我去迟了反而让萧奉先有口实在御前说我坏话。”
  萧庆又道:“上上之计,仍然是冒险一博,但都统既然无此决心,则退而求其次,只引本部亲兵南下,一路缓缓而行,一边打探消息,一边让人驰书向京中萧驸马、达哈拉将军问讯。若萧驸马等均言可去,而且各路将帅、部族首领果然齐聚中京,则这事多半不假,都统可放心进城,料那萧奉先不敢当着各藩王、将帅的面胡来。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们手头有兵有将,临事也有个回旋的余地,不至于任人宰割。”驸马萧昱和耶律达哈里都是辽廷要人,和耶律余睹同气连枝,都是拥护晋王敖鲁斡的派系。
  耶律余睹犹豫片刻,终于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且不说耶律余睹将大部分兵马在临潢府各处布置妥当以防萧铁奴来犯,自己引本部千人迤逦南下,却说奉命前来的使者见他如此行动,先一步派人飞马到中京报讯。
  萧奉先接信后冷笑道:“这家伙倒也谨慎!”
  萧昂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萧奉先道:“本来想等他入城后再寻个名目整他,现在看来得另寻计策了!”
  萧昂问计,萧奉先一副成竹在胸的神算模样笑了笑却不肯说,只是吩咐心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然后便换上一副气急败坏的脸来见正在赶海东青扑杀野鸟的大辽皇帝耶律延禧,一见面就惊呼道:“皇上!祸事了!”
  耶律延禧满脸不悦:“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萧奉先请求摒退闲杂人等,这才道:“耶律余睹勾结驸马萧昱、耶律达哈里等人,想要谋立晋王,尊皇上为太上皇!”
  耶律延禧一听惊得连赶海东青也顾不上了,气急败坏道:“真有这事?”
  萧奉先道:“耶律余睹的前锋军马已经向中京开来,陛下若不信,派人一探便知!不过在此之前可得先把晋王、萧昱等人看住,免得变起肘腋,难以善了!”
  耶律延禧对国内造反最是敏感,连忙下令,一面调集自己信得过的将帅护驾,一面派兵看住自己的儿子晋王、妹夫萧昱、连襟耶律达哈里等人,同时又派遣心腹密探前往北线勘探。那探子受了萧奉先的贿赂,回京禀告时把耶律余睹带兵南下之景况十倍夸大,耶律延禧闻报大怒道:“反了反了!”传令让萧奉先将所有谋逆者全部处死!
  萧奉先假装不懂问道:“全部?那晋王还有文妃……”
  耶律延禧怒道:“都给我杀了!”
  萧奉先又道:“陛下!晋王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亲生儿子?”耶律延禧冷笑道:“他谋逆的时候就不想想我是他亲生老子?”
  萧奉先又道:“虽说军情紧急,但陛下是不是该好好审一审,免得冤枉了晋王——也许只是耶律余睹和达哈里他们谋反,和晋王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耶律延禧冷笑道:“达哈里是他的大姨丈,耶律余睹是他的小姨丈!会和他没关系?哼!不用问了,都杀了吧!”
  “那文妃娘娘……”
  “你今天怎么这么罗嗦!杀!哼!赶紧除了这些内应,再想想怎么对付耶律余睹!”


第一零七章 何去何从怅惘(下)
  深夜,耶律余睹军营。
  “报——都统!不好了!”
  一直没能入睡的耶律余睹猛地跳起来,问有何事。
  “中京出大事了!晋王……晋王被赐死了。”
  “什么!”耶律余睹肩上的袍子掉了下来,定住心神道:“你再说一次!”
  “晋王被皇上赐死了!”
  耶律余睹连晃了两晃,颤声问道:“什么罪名?”
  “谋反。”
  “什么!谋反?!”他大叫声中,帐外脚步声响起,却是韩福奴、萧庆、高佛留等心腹将领到了。“晋王怎么会谋反……怎么会……那文妃娘娘……”
  “也被赐死了。”
  帐外诸将听了无不哗然,耶律余睹已经连站也站不稳了,半晌作声不得,帐外萧庆问道:“此事是谁主持办理?受牵连的都还有什么人?”
  “是萧相爷主持,萧驸马、达哈里将军都已经被抄家问斩了。”
  耶律余睹大叫一声,昏了过去,众将大惊,韩福奴等连忙救护,萧庆传令全军警戒,同时发派侦骑,以防万一。
  耶律余睹方才是急怒攻心,韩福奴等将他救醒,劝道:“都统,以眼下形势看来,这分明是萧奉先有心陷害!既然连文妃娘娘和晋王他们都已遇害,则下一步就轮到我们了!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自保!”
  高佛留也道:“正是!论亲,皇上和文妃娘娘有夫妻之情,和晋王殿下有父子之义,但如今都被害了。看来皇上已经昏头了!我们就是回到中京九成九也是没用了!不如就反了吧!”
  韩福奴道:“反?如今晋王已死,我们拿什么旗号造反?咱们现在就这点兵马,没有晋王这个旗号来号召军民,如何成事?”
  高佛留道:“既然如此,不如先回临潢府,部署定了再作打算!”
  “来不及了!”帐幕一掀,萧庆冲进来道:“西南、正西、西北都有行军痕迹,甚至北边也不安静!看来人家部署早定,已经派兵马绕到我们后面去,想对我们来个围抄!”
  韩福奴等无不失色,耶律余睹坐了起来,惨笑道:“这……算是十面埋伏么?”
  萧庆跪下劝道:“都统!你要振作!大家的身家性命,都靠你撑着啊!眼下虽然危险,但我们还没全输!”耶律余睹这次抗击女真救援上京是大发亲族入伍捐资,兵将子弟亲人多在军中,因此这支队伍不但是一支军队,更是一个部族!
  耶律余睹叹道:“我们还能到哪里去?往南往西都不行了;他们要防我夺回临潢府兵权,北线也一定布置了重兵!就算冲得过去,等我们到了临潢府,说不定那边的兵权也已被别人接掌。”
  萧庆道:“那就向东!”
  “东?”耶律余睹一震道:“东边有折彦冲在啊!这……这怎么可以!”
  萧庆道:“都统还记得阿骨打招降的那封信么?”
  众将互相对视一眼,都知道萧庆这话意味着什么!
  “都统!”韩福奴道:“向东吧!耶律延禧这样的主子,不值得我们尽忠!”他叫出耶律延禧的名字,那是不以臣子自居了。
  “可是……”
  “都统!”萧庆道:“不如便投了女真罢!一来亲族子弟得以活命,二来也可借女真兵力,给文妃娘娘、晋王殿下和萧驸马他们报仇!”
  “可是……”
  高佛留道:“若都统实在不愿降金,便请下令向南!我们兵力不足打不过,便死在中京城下,至少要让大辽的百姓知道我们是冤枉的!”
  耶律余睹还在犹豫,众将都跪了下来:“都统!请速决断!”
  “天啊!”耶律余睹仰天哭道:“难道真是天灭我大辽么?”
  耶律余睹眼前不断晃过各种不同的结局:跪在阿骨打面前的结局,或是自己的头被装在匣子里的结局——不!不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在这里?
  “契丹在阿适那里已经完了……可是,我不能陪他殉葬!不能!不能!”
  可是投降阿骨打契丹人就有出路么?
  耶律余睹不知道!可是如果他要看到那么一天,他就得活下去,无论真正的理由是为了眼前这些亲人、部将,还是仅仅为了他自己!
  终于,耶律余睹在诸路军队合围前拔营夜遁,一路向东,直逃出百余里,眼见后面追兵一时赶不到,众将都暗中松了一口气,忽然一彪军马朝横地里杀出,统帅却是一名奚族大将!萧庆等人看清了是奚族大将萧锡默的旗号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耶律余睹临危不乱,下令掉头向东北逃走!
  锡默军从后掩杀而来,本来耶律余睹军已经颇为疲惫,但奇怪的是锡默军竟然走得比他们还慢,没多久距离渐渐拉开,最后竟成功将之抛离。韩福奴等无不奇怪,耶律余睹回顾道:“锡默素来不服萧奉先,这次怕是有意放水!”
  萧庆道:“不如让我驰入彼军,劝锡默将军一劝。”
  耶律余睹摇头道:“锡默甚忠勇,这次能放我们一马已经很难得了,要他跟着我们反戈叛国,怕是妄想!他若有此意,早追上来和我们会师了!罢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已是无奈,何必拖累别人下水?”
  他的军队向东开来,终于抵达辽金边境,却见眼前一个寨子上空旗帜飘扬,大书“耶律”二字,耶律余睹道:“这寨子设在金国地界,怎地却飘着‘耶律’旗号?却不知是哪个将领把守?是辽将?还是金将?”派人去探,没多久探子回来道:“寨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竟是一座空寨!但粮草食水燃料一应俱全!”
  韩福奴道:“这个寨子好蹊跷!待我去看看!”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道:“我仔细探查过了,寨中没有伏兵!食物也没下毒!”
  萧庆等都道:“这更奇了!”
  耶律余睹忽然问道:“有没有见到书信之类的东西?”
  “书信?没有。”
  耶律余睹亲自领人来到寨前,看着那领绣着“耶律”的大旗发呆,部将们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韩福奴忽然叫道:“旗杆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派人爬上去摘下,却是一封用羊皮为信封的书信,封泥是一只麒麟,信封上有“大都统耶律余睹亲启”字样。
  韩福奴道:“待我试试有没有毒!”
  耶律余睹哼了一声道:“毒?若真是他,哪里会用这等下作手段!”抢了过来,拆开信封,只见信上写道:“闻将军不容于国,特备边境小寨,以供稍息。”落款仍是一只麒麟。
  耶律余睹无名火起,就要撕信,手举起了又放下,喃喃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我们本有罅隙,外人焉能下手?”长叹一声,对部将们道:“进寨吧。”


第一零八章 英雄亦无百年(上)
  耶律余睹不知道他读到的那封信并不是杨应麒的笔迹,而是杨朴代劳。
  当初耶律余睹本人离开临潢府以后,尽管留下来的部将掩饰得甚好,但仍然被萧铁奴和杨应麒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杨应麒至此才将自己的计划和萧铁奴说了,萧铁奴不悦道:“老幺,你还有当我是你六哥没?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不事先和我透透气!”
  杨应麒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要我怎么跟你说?这事成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成,我怕丢脸啊!”
  萧铁奴笑道:“所以你就交给别人去做?万一搞砸了也好下台?”
  “那倒不是,杨朴从来就是我的分身。至于邓肃,他的入局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事情。”杨应麒道:“要不是大哥严令禁止,我真想到你这里转一圈后就冒险南下呢。”
  萧铁奴道:“说起来,你让一个才来没多久的人去办这么重要的事情,会不会太仓促了?你对这个邓肃你就这样信任?”
  杨应麒想了想道:“最信任他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二哥。我对邓志宏现在也就是一般信任。”
  “老二?”萧铁奴奇道:“这个邓肃不是你在汴梁认识的朋友么?”
  杨应麒叹道:“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论相交先后则我在前,但不知怎么的,他和二哥却特别投缘,没处多久便好上了!”
  萧铁奴冷笑道:“这层倒不难解!这姓邓的是个宋人,老二又是个整天想着大宋老家的人,两个人撞在一起,还有不打个火热的么?其实老幺啊,不是我说,你对那些大宋来的读书人也太宽容了!有些时候,该管的就得管!那些读书人都是贱骨头!只要先打他们两棒再扔些肉给他们吃,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忠心耿耿!若你一开始就对他们太好,只会惯得他们尾巴高高翘起,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了!”
  杨应麒笑道:“六哥别忘了,我也是读书人。”
  “那怎么同!”萧铁奴道:“你是能靠自己吃饭的人,读书不过是兼着。大宋来的那些,都是捧着空饭碗等着我们喂的!”
  杨应麒道:“虽然六哥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读书人有可怜处,也有可尊贵处。将来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很多,反正现在他们也没掀起什么风浪,便宽容些何妨?不过我最近有些担心。”
  萧铁奴便问:“担心什么?”
  杨应麒道:“大流求岛的事情,六哥清楚么?”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那是老四的地方,我不清楚,只听说他让一个叫陈正汇的宋人帮忙处理政务。不过我看你去年千里迢迢跑下去,多半是这姓陈的不太老实,你不放心,对吧?”
  杨应麒啧啧连声称赞不绝:“六哥真是了不起!料事如神!隔得这么远,居然连陈正汇也知道。”
  萧铁奴笑道:“我当然知道!海边一会之后,老四和我提过他的。”
  杨应麒微感吃惊:“四哥和你提起过?”
  “嗯。”萧铁奴道:“那家伙来了几个月,老四见他确实有些才干,便让他去干些实事。听说你出事病倒之后,他本来想把那个陈正汇一起带到津门来的,后来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个考验他的机会,便把他搁在流求,还放了一些有关我们汉部的文档在办公的地方,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会不会蠢到拿这些东西去朝廷告密。”
  杨应麒心道:“四哥跟我说起陈正汇时只是略略带过,何曾跟我提起这些?”口中笑道:“所以四哥他外松实严,庶政尽让陈正汇去理,兵权却抓得实实的!如果陈正汇真有什么拿不上台面的心思,也休想掀起什么风浪来。”
  萧铁奴冷笑道:“对付这些读书人容易得很,在他身边安一把刀子就行!不过流求毕竟离得太远,有些事情老幺你还是小心点好。别让那些书生把老四煽动起来,到时候你在东海的一番辛劳不免白费!”
  杨应麒微笑道:“我却觉得跟读书人交往还是交心一些好,我希望他们能真心接受汉部,而不是拿刀子去防范威逼。所以四哥这种做法只是权宜之计,就算不得已如此,也不值得提倡。”
  萧铁奴大不以为然,但他知道说服不了杨应麒,便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接口。
  杨应麒又道:“不过啊,六哥,最近那些读书人似乎开始打小九九了。”
  “哦?他们怎么了?”
  杨应麒道:“杨朴、张浩这些渤海士子看见南方士子越来越多,怕自己的饭碗端不稳,似乎开始排斥南边来的人了。不过眼下这个问题还不严重。反而是南方士子那边的动态却让我稍稍感到不安。有些人想做什么事情也不好好来跟我说,却先跑到二哥那里鼓噪。”
  萧铁奴听了这句话转头瞪住杨应麒道:“老二被他们哄了?”
  杨应麒道:“有些事情,现在还没成型,不过我有些担心将来要是对一些事情有分歧,万一陈正汇、李阶——也就是管宁学舍如今的山长——还有二哥要是联合起来……”
  萧铁奴冷笑道:“我说呢!你这么会万里迢迢跑来临潢府!原来是要拉我给你撑腰啊!老幺你放心!只要你不是豆腐塞住了脑窍犯糊涂,六哥我一定撑你!什么陈正汇李某某!我一个哈欠把他们喷到大食国去!”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六哥你肯帮我自然最好,但这毕竟是汉部的内政。六哥若要干涉,也得是你身在汉部之内才行啊。”
  萧铁奴脸色一变道:“应麒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应麒道:“如今大哥爵位才是猛安,而六哥竟然也是猛安了。大哥被晾在南线,六哥则在北边过得风光无限,把我们兄弟几个的风头都压下去了!国主这样看重六哥,六哥你说,国主是什么意思?六哥你吞了原属三哥旗下的兵马,虽然这是国主的指令,但六哥却一直没给大哥、三哥和我一个明白的说法,六哥你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顺着国主的意思,脱离汉部算了?”
  萧铁奴给杨应麒说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下意识地握了握刀,随即觉得自己失态了,连忙放开——他以手握刀倒不是就想对杨应麒不利,而是因为内心的一些想法被人捅破,一时间不免有些慌乱,需要抓住自己最信任的东西——武器——来给自己增加一点安全感。
  他联想起杨应麒刚来时跟他说的那番话,知道这个七弟说的不错!阿骨打是不会把临潢府这片地皮长久地交给他的!甚至阿骨打如此提拔他,也是出于分化汉部这个大目标!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完全脱离汉部,那阿骨打只怕也会像如今闲置折彦冲一样把他晾起来!那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别看萧铁奴这三个字如今在临潢府声威煊赫,其实他的根基还浅!如果阿骨打有意随时可以将他连根拔起!
  他看了杨应麒一眼,小麒麟也正看着他,萧铁奴立刻知道杨应麒在等自己选择了!如果是别人,也许自己可以糊弄过去,但杨应麒可以么?
  如果杨应麒要的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那他又当何去何从?没错,阿骨打这个后台现在确实比汉部更大更强,但是,他萧铁奴和完颜部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形成亲密无间的关系——看折彦冲就知道了!连乌雅束的女婿也如此见忌,何况他萧铁奴?
  “如果我投靠阿骨打,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能得到比在汉部内部大得多的草原么?能得到比老大更大的信任么?能得到比应麒那里更多的钱粮么?不,不可能!”萧铁奴心里盘算着:“最终,还是得像一条狗一样被飬养起来!这样的话,还不如和兄弟们一起快活些,至少打架还有曹老二他们做帮手!平时又有应麒源源不断送钱给我花!”蓦地想起杨应麒在临潢府一带的安排,心中豁然开朗,说道:“老幺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利用国主的意思把队伍越带越大的。以后我的兵马到了哪里,你手下那些商人就能跟到哪里!”
  杨应麒点了点头,知道六哥这样说是打算明里顺从会宁,暗中仍为汉部了——这也正是他想要争取到的结局。但他随即又摇头道:“这还不够。其他兄弟还是会有疑虑的。”
  萧铁奴沉吟道:“那你说还得怎么样?”
  杨应麒道:“看国主的意思,是一定要你压着二哥了。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和大哥平起平坐,否则我们这个团体就会没了尊卑,乱了次序!”
  萧铁奴道:“你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大哥的官爵,一定要比你大!”
  “那……”萧铁奴道:“等这一仗结束,我便自请去了猛安之号。”
  杨应麒笑道:“那却不用!这猛安之号得之不易,为什么白白不要?”
  “那你的意思是?”
  “六哥倒也不用自请降级,不过……”杨应麒道:“大哥好像很久没升官了……”
  和萧铁奴达成内外两方面的默契后不久,耶律余睹“叛国”的消息也到了。萧铁奴大喜,杨应麒道:“六哥,接下来有你忙的了,我就不阻你立功了。不过听说耶律余睹在临潢府还有一些旧部在,这次耶律余睹叛辽,临潢府势必易帅,耶律余睹旧部非面临一次大清洗不可。若有人逃到你这里来,不妨卖耶律余睹一个人情,妥为收容。”
  萧铁奴笑道:“放心放心,这个我理会得!”
  杨应麒一行离开以后,萧铁奴送出数十里,望着这支队伍末端的尘埃,忽然笑道:“老幺,你确实很聪明!不过在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围着你转的!”
  卢彦伦就在他身边,闻言道:“六将军,七将军留在我们这里的那些商人……”
  萧铁奴略一思索,道:“这些人能替我们赚钱,就按老七说的做吧!”


第一零八章 英雄亦无百年(下)
  听说耶律余睹向大金东路军送款以后,阿骨打大喜,命地方好好安置。又召耶律余睹来黄龙府觐见。
  这时宗雄已经病愈,听说耶律余睹来了,正想去看看这个伤了自己的契丹贤将,忽然小儿子来报:“姑姑去找那个什么耶律‘鱼肚’了!”
  宗雄大惊道:“她去干什么?”
  “姑姑不知听谁说那个‘鱼肚’来了,挽起袖口说:‘好啊!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三头六臂!竟然能伤我哥!’”
  宗雄连忙赶来,到了耶律余睹住处,门口果然有汉部的卫兵,他闯了进来大叫道:“阿虎,别乱来!”进了门,却见耶律余睹和完颜虎分宾主坐着,三人见面都是一怔,完颜虎随即醒悟过来笑道:“哥你怕我来找耶律将军麻烦啊?我在你们眼中就这样不识大体么?”
  宗雄尴尬地笑了一笑,耶律余睹也从两人的对话中猜出宗雄的身份,起身谢罪道:“辽水一战,各为其主,情非得以,还请完颜将军赎罪。”
  宗雄慨然道:“这是什么话!两军对敌,你能伤到我,是你本事!”
  两人以酒释仇,都起了相惜之意。完颜虎也拿起一杯酒来道:“我哥哥不记恨耶律将军,耶律将军可也不能记恨应麒!”
  “公主说的是小杨将军?”耶律余睹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耶律余睹岂敢!”说完与完颜虎一起一饮而尽。
  饮毕,三人大笑,一个汉部侍卫来报完颜虎:“公主,七将军也来黄龙府了,或许明天就能赶到。”
  完颜虎大喜,宗雄对耶律余睹道:“等应麒来了一定要替耶律将军引见!你们一定也能成为好朋友的。”
  耶律余睹笑笑而已。
  杨应麒这次是在临潢府的帐篷中过的年,东归时春芽已发。耶律余睹一叛变,临潢府一带的辽军登时乱了套,杨应麒胆子也大了起来,竟不向北绕泰州这条路了,在徐文等的拥簇下径直向黄龙府而来,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到黄龙府时,邓肃已经在城外等着了,两人见面执手相贺,杨应麒道:“干得漂亮啊!”
  邓肃微微一笑道:“幸不辱命而已。”
  杨应麒牵了他到空旷处低声道:“志宏,说句实在话,在这件事情之前我对你不无疑虑,关于汉部的事情对你也有所保留,但现在大家都已经可以敞开胸怀说明亮话了。此事你功劳甚大,可需我禀明国主,给你加官进爵?”
  邓肃摇头道:“我忝为辽口参谋,自当干这些事情。再说此事定策的是七将军,总领方略的是杨朴大人,真正干事的是赵观、赵登等人,我不过在旁多几句嘴罢了,有什么功劳!再说大金官爵非我所愿,回头你给我多送几坛好酒来就行了。”
  杨应麒笑道:“你要是这样说,那我就老大不客气把这功劳据为己有了!”
  两人就在城外作别,邓肃即日南归,杨应麒则入城来阿骨打的行宫见驾。进了大殿,却是好大的场面:不但阿骨打在,连亲贵重将、各部族长也多在场。阿骨打左首坐着一个脸孔陌生的将军,披着刚刚蒙赐的虎皮袍,王公大将都轮流到他桌边劝酒!杨应麒便猜这人多半是耶律余睹!
  果然阿骨打见他进来,便招他上前,对那将军道:“耶律将军!来来来!这就是我们大金的小麒麟!哈哈,这次你能弃暗投明,多亏了他从中穿针引线!”
  耶律余睹眯着眼睛将这个把自己逼入绝境的青年上下打量,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杨应麒听了阿骨打的话则连忙道:“都是托国主洪福!”斟了一杯酒到耶律桌前道:“彼时各为其主,多有得罪,还望大都统能够见谅!”
  耶律余睹慌忙站起来道:“当日得知七将军驾临上京,余睹是慌得头发也白了几十根,但左防右防不见七将军出招,正在奇怪,谁知转眼便落入七将军网中!嘿嘿!”
  杨应麒不安道:“大都统这样说,是不肯见谅了。”
  耶律余睹一笑道:“七将军言重了!今日之耶律余睹,已非昔日之耶律余睹。与大金为敌之人已在入边境空寨之前死去!既已死去,何来得罪?既无得罪,何来见谅?”
  杨应麒大喜,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众将见他们两人冰释前嫌,都来道贺。阿骨打道:“应麒,这次你引得耶律将军前来相投,得一耶律余睹,胜过攻陷三座大辽上京!来,上前听封!”
  杨应麒上前跪下,阿骨打道:“从今天起,你也是猛安了!”
  杨应麒慌忙谢恩,宗翰、宗望又来恭喜,杨应麒又道:“国主,我们兄弟几人以我大哥为首,弟弟们有了功劳,哥哥自然要分一半。这次六哥功勋不小,固然是六哥自己努力的原因,但也少不了大哥平日指点的功劳。而我这次能够成功更少不了大哥的支持!所以国主你是否也该给我大哥加加官爵了?”其实他自己要求做猛安只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却是要阿骨打给折彦冲升官。
  此次耶律余睹来归,阿骨打邀了许多部族领袖前来要他们见识大金的威风,让他们知道大势所趋。这些部族领袖听了杨应麒的话都道:“折驸马功勋素著,正当封赏!”
  这几年里归附大金的城池、部族时叛时降,今年年初还发生了烛偎水部反抗大金征收军马、旋即被斡鲁以雷霆手段镇压的大事!唯有折彦冲不但把辽南料理得歌舞升平,连带着临近的部族、州县也都归心,这些功劳大金国内也都有目共睹!
  阿骨打沉吟片刻道:“应麒你说我该升彦冲什么官好?勃极烈么?”
  众人吃了一惊,宗雄出列道:“彦冲功劳虽大,尚当不得勃极烈!叔叔,我看能否晋他为世袭猛安?”
  诸王、诸将、诸部孛堇咸称善。阿骨打环扫当场,说道:“彦冲这次在南线虽然没有战事,但他以区区二三千人拖住了契丹人大部分兵马,也是大功一件。好吧,我就晋他为世袭猛安。以他的亲贵、威望、资历,也完全当得起!”
  杨应麒大喜,山呼“国主英明”!
  忽闻歌声悲凉,随风传来,却是汉曲传入辽国后混成的新调,想来是被掳掠来的契丹奴隶乐工在奏唱。杨应麒侧耳细听那词:“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
  这曲格调颇高,非靡靡燕乐,阿骨打竟也听得入神,问左右这歌说的是什么,左右都不知,杨应麒道:“这是大辽文妃讽喻耶律延禧所作之歌!”跟着解释了歌词大意。
  宗雄心道:“词中夷人,说的不就是我们么?朝清漠北,不就是要灭我女真么?”怕阿骨打听了不乐意。
  谁知阿骨打却没往这方面想,只是道:“耶律延禧的女人倒是很不错的。我们大金便没这样会写诗作曲的才女!夕枕燕云……夕枕燕云……”
  众将听阿骨打最后一句话心中均有所悟,唯有耶律余睹神色萧索,几欲泪下!但这时众人眼光都聚集在阿骨打身上,谁也没注意他。
  阿骨打忽然举杯笑道:“来来!让我们早日能够朝清漠北、夕枕燕云!”众将尚未应和,阿骨打忽然手一颤,酒杯跌落,洒得满桌。在座见着无不大骇!连奏乐的都停了。
  宗望跨上一步喝道:“主管器皿的是谁!该死!竟呈上这等油滑不堪的杯盘!”
  负责的吏员听见连爬带滚伏到座前请罪,宗望取剑在手就要斩了他,阿骨打摆手道:“小四,算了。今天父皇高兴,就饶了他吧。来,来,吃酒,吃酒!”
  丝竹之声再次响起,音袅袅,乐飘飘,满座谁敢不尽兴!
  ※※※
  第七卷《萧墙内外》完,请关注第八卷《拓土攻心》


拓土攻心


第一零九章 新官陈少宰(上)
  从辽河的入海口向东南延伸过去,直到鸭绿江入海口,这条没有正式划分的边界线以南,就是大金驸马、辽南都统折彦冲的势力范围。
  确切来说,折彦冲的封地仅局限于复州,但开州、辰州两州官吏的任命基本上也由他拿主意。西面的辽口早已不在前线,但仍是汉部兵员、物资的中转站,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军、商、政合一的重要城镇。而鸭绿江入海口的新港城——东津也在王政的主持下日渐繁华。高丽人对女真的侵略性始终抱怀警惕,但庞大的走私队伍早已和腐败的地方政治抟成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甚至连执掌朝政的开京权贵也需要这股势力提供财力支持,因此对其西北边疆走私的管制形同虚设,物产商品源源不绝在东津进进出出。
  这个时代,整个世界到处乱糟糟的,唯有辽东半岛却保持了良好的区域性和平。汉部到这里安家,转眼已有五年。这五年里汉部没少发动配合会宁方面的对外战争,也调动过各种力量安抚、镇压长白山一带的造反部族。但这些战争都发生在辽南本土以外,除了耗费一定的钱粮人力,并没有对辽南居民的生活产生多少负面影响。任何人只要越过辽口-东津一线,置身于辽口-东津-津门这个三角形区域里面,便会感受别处没有的安全——这里不但没有战争,连来自官方的不良骚扰也较为罕见。淳劲的民风、初生的政权加上相对良好的上、下沟通体系,让辽南三州拥有了这个时代最有效率的庶政系统。
  对于好的政治体系的憧憬和模仿,几乎是人群发展的天性!辽口以北的州县虽然不属于折彦冲统辖,但社会结构、官吏作风却都向辽南看齐——正如两年前辰州、开州向复州看齐一样。
  折彦冲指挥、征纳的权力基本到辽口、东津一线为止,几年来都没有扩展过。就是辰州、开州的赋税,也有部分要直接上交会宁。但我们这位驸马的政治影响力却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一般,早已深深渗入整个辽阳府,甚至影响到了高丽。大金自咸州以南,已经逐渐习惯按照折彦冲的规则办事!
  不过,规则虽然是各地在汉部的影响下形成,但短期内最大的受益方却是大金政权。流入辽河流域的汉人移民创造的农业税收是直接向会宁上交的,降附部族被征入伍后也是直接归入辽东路、咸州路都统旗下。大金的贵族对新移民强大的生产力和罕有的温顺性十分满意,因此并不把杨应麒的移民政策当作坏事。反倒是对汉部政府而言,在短期内杨应麒向北国各地推广移民的种种努力,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好处。
  但陈正汇却不如此想,这个刚刚踏足津门的汉部方面大员,此刻的见识和眼光已经不像他初入汉部时那么狭隘。纵观杨应麒在北国的种种规划,他忽然有种知己的感觉。他认为杨应麒在一片平静中其实隐藏着很深的野心,也很乐意见到这种野心——因为这符合他的远望。
  过去的这一年里东南发生了太多的大事,其中尤以方腊之乱几乎摧毁了宋皇朝的根基。在这场刚刚平息的大乱中,陈正汇第一次深刻地品尝到了调控权力以影响天下事态的滋味:欧阳适在他的帮助下,成功地和江南、福建的士绅建立了各种或深或浅的联系,一些江南的士绅在欧阳适的接引下移民流求,福建的一些财主在方腊势力最盛的时候也都打点行装准备随时入海。
  在扑灭方腊之乱的这场战争里,童贯是明里进行的一只手,而欧阳适和陈正汇则是暗中助理的一只手,欧阳适还应童贯的请求出兵剿灭了准备从水路流窜的方腊败兵,他甚至想趁机在大陆建立一块海边根据地,最后在陈正汇的劝阻下放弃了——这也博得了江南士绅的群体好感,认为大流求的这个小政权不是为了趁火打劫而出人出力。
  “正汇兄的想法是对的!”坐在巡视辽东半岛的四轮马车上,杨应麒对陈正汇道:“咱们无缘无故在江南驻兵,道义上太说不过去。”
  陈正汇本来在去年就准备北上述职的,因为方腊之乱而被迫推迟,直到今年洋流北上才随大队商船前来。刚刚从北边归来的杨应麒亲自到码头迎接,给予他规格很高但相对简单的欢迎仪式。陈正汇的事业癖比杨应麒还要严重得多,所以杨应麒没有安排酒宴之类的交际很称他的心。两人坐着杨应麒的大马车在辽南各地跑来跑去,陈正汇见识了辽南农场后道:“这里的土地气候虽然不如流求富庶,但农民的农务却十分精熟。津门、辽口不务农的人虽多,这里也应该供应得起啊,怎么每年还要从流求运这么多大米过来?”
  杨应麒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我才说,可别让别人听见!这几年里辽南其实都有余粮的,但收成的三分之一都被我扣住了,所以市面上才那么短缺。大家都知道我们汉部有备战、备荒两仓,但里面究竟有多少,也就我、杨朴、张浩和大哥三哥才清楚!”
  陈正汇惊道:“海运所费甚是严重,七将军你这样扣,不但民间民力大耗,连汉部官家也不好受啊。”
  “还好啦。费用虽多,但航路也刺激起来了,彼此消长,短期来讲好坏平摊,长期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杨应麒道:“而且我这样搜肠刮肚地准备粮草,其实还有别的用意,你应该明白的。”
  陈正汇沉吟道:“七将军是怕打仗?”
  “就是怕打仗!而且怕打大仗!”杨应麒道:“手里有兵,兜里有粮,这日子才过得安心!咱们汉部眼下民多兵少,正好存粮!这是其一。现在辽南的粮食还够自给自足,但长远来说一定会不够的,与其等到那时才慌慌张张想办法,不如现在就打下海运的底子!这是其二。”
  陈正汇听他提起兵,说道:“谈到兵,咱们汉部如今水兵比陆兵还多,只怕不是很对路。”
  杨应麒点头道:“没办法啊。水兵多是要打击一日比一日猖獗的海盗,反正水兵数目会宁从来不管,我们便乐得按需增益。但陆上兵马招募得太多的话,一来招人闲话,二来养兵之费也太多。不过辽南如今武风甚盛,我和二哥另有藏兵于民之法,再过几年便可成型,只要近期内大金不乱,这个便不必太过担心。”
  两人在半岛上转了一圈,陈正汇忍住了没要求再往北边走,回到津门,杨应麒问道:“大流求如今形势如何?”
  陈正汇道:“各县各港的吏治都已上路,眼下人口日繁,隐隐然成为一个大郡了。承江南大乱余绪,人心向治,所以容易管理。”
  杨应麒笑道:“这都托正汇兄的大才!我想请你入驻津门,委屈些做我的副手,如何?”
  陈正汇怔了一下,问道:“不是有张浩在么?”
  “咱们的事业越做越大,杨朴已经专门去管政、军交接的事宜了。张浩虽然升作转运使,但他一个人帮我料理所有政务也忙不过来了。”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让他主管北面的、陆上的事务,你主管南面的、海上的事务。这个担子可比远在流求要重得多也繁难得多!不知你可愿意?”
  提议暂时裂流求为诸县、从津门进行遥控是陈正汇不久前才跟杨应麒说起的,没想到杨应麒的回复来得这么快!不过对此他也没有感到太过吃惊,只是问:“那流求方面的事务……”
  杨应麒笑了笑道:“各县各港不都有主事官员么?至于总体方略,自然是由你遥控。如你所说,反正现在流求的吏治已上轨道,只要没有大的外患,短时间内乱不了。”


第一零九章 新官陈少宰(下)
  陈正汇这次北上之前,杨应麒也透露了一些口风,他私下揣摩,猜到杨应麒多半要留他在辽南任职,因此这次出发前他便做好了安排,不但流求方面的事务均有准备,还带了不少随身的吏员幕宾。正式在流求开府设衙后,他又从津门原来的官吏系统以及管宁学舍的毕业生员中挑选英才任职——前者多是他之前推荐北来的吏员,后者则多出李阶门下,陈正汇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此外,曾随杨应麒考察流求的那批文吏也有不少拨到他手下任事。
  陈正汇对大金朝廷公开的头衔,是“汉部世袭猛安”的海务少宰,职权是帮这位折侯爷管理他在海上的私产——也就是折彦冲的一个副管家,不算大金朝廷的臣子。但实际上这位副管家的职权范围却大得有点可怕!杨应麒在地图上一划,笑道:“大海上所有还没开化的海岛,都是正汇兄的天下了。”
  陈正汇原本还有些担心杨应麒将他架空,谁知道杨应麒赋予他的权力竟然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而且对他日常的政务也不怎么干涉,体现了极大的信任。
  杨朴张浩看陈正汇如此得势私下都有些不忿,杨应麒察觉到之后又去做这些渤海士子的工作,又举办了好几场诗会酒会,帮助陈正汇在津门站稳脚跟。
  对于这一切,如果说陈正汇心中对此完全没有感念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做事。不过来到津门以后,陈正汇除了履行他和欧阳适的一些约定之外,就再也没有背着杨应麒做其它的小动作。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的陈少宰上任后除了料理日常事务,把海务衙门带上轨道以外,就将主要的心力都放在移民麻逸群岛和整肃海盗上。
  自从津门开港以来,东海海盗之患便随着商路的繁荣而日益严重。欧阳适这几年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里。但在帆船时代,船队相对于浩瀚的大海来说控制力实在太弱了。要靠几百几千片风帆把上千里的海面整肃干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所以欧阳适能做到的也就是将可能成气候的大海盗各个击破,吸纳其中能够遵守汉部纪律的海盗力量成为汉部水师的新血,再利用各种威压、羁縻、挑拨、离间、策反等手段把海盗船队的力量压制在商家船队的力量以下。可以说在整肃海盗的事情上,政治手段比军事手段更为重要!
  这几年来在欧阳适的努力下,东海的兵、商、盗势力已趋平衡,海盗多了,汉部水军和商家私军也在增强,而且后者能压服前者,控制住整体局面,所以东海商路大体无阻。汉部在半岛、流求的安平统治也让海滨居民大多能过上日子——这便从上游减少了海民入海为盗的欲求。不过,大宋东南的动乱却扰乱了这个格局!
  方腊之乱残破大宋六州、五十二县,平民被害者达二百万。未曾罹难却被迫流离的难民更是难以穷数。涌入东海的难民大部分被汉部船只接往流求、麻逸等地,但小部分桀骜不逊者却乘机成为海盗!其中尤其让欧阳适头疼的莫过于先降后叛的宋江!
  这个横行山东、转掠十郡的大强盗被大宋名臣张叔夜设计打败。三十六个赫赫有名的强盗头子给张叔夜一场大火烧得斗志全消,或死或伤。宋江当时便想投降,吴加亮劝道:“常听闻东海汉部,局势非凡,而且他们好像也是下等人出身,不像朝廷这么迂腐。与其去投朝廷,不如去投汉部!”几个核心兄弟都赞成,这拨人便趁夜逃窜,在淮南找到一艘旧海船,兜兜转转竟然真让他们遇到了汉部的水师!宋江当下向欧阳适表示投诚,欧阳适见他们个个雄壮,有心让他们组成一支队伍,谁知杨应麒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定要调这批人全数到津门相见!
  水浒众心中惴惴,来到津门,杨应麒看见他们后不停地问:“哪位是智多星?哪位是豹子头?哪位是青面兽?哪位是九纹龙?”把二十几个人问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杨应麒将他们调来并没存在什么功利想法,只是要亲眼看看这批在他梦中“大名鼎鼎”的梦幻人物。
  小杨将军三分热情过后,马上理性地考虑事情,暗中观察,觉得这批人聚在一起太不合适,便吩咐打散了,林冲、秦明、花荣、徐宁、索超、董平等人配到曹广弼辽口军中听命,武松、鲁志深到悟明和尚的禅武学院去领俸教授武功,燕青留在身边,剩下的宋江、杨志、李进义、王雄、柴进、张青、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吴加亮、刘唐、阮进、阮通、阮小七、杜千、张岑等发回流求岛欧阳适旗下。
  林冲等人本是大宋的军官,能到辽口军中效命也算遂愿。武松、鲁志深、燕青留在津门也起不了什么风浪,唯有宋江吴用等人大感郁闷,心想没来由千里北来,被拆散了以后又没来由千里南下,风浪滔滔,前程未卜,一时火起,强盗性发,竟然劫了乘坐的海船呼啸风浪去了。
  这批人不愧是名扬古今的大盗,个个都有过人的天赋!虽然活动处所从陆地转向海洋,但没多久便适应了,将一路强盗兵法在风浪中运用得出神入化,又吸纳了一些熟悉海路的海盗老手,在各个海岛中神出鬼没,本想赶上来杀鸡儆猴的欧阳适费了好几个月也没能将他们剿干净,最后也只是在陈正汇的配合下才将这批人逼到东瀛列岛去。
  宋江等人造反以后,辽口的林冲、津门的燕青等都大为不安。他们身在客地,汉部首脑若要杀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幸好曹广弼对林冲等的武艺颇为欣赏,而杨应麒也对燕青的玲珑七巧十分喜欢,分别安抚,这才让他们定下性来。
  这日燕青风闻宋江等人被逼到日本,前来求见杨应麒,希望杨应麒准许他前去招安。
  杨应麒问道:“你要离开我这里么?要离开的话直接跟我说便是了,无需借口。我看你是条好汉子,年纪又轻,染墨未深,所以才留你在身边,你若要走,我送你些盘缠做生意去,也算尽了咱们宾主之谊,别再去做强盗了。”
  燕青感激道:“七将军,小乙不是这个意思!真是希望为汉部出力。若招安了宋公明哥哥他们,一来报了七将军的知遇之恩,二来也了了结拜之情。”
  杨应麒沉吟道:“我本来是要宋江他们到南洋效力,那里海阔天空,自有一番事业等着他们!谁知他们自己心存狐疑犯了,我对此也是始料不及!至于说你去投书招安,那不必了。一来海路凶险我舍不得你去,二来他们如今已远在倭国快活,未必会听你的特意回来投降受拘束!这样吧,你给他们写一封信,我派人送过去,同时传我诺言:只要他们不出日本列岛海域,不妄犯与我汉部有关的商船,我们便不会赶尽杀绝。只要他们对汉部心存敬畏,我甚至可以允许商船们和他们做生意。”
  燕青在汉部日浅,来求情之前就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做好了受祸的心理准备,杨应麒能如此回复他已经喜出望外了,赶紧恩谢了。
  杨应麒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和你投缘,一见就喜欢!嗯,我有一封要紧书信要给虎公主,你可敢到会宁走走?”
  燕青大喜!杨应麒派他给公主送信,那是有意收他为心腹了,连忙答应。
  ※※※
  注:关于水浒人物,演义写得太强太夸张了,正史又太简略,这里的姓名、事迹多据似史似稗的《宣和遗事》,正合阿菩胃口。阿菩很崇拜施大大,所以借几个人物来过过场,不会影响主线故事发展。以闻。


第一一零章 欢迎丈母娘(上)
  秋。
  完颜虎喜冲冲来信告诉杨应麒:她母亲有意要到辽南走一趟,看看好久没见的三个外孙,问杨应麒是否方便。杨应麒当然乐意!特地派燕青去回这封信!燕青是第一次北上会宁,因此杨应麒又给他安排了个熟悉各种事务的副手。燕青见那副手资历明明比自己深,经验也比自己老到,但杨应麒偏偏让自己做正使,那是有意栽培自己了,当下更加用心。他是机巧无双的人物,诸般事情一问就懂,一学就会。
  完颜虎看了杨应麒的来信,再看看送信人如此伶俐,知道杨应麒对这件事情十分看重,更是高兴。去和叔叔说了后,便奉母亲大唐括氏南下。
  大唐括氏是阿骨打的大嫂,乌雅束的遗孀,大金“先帝”的皇后,在族内位望极尊,但她是和乌雅束一起挨过苦来的,女儿完颜虎没个公主的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半点皇后的架子,说话处事和贫远山区一个土财主的母亲差不多。
  完颜虎的心思较为单纯,这次请母亲南下并没有想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和普通人家的儿女一样,她只是因为夫婿发达,便要请母亲到家里一同高兴,如此而已。大唐括氏的心思也差不多,她既被女儿说得意动,差点就要带着妹妹小唐括氏一起去“阿虎婆家”串门,阿骨打也不好太过刻意地拦阻嫂子,只是嘱咐完颜虎“早去早回”,小唐括氏虽然也有些想去,但看看丈夫的脸色还是罢了。
  大唐括氏年纪不上六十,身子骨也还硬朗,从会宁到津门竟有一半的路程是骑马。完颜虎一来有心让母亲多看看风景,二来怕走快了母亲劳累,这一路走得便很慢。燕青在这段路程中也渐渐摸准了自己的位置,在副手的帮助下把杂务料理得妥妥帖帖。
  才过东京,折彦冲便亲自来接。从东京再往南,每过一县都有十数家大商户抢着承包迎接鸾驾事宜,焰火炮竹满天,丝竹管弦不绝,热闹得让老太太笑不拢嘴。她在会宁虽尊,毕竟是“先帝”的皇后,很多事情自知不该太出风头,因此平素都是寂寞自守。到了这里,无论兵将士庶商贾,既敬她是大金的皇后,更敬她是折彦冲的外母!人人奉承,个个巴结,这等风光、这等气派,乌雅束在时她固未曾经历过(那时女真还穷),乌雅束去世后她也未曾拥有过。
  过了辽口,又是另一番景象!方腊之乱如果发生在汉部南下之初,那对津门的发展恐怕将是致命性的打击!但现在辽南的农业已经发展起来,汉部的人口结构有了庞大的农民作为底子,基业便不容易动摇。津门和远洋大食诸国也已建立商业联系,虽然江南方面的生意大受打击,但来往大食、天竺的船只这一年却增多了,日本的航路也一日比一日发达,所以今岁津门的经济也只是比往年略显萧条,而辽南腹心地带的乡村则依旧一片兴平气象。
  杨应麒早已抛下政务,带着折彦冲的长子长女来迎接。完颜虎前年又生了个儿子后,回娘家时便只把幼子带在身边,长子长女都留在津门,所以这两个外孙大唐括氏也有一年多没见了,这时路上见到,亲得比待孙子蒲鲁虎犹甚。
  杨应麒和大唐括氏也很熟络,有他在旁边没大没小,这一路就更有趣了。
  这一日鸾驾才过永宁河,北方有快马来传阿骨打旨意,要他赶紧北上商量军务。折彦冲来请辞,完颜虎稍微不悦,大唐括氏却责女儿不识大体,对折彦冲道:“国事要紧,你快去吧!这里有阿虎在,你不用挂心。”折彦冲正要走,大唐括氏又把他叫回来,要他近前,摩挲着女婿的手道:“阿虎这辈子,最有福气的,就是嫁了你这个丈夫!”
  折彦冲夫妇对望一眼,丈夫笑了笑,妻子却叫道:“谁有福气?是他!”
  折彦冲笑着也不和完颜虎争,再次别过。他离开没多久杨应麒对大唐括氏道:“大娘娘,你先和嫂子聊,我去跟大哥说几句公事就回来。”
  策马追上折彦冲,问道:“国主密令中说了什么事没?”
  折彦冲道:“月前宗翰曾奏请国主,大意说:‘辽主失德,中外离心,如今耶律余睹来归,契丹虚实我等已尽知。今当乘其疲病而袭取之,天时人事,均不可失!若根本不除,后必为患!’此事他曾与我通过声气。如今国主密令中说得简略,只道‘议粘罕所奏请事’!想必就是为此。”
  杨应麒道:“大宋才除方腊之害,不知可有国力兴师北伐!若错过了夹攻时机却麻烦了。但为兵事而拖垮大宋财政民力,却也非我等所愿。”
  折彦冲沉默半晌,说道:“应麒!我向来视你为一体,比其他几个弟弟不同!因此有你主理内外诸务我都十分放心。但你近年对大宋的事情似乎有些拘泥了。”
  杨应麒心中一凛,折彦冲又道:“大宋的事情,终究要由汴梁的那些人去理会!我们身在外国,力所能及便帮它修补一下边角,要想帮它全盘考虑,一来没有用处,二来人家也不领情!”
  杨应麒问道:“大哥你还在怨当初边境见拒一事么?”
  折彦冲长长叹了口气道:“别提那伤人心肺的事情了!”
  杨应麒道:“大哥的意思,是撒手不管他们了?”
  折彦冲叹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啊!大宋这艘船太大,我们几个力气又还太小,拉它不动,扭它不转!只能冀望它能早日回头,免得我们老是左右为难!”
  杨应麒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我每次想起当日在汴梁的情景都要伤心。对赵家更是爱恨交加!唉,大哥,咱们的力量要是再强一些,那多好。”
  折彦冲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道:“咱们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强么?”
  “当然还不够强!”
  “哦?那怎么才算强?”
  杨应麒道:“若我们能完全左右自己的命运,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各国战事消弭于无形,那才是真正的强大啊。”
  折彦冲听了哈哈大笑:“要真有那么一天,那可真是人生大快事!”说完扬鞭,领了亲兵向北扬长而去。


第一一零章 欢迎丈母娘(下)
  折彦冲马蹄北踏,过拉林河后忽遇大雨,他避了半日,不见雨停,心想阿骨打令约之期将近,不敢迟延,冒雨而行,这一番千里奔波,又受了风寒,见阿骨打时已觉不适,议事到半夜,回到西村竟病倒了。
  折彦冲自忖病势来得虽快,自己身体健壮,当不至有虞,吩咐不许告知津门,免得扰乱过甚。但会宁的王侯却都有些慌了,纷纷前来探问。宗雄不分昼夜守在外室,连阿骨打也来看视过三次。
  折彦冲病倒后诸将都道今年若是出师,只恐不利,不如且待来年。
  阿骨打问了几人都不合自己心意,不由恹恹,单独叫宗翰来问:“你看今年是否真的不宜出师?”
  宗翰道:“今年雨天来得太频,这已连下了十几天雨了,还不见停!也看不到它什么时候会停,眼下确实不宜进军,但却得准备!无论如何,出师一事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
  阿骨打精神一振道:“说下去!为何不能拖延?”
  宗翰道:“我大金已得契丹虚实,而观契丹边防无所改措,可知辽主至今未将耶律余睹投降我大金一事放在心上!因此当趁其无备,剜其心腹,以成全功!”
  阿骨打点头道:“这个你以前说过了。”
  宗翰又道:“如今诸将有不愿进兵之语,虽然事出有因,但却已显露我大金最大的隐患!”
  阿骨打脸色沉了下来:“什么隐患?”
  “懈怠!”宗翰道:“凡人穷困之时必然思变,变则动,动则通!且贫者忘命,忘命者勇!我女真起兵以来所以战无不胜,皇上您妙机神勇固是首因,而士卒悍勇可用也极为重要!但自从我大金得了东京道,忠勇兵将多得封赏,个个成了富翁!如今仅辽阳府一路赋税及辽南每年贡品,已经比我完颜部起事前合部所产多出数倍!这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好事就是我们财力足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担心三餐不继;坏事就是诸将多有懈怠之心,认为光是眼前这江山便够享用了!尤其是津门开港以后,海外奇货北输如流,许多兵将都开始玩物丧志!皇上您屡倡节俭,但政令下去总成为空文。若一旦豪雄腐化,士卒惜命,犹如契丹——那我大金还怎么去横扫天下?”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在理!”
  宗翰道:“眼下老一辈余勇尚可用,而年轻一辈多有功勋未建、野心勃勃者,我们当趁兵将劲风未衰,一鼓作气,灭大辽以窥天下。若等人心思安,那时再要振作远征,只怕便更难了!这些天虽然阴雨绵绵,但雨总有停的时候!一等阴云消散,便是进兵良机!这一次我们不但是要胜过大辽,还要激起年轻一辈的雄心!”
  阿骨打大喜,抚宗翰背脊道:“有你在此,犹胜国相再生!好好用心!你上面虽然还有几个叔叔在,但论才能,你早已胜他们多多!眼下我还跑得动,等我老得跑不动时,大金元帅之任,非你莫属!”
  当下传令,命各部仍备粮秣马,勿让兵器生锈!又派使者前往汴梁催促大宋,准备夹攻。
  消息传到辽口,邓肃对曹广弼道:“去年年底我在大辽中京,摒绝它务,一心都扑在耶律余睹的事情上,竟不知大宋出了方腊这样的大害!如今巨疮方除,朝廷如何有力量兴兵北伐?二将军你能设法延缓一二年么?”
  曹广弼苦笑道:“大哥就在会宁,我看他未必没有和你我一般的心思!现在备战之令既已传到,显然是大哥对此也没办法。连他都没办法,我便更加束手无策了!这样吧,你到津门走一趟,跟应麒商量一下。”
  邓肃当即南下,一路见道路泥泞,地势低洼些的庄稼都泡在水中,心道:“今年只怕会收成欠佳!希望备荒仓能派上用场!”他马不停蹄驰入津门,左右找不到杨应麒,一问才知道杨应麒陪伴皇后大唐括氏到永宁去了。邓肃心道:“凤驾若在永宁,怎么我经过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回头来到永宁县,县城里找不到大唐括氏,说是到都在城外防涝。邓肃奔出城外,向低洼处走去,果然见远处拥着一群人,拉了一个杨应麒的幕客问明情由,不禁心中感叹。
  原来今年阴雨连绵,辽南受害不浅,永宁河新修的水利甚至有不支的危险,但杨应麒接到灾情汇报后只是吩咐卢克忠、张浩等设法抢救,自己却笑着脸和完颜虎陪在大唐括氏身边。
  完颜虎是管农务出身,见那雨接连下了好多天先不安起来,问起杨应麒,杨应麒知道瞒不过她,只好跟她说了实情。又道:“大娘娘好容易来一次,嫂子您就别太操心这事了。这些事情让下面的人担心就好。”完颜虎虽然答应了,但她却没杨应麒那样深的城府,没半天就在母亲面前露了马脚。大唐括氏问明实情,将两人都骂了一通道:“我看着这天就不对劲!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民以食为天么?如今你们是连天也不要,就知道守着我这个老婆子!”
  完颜虎被母亲骂得不好受,讷讷说道:“娘你好容易来一次,我不想扫你的兴啊!”
  大唐括氏哼了一声道:“扫我的兴?总胜过坏了庄稼人的收成让他们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吧?”
  杨应麒忙跟完颜虎使了个眼色道:“嫂子,大娘娘说的是!我这就去照看,您陪大娘娘到孤山寺祈福去。”
  大唐括氏想了想却道:“我也去看看。”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惊道:“去看什么?”
  “去看看淋成什么样子了!”大唐括氏道:“来的时候你们带我看过庄稼地的,我知道哪些地方会受涝!”
  “这!娘!把您淋坏了可怎么办?”
  “淋坏个什么!”大唐括氏道:“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不去看看不放心!”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扭不过她,只好发动辽南军民,把抗灾的事情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浅演之族,统治阶层和民众相去未远。所以多有恤民之心。
  邓肃到永宁时,大唐括氏正领着女儿在阡陌上看庄稼,母女俩都卷了裤腿赤着脚,就像两个农妇,要不是她们身上衣服的上乘料子,以及头上那一顶溅了不少泥水的凤銮,旁人断断看不出她们是大金国的皇后和公主!
  凤銮远处高地上搭着一个竹棚,竹棚棚顶显然甚密,一滴水也没滴下来。地面上铺着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两个女佣候在一边,一看哪里有雨水溅进棚内便赶紧抹干。
  棚内一张太师椅,椅上铺着干爽的狐腋裘,裘上坐着一个相貌俊美的青年,正看着雨天打哈欠,邓肃走近一看,惊道:“七将军!你怎么敢坐在这里!”


阿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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