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即将来临的“我们的时代”
作者:赤虎|发布时间:2024-06-29 00:17:22|字数:55505
韩起在旁边插嘴:“我等着瞧。”
次日,赵武一大早起来吊唁了范匄,稍后,晋国各大家族也装模作样吊唁这位前任元帅,仪式进行的很匆匆,因为中午时分,晋国新的卿大夫们需要召开大朝会。
大朝会一开始,赵武首先拿起范武子(士会)设定的法律,宣布:“晋国百姓这几年太苦了,大灾荒之下,人力是最宝贵的,所以我打算重新修订‘范武子之法’……”
赵武这么一说,士弱站起身来,拱手说:“老夫老了,请求准许我退休。”
赵武点头答应:“就让你儿子士瑕(也称伯瑕,是士弱之子,范鞅的堂兄弟)继任士师。”
士弱摘下冠带,赵武让士弱的儿子士瑕戴上大法官的帽子,而后指点着范武子修订的晋国法律,说:“这部法律中,光是削鼻子的处罚有一百四十多处,至于砍腿砍手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诸位知道国都内现在最畅销的商品是什么——是假鼻子、假手、假腿。
我晋国连续战斗百余年了,最近发生的内斗,惨烈的让国内青壮为之一空,现在我们缺人手啊!而重新生育一代年轻人,需要二十年的时间,我等不及了:目前齐国还没有最终屈服,齐庄公还没有受到惩罚;而楚国这几年正在恢复气力。我晋国又遭遇大旱,国内粮食大大不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百姓犯一点小错,就要被割鼻子砍手砍脚,他们都残废了,我晋国还有足够的武士上战场吗?
所以我准备废除所有的肉刑,改用当众鞭笞作为刑罚。我还听说如果当众鞭笞的话,如果每一鞭子都落实,十五鞭子就能把一个人打死,嗯,如果超过十五鞭子还打不死人,行刑者一定受了贿。而我不要打死人。法律也不能大开后门,便于人贪污受贿,所以刑罚的上限就以十五鞭子为限。
士瑕,你把刑法中的所有肉刑整理一下,以后削鼻子刑罚为例,换成当众鞭笞三下为代替——法律必须公开实行,不能隐蔽执法,所以鞭笞也必须在公开场合公开行刑,这是原则。至于剁手跺脚的刑罚,也换了,换成公开鞭笞五到十五鞭,依此类推,全面废除肉刑。”
叔向拍手:“全面废除肉刑啊,赵武子这么做,真是仁义,百姓以后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武子啊。”
韩起也赶紧帮腔:“不错,现在这个时候,人力最宝贵,犯一点小错,当众鞭打一番,作为警示已经足够了,一旦把百姓弄残疾了,我们不免还要养他们一辈子,不如让他们好手好脚的继续向我们纳税。”
中行吴也马上表态:“不错,废除肉刑,是一项善政,今后少了肢体残害,对百姓也是一件善政啊……然而,我觉得墨刑暂时不要废除,官员贪污,就应该实行墨刑作为警示,让他丢脸丢到大家面前。”
卿大夫们频频点头——范匄的贪婪实在让大家害怕了,故此在座的卿大夫们人人都觉得应该制止贪污现象。
赵武立即顺从民意……这些人现在齐声赞扬废除肉刑,他们早干啥去了?……啊,想起来,赵武自己以前对这些法律也表示了沉默,所以,他现在无权指责其他人。
也许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前大家都觉得肉刑残酷,但总没有元帅提出废除,所以大家都得过且过。
稍停,中行吴又问:“废除肢体残害,百姓必定高兴,然而今年大灾荒,元帅先前宣布募集粮食,这些粮食该怎么分配?”
赵武胸有成竹:“以前我的领地里推行过承包制,税收管理完全承包给商人,由商人投资经营城市,这项措施使我的行政开支大大减少,以至于我可以腾出经费来,组建数千人的常备军。
刚才诸位谈到贪污问题,所以我打算这次赈灾粮食的分配也采用承包制,完全由商人承包——早先我跟你们谈论过以工代赈,所以我的赈济方案就是:以雇用商人进行承包的方式,完成国家工程,以此实行赈济。
具体方案是:首先测算一个工程需要多少人工,以及多少材料。材料的价格完全用粮食折换,支付给材料提供商,而人工费用……既然是赈济,我们就从宽计算,一个工人干一天如果吃一斤粮食的话,我按三斤支付,承包商从一个人头上挣取半斤粮食,提供人手的领主挣半斤粮食,剩下的则归那些劳动者。
这样一来,各位可以把家族中用不上的人手全派出来,我有多少算多少,各家族出动的人手越多,家族挣的粮食越多……此外,我还打算从各家族当中大量收购石头——没错,是石头。”
山西也是大理石盛产的地方,山西的大理石就是著名的山西黑、蒙古黑。此外,山西还有金碧辉煌、幻彩红、金碧辉煌、金线米黄、青玉石、松香玉、莎安娜米黄等等品种的大理石。
“国君打算修一座宫殿,我准备替国君修建一座彩色的石头宫殿。山林是各位领主的专利,各位领主不妨回去在自己的领地里翻找一下有颜色的特殊石头,你们就可以派出自己的手下去山中采挖山石——领民不是每年有替领主服役若干时间的义务吗?你们就把这些服役的人都派到山中采挖石头,挖出来的石头我用粮食收购。
这份粮食国君从征税里出钱购买——向各位领主购买,你们山中那些无用的石头都可以换成粮食,如此一来,想必诸位养活自己的家人不用发愁了。”
程郑忍不住插嘴:“石头也能换粮食?……元帅还打算修建道路吧,照元帅这么设想,我们恐怕需要巨量的粮食,如今天下大旱,各家族储存都不足,哪里有巨量的粮食呢?”
赵武看了一眼程郑,继续说:“解决的方法无非四个字:开源、节流。先说开源——我听说南方的楚国受灾并不严重,另外,宋国人一向与楚国藕断丝连,我打算收集以往征税里各国缴纳的珠宝玉器等奢侈品,委托宋国执政子罕,向楚国商人采购粮食,而后双方在虎牢交易。另外,我打算派出船队,在河上、海里捕捞可以充饥的肉食,以代替粮食充饥。
所谓节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熬过眼前的困难是最重要的,如今人都不够粮食吃,哪有心思顾及牲畜,我准备除了留下少量的种苗,把国内的鸡鸭猪全部宰杀,另外还要宰杀部分战马与牛,以节省饲料,增加肉食……”
“不可——”中行吴大叫:“我晋国称霸于天下,所以我们可以让天下来负担我晋国的灾荒,靠的是我们的武力冠于天下,如果我们宰杀战马与牛,我们的军事力量削弱了,列国还会乖乖向我们纳征吗?”
赵武缓缓的提醒:“非常时期!”
据说战国时代,当秦赵争雄到关键时刻,赵国的战马没有饲料,赵王下令把赵国刚长出的麦苗全部割了喂马,使得赵国一战成功,缓回了力气。
非常时期,就要有“舍得”的勇气。
韩起总是赵武打算做什么,他举双手双脚赞同。于是他开口说:“人存地存,人亡地亡!非常时刻,只要我们的百姓活下去,我们晋国的国力就没有损伤——牛羊少了,大不了我们再去狄国掠夺,大不了再勒逼附庸国进献。”
赵武马上接过话题:“没错,关键是怎样熬过这场大饥荒,诸位今日宰杀多少牛马,我承诺,事后如数补偿你们。”
……
这场大会范鞅没有参与,事后,晋国卿大夫讨论的策略一一公布,晋国公卿大夫齐声称赞赵武推出的这一连串策略充满了仁义——当然,晋国在如此危难的时候,晋国大夫忙于讨论如何度过难关,也就顾不上参与先元帅范匄的葬礼了。
这点连范鞅都不敢抱怨,因为细说起来,晋国现在的天灾也有人祸的成分,按照赵武当司徒时建立的水利灌溉体系,范匄如果在灾荒初始时着手防御,不会让百姓过得如此惨痛,晋国公卿现在是在替范匄擦屁股。
然而,给范匄擦屁股远远没有结束——数日后,范匄落葬九原,赵武领着公卿大夫回转,范鞅领着一个贵族模样的人前来见赵武,他向赵武引荐:“元帅记得上次我们讨伐齐国的时候,曾经招引了部分齐国大夫吗?……这位是齐国大夫乌馀,他的封地在齐国的廪丘(在今河南省范县),上次他举廪丘投靠晋国,我父接纳了他,把廪丘纳入我晋国的领土,可是一直没有正式确立乌馀的爵位。
元帅,乌馀携带禀丘投入我晋国,也算是为我晋国增加了领土,我父亲去的仓促,今后廪丘的事情,就请元帅处置了。”
赵武翻了个白眼——范匄死的仓促吗?齐晋一战过去多少年了,齐庄公用一年的时间熬死了自己的父亲,杀死了自己的继母,砍死了自己的兄弟,然后把齐国的君位夺到自己的手中,最后又来偷袭晋国。人齐庄公万里偷袭,都已经逃回国去了,范匄还没有处理完一位小小齐国大夫的封地问题?
赵武一阵冷笑。
范匄这是贪欲又犯了,他向把乌馀纳为自己的附庸,顺便将乌馀进献的领地当作自家的小金库,准备好好享受几年……但现在范匄突然去世,乌馀不愿意了:当初我卖身投靠就是图狗仗人势的,你范氏拿走我的领地,让我附庸范氏,总得有个说法吧?
于是,范鞅不得不向赵武揭开了谜底。
不过,细论起来,范匄做的事,大方向也没有错。晋国就是要吸纳齐国叛逃的臣子,兼并对方的领地,以此悄悄向齐国扩张。这是赵武与范匄商定的扩张策略,唯有这样的蚕食政策,才不触及春秋时代的封建规则,不损害其他国家的君权——当然,其他国家的君权也损害了,只是齐国是敌国,他向晋国投诉君权受损,晋国会理睬吗?
赵武的目光转向了面前的乌馀,这是一个精悍瘦小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透露出强烈的渴望,燃烧的欲望让他两个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他的身材虽然瘦小,但浑身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此刻乌馀站在面前,赵武感觉到,似乎此人不动则已,一动必然是雷霆万钧。
韩起看到赵武在与范鞅交谈,他不放心的走了过来,站在赵武身边并肩而立。
赵武想了想,回答说:“这事不着急,我们刚刚颁布了应对大灾荒的紧急经济法,接下来我打算确立国内的爵位等级、军功等级制度。乌馀大夫拿自己的领地进献给晋国,这让晋国的国土伸展到黄河南岸,也算是开疆拓土。即然这样,我晋国承认你对廪丘的领权,发给你勋衔证书,望你在廪丘好好巩固我晋国的统治……”
“这样啊?”,乌馀充满失望的看了一眼赵武,而此时的赵武已经无心与乌馀交谈,他摆手请范鞅与乌馀退下,呼喊道:“请孙林父进来。”
孙林父一路急赶赶到了新田城,赵武已经重新上位了,因此他就成了赵武担当元帅之后,第一位前来祝贺的“外国”大臣,赵武显得格外亲切,他走到屋门口,一见孙林父就亲切的拉着对方的手,说:“大夫曾是一国执政,处理国家大事有几十年的经验,我赵武年幼,希望大夫能够教导我。”
孙林父的“孙”指的是卫国公孙,如今到了晋国,他就不能称“孙”了,应该以他的封地为姓氏,称之为“戚林父”。晋国是霸主,晋国的公卿等同于附庸国的国君,所以孙林父虽然曾是一国执政,但进入晋国行政体系后,他要从大夫做起。
这位大夫现在相当于挂职行政人员,他享受晋国大夫的行政待遇,却没有指定具体职务。在这种情况下,孙林父显得异常谦恭,他拱手感谢赵武子的谦逊:“林父不过曾担任过小国执政,治理寡民,怎敢承受大国上卿的夸奖。”
赵武子姿态放得更低:“哪里哪里,我有一件大事,正需要执政的能力,希望执政不要吝啬自己的智慧,不要抛弃我赵武啊。”
戚林父更加谦恭了,他低下头来,卑微的说:“小国逃亡的臣子,或许有一些行政经验,但怎敢辜负大国上卿的美意?我戚氏若不是上卿收留,今日我宗族的尸骨就会在荒野上被野狗叼来叼去。所以,上卿有什么指示,请尽管吩咐?”
前面的寒暄是贵族礼仪,寒暄过后,赵武见到戚林父百般谦让,他笑了:“执政啊,你现在是我晋国的大夫,但我听你的话,似乎你还没有身为晋国大夫的觉悟,什么‘大国上卿’,你应该称呼我为元帅。”
赵武开始调侃了,老狐狸戚林父也放松了紧张心态,寸步不让的反驳说:“那么元帅不应该称呼我为执政——如今你才是执政。”
赵武哈哈一笑,紧接着说:“如今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铁器技术正在取代着青铜器技术,租庸制正在取代公社奴隶制,而列国之间攻伐不断,平均每年都有一个国家灭亡,一个领地归属发生变化。
随着铁器技术逐渐占优势,随着租庸制逐渐推广,社会的动荡必将更加剧烈。
不说别的,先说我晋国今后的策略吧,当初郑国彻底投向我晋国之后,我曾认为今后霸主的角色变换了,它要转换成一个规则的维护者,或者说春秋秩序,春秋礼仪的保护人。先元帅范匄也看到了这点,但他的努力却不够,因为他想担当规则的维护者,想担当列国关系的裁判与调停人,但新的规则并没有制定,所以他不知道按什么新规则来维护我晋国的霸业——这件事,我想唯有我来完成了。
现在列国之间战争越来越频繁,没有一支强大的常备军队,即使我晋国身为霸主国,也频频受到入侵。戚大夫你也知道,我曾经打算建立一支常备军,那支军队也建立起来了,然而它的效果却并不让我满意。这是因为原来的兵役制度,并不能适应新的常备军制。
比如,以前百姓服役是义务,平常他们家里也要养家糊口,如果让士兵以屠杀为终身职业,那么就必须让这种职业能够使他们养家糊口,这就牵扯到给士兵们发放薪水,但这笔钱从哪里来?
以前士兵服役都是义务,还需要自己承担服役期间的粮食,要自备兵器与铠甲,现在他们以当兵为职业,从哪里获得收入支撑他们养家糊口呢,唯有给他们发薪水——但在现在的体制下,我们没有额外的钱给士兵们发薪水啊。”
稍停,赵武继续说:“所以我打算重新确立税制,重新确立常备士兵的待遇与地位,使得常备士兵们以自己的职业为骄傲,使得他们乐于战斗——好吧,我打算推行十八级军功爵位制……”
赵武这个“十八级军功爵位制”非常接近商鞅变法时确立的秦国二十级军功爵位制,秦国二十级军功爵位制,最后两级爵位是关内侯,彻侯。侯爵是高等级贵族,而此时正处于春秋时代,侯的爵位是列国国君的爵位,另外,赵武想建立的不是高等级贵族体系,他真正想建立的是士族阶层体系——这一阶层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稳定的中产阶级”。
于是,这十八级军功爵位制度部分参照了秦国的制度,去除了最后两级。其中有些官职此时秦国已经出现,而赵武组织了人手,综合了这时代晋国以及周王室的某些官爵,确定“赵武版”的十八级军功爵位制——但其大致内容,已经十分接近商鞅变法的内容。
比如:禁止私授爵位:凡行伍中人,不论出身门第,一律按照其所立军功的大小接受赏赐——即便是宗室也不能例外。宗室未立军功者不得列入宗族的簿籍,不得拥有爵位。
禁止私斗:在战场上,士兵为国家而战,奋勇杀敌是应当的。乡里打斗。为私而斗。于国无力。禁止私斗,违反规定者将受到十分严厉的处罚。
戚林父才听了一个开头,立刻感慨:“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我们的时代!”赵武补充一句。
第二百零一章 齐国第一奸夫的期盼
秦国的二十级军功爵位制度是封建制度下,俸禄制取代世禄制的产物。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将官员等级评定,建立在其客观贡献的基础上,在当时是提高了人民的进取精神。但治理天下时仅仅军人中选官,并使大量能怔惯战的军人担任各级官吏,他们享有无限的特权却没有限制权力的机制,因此激化了社会矛盾,秦代残暴害民的名声与此是有很大关系的。
赵武不打算重蹈覆辙,他进一步解释:“职业军队的做法是一个新的体制,以往刑法只是惩罚法,只规定犯了法之后的惩罚措施,却没有规定相应的义务,我的新法从这方面开始纠正:每个新爵位都规定了必须履行的责任与义务(也就是每级爵位每年需要加纳的征税额度以及服役责任),然后规定了能享受的权利与待遇,其中也包括国人该享受的权力与义务——噢噢,新法的每章都分权力与义务两部分。如此,让权力与义务等同的概念从法律上予以确定,并予以深入人心。
为了适应这个体制,或者直白点说,为了给我建立的常备军队搜集足够的税收发放薪水,供应军队日常训练的兵器、粮草……我必须确立一套新的后勤供应体制。当然,这也是为了更好的制衡手握军权的人,使得他们知道尊重法律,服从命令——所以我准备另外确立一套文官体制。
今后,在这套体制下,文官、武官并驾齐驱,仿佛战车的两个轮子,武官今后只管训练军队,指挥战斗;而文官则治理国家,收税、给军队后勤供应,给武官发放薪水,记录士兵的功勋,以及在军中进行执法……这是一整套执政的活儿,牵扯到一整套新执政体系的架设,我手下其他人没有这个才能,还请执政能帮助我,毕竟你有二十多年执政的经验。”
孙林父诧异的反问了一句:“这属于一名执政的工作呀?我听说晋国对于军队的训练别有特长,你刚才说的那些,似乎都是大司空的职责,在晋国干这种活,一个司空就足够了。”
赵武笑了,他笑得很憨厚:“我晋国六卿虽然各负其责,但我刚才说了,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在社会剧烈变革的情况下,过去的元帅府邸,已经有点不适应新的情况,我准备在元帅治下建立起一个大幕僚群,由这个幕僚班子统一协调各个行政体系。”
赵武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老狐狸孙林父听明白了,赵武这是打算在元帅府治下,重新确立一个完整的行政体系,通过这一新行政体系,架空其余诸卿的职责,插手其余正卿份内的事情,用最简单的话表示,就是:大权独揽。
因此,所谓军队体系的改革,只是赵武的幌子,他借助推行新军队制度,锻炼这套新行政班子的业务能力,然后,他会借助军队改革的由头,逐渐插手一切涉及军事变革的事务,进而限制、控制其他诸卿的权力。
这念头在脑海中转了转,戚林父又不住的鄙薄:“早听说赵武子是天下第一懒鬼,他主持赵氏事务,只制定大方向,具体的事情全分担给家臣,自己悠悠闲闲,每日玩耍。
嗯,听说他主持军中事务也是这样,从军那么多年了,也打了无数次胜仗,但我听说他连军中武吏都认不全,所有的事情全部推给家臣亲历亲为,自己只管把握住大方向,而后校验家臣努力的成果。这次,赵武子肯定又想偷懒了。”
然而,一个曾经的小国执政,狼狈逃亡到霸主国,担当一个空有名号的晋国大夫,却能有机会重新品尝执政的权势……戚林父实在舍不得放弃,他拱手答应:“怎敢不遵守元帅的命令?”
赵武马上又拉起孙林父的手,亲切的说:“让我们先从常备军制度开始吧,在这个社会变革的时刻,我们要不断的尝试新制度,而我准备做这个新时代的规则制定者,由我来制定规则,由我来确认谁符合规则,这才是我们霸主国今后若干年的国策。
比如常备军制度,范匄已经将武卫军打残了,刚好,我可以推倒重来,我准备把常备军建成类似军官团的形式,凡常备士兵最低爵位从十八级军功爵位制最低一级开始,唯有有爵位者才有资格担当常备军……”
孙林父打断赵武的话:“这笔薪水从哪里出?如今士兵们当兵算是纳赋,国君收的税要养活自己的家臣与妻妾儿女,领主们纳的征要交给国君,自己收的税同样要养活自己的人,武子你刚当上元帅,我听说晋国大灾之后,百姓生活的很艰难,难道你要加税吗?”
赵武摇头:“我不打算增加赋税。我刚当上执政,一登位就加税,恐怕国民恨我要超过恨范匄。
但如今,生产力越来越发达,农夫一年都可以播种两次了,而工厂、作坊里的工人,以及工厂主、商人,他们日夜工作,挣的钱用来养家糊口,恐怕也不愿意每年停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按规定去服兵役。
而这些人挣的钱多了,或许愿意交钱让别人来替他们服兵役,所以我打算增收一笔免役钱,凡是不愿意服兵役,或者因为手头的商品订单太多,不愿意中途停下生产,更愿意交一笔钱让别人替自己服兵役。这样的话,我向他们征收这笔免役钱,这不是增加他们的负担,百姓也许乐意。”
孙林父还不会用晋国人的思路来考虑事情,他皱着眉头追问:“上了战场,戈对戈、剑对剑的当面厮杀,生死就在一线间,或许大多数人愿意交钱免除这项义务,这样一来,国内愿意交钱的人越来越多,愿意拿起武器上战场的人会越来越少,怎么办?”
赵武回答:“所以要推行十八级军功爵位制,我还准备确立十八种荣誉标志,让有爵位的军士将自己的爵位标志缝在衣服上,标识到明处,随时随地感受到战士的荣誉,随时随地享受百姓的尊敬。
这还不够,我还准备采用十八级授田制,每一级功勋对应相应的斩首数目,一级爵位授予功勋田一亩,这一亩地可以世代传承,永远无需纳税。”
孙林父立刻插嘴:“没错,只给一亩勋田,即使赏赐非常多,也不至于让国内的田地为之一空,但仅仅一亩勋田,即使永远无需纳税,恐怕也有点微薄了。”
商鞅变法,勋田每一级的差异是一百亩,赵武却只肯给一亩。
赵武这么做,即使过一百年,甚至五百年,也不可能将国内大多数田亩数赏赐出去,以至于国君自己都没有封地了。
因为一亩地实在太不起眼,而军功赏赐又需要按首级计算,是硬邦邦的指标,没有斩首,恐怕许多人奋斗数代,想让自己向上爬升一步都很困难。
“所以要增加他们的荣誉感,一亩地太小,作为财产收益,可能不值得一提,但作为荣誉标志,那就值得争夺了——我准备规定,家中有一亩勋田者,允许在自己的门前设立一只石虎(上马时踏脚的石头,老虎形状),两亩勋田可以放置两只石虎,以此类推。
而五亩勋田,可以在门前放置五只石虎,也可以换成一只貔貅像——家中拥有石虎坐像,便有权参与县郡当中民事,比如凡审判必须有十人以上的陪审团作出裁决,陪审员唯有勋田世家有资格担当。而门前竖立一只貔貅的人家(家中有五亩勋田)则是县中当然的治安长(县尉)。勋田十亩以上,允许用一只鼍龙(鳄鱼古称)像代替……
勋田是勇士的标志,无衔者凡经过有勋田标志的人家,必须下马,或者走下战车,步行通过这些门首,以表示对勇敢战斗的尊敬……当然,家中没有勋田,敢私自设立石虎、貔貅等标志,死罪!家产罚没,家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变卖做奴隶。
另外,这些有勋田的人士是贵族,他们有随身佩剑的资格,享受一切贵族当享受的身份待遇。”
孙林父听了这些,这会儿他又开始用晋国百姓的思维思考问题:“这不妥,晋国人尚武,本来逃避上战场,对于晋国人来说就是一种耻辱,元帅把武卫军的待遇与荣誉定的过高,我怕你免役钱来收不上几个。”
赵武想了想,坦白的承认:“也是,我本来打算武卫军以武士家中庶子作为骨干,这样一来,恐怕各家族都要把自己的长子送入军中,争夺那份军功,争夺那份荣誉了。
不如这样,按我们霸主国的财力,大约养活三个师的常备军队不成问题,再多了,国力恐怕受不了,而三个师,约一万余名常备士兵,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样吧,我们就设立一个门槛,设立一个名额限制,够了标准,才有资格担当武卫军士兵,否则,只管要他回家去准备免役钱。”
孙林父再问:“如果这样,若选拔的官员不称职,并把这个选拔的权力当作拉关系、贪污腐败的手段,替你选拔一群废物上来,又该怎样?”
赵武想了想,回答:“我比较欣赏魏氏选拔士兵的标准,全是硬性指标,比如背多重的行李徒步行军多少里,能张开多大力量的弓……我们也给选拔设立一些硬性标准,比如身高多少,体重多少,负重奔跑多少距离,识多少字,等等。我们就用一个个硬性标准来层层选拔,层层淘汰,以此来限制贪污腐败的人。”
赵氏现在仿照魏氏标准,确立的选拔士兵标准是:年龄在四十以下,身长在七尺五寸以上(1.68米),体魄健壮,矫捷灵便,要敢于“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总之,要是个捣蛋鬼才行。
孙林父想了想,赞叹说:“如果是这样,这份计划制定的很详细啊,这是一个宏大的强国计划,必将引起各国纷纷仿造,但愿我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赵武满意的点点头:“十八级军功授爵制是一整套体系,涉及功勋的确认、考核、升迁,以及承担的义务,犯下过错的惩罚,爵位的剥夺,所以这是一个大的体系,这套体系建筑完成后,整个晋国的官员考核体系,领主考核体系,都可以纳入其中,由此,晋国各阶层的责任与义务就明确了,有了规则,就可以防止某些人依仗权势随心所欲进行掠夺和迫害了。”
赵武确立的十八级军功授爵制是一个充满封建意识的标准,每一级勋爵都规定了权利与义务;没有履行义务则取消所享受的权利。合格履行义务,则不升不降。惟有超额完成义务,才有升迁可能……当然,也可能没有升迁,只是获得一些物质奖励。
孙林父想了想,挺起了胸膛:“没错啊,这是一份大计划,或许这计划确立了千年以后华夏的体制运行,我孙林父能够担当第一任执行者,死了也值。”
说这话的时候,孙林父脑海里已经筹划着从自己家臣队伍里挑选能干的人,帮他来搭建这套行政班子——这活确实也只适合孙林父来干,他是晋国体系外的局外旁人,由他来执行赏罚,恰好能确认赏罚的公正。
耐不住兴奋的孙林父急忙告辞,他走后,叔向嫉妒的望着孙林父的背影,不满的抱怨:“元帅,这个职责既然如此沉重,孙林父一个外臣,刚刚投入到我国,他能胜任吗?……这活不如交给臣下吧。”
赵武拍拍叔向的肩膀:“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士瑕做了新任士师,但我却不放心他能否完成修改法律的工作,这活由你来完成,今后晋国的司法体系就靠你来建立了。”
叔向心中比较了一下,爽快的答应下来:“元帅放心,我一定执法公正。”
此时,齐庄公终于返回了临淄城,他带领二十万大军出击,如今只带回来几个重要将领,但齐庄公却不感觉到失败,在他眼中,二十万老百姓的生死算什么,重要的是他完成了报复晋国的意愿,让齐国从此有了面子,与之相较,损失几乎忽略不计。
所以齐庄公进入临淄城时,可谓得意洋洋。他趾高气昂的踏入了自己的王宫,宣布大肆庆祝自己的胜利。
当夜,在齐国宫城的一片歌舞声中,临淄城一片哭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亲人阵亡,几乎人人戴孝,但百姓们的哭声传不入齐国国君的宫殿,齐庄公喝了一阵酒,发现自己的执政崔杼不见了,他醉眼朦胧的询问左右:“我得胜回国,怎么执政不来祝贺?”
齐国司徒庆丰回答:“听说君上被赵武子包围在鲁国,执政崔大人匆匆从莒国撤兵,本打算进入鲁国前去救援,但听说君上成功进入邾国后,他遣散了军队,回到临淄城,不过,长途往返,来回奔波,执政生病了,如今正在府上养病。”
齐庄公挤挤眼,别有意味的说:“执政的身体不如我强壮啊,难怪棠姜老是抱怨……你瞧我,从临淄杀到晋国绛都,再一路杀回来,来回奔波万里,如今在这里,酒也喝得下,肉也吃得下,浑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哦,看来我明天需要去执政府上,好好安慰一下棠姜夫人。”
听了这话,邢蒯皱了皱眉头,他扫了一眼栾鞅,栾鞅用手挡住眼睛,脸上看不出表情来,中行喜脸色阴沉,歪过脑袋去不看齐庄公的脸。
齐国的大臣嘿嘿笑起来,包括庆丰在内,笑的都很猥琐,他们齐声说:“君上外出征战,这一去大半年的,棠姜夫人是该好好安慰一下了。”
齐庄公举起了酒杯,大呼:“喝酒喝酒,州绰,你少喝点,明天护送寡人去执政府上,寡人要好好安慰棠姜夫人一番,没准我还能从棠姜夫人那里拿一顶崔杼的绿色官帽,这绿帽子寡人就赏给你。”
州绰脑袋一根筋,齐庄公要求他少喝酒,州绰不满意的嘟囔:“执政府上没有好吃的,明天我陪君上去,恐怕又要挨饿了。”
齐庄公假装没听见,他举起酒杯,呼喊:“勇士们,喝酒。”
“勇士”这个词来自齐庄公,他给齐国的鸡鸣狗盗之徒授予勇爵,勇爵属于“士”,所以这些勇爵们又被称为“勇士”。
第二天,齐庄公带着国君的移仗,大摇大摆的闯进自己的执政府邸,他问都没问崔杼的病情,直接催促崔府家人把崔杼夫人棠姜唤来服侍,崔杼在内堂听闻国君的嚣张,忍无可忍,他唤来夫人棠姜,对妻子说:“我今天决计杀死昏君,你若听从我的安排,我不张扬你的丑事,还将立你的儿子为嗣,否则,你两母子别想活命!”
棠姜毫不犹豫,连说:“天子出头就是夫,妇人从夫,你就是我的天,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我听你的就是了。”
于是崔杼在内堂布置人手,同时命令妻子棠姜进入后堂躲避。这时,齐庄公闯入崔杼内室,大家都躲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齐庄公一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齐庄公很有耐心,也很有情调,他一个人待在崔杼的内室,一边等候齐国第一二奶的到来,一边随手从枕头上拿起齐国第一绿帽——也就是他的执政崔杼的绿色帽子,一边把玩,一边“拥柱而歌”——也就是一副“快男”模样,拿柱子当作舞台道具,围着柱子跳起了舞蹈。
齐庄公跳的不是踢踏舞,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齐庄公唱的歌歌词是:“室之幽兮,美所避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这首歌词翻译成现代语言,意思为:“幽会的屋子带着偷情的朦胧,我等呀等呀等二奶,二奶怎不出现,美人半天不出来,让我心里仿佛猫爪……”
此时,崔府的家丁已经包围了齐庄公所在的崔杼卧室,那些家丁们不愧是执政府上的家丁,个个都是文化人,不会干煞风景的事,他们手持武器等在屋外,非常有情趣的欣赏完齐庄公的偷情歌,而后一声呐喊,手持兵器冲了进去,顿时惊醒了齐庄公的遐思……
第二百零二章 历史该怎么书写
齐国第一奸夫、现任国君齐庄公如梦方醒,急呼侍者贾举,无人答应——贾举是位太监,贾举的父亲曾经受过崔杼的恩惠,依靠崔杼的收养,贾举才活了下来。后来崔杼扶持齐庄公上位,贾举被崔杼指定服侍齐庄公。不久,贾举在贴身服侍齐庄公过程中,因为洗脸水温度不能让齐庄公满意,被齐庄公狠狠的羞辱了一顿。
齐庄公呼喊不至,他推开了卧室的门,屋外,崔氏家丁看到国君闯了出来,顿时呆住了——在春秋时代,杀害一位国君,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齐庄公聪明,士兵们还在愣神,齐庄公抢先从失神中恢复,他急急沿着走廊躲避,一边四处寻找缝隙,一边连声呼唤贾举:“死太监,到哪里去了,看我回宫不剥了你的皮。”
话音刚落,贾举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他一叠声的回应:“来了来了。”
齐庄公没敢停下脚步,他正奔跑当中,发现一截楼梯没人守护,慌不择路的齐庄公立刻顺着楼梯爬上去,他来到了二楼的阁楼。士兵的奔跑声、铠甲的哗哗声,军官的口号声响成一片,跑到二楼阁楼上的齐庄公听到这些声音靠近了,他从二楼阁楼探出头来,喝斥贾举:“死太监,你跑哪里去了,快快驱散附近的人,把崔杼给我叫过来,责问他为什么崔府家丁包围他的卧室……嗯,办完这个事后,你回去找州绰,领受三十鞭子的刑罚。”
贾举抽出腰中配的宝剑,斜斜指向二楼的阁楼,发出号令:“举弓,张弓、搭箭……”
齐庄公怒骂:“死太监,我让你赶散周围的人,你把弓箭对向二楼做什么?我在二楼上呢。”
贾举仿佛没听见齐庄公的话,他果断的挥下了宝剑,法令:“射!”
“哎哟哎哟”,齐庄公连滚带爬的躲避着射来的箭,也许是士兵不太精心,也许是这位齐国第一奸夫运气太好,那么多箭竟然没有一支射到他身上,但这下子齐庄公终于明白了:贾举想杀他。
刚缓过神来,院门外,齐国第一二奶保护人、齐国第一奸夫的司机州绰领着一群二奶维护者,比如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等著名猛士闯了进来,州绰看到奸夫危急,立刻一声怒吼,冲着崔府的武士冲了过去——他是来保护第一奸夫幽会的,所以没有携带长兵器,危急之间,只来得及挥舞着自己的佩剑扑向崔府武士。
崔府武士是什么样的人,自齐庄公登位以来,这些奸夫护卫只干一些拿着武器吓唬老百姓的工作,而崔杼却领着齐国军队不停的攻击齐国的东方,使得原先叛逃的齐国附庸国,一个接一个重新冲齐国低下了头颅,这些百战余生的武士,他们的屠杀技巧不是一群流氓可以比拟的,等州绰领着人冲进崔府武士的队列,片刻间,流氓全体毙命。
州绰不是流氓,他是晋国罕见的猛将,对付士兵的集群冲击,州绰颇有经验——他从小到大都在训练自己的屠杀技巧。与崔府武士交手几个回合,州绰的剑断折,他没有纠缠,转身跳出武士们的包围圈,几个快步窜到院门口,抱起院门口一尊石虎(上马时的踏脚石),而后挥舞着石虎再度冲向崔府武士。
齐国猛士——哦,齐国流氓、齐国二奶保护人——的集体冲击,虽然没能对崔府武士造成大的伤害,但却让齐国第一奸夫得到了逃跑的空隙,趁着武士们调整队列开始应付流氓阵的拼死冲击,齐庄公连滚带爬的窜下了楼梯,站在楼梯口,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此时,恰好州绰挥舞着石虎重新与崔府武士杀成一团,这一团乱战,恰好堵住了院子门。齐庄公见势头不对,他转身向屋后窜去。
不能不说,齐庄公这位齐国国君身手还不错,多年包养二奶的经验让他身轻如燕,他没用任何器械辅助便跳上了院墙,但站在墙头,他愣了。
墙外是一队张弓搭箭的弓箭兵,许多人手里还拿着从晋国采购的赵氏弩弓,中午的阳光下,弩矢、箭矢锋利的尖端散发着阵阵寒气,而所有的弩矢、箭矢标靶只有一个,正是齐国第一奸夫、齐国的君主姜光。
齐庄公蹲在墙上,不敢移动,他生怕身体稍稍一动,引来一片射击。此时,院中心,州绰还在虎虎有力的挥舞着手中的石虎,但奸夫这一方,战斗的人只剩下州绰了,其余的流氓众已经躺倒在尘埃,身体被崔府武士践踏。
齐庄公想了想,蹲在墙头左右望了望,靠院墙边,一株红杏树开的正娇艳,齐庄公优雅的折了一枝红杏,在鼻尖嗅了嗅杏花香,而后以国君的名义与尊严发话:“不要射箭,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齐国第一奸夫蹲在墙头求饶,齐国的第一绿帽与第一二奶都没有露面,他们成心的,这两人成心要回避杀国君的责任。
崔府的武士首领摆了摆手,优雅的向齐国第一奸夫鞠躬,用充满贵族气息的口吻喝斥:“让你的侍从放下武器,只要他们放下武器,我们就不射箭。”
齐庄公从善如流,立刻转身,威严的冲州绰下令:“州绰,放下武器。”
州绰听到命令,手一松,扔掉上了上马石。上马石发出一声闷响,沉重的坠落到地上。
齐庄公立刻蹲在墙头喊:“我们已经放下武器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武器!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齐国的君主,是先君的嫡长子大子光,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命令放下武器……执政呢,快让他来见我,让他告诉你我是你们的君主。”
崔府武士首领嘿嘿一笑:“晋国大夫辛俞出逃的时候,曾经告诉晋国的先元帅范匄,说:三代追随一位主子,当像侍奉君主一样侍奉他——主之主上,并非我主。我的主子是齐国执政崔杼,他命令我们捉拿淫贼,我不知道还有其他命令。”
齐庄公蹲在墙头,满脸讨好的笑问:“别开玩笑了都。去叫执政来,我向他发誓再不纠缠他的夫人,再不拿走他的绿帽子,请他放我走,我发誓:事后便把此事忘了,绝不秋后算账……咦,今天的事就算大伙都有错啊。”
武士首领回答:“执政有病,不能来!放你,我不敢自作主张!”
齐庄公开始感觉到死亡意味,哀哀求命:“那就——我有罪我知道,那就容许我到祖宗庙里自裁,以谢相国如何?”
“执政没有交代我,我不敢容许。”
“那你刚才答应我不要射箭,可不许没有信用。”
那位武士首领咧开大嘴,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我骗你的。”
话音刚落,这位首领手一挥——齐国第一奸夫被万箭穿心。
齐国第一奸夫的司机、齐国第一二奶维护者、齐国第一猛士州绰也没有好结局,可怜这位晋国罕见的猛将,被齐庄公的一句话解除了武装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崔府武士已经挥起了战戈,将他砍翻在地。
戈如雨下,州绰被剁为乱泥,尸骨无存。
山西大汉州绰一向傲气的很,对齐国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但他最后的尸体,连“皮”都不完整。
事情结束了,崔杼依旧没有出面,还是崔府武士将齐国国君的尸体拖到崔府门口暴尸。恰好齐国名臣晏婴从东海赶回,听到国君被杀的消息,他急忙招呼从人赶到崔府府门口,抚尸大哭。
晏婴哭了半天,等他的悲伤稍稍平复,他含着泪眼四处观察,附近只有几个崔府武士来回游走,哭灵的除了他这位被国君赶到东海边钓鱼的小矮人,整个齐国再无第二个哀悼者。晏婴也不慌张,他蹲在那里自言自语:“君主为国家而死(死社稷),臣子应当跟着他殉死以尽忠;君主为国家逃亡;臣子也应该追随他逃亡。可是,假若君主是为自己私事而死,为自己私事而逃亡,除非是他的亲信,否则谁会跟着他呢?”
崔府府内,武士向崔杼汇报了晏子的哭灵,并建议:“此人是国君的谋士,我们已经做下了这件事,一定要杀掉晏子才能安睡啊。”
崔杼不以为然:“算了吧,晏子是众望所归的人,放了他,还可以赢得民心……你们请他进来吧。”
晏婴坦然迈进崔府,他走过的路上,一滩滩的血泊还没来得及收拾,折断的铁剑,弯曲的青铜剑散落一地,还有一些碎骨碎肉,残肢断臂,以及零落插在地上的箭杆……晏婴视若无睹的走过这些残骸,仿佛在他自家花园散步,神态安然而平静。
崔杼迎到了大门口,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弑君主谋,但面对智慧如海的晏婴,崔杼也不想隐瞒,他充满贵族气度的、含糊的问:“已经这样了,晏子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
晏婴拱手回答:“已经这样了,唯有好好的利用一下了。”
崔杼反问:“该怎么利用这件事?”
晏婴拱手回答:“齐国不能动乱,齐国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国土,贵族卿大夫们因为君上的连番失败,已经产生一股怨恨情绪,如果我们这时不能团结大多数人,不能确立我们的绝对权力,齐国就要亡国了。”
崔杼深深一鞠躬:“晏子是智者,请入屋里,我们详细谈一谈。”
晏婴在屋里坐下,平静的开口:“如今,我们首要的任务是确认继任者,而且要让继任者的上位令所有的公子无话可说,唯有这样,齐国才不会因为君权战争发生动荡,君位顺利过渡,才能保证我齐国不再分裂。”
崔杼连忙问:“需要继续杀吗?如果要把其它的公子全杀了,我怕今后大家会责骂我,我担当不起这份罪孽呀。”
晏婴拱手,板板正正的回答:“不是还有晋国吗——我听说晋国的执政赵武子因为先君(齐庄公)攻击绛都,心中愤恨不平,已经四处派遣使者,打算会盟诸侯,以讨伐我晋国,这是个机会啊,如果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就能确定继位者的绝对权威。”
崔杼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没错,先君触怒了晋国,虽然赵武子发动军令拦截,他拦截住了我齐国大部分军队,但重要的军官,以及先君都顺利逃脱。
赵武子觉得他的胜利不完美,他还想找先君的麻烦——我们就让他的胜利更加完美,我这就派出使者,告诉晋国,就说:先君触怒了晋国,我齐国不敢让霸主国劳动诸侯征伐,我们罢黜了先君,重新选拔贤者继任君位,如此一来,伯国(霸主国)的愤怒该平息了吧。”
晏婴点点头:“先君去世了,伯国的愤怒失去了对象,我们请求伯国承认新君的继承权,如此一来,其他的公子便是想作乱,他们也会害怕晋国的愤怒。那么新君的位子就坐稳了。”
崔杼笑的更亲切了:“晏子认为谁可继任国君?”
晏婴毫不犹豫:“异母弟杵臼(chǔjiù楚旧)可以为君(即齐景公)。”
崔杼含笑点头:“我听晏子的……谁可出使晋国?”
晏婴平静的回答:“大夫隰鉏可以。”
崔杼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我马上派他出使……”
晏婴摇头:“还不够!”
崔杼马上反问:“缺什么?”
“赵武子是个讲究收获的人,齐国失去了一位君主,新立了一位君主,但晋国没有半点收获,我猜赵武子还是不肯罢休。”
崔杼皱眉:“我齐国已经这样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国土,还有什么可以贿赂晋国?”
晏婴面无表情:“我们何必用齐国的东西贿赂晋国,恰好我们手中有一个不少齐国的东西。”
这是一场智者的对话,交谈双方都点到为止。崔杼马上顺着话题向下延续:“你说的是朝歌吧,那块领土确实不是我齐国的,便给了晋国又怎样,我同意了。”
朝歌是卫国的领土,这座城市也是卫国境内,堪与国都帝丘并列的卫国两大城市之一。这次齐庄公偷袭晋国,恰好卫国国君被赵武抓捕到了晋国,而卫国的执政以及重要大臣都被监禁起来,齐庄公顺势攻陷了朝歌,回军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朝歌留下驻守人员。
然而,卫国至今依旧是国内群龙无首,朝歌毕竟是齐国攻下的,现在齐国把这块领土转赠给晋国——这一转手,晋国不是直接从卫国手里侵吞的土地,他们就避免了欺辱自己附庸国的名声,并白白获得一块沃土……这便宜赵武一定不肯放过。
两个聪明人谈论到这,依旧将齐国的政治格局正式确立,由于晏婴表现出他非凡的智慧。此后,崔杼担任右相,庆封任左相,晏婴成为司徒(齐国司徒治民,掌户籍),田完做了司空(齐国司空管理土地、建筑、田赋)——至此,齐国崔、庆、晏、田四大家族正式登台。
掌握了绝对权势的“齐国第一绿帽”还有一件心事放不下,他招来齐国的太史令,小心的询问:“国君被杀的时候,我病了,病得很重,并不知道下面人做什么,下面人只不过是捉拿奸夫而已,没想到他们杀死奸夫后,才发觉这奸夫居然是国君……杀国君的事,我可不知情。”
白发苍苍的齐国太史令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摸出一片竹简,递给崔杼:“这段历史我已经记载了,你瞧。”
竹简哈桑写着几个大字:“崔杼弑国君光。”
崔杼大怒:“我跟你说了我全不知情,全是手下人干的,你怎么还敢这样写,要讴歌,讴歌我为国家四处征战,才取得了齐国复兴的机会。”
太史令平静的回答:“国相为了齐国四处征战啊,这些事我已经如实记录了。”
崔杼咬着牙,委屈的问:“这片竹简上,一个字都不能改吗?”
太史令回答:“山可移,历史不能修改。”
崔杼冲武士使了个眼色,武士首领抽出剑来,一剑砍翻了太史令。
崔杼狞笑的看着太史令在他面前咽气,他将太史令书写的那片竹简掂了掂,蘸着太史令的血,将竹简涂抹一遍。鲜血覆盖了字迹。
崔杼将逐渐递给武士:“把这片竹简交给太史令的儿子,命令他继任太史令,让他说一说,他打算如何书写这段历史?”
不一会儿,新任太史令,旧太史令的嫡长子走进崔杼府上,他双手擒着那片鲜血染红的竹简,这片竹简上如今又覆盖了新字迹:崔杼弑国君光。
崔杼大怒:“你以为我的剑不锋利吗?”
新任太史令平静的回答:“你的剑虽然锋利,但我的笔却是直的。”
崔杼厌烦的摆摆手:“拖下去,杀了!”
新任太史令鞠躬:“我的儿子就在府门外,我死之后,又他来继任太史令的官职。”
崔杼冷笑:“你连继任者都带进来了,我记得你的儿子才六岁。”
新任太史令淡然回答:“他虽然六岁,但这几个字还是会写的。”
崔杼唤来后任太史令,当着这名幼童面杀了他的父亲,而后用血重新涂抹这片竹简,冷笑的将竹简递给六岁的现任太史令:“这段历史,你怎么书写?”
第二百零三章 列国的福音?
幼童一板一眼的按照贵族礼仪拜见执政,而后稚声稚气的说:“我会写的字不多,恰好会写六个字:崔杼弑国君光。”
崔杼一晃神,手里握不住宝剑,他失魂落魄的说:“竟然有这样的人,竟然有这样的家族,你们,……你们修改一下历史,难道会死吗?难道你们不知道,你写下我杀了国君,那就是妖魔化了我崔杼啊。”
小孩没有回答崔杼的话,他从血泊中捡起竹简,重新书写上那几个字:崔杼弑国君光。
武士首领抡起宝剑,比了比现任太史令的脖子,他扬起了宝剑,询问崔杼:“主上,还杀吗?”
崔杼委屈的大哭:“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一字不改……罢了罢了,这是我的错,天底下会写字的人杀不尽啊,由他去吧。”
崔杼算是明白了:原来,如果国内房价上涨导致百姓居无定所,他不能光赖下面人炒房,身为执政,难辞其咎;如果国内治安混乱,他也不能说全是下面人的责任,他是执政,就他的责任;如果国内食品安全不能保障,不是下面人捣乱,是他这位执政干的;如果国内百姓活得没有尊严,也全是他这位执政害的……
晋国国内,赵武接到齐国使者隰鉏的求和,除了朝歌的土地外,齐国还另外赠送祭器、钟鼎乐器贿赂晋平公,与此同时,齐国还将晋国的附庸国贿赂了一个遍,使得前来晋国“听成(听取来年工作计划)”的列国大夫纷纷替齐国求情,在满屋子吵吵闹闹中,赵武微微一笑,问齐国使者隰鉏:“果然,凡是包二奶的,都是贪污腐化分子——从春秋时代就是!嗯,齐国国君姜光因为包二奶而丧命,不出意料的结局啊……不知道你们给这位国君谥号什么?”
齐国使臣回答:“晏子主张谥号为庄。”
庄的谥号意味着“屡征杀伐”,这是个中行谥号。
齐庄公虽然人品不好,但在他主导下,齐国重新平定了东部,小小的在东方重新“称霸”,并开始走向复兴——虽然是第一绿帽、执政崔杼干了活,但这荣誉属于国君。所以,这位“齐国第一奸夫”竟然赢得了一个中性谥号。
果然,包二奶的都“伟光正”——从春秋时代就是。
赵武点点头,继续说:“齐国的太史令不错啊,崔杼老说是‘手下杀了君主’,那么是谁的手下?崔杼手下干的事,他岂能逃避责任!太史令的记录没错。”
齐国使臣听不懂赵武的话,他直奔主题:“那么,晋国是允许我们求和了吗?”
赵武笑着回答:“有了朝歌入手,我晋国怎会不允许齐国求和呐……瞧你,还送来了一堆乐器,我们国君就喜欢音乐,这些礼物他一定喜欢。”
齐国使者大礼拜谢。
等齐国使臣出了大殿,晋国大臣以及附庸国使臣一起拍手庆贺:“和平了,终于和平了,我们明年不用出战了。”
郑国使臣子产立刻出列,请求说:“如今晋国东方西方都已经平定,我们郑国有点小事,曾经楚国引领霸主国入侵我郑国,那时我郑国军队正在配合晋国攻击齐国,使得楚军得以横行于郑国国内。事后,楚军退走,我们发现联军当中唯有陈国做得最过分,他们走过的土地上,麦田均被破坏,水井均被填埋,河道阻塞,城墙扒走。
陈国是小国,我们郑国不敢劳动诸侯,让霸主国操心,只请求晋国能够允许我们攻击陈国,以报复陈国的破坏。”
赵武把目光转向大法官士瑕,士瑕皱着眉头问:“楚国入侵郑国,应该是前几年的事情吧,郑国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现在天下大旱,各国都在应付灾荒,哪有余力出战呢?”
士瑕不愿意让郑国出战,不是担心郑国的国力因为战争而受到损失,他没那么好心去关心郑国人。但是,如果郑国出战了,那么他们就不用向晋国支付征税,或者减少支付的份额——人国内正发动对外战争,你总不好意思继续勒索郑国吧?
然而,晋国确实需要勒索诸侯国,以支撑自己度过荒年,所以郑国想借对外战争逃避对霸主国应尽的义务,士瑕不能容忍。
子产微笑着回答:“早不说:因为我们郑国才侍奉伯国不久,不敢希图获得霸主国的照顾;至于晚不说——楚国日日强大,如果这次我们错过了机会,恐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惩罚楚国庇护下的陈国了。”
子产还没有说的意思是:郑国这几年被折腾惨了,国力在摇摆不定的投靠当中,被迫同时向楚国与晋国进贡,以至于国家已经衰落到亡国的边缘。而同样在这几年,晋国坚定盟友宋国获得了晋国赠送的偪阳,鲁国也在征讨齐国当中,也获得了大片土地。
春秋时代,各国格局是:一等强国为齐国和秦国。二等强国之首为郑国,下来才是轮到宋国鲁国卫国。现在齐国被肢解,鲁国、宋国国力跃居于齐国之上;卫国失去四分之三领土,沦落为四流国家。而老牌二等强国郑国也沦落到二等国家的垫尾,国力既比不上宋、也比不上鲁国。再这样下去,等到楚国恢复了力量,位于晋楚交锋前线的郑国,国力将继续滑落,直至亡国。
一代名臣子产不允许出现这种现象,他甚至等不到晋国出兵帮助郑国,也要独立承担攻击陈国的任务——赵武虽然不如范匄贪婪,但这场战争如果他要插手,恐怕郑国连残羹剩炙都轮不到沾手。如此一来,郑国如何扩张领土?如何赶超宋国鲁国?
所以子产才要在这微妙的时刻,才要在齐国刚刚屈服,郑国免除了征战义务,但晋国却因为灾荒无力出战的情况下,抢先攻击陈国,以便独立享受战争的成果。
士瑕摇头,继续拒绝:“我们的盟约是‘大毋侵小’,今年一是大灾荒,使得各国没有军粮;另外,我们也正在着手建立各种规章——盟约泛泛的说‘大毋侵小’,却没有具体的衡量标准与实施细则,我们准备确立这份细则,以便规范列国之间的关系。”
子产摇头,昂然说:“往昔虞阏父做周的陶正,为我们的先王(周武王)效劳。我们先王褒奖他能制作器具、有利于日用,同时考虑到他是圣人(虞舜)的后代,就把长女大姬许配于他的儿子胡公,并把他封在陈地,使他成为‘三恪’(恪:敬。周人封黄帝、尧、舜后人为诸侯,称为三恪)之一。所以陈国国君是我们姬姓女儿所生,至今仍仰赖周室的恩德。
桓公去世(在前707年)后陈国内乱,蔡国人想立蔡女所生的公子,我们的先君庄公拥护五父,并立之为君,却被蔡人杀死。我们又与蔡人一起拥立了厉公,一直到庄公、宣公,陈国的国君都是我们拥立的。
夏氏之乱(夏征舒杀陈灵公,在前598年),成公流离失所,又是我们郑国帮助他回国即位——上述事实都是贵国国君所了解的。
现在陈国忘记周王的大德投靠了蛮夷楚国,丢弃我们的大恩,抛弃我们这些姻亲,依靠楚国人多势众,居然来欺凌敝国,他们‘欲壑难填’。这样的人,我们怎能不惩罚?如果这样的事我们都能忍下,今后还有谁尊重郑国?
而且,陈国靠近敝国,也就意味着陈国靠近王室土地,万一敝国遮挡不住,陈国就能直接攻击到王野,敝国非常害怕因为国家弱小而令‘大姬(大君姬姓,指周天王)’蒙受耻辱——请一定容许我们讨伐陈国!”
子产把周天王都搬出来了,说明郑国扩张的坚定决心。
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各国不进则退,郑国要维持自己二等强国的地位,就必须不停的扩张。如果郑国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晋国缓过手来,那么郑国必将沦落成永远的跟班,只能跟在晋国后面捡一点晋国吃剩下的残渣剩饭,子产绝不愿意郑国沦落到那个地步。
然而晋国绝不能允许郑国攻击陈国。
因为郑国一旦发动攻击,必将引来陈国背后的楚国报复。目前晋国还没有做好准备;目前晋国通过连年的征战,好不容易平定了东方与西方;目前晋国遭遇大饥荒,正需要各国诸侯的支持以度过荒年;目前晋国还没有重新与超级大国楚国开战的准备,郑国的攻击只会打乱晋国的计划。
士瑕脖子一梗,打算继续辩论,赵武马上劝止:“这件事情不妨下去讨论,现在诸侯国使者都已经到齐了,既然我们无须攻击齐国了,那么就让我们结束战争吧,好让列国喘一口气。
趁着各国使者都在,我先宣布一件事。现在中原平定了,我估计今后几年里,华夏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既然这样,就让我们减轻各国的负担——我打算减少各国交纳的征税,另外,我晋国也将对纳征的诸侯予以回馈。”
范匄继位的时候,大肆加重各国的负担,而且拿列国诸侯当作自己的奴才,随意驱使喝骂,从没有回馈的时候,赵武这句话,奠定了华夏文明随后若干年的“朝贡”制度——诸侯国纳征,接受朝贡的人也要对纳征者反向馈赠。
这一制度最后发展到变态的地步,在明代,规定对诸侯国朝贡的征赋,要以其价值十倍的馈赠,结果,冒充朝贡使者的商人进献的胡椒,让朝廷无力赏赐,国库已经完全空了,以至于发给官员的薪水就是胡椒。
不过赵武没那么变态,他不打算十倍价值回馈,甚至不打算等价回馈。
听到晋国愿意减轻各国负担,列国诸侯的眼睛都亮了,他们纷纷直起腰来,仔细聆听赵武的话,生怕漏了其中的一句。只听赵武继续说:“很遗憾,我晋国今年遭受了大旱灾,所以我无法承诺的太多,我们就以五年为期限,逐步减少各国纳征的额度。比如今年,今年我建议削减百分之五——我晋国现在实在很困难啊,我们必须仰仗各国的支援。”
赵武说这话时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装的。
稍停,等到各国使者消化了这个消息,赵武继续说:“明年,先看看具体状况吧!如果灾荒仍在继续,那么,我们继续削减百分之五,如果灾荒停止,我们不妨步子迈大一点,按百分之十额度进行削减;第三年依旧百分之十,第四第五年按百分之五递减。等五年后,我们再重新商议一下列国征税的额度。想必那时候,我会给各国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武这不是跟列国使者商量,他是在宣布自己的政策,并为这个政策附加了若干先决条件。
但即使是这样,列国使者也很兴奋,他们交头接耳低声商议,感觉到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北方都陷于大旱灾过后的大饥荒,各国自己都很困难啊。
子产这时不好发言,因为他刚刚跟士瑕辩论了一番,如果这时再出头,难免给晋国留下处处针对晋国的印象,故此,他用目光频频怂恿鲁国的叔孙豹。
叔孙豹被逼无奈,勉强出声询问:“晋国打算给各国馈赠,不知道这个馈赠的东西是什么?是钱财吗,或者是粮食?”
“无价之宝!”赵武招手示意侍从拿过来大堆卷宗,这些侍从穿梭于列国使者面前,每人塞给一份卷轴。列国使者疑惑的卷开羊皮卷轴,发现上面绘制了两份图谱。
赵武看到所有人都打开卷轴了,便指点着卷轴解释:“现在各地大旱,许多人的田地上缺水,麦苗无法灌溉,使得粮食旱死,导致大面积减产——这份卷轴上就是两种浇灌的器械,一份名为风力水车,一份名为龙骨水车。你们各国使者可以回去,依照图谱制作这种水车,浇灌地势较高的田地,以此保证共度灾荒。
如果各国看不懂这份图谱,我允许列国派遣自己的工匠来我晋国学习,我们将手把手的教会你们如何制作这些水车,如何装配,以及如何运用——我赵氏仰仗这些灌溉设备,今年虽然遭遇了大灾荒,粮食作物反而增加了收成……”
精耕细作是从明清时代开始的,春秋时代还遗留着原始先明那种烧荒垦殖的做法。赵氏有连续多年的拓荒经验,随着开垦面积的扩大,这几年已经研究出来部分精耕细作技术,虽然这技术比较粗劣,但相当于春秋时代那种天种天收的粗放型耕作技术,简直是一次农业技术的大飞跃。所以即使遭遇了千年一遇的大旱灾,即使亩产量相对于现代来说少得可怜,但赵氏依然比大多数领主收获丰富。
子产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两份图谱的价值,他抢先赞叹:“果然是无价之宝!我郑国打算派遣一百人,前来赵氏学习制作这两件器械,顺便也向赵氏请教一下农业的精耕细作技术……”
子产开了口,各国使者恍然大悟,也纷纷跟着表态。赵武来者不拒,他指着图谱说:“虽然这场大旱灾比较罕见,但仰仗这几份图谱,我相信各国都能勉强应付灾荒,所以我才决定第一年只减免百分之五的征税额度。等到第二年,即使旱灾仍然继续,但我们的灌溉技术也在提高,不出意料的话,我认为:即使旱灾继续,各国也能恢复原来的粮食产量。”
春秋时代地广人稀,道路两边随时有老虎与梅花鹿散布,野生动物非常丰富,历史上,也正是因为这场大旱灾,使得大象从中原地带彻底灭绝——但是,大象每天要吃多少吨草,有大象存在的地方,也同时意味着这时代的中原地区,植被异常丰富,不亚于热带草原。
所以,这场大旱灾在春秋人看来难以应付,但在赵武看来还不算什么,因为野外可以充饥的食物实在太多了,只要多多开发,应付过去这场灾荒,根本不算是难事。
“为了应付这场旱灾,我晋国打算以工代赈,大肆修建各项工程,我们的人力不够用,因此我要求列国用人力资源冲抵征税额度——各国诸侯手下的领主要‘纳征’,或许在灾荒年间没有多余的钱粮交纳,但他们手头还有‘军赋’资源,就让他们向我们转缴这些‘军赋’吧,我晋国需要大量人力。
当然,作为对列国的回馈,我们收到列国交纳的军赋(替领主义务劳动的领主属民),将相应的支付列国军役人员一定的薪水,这个薪水标准嘛,我们回头再商议……”
列国现在缺的是什么,缺的是粮食与钱财。在这个大饥荒时代,大家手头都不缺人力,而养活这些人却是各地领主头痛的。
在这种情况下,各国领主都多多少少减免了属民的义务服役期限,因为他们实在无法养活这些义务服役的人了。如今晋国愿意用钱财偿付各地领主手下的这些义务工,领主们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他们期望不高,哪怕一个钱薪水不给,只要晋国肯承担几顿饭,也是对领主的帮助啊,至少那些属民不用陷于饥饿了。
宋国的向戎不顾范鞅也在场,情不自禁的赞叹说:“武子仁义呀!先元帅范匄哪会想到我们小国的苦难?如今能有武子当政,简直是列国的福气,在这个大饥荒时期,霸主伯国肯减轻我们的负担,帮我们豢养属民,实在是莫大的恩惠……”
一时之间,场下马屁如潮。
第二百零四章 鬼神的事情归谁管?
赵武当政后的第一场诸侯大会一直开到中午时分结束,列国使者本来忧心忡忡的赶来新田城,为自己无法承受的战争义务苦恼的焦虑不安,没想到战争义务免除了,而且还获得了重大的收获,他们告别赵武的时候,心情说不出的快乐。
列国使臣们彼此相约去新田城酒馆喝酒庆祝,郑国的子产因为自己肩负的使命还没有搞定,晋国至今还没有答应他们进攻陈国的请求,所以他脚步迟疑,本打算再跟赵武商谈一点什么,但看到韩起已经迎上了赵武,嚷嚷着要去赵氏府邸吃午餐。而其他的晋国公卿对赵武府上的食物精美早有耳闻,也一同吆喝着打算同去,子产停住了脚步,希望能获得邀请,以便在酒席间跟赵武递个话。
赵武没往子产这里望,他满脸笑容的挥一挥手:“先别着急着吃午饭,我让厨子把饭送来,咱们再商议一些大事。阿起(韩起)哥,当初文公是从‘尊王’开始霸业的,如今周室衰微,但我们还要重新举起‘尊王’这面旗帜,才好更有利的对抗楚国。所以我准备让你出使一趟王室……”
晋国公卿需要继续商议大事,没人理会子产,子产郁闷的挪动脚步,来到大堂外面。殿门口,东郭离衣服崭新,他一派贵族风度的侧立在殿门口,似乎在等待召见,东郭离身后,数名奴仆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金光灿烂,全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钱币。
子产一步一回头,慢慢的走到东郭离面前,他扫了一眼盘子上的钱币,没话找话的询问:“这是晋国新铸造的钱币吗?”
东郭离整了整衣衫,回答:“公子,这确实是我们新铸造的钱币。”
子产的父亲子国,是郑穆公的儿子。子产本名侨,字子产,又字子美。时人也常称其为“国侨”,意思是“子国的儿子侨”——后来子产以“国”为姓氏,成了中国“国”姓第一人。因为他居住在东郭,所以也被称为“东郭侨”。因为他是郑国公氏后裔,故此也被称为“公孙侨”。但子产对郑国的君位有继承权,所以他也被称为“公子侨”。
子产回头看一看殿门口,没发现士瑕追出来,没发现有人召唤他,他有点不甘心。便停在门口,顺手捡起一枚钱币,没话找话的问:“我听说元帅在担任司徒的时候,曾经铸造过一批钱币,这些,是晋国的新钱吗?”
东郭离满脸红光:“没错!不过这批钱不是铸造出来的,是冲压出来的。”
子产哦了一声,这才将目光凝注在手中的钱币上——这钱币是圆形的,青铜铸成,由于铜的分量足,整枚钱币青幽幽的,发出很悦目的青蓝色。
这枚钱大约跟汉代五铢钱的铜板同样大小,厚薄也相等,形状也相似,只是没有钱币中间的方孔。
如果子产知道五铢钱,他会发觉这枚钱币远比五铢钱精美,机器冲压出来的钱币表面花纹明显,厚薄均匀,正面是麦穗环绕的四个字:晋国通宝。钱币的侧面是形似牙齿一样的齿纹,齿纹精细而均匀,钱币的反面则是周天王的年号,以及晋平公的年号。
东郭离继续得意洋洋的炫耀:“这些年来,我赵氏开发制作板式青铜甲,积累了一些冲压经验,所以开始用冲压制钱,这种方法免去了蜡模,免去了融化铜汁,铸造新钱的成本大大降低,所以我们家主上位以后,打算大量发行这些新钱,全面取代过去的旧钱。”
子产摇摇头,他觉得这枚钱币什么都好,唯一的遗憾是体积太小,相对于过去制造的罄型钱,桥形钱,以及布币、铲币、刀币,这枚钱分量小的可怜。
不过,这么小的钱,唯一的优势是携带方便。
子产将这枚铜币放回托盘,偶然发现农夫们捧得其它几盒子钱色泽不同,一盒钱色泽银白,钱币的大小与铜币相等,而另一盒钱则纯粹是金色——这种金色子产认识,他自己也从楚国那里获得过这样的贵金属,据说赵武将这种金属称之为“黄金。”
子产捡起一枚金币,这枚金币大小与铜板相符,但分量重得多,而且形状不如铜板规整。子产掂量着这枚金币,问:“这是晋国的郢爰吗?”
东郭离回答:“家主把它命名为‘镒’,这种钱叫做‘晋镒’。”
子产丢下了这枚金币,转向银色的那盘金属:“这种金属是银吧?我曾经收集过晋国发行的银币,以前的银币似乎没这么精美。”
东郭离回答:“银子很软,拿银子铸造成不易变形的钱币有点困难——所以,这枚银币不是纯银,我们往其中掺杂了铅、锡、以及一点铜,让它变得更硬。
这种银币,一枚价值二十枚铜币,它将与铜币共同发行——以前我们发行的钱币分量少,市面上几乎很少流通。家主上位以后,打算发掘我晋国铜矿与银矿的潜力,确定我们的完整货币体系,所以打算大量发行金、银、铜三种货币。我这次来,是让家主鉴定一下新铸的钱币模型,如果家主许可,便正式向国内推行。”
子产又望了一眼殿门,还是没有人出来邀请他,他将银币丢会盘子里,询问:“二十枚铜币兑换一枚银币,那么多少枚银币兑换一枚金币呢?”
东郭离回答:“我晋国没有黄金出产,全靠外来输入,再加上黄金越纯越是发软,而我们的金币是用纯金锻造的,所以家主的意思是以后金币只作为高额等价物,规定一百枚银币兑换一枚金币——家主把它称为‘银本位’。黄金今后将只是高额等价物,不参与流通。”
子产点点头,抬脚向外走,边走边嘟囔:“赵武子上位以后,说是要做一个规则制定者,我现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制定了钱币的兑换率,依仗晋国的强大来推行这个规则,恐怕今后天下的财富都要汇集于晋国了,我们小国还能活下去吗?”
走了几步,子产又暗自盘算:“不过,晋国的钱币政策似乎对郑国没有损害,因为郑国与楚国交界,可以依靠转手倒卖晋国的商品,从楚国换回黄金,转而输入晋国。黄金这玩意,价值可高了,以后的郑国,就可以做晋国身上的一个水蛭,晋国越强大,郑国吸到的血越充足。”
走出了元帅府,子产又在府门口遇到叔向,叔向正在与韩氏首席家臣田苏交谈。子产回身望了望殿门口,走到叔向跟前,亲热的冲两人打招呼:“二位大夫在谈什么?”
田苏笑了笑,回答:“元帅上位以后,从列国聘任贤能,来我晋国任职。秦国的一名大夫掌握了金属延展技术,被我晋国聘为大夫。这名秦国大夫上任的时候,带了一千名仆人。与此同时,一名楚国大臣因为懂得稻谷种植技术,被我们聘任为司徒府的佐官,这名楚国大夫上任的时候,带着他从楚国带来的五名奴仆。
可是,叔向计算这两位大夫的薪水的时候,居然都给了他们相等的薪水……嘿嘿,楚国大夫拿这份薪水,天天喝酒吃肉,随从都能穿上最华美的衣服,而秦国大夫如果拿同样的薪水,恐怕他的随从要饿死一半了,我正在跟叔向商量,能不能给秦国大夫多发一点钱。”
子产转过去询问叔向:“你打算怎样?”
叔向咧嘴一笑:“我受元帅嘱托,主管确定官员的级别,武士的爵位,并且按照各自的官职发放薪水。卿的年薪,是价值相当于五百顷田的粮食税……两位公子都是上大夫,都定一百顷田赋。”
田苏继续劝说:“秦国来的公子是大款,只给一百顷田赋,太少了吧,这点钱,不够养活他的仆人。”
叔向坚持,他说:“我被要求根据官职承担的责任高下给予俸禄,但没有受命——因为官员的家境富裕就多发薪水。咱们新田城里面的富商(最早的晋商),因为有钱,用金玉来装饰车子,穿刺绣花纹的衣服,拿丰厚的礼物跟诸侯交往,够富有的吧?但我们不给他半点俸禄,还要求他们按规定纳税,因为他们对人民没有功劳。”
田苏闷闷的说:“这样一来,秦国的公子恐怕养活不了他的家仆了。今后还会有更多的贤能之士来我晋国效力吗?”
叔向板起脸孔:“贤能跟财富没有任何关系,秦国来的公子,光行李装了一千辆车,车队绵延十里路,这说明他颇有经商的才能,你何必替他担心呢?
我晋国重商,也是天下财富汇集的地方,秦国公子还拥有一技之长,况且他还是赢氏宗姓里的人,难道他不能寻求赢氏宗姓的帮助,在新田城开几个作坊以养家糊口吗?我只怕他今后挣的钱太多,以至于本职工作都不精心了。”
田苏嘟囔:“正因为秦国公子是赢氏宗姓的人,我才怕你给他这样的薪水,惹得元帅不满。”
叔向说话更严厉了:“我受元帅的委托,核定官员的爵位与薪水,我做的是晋国的官,元帅从没有交代我做晋国官要照顾秦国人。如果元帅因此责备我,那么让元帅直接来找我。”
子产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梦游一般的告辞,慌慌张张的爬上自己的马车,等车走到僻静处,他仰天长叹:“我听说叔向的性命是赵武救的,他因为赵武的信任,才得担当了现在的职位,但这个人却没有因为赵氏的恩惠而忘却了自己的职责,可怕,晋国大夫都如此恪尽职守,晋国该大治了。”
子产走后,田苏还想说几句,国君派来的使者打算了两人的争执,使者向叔向哭诉:“少司寇,请你惩处小竖(童奴)某某。君上那里非常不满,说他如今想惩处几名小竖,却被内侍拦阻,他们说元帅有命令:不经审判,任何人不得被定罪。这是什么道理,身为国君,难道连惩处小竖的资格都没有?”
叔向点头:“‘王在法下’——这是我们新确立的规矩。任何人都必须接受律法的约束,这个社会才有秩序,而法律首先是维护君权神圣的,君上能尊重法律,必将受到法律的保护——你把我这话回去告诉君上,请君上一定理解。”
稍停,叔向问国君的使者:“那么,现在告诉我,小竖(童奴)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君上想要惩处他?”
使者扭捏的回答:“君上在园子里射鹌鹑,没有射死,便派一个小竖去捉,也没捉到。君上因此大怒,要杀那位小竖。”
叔向咳嗽了一下,板起脸来说:“你回去转告君上:您一定要杀掉那位小竖吗?从前我们先祖唐叔一箭射死犀牛,做成一副皮甲,所以被封于唐国(晋国)。现在您继承先君事业,射鹌鹤却没有射死,派人捉也捉不到,这是张扬先君的耻辱啊。赶快杀掉那位小竖吧,别让这事传到远处去。”
晋平公虽然是个孩子,但他得到传话后,听出了叔向话中浓厚的反讽味道,立刻脸红了,他郑重的整理衣衫,向自己的使者鞠躬:“你回去转告少司寇:寡人知错了,小竖没有罪过,有罪的是寡人啊,请少司寇不要再责备我了,寡人羞死了。”
但叔向现在已经没时间理会晋平公的胡闹了,他正在处理他弟弟、美男子叔鱼的事情。美男子叔鱼是他的副手,接受了一位晋国大商人的贿赂,在一场官司中偏袒了这位商人,结果被商人的对手揭发,叔向下令,按照晋国新的法律规定,免去他弟弟叔鱼的职务,赐予墨刑。
这还是晋国新法律,否则的话,叔鱼很可能被砍去一只手——由此,中国有了“贪墨”这个词,美男子叔鱼“同志”就是中国贪墨第一人。
大殿内,众卿商议完毕,韩起将出使周王室,中行吴出使齐国,以观察齐国的新任君主,并代表晋国确立新君的地位。此外,程郑将出使秦国,一方面窥探秦国的情况,另一方面,假意咨询秦国是否有续订和平盟约的意图。
众卿商议完,出了大殿,听说叔向连番的处置,赵武想起了赵盾当初对韩厥秉公执法的夸奖,他学着赵盾的口气,赞赏说:“我没有看错叔向啊,他果然适合担当少司寇这个职务。”
正感慨着,几名太监慌慌张张的跑来,禀报说:“君上病了,据说君上羞愧的回到殿中,马上觉得头晕眼花,巫者占卜,说君上的病是‘实沈、台駘為祟’。”
赵武讶然,他转身询问身边的大臣:“巫师说的是什么,这两个词我不懂。”
赵武实诚,他不懂不会装懂,但他是元帅,他都说自己不懂了,其他的人也不知道是畏于他的权势,而不敢在聪明上超越赵武,亦或是真不懂。他们齐齐摇头,包括叔向也摇着头回答到:“这两个词我初次听到,实在不明白巫师说什么。”
韩起伸出胳膊,炸着说:“列国的使者都在这里,找子产问问,子产是姬姓公孙,郑国又是最早的霸主国,他们一定知道巫师说的是什么。”
子产来了,他随着晋国诸卿来到晋平公的大殿,子产一坐下来就开始讲,滔滔不绝的分析各种鬼神,直说了一个时辰。他像训土包子一样训斥这群大国上卿,被训的晋国卿大夫都露出“可算长知识了”的神情,听的津津有味,唯独赵武神色安详,嘴角含着冷笑。心中直念叨:“忽悠,你就接着忽悠,我看你能说到什么时候?”
赵武之所以肯定子产这番话是他自己编造的,是因为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知识传承的记录,所以子产滔滔不绝的内容,很可能这番知识的原创者就是子产本人。不过,子产说的这番话却是中国“鬼学”基础。由此,子产也成了中国“鬼学”始祖——他在这番高谈阔论中,首次提出了“阴阳”学说,以及“魂”与“魄”这两个词,所谓“三魂六魄”的说法,由此诞生了。
子产看见了赵武唇边的冷笑,他意犹未尽的结束了长篇大论,最后下结论:“其实,鬼神的事情离我们太远,人间的事情离我们近,我们管不了鬼神,且管管人间事物吧(天道远,人道迩)——伯君(霸主)这病也不是鬼神作祟,实在是跟‘实沈、台駘’这二位鬼祟没什么关系。主要原因是伯君太好色,连同姓(即姬姓)的侍妾都要弄四个……嗯,把这四位同姓噬妾赶出去,也就没事了。”
“啊!”听的入迷的晋国公卿大臣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万万没想到子产的结论竟然是这个。
丢死人了,丢大人了。
晋国卿大夫们神色各异,有的人以为子产是来故意恶心天下霸主的,也有的人认为子产太有才了,他下的结论充满了高深博大的学问——全是知识啊。
第二百零五章 智者之间的对话
赵武摆了摆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也对,国君太年幼了。我听说无论男女,过早的贪恋性事美色,最终,那种人都寿命不长久。就如同麦苗,它长不高,还没有长成熟的时候,你强行拔一拔苗子,它不仅不会会疯长,反而会过早死亡(拔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目前国君还没有发育成熟啊,个子都还没有长高,身材还没有定型,在成长的阶段,我们不应该让国君沉迷于房中事务……就按子产说的办,给国君身边留下两位女子侍奉,其他的,都赶出宫吧。”
中行吴经过数场变故,眼见得赵武的改革措施让晋国充满希望,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赵武的坚定粉丝,听了赵武的话,他厉声附和:“没错,我等辛苦努力,不就是为了君上能够安享成果,如今君上还没有长成,就过早的享受,这对君上未尝不是一种危害,君上若有变故,我晋国又得政局动荡……要我说,宫中女人应该一个也不留,全是赶出去。”
魏舒咳嗽一声:“毕竟是君上,毕竟君上是天下霸主,身边没有几个侍奉的人也不好……我看,留哪两位女人,让君上自己挑选谁留下,我们遵从君上的意思。”
赵武站起身,下达了最后命令:“就按魏舒说的办。”
一行人走出国君的大殿,赵武仰脸看看天空,天空中飘飘扬扬的下起了雪花,他长出一口气:“太好了,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旱情会得到缓解。”
子产赶紧上前,拱手询问:“元帅,关于陈国的事……”
赵武一摆手:“陈国的事情,回头再说吧。我们先把眼前的灾荒应付过去。”
缓了口气,赵武转向晋国卿大夫们,他细细观察了卿大夫的脸色,指点着中行吴与程郑,说:“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我们似乎应该考虑给国君大婚了。如今天底下适合与国君结亲的唯有齐国与秦国,你们二位出使齐国、秦国,进行敦睦外交,请顺便看一看两国是否有合适的对象,好让我们替国君做出安排……嗯,如果你们发现了合适的对象,可以直接替君上下聘。”
赵武之所以说“天底下,适合与晋国国君联姻的对象只有齐国与秦国”,是因为晋国国君属于姬姓,而春秋时代讲究“同姓不婚”,刚才子产讥讽晋平公连同姓女子都贪恋,也就在于此。
这世界,唯独秦国国君赢姓,齐国国君姜姓,除了这两个国家外,楚国也是一个外姓,但楚国属于敌国,齐国一向桀骜不驯,因此,过去晋国国君可以选择联姻的对象,最佳对象是秦国,这也就是成语“秦晋之好”的由来——“好”,在古代意思是“通娉”。
如今,作为天下霸主,刨除政治因素的考量,即使秦国与晋国关系再恶劣,即使齐国再喜欢背后捣蛋,晋国也只能捏着鼻子从这两个国家选择自己的“第一夫人”。
中行吴拱手:“喏!”
程郑拱手:“喏!”
这两人回答完毕,韩起插话:“你儿子赵成的婚礼得赶快举行,我韩氏嫁女儿给赵氏,不知道谁肯陪嫁?”
魏舒抢先回答:“我魏氏虽然与韩氏不是同姓,但也愿意陪嫁一个嫡女。”
赵武的嫡长子赵成娶妻,三荀因为血缘关系太近,无法插嘴,而范鞅则恨不得背后捣点乱,所以他扭过脸去假装没听见。
赵武伸出手去,感受着飘飘落落的雪花落到手心,让手心感到一片冰凉,他慢慢的说:“赵成的婚事……我还要跟韩氏说一声,戎氏、狄氏部落是我赵氏的附属,我赵氏从先祖(赵盾)那里就有娶戎狄女为妻的先例,为了巩固赵氏对戎狄的管辖权,赵成的侧妻必须是戎狄。”
叔向在一旁插嘴:“我羊舌氏是小领主,赵氏嫡子的婚事我们插不上手,但我听说赵午与嫡长子大约年龄相仿,不知道我羊舌氏有没有机会嫁入赵氏?”
赵武稍稍一思索,点头说:“没错,赵午马上要加冠,而后拜在赵成门下,作为臣下。午儿这孩子也该成亲了,我便聘羊舌氏为正妻。”
孙林父挺了挺胸膛,插嘴:“我戚氏与赵氏关系不浅,以前我来新田城的时候,总是借住赵氏的府邸,我家幼女比较看好赵丹,不如借这个机会,请赵氏许可我嫁女给赵丹。”
孙林父这一开口,晋国其他的大夫立刻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赵丹是什么人,那是王卿单靖公最宠爱的女儿生下的孩子,赵武也比较宠爱这位王女单婉清,孩子没出生就为这孩子筑造了邯郸城,后来,虽然因为赵氏家臣的反对,邯郸城并没有落实到赵丹头上,但这几年,单婉清借着父亲在虎牢城的关系,大肆倒卖赵氏物资,替儿子积下了一份丰厚的财产,而赵武显然也不会亏待这个孩子,所以,即使赵丹做不成赵氏的家主,也能作为晋国的富豪。
因此之故,孙林父话音刚落,晋国的大夫们眼珠闪闪亮。
魏舒看到大夫们的神情最先警觉,他急不可耐的插嘴:“我魏氏愿意嫁一女进入赵氏,而我儿子比较钟情蓝儿,不知赵氏肯否把蓝儿嫁入魏家。”
韩起立刻大叫:“岂有此理,我儿子韩须与蓝儿朝夕陪伴,他已经决定非蓝儿不娶,我韩氏与赵氏唇齿相依,连家臣都相互交换,蓝儿嫁入我家,想必跟待在赵家一样,若是去了魏家,不免处处陌生,小武,还是让蓝儿来我韩氏吧。”
魏氏、韩氏这一抢夺,大殿门口成了一场抢婚大会,晋国正卿与大夫们相互交流着家中未嫁的孩子,眨眼间,数门亲事达成了交易。
子产见到晋国卿大夫的混乱,轻轻摇摇头,只听赵武推脱:“咳咳,蓝儿是娇娇生的,你们都知道娇娇的脾气,我答应过娇娇,允许蓝儿自己选择夫婿,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们去询问娇娇。”
韩起急了,拽住赵武的袖子问:“凭什么,凭什么你家男子没有婚姻的自由,蓝儿却有权力自己选择夫婿……”
赵武也急了,他甩开袖子,蒙着头向宫城外急跑,韩起想追逐一番,无奈他最近身体胖的实在厉害,赶不上赵武。走了几步,听到晋国卿大夫们热烈交流婚嫁信息,他又喘着气返了回来……
一片混乱中,子产悄悄溜走。
第二天,天一亮子产就去敲赵武的大门,侍从们不敢阻拦,将子产迎进赵武的公事房。在公事房门口,子产惊愕的发现,原先郑国的叛臣侯晋正趾高气昂的走出赵武的公事房,他路过子产身边的时候,从鼻子里哼一声,不屑一顾的走开。
子产有点惊奇,他拉住齐策的手,询问:“元帅已经起来了吗……我本来以为我起得早,太阳一升起就赶来元帅府上,没想到这时候元帅已经开始处理公务了。”
齐策点点头,安慰说:“在你前面有两拨人见过元帅,这两拨人原本是昨天下午要觐见的,因为国君突然生病,所以这两拨人便在我赵府住下,今天一早,家主已开始处理他们的事情,因为这是昨天的公务,所以排在你前面。”
子产斜着眼睛问:“我刚才见到的那人似乎是侯晋,他原来是我郑国的叛臣,怎么一副深受重用的模样?”
齐策耐心的解释:“侯晋以赵氏家臣入仕,他的封地在黄河边上,后来,家主从齐国获得一些渔夫与盐工之后,侯晋开始全力发展造船业,如今他的领地里渔业最发达。今年大旱,原本家主打算亲自率领船队顺河而下,去海里捕捞巨鲲,但因为事务庞杂,卿大夫们不愿意让家主离开,而我赵氏擅长捕鱼的领主唯有侯晋,因此他受命率领晋国船队前往大海,摸索捕捞巨鲲的技术。”
稍停,一大群身穿白色棉衫,戴着形状特殊的短冠的年轻人走出公事房,他们边走边交谈,齐策见这些人出来,赶紧引领子产:“好啦,公子,请跟我来,家主正在等你。”
子产进入房中的时候,赵武正在跟东郭离说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架天枰,赵武正忙着往天枰两端摆放着钱币,他一边摆一边摇头:“误差还是太大,两枚钱币之间总有一克上下的误差。”
东郭离回答:“才一‘克’而已,在我看来,这种误差已经很小了,我们以前有这么精细的度量衡吗?”
齐策顺势接话:“主上,在我看来这已经够精细的了,我们的钱币已经足够承担砝码的义务了。”
赵武抬起头来,赞同说:“没错,是我求全责备了,就这样吧,这点误差相对于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了,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让以后的人去操心吧。”
子产马上明白了赵武的意思,赵武这是要去新铸造的钱币具备一种砝码的职能,并借此向全国推广新的度量衡,用来衡量重量。
子产闲闲的插话:“你这新的度量衡会是‘克’吗?以后会加上千克的斤、千斤的吨吗?”
子产说的这些,都是以前赵氏私下里流行的重量度量衡。
赵武望向子产,笑着问:“郑国的公子这个时候来拜访我,可有什么教诲我的?”
子产神态轻松:“昨晚在宫城,你告诉我回头再商议郑国伐陈的事情,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也算是‘回头’了。”
子产这是打算采用牛皮膏药战术,赵武却不愿意上当,他嘿嘿笑着说:“我晋国正在确立各个官职的权力与职责,其中,《对外国际关系法》由士瑕管理;对内法律执行,由叔向担当,公子侨问的这个问题,似乎应该找士瑕商议。”
子产无所谓的晃了晃脑袋,他把目光转向了赵武桌子边的一个模型。那个模型很奇怪,似乎是两座山梁之间架了一个桥梁,子产细细打量了一下,随口问:“刚才在我前面出去的人打扮的像个学生,那些人难道是赵城学宫的学生?”
赵武顺着子产的目光落在那个模型上,心不在焉的问:“我听说你在郑国的时候,有大臣诉苦说:郑国人到乡校休闲聚会,议论执政者施政措施的好坏。这让执政的官员非常难堪,他们认为郑国国内应该维持一个中心——国君;维持一个声音——官员的声音。而不应该允许国民随意谈论国政,国民也没有权力谈论国政……为此,有人建议拆除所有的乡间学校。”
子产昂首回答:“没错,是有人向我这样建议了,但我认为,人们早晚干完活儿回来,到乡间学堂聚一下,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所以乡间学校是我们执政的导师,我们干嘛要毁去百姓的议论,以至于是我们偏离的指导?”
子产在这番话中,还谈到俩个成语: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子产不毁乡校’——确实是一项善政,但仅此而已。齐国的‘稷下学宫’也比较崇尚谈论国政,但他们最后只沦为空谈而已,你知道为什么?”
子产拱手:“请元帅教导我!”
其实,赵武也就是在子产面前可以装长者,他现在是元帅,但依然是晋国六卿当中年纪最轻的一位,不过他的心理年龄远远超过了其他人。但经过这么多年来官场锻炼,赵武已经成熟起来,以至于晋国其余诸卿虽然年长,也不自觉的礼让赵武——在他们礼让的时候,他们已经忘记了赵武的年龄。
唯有在子产面前,赵武才能从里从外的感觉到自己的年长,而子产的成长,确确实实让他感到自己衰老了。
“责任与权力是对等的,齐国的稷下学宫之所以走向空谈,是因为他们只有空谈,除此之外,他们什么权力都没有。比如:虽然他们常常谈论治国方针与正在实施的国策的利弊,但因为他们身上没有责任,所以他们体会不到责任感带来的必然选择。所以他们可以毫无责任感的、脱离实际的评价政策的得失。
你知道乡间学校,百姓之间谈论的重要性,却没有赋予乡间学校对国策应该承担的权力,最终,哪怕你再支持乡校的谈论,以为从中可以得到借鉴,但实际上,他们所有的谈论都是不负责任的话。
我不愿让我的赵城学宫变成昨日的‘稷下学宫’,也不愿变成明日的郑国乡校,所以我给学宫赋予一些了责任。
赵城学宫建立十多年了,以前不让他们承担一些任务,是因为他们刚刚建立,许多知识还没有成为体系,也没有培养出足够的研究人员。现在,经过十多年的发展,他们也该承担起一些责任了——桌子上这个模型就是我给他们布置的任务,这个任务我把它叫做:专项课题研究。”
稍停,赵武继续说:“我们最近在黄河南岸获得一些领地,黄河是一条冬天结冰的河,在结冰初期以及黄河化冻时期,冰面很薄,河水中夹杂着冰凌,既不能行船,也不能从冰面上行走。而春天积雪消融,黄河春汛大水,也不利于行船。所以,黄河南岸与我们晋国本土,有半年的时间是交通完全断绝的。
这样的领地一旦受到攻击,我们甚至连救援都做不到。为了连通这些领地,我计划在黄河水修建大桥,目前,在黄河最狭窄的地方,已经有一座大桥正在施工,有一座大桥已经建成……但这还不够,我必须让晋国的造桥技术得到飞跃——所以我委托赵城学宫负责设计这样一座桥梁,这是他们设计的桥。
今后我也打算这么做,不停的把一些国政,或者具体的项目委托给赵城学宫,让他们负责研究,让他们负责承担责任。嘿嘿,这座桥梁是他们设计的成果,你瞧,他们打算利用山势来修建这样一座跨河大桥。
他们的解释也很合理,如果大桥跨度过高,恐怕桥自身的重量会使它崩塌,所以他们打算利用黄河两边的山势紧缩河道,让河道变得尽可能狭窄,而后,在小跨度上修建大桥。
你看,这就是他们的设计模型:桥梁横担在两边的山包上,承受桥梁的柱子则从两山中心向下挖,利用山势形成的厚土掩埋柱子——如果两河两边找不到符合要求的大山,学生们建议堆土为山,以土山掩埋大桥的梁柱,稳定柱子。而后再山丘上种满树木与花草,以此固定山丘的泥土……”
用植树来固定水土流失,这道理子产知道,因为此前郑国大旱,郑国的巫师为了求雨,砍光了一座山上的树木,鬼学始祖子产大怒,责骂那群巫师说:“山上的树木是山神的头发,你们把山上的树砍光了,一旦遇到暴雨,泥土顺着山势流淌,山神会满意吗?山神不高兴,你们的祈雨能成功吗,赶快去山上补种树木,以防止水土流失,如此一来,山神一高兴,或许就下雨了。”
巫师们赶紧遵照子产的指示,在山上重新种满了树——据孔子记载:树种完了之后,郑国果然下雨了。
子产听了赵武的解释,他又细细打量赵城学生的设计的横拉桥,说:“恐怕这桥设计的也不合理吧,虽然用一座山梁掩埋柱子,然后在两柱之间架起桥梁,但大桥自身的重量也必须考虑,我怕天长日久,虽然有土山掩盖,但两根桥柱子依然会被自身的重量压的,向桥心倾斜……”
“倾斜,这个词说得真好”,赵武微笑着指点着大桥的模型:“我确实也告诉学生,桥柱子必然受桥自身重量的压迫,向大河中心倾斜,为了不让柱子倾斜,不如在两桥柱子边再修建两道拱梁……”
第二百零六章 “楚才晋用”的后果
“拱梁?!”子产用手拨拉着桥的模型,两根桥柱子向桥中心倾斜后,柱子与柱子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八字形。子产眼睛一亮:“你说的拱梁就是这样斜向交叉的两个加固柱吧?我明白了。”
赵武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拱梁”最后会成什么模样,他微笑着说:“我不管,让他们试验去,现在是春秋,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尝试各种技术,以确定最佳方案。”
其实,中国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了造桥技术,春秋时代的桥形币,已经与后世的拱形石桥大致相仿,所以赵武不用担心技术储备不足,只管让学生去试验。他是个善于总结的人,因为他掌握了这时代人们还不了解的方法论,等试验成功了,接着他会让学生们摸索成功原因,以及原理……如此一来,中国的造桥技术将产生大幅飞跃。
面对赵武的雄心,子产只剩下叹息了。
这一年是赵武当政的第一年,晋国可算是大变化的一年。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晋国连续推出了十多项法律、以及改革措施,比晋国过去百余年推出的法律还多,尤其是各项法律与规则的制定,让晋国从“习惯法”进入到“成文法”的阶段——而成文法的成熟,向来标志着:文明走向正规。
晋国是个特别讲究遵守规则的人,以前许多规则仅仅是出于生活习惯,自赵武当政之后,阶层的划分、法律的执行,以及日常的行为规则,甚至连许多风俗都有了规则标准——一个井然有序的国都逐渐成形。
春二月,子产返回郑国,郑国执政子展迫不及待的询问:“晋国许可我们进攻陈国了吗?”
子产轻轻摇头:“士瑕不许可,晋国也不会许可我们进攻陈国。”
子展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子产紧接着说:“我见过元帅赵武,与他进行了交流,我知道,赵武虽然嘴上不许可我们进攻陈国,但他的心已经许可了(心已许之)。”
子展遗憾的摇了摇头:“他心里许可有什么用?我听说晋国现在正在确立官员的职责与权限,以及俸禄标准。如今对外关系的裁决,权力在士瑕那里,如果士瑕不许可,恐怕赵武也不能干涉啊。”
子产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们郑国必须进攻陈国,不是吗?我郑国在战争中遭受了重大的损伤,我们必须获得补偿,不是吗?我们缺少人口,缺少土地,缺少让人畏惧的制度,在如今这种状况下,我们必须壮大自己才能避免被吞并。环顾四周,只有攻击弱小的陈国才理直气壮,所以我们攻击陈国是必然——对于我们郑国来说,这是我们无可奈何的必然选择。
至于晋国,他们或者现在不愿意过早的触怒楚国,但楚国是他们百年的仇敌,是他们天然的敌人,所以我们削弱楚国的势力,难道晋国会因此责备我们吗?况且楚国现在一天天强大,一旦他们强大起来,我郑国会最先受到攻击,在这种情况下,晋国会因为我们攻击陈国而削弱我们吗?……
喔,其它的事情,执政别管了,与晋国的交涉由我子产担当,执政只管筹备讨伐陈国的战争……”
子展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最近还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吴国国君的弟弟季札出使晋国,听说打算求聘晋国卿大夫的女儿为吴国国君之妻,他前几天经过了我国,这几天大约已经进入鲁国。
另外,楚国的卿伍举(名臣伍奢的父亲、伍子胥的爷爷)出逃,现在正在我郑国,你是否去见一见……”
子展对子产的眼光非常认可,他想让子产鉴定一下伍举的才能,但正在此时,楚国也正在谈论伍举的事情——这一年,楚国令尹薳子冯去世,子木继任,屈荡(屈原先祖)为莫敖,蒍掩(薳子冯之子)为司马。
在楚国群臣之中,子木还算是一个讲究信义的君子,也颇有才干。《国语》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子木的父亲屈道最喜欢吃菱角,临死前嘱咐宗老(大管家):将来一定要用菱角祭祀我!不料子木当家之后,命人将祭祀的菱角撤去,理由是:按照祭法规定,祭祀国君用牛,祭祀卿大夫用羊,祭祀士人用小猪和犬,平民用煎鱼——不能因为父亲的个人爱好就违反礼仪的规定。
子木执政之初,处理了舒鸠(位于现在安徽省舒城县的一个东夷小国)叛乱之后,在与吴国交手的间隙,子木就抓紧着手整顿出国内政——在赵武开始制定各项世俗法的时候,楚国也开始走向成文法的文明阶段。
10月,子木派司马蒍掩负责征收赋税,清点国家军备。10月18日(甲午),又命蒍掩考察汇总国家田地、山林资源的状况、度量山林的出材,汇集水泽的物产,考察高地、山陵,标示盐碱地的范围,计算易涝的低地面积,规划水库建设,划分杂边地的归属,将沼泽地用来放牧,在平坦肥沃地实行井田制……
采取上述一系列措施时,子木显然是在反思与晋国争霸失败的教训、深思熟虑的之后的行动。
子木不会忘记,在晋悼公与楚共王争霸进入到白热化的当口,晋国人实施了集中一切力量的战时经济政策,耗得楚国国力难以维持,无力针锋相对。而楚国虽然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国,灭国最多,疆域最阔,但由于制度相对落后,国家管理历来采取粗旷政策,力量反而显得不足。
子木在楚国推行集约化的精打细算的管理政策,也是着眼于整体国力的有效集中,这一改革,无疑是看准了先前楚国政治的要害,其实际意义是绝对不可低估的——连《左传》的作者也对此加了个两字评语:礼也。
子木做了这些还觉得不够,他更深层次的开始思索晋楚两国的文明差距:这时的楚人,并不知道赵武也开始在晋国制定各项成文法,但几乎与赵武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开始细致的分配官员的权限与职责,对国家进行量化管理。
这个时代可谓是春秋时最辉煌的时代,各个国家的政坛上,活跃的全是名传千古的风流人物,他们的思想最终奠定了华夏文明的基本内核,而之后的华夏文明,只是比较他们的政治成就,一步步的倒退而已——因为他们开始进入“愚民时代”。
在这些灿若星河的名臣当中,楚国的子木,郑国的子产,宋国的向戎、子罕,鲁国的叔孙豹等三桓,齐国的晏婴……这些人一一都在春秋时代留下了浓墨重彩……但唯独赵武,无论在真实的历史中还是现在赵武所在的时空,他都是一个刻意被隐藏起来的人,他带领晋国所进行的一切变革,都被人用重重迷雾遮挡起来,同时期所有记述历史的人,只简略的称赞他“仁”、“文”,但对他具体做了什么事,则个个做出一副神秘姿态,打死也不说。
楚国的令尹子木思考的时候,当时的史学家用浓墨重彩记述下他的思考——他询问来访问的蔡国大臣、贤人声子:“咱们楚国不缺乏国土,更是向来不缺乏才俊。但为什么我现在想变革,手头总感觉到缺乏人才使用?”
声子回答:“我听说种什么树结什么果,如果你看到了一棵树上结的果子不合你心意,或者出乎你的意料,你不应该问它为什么结这个果,而应该问:你当初栽下的是什么树?”
子木想了想,悠然神往的问:“我当初栽下的是什么树?……我想问的是:晋国的卿比楚国的卿好在哪里?为什么我总觉得手头缺少合适的人才,而晋国无论怎了一抓,人才都一大把一大把?”
子木是令尹,所以他必须继承前任给他留下的摊子。按封建时代一贯的负责任看法:楚国前任令尹留下的错误也是楚国的错误,而楚国的错误必须由他这位现任令尹担当,所以他才问:“我当初种下的是什么树?”
声子回答:“在我看来,令尹如今所做的很多事情,已经远远胜过晋国的卿了,然而,虽然晋国的卿比不上楚国的卿(意指晋国执政赵武比不上子木……当然,声子现在还不知道赵武在晋国也在做子木同样做的事情),但他们的大夫则要贤于楚国的大夫,都是做卿的材料。他们的人才就象杞、梓、皮革一样。
你觉得奇怪吗?杞、梓、皮革,本来是楚国特产,却在源源不断地被运到晋国。楚国固然人才众多,但实在是晋国人在使用他们啊(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子木讶然,问:“难道他们晋国就不用同宗和亲戚担任大夫吗?”
声子回答:“有是有的,但他们任用的楚国人才的确是太多了。我听说,善于治国的,赏赐不过分,罚刑不滥用。赏赐过分,怕的是误赏了坏人;刑罚滥用,怕的是误罚了好人。如果赏罚的错误难以避免,那么宁可错赏坏人,也不能错罚好人——因为失去好人,远比便宜坏人害处更大,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了好人存活的环境,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诗》曰:‘人才沦丧,国家灭亡(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说的就是人才流失的可怕。所以《夏书》里说:‘与其错杀无辜,宁可让罪人漏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怕的就是失去善人。《商颂》也说:‘赏赐不乱,刑罚不滥,不敢偷闲怠慢;天子命令下国,一定要建立福祉(不僣不滥,不敢怠皇,命于下国,封建厥福)’,这也正是商汤之所以得到上天赐福的原由。
古之圣君治理百姓,特别注重‘公正’的赏罚,以及对国民的尊重、让国民获得有尊严的生活。比如:古代刑法规定:对百姓用刑之前,行刑者要减少膳食,并且撤去音乐,以此表明自己畏惧用刑;治国者需夙兴夜寐,处理朝政孜孜不倦朝,以此表明自己体恤民众,等等。
而如今的楚国,各社会阶层板结,许多人一生下来就成为‘富二代’、‘官二代’,他们不是因为才能就受到国家的重用,而是因为出生,就理所当然把持国政。这些人把持国政之后,为了维护他们的优先权,自然想尽一切办法,利用国家公器的威力,阻止其他人超越他们——如今楚国任命青年官员,不是贵族后代不用。即使偶尔有些普通人进入官吏阶层,但如果他们不与贵族官宦结亲,根本在楚国寸步难行啊。
长此下去,楚国许多有才能的普通人看不到改变命运、改变身份的希望,而楚国甚至连从事商业的机会也不给他们,所有有利益的产业都被贵族把持,普通人因此失去了奋斗的欲望,失去了努力的动机,以至于纷纷出逃外国,期望在别的国家,能依靠自己的才能获得更好的生活,这就是我楚国最终衰落的原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回头看看,我们重用的、那些留在国内的贵族子弟,又怎样呢?现实的情况是:大夫们纷纷出国逃死,成为别国的谋主来危害楚国,以至于国家的祸患无药可救,留在国内的官宦却只知混吃、等死、收贿赂,对国家的强弱毫不关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楚国刑罚不公正,不能任用自己的人才啊!
而晋国人却不一样,他们从不因为出身而重用某人。当年楚国的子仪叛乱(在前613年),析公逃奔晋国。晋国人把他安排在自己国君战车的后面,以其为谋主。后来晋、楚在绕角作战(前585年),晋军已经准备遁逃了,但晋国人这时采纳了析公之计,楚军果然当夜溃败。晋军追击,随即入侵蔡国,袭击沈国,俘虏沈国国君;随后又在桑隧打败楚国申、息两县的军队,俘虏了申丽,凯旋而回——自此,郑国再也不敢向南归附楚国。楚国之所以失去华夏诸侯,就是晋国重用外卿析公的作用。
当年的若敖氏叛乱(前605年),伯贲的儿子贲皇投奔晋国。晋国人将他封在苗(即苗贲皇),以其为谋主。后来两国在鄢陵决战(前575年),晋国人听从了他的建议,结果楚军大败,楚王受伤、军队溃逃,子反、潘党自杀——从此,郑国背叛楚国,吴国也开始兴盛,楚国丧失诸侯,这都是得力于晋国对苗贲皇的重用啊。
此二人如果现在仍在楚国,我们会重用吗?”
子木茫然的回答:“是啊,你说的都对。”
声子:“现在还有更严重的呢!伍举是申公子牟的女婿,申公畏罪出逃,楚国的国臣都说是伍举送他出逃的,伍举害怕被获罪,出奔到郑国,每每引领南望楚国,说:‘也许我会被赦免吧!’如此拳拳爱国之心,楚国上下也不以为意。现在伍举他已经在晋国了。晋国赵武正在四处搜寻人才,打算把一个县赐给伍举,让他的职位与叔向并列。到时候,如果伍举一心危害楚国,岂不是绝大的祸患吗?”
听到这里,子木也觉得惊恐不已,赶紧向楚康王建议,增加伍举的禄爵,召其回国。
不久,声子派椒鸣(伍举的儿子、伍奢之弟)替楚国迎回了伍举……
伍举是刚刚进入晋国,就被楚国人接回去的。此时季札已经经过了鲁国,进入卫国。
季札是吴国人,很少接触中原文明,他是个音乐爱好者,在鲁国的时候曾请求鲁国人演奏了全套的中原音乐。季札非常知道礼节,一举一动充满贵族风度,他对音乐的评价——主要是《诗经》当中的音乐——被鲁国人郑重其事的记录下来,并留下了“叹为观止”这个词,季札这段评价是中国最早的音乐鉴赏资料,也是诗经音乐的评价典范。
季札经过徐国的时候,他佩戴的青铜剑非常漂亮——吴国人在冶炼青铜上面的技巧向来高超,即使现代人见到出土的越王剑,也被它的美丽震惊的目瞪口呆。徐国国君见到季札腰上佩的宝剑,非常欣赏,但因为当时的贵族身配宝剑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季札是出使晋国的使者,使者身上无剑,恐怕会受到晋国的轻视,所以徐国国君不敢开口向季札讨要。
季札是个非常有眼色的人,他看到徐国国君的神色,心里已经答应将宝剑赠送给徐国国君,但他因为出使的任务没有完成,还需要这柄宝剑证明他的身份,所以他嘴上什么也没说。
等到他出使任务结束,返回徐国的时候,徐国国君已经去世了,季札去徐国国君的墓上拜祭,并把随身佩戴的宝剑挂在徐国国君墓边的树木上,说:“我是来兑现承诺的,当初我虽然没有口头答应徐国国君,但我心里已经答应了。”——由此,中国留下了“心许”这个词。
季札赠送徐国国君宝剑的事情是后话,此时季札已经到了孙林父的领地戚,这片领地目前归属不明,说它是卫国的领土也罢,说它是晋国的领土也成。季札欣赏完卫国的音乐,特地来到戚地,是欣赏位于戚地的黄河大桥的,他在桥的南岸驿馆住下,夜里睡不着觉,走到黄河边上欣赏着夜色中的大桥。
黄河大桥如今日夜通行的人不断,朦胧的月光之下,桥面上打着火把赶路的人络绎不绝,火把在桥上汇成一条长龙,仿佛天上的星河坠落人间。河水的波涛声,风声,两岸的林涛声汇集成一篇美妙的乐章,这是天籁之音,让季札听的入神。
忽然之间,岸边有钟声传来,季札感到很奇怪,侧耳倾听片刻,感慨说:“奇怪啊,我听这钟声飘飘渺渺,像是呜咽不断的垂死挣扎声,这声音不详啊。预示着当地领主要受刀兵之害(必加于戮)。”
第二百零七章 吴国公子中原游
稍停,季札又说:“我听说孙林父获罪于君,恐惧担心还来不及,怎么还有心做乐呐?此时此刻我住在这里,犹如燕子将巢穴建于帷幕之下(随时会因为帷幕的移动而坠落),停留不得啊?”
说罢,季札赶紧召集从人,随即离开戚邑而不住宿……
事后,孙林父听到了季札的这段议论,终生再也不听琴瑟。这就是“燕巢帷幕,危在旦夕”的来历。
其实,从音乐声中听出危亡的预兆,过于玄幻了。实际情况是:当时卫献公还被晋国拘捕,孙林父所处的地位非常微妙,而整个卫国群龙无首,而赵武在卫国进行大肆杀戮后,卫国上下存在着一种怨恨心理。季札是个讲究礼节与规矩的人,处身在戚地这个尴尬的领土上,他回程当中又要经过卫国,所以他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尊重君权神圣,认可戚的地位尴尬,拒绝去拜访当地的领主……
戚地很大,他距离帝丘八十里,但戚地以西的所有领土,名义上都归于戚地,所以季札虽然没在黄河南岸留宿,实际上他留宿于黄河北岸,第二天他住宿的地方依旧属于戚地,第三天也是……
季札无愧于吴国的形象大使,他一路走来,留下一路的赞议。而他在戚地最终的表态,使得他的声誉上升到巅峰,各国君主都对他尊重君权,不认可孙林父的叛逆行为而心有戚戚焉,所以季札返回吴国的路途可谓一路绿灯,包括吴国的敌对国楚国,也特别放行了这位使者。
季札进入晋国的时候,韩起抵达了周王室。现在的周王朝已经沦丧得可以,连鲁国这样的中小国家都很少派人前来请安。突然间晋国突然来人,周灵王不禁有点忐忑,派人询问韩起的来意,韩起的回答彬彬有礼:“晋国的士(列国的卿于周为士)韩起,前来向周王的宰旅(下级官员)进献贡品,没有其他事。”
周灵王感动得无以复加,对人说:“哎呀,韩氏将来必定在晋国昌盛起来,他的辞令保持着原先的传统。”
此时,程郑也抵达了秦国,中行吴抵达了齐国,晋国的外交也全面开发——这个时代不愧是名臣璀璨的时代,列国的名臣没有QQ、没有电话相互沟通,他们不约而同的派出使者进行外交活动,一时之间,中原大地上全是使臣来往的车辆。
这一年也是难得的和平年份,春四月,外交使臣来回沟通,由晋平公主盟,宋平公、鲁襄公、卫殇公、郑简公、曹武公、莒犁比公、邾悼公、滕成公、杞文公、小邾穆公、齐景公、许悼公(公子黄),等十三国国君在重丘(齐地,一说在今山东省聊城县东南,一说在今山东省德州市东北)结盟,这次盟会标志着赵武时代正式来临,也标志着春秋末最璀璨的政治时代到来了。
赵武没理会吴国结盟的事情,这要是范匄在世,听说吴国使臣来到晋国,也非拉着吴国使臣结盟不可,因为这是非常长面子的事情,多增加一个结盟国家不说,吴国的出现也意味着晋国可以对楚国实行南北夹攻……然而,赵武却不一样。
赵武是个非常讲究实惠的人,这次结盟的国家都是向晋国纳贡的附庸国,而吴国却不是,赵武不愿意让吴国的出现破坏他的计划,所以在盟会上,虽然他也收到了吴国使臣季札抵达的消息,但却装作没在意,任由季札继续前往新田城。
季札进入晋国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进入晋国境内,这是因为黄河北岸的许国简直与晋国完全相似——城市的基础建设完全一致、领地管理方式完全一致、道路交通的布局完全一致,甚至官员服装的款式都没有啥大区别。
季札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吴王曾经认为他贤能,能带领吴国抗衡楚国,所以三次把国君的位置让给季札继承,但季札都推迟了。这位古板的季札在鲁国的时候,都不愿意听那些亡国的音乐,认为国家已经不存在了,国君都没有祭祀了,再听他们国家的音乐毫无意义。所以季札进入许国的时候,是非常不屑的,他没有向许国官员投递信函,只是把许国当作荒野,沿途都没有跟官府接触,直接向新田城进发。
季札之前曾在黄河北岸穿越了邾国,他对新搬迁的邾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季札是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的——无论真实的历史还是现在赵武所在的时空,许悼公、邾悼公都是这两国最后一位君主,此后两个国家的君主都是民间人士私下里推举的,被列国所不承认。因此,从礼制上说这两个国家现在已经名存实亡了——与它们同样境遇的还有莒国,所以季札没工夫理这样两位傀儡。
这一天,路过一座城邑,季札被路边广场上一件新鲜事吸引了。这座路边广场平常是做蹴鞠场使用的,一大片空地上竖立着两个球门,一名身体强壮的高大汉子两手绑在球门上,身体成一个“大”字,在球门的一侧整齐的排列着一队乡民,与乡民队伍对应的一侧,则是一些路过的闲汉,以及城市里面的商人。
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手持着宝剑站在球门边,他侧对着绑在球门上的刑徒,大声宣布:“解城邑‘里长’放在训练时处置不当,致使预备役士兵麦在实箭训练中身亡,依律处以公开鞭刑,我现在宣布,行刑!”
话音刚落,一名晒着黑黒的汉子光着膀子走上场来,他手里拿着盘成一圈皮鞭,在隆隆的鼓声中,行刑人摊开了长鞭,那名手持宝剑的武士向空中举起箭杆,以显示他的权威,而后在细碎的鼓声中,厉声记数:“一……”
喊声中,行刑人挥起了鞭子,鞭梢在空中盘旋一圈,啪的一声抽打在刑徒身上,鞭梢落在他脊背上,刑徒脊背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在连续不断的碎鼓声中,单调的记数声重复着:“二、三、四、五!”
每一鞭子抽落在刑徒身上,刑徒崩紧了浑身的肌肉,浑身剧烈颤抖,但整个行刑过程中,他一声未吭。等到行刑结束,持剑者解开了刑徒绑紧的双手,刑徒立刻瘫倒在地上,马上一小队武士抬过来担架,一名巫师手捧着一只羊皮水袋,将水袋里头的液体倾倒在刑徒背上,空气中顿时飘起浓烈的烈性酒味,刚才行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的刑徒这时发出厉声惨叫。而持剑也垂下了剑柄,态度和蔼的安慰:“忍着点,让巫师替你包扎伤口。”
这名刑徒马上被安置在担架上,厢兵们抬着他匆匆而去……
季札看到这一切,显得很纳闷,那名刑徒明明在受刑,却骄傲的像一位将军,而行刑结束后,执行刑律的持剑者对刑徒的态度非常尊重,这一切让人看不懂。
季札吩咐从人:“拿我的信符去给那位持剑者,请他过来。”
持剑者查阅了季札的信函,赶紧将宝剑配在腰上,而后手按着宝剑一溜小跑的跑过来,向季札行礼:“赵地解城邑郡守向吴国使臣致敬。”
春秋末的吴国是拥有双重身份的,他们与楚国恩仇多年,楚国国君是称王的,所以吴国国君认为自己也必须称王,才能取得与楚国相等的地位,才能符合他与楚国打的不相上下的身份。但吴王在参与中原结盟的时候,在晋国的暗示下,他们在盟约上却取消了王号,简单的称为:吴国封君。
对面的官员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含糊的称呼季札为吴国使臣。
春秋时代,县长比郡长级别高,一个县往往管辖好几个郡,而郡都是边境小城邦。
经对方这么一说,季札恍然:“原来我已经进入了晋国境内?……你是郡长,刚才行刑是怎么回事?”
郡长躬身回答:“接受刑罚的是本地里长,他负责训练当地的预备役,在训练过程中,因为处置不当,使得一名预备役阵亡,两名受伤,按照新的刑律,他要接受惩处,但接受惩处过后,他的爵位依旧保持着——我们家主说,爵位是奖赏军功的,不是因为战场上的失误,军功获得的爵位不能被剥夺,所以受刑过后,他依旧是士族。”
季札哦了一声:“晋国训练预备役,都是真刀实枪的?难怪晋国武士们称雄天下。”
郡长轻声解释:“阵亡的那名预备役是里长的亲兄弟。”
季札更纳闷了:“那么,所谓处置不当是怎么回事?”
郡长回答:“预备役的训练过程中,有一个项目是冒着弓箭射击,保持队列冲锋。原本冲锋的预备役穿着全身铠甲,而负责射箭的预备役手持着竹弓射出无头箭。竹弓射出来的箭本来就软弱,只要士兵能全副武装,基本上冲锋的士兵不会有什么伤害。
按照训练条例,军官必须监督冲锋的士兵,不许他们取下铠甲,然而里长关心则乱,他弟弟戴的是他的头盔,这头盔有点过大了,冲锋过程中,头盔的带子太松了,他弟弟开始抱怨,里长便在冲锋当中取下弟弟的头盔,为他重新整理绑扎头盔的带子,恰好在这个时候,一根竹箭射中了他弟弟的眼睛,结果他伤重不治。
按旧的律法,里长在指挥当中,私下允许士兵在战场上摘下头盔,已经触犯了军令,需要割去鼻子,或者砍断一条腿,以示惩处。新的法律则要求当众施以鞭刑,并且不剥夺里长的爵禄。今天,我正是按照新刑法实施。”
季札想了想,拱手告辞了郡长,他催促侍从继续前行,而后在战车上感慨:“晋国能够称霸中原不是毫无原因的,训练中真刀实枪且不说,连训练中的条例都很严格,整个晋国就仿佛一架机器……不错,就像一架战争机器,有这样的国家作为敌手,楚国有难了。”
知道自己进入晋国境内后,季札开始格外留心起来,初次见到霸主文明,季札看什么都新鲜,他一路打量着道路两边的标志树,一路跟侍从闲聊:“你瞧,道路两边似乎都是果树,果树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但来来往往的人却没有去采摘,晋国人素质真是高啊,连路边的果子都不去随意摘取。”
经过了一个十字路,季札发现十字路口中心放置着一座木制圆台,圆台上,一名少了一条腿的汉子一身红衣,戴着一顶圆盔,圆盔刷成白色,木台上那名残疾人一脸骄傲,指手划脚的指挥着车队前进,过往的车队都乖乖的按照他的指挥有秩序的通行着。
季札很好奇:“断手断脚的人,不是被刑律处罚才失去手脚的吗,怎么这名刑徒却来指挥大家行路,而来往的人还听尊重刑徒的指挥?”
季札的侍从跑过去跟那名刑徒交谈几句,刑徒骄傲的指手划脚一番,侍从跑过来汇报:“指挥交通的那个家伙不是刑徒,他是士,是伤残老兵,他的爵位标志在胸前,标志着他有八级军功,家中还有一亩勋田。
他说他叫宪兵,是晋国新设立的岗位,专门荣养伤残老兵的,使他们有点事做——晋国的宪兵是用来指挥交通的,归当地的县尉管理。”
季札很诧异:“晋国对秩序的讲究,已经发展到规定人走路的形式了吗?”
渐渐的,季札的车队入城了,城里跟外面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城市的道路都是青石板路,路中间微微鼓起,整个路面成为一个拱形,季札稍稍一琢磨,看懂了这番布置的原因:“道路中间拱起,一旦下雨,雨水就会向路两边流淌,路两边应该是暗渠吧,雨水顺着暗渠流走,这样一来,道路始终是干净的,可以让人分辨如何行走……”
看完了路况,季札又抬起头来,打量着道路两边的房屋,霸主国果然不愧霸气,道路两边的屋子都是石头筑成,厚厚大大的方形条石让屋子显得很结实,而屋顶整齐的铺设着瓦片,也让……这时的吴国,房屋多数还是茅草屋,墙壁多数是木板建成,见到这种完全出于人工的巨大石屋,不禁感慨霸主国的巨大创造力:“石头制作的屋子,大约不用一年四季换茅草顶吧,也不用频繁的进行修缮,一旦城市受到围攻,还可以依靠厚重的石墙进行节节抵抗,果然,晋国整个国家就是一部战争机器,处处都可以见到咄咄逼人的武力。”
稍倾,季札心里暗自感慨:“我听说齐国的国家曾经入侵过晋国,也不知道他当初见了这些石头屋,会头疼到什么地步?”
季札错了,他见到的情景是赵武的封地甲氏,在整个晋国,除了赵武的名下有如此巨量的石头屋子,其他家族当中,唯有与赵氏比较亲善的韩氏、魏氏,稍稍学会了一点用水泥建造砖石房屋。
然而季札无法进行比较,他是从甲氏进入晋国国境的,一路行走都是在赵氏的领地,沿着赵氏修筑的国家大道,季札缓缓的进入赵城,赵城的城守早早接到季札入城的消息,此时,参与盟会的鲁国君臣已经将季札的表现传颂于列国之间,故此城守引领着赵城有名望的父老,在城门口隆重迎接了季札。
这名城守身上有股气质,令季札很不喜欢,他似乎很市侩,很会小心的讨好人,能言善道的,伺候的让人说不出话来,然而季札总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股媚态,似乎没有贵族气质,连带着,季札对赵武也产生了一点点的轻视:“人都说赵武子贤能,擅长经营之术,把赵氏领地经营的十分繁荣,但赵城是赵氏的居处,赵武子却用这样一位言词卑下者进行管理,我看赵武子纵是贤能,也贤能的有限。”
不过,赵城的学宫如今闻名天下,他们设计的黄河大桥正在如火如荼的施工当中,因赵武子筑城大师的名声,赵城学宫现在是天下建筑学的鼻祖。季札心中虽然对赵武子有点失望,但他对那群学者却非常尊重,于是季札拱手,向学宫的副祭酒说:“我季札对赵城学宫早有耳闻,这次能来中原感受中原文化,愿意做赵城学宫的一名学子,早晚聆听教诲。
我听说列国来游学的学子都有机会住进学宫里,不知我季札有没有这个荣幸,能早晚获得学宫的教诲。”
赵城学宫的祭酒是赵武,但他不管事,管事的是这位副祭酒。副祭酒连声答应:“公子评价鲁国音乐的那番话名扬天下,我等愿意向公子好好请教一番音乐的道理,怎敢怠慢了公子?请请。”
季札接受了邀请,随意的向城守拱手作别,便登上副祭酒的马车,进入赵城学宫。
过了一道石头制作的排房,进入赵城学宫的地界,季札很随意的问:“那位城守大人怎么仪态不太符合礼仪,赵武子怎么会用这样一位人管理赵城,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被我季札忽视了?”
学宫的副祭酒尴尬的一笑,语含讥讽的说:“公子连这也看出来了?……嘿嘿,我们家领主是个节省的人,数年前他削减了行政官员,而后让商人们承包城市、经营城市,刚才那位城守确实不是贵族,他只是商会的会长。”
“啊!”季札下巴快要掉了。
第二百零八章 省钱省的“尽善尽美”
季札心里感慨:省钱也不能这样省吧。
不过,无可否认的是,这群商人把赵城经营的不错,相比于沿路走过的城市,赵城市容市貌显得更加整洁,更加有序,也更加繁荣。
学宫副祭酒继续解释:“这几年,赵氏宗庙已经逐渐往邯郸城迁移,所以如今的赵城已经成了一座纯粹的学术城,城里基本上都是围绕赵城学宫谋生的人,他们或者是学宫里的老师,或者是寄宿于此的、列国前来学习的学生,以及给学生提供食宿的商人,至于城里商店买的东西,也多数以学生的需求为主,书籍、纸张、笔墨,以及各类研究材料……”
说到这里,副祭酒显得很骄傲:“今年,除了设计大桥之外,执政又委托学宫进行两项学术研究,其一是金属的延展性,其二则是攻城器械的研究,所以最近赵城多了一些铁匠。”
季札被副祭酒提醒,连忙问他听说过的几位著名学者:“我听说叶公如今在学宫教绘画,听说他画的龙不能画上眼睛,一旦画上眼睛,则龙便破壁而飞。”
对于这种神话学宫教授的话题,副祭酒笑而不答,他转身叫过来一名学者,向季札介绍:“这位就是叶公。”
被称为“公”,意味着他有贵族身份,季札赶紧按贵族礼节与对方打招呼,双方寒暄完毕,季札再问:“我听说秦国的伯乐擅长相马,他也曾在学宫停留,还有秦国的名医‘和’、周室的典藏官老聃……”
副祭酒微笑的回答:“这几位确实曾在我学宫讲学,如今他们都已经各自回家了,但他们留下的几位学生还在,这位是……;这位是……”
副祭酒一一给季札引荐学宫里的著名学者,而后他引领着季札走向学宫的中心。
学宫中心分三角形的竖立着三座主建筑,最中心的建筑是学宫书殿,这座书殿很有现代行政单位通常的“苏联式风格”——门廊是粗大的石柱,约十余米高,顶天立地。柱子后是高大的,约三米高的雄伟大门。
这座建筑也有现代意义上的窗户,只是这年代玻璃的烧制技术还不太成熟,烧出的玻璃五颜六色,连大小形状都不一致,所以书殿的窗户都是花里狐哨的,用青铜格栅制作的窗格,形状很不规整,窗格之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块——这种建筑风格在赵武的现代眼光看来,简直是简陋的无以复加,但在季札看来……
季札已经说不出赞赏的词了,在他看来整座殿堂不是人类的力量可以完成的,季札很怀疑这座殿堂建造的时候,有些鬼神贪图赵武的钱财,来赵武这里打了几天工。因为这座殿堂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它璀璨的无以复加,任何言词在它面前都觉得苍白无力。
季札站在书殿的大门口,他尽力抬头向上仰望,想看清柱子顶部的石雕,因为头抬得太高,帽子都掉到地上,季札都没有感觉,等副祭酒将帽子递到他手上,季札失魂落魄的说了三个字,这三个字也是他常用来评价华夏文明的字词:“观之止。”
这座书殿出现在这个时代,是极具震撼性的,副祭酒很满意季札的态度,他心里嘀咕:“祭酒(赵武)说宏伟的建筑本身就有征服人心的作用,果然不错啊。我赵城学宫在学术上称雄各国,我霸主国国力以及知识文化在列国称雄,这座建筑果然恰如其分的体现了我们文明的实力。”
季札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随从替他整理了官帽,季札还沉静在震撼当中,许久,他梦一般的又吐出一个新成语:“尽善尽美!”
副祭酒带着骄傲,手一引:“这边请。”
季札随着副祭酒走进书殿一楼。
赵城这座商人管理的城市果然充满了市侩气息,书殿的一楼全是各种各样的柜台,每个柜台后都有两三人像是商店伙计一样,脸上含着讨好的笑坐在柜台后面。季札冷眼旁观,不时的有人来到某个柜台前,低声与柜台后的人交谈几句,而后柜台所在的伙计满脸笑容的拿出一张纸来,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有时,会有柜台伙计转身向后面走去,不一会儿,返回的伙计会拿来一本书,这本书或者是竹简,或者是羊皮卷轴,或者是纸制品。
季札冷眼旁观半天,不等他开口询问,副祭酒上前介绍:“这是借书的地方,我赵城学宫的藏书分门别类,列国游学的学生如果想借阅,可以按所属类别,到相应的柜台借阅……咳咳,当然,他们借阅也是要付费的。我赵城学宫每年培养很多学生,这些学生没有毕业的时候,就来图书馆抄录书籍,并以此为生。游学的人付的借阅费就是给抄录者的,如果游学的人看了书后,觉得还不够,打算买下这本书,回去继续阅读,那么他们会雇用人进行抄录,这种抄录是对外出售的。”
季札本想评价几句,但刚才在书殿门口,雄伟的书殿给他的震撼让他产生了一股渺小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商业行为,只好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副祭酒看到季札没有表态,他继续引导季札向书殿的二楼去。整个书殿有三层,三层楼房在现代不算什么,但在春秋时代已经很骇人听闻了,季札进入书殿的二楼,看到二楼排列着无数长条桌,这一层楼窗户更大,光线更充足,粗笨的长条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竹简,高高的竹简山旁,有无数学子正在奋笔抄录,还有一个角落不停的传来唰唰声,整个屋子飘荡着一股油墨的香气。
季札顺着长条桌走去,那些专心抄录的学生都很年轻,脸上充满稚气。副祭酒跟在季札身边介绍:“这些都是列国来的学生,他们一边在学校学习,一边来书殿抄录书籍,一方面通过抄录,熟记书中的内容,另一方面,也借此机会挣点小钱,维持求学费用——我赵城学宫物价很贵,在这里生活也不容易啊。”
季札不敢评价,他顺着长条桌走到唰唰声传来的地方,这堆人是书殿当中最奇怪的,他们手里拿着是钢针,那种书写不是在纸上,也不是在竹简上,而是在一块薄如蝉翼的蜡纸上刻录,那块蜡纸底下垫着钢板,不时的有刻录的人发出惋惜的叫声,低声自语:“坏了,又把蜡纸划穿了。”
副祭酒上前解释:“这是一种印刷术,学宫里求购比较多的书籍,我们会组织人手刻录蜡纸,而后用油墨印刷,印刷好的书再分发给想要购买的学生……”
季札好奇的问:“这种蜡纸一次能印多少本书?”
副祭酒叹了口气:“用这种蜡纸印刷,需要蘸上油墨,反复刷录蜡纸,每刷录一次都要磨损蜡纸,所以一份蜡纸只能印刷一百多页了,接着就报废了。
而刻录蜡纸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笔迹重了就要划穿蜡纸,轻了则印不出字迹来。我们现在大约每天能刻录一张蜡纸,每张蜡纸上刻录大约一千字左右。另外,油印的时候也要极其小心,一旦操作失误,这张纸就报废了,不是将纸印糊了,就是字迹不清晰……”
季札在短时间里受的冲击实在太多了,他已经无法评价副祭酒的话,在他看来,这种印刷术已经接近鬼斧神工的程度了,但副祭酒的口气里却充满遗憾:“已经很不错了,一片竹简上刻录二十个字左右,一卷竹简二十四片,大约五百字,两捆竹简上的字,也就一张薄薄的蜡纸全部记录下来。而在竹简上刻字,一捆竹简至少需要刻录一个月。之前,竹简的打磨抛光很费工夫,在竹简上刻录字的时候,一笔一划写错了,整篇竹简都要报废。
二十四片竹简全部刻满字后,又要在竹简旁边打捆,而后用牛皮绳拴起来,打捆的时候万一出现失误,整篇竹简又要重新写……你用一天时间刻录一张蜡纸,眨眼之间就能出一百余份复制品,这样的效率,如果用竹简记录,恐怕一年都无法完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年的工夫,你一天就完成了,这样你还嫌效率不高吗?”
副祭酒随口回答:“听家主说,这种印刷术并不完美,或许还能想出更好的印刷方法,比如在硬木上刻版,板上刻上反的字,一块木板能印数万份……只是在木头上刻版也很麻烦,我们正在摸索……”
季札随手拿起一张印刷出来的书稿,书稿散发着油墨香味,只是这份书稿阅读的方式有点怪异,季札按照以往的阅读习惯读了几句,发现句子文理很不同。没等他询问,副祭酒赶紧解释:“蜡纸刻录出来的字,很不方便,比如蜡纸很薄,写字的时候手腕在蜡纸上磨来磨去,会把蜡纸磨破,所以我们只能从左向右刻录,这样,写过字的地方,手腕就不再去摩擦,以保证蜡纸的完整。
另外,蜡纸不像竹简,以往竹简上刻字,一片竹简一句话,读起来很方便,而在蜡纸上刻录书籍,没有竹简的效果,人们无法进行断句,为了方便学生进行阅读,家主发明了断句的标志,他把这称作‘标点符号’,用各种符号来表示断句,这样,学生只要识字,无需通过口传心授就能进行阅读,方便了很多啊。”
季札想了想,又问:“这样印出的书籍,恐怕很贵吧?”
副祭酒回答:“没错,是很贵,一册书籍相当于中等人家三个月的日常花费。”
稍停,副祭酒又补充:“不过,我赵氏领地内,赵氏本族的人每年享受家主的补贴,家主自己掏钱给他们分发课本,倒让他们学习的费用降低了许多。”
副祭酒每次谈到学院的祭酒的时候,总是口称“家主”,这倒提醒了季札——眼前这座学宫是赵氏家学,只不过对外开放了而已。
“赵氏今后必然能昌盛啊”,季札感慨:“赵氏培养自己的百姓,如此不遗余力,等过几年,赵氏人人都读书了,赵氏想不昌盛都难啊。”
“请跟我上三楼……”,副祭酒向前引路:“人人都读书——真是个美好的愿望,但可惜现在还做不到。如今人人不富裕,家里供养一个孩子十多年,这孩子不下地劳动,专门进行读书,恐怕一般的家庭负担不起。更何况,即使书本免费,笔墨纸砚终究还是要花钱的,所以读书依旧是一件非常昂贵的事。
如今我赵氏只有勋贵子弟才送孩子来读书,但他们也不见得情愿,只是因为家主有命令,强制勋贵子弟送孩子读书,否则,他们将失去勋贵身份的继承权。”
三楼是藏书楼,巨大的木架上堆满了竹简,木架很高大,从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木架旁边很多人像蜂巢里的蜜蜂一样忙碌,他们扛着木梯,在书架旁边来回穿梭,刚才季札在一楼见到的几名借书处的人员,正指挥这些人查找书籍。
“所谓‘汗牛充栋’就是这个意思吧?”季札感慨:“拉竹简的牛累的浑身冒汗,竹简堆满了房屋,以至于堆到了天花板,大概说的就是赵氏书殿里的藏书吧?”
季札不打算走了,他要在赵城学宫多多停留几天,以便阅览这里的书籍——这时代没有电视电话,没有QQ,知识的传承渠道单一,获得书籍的手段只剩下一条途径,别人口传身授,自己执笔记录,眼见着有个难得的机会……季札直接被赵城学宫的巨量信息击倒了。
不说吴国的季札在赵城过的悠哉悠哉,每日找一些学术人士研讨学问,他来晋国后不着急开展外交活动,只是每天悠闲度日,在另一方面,赵武也不着急接见吴国人,因为他继位以来,第一件麻烦事找上门来了。
此时,晋国正忙着接收朝歌,忙着巩固卫国新占领地,面对卫献公悲惨的遭遇,附属国的几位国君有兔死狐悲的感觉,于是,他们在重丘盟会上私下里商议,委托齐景公、郑简公出面,为卫献公求情。两位国君跟着来到新田城,晋平公设宴款待,齐、郑两国君臣通过席间的赋诗活动,婉请晋国留情,但晋平公似乎不为所动。
随后,齐国名臣晏婴出动了,他找到叔向,直接向叔向递话说:“晋君因为在诸侯中宣扬自己的美德,同情诸侯的祸患,弥补诸侯的过失,纠正诸侯的错误,治理诸侯的动乱,因此才做了诸侯的盟主。现在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臣子而拘捕一位国君呢?”
晏婴说的话很婉转,但里面的谴责意味非常浓厚,叔向不敢怠慢,赶紧找赵武商量:“元帅,我不是来说孙林父错误的,但‘封建’是什么,封建是完全的自主权。
卫国国君在自己的国内行使自己完全的自主权,对于卫国国君来说,这是他的封建君权,不管他与臣子孙林父发生什么冲突,不管这场冲突中谁对谁错,我们晋国无权干涉啊。
况且,诸侯小国的国君追随我们,不就是期望我们霸主国能够帮他们维护封建秩序吗?如果我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今后怎么让诸侯国心悦诚服的拥护我们呢?
更况且,对孙林父、卫国国君之间争执的处理,还牵扯到对领权的尊重,赵氏恐怕也不希望自己在自家领地里处理事务的时候,受到其他人的干涉吧?我们干涉卫国国君与孙林父之间的纠纷,开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先例。今日我们出手干涉了封建权,如果纵容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今后谁更有权势,就有权干涉别人在自己的领地里行使自己的领主权。
元帅,事情不能这么办啊!我们光考虑孙林父的感受,却破坏了封建规则,如今各国君主已经开始抱怨了,如果我们继续一意孤行,恐怕列国诸侯会对我们离心离德。”
赵武悚然而惊:“不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力,卫国国君处理自己的臣子,那是行使自己的权力,我不该因为与孙林父私下的友谊,干涉了卫国的事务。”
稍停,赵武充满遗憾的问:“可是,孙林父现在投靠了我国,他把领地献给我晋国,自己又作为晋国的臣子,费心竭力帮助我设立新的行政体制,他现在身为晋国的臣子,我更应该庇护他,不应该因为别国国君的好恶,而使他受到伤害啊。”
赵武这是不想吐出吞到嘴里的肉,叔向虽然固执的维护封建规则,但他终究是霸主国的臣子,他也不想将吃到嘴里的肉再吐出去。
“孙林父进献戚地给我国,这事咱们就先含糊过去吧。毕竟卫国国君确实进攻了我国,杀了我晋国戎卒三百名,这样的恶行不应该不受到惩罚,所以我们接纳孙林父的献地,是为了进一步的惩罚卫国,更保护我们晋国在黄河北岸的领地。
至于朝歌城——朝歌城是齐国献给我们的,是齐国替齐庄公赎罪的,卫国从齐国手里失去了朝歌,如果他们想要讨还朝歌,应该向齐国讨要,与我们晋国有什么关系?所以朝歌城我们无须归还。”
叔向这么说,赵武很满意:“没错啊,如果这么理论起来,我们即使把卫献公放了,我也没什么心疼的。”
“何止不用心痛——”正在大厅里帮忙处理公务的田苏突然插嘴:“我还有个计策,元帅一定满意……”
第二百零九章 惹了我的人夜里睡不好觉
赵武表示了同意,叔向一脸微笑——过去卫国是二等强国,它发作起来连郑国都要偶尔吃亏。但失去了戚地之后,失去了朝歌之后,卫国只剩下原来的四分之一国土,这样的国家还不如赵武手下附庸许国呢,即使卫献公满肚子怨气回国后,他又能折腾出什么事来。
但这时,在大厅里帮忙处理公务的田苏还要火上浇油:“我有个建议——既然我们打算释放卫国国君,不如连北宫遗、宁喜一起也不加处罚放了——不是说嘛:卫国国君怎么处理他的臣子,那是卫国自己的封建权力。”
赵武满脸不甘心的表情:“要是卫国一个臣子都不处罚,岂不白白便宜了卫国,以后其他国家的权臣做决定的时候,就会毫无顾忌……”
齐策在一旁闲闲的戳穿田苏的阴谋:“田大人这是指望卫国内乱啊!卫献公是个喜欢权力的人,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是个喜欢捣蛋的人,他回国前许诺,国家大权由宁喜掌握,自己只管祭祀,卫献公会说话算数吗?”
赵武一拍巴掌:“田苏,你够奸诈,卫国国君回国之后,跟宁喜必然还有一番争斗……这样的奸诈,我喜欢。”
田苏扬起脸来:“我们在黄河南岸有两大块飞地,所占领的齐国土地如果不从卫国通行,那就完全隔绝在本土之外,卫国只有乱了,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把黄河南岸的土地连成一片,这么做符合我晋国的利益。”
赵武摸着下巴说:“去年天下大旱,黄河南岸的土地没有封赏下去,今年如果旱情缓和,那么黄河南岸就是一片丰饶的土地啊!齐国对那片土地开发完善,我们只要稍稍整理一下,就能给领主带来丰厚的收益……田苏,你出的这个建议很好,我分给你一块南岸土地。”
叔向赶紧插嘴:“赏罚应该出于公而不是出于私,元帅如果准备封赏南岸的土地,不要针对田苏一个人,应该针对全国的功臣,然后田苏获得其中一块封地才能心安理得。”
赵武点头:“那么你制定赏罚条例吧,我们开始分割南岸的土地。”
叔向继续说:“赏罚应该出于公——元帅既然决定放归卫国国君了,那么你的决定也应该公开,请元帅正式接见齐国、郑国两位君主,向他们宣布这个消息。”
赵武看着叔向:“听说齐国的名臣晏婴来了,打算把齐国国君的妹妹嫁给君上,你联络一下晏子,我想跟他谈一下。”
晏婴是有名的外交家,细细阅读晏子出使楚国的经历,可以发现晏子说话逻辑性非常严密,而在春秋这个时代,逻辑学还没有诞生,晏婴从哪里获得逻辑学知识呢?
尤其可怕的是,他将逻辑推理运用的如此成熟,令人不得不怀疑这厮是久经训练的。
晏婴应召而来,赵武盯着晏婴,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试探,他久久不说话,叔向领会错了赵武的意思,见老是盯着晏婴看个不停,他跳出来找茬:“请问先生,节俭与吝啬有什么区别?”
赵武非常具有现代宅男性格,这话翻译成现代语言,也就是:春秋时代的赵武非常擅于装憨厚,而他的部下总能领会他的含义,抢着替他出头,把本该由赵武说的话抢先说了,这样,其他人露出言辞刻薄的本性,而赵武只是装含蓄。
晏婴坐在那里,他要求觐见的是霸主国的执政——春秋时代,霸主国的执政也就是“天下第一执政”!
会见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晏婴却穿得很寒酸。而齐国是纺织大国,衣衫织造的非常精美,染色技艺非常高超,现代出土的齐国织物,一件衣服上能染出十多种颜色,图案花纹充满了齐国风格的浪漫与夸张。但晏婴的服装只是简单的两种颜色,黑与红,染在青色的麻布衣服上,这件衣服他穿得久了,袖口已经出现磨损痕迹,屁股后的衣服因为经常跪坐,已显得稀稀朗朗,让人看见很不舒服。
赵武盯着晏婴久久不说话,而赵武是个讲究享受的人,他建造的房屋“美伦美央”,吃的食物“脍炙人口”,穿的衣服嘛……赵武虽然自认为不太讲究穿着,但赵氏特产的棉布与毛纺织品,在这个时代都是奢侈品,而赵氏的印染工艺经过赵城学宫的特意研究,等于这个时代的高科技。
所以赵武坐在席位上首——春天了,他一身纯棉布纯色的袍服,自认为已经非常低调了,但在春秋人看来,身穿棉布而不是麻布,就是一种奢侈到极致的浮华。
赵武给晋国公卿的印象也是这样,所以叔向看到赵武不吭气,以为赵武是嫌晏婴穿着过于寒酸,显得极不正式,所以出口抱怨。
晏婴听懂了叔向的话,他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仿佛身上穿的比赵武还要华贵,他充满骄傲的回答:“节俭是君子的品德,吝啬是小人的恶德。衡量财物的多寡,有计划的加以使用,富贵时不过分地加以囤积,贫困时不向人借贷,不放纵私欲、奢侈浪费,时刻念及百姓之疾苦,这就是节俭。
如果积财自享而不想到赈济百姓,即使一掷千金,也是吝啬啊——简单的说,如果一掷千金,这钱不单单花在自己身上,花再多的钱也不能算是不节俭,但如果把钱只花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吝啬了,花再多的钱,依旧是吝啬。”
赵武拍手:“晏子说这话,只是部分正确。你说的节俭与吝啬的道理,大体说来是正确的,尤其是‘富贵时不过分地加以囤积’这句话,说明了商业社会的真理。但晏子既然出身于管仲所在的国度,应该对管仲的经营学术非常了解,你怎么会说出那些话来呢?
我听说齐国新任国君(齐景公)继位之后,因为你居住在东市的巷子里,房屋简陋而寒酸,所以打算赐你一座贵族住宅,以便符合你的正卿职位,但你却拒绝了,说:‘我居住在东市附近,家里平常买东西方便,更况且上下班的时候经过东市,可以倾听一下百姓的谈论,这是了解物价与商业的好机会,我齐国以商立国,商业的兴旺实在关系我齐国的命运。我身为正卿,怎能忽视市场价格变动呢?’
从这番话里,听的出你对商业运作非常熟悉,那么你应该知道,只要消费,就不是吝啬——无论他把是花在谁身上。因为钱只有到市场上购买了东西,生产者才可以将他的劳动兑换成现金,收税官才能从这笔交易当中收取到税金,国君才能从税金中获益。而生产者有钱了,才能去购买粮食,购买各种生活必需品以养家糊口,购买生产资料以便重新生产,并在这个过程中向国君交纳更多的税。
所以只要消费了,哪怕这笔钱只花在消费者本人享受上,而不是用来肉包子打狗,不是白扔给不相干的乞丐,都不算吝啬,都是在为国君交纳税金,是在替社会创造就业就会——谁的钱财谁做主!晏子你生长在管仲的齐国,竟然用农民式思维考虑生产消费问题,难怪齐国落后了。”
晏婴想了想:“武子说的仿佛有道理,不过,我比较赞赏执政你的‘宽政省刑’,今日我能够亲见执政,请让我为晋国百姓庆贺。”
晏婴这是承认赵武说的话有道理,但他代表齐国的“国家体面”,所以他不能直接认错,只好转而夸奖赵武的其它施政方案。
春秋时代进化到这时候,无论是真实的历史上还是赵武所在的时空,华夏文明的各个国家都在竞争中逐渐摆脱野蛮,开始从农业文明走向城邦文明、走向开化,而走向开化的标志就是对人的尊重(人本主义,孟子学说),所以到了赵武当政的时候,列国都开始不约而同的消除肉刑,减少法律当中对人肢体的残害。
真实的历史当中,晏婴当政后,与赵武做了同样的工作——现代人之所以说春秋末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时代,是因为这个时代,除了秦国,所有的执政者都在做同样的工作——宽政省刑。譬如郑国的子产、鲁国的叔孙豹、宋国的向戎、子罕,以及吴、越、晋、楚等国执政,都在加紧变革的步伐。他们的努力使华夏文明从半奴隶制、半封建制,开始向彻底封建制过渡。
晏婴谈论起宽减刑罚,这是赵武最得意的执政策略,他因为此项变革,使自己在平民百姓当中赢得了巨大的声誉,现在晏婴浓墨重彩的夸奖,令赵武心中得意非常,他脸上露出“多夸夸,再多夸一点”的神情,嘴里还在谦虚:“哪里哪里,晋国连年战争,百姓困苦不堪,我这里也是在珍惜晋国的人力。”
晏婴击掌赞叹:“珍爱人力——赵武子不愧于‘仁义’的传闻,在这个变革的时代,是赵武子首先推行了租庸制,首先与奴隶进行白马盟誓,这次又首先宽减刑罚……以前先元帅范匄总梦想‘不朽’,我看赵武子才是真正‘不朽’啊!”
晏婴夸赵武“仁义”,这个词不能由一个敌对国家的大臣说,故此赵武沉下脸来,反驳说:“我怎么仁义呢?我这么凶恶的一个人,怎么被人称作‘仁义’?我不仁义,凡是惹了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猜,惹了我的人夜里都睡不好觉。”
晏婴咧嘴一笑,不予置评。
就在赵武与晏婴谈论他究竟是仁义还是凶恶的时候,南方的楚国露出了凶恶面目。
不耐烦吴国的频繁骚扰,知道吴国的季札已经出使晋国之后,为了打击吴国的嚣张气焰,令尹子木义集结起楚国所有的大军,率军讨伐吴国,楚军进兵至离城(在今安徽省舒城县西),吴国军队赶来对峙。
楚军将领建议:“吴国人打仗向来不符合规矩,我们的大将养由基便因为吴国人的诡计而阵亡,如今我们与吴国对阵,请不要太有礼貌了。”
此时的吴国军队驻扎在一座山坡上,楚军在山下列阵。令尹子木观察了一下地形,回答:“我有一个建议——我军队伍庞大,左军右军已经超出了吴军阵地的正面,不如我们让右军急速向前挺进,左军则稍稍后撤,避开吴军冲锋的锋芒,这样一来,我们左右军就将吴军夹在中间。吴军无论进攻哪一方,都会受到我方两面夹击。我们将立于不败之地。”
楚国将领踊跃要求担当右军,子木摇头拒绝:“我是楚国令尹,右军向前突击,孤悬于吴国军队背后,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这样的任务唯有我当之无愧。不要争了,我带领右军前进,子强、息桓、子捷、子骈、子盂几个将领,帅左军向后退……”
稍停,子木又补充说:“这样一来,向前突进的右军必须加强,不如我们将正式划为左右两个攻击圈,中军拆散,用于加强左、右军。”
山梁上,屡战屡胜的吴军敲响了战鼓,鼓声如山崩地裂,楚军立刻用鼓声回应,答应了吴军的邀战。一通忙乱过后,楚军中军的旗帜撤销,子木的将旗移向了右军。
战场上,鼓声来来往往,彼此试探,稍停,吴军开始冲锋了,他们从山坡上气势如洪的向当面的楚军冲下,楚军节节后退,拼力用弓弩迟滞吴军的行动。
吴军大将冲的顺手,连续逼退了楚军左军十里路,见到楚军退而不乱,吴军大将正在纳闷,左右惊慌失措的高喊:“不好,楚军将军旗插向了我们后方。”
吴军大将回头一望,半山坡上,楚军的旗帜如同茂密的森林,遮盖了他原先的立脚处。吴军大将懊恼的在战车上跺脚:“不好,被夹击了,楚国兵多,我们被包围了,停止冲锋,就地扎营。”
吴国军队是晋国大夫进行训练的,他们的战斗风格有点接近晋军,即使在冲锋当中,听到号角,冲锋的吴兵开始整齐有序的退回本阵,紧接着,吴军变换成一个圆形阵式,就在原地扎营了。
山坡上,子木在考虑:“冲锋,还是不冲?这是个问题。”
左右递上来一柄装饰华美的青铜剑,向子木汇报:“令尹,这是吴军在战场上遗失的宝剑,这种宝剑非常锋利,我们的武器被吴军的武器连续砍断,士兵们不能抵挡。”
子木接过宝剑,用手抚摸着剑脊上华丽而繁复的花纹,平静的说:“我听说吴国有著名的铸剑大师,吴人用吴国的语言称他为干将,听说他铸造的宝剑剑脊上装饰着华丽的图案,这图案防锈、防水,不用打磨就非常锋利,在潮湿的南方,吴国士兵因为配备了这样的宝剑,而减轻了许多战场负担。
他们说的这就是这种剑吗?果然非常华丽……我听说晋国正在改良兵器,使用‘恶金’制作武器,那‘恶金’也非常锋利,只是容易生锈。不知道晋国的剑遇到了吴国的剑,会怎样?”
稍停,子木下令:“全军就地扎营,我们不进攻。现在,战场优势在我们这一方,与吴国人拼死相搏,即使胜利也得不偿失。不如长久围困吴国,让他们断粮断水。”
子木这样说,他的策略听起来很美,但他忘了楚国人的性格。
楚国人是浪漫多情的,而浪漫多情意味着缺乏专注性。楚国人的激情是不能坚持的,双方对峙七天之后,吴国人看样子还稳稳的,楚国人已经快崩溃了。
左军统帅子强派人绕过吴军营寨,向子木建议:“令尹,不对头啊,咱们楚国人一旦太闲了就会发呆,一旦发呆就会沮丧,一旦沮丧就想回家睡觉。这场战争拖得久了,我们的士气已经非常低落。士兵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已经开始对胜利产生怀疑。一旦我军士气低落下来,我们就会成了敌人的俘虏,不如与敌人速战速决。
请允许我带着本部人马出击诱敌,您挑选精兵严阵以待。如果我胜了,大部队随后掩杀;如果败了,再相机而动,这样才能免于被动。不然,我们定被吴军所擒。”
子木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子强、息桓、子捷、子骈、子盂五人带领左军本部攻打吴军。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大概就是说的这场战斗。楚军心惊胆颤的发动了试探性进攻,没想到吴军连坚守的意志都没有,楚军的鼓声才一敲响,吴军集体崩溃了,吴国大将率着队伍一路狂奔,这种兵如山倒的态势让子强瞧的发呆,喃喃自语:“原来吴人比我们还浪漫》?!”
发呆的子强忘了联络楚军左军,让他们做出相应的配合行动。而此时,浪漫的楚国人热情奔放,他们热情上来,非常擅长打冲锋仗,见到吴军崩溃,楚军左军个个兴奋起来,他们忘乎所以,一路依依不舍的追逐着吴军。
吴军被楚军追逐的吐着舌头跑,但吴军向来凶悍,登上了一个山头,吴军大将看了看,赞叹说:“晋国人训练的不错啊,我们一路狂奔,队伍还没有跑散。”
左右顺势拍马屁:“但楚军已经跑散了。”
吴军大将兴奋的回答:“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传令,全军原地转身,反攻楚军。”
于是吴军鼓号大作,几名跑到前面的楚军听到鼓声纳闷了,一名年轻的楚军士卒转身询问:“怎么了……我跑得连气都喘不匀了,吴军怎么还有气力敲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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