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顺手牵羊
作者:赤虎|发布时间:2024-06-29 00:17:22|字数:68200
营寨里战斗还在继续,许军胆战心惊的挪动脚步,接近栅栏缺口。
几名徐军士兵颤颤抖抖的通过豁口向里眺望,恰好看到一小队晋军正在围杀一队楚军。
那队楚军当中有一名高级将领存在,他愤怒的吼叫着,指点着身边几名侍卫,高声命令他们如何布置防御,但他话音才落,两柄戈杆伸了过来,向他所指点的那两人身边刺去。那两人观察到魏兵突刺的方位离他们身体还有一段距离,便把注意力移到了自己砍来的两柄戈上。
那两人才挡住魏兵迎头的横砍,突然感到腿上一痛,紧接着天旋地转——原来,两柄向他们身边突刺的戈杆,在刺到方位之后横的一拖,用戈的横枝勾住了他们的脚。
那名楚军将领咆哮着,想上前拦阻,猛然间,一名赵兵挥舞着明显比楚军青铜剑长大的武器,凶猛的当头砍来,楚将挥剑一迎,当啷一声,青铜剑断折,对方的武器继续扑面而来。
楚将尽力后仰,躲避对方的剑,因为用力过猛,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然后,他看见无数的戈杆像一片乌云冲他落霞……
许国将领向身边的同僚递了个询问的眼色:“看情形,我们该上了。”
旁边那名许国将领随口答应:“看来是该上了,晋人的胜利已经毫无异议,按楚人的性格,他们遇到这等逆境,也该逃跑了——我们上,去打败楚国。”
旋即,那名许国将领对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打败楚国,咱许国也有机会打败霸主。”
几名许国将领被这句话激动地浑身发抖,为首的将领知道的事情多一点,他回答:“咱许国——今后咱还能做许国人吗……唉,下令冲锋吧。”
许国军队加入了,楚人的恐慌愈发厉害,这时,彭名还在大帐里跟军官们相互瞪眼,有士卒来汇报:“许国人攻入了寨墙;森林里还不断涌出晋国甲士,大约是晋国的右军增援了。赵国兵将已经攻击到离此不远的地方,彭大人,请赶快下达指示。”
这时,彭名盼望那个的人终于出现了,他大声汇报:“大将,我们没有退路了,卑职奉命去南路查探,发现回国的道路上有赵氏单骑。”
彭名站起身来,叹气:“赵氏单骑昔日曾追击王上——本将没有使赵氏单骑回避的本事,现在唯一之策就是退往顿国。顿国那方面虽然有陈国军队在,但他们绝不敢拦截我们。退往顿国后,借助坚城守卫,我们既可以保全实力,也不算‘遇敌退却’。”
此时,帐外传来赵武嚣张至极的大喊:“彭名哪儿?快给我找彭名,兔崽子们,眼睛尖一点,我要活捉他,谁给我射死了彭名,小心我揍他。”
旁边响起魏舒那尽量憋住笑的声音,他劝解:“军将,这里是楚国中军,彭名一定在附近,你这么大声嚷嚷,他还不闻风逃窜。”
彭名确实闻风逃窜了,赵武嚣张的话音才落,被提醒的彭名一猫腰窜入帐后。其余的楚军高级将领连片刻犹豫都没有,立刻尾随。而赵氏武士看到楚国大股高级军官窜出营帐,向营寨后方逃窜,正打算追赶,赵武突然摸摸脑袋,想起来了:“我们这次突击,好像没有向对方打招呼。”
在春秋时代,不宣而战是很没有品味的事情。魏舒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问:“我以为你已经通知了对方。”
赵武嘿嘿笑着,回答:“我们两国一直就处于战争状态——谁说我们停战了?我们一直在交战,所以无需每次通知对方‘开战’,多少年前我们已经宣战过了,不是吗?”
说话这功夫,彭名已经逃远了。
赵武摸摸脑门,不好意思的说:“虽然如此,但终归见了楚国的人有点不好意思……来人,对这群楚国大将不要过分逼迫,只要驱赶他们进入顿国,那就行了。”
如果只是这么说,那赵武确实是一片善心,证明他确实是一个厚道人。但赵武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派遣骑兵追击他们,并命令骑兵压住脚步,掌握好时机。”
魏舒听了这话,立刻明白:“你要重演攻破许国那一仗——借楚军入城之际夺取顿国国门?”
“怎么不可以?”赵武笑嘻嘻的说。在没有广播电视的时代,一招鲜吃遍天下是完全可能的事,因为信息传递并没有那么快:“虽然我们用这方法攻破了许国,又把数万许国俘虏带到前线,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故技重施?知道许国国都沦陷真相的有几个人?不过是当时在城门的那几个人。
那些人当中,许国贵族已经被我们全部送回国内处置,许国小兵看到了整个过程,但以他的语言能力,能把过程完整叙述出来吗?即使他们做到了这点,有哪个贵族愿意倾听一名小兵的言论,徐国失陷的真相又怎能传到顿国人的耳朵中?”
魏绛马上点醒儿子魏舒:“口口相传的事情,传到最后总会变了样。顿国与楚国兵将不可能亲自来前线倾听小兵的谈论,即使他们能听到人人口口传说的内容,也会与真实的情况相距太远——我们干……可惜我军没有战车。”
赵武指点:“我们没有战车,但楚军有。”
魏舒在一旁立刻插嘴,显示他也是一个聪明人:“楚军逃得快,他们丢弃了大部分装备,其中也包括战车,我们可以驾上楚国的战车追击楚人。”
卫敏提出异议:“只是楚国人的战车跟我们赵氏战车相差太远,比如楚国的战车,驾车的还有牛,移动速度缓慢,用于追击吗,恐怕……”
其实,按照春秋的惯例,驾驶战车的本来就是牛。按规定,每辆战车需要四头牛,两匹马驾驶之所以,要动用四头牛,是因为当时的战车没有轴承系统,仅凭战马的力量,拉不动沉重的战车与车上重甲装备的三名武士,所以必须动用牛。
用牛拉车就牵扯到一个问题,车速缓慢。
“车速慢不怕,我们是驱赶楚军,并不是直接追杀,所以我们的战车,作用是搭载步兵,让士兵在追击战中保持体力”,赵武回头问魏绛:“魏兵尚能战否?”
赵武这句话是仿照“廉颇尚能饭否”的语句,魏绛回答也跟廉颇式回答一样,他跳下战车,舞动一下战戈,大气不喘的简洁回答:“能战!”
魏兵素来坚韧,他们编入新军后,跟着赵兵一起加大了训练强度,在持久能力上跟赵兵不相上下,所以赵武对魏绛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我们还等什么,命令许国军队接管楚军营寨,命令船夫立刻搜罗楚军战船,并驾船去对岸接过联军——告诉对岸联军六个字:钱多、人傻、速来!
……至于我们,立刻给楚国战车套上牛马,全军追击楚军。”
彭名在奋力逃窜,逃出营寨的时候,晋人追得太紧,彭名来不及去寻找自己的御戎,并架上自己的战车,他甚至连多余的武器都没有拿,只在手里提着一柄短剑。
彭名出了营寨,跑了很久,才有几名楚人驾着战车追上了,这几名楚人处在营寨的偏远处,没有遇到晋人的正面攻击,所以还有机会召集自己的人手,驾上战车。
这几辆战车就成了楚人仅有的战车——春秋时衡量兵力是由战车数量决定的,所以楚人现在的兵力是:车四乘。
彭名坐在战车上,刚刚喘了几口气,就有楚兵大喊:“晋人追来了。”
彭名听到声音,回头眺望,只见远处烟尘大起,烟尘前方是整齐排列的数百辆兵车,但奇怪的是,兵车与兵车之间并没有随行的步兵,然而,因为晋军规矩大,即使没有步兵存在,那些兵车两两之间的距离,依旧按照标准排列,这样一来,晋军两个兵车之间的空隙就显得很大。
晋军的兵车扬起的烟尘格外大,使得兵车后方烟雾弥天,看不清有多少人隐藏在那飞扬的尘土中。彭名观察片刻,说话有点结巴:“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把如此数量的兵车在我们眼皮底下运过江来?”
一名楚国弓兵将领眼神好,他眺望半天,满脸古怪的回答:“似乎是我们的战车,只是打着晋人的旗帜而已,奇怪?”
彭名明白了:“这么说,追击我们的不是晋人的右路军,依旧是他们的前茅军。他们这是俘虏了我们的战车,并用它们来追击我们……那么,来的还是赵兵与魏兵——你说他们也不嫌累呐?我们光走路都累成这样,他们从早晨战斗到现在,就不想着歇一歇脚?!”
晋军不嫌累。
楚军这座大寨,总共拥有兵力“五百乘”。加上一些备用战车,总的战车数量达到了六百余辆。赵武与魏绛挑选其中性能最好的战车,有特意留下部分战马,让部分人变成骑兵追击。最终,追击兵力是:车五百乘。
只不过,对于晋人与楚人的兵力描述都稍稍有点差异,晋人是有兵车没有协同作战的步兵,楚人是协同作战的步兵数量太多,但只有四辆兵车,而逃出营寨的楚军还有四万士兵。
士兵!——彭名望着身边的士兵苦笑:“这些人还能叫做士兵吗?大多数人逃出的时候,连鞋都没有穿。更不要说还记得拿上武器。没有武器的士兵,还叫士兵吗?”
彭名有点失魂,旁边的武将建议:“大将,我们赶快整理队伍吧,万一晋人追上来,我们也好组织抵抗。”
彭名翻了个白眼:“抵抗?”
他指指身边与他同样失魂落魄的楚国士兵,责问:“指望这么一群被吓破了胆、手中没有武器的人抵抗?”
稍停,彭名心灰意冷的说:“通知士兵不用拼命奔跑——武子是个守礼的人,昔日他见到王上,能遵循礼节主动后撤,今天他不宣而战,偷袭了我们的营寨,一定不好意思继续煎迫。他这是在驱赶我们啊,他想要我们远离自己的营寨,只要我们方向明确,直奔顿国,他一定不会过度追杀。
通知下面人,要保持我楚军的仪态,要不慌不乱缓缓而行……”
那名楚军弓兵将领身体动了一下,又停下身子,小心提醒:“昔日,武子追击我王,养由基大人曾提醒说:武子诡而不正。后来,武子的战绩连续传来,养由基大人评价说:武子战斗的方式酷似吴国人,凶狠而无所不用其极。”
彭名不以为然:“这里毕竟是中原,还是遵守礼仪的,我听说武子攻破许国国都,包围许国王城,却不让士兵踏入许国国君的地盘,他与许国国君的致辞文雅而有礼貌。这样的人,做事总要顾点面子。”
这会儿轮到楚军将领翻白眼了,他们心说:“这里是中原,武子做事要顾面子,难道武子以前与人交战不是在中原?他的过往战例,不是在中原打的?他遵守礼节——你忘了,今早是谁不宣而战把我们赶出营寨的?”
然而,楚军将领虽然在肚子里质疑,他们都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他们心中也怀着同样的愿望:希望赵武能讲礼貌一点,再讲礼貌一点。
赵武果然是君子啊!
此后的事件发展,正在朝彭名预测的方向快步前进——楚军的速度缓了下来,各级军官开始整理队伍,后面追击的晋军也如斯响应,他们默契的放慢了战车的行驶速度,始终与楚军保持一箭之地,缓缓尾随。
浪漫多情的楚军看到晋军如此配合,他们来了精神。这支丢失了营寨,丢弃了大部分军械武器的楚国军队,居然在追击之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队列,然后,他们在晋人的目瞪口呆中,排出了不亚于晋人的整齐阵型,雄壮的空着双手、丢盔卸甲的满怀凌云壮志,雄赳赳一溃千里,冲顿国国都——“转进”。
战车上,赵武与魏绛都是满脸愕然。
这次追击出来的匆忙,新军没有带军鼓指挥行军步伐,众人互相约定战车排成一字横排,以赵武与魏绛的马头为准,队列不可超越(超乘),而所谓的以“马头”为准,就是那句著名的成语:唯马首是瞻。
在这种情况下,向来以队列整齐文明各国的晋军,在这次行军队列比赛中,完败给了向来浪漫而不遵守纪律的楚军。
这让楚军更加趾高气昂,让晋国新军更加愕然。
新军兵力少,赵武这次没有摆出传统的“五阵”,只摆出一个“三阵”来——这个三阵后来叫做“三才阵”。
三阵当中,赵武自己统领中军,潘党是副手,彻头彻尾都是赵氏武士;魏兵担当左矩;而右矩统领是卫敏,副手是英触,彻头是林虎,彻尾稍不知名。
为了便于跟魏家兵协调,赵武的兵车在自己的阵型里居左,魏绛在兵车在他的阵型里居右——于是,两人的战车刚好并排处于全军中线、稍稍偏左的位置,接近并排行驶。
两人的战车虽然几乎并排行驶,但仍然相距五六十米的模样,原本这个空隙是由随车步兵占据的,现在则空空荡荡,以至于赵武不得不扯着嗓子与魏绛谈悄悄话:“楚军这是疯了,居然在行进中整理起队列,如果我们趁他刚开始的混乱,给他狠狠一击,那又如何?”
魏绛也用同样的嗓子回答:“那你就要丢失顿国了。”
赵武点头:“没错,咱就要那君子风度维持到顿国城下,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善良,要让这支楚军安全的抵达顿国城门。”
在那之后呢?赵武没说,他用实际行动回答。
楚军距离顿国也就是半天的路程——陈国与顿国之间也就一百公里的距离。
走了半日,眼看就要日落了,有左翼的楚兵来汇报:在他们行军队列的南方,原先布置在那里、准备拦截楚人归国之路的赵兵单骑靠了上来,不过,他们似乎很爱惜马力,没有摆出冲锋姿态,很多骑兵反而下了马,用手牵着马慢慢靠近楚兵。
“武子这是怕我逃啊”,彭名把弄着手中的青铜剑,轻松的说:“他这是不了解我们楚国,本将奉命讨伐陈国,打不打是我的问题,但要撤回国,那就是‘败军之将’……我们楚国也是有法律的。”
眼看陈国都城在望,地平线上已经隐隐看到顿国城墙的轮廓,楚将们都觉得愿望已经实现,符合的轻松笑起来。
彭名下令:“命令士兵走的精神一点,让顿国人看看,我们可不是被打败了逃回来的……嗯,我们是听说陈国攻打顿国,特地来帮顿国来守城的。”
顿国城墙上,顿国国君目瞪口呆的望着城墙外的原野,他是接到大军逼近的消息,慌张的上城观察敌情的,原本他已经发出指令,动员百姓上城墙防守,等看到来者是友军,他稍稍放松了紧张心情,但紧接着,晋国人出现了,排列着整齐的战车队,战车后面烟尘弥天。
直到此时,顿国国君才发现:雄赳赳气昂昂、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迈着大步前进的楚军前方只有孤零零的四辆兵车,许多楚兵虽然头昂的高高的,但他们双脚没穿鞋子,空着双手,手中没有任何武器。
就在这些人身后,整齐排列的整整五百两兵车,但兵车上的士兵似乎没有楚兵那么严肃,他们都相互扯着嗓子,与邻近兵车上的武士交谈着。
烟尘弥天,原本晋国新军那身整齐的铠甲,会让顿国君臣多少感觉到一点威武,但现在,那身漂亮的铠甲上蒙上一层厚厚灰尘,以及血迹与汗渍,反而显得有点破旧。
两军这种状况颇令顿国君臣纳闷:“瞧这情形,晋国人仿佛跟楚国人打了一仗,究竟谁是胜利者?论精神面貌,似乎楚国人胜了,所以才显得趾高气昂,而晋国人却显得神态散漫……
但这不对啊!明明晋国人才是追击者啊;明明追击的晋国人有五百辆战车,而楚国人才有四辆车;明明楚国人已经丢盔卸甲,怎么追击者反而比被追击者还情绪低落?
谁能告诉我,这是个什么世界?”
顿国执政勉强解释:“楚国人虽败,但兵力还在。君上你瞧,楚军的大部分兵力,都还保持完整,这个……队列还算雄壮。而追击的晋国人,虽然兵车数量多,但是没有步兵跟随,而且人数少。
这种状况或许表明:第一,晋军在刚才的战斗中伤亡惨重,楚军再给予了晋人很大的杀伤后主动撤退,所以楚军虽败犹荣,晋人虽然胜利,但却损失惨重。晋人不甘心,只好用武士与兵车轻身追击,但可惜,因为兵车没有步兵配合,所以晋人只能一路尾随,不敢发起冲击。
如果以上猜测不对,那么就是第二种:晋人发起攻击,却没有什么收获,他们的步兵渡河困难,楚军再利用撤退引诱晋人的前茅远离大部队,远离河岸,并在持续的反击中,让晋人吃了很大的亏,晋人现在有苦说不出,所以晋人沮丧,楚人高兴。”
顿国国君表示赞同:“无论何种情况,都说明楚国人没有吃亏——至少没有吃太大的亏,而晋国人损失了所有的步兵,或者他们主动丢下了所有的步兵……开不开城门呐?”
顿国国君最后一问,是因为战场又起了变化,随着晋军的号令,战车上的晋国人,都取出了弓箭,在统一的号令下,向楚人射箭了。
这是在整个追击战中,晋人发起的首轮攻击,唯一遗憾的是,由于晋军与楚军相距太远,这轮箭都远远落在楚军后面。
接着,号角声持续响起,晋人加快了脚步,战车上的御戎挥动马鞭,驱赶战车凑近楚军,期望达到射程之内。
战车上,彭名笑了,问:“左翼情况如何?”
楚国军官回答:“左翼赵兵的单骑又重新上马了,他们也开始整理弓箭,似乎打算凑近了射击。”
彭名轻松的笑着:“武子这是担心我在城外过夜,使他不能安心接受我营寨里的物资,所以想驱赶我入城啊——传令:通知顿国国君,打开城门,迎接我楚国大军入城。”
接下来,彭名遭遇的一切可谓不堪回首:楚国的军队前锋刚刚进入城门,侧翼的赵氏骑兵突然发动,他们不跟楚兵纠缠,只是一股劲的操纵战马,用最粗俗的野蛮撞击手法,撞开沿途的楚国士兵,而后——堵住顿国的城门大打出手。
顿国人想紧急关闭城门,可是城门洞里塞满了拥挤的楚国士兵……
第一百零一章 都是被逼的
等顿国国君找到楚将彭名,双方联手冲散溃兵逃入宫城,晋军已经全军入城,连一向谨慎、强调安全第一的乌龟流大师赵武都驾着战车,横冲直撞的冲开缺少防御的楚军,进入了城中,那么——
顿国陷落。
顿国不像许国,在许国时,赵武身边没有友军。而顿国周围却有一支陈国军队,此前,他们正在围攻顿国国都。
等晋国新军士兵入城之后,陈国军队毫无异议地入城了。有了他们的帮助,赵兵已经无需战斗,只管抓俘虏与四处搜刮而已。紧接着,河对岸的各国联军也赶来分肉吃……
两天后,整个顿国都被肢解,联军们各自划分地盘,大肆搜刮自己的地盘上的人口,以及抄家。好笑的是,此时,顿国的宫城依旧没有陷落,只是它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联军已经把它围得密不透风,而建筑在高台上的宫城就是这点不好,一旦被包围,立刻断水——他们已断水两日了。
荀罂始终没赶到前线来,他带领着中行氏私兵坐阵原先的晋国军营,协调组织各方。唯有贪心的士匄亲自率领范家领主武装,作为晋军的增援部队赶到,他与联军将领站在宫城前,回首顿国国门,感慨:“从今往后,还有哪个国家敢为退入城中的兵马打开国门。”
赵武从来是在人面前装憨厚,对此,他不吭一声。与赵武共同立下攻陷顿国功劳的魏绛开口解释:“那得要看情形了,这次我们虽然是故技重施,但作为顿国来说,他们不得不打开城门,因为城外的军队是他们宗主国的军队,身为一个藩属国,顿国国君不能眼看着宗主国的军队在城下被我们屠戮,所以即使他在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打开国门,否则,他要承受宗主国的怒火。后者,可不是顿国能负担起的……”
士匄大笑:“没错,即使顿国明知开城门是上当受骗,他依旧要打开国门放楚兵进入。否则,他在宗主国的愤怒下,依旧是亡国——小国寡民,他们的国运,能自己选择的时候并不多。”
士匄接着一转身,冲陈国将领骄傲地说:“这次,我晋国人只是来帮陈国助战得,所以俘虏的顿国国君,我们就不往国内送了,全交给陈国君臣处理——攻击宫城,以陈国为先驱,陈国需要我们帮忙吗?”
魏绛上前捅了捅士匄,他的意思是说:顿国与陈国毗邻而居,两国虽然打来打去,但都是都是迫于楚国的命令,被逼的。谁知道这两国君臣私下里还有什么牵扯,如今我们把顿国君臣交给陈国处理,万一陈国又把顿国君主放了,那就不符合我们的战略目标了。
范匄眼珠一转,转向赵武,问:“武子有什么主意?”
赵武面无表情的回答:“武只知道遵守命令,完美的完成任务……剩下的事,上军佐有什么打算,尽管去做,我全力支持。”
士匄意气奋发,没有考虑赵武话中的陷阱,直接冲陈国下令——也是提醒:“灭了人的国家,不能绝了人家对祖宗的祭祀,请陈君务必遵守这点。”
士匄这句话等于限定了陈国君臣对顿国的处置方法:我们已经把顿国瓜分了,这分赃的事情陈国也有份。在我们的帮助下,你们不仅重新找回了本国原来的农夫,还获得了巨额的补偿。那么,为了壮大自己,彻底消灭近在跟前的捣乱分子——请不要让顿国复国,这是我们晋军的愿望,也是联军全体的愿望……嗯,为此,你随便给顿国国君划一个村子吧,让他呆在那里祭祀自己的祖先,顺便养老得了。
陈军统帅连声答应着……赵武在背后看着士匄顾盼飞扬的背影,心中在冷笑。
春秋人最讲究什么,名声。赵武在这场战争中,首先是不宣而战,接着反复使用偷袭、驱赶、袭扰、再偷袭的战术,在讲究堂堂正正战斗的春秋来说,这样一连串胜利,反而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
刚才赵武说,自己习惯奉令行事——一向聪明的士匄被胜利的喜悦以及征服者的荣耀冲昏了头脑,他全盘接受了赵武的谦让,把收拾残局的任务包揽起来,这也等于承认:刚才赵武的战斗方式,出自于晋军高层的筹划,赵武只是奉令行事。为此,那一连串恶名,跟赵武无关,他是“被逼的”。
魏绛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不吭气,也在那里装含蓄。魏舒年轻,他不解的凑近赵武身边,指了指正趾高气昂,将联军统帅指挥的团团转的士匄,悄声问:“武子,顿国之富裕全在宫城,我们好不容易打下了顿国王都,怎么拱手把宫城相让?最先攻入顿国国都的不是我们吗?为什么我们要让出攻陷宫城的荣誉?”
魏绛一拉儿子,轻声点醒:“楚军整个大寨的东西都归了咱们,咱们还没有吃饱吗?那里的物资可是为了抗衡我们晋国而储备的……再说,我们先入顿国国都,陈国人已经默许我们搜刮了无数天,如今,我们的战车上还有空隙吗?”
魏舒听后,默然直起身子。
赵武在范匄身后,轻声补充:“春秋时代最缺什么:人才!管子说:国家的财富在于人才而不是钱财;国家的险峻在于人心而不在于坚固的城堡……顿国那座宫城里,也许藏有耀眼的珠宝玉器,可那些都不是宝贝,那里面的人只是些接受百姓供养,只知道消耗粮食的废物而已。真正创造财富的是顿国的技术工匠,但这些人并不居住在宫城之内。”
魏绛拉着魏舒退后一步,低声教诲儿子:“你听听,武子掌管赵氏才就年,赵氏现在兴旺成这个样子,这就是原因啊——武子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这次,赵武子为什么不争?
顿国那些摆在明处的财宝,耀花了人的眼,也弄花了人的心。这些财宝都是大家争夺的对象,独吞那些东西只会惹人嫉恨,并成为大家眼中的下一个目标。而别人的东西,抢来的钱财,终究要花光吃尽,唯有能工巧匠才是家族的真正宝贝,他们不断制作出来的东西,会为家族不断创造财富,并且,每赚来一分财富是属于家族,谁都无法伸手。”
魏舒郑重向赵武拱手:“舒今日受教了!”
魏绛没有谈赵武刚才的行为所隐藏的政治手腕——那些话应该在私下传授,不适合在公共场所说出来。而他当面说出来的这番话,即使被别人偷听了片言只语,也只会觉得言词正大光明,句句都说的是为人处事的真理。
旁边一名陈国将领听了这话,露出深思的表情,许久,他感慨说:“晋国的人才怎么那么多啊?这次来了四位晋国将领,老的且不说了,中年的范军佐(士匄)、魏军佐都是智者,年轻的两个卿大夫也个个不凡……晋国啊,百年之内不可战胜啊。”
陈国官员感慨的是:晋国已经形成明显的政治梯队,老一层人离开后,有中年人士匄与魏绛接班,然后轮到赵武魏舒这群少年人结伴。从目前看,这个接班梯队里没有出现傻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在百年之内,晋国的政治格局将保持良性循环,所以他们是不可战胜的……
史载:【冬,智罂援陈。赵武子率领新军攻破顿国。随后,范匄增兵,指挥陈国军队攻陷顿国宫城,俘虏顿国国君与楚国大将彭名。此外,四万多楚军俘虏被赵武与魏绛瓜分。这群楚囚随后被押解回晋国,安置在通城一带,赵魏领地相接的地盘上,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楚人区”,里面完全是楚国式的建筑,通行的也是楚语……】
除了收获这群楚囚外,赵魏两族还俘获了几乎所有的顿国工匠,只给别人留下一点残汤剩羹。而后这两家族不管战争后续情况,直接满载返回颖水北岸的晋军营寨。并按照列国预先的约定,分配俘虏的顿国农夫在晋国“军城”附近耕作播种——此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春。
陈国国君听到前线胜利的消息,也赶到了晋国这座军事堡垒。在荀罂的陪同下,他边观赏晋人的建筑艺术,嘴里边发出啧啧感叹:“晋国不愧是上国啊,这座仓促修建的城市,居然比寡人的居城还要漂亮——整齐!寡人听说晋人向来以军列整齐著称,没想到连建筑房屋,也如此追求整齐对称。”
走了几步,陈君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听说晋国的大军撤走之后,这座城市将交给寡人,此外,城市周围还要按照你们的计划,安置农夫耕作,听说你们还要修建工匠作坊,以补充晋军军队军械、物资。寡人可不可以……”
稍停,陈君鼓足勇气问:“寡人可不可以在晋军走后、在这座城市归寡人的时候,把居城迁移到这里。”
荀罂淡淡的笑着,回答:“那时,这座城市已经是陈君的了,陈君想怎么安排,那是陈君自己的事。”
跟随陈君来的还有一名鲁国大夫。他是来传达鲁国撤军令的。看到陈君欣喜的表情,他好心提醒:“陈伯,这座城市只适合晋军驻扎,却不适合让陈君当做居城,因为它凸出到了河边,万一敌军入境,首先遭到攻击的就是这座城市。如果陈君真把它当做居城,恐怕旦夕惊恐,夜不能寐。”
陈君无所谓:“我不是还有晋国国君能仰仗吗?再说,这座城市那么坚固,而且周围的城郭还出自晋人的筹划,我还有什么担心的……荀卿,这座城市还没有命名吧。”
荀罂点头:“这座城市出自我国正卿赵武之手,因为被当做军事基地,所以将士们喜欢把它叫做‘军城’,这个名字,也不算正式名称。”
陈君赶紧表态:“既然是晋国正卿赵武子修建,又被当做军事堡垒,那么这座城市不如干脆命名为‘武’,叫做‘武昌’城,如何?”
于是,“武昌城”这名字,就这样穿越时空来到了春秋,只是它与原来的位置相差了很多。
不过可以想象到,武昌城将来注定是一座名城。
建造这座城市的时候,赵武已经积累了亲手铸造两座城市的经验,使得新城市布局极为合理:中央的大土台上,巍峨耸立着三层台榭,这层台榭虽然是临时建筑,但因为赵武自己也居住在上面,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为了防止南方充沛的雨水冲垮三层高台,赵武在每层台阶边上都用巨大的条石镶嵌,以固定泥土。条石构成的框内,所有地面上都撒播草籽种上草坪,防止雨水冲刷泥土。更使高台具备了一种不同于春秋的美感。
土台旁边的四座大操场也被赵武弄得各有特色,赵武把他从淮南收集的物种都种了上去,所以这四座操场不是用栅栏隔开的,纯用鲜花与各种特色植物划分界限,如果它转为民用,只要稍加改造,就能成为四座特色各异的花园……
至于城外,赵武借鉴了某些现代城市管理的经验,把城外按不同的区域划分功能片区。比如绕城一圈,在大约两里宽的一条功能带上,赵武按区域分为织造房(做服装的)、木器房(做家具的)、铁器房、占卜房(医护所)等四大功能区。这四大功能区正对四座城门,每两个相邻区域中,嵌着一小块生活区,主要供应士兵生活必需品与副食品——这片区域只要稍加改造,把匠师驱赶出去,就能成为陈国公族专属的高尚住宅区。如果在外面再砌上一堵隔离墙,那就更完美了。
在这条“环城功能带”外侧,则是供应一个城市的各种农业设施,种田的,搞养殖的,饲养战马的,等等都有。可以说:这座城市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城市,遇到敌人围攻,它可以迅速将重要物资撤入城内,甚至可以把城外附属的农夫也撤入城中,然后利用自己的战争储备与敌人相持。
它更是一座围不住的城市,因为它城墙一面面临颖水,只要有强大的船队存在,就能源源不断的获得援兵与物资……陈君生长在南方,自然知道水路的重要性,他已经看出这座城市的价值,所以打算等晋军走后,将自己的居城搬迁到此处,即使有点危险,也不怕——面对超级大国楚国,即使陈君躲在大后方,难道就安全了?
面对这座城市,陈君只剩下不断地感慨:“晋人对待我不薄啊,寡人自从跟了晋国老大混,晋国人不仅千里迢迢派来军队,帮助寡人戎守,还筑造一座坚固的堡垒城市增添寡人的力量,不仅如此,晋国人还教导我们各项先进的农耕、建筑技术。相比楚人对我们不停的压榨,如今连田野里的农夫都知道,晋国人比楚人好。”
陈君的感慨似乎没有引起陈国大臣的共鸣,陈国几名随行大臣相互递着眼色,嘴角微微上翘,这一刻,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不屑陈君对晋国的愚忠,还是不屑晋国人的徒劳努力。
这时,士匄还在顿国进行最后的“和谐拆迁”工作——所谓“和谐拆迁”,就是用暴力砸开顿国国民的大门,把房子里原来的主人捆绑起来扔出屋外,然后把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街道上,将房屋推平。此后,房屋的主人还不准有意见,必须大力讴歌晋军,以此创造一个和谐社会。否则,就是破坏和谐。
顿国的“和谐拆迁”进行得很顺利,不久,顿国的城墙已经拆除,房屋基本夷平。士匄(范匄)满意的看着工程进度,顺手从旁边人那里接过最新的军情通报,漫不经心的展读:“噢,楚国的溃兵逃回了国内……武子这事做的不精细,明明他堵住了楚军的退路,怎么还让少量楚国溃兵逃回国呢?”
孙林父闲闲的提醒:“南方的小路盘根错结、曲折多变,武子的新军只有四千五百人。我听说他在屡次战斗中,已经把辅兵都驱赶上阵了,即便是这样,堵住南方退路的兵力也只有五百单骑而已。而楚军有五万人,南下的道路有千百条,他最终能堵住四万多俘虏,效果已经不错了,范军佐何必苛求?”
范匄笑了一下:“是我多事了,楚军战败的消息迟早要传回他们国内的,我们确实做不到一手遮天。情报说:楚国国内已获悉楚军战败的消息,楚王追究陈国叛离、顿国灭亡的责任,杀令尹(楚国执政)子辛,并决心准备伐陈……”
停了一下,士匄感慨:“我们要失去陈国了——楚王新任令尹子囊是位贤臣,楚国人惩罚不忠心的子辛而任命子囊,必定会改变以往的做法,更加迅速地攻打陈国。陈国靠近楚国,人民日夜惊惧危急,能不归附楚国吗?所以,保护陈国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不是我们能轻易做到的,放弃它,反而好点。”
鲁军这时还没有撤退,鲁军统帅季武子在一旁不解地询问:“我们为陈国做了如此多好事,难道他们还不感激我们吗?为什么范军佐说我们要失去陈国。”
士匄叹着气解释:“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光有德行就够了——我们为陈国做得再多,也比不上生死存亡的危机。我们晋国自身也有自己的国事啊,身为霸主,我们不可能像一个跟班小弟一样,随时听候陈国的召唤。比如,鲁国的忠心远胜于陈国,如今鲁国正在遭难,我们晋国必须履行帮助老盟友的义务。
晋国距离陈国实在太远,我们的援兵召集起来需要三个月;从晋国走到陈国来,又需要三个月时间。今后万一陈国有事,我们一定来不及救援的。但楚国离陈国太近,他们的军队随时可以到。陈国时刻体会到迫在眉睫的亡国危机,与我们晋国远在天边的、莫齿难忘的恩情相比,你猜陈国人会选哪一个?”
一旁的曹伯插嘴:“没错,当陈国人两相比较的时候,他们一般会把我们的恩情藏在心中,时刻想着报答,而后,收拾好行李,去投靠楚国。”
士匄冷笑一声:“能时刻想着报答恩情,这已经算好人了。我就怕他们为了撇清楚国对他们忠心的怀疑,反而变本加厉的攻打我们这个旧恩人。”
鲁国季武子、卫国孙林父一起表示不以为然:“范军佐把人心想象的过于险恶,陈国人迫于形势投靠了楚国,这我可以理解,想必晋国也可以理解,但如果陈国起兵攻打我们,那就不是可以原谅的了——我们好歹也是霸主集团,陈国人有这个胆量吗?”
士匄笑了:“你们不能理解我的意思,赵武子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好笑他一番操劳,想把对楚国的争斗战线推进到陈国,借此稳定陈国后方的许国和郑国,可是他再怎么努力,终究是徒劳。”
孙林父迟疑地问:“所以……”
士匄马上接过来话题:“所以,我们不能给陈国留下太多的东西,留的东西再多也是徒劳,最后都属于楚国了。”
士匄说完,立刻跑去重新布置工作,孙林父留在原地沉思,季武子沉吟着问他:“范匄刚才说的话,是出于他的智慧,还是出于贪婪?”
如果是出于智慧,则意味着在与楚国的争斗中,晋国又失了一分,南北争霸的战线重新推进到了郑国,那么与郑国相邻的魏国与鲁国,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曹伯是晋国的老牌跟班小弟了,他生性散漫,随口回答:“或许二者都有吧……霸主的事情,不是我们小国可以考虑的,再说晋国不是答应援助鲁国了吗?这样的话,晋国为了援助鲁国,甚至不惜丢失陈国,你们鲁国对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季武子还想说点什么,范匄(士匄)已经转身回来,他将一份军报塞到季武子手里,说:“刚才来了两份军报。这一份是送给你的,我一时忙,忘了给你……似乎是你们鲁国的撤军令来了。”
季武子接过军报,也不打开,转而问范匄:“我们什么时候撤军?”
第一百零二章 韩氏的退意
范匄随口回答鲁军的提问:“这里只剩下一点点扫尾工作,也不差鲁国那点人手,你们现在就可以动身去河边,估计等你们渡完河,我们这里也要完工了。”
季武子躬身施礼:“既然这样,我们鲁军先撤了。”
范匄冲另两位联军统帅鞠躬:“接下来,撤兵的秩序怎么安排,两位有什么意见?”
晋国带领联军出击的时候,从来就是打仗自己先上,撤退时绝对自己断后。这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勇猛,而是不放心联军的战斗力,不肯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所以范匄所谓“讨论撤军秩序”,可以自动忽略掉晋国人,讨论其余的撤退秩序——他们毕竟是断后的。
孙林父想了想,回答:“寡君(卫献公)的心态不稳,我常年出战在外,如今,卫国的戎守期也快到了,我跟在鲁军后面,先撤吧。”
曹伯没有争抢,随意的回答:“既然这样,我曹伯的军队与许国一起,留在最后陪伴晋军。”
撤军工作以晋人那种刻板而有序的节奏进行着——三日后,联军撤离顿国,他们身后只留下了一片废墟。
范匄回到军营,发觉赵武正在城中无所事事的闲逛,他赶紧招呼住赵武,并郑重行礼:“我本来不该在这时候才向你解释的,但此前我们正处在战争中,不能让列国的军队知道晋军将领之间起了芥蒂,所以,在顿国时我见了你,什么也没解释。
如今大战结束,我特地向你道歉:我阿匄做事考虑不周,原本想保卫你的鸡陂鸭城,增强联军食品供应安全,没想到却触犯了你的权益,我向你道歉。”
范匄的道歉是真诚的,如果他最后那就话不是说“触犯了你的权益”,而是说“引起了你的误会”,那就是倒打一耙,把屎盆子重新扣到了赵武的头上。等于在隐晦的说,冲突原因是赵武的小心眼,而他大公无私……
聪明人之间无需过多解释,赵武拱手表明态度:“君权神圣,领权神圣——这是春秋的两大法则。我的领民在维护我的领权过程中,态度过于激烈了点,但这符合春秋规则。对此,希望你能够理解。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我赵武只是一个小家族,一个小势力,赵氏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自己的领权。范军佐,往常我跟你的关系不算太差,我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件。”
范匄哈哈一笑,转移话题:“楚国换令尹的事,你知道了?”
赵武点头,范匄马上补充:“看来,不会有人替换我们戎守陈国了。国中的兵力要震慑齐国,元帅不会轻易把军队派出来。”
赵武点头附和:“也就是说,我们终将失去陈国了——鲁军已经开拔,卫国军队马上要走,曹国军队不值得一提,我们有没有后续援兵,本军的戎守期只剩下两个月,而士兵们还要花三个月的时间走回去。这样,前后有五个月时间让陈国处于兵力真空,足够新任楚国令尹子囊组织兵力进攻——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的军队刚刚抵达国内,楚军就到达了陈国。”
范匄叹气:“虽然这样,但我晋国人做事从来是善始善终,明知道陈国可能背叛,我们也必须把这座军城经营好。”
范匄的话既是提醒也是命令,他是看到赵武无所事事的闲逛,以为赵武对经营这座城市已经心灰意冷,所以故意消极怠工,这可不符合晋国人一贯的处事态度,所以他好意提醒。
赵武懒懒的回答:“既然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戎守期了,那么只来得及把稻种播下去,收获的事不归晋国人管了,我的活儿等于减轻了一半……再说,你不是在负责后勤吗,似乎你的工作并没有交接。”
范匄一想,也对啊,赵武这段时间负责进攻顿国,如今大战结束了,新工作又没有交接,他自然无所事事的乱逛了——“顿国虽然小,但我听说顿国的歌舞很不错,顿国女人嗓音像黄莺一样婉转,你当先入城,没有给自己挑几个顿国美女吗?”
士匄的意思是:“大战胜利了,你不在自己的屋里搂着美女彻夜狂欢,以庆祝自己的胜利,怎么在这里闲得乱逛?”
别提这个,一提这个,赵武就来气:“顿国出色的美女、出色的歌姬一定在宫城,我至今还没见到一位宫城里的女人呢——我说上军佐,我把顿国最肥的肉留给你,至今为止,你给我送过什么礼物?”
士匄笑着反问:“我不给你送美女,难道你就毫无收获,我不信!”
赵武悻悻的回答:“统帅可是我岳父。”
范匄大笑:“我就知道是这样——没关系,我听说,你喜欢收集‘郢爰楚国金币)’,我在顿国王宫里找到很多这玩意,这东西对我没用,我送你一半,换你的马鞍技术。”
赵武反唇相讥:“范匄,你真贪婪——我攻破了顿国国都,包围了宫城,整整三天没有发动攻击,就是为了把这荣誉留给你,这荣誉价值多少且不说,如果在此之前我攻破宫城,宫城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包括你现在打算送给我的东西。
你拿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送给我,不提我特地留给你的荣誉,还好意思张口问我要马鞍技术……得了,范匄范军佐,今后你出门,千万别说你认识我。”
范匄讪笑:“你说的似乎蛮有道理,行,郢爰送给你一半,宫城其余缴获,我再分你三成,可马鞍技术你要给我,这玩意实在太好,有了这东西,就可以骑在马上射箭。你不是凭借这技术连续突击,攻破了许国与顿国吗?咱都是晋国人,把这技术给我总好过留给陈国人。”
赵武摸着下巴沉思:“这样啊,那么今后我赵氏能否涉足制陶业。”
范匄狠狠的瞪了赵武一眼:“你还好意思问这句话?你说这句话让我发觉:你比我还无耻——我范家把持制陶业多年,从没有人敢冒犯,但你以瓷器为契机进入制陶业……你说,你家如今做的陶瓷还少吗?”
赵武脸不红心不跳:“以前我家出产的都是实验品,是小批量的、都偷偷摸摸的向外销售。如果能获得范家的许可,那不是更好吗。”
范匄不想答应,但转念一想:人世间的一切,从来都靠实力说话,范家有比赵家更多的人口,如果范家获得骑兵技术,会从实力上大大压倒赵家,有了实力做后盾,还怕赵武过于嚣张吗?
“换了!”范匄狠狠的答应着,怕赵武提出其他条件,他一甩袖子,登上高台,去向统帅汇报。
其实,范匄并不知道,骑兵拥有的马鞍并不算什么。真正值钱的是战术思想,而骑兵战术思想,貌似到现在,赵武还没有拿出来大规模使用——兵车时代,想改变传统的兵车思维,很难!
剩下的日子在赵武懒洋洋中度过,他的情绪感染了部下的士兵,士兵们也呈现出一副懒懒的神态,有一天算一天,等待着戎期的结束。
士兵们感觉到这段战后的平静非常难得,但那些被俘的顿国百姓却感受不到,他们手忙脚乱的在许国士兵的监督下,搭建着自己的房屋,等顿国奴隶的住处建好了,他们又被驱赶着整理耕,播种,整修水利……
此后,武昌城里时时传来士兵游戏的声音,军国主义国家晋国非常喜欢类似橄榄球与棒球的血腥团队竞赛,棒球运动还好说,赵城发展多年,游戏规则与防护设备都很完善了。与之相比,橄榄球这种可以搂,可以抱,可以摔,可以压,可以野蛮冲撞的粗野运动,虽然有规则,但精力无处发泄的晋国士兵却并不严格遵守。
这几日,城中正在进行大联赛,听说,连各国辅兵都组队参加了,他们狂热的喊叫声,让田野劳作的顿国俘虏心神不定。
“真粗野”,一名顿国农夫感慨:“我那天进城送菜,看到比赛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血流满面的被抬下去,旁边的人还一个劲的冲着他们欢呼……这群北方人可真粗野。”
另一名顿国农夫帮腔:“就是!这群人似乎从不怕受伤,只隔了几天,我就看到,那些受伤的球员又出现了,他们胸前多了几块铁牌,说是奖赏他们英勇受伤的勋章,那几个人胸上挂着小铁牌,站在城门口晒太阳,鼻孔扬到天上去了……我就想不通,游戏中受伤有啥骄傲的?”
也有顿国农夫感慨:“这才叫生活:一往无前的战斗,舍生忘死的玩耍,吃得好、穿得好……我还听说,他们的武士不交税。”
“啐,天下的武士老爷哪个交税?他们交的是赋!”
在这种懒洋洋的气氛中,三月份到了,曹国军队首先开拔,随后,晋国与许国军队向陈国移交武昌城的房屋后,也开始逐次开拔。
晋军来的时候,赵武的新军是先驱,退走的时候,由于赵武的行李太多,他成了全军后卫——他的岳父荀罂实在对此毫无办法,虽然先期回国的鲁军、卫军替赵武稍走了数万楚囚,以及许国顿国的技术工人,但那些编入军中的青壮年俘虏,以及赵武在两国搜刮的财物依旧装满了数千辆大车。
虽然赵氏所有的战车都装满了,依旧有许多缴获物没有装完,并不得不丢弃。而赵武预先分给士兵的财务,更是让每个赵兵行李沉重——他们简直已无法战斗了。
不过,即使这样,荀罂还是很放心的把后卫任务交给赵武。因为哪怕晋军不能战斗了,他们依旧是“霸主国不能战斗的部队”,沿途的盗匪根本不敢招惹,而沿途国家的正规军……自陈国向北,沿途所有的国家都是晋国的小弟。再说,有许国、顿国被灭的例子在前,谁还敢招惹晋军。
大军进入成周王野,赵武在自己的庄园“原”,招待了晋国将领与曹国国君——曹国国君要在王野与晋军分手,他将带领军队直接回国……当然,也带着自己的战利品。
“这趟出征,收益还可以”,曹伯喝醉了,禁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
当然,曹伯并不是说“这场战争因为有收益,而显得不像一场春秋战争”。
其实春秋时代,各国打仗都讲究收益,战争就是对外掠夺的手段,区别就在于收益的大小而已。后世,孔夫子评论这种讲究收益的战争为:“春秋无义战。”他的意思是说,发动战争的目的不应该是对外掠夺使自己的国民富裕,应该为了寻求正义而战。
曹伯以前也跟随晋军频频出战,但过去他经历的战争,要么是硬碰硬的正面交火,要么是一场惩罚战争。前者即使胜利也损失惨重;后者,胜利了,晋军独享战争收益——征税,参战小国只能得到一些残羹冷炙。哪能像这次战斗一样,小国参战军队在战争中不过扮演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薪酬却高的令人不可思议。
曹伯趁醉举起酒杯,为赵武祝寿:“此杯祝武子寿运绵绵,我曹伯衷心希望武子有一天也能做上执政,那么,今后跟你出战,我曹国简直太开心了。”
曹伯这句祝祷词让晋国的将领脸色一变——晋国是霸主国,霸主国的内政什么时候允许小国拥有发言权了?
现任元帅韩厥是老了,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精力不济,但晋国君臣已安排好了接班人,这位接班人今天在场,正是现在的联军统帅荀罂——按照晋国惯例,他将在韩厥之后,顺位接班。
曹伯期望的赵武,现在只是新军将,在晋国八正卿中排名倒数第二,他祝祷赵武当执政,这话太不礼貌了,等于咒其他人快死,腾开位子让赵武尽快接班。
真实的历史上,赵武是早死的,他年仅五十岁,壮年而逝……
赵武端起杯子,平淡的回答曹伯的祝词:“曹伯醉了。”
……
随后的宴席气氛沉闷。不久,曹国军队如期开拔。而晋国军队还要在当地停留几天——这也是惯例,因为当初晋文公打着“尊王”的旗号称霸,所以晋军每次出战归来都要向周王室请示汇报,并获得周王室的批准。当然,这种请示是象征性的,周王室从来没有驳回晋国的请求。
这次晋军南下,是抗击意图“问鼎”的楚国的,自然赢得了周王室的支持,那么按照惯例,晋军回来以后,要向周王室报捷,并献上部分战利品。
往常这种事都是由韩氏出面的,这个家族跟周王室关系最好。不巧,这次韩氏不在军中,原本该由赵氏出面……然而,赵武却不想出使成周,不为其它,只因为他不太精通春秋礼节,跟王室打交道,心中没底。
贵族是要从小培养的,春秋贵族身上那种贵族味是渗透到骨子里的,他们的举止都经过了十多年的训练,完全发自内心,出乎自然,赵武这个半路出家的人,再努力也学不出那贵族味道。对此,平常他总是隐约强调:他的童年是在荒山中度过的,幼年时的主要经历用于躲避仇家的追杀,所以,他在礼节上的缺少学习。
这次,赵武也以“怕礼节有误”的借口,推脱了这件差事。
他推让这差事,别人却为此陷入争抢,因为拜见周王室的事件是要记录在史书上的,无论谁担当这个工作,则意味着其家族能够青史留名。故此,范匄想出面争抢,但随后,因为其家族不如魏氏家族与成周关系密切,这活儿被魏绛夺到手。
稍后,魏绛代表晋军出使,晋军大部队开始在王野修整,悠闲地赵武在自家庄园接见了他的另一名岳父,周王的卿,单定公。
单定公一见赵武就抱怨:“小武,自从你娶了我家女儿,你说你在平常的日子里,有多少时间陪伴她?”
停了一下,单定公把身子凑近赵武,小心的问:“我家女儿平常最受宠爱,你把他扔在家里,你说,凭她的性格,斗得过你家娇娇吗?”
赵武考虑了一会儿,慢慢摇头:“斗不过?”
接着,赵武又问:“单公的意思呢?”
单公一指赵武的庄园,回答:“我听说你善于铸造城市,我家婉清跟娇娇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每日难免你争我吵,不如你另外筑一座城市让我的女儿居住。”
单公说让赵武另外筑城,手里却指着赵武这座庄园,赵武明白他的意思——随着虎牢城越来越繁荣,越来越成为中原地区大型物流中心,周王室也有点动心了,他们想到了曾经赏赐给赵盾的这座庄园:“原”。
周王室的土地现在越来越少,王室的生活也越来越仰仗别人的施舍,因此,“原”这座庄园就显得格外扎眼,它孤零零的处身于成周地盘,成为晋国商品南运的仓储基地,它的收益却让周王室看在眼中一点沾不上便宜,这怎能不让周王室心如猫抓。
好在周王室有一个卿,是赵武的岳父。
娇娇的强悍闻名列国,单定公便出面劝说赵武容许自己的女儿别居,站在他的角度上来说,“原”这个庄园最合适,如此一来,单姑娘离父母近了,而庄园的主人换成了单婉清,单公就可以借机插手了。
不过,嫁出去的女儿,除非是被丈夫赶出家门,才能回父母家,单公即使渴望分享庄园的利润,他也不能开口说:你把我女儿赶出家门吧。所以,他只能隐晦暗示。
“好主意”,赵武考虑了一会儿,眼睛慢慢的亮起:“你这个主意好啊——我打算在甲氏给婉清铸造一座城市,干脆那座城市就叫‘留’……”
单公嘴里有点发苦,他想的是“原”,赵武却想到了“留”。
赵武不仅想到“留”,他想到的是:甲氏的开发如果不依托一座大城市的话,开发的效率总是无法提高,但如果私自在甲氏筑城,恐怕会触犯国君的忌讳……如果这提议由单公亲自提出,那意义就不同了。王的卿,地位等同于国君,他为了女儿的幸福,出于舔犊之心提出请求,赵武按这个意思回转而向国君提出筑城申请,国君能不答应吗?
这次赵武俘虏了大量的顿国、许国农夫,全部运回赵城太扎眼,还容易引起赵城居民的新旧冲突,但如果把他们全部安置在甲氏,那情况就不同了。
“我决定了:在甲氏为单姑娘筑城,单姑娘以后如果生下的孩子,那座城市就是她孩子的居城”,赵武兴奋的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
此时,赵武身边多数是武将,不太关心内政方面的事情,唯有东郭离来往虎牢城转运物资,正好在场。他听了赵武的话,勉强尽一个文臣的职责,劝解说:“主,赵氏如今的精力主要在霍城以北,通城以南,突然转向开发甲氏,恐怕我们没有精力。”
赵武兴奋的说:“你不懂!霍城以北只是我们的养马基地,那片土地通向内陆草原,再怎么发展也没有大出息,唯有向东,向甲氏方向发展才是我赵氏的出路。如今甲氏各家族的势力都很弱小,正适合我们大展拳脚。”
赵武产生向甲氏发展,是源于他对历史的认知:战国末期,在秦国不断的逼迫下,赵国的重心不断东移,所以,东移是发展方向,现在经营好甲氏,等于让赵人有了深厚的战略纵深。
这时代,迁移居城是很常见的事情,如果,甲氏经营好了,赵武准备把居城迁往该地,借此回避国内残酷的家族争夺战,安心发展自己的领地……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没必要解释。
单公听出了赵武话中迁移居城的意思,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虽然王室的使命没有完成,但试探目的达到了,女儿也有了一个好安排,他稍微谦虚几句,起身告辞。
周王室毕竟不敢过分触怒霸主国,赵武显示出不肯让别人插手的态度后,周王室只好放开了手……数日后,魏绛完成出事任务返回,晋军继续开拔,国家武装通过棘门之后,魏氏私兵转身南下,返回自己的领地。中行氏与范氏的军队进入国都。
当赵武准备带领自家军队返回领地,王都里连续出来数人召唤:“君上有请。”
赵武摇了摇头,继续维持他的步伐。稍后,另一人报告:“元帅有请。”
韩厥的邀请不能不接受,赵武把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吩咐:“卫敏、林虎,你们二人与吴熏一起把军队带回赵城——主要是带回许国军队,咱们自己的军队直接解散了,让他们各自回家。昆、英触,你们两人陪我去见元帅。”
元帅府,韩厥降阶迎接了赵武:“小武,做得很好!我说你做得好,不是夸奖你接连攻破两国,是说你在陈国筑城,安置两国战俘耕作,并使我联军自给自足的事情。”
韩厥身旁的韩无忌与韩起都在向赵武打招呼,韩厥拉住赵武的手,继续说:“我晋国缺冲锋陷阵的猛士吗?我们从来不缺!但我们缺少治国的能臣啊!
你在前线,能够敏锐的看到把战线推进到陈国的好处,并开始帮助陈国增长实力,这就很不错,我晋国就缺你这样的、能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的内政大臣……怎么,武子这会儿还不打算赴任吗?我听说你的大军通过了棘门,立刻准备回家,如果不是我手脚快,还抓不住你呢。”
赵武笑了,他回避了韩厥的问题,反问:“韩伯找我来,就是为了夸奖我吗?”
韩厥摆手:“我找你来是做见证的,我打算今日确定韩氏宗主的继承人,武子来给我做个见证。”
赵武吃了一惊,他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么?我只是个小人物啊!”
赵武的目光转过去,发觉韩无忌与韩起都显得很吃惊,似乎他们也没有料到韩厥又这个大动作。
韩厥大笑:“小人物?!小武,你太小看自己了……不过,我还约了荀偃(中行偃)。嗯,荀罂刚刚回来,我就不约他了,回头你通知他一声也行。”
赵武沉吟:“韩伯的意思是……?”
韩厥回答:“我家无忌担任公族大夫以来,连君上都夸奖说:无忌镇静……我准备立无忌为韩氏家族继承人。”
韩无忌刚要说话,韩厥竖起一个指头:“谁都不要说话,下面你们每个人说的话都必须在卿大夫面前,让他们作见证——走,我们去屋里举行仪式,荀偃都等急了吧。”
众人翻身进屋,站在大堂内,当着见证的荀偃与赵武,韩无忌正式表示拒绝,他说:“《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是不想走夜路,只是害怕露水多)。’又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办事不能躬亲,百姓不会信任)。’
我无忌虽然不才,让贤还是做得到的。父亲,请您立阿起为继承人吧……”
韩无忌侃侃而言,赵武慢慢地明白了,他顿时出了一身汗——元帅韩厥这是在安排退路啊!
他打算退位了!
第一百零三章 霸主的面子问题
赵武还在沉思,只听下面的韩无忌继续说:“阿起与贤士田苏交游,田苏称赞他好仁。《诗》曰:‘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谨慎忠诚于本职,亲近正人与贤人;神明听到这一切,赐你洪福奔前程)。’
体恤民众为‘德’;端正自身为‘正’;纠正他人为‘直’。把德、正、直三者相结合,就是‘仁’。按照这个标准做人做事,神明就会感觉到,并赐福于他——神帮助人,只帮助那些自助的人。韩起就是这么做的,我韩氏立他为嗣,才是最好的决定?”
韩无忌说话的态度让赵武有点好笑,他满口《诗》曰《诗》曰的,简直就是后来儒生满口“子曰”的翻版——嗯,那些儒生是不是继承了春秋人这种说话习惯?那么,在现代某些人处处口称“砖家、叫兽”如何说,可能也是这种“子曰”习惯的延续……
但似乎,从心理学上来说,处处引用别人的话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是一种极度不自信的表现……不过,这确实是春秋贵族的经典说话方式。在比较正式的、讲究礼节的场合,有身份的人都喜欢如此交谈——这也是此前赵武不愿去见周王室的原因,他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啊。
韩无忌的话似乎打动了韩厥……也许韩厥原本就没有立韩无忌为继承人的打算,他只是想对韩无忌进行一番试探而已。这会儿,试探结束,韩厥沉思片刻,用决断的口气说:“无忌刚才说的有道理啊……既然这样,阿起,你上前来,从今往后,你就是家族的继承人了。”
韩起上前,向神灵与列祖列宗进香、祷告……家族继承仪式是很繁琐的,每半天功夫,不可能把仪式进行完毕。趁这闲工夫,赵武打量着旁边的荀偃,思索:“韩伯是个老狐狸,他这是打算抽身而退了,所以抢先确立继承人,乘着自己还能动,躲在后面扶持后者一段,以求韩起能躲过卿位变化后引来的争斗。
说实话,韩起性格太绵软,个人才能似乎也有点欠缺。韩伯现在出手,拉上我与荀偃作见证,是要求我们扶持他一段啊……你别说,现在恰好是韩伯功成身退的最好时机:楚国换了令尹;在南方他们刚阵亡了大将养由基;在北方,他们的大将彭名被俘。今后一段时间,缺少优秀将领的楚国人暂时无法战斗了,即使他们还勉强发动,攻击不会过于激烈——因为他们不敢把宝贵的战争物资,一次性压在一个无名之辈身上。没有足够的物资支撑,哪怕孙武出现,也只能维持战线而已。
与此同时,我们晋国重新确立了霸业。楚国人要想把战线重新向北推进到郑国……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楚国人至少也要花一两年时间。而这段平静期,正适合我们调整政局。韩伯这老狐狸做的事,从不做无用功,他邀请荀偃见证,不是毫无原因的。看来,荀罂的接班人一定是荀偃……只是,他为什么邀请我呢?难道说……”
一个念头陡然出现在赵武脑海中:“难道说,我将来也有资格做执政……执政!”
最后两个字,不停地在赵武脑海中轰响,赵武的脸色变了。座上荀偃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肌肉跳了一下,提醒:“小武,你的孩子长得很壮实,前几天我去赵城看了,他们都会说话了。”
荀偃这是借赵武的家事来分散赵武的紧张情绪。
春秋人个个都不傻,荀偃平常给人的印象是:前任元帅栾书的一条狗。而且是咬人不叫的狗。
他平常沉默寡言,遇事心狠手辣,脾气发作起来,连前任国君都敢杀,可谓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粗鲁人。但从他的这句话可以看出,这个粗人心思非常绵密。
赵武笑了笑,也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家事上:“我家的孩子还小,还没有到确定继承人的时间……不过,这次回来,我打算亲自抓一抓孩子的教育。”
荀偃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师修、师偃把你教育的很好呀,我希望你今年来京城就职吧。孩子的事情,先交给两位老师教导,等以后长大点,也如今日这样扶持一番,就行了……”
正说着,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韩厥随后大撒请帖,宴请所有在国都的公卿,正式宣布“韩氏当家宗主传续”。宫城里的悼公听到消息,立刻派人祝贺,并认为无忌有德,知道谦让,特命其为公族大夫之长——这一任命意味着韩无忌从今往后不能叫做韩无忌,该叫他“公族无忌”。
真实的历史上,韩无忌就是用这个名字入葬的。
宫中的人传完了命令。转身望向赵武:“赵军将,寡君前面多次召唤总是请不来赵军将,这次寡君知道赵军将必出现在元帅府,寡君吩咐,若赵军将没有什么别的事,不如前来宫城走一趟,寡君想见见赵军将。”
韩厥劝解:“小武去吧——君上马上就要动身去会盟诸侯,这几天你多陪陪君上。”
赵武点头,跟着宫城派来的阍人(宫城门卫),走入宫城。
此时,悼公正挥舞着棒子练习击打棒球,他身边站着他的弟弟杨干。
自从魏绛扫了杨干的面子后,国君扩大公族势力的努力遭到卿大夫的抵制,国君随即也明白过来,他解除了杨干一切职务,如今的杨干只能做“专业陪玩”,陪国君玩耍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百无聊赖的杨干气色并不好,见到赵武进来,他阴阳怪气的说:“武子,请你来可比请元帅还难,如今的你啊,不比往日了。”
赵武懒得理会杨干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默默的向国君行礼。悼公随即制止了杨干的乱说,他扔下棒球棍,叹息说:“武子不是一个善于巴结的人,他要是热心权势,也不会迟迟不来国都赴任。”
说完,悼公继续感慨:“寡君登位以来,八年之内九合诸侯,却再不能随心所欲的找昔日朋友共同玩耍。回想起来,还是在周王室的那段日子最快乐,至少,那时有朋友陪我一起说话、玩耍,如今,过去的朋友当中,只有单姑娘还能偶尔进宫城,找我来说说。”
这里的“八年”和“九合”都是泛指,意思是:几年之内,我屡次会盟诸侯,人世间的权势达到了顶点……
赵武接过话题,询问:“我这一年出战在外,忘了多陪陪单姑娘,她最近情绪好吗?”
悼公从小在周王室长大,单婉清也是,在这点上,两人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语言……
悼公摇头:“不好,她本以为能跟你长相厮守,却不知道,自从出嫁以来,与你聚少离多……我听说了,这次你居然连续攻破了许国与顿国。你俘虏的许国国君已经押回来了,我打算带着他去会盟。可惜,你们把顿国国君交给了……”
赵武打断了悼公的话,重复刚才的话题:“我在路上遇到了单公,他也说女儿不快乐,求我给女儿另外建筑一座城市居住,以便跟娇娇不再争吵——我请求国君许可我在甲氏筑城。”
悼公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我许可了!不过,甲氏那么荒芜,你把单姑娘安置在那里不好。今后,寡人岂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见了?”
赵武再次行礼:“臣准备回家安置一下,马上来王都赴任。”
悼公笑了:“武哥肯来陪我,实在太好了……你在王都还没有房子吧,匠丽氏前不久献给我一座房子,你就住那怎么样?那里离宫城近,寡人也好顺便去你那里玩耍。”
匠丽氏以前也送给赵武一个院子。他献给悼公的那座房子赵武知道——就是前任国君厉公去玩耍,并被栾书与荀偃攻击,并最终在那座院子里被杀害。
那座院子是仿建最初的赵氏园林,但建筑的更加华丽,要不然也不会引来厉公玩耍,并因此丢了性命。但春秋人较为迷信,匠丽氏因为一座院子里死了位国君,认为房子的风水不好,是座凶宅,所以将附近的院子半卖半送,给了春秋最不迷信的赵武。而厉公送命的那座院子,匠丽氏急着脱手,却连赵武都不肯接手。无奈之下,匠丽氏干脆把它献给了国君。
悼公对这座房子也犯忌讳,顺手转赐了很多人,大家都不愿意要,这次他真没想到赵武会接受,而且表情欣喜:“太好了,那栋房子完全是仿照我的赵院建筑,但匠丽氏财力雄厚,建造的规模比我家院子还大,里面的装潢比我家房子还要奢华。
比如,院里全是砖瓦石梁建筑,牢固的很,还有几座大花园……这下我可省了大钱。我把那座院子修缮一下,君上今后来玩耍,也便有了临时歇脚的地方……”
杨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赵武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暗笑:“风水——狗屎,死了一任国君算什么?美国白宫里还死了几任总统呐,人还不照样是天下霸主,无数人打破头竞争住进去,而一旦竞选成功入住‘白屋(字面翻译,官方正式翻译为‘白宫’)’,就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美国人不信风水,不见得因此落后;法国、英国人也不信风水,白金汉宫、卢浮宫死了多少国王,他们因此落后了吗?哼哼,匠丽氏的那座院子,简直是拎包入住的豪宅啊。我当初拒绝,是因为那院子太引人注意,栾书荀偃不见得喜欢别人接受他俩实施弑君行动的园林,但现在,国君赐给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牛叉的,不花我一个钱,拎包入住吧!”
赵武再次郑重感谢国君的赏赐:“我今晚就住韩厥家,明天让人收拾一下那座,立刻搬进去……”
悼公打断赵武的话:“武哥何必住在韩厥那儿?难道我的宫城就住不下吗?……你没带多少侍卫?哼,谁敢到我的宫城行刺你赵武子……来来来,你刚从战场回国,我又马上要出去会盟,不如我们今夜抵足而谈,好好聊一聊天下局势。
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扬扬,可以乐饥(陈国城门的下方,无论游玩休息很理想;泌丘泉水淌啊淌,清流甘甜的可充饥肠)——陈国的城门叫做‘衡门’吧,附近的泌丘泉水有多美。武哥你的词汇多,给我描述一下,衡门美么?泌丘泉水有多清亮?”
所谓“好好聊一聊天下局势”,那是说给史官听的,悼公跟赵武真正聊的是歌舞与玩耍。
这时代娱乐项目匮乏,身为国君,哪怕是天下霸主国的国君,除了看一看美女跳舞,也没啥娱乐项目,就这样还要受到史官谴责——天刚入暮,盲人乐师师旷进来劝悼公:“古人说,夜晚不能奏乐,怕养成骄奢淫靡之心。君上的宏图刚刚开始,年轻人啊,可不能养成夜晚宴游的习惯。”
古人所说的夜中宴游,指的是类似泡吧,k歌,上夜总会,聚餐畅饮,等等行径。
悼公神色尴尬,师旷又转向赵武——因为他曾经教过赵武弹琴,便对赵武摆出训斥弟子的模样,大声说:“武子征伐在外,今日刚刚回家,就诱惑国君淫乐,这是臣子应当做的吗?”
这话说得太重了,赵武可不敢承担这个名声,他立刻避席,恭恭敬敬的说:“老师说哪里话,国君只是犒赏我在外征战,顺便咨询一下前线的情况,臣怎敢诱惑国君。”
赵武这里说话恭敬,他偷眼看看国君,发觉国君冷汗直冒——这位二十出头就成为天下霸主,被人当作“苍穹之下最有权势的人”,如今居然被一个盲人乐师训斥的满头冷汗。如果那些用MBA知识保养百余二奶的小局长小处长在此,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估计,不用那些小局长小处长做出反应,“砖家、叫兽”会跳出来,用科学道理教育师旷。
师旷一挥手,毫不客气地下令:“夜深了,音乐收起来,歌舞停止。阍人,君上要休息了,传令宫城守卫闭门。武子要跟君上谈论前线事宜,今夜就宿在宫城。”
“是是是”,悼公站起身,恭敬地连声答应,顺便偷偷看一眼躲在殿角、奋笔疾书的史官。
其实,夜里不准奏乐、宴游,没那么多政治因素在里面——纯粹是生产力决定生活方式。古代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宝贵的蜡要用来做铸造器皿的模具,比如鼎啊编钟一类的,甚至制作兵器。而国君一次性燃烧太多的蜡烛,夜夜如此的话,国家制造业就要歇菜,没有蜡做不成模具,没有模具……
音乐随即撤走,满堂的烛火也熄灭,桌案上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里面点着不值钱的牛油猪油,照着面面相觑的一队对霸主国小君臣。君,年纪不大;臣,也就是二十出头。这么小的年纪,在别的国家,还是玩耍的年龄。
幸好,歌舞撤走了,还有小酒可以喝,两人间的游戏唯有棋而已。不喜欢下棋的国君与同样不喜欢下棋的赵武,只能摆开了棋盘,装模作样的下起了围棋,而杨干则“专业旁观”。
三人心思都不在棋上,天南海北的聊着天,许久才下一个子。
赵武与国君之间谈笑的都是春秋那点事,言谈中赵武尽量不触及各家族政治,但他也不愿意谈论一些风花雪夜的扯淡,免得被史官记录下来,落下一个“佞臣”的名声,结果,他只好谈建筑装修,谈论各地的风土人情。
对于悼公这个娃娃来说,南征北战过的兄长赵武简直就是自己的偶像。悼公小时候生活在周王室,谨小慎微,不敢迈出周室半步,长大了当国君,唯一的乐趣就是找赵武玩玩球。除此之外,只剩下盟会诸侯的时候,可以顺便旅游一下。对外面的世界,他很向往,而赵武这个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兄长,更让他既羡慕又嫉妒。
现代人的词汇量丰富,旅游杂志看多了,赵武描绘起外面的景致,一点一滴细节都生动鲜活,悼公听的有趣,不停的催促赵武再说一点,再说一点……结果,俩人不知不觉到了天亮。
天亮,史官再度前来催促悼公就寝——对于春秋人来说,世界的一点一滴都是知识。赵武讲的那些内容,涉及到天下山川走势,对于一名君主来说,这就是军事,所以,史官没有责备赵武,反而浓墨重彩的记录下悼公的好学……
史官的劝解悼公不能不听,他意犹未尽的站起身来,相约:“武子,今后你住在国都里,可要常常来见寡人啊……对了,你入宫的时候,也要带上单姑娘,寡人自从登位以来,周王室的口音许久不曾听到了,也就单姑娘来了,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赵武拱手:“臣这几年经常在外,没有好好陪伴妻儿,这次回来,臣打算与她们多多相聚。等君上盟会诸侯回来,臣大概已经把住所收拾好了,正好请国君去玩耍。”
悼公长叹:“是该好好陪陪妻儿了,这次许国屈服,顿国受到惩罚,陈国战线稳定下来——我们至少有两年的修养生机的时间,你我都该好好陪伴一下妻儿……”
赵武扭捏了一下,马上建议:“关于许国,臣还有个建议:许国人常常搬迁,就是为了躲避大国的煎迫。其实,我认为许国人处境如此悲惨,也是他们不会治国。我建议一劳永逸解决许国。他们不是想搬家吗,我们给他们搬!我家族在甲氏,刚好附近有大片未开发的土地。而甲氏对面是黄河,左右都是我们的盟国,许国人搬迁到哪里,至少百年内不用担心大国的欺负。君上跟他们说说搬入甲氏的好处,想必许国人一定乐意。
另外,咱晋国向来照顾盟友。对陈国人如此,对许国也一样。许国只要肯搬迁,咱买一送一,送给他们一个执政,帮助许国人治理国家——我看,许国就在我甲氏边上,今后他们就是我晋国附庸。所以许国执政不能叫执政,叫做‘相’吧。这位‘相’也无需天天去许国上岗。他许国一个芝麻大的小国,能有多少事?我们顺便派出一个卿,兼任‘许国相’好了。君上若没有合适的人选,臣自荐做许国相。刚好,他们就在我甲氏边上,搂草打兔子,顺带就把他们的事处理了……”
悼公止步,深深看了赵武一眼,若有所思地回答:“这个建议很好,寡人需要跟元帅商议一下。不过,这不是多大的事,许国,小国而已。寡人先许了武子一个执政的位置——许国相,归你了!”
因为这是有史官在场的君臣答问,所以,君臣两人彼此称呼都很正式……赵武现在该辞别了,他拱了拱手,正打算说话,看到阍人勃缇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见到赵武仿佛见到救星:“军将、司徒,快管管你家娇娇吧,她正带人堵住宫门口大骂,卫士们不敢还嘴,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赵武诧异:“我家娇娇还有这本事?”
悼公、史官都憋住笑。而后,赵武在勃缇的引领下来到宫门口。此刻,守候宫门的除了宫中卫士,还有潘党与英触。这两人正抱着胳膊,懒洋洋的望着天——春秋时代,男尊女卑很严重,娇娇虽然是正妻,但她无权责罚家族的正式家臣,所以那场谩骂没有波及到两位家臣,受侮辱与受迫害的是国君的卫士。
赵武冲潘党与英触抱怨:“娇娇在外面吵得这么厉害,你们两个也不上去劝一下。”
英触神色稍有点尴尬,潘党一脸无所谓,他一指宫门外,对赵武说:“那么,你去劝!”
“看我的”,赵武捋起了袖子,怒气冲冲踏出宫门。
这一脚才踏出宫门,赵武有点后悔。扭头回身,发觉英触与潘党并没有跟出来。他有点不乐意了——好歹我也是晋国将来的元帅,许国即将上任的国相,怎么出门连科长待遇都享受不到?现代,科长出巡,周围都一堆抢着打伞的人啊。
嗯嗯,娇娇似乎不好劝啊,宫城虎士旅贲,怎么个个老实的像过街鼠?!
第一百零四章 葬礼上的刺杀
抬头向门外一看,赵武明白了。
宫门外,足足摆开了五大家族的力量:晋国有八大正卿,门外站的武士包含四位正卿的家族武士。除了三荀的家族武士外,连赵氏留守的武士也在其中,武士头领武鲋正在人丛中冲赵武讪笑。
其中,居然还有韩氏武士,一向老狐狸的韩伯居然也派出了队伍——瞧,一名韩氏武士头领,也在娇娇背后露出狼狈的傻笑。
四大正卿,五个家族联手。这是一股足以罢黜国君的力量,当初厉公被杀,也不过是动用了栾书荀偃两个家族的力量而已。
现在堵门的是五个家族。
这股力量谁敢拦阻?
智姬见到赵武出现,立刻指着赵武鼻子责问:“主,我家兄弟病的垂死,我父亲到处找你,你出征在外一年之久,回到国内,不晓得赶紧回家,却四处喝酒寻乐,这种态度,是作为家主该有的态度吗?”
赵武脑袋里正在想措辞,身后传来悼公的话:“这都是寡人的错,寡人马上要去盟会诸侯了,想知道南方的形势,所以找司徒赵军将多聊了一会儿,一时忘形,耽误了军将回家,请赵智姬原谅。”
智姬不客气:“询问南方军情,君上自可以找军队统帅说话——即使我父亲忙不过来,还有副统帅范匄,我(夫)主只是一个小军将,哪里了解太多军情?”
悼公笑着回答:“小军将?!这样的小军将替我晋国接连攻破两国,俘虏两位国君,这样的人物若是个小人物……我晋国人才何其多也。”
智姬的意思是:我老公只是排名倒数第二的小人物,找谁你也不应该找他……他不管事啊!
悼公的回答是:他可是我军的大功臣,我不找他了解情况,又能找谁?
智姬的责问咄咄逼人,悼公的回答看似软弱,但绵里藏针。智姬还想反唇相讥,赵武插话了,他一指武鲋,沉着脸责问:“家族调兵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出来之前,得到过谁的命令?”
武鲋上前行礼,解释:“主,夫人领着少主(人)去找师修、师偃,两位老师不得已,发布了调兵的命令。”
依照春秋体制,赵武不在,他的长子赵成确实有临时指挥家族武装的权力。智姬拉着赵成去找两位老师说话,两位老师看在赵成的面子上,发布了调兵命令——从礼制上说,他们确实无可责备。
三荀堵门的事情就不问了,那是别人的家务事。现任武宫统领(军校校长)、宫城甲士统领(大内侍卫总管)赵武接着转向韩氏,没等他开口,韩氏武士首领上前鞠躬,解释:“昨夜,我们正在宴请宾客,赵智姬找上门来讨要赵军将,阿起(韩起)宗主被纠缠不过,只好派出我等伺候。”
韩氏武士首领所称的“赵智姬”,不是一种不恭敬的态度。正如现代人彼此称呼中,以称呼对方官衔与荣誉称号为尊称一样,“赵”与“智”都是赵智姬的荣誉称号,前者说她嫁给了有封地的丈夫,后者说她出生于有封地的家族。这种称呼法,正如在正式的称呼中,“韩起”与“范匄”都是尊称一样。而阿起、阿匄等称呼……其实,古人没有这种称呼法,春秋人发音都是单音节的“起”与“匄”,这是一种表示亲热的称呼,只是为了便于现代人理解,本文在前面增加了“阿”字。
赵武这一打岔,智姬把目标转向赵武,但她一张嘴,说出的话却让那些以为娇娇会大发雷霆的武士们跌倒:“主,你怎么两眼乌青?……谁打你了,谁敢打你?五家武士都在这里,谁欺负了我主,看我不撕了他?”
赵武低声呵斥:“别闹!这两个眼睛不是被人打的,是黑眼圈,没睡好觉的人都这样……”
没等赵武把话说完,娇娇又跳上前来,心疼的说:“怎么会,没睡好觉?……嗯,你在外打了一年仗,一定操心劳力的睡不好……没见过这么不心疼人的国君!”
娇娇说完,拉着赵武往家里跑,武鲋楞了一下,赶紧追逐家主而去,中行氏家里(荀偃)的家将比较呆,傻傻发问:“正主都走了,一声招呼都不打,我们该怎么办呢?”
智氏家将明智,回答:“咱们的娇娇走了,我们自然解散,回家了……快走。”
中行氏家将挠了挠头,低声嘟囔:“还以为又要杀国君了呢!”
韩氏家将低声斥责:“蠢才,还不快滚。”
等众人走完,潘党与英触也姗姗走出宫门,韩氏家将忙拉着这两位向国君赔礼,国君大度的摆摆手:“家务事,只是略微闹得大了点,回去告诉执政(韩厥),我不介意。”
等人都走完,国君转向勃缇:“武子说人睡眠不足都会有黑眼圈,你瞧瞧,我有吗?”
勃缇点头,悼公抱怨:“赵智姬只看到她夫主的黑眼圈,就埋怨寡人,难道她没有看到,寡人也有两个黑眼圈吗?”
勃缇恭敬地回答:“赵智姬向来目中无他人,唯有她夫主。”
悼公笑了一下,一边摇头向宫内走,一边笑着说:“寡人还有十几天的时间才动身,本来想再找武哥玩耍几天,这下子,寡人都不敢去他家找他了……
你记着,三两日后,武哥不来找我,你就去找他,就说许国国君要随寡人动身,但许国的军队都在他手里……一国国君去盟誓,身边连个卫兵都没有,总是不太好看,让武子多少吐出来百十辆兵车,陪伴许国国君左右,如此,礼仪也全了,列国诸侯的面子也有了。”
勃缇答应下来,领着国君向宫里走。
一场逼宫闹剧眨眼间落下帷幕,被堵的霸主居然不敢发脾气——他当然不敢发脾气了。因为封建社会,人人都有权利。霸主有权利,他下面的小领主也有自己的权利。赵武履行了参战义务,但穿过棘门后,他的战争义务解除了,悼公拉住他私聊,人夫人打上门来,霸主唯有忍气吞声道歉。
也唯有在奴隶社会,小科长的威风要远远超过霸主,因为在奴隶社会,奴隶们没有权力,他们所有的权利都被人“代表”了,“代表”他们的小科长自然视属下如奴仆,无须顾及他们的面子……
赵智姬拉着赵武如同牵自己的宠物,她一路向智氏府邸走。理亏的赵武正琢磨如何哄一哄教教,智府已经到了。
智罂(荀罂)府上人头涌涌,晋国各大家族都知道副元帅的孩子重病,一般来说,家族继承人生病了,晋国的卿位继承顺序要随之受影响。各大家族不敢怠慢,一起赶来智府问候。
智娇娇没有拉着赵武往人堆里凑,她一路埋怨不停,领着赵武来到后院。
后院内静悄悄的,屋中没有点灯——春秋时代没有玻璃,大多数房屋窗户狭小,白天屋里不点灯便一片昏暗,智罂正坐在昏黑的大厅里垂泪,见赵武进来,他有气无力的问:“娇娇没有给你人麻烦吧?”
赵武憨憨一笑,走过去与荀罂相对而坐。智娇娇还在唠叨,荀罂指使:“去,看看你弟弟吧,唉,如今见一面少一面了。”
娇娇听了这话,立刻垂泪不语。想了想,她依照父亲的吩咐,转身奔向弟弟智朔的屋子。
等她走后,智罂感慨道:“娇娇能嫁给你,真是嫁对了。这几年我仔细观察了,你的性格虽然看起来绵软,但实际上,你的骨头比谁都要硬。前任国君屡次屈辱你,貌似你从不反抗,也不见得你抱怨,但你却敢对国君的宠臣拔剑——在你以前,即使以三郤的狂傲,也不敢与国君正面冲突。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外柔内刚。遇事从不自己出头争夺,但只要理由站得住脚,谁都不能改变你的主意。即使面对国君也不能让你屈服——娇娇正适合找你这样的丈夫,她的性子太急,过于追求完美,可人世间哪有这么多完美的事情?
如果她嫁给别人,我担心她的脾气会给家族惹祸。但嫁给你正好,多年来,娇娇吵闹不停,你从不跟她正面相持,但我也从未见过你为了娇娇改变主意,这样的人,才是大丈夫啊……”
赵武很感动:“岳父,你才出征回来,唯一的独子患了重病,如今我坐在你面前,你不跟我谈孩子的病,却极力想缓和我与娇娇的关系,你这样的人,才算是‘傲视大丈夫’……得了,我们没必要坐在这里相互吹捧,我跟娇娇之间根本没事,还是谈谈智朔的事情吧。智兄弟的病怎么样?”
智罂仰天长叹:“人终归有一死,有些事情恐怕无力回天,我不能为了垂死的人,耽误了活着人的大事。”
智罂这一理念,在春秋这个时代,可谓特立独行。
他是智者。
一念之间,智罂奠定了智氏家族百年基业。
智氏一家都是智者——不一会儿,智姬搀着智朔走到父亲的屋子,随行的还有一位乳母,她领着一个两岁婴儿,那婴儿蹦蹦跳跳,两个眼睛很有神。
智朔指着那位婴儿,简短而清晰的下令:“盈,跪下!”
智罂没有说话,他坐在一边,见证这场拜见。
小孩才两岁,却没有两岁婴儿常见的好动性,听到父亲的命令,他郑重跪下,向赵武磕头。
智朔指着孩子,说:“武,这是我的儿子智盈。你也有儿子,年龄大约与他相仿。这场病,看来我是撑不过去了,今日智盈大礼拜见你,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把这个孩子当做你的孩子照料——我父亲老了,恐怕看不到这个孩子长大了。”
智盈出现的时候,赵武被这个孩子的聪明吓了一跳,他盯着这个孩子,心里在想:“难道这位就是最后坐上执政的位子,率领其他家族围攻赵氏,并最终导致三家分晋,春秋终结的罪魁吗?……
不对,按年龄测算,三家分晋的应该是他的儿子。嗯,昔日,赵氏家族扶持了郤氏,并最终导致自己家族濒临绝灭——这一刻,我是不是要扶持一位昔日的敌人呢?”
时间容不得赵武犹豫,在此情形下他也不能展现半点犹豫。
于是,赵武一咬牙,盘算道:“家族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永久的盟友。我现在对智氏的态度并不重要,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我的儿孙在我刻意教导下,依旧保持不了震慑其他家族的实力,那么,即使智氏不动手吞并赵氏,也会有其他的家族贪心动手,甚至连如今与我们最亲密的韩氏,也会想入非非……”
赵武伸出手,爽快的回答:“朔,请放心,我一定待他如自己的孩子。”
智娇马上插话:“弟弟,外面风大,你还有什么交代的,没有我们就回去。”
智朔让智姬扶着自己的身体,郑重向赵武行礼,赵武坦然接受对方的礼……
三日后,智朔病逝。
在智家忙碌丧礼的时候,国君带着晋国中军与下军……以及许国的军队,动身前往戚。这次盟会,本来轮到韩厥带兵出征了,但韩厥已经年老体衰,萌生退意,他登门恳求荀罂替代自己,一贯好商量的荀罂,看到智朔的葬礼由赵武安排的仅仅有条,便以国事为重,带着丧子的悲伤领军出战。
这次盟会,因为牵扯到继续救援陈国。所以,晋国中军、下军集体出动。加上荀罂,八正卿里走了五位,国中只剩下了韩厥、魏绛、赵武。此时,公族大夫荀家代荀氏出面,接管了安葬智朔的任务,因为智朔是壮年而逝,不算是寿终正寝,所以,葬礼不能采用全套的贵族葬礼,荀家便按照相应的礼节,简陋的埋葬了智朔。
面对智朔的坟墓,智娇叹了口气:“父亲不在这儿正好,看到弟弟如此草率下葬,恐怕他也不忍心。”
赵武点头:“这时代就是这个规矩,我们有什么办法!”
智娇流泪:“我不是指责这个规矩,只是看到弟弟这么寒酸躺在那里,忍不住要悲伤。”
赵武劝解:“我们还是回去吧。”
智娇哭泣:“弟弟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不忍有片刻与其分离,但荀家接走孩子也符合规矩(荀氏与智氏同出一宗)。赵城距国都遥远,以后我回来看一趟孩子……”
赵武打断智娇娇的话:“这次,我们不用回赵城,国君已经把匠丽氏的院子赏赐给我了,我们住在那儿。”
智娇厉声喝道:“那个死鬼的房子——我听说那屋子,台阶上染着前任国君的血,都还没有清洗,君上把这栋房子赏赐给你,他想做什么?”
赵武一声冷哼:“那个死鬼,活着时候我都不怕,还怕他的鬼魂!”
智娇马上笑了:“没错,先国君活着的时候,我常常恨不得揍他一顿。可臣女殴君上,不合规矩。现在他死了,殴打他的鬼魂不算罪行……你这么一说,我到盼着他的鬼魂出现。”
赵武搀着智娇娇的手上马车,智娇一只脚踏在车上,又想起一件事:“我听说,前几天国君来讨要许国的兵马,说是许国国君没有兵马护卫,面子上不好看——他许国国君的面子好不好看,关我们赵家什么事?你干嘛要把那些许国兵士还给那位许国倒霉蛋(指许国国君)。我们当初把那些许国士兵的家眷接回来,费了多大的劲……你呀,总是心太软。”
赵武继续憨笑:“咱家的名声可不值这个价!连国君都说了,我们扣留许国的军队,让许君很没面子,所以,这次如果不给他面子;盟会之上,我赵氏会很没面子。”
智娇娇一边上车一边唠叨:“那也不应该还给他二百辆兵车……二百辆啊,全是我赵家新式武器装备起来的,鲁国国君能不凑齐这么多的赵氏装备,还很难说。”
赵武回答:“我给他的是周制下的标准战车,也就是一辆战车配备二十五名随车步兵。现在,列国一辆普通战车,都配备七十五名随车士兵了,咱给许君的二百辆兵车,看着数目多,其实,总兵力还不如人家七十辆兵车呐。
何况,这兵力也不能再减少了,一个国君参加盟会,不足一百辆兵车的兵力随身护卫,像什么话?‘人数不够装备凑’,我不舍得给许君太多的人,只能在装备上进行升级——那些人的家眷都在我手里,还发愁他们不回来吗?所以,装备这些许军,等于给我们自己的军队升级装备,我们不吃亏啊,吃亏的只有那位许国倒霉蛋。”
娇娇驳斥:“你真不是春秋人——军队能随意行动吗?即使他们的家人在你手里,许国国君让他们开拔到原来的许国地盘,难道他们会抗拒命令?”
“没事”,赵武笑得很憨厚:“总共才一千套服装与军器,管什么事?一千人丢到战场上,连个水泡都不会冒起。现在的战争越打越大,哪场战争不是十万人级别?一千人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嘿嘿,说到出兵,我还是许国国相呐,许君调兵遣将,没有我在文书上附署,他调不走一个兵。”
智娇娇坐定,马上又说:“这次你拉回来了这么多人,我们是不是也该将领主武装扩大一下——比如,扩充到七千人如何?”
赵武爬上车,摇头:“这几年不会有较大规模的战斗,武士人数不要扩大了。让那些青壮年都去耕作与劳动,趁着这机会,我们该好好发展一下。”
智姬在车上笑,她的笑容很冷:“我听说你打算给家里那位狐狸精筑一座城,我还听说,国君已经许可你在甲氏筑城了。”
赵武懒洋洋的回答:“无论城市归谁,终归是我赵氏的城市。”
智娇继续冷笑:“这座城市你准备叫什么?叫‘单城’,还是叫‘婉清城’。”
“就叫邯郸!”赵武回答。
“这个名字好!”智娇娇马上赞同。
邯郸在古代意思是“甘山旁边名叫单的城市”——古代作为城郭的字词,要特意加上个“邑”字旁注明,于是“甘”就变成了“邯”,“单”变成“郸”。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邯郸”最早先的写法是“甘丹”,而“甘丹”演化成“甘单”是秦国对同音字“丹”的误读——现代出土的赵国刀币中“邯丹阝”十分多见,而《侯马盟书》曾记载邯郸地名有多处,写法也是“邯丹阝”二字。但出土于湖北云梦的《睡虎地秦墓竹简》中对“邯丹”的记载称“邯单阝”——这份竹简属于秦昭王时期(公元前306-250年)。
这说明,邯郸原本名为甘丹,秦国最终统一了天下,错误的读法成为唯一正确,“甘丹”也就成了“甘单”,并最终演化成了“邯郸”。
在古代,甘字意为大山,也有丰盛的意思。“甘丹”的原意是说:家族兴旺如山,红红火火。或者意思是:丰盛永无尽头。
不过,也有说法认为,“甘丹”的原意是:甘山底下的红色城市(邯郸西北30里的明山即古代的邯山,隋代将此山称之为“朱衣山”,是因为该山因富含铁矿石,山体呈红色。然而到了现代,铁矿采掘殆尽,该山已经不发红了)。
墓地周围,祭奠的卿大夫逐渐散去,赵武一只脚已踏上战车,潘党抢先伸手来扶,英触被潘党抢了先,他的手松开了宝剑,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要上前搭把手。
正在此时,智朔墓地附近传来一声大吼:“逆贼,欺负我顿国无人吗?”
随着这句怒吼,一个黑乎乎的大铁锥迎面而来,紧随着扑出来几个人影,他们挥舞着长短兵器,冲赵武杀来。
此时,潘党的手正在赵武的手里,英触的双手已经离开了腰中的宝剑。
智朔安葬的不是家族墓地,他的墓在一处山脚下,坡顶才是智氏的家族墓地。
春秋时代林木茂密,那群人是从附近的林子里扑出来的。
这个时候,智家的家将已经随智罂出征,中行氏的私兵在荀偃完成祭奠后,保护荀偃离开。而赵氏家将刚刚解散不久,大都回家探亲,唯有五十多名卫士在赵武身边,他们大都忙着登车与上马……
第一百零五章 后果很严重
时间紧迫,英触来不及拔剑,他猛地一拉腰间,扯断剑袢,将宝剑连鞘挥出——铛的一声,剑柄砸在扑来的大铁锥上,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英触的宝剑几乎脱手。
危急之间,英触只来得及把宝剑斜斜竖起,期望能以撞击改变大铁锥的飞行方向。
刹那间,英触手中的剑脱手。但大铁锥砸飞英触的剑后,飞行方向略有改变。此时,潘党有时间作出反应了,他手上加了一把力气,揪住赵武的衣领奋力一甩,那后者扔上了战车,而后他自己回身抄起车上的大盾,并闪电般将大盾立起来,以盾牌的尖端斜斜迎向大铁锥。
不愧是绝代名将,在这眨眼的功夫,英触只完成一个动作,潘党完成了连续数个动作,而且准确判断出大铁锥来势过猛,硬顶硬抗自己可能受伤,所以他用盾牌的尖端迎接大铁锥,期望像英触一样,通过盾牌的斜面改变铁锥飞行方向。
“轰”得一声,铁锥与盾牌发出撞击声。
撞击声中,已经跳上战车的赵武,借助潘党的推力,窜上了战车的另一侧,抽出了战车上的长戈。
轰响声中,潘党弃盾,反身去拿他的弓箭,大铁锥已经被他挑的改变方向,垂直往高空飞去——此时,扑来的几个刺客,已经摆脱了赵氏私兵的拦截,只差几步就要扑到战车上。
此时,英触已经从战车上抽出另一柄宝剑,那剑已经出鞘半截。
此时,潘党的手已经摸到了战车上的弓袋。
赵武动了,他的战戈一挥,戈上的横枝搭在了半空中的铁锥上,随后,他的戈继续挥动,像甩一块抹布一样,勾着铁锥向冲来的人甩去。
经过英触与潘党的拦截,铁锥的飞行速度已经慢了,赵武再度使力让它们改变方向,这又带来大铁锥的刹那停顿,短暂的停顿令冲上来的刺客有了准备,为首刺客停下脚步,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铁锥,但他才摆出拦阻动作来,铁锥呼的一声,擦着他耳尖飞过——紧接着,他听到身后一片惨叫。
形势太紧张了,为首的刺客来不及回头看,他重新鼓舞勇气,向赵武扑去……此时,潘党抽出了弓箭,英触拔出了战刀,赵武持戈在手。
潘党手上有了弓箭,他就是“天下第二”,而对面那人绝不是“天下第一”。
在潘党急如暴风的弓箭打击下,赵武的力大无穷与英触的剑术高明都可以忽略不计,只一眨眼的时间,赵武对面没有站立的人……当然,也没有死亡的人,他们都被潘党射穿了大腿,躺倒在地上。
潘党之所以不杀,不是因为他慈悲,这些人居然敢在他的保护下,悍然攻击被他保护的人,这让潘党很有点抓狂。当第一支箭离弦射出的时候,潘党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部杀死,但他猛然想到,赵武明明有机会把大铁锥甩到当先那名刺客的脸上,但他却把大铁锥甩向那人身后……
领悟了赵武留活口的意图,潘党射出的箭压低了几寸,箭头不是奔向那些人的咽喉,而是射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赵武将手中的戈插回战车,他动作缓慢,将这个小事做得很细心。躲在车后的智姬发现,赵武做这些事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但从表面上,赵武遭遇这么大的事,神情镇定的可怕。
智姬从战车后伸出后,把手按在赵武颤抖的手上,柔声安慰:“主,不要因怒伤身,因怒失神——这是春秋,春秋里这样的事常有,唉,列国余孽总是这样不识时务。”
是呀,这样的事常有。
春秋之末,正是刺客兴起的时候,这股风暴将愈演愈烈,最终,连一国的国君也要受到刺客袖中刀剑的威胁。
赵武的手在抖,他不是愤怒——奇怪的是,也不是恐慌。
那感觉,仿佛是初次参战后的心情:当他初次参加大战后,虽然心情非常平静,没有恐慌、没有激动,或许感到一点安宁,以及完成任务的轻松……然而,肌肉始终处于兴奋中,它们不停的跳动,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春秋时的战车就是一座移动武库,上面载满了备用武器,特别注重安全的赵武,他战车上的武器比发到武士手里的武器还要优良。英触自身携带的宝剑已经砸得变形,他看了看从战车上获得的备有剑,都没舍得把剑重新插回战车。乘着赵武插回长戈的功夫,他在赵武背后,顺手把剑鞘从车上抽出,而后,若无其事第插在自己的腰上。
躺倒在地下的刺客,大都在呻吟惨叫,唯有几个人还有力气谩骂,可惜他们词汇量贫乏,翻来覆去就是那句“你欺负我们顿国没人吗?”
“顿国确实无人!”赵武插回了长戈,他从车上抽出一柄短剑,提在手上悠闲地驳斥说:“一群楚奴而已,哪里有人?”
赵武的意思是说:顿国不过是楚国的跟班,全国都是楚国的奴隶,连你们国君都是奴隶,哪里有“人”的存在——在这里,赵武所说的“人”,指的是“国人”,意思是“有国民待遇的自由民”。
潘党提着弓走上前来,低声说:“为首的那人我见过,当初我在楚国时那人接待过楚军,他似乎是顿国一名公子,但其余的人……就很难说了。”
赵武马上低声问:“他能认出你来吗?”
潘党摇头:“我的口音与打扮改变了很多,这几年我特意留了胡子,修饰了眉毛,平常出入都戴面具,这时候虽然没戴上面具,但因为我的箭法让他们见识到了,所以我没戴面具反而最安全。”
赵武点点头:“没错,见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射术,你如果戴上面具他们反而要疑心,现在没有面具,他们仔细一看,觉得顶多是与潘党相似而已,反而不会疑心……你跟被俘的楚国大将彭名见过面吗?”
潘党轻声回答:“见过一面,他被俘后,我特地安排人演了一出戏——那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我,完全是赵人打扮,说的地道的赵语。我同时安排了林虎在场,他的身材跟我有七成相似……我现在相信,他当时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林虎,哪个是武士昆。”
马车上的智姬瞪大了眼睛:“你们说的什么——昆,你究竟是谁?”
赵武斩钉截铁:“男人事情,女孩子家少问。该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智姬眼珠转了转,回答:“也好,我不问了——可是地下躺的人怎么办,再不询问口供,他们要流血而死。”
赵武摆摆手:“一群楚奴而已,死了就死了,我只关心隐藏在他们身后的人。”
智姬眼珠转动:“不如不追查——把他们个个斩首,我们尽快回城。”
英触喝彩:“好主意!主,我们人数太少,对面丛林茂密,我们应该尽快回城通知少司寇(警察总监),让他来调兵搜山。”
赵武稍稍思索了一下,冲潘党摆摆手。潘党随意地举起弓,噼里啪啦一阵弓弦响,大地一片寂静。
战车催动,刚才疏忽职守的赵氏武士,现在满怀着羞愧与懊恼,瞪大警惕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继续护送赵武回城。
战车上,瞪大眼睛的智姬望着骑马奔驰在车测的潘党,细声细气的说:“我本以为林虎是家中第一武士,这个人(指潘党),夫主常带在身边,外人都很少知道此人在家族中的存在,没想到,他那迅如雷火的箭术……回想起来,真是可怕。”
潘党依旧保持那种酷酷的表情,对于女主人的夸奖,他保持高贵的沉默。
智姬回头看看英触,回答:“英触的剑术也不错!过去,我知道齐策的剑术已非常了得,但他因为力量不如林虎,所以,拼斗起来老是落下风。这个人(英触)的剑术要超越齐策,力气似乎也不小,居然能挑飞大铁锥。”
英触露齿一笑,在马上向女主人施礼:“夫人,剑术高明,有时候也没有用。人常说‘一力降十会’,我对上主君的时候,就仿佛齐策对上林虎,只会被主的野蛮巨力压着打。”
智姬哦了一声,想说点什么,但开口之后,说出来的意思明显不是她原来想说的话:“耽误了这么久,齐策也该回来了吧,我听说他三天前已经动身了。”
齐策果然已经抵达国都,他站在赵氏府邸门口迎接赵武,漫不经心的说:“主上,策来晚了,因为领地里要统计夏收结果,我动身晚了点,此外,我们沿途护送着年幼的少主,走得慢了点。”
赵武跳下车,问:“夏收情况如何?”
齐策随意的回答:“再好的夏收,也喂不饱迅速增加的嘴——我们才有一点积蓄,主上又运回来大批的人手,这可不行,主上也该让臣下们喘口气啊。”
人口急剧扩张,那是家族兴旺的表现。齐策刚才的话不是抱怨,是炫耀——你看,任家族扩张在厉害,我也能轻轻松松应付家族的千头万绪。
回到院中,齐策边走边欣赏着院子里的风景。
夏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也是院子里风景最美的时候,齐策一路走一路赞赏:“匠丽氏这座院子真不错啊,国君怎么舍得把它转手……对了,匠丽氏交出房子的时候,国君是否在院子里做了驱鬼的仪式。”
赵武回答:“院子虽好,但总免不了一股暴发户的气息。匠丽氏身份卑微,他建造的这座院子,处处是炫耀至极的奢华。比如房子里面的墙毯与壁画,匠丽氏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堆砌出来,结果,除了让人眼花缭乱外,整个房子极其没有品位。
其实,外面有这么大的花园,屋子里面还要什么颜色,黑白两色就行了,颜色简单反而会让房子显得素养、简单、整齐——这叫简约美……
嗯嗯,齐策,我们似乎不是来聊房子的吧……匠丽氏是否举行过驱邪仪式,我不清楚,既然你来了,你安排一次驱鬼仪式吧。我其实对鬼神之说并不在意,但既然现在风尚是如此,我随大流吧。”
齐策露齿笑了笑,回答:“那我就安排了,主,师修、师偃还留在领地里,教导二主子(赵午)。所以驱鬼这事,也只有我来干了。我刚才听武士们说,主上刚才遭到了一次刺杀……”
听完赵武的情况介绍,齐策一边派人去通报少司寇,一边沉思:“这场刺杀,不像是顿国人干的,至少,顿国人单独干不成。顿国以前经历过一次亡国,大约在晋文公时代,顿国被陈国所灭,后来因为陈国投靠我晋国,楚国想把前线推进到陈国边缘,所以,重新扶持了顿国,并压迫陈国承认顿国的复国。
自从那次顿国复国后,新的顿国已经彻底没有了自主权——主上刚才说的不错,他们就是一群楚国的奴隶而已。只是因为陈国后来又投奔楚国正营,两国彼此相邻,又是同一阵营,所以彼此的仇恨小了一点,两国公卿之间甚至已经开始通婚……
但即使如此,我认为陈国也不愿意看到顿国重新复国。毕竟,吞并了顿国的陈国已经能够成为中等国家,甚至有可能与郑国人较量一番。在这种情况下,哪怕陈国重新投向楚国阵营,也绝不会容许顿国复国。顿国已经亡了,彻彻底底。谁会扶持一个亡国之君,让他来惹怒晋国正卿?”
智姬插嘴:“顿国灭亡,独独那位此刻公子漏了,很可能,夫主攻破顿国国都时,那位公子正在出使他国,所以躲过了被俘的命运,但他怎么会出现在晋国的国都?又怎么会出现在我弟弟的葬礼上?
要知道,夫主平常深居简出,因为不善于与公卿交往,所以,平常外人根本找不到刺杀机会,唯有那场葬礼,我家夫主是必定参加的。所以,唯有这个机会,才是刺杀的最好良机。
夫主参加我弟弟的葬礼,虽然是晋人皆知的事情,但少司寇那套巡查预警制度,是我家夫主建立的,能躲过少司寇的耳目,把这么多手持武器的人埋藏在墓地附近的树林里,仅凭亡国的顿国,他们的力量做不到。”
齐策拍手:“主上当机立断,把那些刺客全部斩杀了。这实在高明,我们可以通过此举向别人表示:刺杀事件到此为止,我赵氏不想追查。然而,少司寇体系是我们建立的,敌人留下这么多破绽,我们要想查,无需刺客开口,他们的尸体自然会说话……只是,主上想查吗?”
赵武想了想:“人在春秋,我希望尽量活得简单一点,所以我不想陷入太多的纠葛中……你去查吧,不要惊动他们,我只想知道,是谁对我起了杀心。”
齐策沉吟:“主上的遇刺,对很多家族有好处,首先是晋国腾出了一个卿位,其次就是——我们家族正在进行的那些变革,太令人垂暇了。少主年幼,即使他们得不到我们的封地,借扶持少主的理由,他们也能从我们身上获得很多好处,比如从我们那里获得新工具与新武器的制作方法。”
智姬一拍桌子:“怎么说话呢?齐策,照你这么一说,连我们智家也有嫌疑了?”
齐策微笑不语。
其实,这场刺杀事件,三荀家族很有嫌疑,而且嫌疑最大,毕竟那些匪徒出现在智朔墓地附近,事发前,三荀的武士又恰好都撤走了,这就是可疑之处。
赵武傻傻一笑:“刚才我说了,男人的事情你最好少参与。不如回房休息一下,看看孩子。”
智姬乖乖地站起身,嘴硬的补充:“懒得理你……我去看孩子了。”
此前,智姬擅自调动家族武装堵住国君宫门,那事情还没有处理。赵武自然不愿再让她插手家族军事方面,趁着智姬走开,赵武强调:“我们现在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家族建设上——刺杀这事要去查,但无需牵扯过多的精力。咱慢慢查,他们总会自己跳出来。”
齐策点头:“君上去参加盟会了,现在国中留守的武装力量,我们占优势。今年各家族出战在外,我们有了整整一年的发展时间……主上请放心,我知道轻重缓急。”
赵武一摆手:“好吧,今后我主外,你主内。家族发展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我先要整理这座院子……你说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匠丽氏那厮,把这里弄得处处花里胡哨,瞧着眼晕……”
齐策苦着脸不说话,赵武又解释:“政务上的事情,你可以放心。目前国君不在国内,元帅想退下来,正忙着巩固韩起的地位。天下间,除了这两人外,没有人敢逼我。所以,现在不是接管司徒职位的好时机,等国君回来,再说吧。”
赵武把住处移到了国都,这意味着赵氏权力的中心也转移到了国都。相比那些扎根国都新田城上百年的家族,已经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多年的小家族赵氏,需要做的准备很多。而乌龟流大师赵武秉承千年老乌龟的战术,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被人再三催促,他是不肯挪窝的。
此时,国君正带领大军前往戚,荀罂接受国君的命令,正在责问鲁军的统帅臧武仲。
说是代替国君责问,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外交语,在晋国,国君在军事上没有发言权,只有同意的权利……当然,即使他不同意,自会有人“代表”国君说:国君赞同了。
荀罂表情严肃,代表国君问话:“以前,鄫国是我们晋国的属国,可鲁国说想把鄫国纳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成为自己的藩属国。对此,我们很不愿意,但鲁国再三请求,考虑到鲁国一向对我晋国做的贡献,我们最终同意了。
当初,我们岂是不愿意放弃鄫国的利益啊!鄫国能有多少利益?值得我们让忠实盟友鲁国的不悦?实在是鲁国没有力量保护鄫国——从来,权利与义务是相等的。过去我们享受鄫国的利益,但同时,我们还承担着:面对强大的齐国,保护鄫国安全的义务。
鄫国也曾经是我们的盟友啊,我们把它交给了鲁国,但现在,看一看你们对它做了什么?你们享受鄫国缴纳的征税,却无力承担保护鄫国的义务,有你们这样当老大的吗?”
臧武仲无话可说。荀罂继续斥责:“如今,诸侯又该盟会了,你们说鄫国不是你们的属国了,它现在是个独立国家了,鄫国国君也要列席会议——拿钱的时候,你们伸手;出了事情,却不肯承担责任,自己跑路。你们这样做,对得起鄫国国君与百姓吗?”
臧武仲嚅嗫:“我们不是没有为鄫国流过血,可惜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荀罂最近脾气有点不好,他断然的回答:“鄫国国君可以参加盟会,但我们不会承认鄫国重新归属我晋国,因为今年鄫国的征税是你们鲁国收取的,所以你们必须把保护义务承担到年底——会上我们会申斥齐国,禁止他向鄫国伸手。不过,你们自己要做好准备,鄫国实在太弱小了,齐国派一个属国,都能把它灭了。”
荀罂说罢,催促战车掉转方向加快速度,迅速脱离了鲁国的队列。臧武仲在他身后,悄声吩咐从人:“快去通知国君,晋国发怒了,后果很严重。让国君赶快去赔罪,态度尽量谦恭——一定要竭尽所能的谦恭。”
荀罂追上国君的战车,国君正在与杨干谈笑,听到车轮声,悼公回头问:“参加会议的各国国君都到了吗?”
荀罂回答:“我刚才责备了鲁国,我考虑,如有可能,让鲁国的军队先回去,却要把齐国的军队留下……目前,参加会议的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都已经来了,齐世子光也将抵达,鲁国来的是臧武仲。
鲁国人真傻,军队主力应该留在国内,国君单身出来盟会就行——难道齐国胆敢袭击参加我晋国盟会的国君吗?可气的是:鲁国却凡事逆着来,国君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参加盟会,国内兵力空虚。弄得我们一边举行盟会,一边还要担忧鲁国……”
第一百零六章 天下间没有愚民
悼公稍稍考虑了一下,同意荀罂的主意:“那就让鲁国军队先回去,只留下鲁国国君前来‘听成(接受问责)’。这样,鲁国国内有了兵力防守,不怕齐国在背后捣乱了……”
荀罂点头:“我已经以君上的名义,向鲁军下达回军命令了。”
“那就好!”悼公心情很愉快:“这野外的风景真不错,寡人九合诸侯,以前从来没有带上武子,下次让武子也轮上一次,让武子看一看天下诸侯向我晋人盟誓的场面。”
荀罂回答:“我晋国只要霸业长久,总会轮到武子主持盟会的。”
悼公大笑——赵武现在才20出头,晋国是老人政治,等轮到赵武主持盟会,则意味着晋国的霸业能持续三五十年,或许能持续悼公一生。这样的祝祷,让悼公怎能不开心。
晋国君臣兴高采烈,军队也感染了喜悦的心情,悠悠闲闲用看风景的心情缓缓行军,等到了戚这个地方。
戚这个地方是孙林父的封地。列国诸侯早已等候多时了,鲁国国君也特地赶来听候处分,不想,本次盟会主要宾客——吴国人却没来。考虑到吴国人向来主意变得快,悼公稍稍犹豫了一下,马上想到与吴国结盟后,便能在南方牵制楚国……他决定再等等。
于是,会议直接跳入第二个议程:如何帮助陈国戎守以抵御楚国。
随着晋国霸业持续,霸主的威严越来越不容冒犯。各国君主答应的很爽快,同意交出军队指挥权组成联军南下,帮助陈国戎守以抵御楚国——此时,楚国新令尹子囊已经组织好了军队,开始北上,准备攻击陈国。
新官上任的子囊意气奋发,听到晋国联军即将拿下救援的消息,他回顾左右,笑着说:“晋国人不应该把它最能打的队伍,都放到一支军队里。这样的话,一旦那支最能打的军队撤退,晋国的攻击力顿时下降一多半……我听说,赵氏的军队与魏氏的军队已经回国,而晋国新的援军迟迟没来,如今陈国只剩下本国的军队。
如果晋国援军里有赵武子在,我子囊需要考虑一下怎么打。毕竟赵武子是曾经冲击到大王车驾前,并从养由基眼皮底下全身而退的当世名将,但现在晋国人还没有来,即使来了,赵氏魏氏都不在军中,光剩下陈国军队,有什么好考虑的,且让我们去陈国收获吧。”
楚军左右高声大笑,他们就这样神态轻松地一路行军至武昌城对岸。子囊隔着宽阔的大河,边打量河对岸的那座著名的“军城”,边得意的说:“这是赵武子的手笔吧?我听说虎牢城也出自赵武子之手,不过,由于建造虎牢城的时候人手充足,赵武子把虎牢城修得更加雄伟宽大。今日就让我们拿下武昌城,改天我们再攻破了虎牢城,看赵武子还有什么脸面见我们楚国人。”
可惜,楚军得意的过早了,等他们艰难跋涉过河来到武昌城下,子囊看清了武昌城全貌,他被这座城市的建筑技巧惊呆了,吸着冷气直感慨:“武子年幼,我原先只以为一个幼年不停逃窜四方的人,能有什么学习时间,能学会什么东西?我原先以为他的赫赫名气,只是出于国君的爱护,元帅韩厥以及三荀等正卿宠溺……
如今看来,赵武子果然有真才实学啊,不愧是天下知名的筑城大师。这样雄伟的城市,怎么攻打啊?”
楚国一名将官建议:“令尹刚刚上任,不好见了武昌就转身撤军,现在我们只有把城市包围起来,采用长久的围困战术。”
子囊赞同:“我听说,赵人擅长单骑走马,当初赵武子单骑走马追逐寡君,连潘党奋力拦阻都丧了命,如果赵兵还在武昌城,我一定不敢围困这个城市,怕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袭击……但现在,既然赵兵不在了,哪怕晋国其他人来了,我也不怕——传令围城。”
子囊有眼光,这要是赵武守城,他一定会利用城边临水的码头,源源不断的运来物资,并通过船只诡异地运兵至楚人后方,频繁骚扰楚军——要知道,赵武现在的名声里,既有“筑城大师”的称号,也有“突击大师”的称谓,他的短促突击曾使楚王回避,使郑君逃窜,使许国、顿国应声陷落。
幸好现在守城的是陈国人,面对超级大国楚国,刚刚升格为中等国家的陈国瑟瑟发抖,他们把自己的百姓都安置在城内,关上城门,打死也不出去……
直到悼公举行完戚地完盟会,楚国对陈国的围攻还在继续,悼公在半路上接到楚国出战的消息,他停了下来,重新在鄬(在今河南省鲁山县)召集各国国君集会,商量救援陈国。
这次集会,等晋国截回“戚之会”的散会人员,重新聚齐了各国诸侯,已经是十月了。
原本各国君主答应参加联军,是想着顺路捡便宜,没想到楚国的大军真来了。面对楚国的咄咄逼人,天下间除了晋国外,似乎没人敢真去惹怒楚国南蛮,于是,各国君主在“鄬之会”上吞吞吐吐,就是不肯开口承诺自己的军队何时到达。
会议开到半中央,出事故了——事主,陈国国君逃跑了。
就在陈国国君还在鄬与诸侯集会的时候,陈国执政庆虎、庆寅感到晋国的庇护已经不足以维持国家安全,便私下告知楚国人:“我们把公子黄派过去跟你们交涉,请你们扣住他。”
楚国人马上明白,在陈国内奸的帮助下,顺利扣押公子黄——公子黄对陈国君位有继承权。随后,庆虎、庆寅派人来向陈国君报信:“楚国人把公子黄抓起来了!您如果还是不肯回来,群臣不忍心国家灭亡,恐怕将有别的打算了(指让公子黄登位,成为陈国国君)。”
公子黄是陈哀公的弟弟,陈国国君自然不忍心他去做楚国俘虏,况且他更害怕国内发生政变,于是私自从鄬逃归陈国。
陈国就这样重新归附楚国。
那位逃离盟会的陈国国君死后谥号为“哀”,被称之为“陈哀公”——就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他今后的命运不怎样。
陈国重归楚国,意味着赵武修建的武昌城也到了楚国人的手里。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赵武正在新田城,翻看南下陈国的商队带回来的商品——他修建的陈国武昌城,原本打算把它当做伸向南方的触角,没想到陈国人叛变的如此快。好在赵武对陈国人有恩,陈国高层的变动,有人预先通知了赵氏商人,与此同时,陈国的执政也没敢为难赵氏商户,赶在楚军接管陈国之前,他们将晋国的商人礼送出境。
此时,晋国的国君也在赶回国的路上。
赵武研究着手中的物品——其实,现在的赵人都能认出这件东西是什么,它是弩,原本属于赵武的发明。
东郭离指着赵武手中的弩弓介绍:“已经查清楚了,养由基就是被弩弓射杀的。另据商人们打探的情报,吴越之地的人,在数十年前就开始使用这种武器。”
赵武摸摸脑袋:原来弩弓不是他发明的,原来,他只不过是提前数年在中原之地推行了弩弓。
赵武不知道:真实的历史上,正是养由基被杀事件,使得楚国人开始重视这件远程武器,他们当先在自己的军队里大规模装备弩弓,随后,他们在交战中把这种武器带到了中原战场——楚军主要与晋国人交战,晋国军队中最擅长射箭的是韩氏,所以,韩氏首先应用了这种武器,由此,《左传》将弩弓的发明归之于韩氏。而赵武的出现,只不过将弩弓在中原的普及提前了数年而已。
弩弓的制作并不需要科技门槛,只要这种武器一亮相,大家一看弩弓的形状,基本上都会了。
赵武手中的这张吴国弩弓与赵氏的弩弓形状并不十分吻合,赵氏的弩弓是参照了部分现代科技制作出来的,是带滑轮助力、带棘轮上弦,带枪托与瞄准设备的。
吴国的弩弓做的没有赵氏精致,但一个弩弓该具备的东西,它也都具备了。
潘党看着弩弓沉思:“一旦这种武器大规模装备部队,天下再无善射之人。”
赵武扔下那张弩弓,下令:“从明年起,全军都装备这种弩弓。我们也无需再对弩弓保密了,今后,各国军队必然会大规模装备这种东西,我们跟别人比不了数量,那就比质量吧。”
东郭离赞同:“比质量,天下诸侯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我们——我们已经开始研究铁臂弩、破甲箭,另外,我们的弩弓已经实现标准化、流水线作业,一定能在性能上超越其他国家的弩弓。
我听说,吴国的弩弓也存在射击慢、上弦困难,容易损坏等种种毛病,所以弩弓并不适合大规模装备部队……也许短时间内,它只是弓兵的补充——连我们赵氏都无法解决那些难题,我不信其他人能够做到。”
齐策拍着大腿,打断这些人的讨论:“弩弓问题并不重要,我们至少有两年的时间进行调整,关键是接下来的卿位调整。元帅已经打定主意,等国君一回国就正式退位。这样一来,在卿位调整中,韩起应该担当什么职位就成了问题。今日众位家臣都在,我想问的是:主上做上军佐已经三年了,这次我们是否要争一争?”
师偃转过脸去看着师修,师修还在沉吟,赵武摆手:“我们不用争,今年我们主要的精力在与扩充编制,我打算把我们那一师私兵扩充成满编师。”
齐策所说的“争一争”,意思是:按惯例,新入选的正卿都要从新军做起,比如赵武和魏绛,都是从新军将佐逐步往前顺位爬升——如果是这样,韩起也将从新军做起,赵武也就能挪挪位子。
但齐策忽略了一个问题:赵氏与魏氏的力量都是残破的,两个人的家族武装凑不起一整支整编军,而韩氏的力量正处于鼎盛时期——他们独自一家就能凑出一支整编军。
另外,在晋国八正卿中,还有荀偃与栾黡存在。尤其是栾黡,国君对于这个参与弑君的家族很反感,他不想这个家族稳步上升,以至于若干年后栾氏能重新坐上执政的位子,再度为谢国君。所以,为了打破顺位升迁的惯例,国君一定会想办法把韩起压在栾黡头上。
这个道理齐策也明白,他刚才顺嘴一说,听到赵武打算扩大自己的领主武装,显然,赵武是在做上位的准备,齐策马上补充说:“经过几次实战,我们的武器已基本定型,我建议辅兵今后只配备戟矛与弩弓,正卒除了保存和少量的战戟外,都配备新式战刀与弓箭。”
英触插嘴:“我们长期与魏家武士并肩作战,魏家武士选拔的标准令人羡慕啊!他们选拔武士的标准是:凡能身着全副甲胄,执十二石之弓,背负五十枝箭,荷戈带剑,携三日口粮,在半日内跑完百里者,即可入选为‘武卒’,一旦入选,则免除其全家的徭赋和田宅租税。
魏家武士跟我们的士兵站在一起,个头明显高出一截,体格雄壮的让人羡慕,难怪当日敢用一千五百人正面硬拼许国的军队。而我赵氏武士选拔的都是骑卒,要求身材灵巧、反应敏捷……但我认为,我们今后的选择也应该借鉴魏家,至少要选一旅精锐甲士,作为中流砥柱的防御力量——以前,我们不是曾从魏氏那里获得了部分武士吗,先从他们里面挑选,如何?”
所谓“十二石弓”指弓的拉力,春秋时一石约今三十公斤。但这个数据似乎是统计局出的数字,只过嘴瘾,与精确无关——其实,古人凡涉及到数据记录上,向来是不准确的。因为加上阻尼效应,张开“十二石弓”需要的拉力超过半吨重,即使现代奥运会大力士冠军,也拉不开“十二石弓”。
师偃摇头,笑:“魏家武士勇冠天下,在这方面我们没法超越。而要将挑选武卒的标准向魏氏靠拢,就牵扯到主上常挂到嘴边的那两个词:体制。魏家有一套完整的培养体制,能保证大多数男人成年之后,接近武卒的标准。而我们赵氏的培养体制则完全不同,我们培养的是观察力与敏捷性,所以我们无论如何努力,武卒在体格上永远赶不上魏氏。”
赵武在上面拍手:“好了,具体怎么挑选武士,补充家族兵力,那是师偃的活儿;至于军械物资方面,该东郭离考虑;家族武士享受的待遇,由师修负责策划;这一切由齐策居中调度……我们现在该考虑:陈国怎么办?”
对于这个事,家臣们早已商量一致,由齐策统一回答:“南方的商路,看来只能放弃了,毕竟楚国的力量不容忽视,我们也无法挑战。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已经换回了足够的金银,这些贵金属,虽然数量少,但现在都是物与物交换,我看那些贵金属的数量应该足够了。”
赵武想想,记起英国中世纪据说有个全球首富,家产不过一万多英镑——也就是一万多枚金币。这个家产数量,据说相当于英国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
也就是说,到了中世纪,全英国能有六万到七万金币,就足以应付全国的市场交易了。
赵武自嘲的笑一笑:看来,我过于用现代思维来衡量古代了。
赵武站起身:“我明天正式上任,接管司徒府,上任第一道命令就是铸造新货币,整顿市场秩序。我们晋国过去的货币体积太大,不适合交易携带,我决定铸造金、银、青铜三种新钱,以规范国内的市场交易。”
齐策虽然学了管仲的经济学,但他还是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主,照你这么安排,金银币的价值太大,这两种钱币显然不会出现在日常的交易中……我估计,日常交易中,铜钱都很难看到,如今大多数交易都是以物交易,我们有必要那么费力吗?”
赵武努力纠正齐策的观念:“策,金银币虽然不会出现在日常交易中,但只有三级‘贵金属等价体系’建立了,体系内的东西才可以称之为‘货币’。说的更清楚一点,就是:只有铜钱存在,单一的铜钱它不该称为‘货币’,只能是一种用于交换的‘等价物’。唯有将整个体系建立了,体系内的每一种等价物,才可以合并称之为‘货币’。
算了,这个道理我也不太懂,我只是觉得,有了三级兑换体制,大额交易与小额交易可以随时切换,便于商品流通……你听不懂不要紧,按照我的方法施行,慢慢的自会有人研究出里面的理论。”
赵武这纯粹是不负责任的做法,然而,晋国公卿是分工明确的,他负责商贸与农耕这块事务,他的决定就是最终决策。
当晋悼公进入成周的领地,晋国的新钱已经传到了成周,悼公向周王室敬献礼物,周王室回赠的赏赐居然是银币——这几枚银币拿在手里,让悼公很郁闷:“这……居然是我晋国的新钱,我可是晋国国君耶,我怎么不知道咱晋国发行了新钱?”
荀罂亲切地提醒:“看来,我家那个武子是上任了。”
悼公又问周王室派来联络的卿——单靖公:“我晋国除了发行这些银币,还有什么钱……原先那些青铜钱来,废除了吗?”
单公回答:“啊啊,今年我女儿给我送年礼,除了送来一堆银币外,还送了十枚金币,以及一堆新铜钱。”
悼公急忙催促:“拿来看看……我这位国君,居然要从王室见到自家的钱币。”
新铜钱还保持内方外圆的形状……错了,内方外圆的钱型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制定的标准,这时代,大多数钱币是铲形,偶尔也有其他形状,比如桥型、磬型……
单公拿来的铜钱都用绳子穿着,每一千枚为一串,价值一枚银币。
那些银币与金币也是圆形,形状大小活像现代的一元钢币,币有一层外圈,圈边铸造着细密的齿,币的阴阳两面都用冲压法,冲压出图案,一面刻着钱币的价值,一面刻着周天王的年号——这时代,波斯、埃及、希腊、特洛伊、罗马,使用的都是冲压钱币。而赵武这一次努力,使得晋国与世界同步了。
悼公翻来覆去的欣赏着晋国的新钱,周围的卿们对经营之道,远不如赵武精通,赵武做的这件事,他们看不出究竟来,所以大家谁都不敢乱发言……最终,还是一个信使打破了沉闷。
荀罂与信使交谈几句,过来通报:“君上,鲁国来信,齐国指使属国莒国出面,灭鄫。”
悼公把钱币扔还给了单公,漫不经心的回答:“这种金币我认识,楚国的郢爰不就是一种金币吗,不过它们是方形。此外,银币我还不太熟。我们国家有丰富的青铜资源,但我还不知道另外两种金银金属来自何方?我国铸造钱币,另外两金属全靠外国输入……我觉得这事有点危险,回头给武子说一说。
……啊,你说什么?鄫国被齐国灭了!传信给鲁国,责备他们为什么不能庇护鄫国;在传信给齐国,要求他们必须惩罚莒国,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意愿。”
荀罂回答:“君上的意愿,就是他们的命令。”
晋国大军稍时停留,继续前进,穿过棘门后,军队解散,国君领着魏氏继续前行,在新田城南郭,国君停下了脚步,指着一处院子问:“我记得,这里是匠丽氏的院子,怎么院墙变了,变成石头的院墙?”
荀罂在旁咳嗽了一声,从后面赶上来的荀偃提醒:“国君出发前,已把这座院子赐给了我家武子。”
国君点头:“噢,既然这房子到了武子手里,也难怪院墙会变成武子的风格——他总是喜欢深沟高垒的石头城堡。”
勃缇笑着拍马屁:“今后国君再到这里游玩,也就更安全了。”
国君催动马车,再问:“怎么府门口冷冷清清,难道武子又跑出去巡视了?”
荀偃答话:“君上且等等,我去问问。”
不一会儿,荀偃转回来汇报:“武子果然出去了,听说蒲城附近的山中发现了大银矿,武子已经宣布这座银矿是国君的‘专利’,正调动军队在四处布防。”
悼公有点哭笑不得——蒲城原来就是我哥哥的领地,我哥哥没有继承人,要不然我能登上国君的位子吗?
那里本来就是我的“专利”,何须特别申明?
不过,现在全国铜矿都在国君的手中,如果再加上一座银矿,嗯,即使国中没有金矿存在,铸币这事儿,看来最大的获益者是国君……悼公本来想赵武询问一下,这下子,他连问的兴致都没有了。
且由着司徒赵武去折腾吧。
按规矩,国君出征回来,首先要去太庙祭告祖先,然后,把出征用的弓归还太庙,下面才是自由活动时间。赵武不在,国君没法招呼上他同去太庙,便催动车马,转身离开赵武的府邸。
韩厥在太庙门口迎接悼公,悼公祭告祖先后,马上在太庙接受了韩厥的辞职,从当日起,韩起代替父亲上朝,在三军中为上军佐,当时八正人选为:
中军将:荀罃 中军佐:荀偃
上军将:士匄 上军佐:韩起
下军将:栾黡 下军佐:士鲂
新军将:赵武 新军佐:魏绛
八正卿中,韩起排名第四,起点非常高。而赵武原地踏步,继续是倒数第二正卿。
《春秋》中记录这次人员调整的经过,是根据楚国令尹子囊向国内的汇报:据称,韩起年纪少于栾黡,而栾黡、士鲂谦让,使佐上军。子囊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发布了撤军令,他的理由是:“晋国国内卿大夫们知道彼此谦让礼敬,这说明晋国人很团结啊,团结一心的执政班子最难战胜。我们楚国这次已经得到了陈国,并把争霸战线重新向北推进千里,让争霸战场到了郑国境内——我们想得到的已经到手,还是回去等待时机吧。”
子囊这个理由,赢得了楚国上下一片赞同,大家都称赞子囊“贤”,并认为国君这次找到了一个好的执政,楚国有了希望。
与此同时,晋国这次政权过渡波澜不惊,由此可见韩厥的政治智慧。另一方面,楚国人这次也表现的可圈可点——当时晋国国内正在进行动员,楚国这一退兵,彻底打乱了晋国的计划,已经集结好得部队,不得不再度解散。这对于晋国的封建领主来说是场灾难,那些已经集结的武士,他们已算是服了当年兵役,不用再交税了。
第一百零七章 楚国人的组合拳
“这样也好”,赵武劝解懊恼的国君:“无论别人如何夸奖我们平稳过渡,但我们终究是换了一位执政,军队的指挥系统都要做相应调整,在这次集结当中,我们已经检验了调整后的新军事班子,下次,我们的集结效率会更好。”
悼公摇头叹气:“楚国换了一位能人做执政啊,我们今后的争霸战,会更加艰难。”
赵武淡然的说:“这是春秋。春秋争霸,比的就是谁比谁更能,而不是谁比谁更蠢。打败这世界最强的人,成为强中强,这不正是霸主存在的意义吗。”
悼公想了想,笑了:“这句话本来该慷慨激昂的说出来,让人听了热血沸腾,你却用最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叙说……没有你这样的啊。”
赵武憨厚的一笑:“这世界,真理虽然激动人心,但它却总是一个简单事实。”
悼公笑着问:“既然这样,我们不谈军事上的事情,谈谈你的新货币吧。我晋国并不出产黄金,你用缴获的郢爰铸造金币,我们今后的金币从哪里来,难道全仰仗从楚国缴获吗?如果这样,那么我们就必须把战争进行到底。”
赵武回答:“也许我们无需发动战争,我们只管生产就行——晋国是强势文明,我们是天下霸主,天下间没有国家敢对我们的货物关上国门的。况且,只要我们的货物却是独特,别人无法生产,便是楚国也不能拒绝我们的行销。商人追逐利润,为了购买我们的货物,他们自然会把黄金白银运进晋国。所以,我们无须担心金银问题,只管保持货物的独特与新颖就行。”
悼公想了想,又问:“我们现在面临两面开战,楚国人已经把战线推进到了与我们相邻的郑国,齐国又在东线跟我们捣乱。我听说管仲曾利用盐与铜的价格手段,使得鲁国衰败下去,从此不能与他们相争。武子掌管金银,能不能想个办法削弱齐国。”
赵武犯难:“这事儿,真的很难。现在,商品流通并不通畅,而齐国毗邻大海,他们白白的享受上天赐给的盐金(铜)之利,我们国界却不通大海,虽然我们也有盐池与铜矿,使得齐国无法封锁我们。但齐国还有强势出口产业——纺织,我曾经想通过发展毛纺织业、棉纺织业打击齐国,但现在看来,效果不大,齐国临淄卖得麻布与锦缎,依旧热火朝天。
难啊,这是一场强者与强者之间的较量,智者与智者的交锋,彼此谁都不会犯低级错误,双方较量的是对时机的把握,以及执行的能力。在这个自给自足的时代,齐国,在管仲奠定的基础下,仅依靠我们短期的努力,尚无法战胜他们。”
悼公苦笑着递上来一份竹简:“今后,这个时机恐怕更难把握——我要求齐国惩罚莒国,你猜怎么样?齐国人出兵把莒国灭了,理由当然不是莒国触怒了我,也不是莒国奉令攻击鄫国,必须接受霸主的惩罚。他们随便找了个不相干的理由,把莒国顺手灭了,使自己的国土面积超过我晋国,哈哈,居然也成了一个超级大国。”
赵武问:“公卿们怎么说?”
“副帅说,齐晋之间必有一战,我们要做好准备!”
现在的副帅不是荀罂了,荀罂现在是元帅、第一执政、元戎。现在的副帅是荀偃,也就是中行偃。
赵武盘算:“齐国吞下超过自己一倍的国土,总要消化一段时间,这个时间的长短取决于齐国大臣的努力。齐国有贤臣,所以这个时间可能是三五年。三五年后,等齐国觉得自己实力足够了,他们终究会与我们正面冲突——我们要准备打大仗啊,这场战争,现在仅仅处于开始阶段,我还没有看到它的终点。至少一二十年内,齐晋之间看不出战争结束的迹象。”
悼公一拍大腿,说:“我们国中还要加强储备,我们要做好同时打两场仗的准备——前几年,国内连续的战争,大家都撑不住了,这一年,你负责管理农事与商事,我们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但现在看来还不够,我们必须把储备再增加一倍……”
悼公与赵武都估计都错了,晋国不是要同时打两场仗,而是三场。
赵武下朝回家,在府中见到曾去拜访赵城的秦国公族赢颂。一见面,他开门见山:“赢武,我按照约定给你送粮食来了,你的战马准备好了吗。”
赵武一边下战车,一边热烈欢迎:“不容易啊,秦国距此千里迢迢,一斤粮食运到我这里,至少要消耗十斤……颂,战马我早准备好了,来,进屋里歇歇。”
赢颂显得漫不经心,他随意的说:“我恐怕在新田城待不了多久,寡君正在等着你的战马。”
赵武一愣,他小心的问:“你要去见我们的国君吗?”
赢武轻松地摇头:“这只是我赢氏宗族里的一次家族交易,我何必要去见你们的国君?”
不知什么时候,齐策已经站在赵武身边,他皱着眉,轻声问:“秦君如今在哪里?”
赢颂轻飘飘的回答:“寡君还在国都,但我军先驱已至武城。正在等马用?”
齐策看了看左右,府邸附近的大街上,并没有随意走动的人。他一拱手:“请,里面说话。”
众人在里面的堂屋坐下,齐策马上问:“楚国的执政子囊是什么时间与秦君联系上的?”
赢颂笑而不答,齐策也不计较,再问:“你上次来赵城,就是来侦察的?”
齐策这话的意思是说:秦国灭了西戎,国土面积增大后,似乎不甘心只在西戎关起门来做霸主。如今他想到中原来争霸了——你上次来赵城就是来窥探中原实力,所以,如今即使没有楚国的勾引,你们也会找借口参与中原争霸!
齐策与赢颂口舌上交锋,赵武思绪呼地飞开,遐想起来——秦国开始参与中原争霸了,是否意味着战国时代即将到来。
在正常的历史中:秦国对戎地的开发,奠定了其统一六国的基础;而齐国之前攻灭莱国,现在攻灭莒国,造就了齐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的资本。而如果晋国不分裂,也许就没有其他国家觊觎争霸的份了——即使晋国一分为三后,在战国初期,由晋国分裂出来的三个国家,仅凭三分之一晋国的力量,也能把其他国家压着打,但他们的后劲却越来越乏力。
如果晋国不分裂呢?那个乱世是否会被推迟,或者干脆不再出现?
赵武胡思乱想,赢颂依旧没有正面回答齐策的话,而齐策也保持着不在意的态度,见对方不回答就跳过这个问题,继续问:“秦国的武城在哪里?我以前怎没听说过这个城市?”
赢颂回答了,毕竟他需要把战马送到武城去,所以他坦白说:“楚君约寡君明年在武城相会,楚君说的那个武城在黄河南岸(大约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北),但我们秦国人难以越过崤山,所以寡君在崤山之北筑了一座城市,也称为‘武城’。”
明白了,原来,自从赵武在陈国筑造永久性军事堡垒以后,楚国人与秦国人都把这样的军事堡垒称之为“武城”。此后,楚国人在郑国边境筑造了一座武城,与秦国国君约定在明年同时夹攻晋国,与此同行,楚国人也联络上了齐人——连早已被中原遗忘的秦国,楚国人都想到了利用,更何况东方超级大国齐国。
问清楚缘由,赵武插话了:“赢伯忽然来到我这里,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准备一下,好履行交易。”
师偃师修赶紧上前,用家族礼节请这位秦国宗伯回府安置。让他们领着赢颂退下,赵武马上对齐策慨叹:“看来,我们要同时应付三场战争了。看来,我们原先的估计远远不够——楚国人这次动作精彩啊,西方的秦国,东方的齐国,加上自己从南面攻击……子囊的才华真令人惊讶。
这样一来,我们原先储备的战争物资,就远远不够了——无论如何都不够。啊,如果我们同时应付两场战争,我还能想想办法筹措,如今,三个超级大国同时发动,我们再努力也不行……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在这时候接任司徒?”
齐策微笑着驳斥:“主上担任新军将,司徒的行政职位可不是新军将应该担任的,它本该由上军将出任——唯今之计,请主上立即进宫,建议君上立即扣押许国国君,把原先许国留在南方的领土分给郑国,这样,郑国人就能为我们在南方支持一阵时间。”
赵武一边起身一边问:“我是否要把秦国的动态告诉国君?”
齐策跺脚:“主上,韩氏可曾把周王室的事情告诉给君上?范氏可曾把齐国的事情传回国内?智氏与楚国公卿交往密切,夫人智姬可曾告诉你楚国的动态?
如今这件事,是秦国赢氏寻找晋国赢氏进行的宗族交易,让我们把宗族内部的事情告诉国君,这不符合规矩。如此一来,主上今后再怎么与赢氏宗族相处?做人要讲信用,宗主失信,把家族内部的事情对外传扬,今后其他家族还敢于我们交往吗?”
赵武再问:“听你的意思,我们是要把战马交易给赢颂了?”
齐策翻了个白眼:“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战马,还是粮食?是战马对我们战斗力的增加大,还是粮食?”
赵武犹豫:“秦国大军压境,晋国终究是要迎战的?我既向国君隐瞒消息,又送给秦国人战马——万一,国君派我迎战秦军,面对被我增强战斗力的秦军,我又该怎么办?”
齐策怒不可遏:“主上,你的脑袋是一锅浆糊,为什么总是把不同的事情混在一起?不能单独分析呢?我们完成与秦人的交易,这交易是早已经约定好的,所以我们是在守信用。而不把秦军动态告诉国君,是因为:权利与义务是一对孪生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侦测秦国动态的事情本来不归我们管,这件事自然而然会有人负责。那些负责的人没有侦测到相关动态,是他们的失误,不能把责任推到不相干的我们头上。主上干嘛要替别人承担责任呢?他又不是咱爹!再说,我们没必要把双方的商业交易中获得信息,宣扬的全世界都知道。
至于我们,如果我们接到国君的命令,去迎战秦军,当然要竭尽所能,努力血战,以打败秦军、保我国土安全为最后目标,死而后已——这是我们领军作战的本分,不是吗?
这三件事各是各的,主上为什么非要把它们混为一谈?……咄,且去做当前的事情,尽量把当前的事情做得完美无瑕,人生到了这里,已经算个贤人了,还糊涂什么?”
噢,“封建思维”真让人有点不可理解——他们总是擅长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好在赵武是个随和的人,他善于接受别人的意见,马上听从齐策的建议,驾驶战车一溜烟跑入宫城。
“我有个想法——许国国君还没有放回国内吧?”赵武仗着自己年轻,不顾大厅内正在开会,直接插嘴……:“楚国已经把战线推进到郑国,郑国的态度今后是争霸的关键……”
大堂内正在讨论什么事情,晋国公卿几乎都在场,现任元帅荀罂笑着插话:“瞧,我们正在讨论这事儿,武子有什么想法,听完我们说的,再给我们补充一下。”
荀偃解释:“我们准备让郑国出兵,但要求郑国首先攻击楚国——似乎有点难为他们,且让他们攻击蔡国吧。此战夺得的领土全归郑国,而我晋国加紧调整军队,随时准备出击。”
赵武建议:“许国国力弱,一旦放许国国君回南方,他们会在楚国的压力下摇摆不定,没准又重新投向楚国,变相增加楚国的力量。那位许国国君屡次搬迁自己的国都,关于此事,我以前曾向国君建议过:不如我们这次帮许国彻底搬迁,把许国迁往甲氏以东的地盘。比如邢国(今河北邢台)附近。
那地方,西边是我的领地,东边是友好的卫国,许国迁到那儿,至少可以保持百年的平安,还可以做我们东线的屏障,我相信许国国君一定愿意的。而许国搬迁后,空出的领地正好给郑国,以奖赏郑国对蔡国发动的攻击。
另外,郑国壮大了我们也不害怕,因为郑国夹在我们与楚国之间,只会陷于频繁的战争中,为此,无论郑国多么强大,它最终要投靠其中一个邻近的强大国家,不是我们,就是楚国。”
士匄拍手:“好主意,把许国迁移到我们东面去,以后我们与齐国交锋,它就是我军的踏脚石;与此同时,我们南下的道路也全部清理干净了。
陈国投靠我们,有了一座武昌城,而陈国如今的背叛,责任不在于我们,在于陈国本身。现在我们因为郑国的投靠给了它好处,我们用实际行动让天下人看看:跟我们这位老大混,有肉吃!”
士匄这一插嘴,赵武这才注意到,国君正在召开政务大会,晋国八位正卿中,似乎只有他没接到预先通知……当然,他最后还是来了,这下子,八正卿算是到齐了。
八正卿中,排名在赵武之上的人,出现在这里无可非议,但赵武名义上的副将、新军佐魏绛也在场,这就令人纳闷了——这什么会议,大家都通知到了,独独把他漏了?
私下里开小会?
想一想,赵武也觉得可以理解:魏绛现在担任的民政职务是“中尉”,这个官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中尉,它的意思是说:国君的参谋,以选任贤能,拔举官吏为职责。
因此,魏绛任何时候出现在国君身边都是合理的,他那个官职,说准确一点就是国君的小跟班。
但赵武心中还是有点不舒服,咱好歹也是政治局常委之一,政治局大会,别人都参加了,就少一个我,难道要对我“双规”?
难道是我跟秦国人私下交易的事情,让他们愤怒了?
悼公站起身来,从善如流的说:“我本想在这次会议上,把武子担任许国相的事情定下来,既然众卿都无异议,那就如此安排吧:许国国君不用回国了,就安置在邯郸城以东。通知宋国,立即动手搬迁那些依旧留在许国原址的许人。许国新地址由赵武安排。
不过,这样一来,许国新国都的建筑,还要麻烦武子一力承担,反正你手头扣了不少许国人,替许国国君效劳,也正好安慰那些许国人。”
霸主国政治局会议的正式决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以前赵武侵吞许国,那是私下里的悄悄行动。现在,这种侵吞代表着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代表着……
赵武怒了,他瞪起眼睛,大声反驳国君:“污蔑,赤果果的污蔑!哪有?我手头一个许国人都没有……或许,曾经有一些许国的俘虏,以及愿意投奔赵氏的许国黎人,去我赵城玩耍嬉戏,但现在,他们都是赵人了!今后谁敢说我曾扣留许人,我跟他急。既然我不曾扣留许人,凭啥我要承担修建新许国的任务?”
赵武突然怒火勃发,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眨眼就明白他的意思,荀罂赶紧解释:“武子,我们正在讨论如何应对楚国与齐国的联手。考虑到你正在进行货币与商税变革,事务繁多,加上你向来不喜欢参加这类会议,所以我们没通知你列会。”
悼公也马上解释:“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武子把自家缴获的金银献出来,用于货币改革与新钱铸造,虽然这笔钱只是暂时借用,国家终究是要还的,但现在改革已经见到了成效,各国商人纷纷拿贵金属来购买我们的货物,光是那些贵金属折算成我们的货币,我们就平白的获得几分铸币的利息……武子这可是对国家的大功劳啊,我们在讨论如何奖赏你?”
赵武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做出一副憨厚样,傻傻的说:“我正在努力开发甲氏,国君要奖赏我,不如多派几个家族跟我一起去甲氏垦荒。”
这样也算奖赏?
如果赵武只要求这个,那他是真憨厚,不是假憨厚。
国君大笑着同意:“许国既然迁移到甲氏之东,我就把自己在甲氏的直属领地全部放弃,一半奖赏给你,一半分给各个家族。只是这垦荒的事情不能勉强,我可以给你分配一些小家族做附庸,其余的事情,还要靠你自己。至于许国——你是许国国相,许国的事情,你无须回报给我们,自己完全做主。”
赵武继续憨笑——这才是收获,他原先在甲氏有三千里的封地,如果国君放弃自己的直属领地,那么甲氏的万里封地全归他了。这面积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中小国家的领地。如今国君再把一些小家族分配到甲氏,过不了多久,这些中小家族自然要靠拢在甲氏最大势力身边,结果,还用说吗?
至于许国嘛——众卿都对这样的小国寡民不屑一顾,但,苍蝇也是肉啊。晋国君臣挥挥手,他们没觉得,如此一来,这个小国从此成了赵氏附庸。从此,赵氏家族拥有一个国家做自己的附庸,有些事情不好以家族出面,那么……
憨厚的赵武继续用哭穷掩饰自己的得手。韩氏跟赵氏的关系密切,赵武哭穷,韩起自然而然插话:“赵氏既然要人帮忙,那还用说吗,我韩氏即使再困难,也要伸一把手啊。”
魏绛勉强说:“我魏氏现在的主要精力被开发通城拖住了,我们只能勉强出一点点力。”
智罂想了一下,说:“如今各家族的日子都难过啊,这样吧,我智氏调两千人去,你帮我管着点,五年之内,甲氏开发无论是否有收益,我都不在意。”
其他人都沉默不语,赵武看了看,觉得再无收获,他拱手告辞:“既然这样,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忙我的。”
悼公赶紧摆手:“武子,既然来了,就说说,今年的财税状况如何,我们是否有能力再次集结军队。”
第一百零八章 大家都不容易
赵武站住了,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稍稍考虑了一下,不客气地说:“我建议:今年年底之前,干脆别再召集军队了。货币改革没那么快立竿见影,现在新货币才处于推广期,刚刚见成效而已。下一步,我正打算建立各地商会,把国内的收税制度也进行一些小的变革,如果给我时间把这个变革完成,从此我们就可以专心于军事了。”
悼公刚才夸奖赵武的改革立竿见影。其实,赵武心里面明白,这时代民间交易大多数还是坚持古老的以货易货,真正运用货币进行交易的商人,基本上都是贵族家臣。当然,唯有他们在进行大宗贸易。这些人从贵族手里接过货款,在市场上采购货物,而后将货物变现,盈利所得也用货币结算,以方便向贵族报账……所以,赵武进行的货币改革,并没有推行到老百姓这一层次,但因为贵族进行的都是大宗贸易,用新货币计税后税收收入明显,这才让悼公感觉到“立竿见影”。
变革是需要时间的,每一次变革都要产生社会振荡。赵武选择这个时间推行新货币,是因为晋国重新获得了霸权。在对外战争胜利的情况下,国君可以用大量的新钱赏赐功臣,由此,让国内对新钱的认识迅速普及……
但这些还不够,赵武还需要时间——晋国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荀罂马上问:“你要改税收制度……你打算怎么改?”
赵武竖起指头,说出两个震撼人心的字:“承包!”
悼公问:“武子,你稍详细地解释一下。”
赵武回答:“现在国家财税困难啊,为了从每家每户那里征税,我们不得不养活大量的税吏,以便让他们走入千家万户……;为了计算老百姓应该缴纳的税额,我们又要养活大量的计算师,但现在,我们本来就税源萎缩,同时,大量的战争伤残以及纳赋武士需要养活,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养活不能战斗的收税官吏,我觉得没必要。
收税,确实需要大量的人手。目前,我们对外战争频繁,百姓都去服兵役了,结果,我们收税的主要目标变成了商人。商人手中既有足够的伙计,也有足够的计算人才……我琢磨着,干脆将收税这活儿交给商人,我们可以每年确定一个税收额,让商人们按这个额度交给我们税款,这样,我们等于提前把全年的税款拿到手了,却不用养活庞大的征税人员。”
魏绛目光一闪:“这倒是个好方法,我们可以提前拿到全年的税款,而后‘量入为出’——比如今年,预先拿到全年税款,这次的战争经费就有了。然后,我们可以根据钱的多少,筹划该怎么打当年的仗……我们可以在年初、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心中就有了经费底限。”
得了,赵武本想拖延战争,没想到他的主意听到众人耳中,反而成了战争催化剂。光是魏绛说的这一项好处,就足以让在座的晋国正卿们动心——魏绛会前曾提出“战时经济”策略,可见,为了应付连绵的战争,晋国人都打算“均贫富”了。这时,赵武瞌睡递枕头,送上了包税计划,对晋国最不伤筋动骨,似乎是令百姓痛苦最少的战时经济策略。
士匄马上插话,问:“可我还有点不解——商人们怎么会心甘情愿,承包我们的税收呢?我们可是要预收全年税款,年初的事情,谁能预测到年尾?商人怎会甘心预先垫款给我们……?”
赵武笑眯眯回答:“这其实还是一个‘经营’概念,如果按照管仲的经营学技巧,把整座城市当做一个产业经营——既然整个城市是一个产业,只要精心经营,总会有些收益。这收益或许很大,或许是亏本。但如果我们要求以去年税收额来承包城市,那么,商人们坐地投资经营一座城市,总比走南闯北投资其他产业,风险要小得多。
这其中还有一些经营手段,需要对包税商进行培训……比如对城市商业环境的投资,市场如何管理等等。而这一切,投资人是商人,经营人是商人,我们无需花一点行政费用,只管坐享收益。光是因此减少的行政费用,就值得我们去实行这个承包制。”
荀罂表态:“不错,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民政人手减少到最少,让晋国所有的武士都参加战斗,让军事之外的资源消耗减少到最低,而我们官员也无需太操心民政,全部精力都用于对外做战……只是,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万一……你说的那叫‘包税商’是吧,万一他们要借机加重盘剥百姓,怎么办?”
赵武回答:“商人,比官吏更不敢加重盘剥百姓——他们只是收税商。商人是追求利润的,他们是我们任命的,只有收税的权力,正因为他们不是官吏,他们的作为不会引起百姓对我们政体的怨恨。而我们随时可以因为他们的违法行为,免除他们的权力,并且,免除他们无需任何行政费用。
我们只是把税收承包出去,司法权还在我们手里,税收的最终裁判权还在我们手里。也就是说:任命他们的权利在我们,撤换他们的权力也在我们。除了法律之外,我们可以明文规定:在什么情况下我们维护包税商的承包权,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剥夺承包权,重新将包税权转售。一旦包税商失去承包权,预先给我们缴纳的承包款我们并不退还……
商人是追求利润的,为了避免失去包税权,他们只能在法律许可的情况下,在我们划定的框架内,精心经营城市。这样,我们不具体参与征税过程,百姓的怨恨不在于我们,而我们却能随时随地的行使对税收的监督权,撤换权……”
士匄再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说,只要下功夫经营城市,承包商们总会有收益,如果这收益太大了,岂不便宜了那些奸商?”
赵武回答:“谁投资谁受益——天经地义。我们已经拿了好处,总要给别人留点汤水吧?再说,我们大可每年年底,根据上年税额,重新调整下一年的承包额。或者以某个额度承包出去,却要确定一个承包期限。到了期限,再用新的承包额,重新进行招商,让商人们竞争承包……”
士匄拍拍手,叹息:“赵氏能够在短短时间内重新崛起,不是毫无原因的啊……我没问题了,其他人还有问题吗?”
魏绛笑着补充:“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战时经济计划,能让国内集中所有力量赢得战争,但现在看来……武子刚才说的,其实我并没完全听懂,但我知道一件事:我晋国第一经营能手,还是赵武子。他认为此事可行,我既然不懂,那就由他折腾!”
其余正卿对魏绛这话一起点头,悼公笑着做“结案陈词”:“商税与农耕的事情,寡人都交给司徒赵武子了。看来赵武子干得很不错,今年年底,我们会拿到部分城市的全年税款,明年年初,全国税收都承包出去,我们会预先拿到全国的当年税款。如此,这场战争,我们只要坚持到年底,明年,我们就可以用两年的税款打一场大仗(其中包括部分城市当年税款,以及预先拿到的全国第二年包税款)。
武子的计划我很满意,照此实施吧。只是武子啊,你现在的精力似乎全在商业上,但寡人记得你家的垦荒工作做得不错,司徒这个职务,除了商业还有农耕,武子还要在农耕事务上多费点心——国家现在缺粮啊。”
乱了,一场讨论出兵的政治局会议,成了赵武的个人表演。如今,表演完毕的赵武准备鞠躬告退,他边撤边解释:“做什么事都要先有钱,我改革货币,改革收税制度,都是为了让国家先有充足的资金准备。然后,有多少钱办多大事——明年春耕,国家能在农业上做出多大努力,取决于诸位在战争之外,给我剩下多少资金。”
荀偃站起身来相送赵武,他偷笑着说:“小武,我们无论是决定今年出征,还是明年,都似乎轮到你家新军当先出战了——你出战前,可要把后续工作安排好啊。”
荀偃这句话,彻底打消了赵武因获得甲氏新领地而带来的欢乐,他仰脸向天,郁闷的大喊:“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出了宫城,边往家中走,赵武还在琢磨赢颂的事情。说实话,他对这事总有点感觉难以接受——为什么各家族都在交通外国,大家都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却从来不以为这种行为“卖国”?比如这次,把自家战马卖给秦军,让赵武感觉不舒服,但齐策却认为赵武的想法不可思议,这让赵武很不舒服。
仔细推究齐策的话,猛然之间,赵武想通了。
齐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封建意识,他的话,其实每句话背后都隐藏着三个字:所有权。
赵武是赵地的领主,他对赵地拥有完整的所有权,所以赵地与谁交易,交易的结果如何,收益如何——都与国君无关,所以他无需早请示晚汇报,无需恳求获得行使权力的许可——因为他已经是赵地的全权所有人了,他有决定权。
也正因为如此,晋国各家族与别国、哪怕是敌国做生意,也无需别人批准。而所谓的“别人”……他们对自家领地之外的领域,没有管辖权,因此无权指责干涉。
至于说到卖战马给秦国人增强了秦军的战斗力,以至于损害了……但赵氏因此获得了粮食,同样增加了赵氏的战斗力。秦国人不觉得增加赵氏战斗力是祸害了秦国,他赵武有什么担忧的?
这只是一场平等交易而已,或许,秦国人也没指望赵氏在战场上手下留情。
突然之间,习惯了“被代表”的赵武感受到了“封建”——这是一种完全的自主。
一时之间,领悟了这一切的赵武很不适应。
齐策在府门口迎上来,看到赵武的脸色,他微笑着说:“看来主上是想通了?这就好!国君怎么说?”
赵武回答:“国君把甲氏的直属领地全部放弃了,那些直属领地现在全部赏赐给赵氏跟一些小家族附庸……还有许国,许国的事情,今后全由我们做主。”
齐策大惊:“主上没有推辞?虽然甲氏现在荒凉,但只要整修堤坝,建立引水渠道,让淤田排除积水,那里就处处是良田,国君让我们独享甲氏,这不是说:今后,整修甲氏的苦活全由我们赵氏一人承担。但等到甲氏整修好了,变成了万里沃野,我们就成了各大家族的靶子,到时候,诸卿们打算瓜分我们田地,我们出来反对,不免要触犯众怒啊。以三郤之强大,尚不敢与所有家族做对,我们……”
赵武回答:“我也推辞了,当场还拉上韩氏魏氏作伴,另外,智氏也打算出两千人,与我们一起垦荒甲氏。”
齐策微微摇头:“其实,有了魏氏韩氏参与,就已经不错了,何必要智氏呐?”
“智盈还小,至少有二三十年成长期,我们就把甲氏经营成智盈的直属领地,这样,二三十年期间,我们跟智氏不会起冲突。”
齐策叹息:“我怕二三十年后,那块领地会成为我们跟智氏冲突的导火索。”
赵武淡然:“二三十年后的事情,谁能精确预测?再说,赵氏经营二三十年后,我还要担心别的家族的抢夺,那我岂不是太没出息了?……让我们且顾眼前吧,赢颂在哪里?”
齐策手一引,领着赵武进门,边走边说:“他已经在大堂等了很久,据他说,运粮的秦国人现在歇在魏家领地,但秦人入境,魏绛怎么没跟我们打声招呼?”
齐策与赵武边说边走,赵武没来得及琢磨已进了议事大堂,枯坐许久的赢颂也不问赵武跑去哪里了,他只是催促:“赢武,你的战马呢?我们那里急等马用,赶紧,我卸下粮食马上运马回去。”
赵武坐下来,招呼仆人替赢颂准备礼物,又端起一杯酒来,祝酒替赢颂洗尘:“颂,你好不容易穿过了崤山,辛苦了。秦军前线将士既然等着马用,我也不耽搁你……这样吧,我赵氏擅长单骑走马,行军速度比较快,你通知运粮的秦国民夫,从魏氏继续前行,我派人引导他们前去赵城,让他们在那里卸下粮食。或许等他们卸完粮食,我的武卒已经把战马运入你们兵营。”
赢颂欣然点头:“这样好,两不耽误……哈哈,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要医学典籍,还打听白巫的事情,白巫听说后,也想来赵地看看,可惜国君不放,白巫只好把他毕生著作让我带了过来,我就放在粮车里,希望你看后能跟他好好交流。”
说完,赢颂被酒气吸引,他低头啜了一口酒,闭着眼睛回味酒的清香,赵武趁机轻声问:“秦国已经兼并了西戎,我听说西戎人擅长养马,所以,秦国不应该缺马啊?怎么会从我赵地购买战马?”
赢颂又抿了一口酒,含着酒含糊的说:“秦地虽然不缺马,可天下的战马比不过你的战马!我听伯乐说,你家的战马可以连续奔驰数百里,这点,我们秦国的战马做不到。寡君也亲自测试了,我秦国战马要是连续奔跑数天不休息,必定跛了腿,彻底废了。”
明白了。
这是马蹄铁的功劳。
秦国人这次打的是突袭战,他们行军快速,为的是打晋国一个措手不及。这样快速的行军,没有马蹄铁的战马受不了。所以,秦军抵达后,战马损伤一定非常严重,这才派出赢颂,以宝贵的军粮换赵氏战马。
赢颂喝了几杯,齐策过来汇报:“我们已经凑齐了一千匹战马,请赢颂大人清点一下,如果确认无误,就让他们动身。”
赢颂站起身来:“我也走——我随你们送马的人一块走,顺便到魏地通知运粮的人。这些运粮的秦人先放你那儿,回头我派人来接他们。”
赵武挽留:“颂,你风尘仆仆来了,席子还没有做暖就要走,这怎么行呢?……我还没有好好招待你呢。”
赢颂表情平静的回答:“我们秦人就是辛劳命,不打败晋国,我们不会休息。战争马上就要开始,我应该是个参与者,不应该坐在新田城里等待结果。”
临走的时候,赢颂终于说了一些实话。
赵武笑了,他也不挽留赢颂,只是端起酒杯来,为赢颂送别:“任何人都可以发动战争——包括懦夫和愚蠢的人,但要结束战争,却须得到胜利者的同意。”
稍停,赵武微笑着补充说:“两百年来,我们一直是胜利者,虽然偶尔有小的失败,但我们终究是胜利者。我们做了两百年霸主,战争的结束,从来就是听凭我们的同意。”
赢颂一抱拳:“战场上见——若他日狭路相逢,但愿我能活捉你。”
赵武笑的很憨:“养由基都不敢说这个话。”
赢颂大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赵武说的是大实话,以前他身边没有潘党的时候,曾突击到楚国国君战车前。养由基都没敢动手。
当然,赵武也没敢动手,他立刻调转马头跑路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身边有了“天下第二”潘党,加上一个名射手公孙丁的徒弟卫敏,再加上剑术惊人的英触,勇力过人的林虎……嗯,再加上他自己也有一把傻力气,养由基虽猛,面对这样一群“打怪组合”,也要掂量一下。
当然,掂量的结果很可能是:“乌龟流典范”赵武依旧不敢动手,依旧调头跑路,但养由基绝对也是一头冷汗,也不敢动手。当然,养由基现在不敢动手,绝不是因为担心国君的安全而投鼠忌器。
赢颂虽然不理解赵武的狂言,但他了解赵武的性格。一向强调“安全第一”的赵武突然对春秋单挑战如此有信心……赢颂忍了忍,默不作声告辞。
随着赢颂的离去,晋国加快了战争准备。这年春末,晋国公布了相关政策,其中包括迁移许国百姓,把许国的旧领土划归郑国,等等。郑国得到这个消息惊呆了,他们马上响应晋国号召,立刻集结全国军队替晋国老大出气——郑兵随后猛烈攻击了蔡国。
二等强国郑国攻打三等国家蔡国,简直是手到擒来,由郑国的子国、子耳统帅的军队,一战擒获蔡国司马公子燮……
随着郑国的疯狂,列国诸侯都被晋国的慷慨吓呆了。如果说陈国的投靠,使他们获得一座军事堡垒,这还不算什么。毕竟当初那座军事堡垒是为了驻扎晋军而修建的。但是许国与郑国的待遇,则直让人流口水——许国只不过是畏惧楚国,没敢参加晋国召集的盟会。晋国人事后严厉的处罚了许国,但却一劳永逸的解决了许国的担忧:把他们迁移到自己身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这是多么好的运气。
郑国也一样好运气。
摇摆不定的郑国将叛变变成习惯,这次他们因为投靠晋国,也受到重赏,竟然增加了一国的土地。使得郑国一日之内强大,即使面对超级大国楚国也不怯,敢去摧残楚国的小弟玩……
这简直太幸福了。
列国都羡慕郑国的运气,郑国国君自然也洋洋得意。郑国上下也都对自己轻易取得的胜利感到骄傲。唯独还没有成年的子产(子国之子)不觉得幸福,他对自己的父亲倒出了忧虑:“我们郑国是小人物啊,作为别人的打工仔,没有对内的工作业绩(指合格的完成缴纳‘征税’的任务),而只有对外打架斗殴的胜利,我认为这是郑国莫大的灾祸啊。
现在我们打了别人的小弟,如果他们老大楚国人来讨伐我们,我们能顶住吗?如果我们顶不住楚国人的攻击,归附了楚国人,我们原来的老大、晋国人肯定也来惩罚我们。晋、楚交相伐郑,未来四五年的之内,我们恐怕难得安宁了”
子产忧虑的是,晋国也有自己的麻烦,人向来都是只顾自己的。晋国在自己的麻烦没有解决之前——别人的麻烦不是他的麻烦,他会丢下自家事,特意来关照郑国吗?没有晋国老大的插手,郑国怎可能单独对付楚国?
所以,郑国现在嚣张,那是郑国的灾祸,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第一百零九章 我等的花儿都要谢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天才的话,子产就是。
幼年的子产便开始先露出卓越的政治天才,但他的父亲子国不以为然,怒斥儿子:“你小孩子懂什么?出兵打仗这样的国家大事,自然有卿大夫做主。你一个小孩子多嘴,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子产沉默下来,与此同时,楚国人不愿意沉默了。
面对郑国突如其来的背叛,楚国国君出离了愤怒:郑国再次背叛我们投靠了晋国,这几年我楚国事情太多,没来得及敲打敲打郑国,它以为它是谁?居然敢冲我的小弟伸手。难道它忘了陈国的下场——我刚刚收拾了不听话的陈国,原本以为那些捣乱分子会引起警惕……好吧,你们既然质疑老大的力量,我这个老大就做给你们看看,虽然,与晋国正面打起来,我可能有点吃不消,但收拾你们这些小喽啰,我还不觉牙疼。
楚国执政、令尹子囊随即受命集结军队,猛烈还击郑国……
这年夏延伸至秋季,国际视线都被南方剧烈进行的战斗吸引。这场战斗确实令人眼花缭乱,攻防转换令人目不暇给。眨眼间,攻击方突然变成了防守方,防守方突然开始猛烈反攻。同时,南方数个大国卷入其中,以至于所有的国家只顾注视这场战斗,忘了关注晋国悄悄进行的变革。
晋国的变革刷下来大量的官吏,但正好,晋国领土正在急剧扩张,比如北方太原盆地的开发,以及东部甲氏地区的开发,都需要大量的官吏,那些被裁减下来的税吏,马上转为国家正式官员,成为了“大夫阶层”——这是他们数代梦寐以求,孜孜奋斗的终身目标。
所以,司徒府下达命令后,大多数税吏都催着包税商尽快前来交接,以便他们及早赴任。结果,整个税务改革波澜不惊的进行着,预料中的“顽固势力反抗”一点没有出现。等到这年秋末,晋国已静静完成了对商业体系的大改造,各地包税商开始招标上岗,并投资整修道路、扩建市场,改善市场经商环境……
在此期间,预料中的秦军进攻并没有出现。
冬,赵武在忐忑不安中,依旧没有等来秦国人的攻击。而与秦人相约发动南北攻击的楚军已经抵达郑国边境——让楚人也感到郁闷的是:整整一年了,协同进攻的秦国人静默无声……
记得当日,赵武的武士骑着战马赶到秦营,他们悄悄卸下马鞍、马蹄掌,便片刻不停留的返回……从那时起,赵武日日在盼秦军的进攻,他等到春天的花儿都谢了,现在已开始下雪了,秦国人还是没有动静。
“不能啊,我听说秦人都是倔脾气,认定一件事,从不肯轻易放弃,怎么,他们就这样歇菜了?”赵武纳闷问齐策:“春天他们不打,可以原谅——人刚来,还没有准备好,还没熟悉路径;夏天他们不打,可以原谅——天气热,人火气大不适合交战;秋天他们不打,不可原谅——秋高气爽,正是打架的好时机,怎么他们还不动手?”
齐策也在郁闷:“我也在纳闷:怎么秦人如此沉得住气?如果他们想等楚军到了一起去动手,如今楚军也到了,怎么他们还不动手?……要不,我们过去问问秦国人?”
赵武反问:“怎么开口?”
齐策悠然回答:“他们运送粮食的时候,派来了三千民夫,个个都是壮劳力,我看,他们没准就是秦国军中士卒改扮的,赢颂把这三千人丢我们这里不闻不问,这群混蛋个个都是大肚汉,咱不能永远白养着吧。不如我们用这借口派人去问问,他们秦人打算什么时候接回这些‘民夫’?”
师偃在一旁不满意了:“策,说话尊重一点事实——那三千赢氏秦人,咱们可没有白养,他们在甲氏帮助我们监督奴隶筑城,让城市的建筑速度加快了许多。在冬天来临之前,不仅我们邯郸的百姓住进了屋子,连搬迁的许国人也有了房子住,论起来,这些秦人可是训练有素啊。”
赵武一听这话,两眼发亮:“训练有素——这个词我爱听,策,我们手头还有多少女奴没有婚配?”
齐策为难的说:“这不好吧?这些人终究要还给秦国——这可是信誉问题。”
赵武不耐烦的说:“我是赵国赢氏宗主,秦国的事情由我来把握——这三千人都是我的同宗啊,说说看,我们还有多少女奴?”
师修回答——这事他负责:“主上把去年前年分得的征税全部购买女奴,目前,我们领地内的成年单身男子都已基本婚配,现在咱手头还剩有四千女奴,其中包括一千名顿国女奴……主上吩咐过:顿国女奴不能动。还说:顿国已经灭亡了,所以顿国女奴都是绝版的稀有品种,以后再不会出产顿国女奴了。
不过,这又快年底了,虽然我们今年没有出征,但各家老臣都巴望着领主的赏赐。计算起来,今年家族该赏赐三百户武士,这三百个女奴我们要预留——嗯,那群混蛋都指明要家主赏赐顿国女奴,肯定是谁不小心,把主上的话泄露出去。
师修老了,话说一半爱跑题,赵武摸着下巴,无视师修的跑题,说:快年底了,赶紧把多余的女奴都分下去,省的其他家族向我伸手……嗯,挑二十名最出色的顿国女奴留下,其中十名送给韩起,剩下的,我包圆了。我挑剩下的,让家族功勋武士先挑,然后是家族卿大夫,最后……给那些秦国人也配上女奴……”
齐策问:“如果我们给那些运粮的秦国人赏赐女奴,是不是也要赏赐土地,那么,我们怎么去见赢颂呐?”
“照见不误”,赵武说:“我们没有白养这些秦国人,那群秦人确实帮我们干活了——这点,你知道、我知道,但赢颂知道吗?派人去见赢颂,就说我们无力养活这么多的人,所以给他们赐土封田,希望他们能在赵城自食其力。如果赢颂还想把人领走,咱问他要伙食费——要现钱支付,我不信他赢颂随身带着足够的晋国新钱。”
赵武并不知道,他焦急等待的秦军,实际上早撤了。
当初,一千匹赵氏战马运抵秦国军营,秦国人看到赵兵灵巧的卸下马具,转身纵步如飞而走,领军统帅庶长鲍、庶长武(庶长为秦国官职)没有观察战马,反而询问赢颂:“公子颂(赢颂),晋国像这样的士兵有多少?”
赢颂回答:“我听说赵氏今年扩军了,光是赵氏名下,大约有这样的士卒七千到一万名。然而,赵氏依然不是晋国第一强兵,因为赵氏擅长的是突击,所以赵兵善于长途奔跑。
论起来,晋国第一强兵要数魏氏,我还听说魏氏今年也在扩军。他们已经把军队扩展到三千到五千名……除了魏氏之外,晋国数得着的强兵还有栾氏。栾氏以前当过元帅,当时,晋国的强兵先由着自己家族挑选。三郤覆灭后,三郤的精兵被栾氏与中行氏瓜分,而三郤的军队,在勇猛方面向来仅次于魏氏。
除了这些家族之外,范氏的势力也不错,士燮士匄两代经营,之前范武子留下的精兵如今虽然衰落,但瘦死的狗也比耗子大,所以,晋国强兵也要算范氏一份……至于其他人嘛,晋国其他中小家族公认:晋国八正卿中,韩氏的军队战斗力垫底,赵氏只不过稍稍强于韩氏。”
庶长鲍、庶长武不说话了,赢颂又慢慢的说:“我来的时候,赢武说过一句送别的话,他说:任何人都可以发动战争,但要结束战争,却须得到胜利者的同意。”
庶长鲍惊愕:“赢武子(赵武)敢如此自信?”
庶长武反问:“我们做好准备了吗?我们是否准备好了迎接晋国的怒火?”
庶长鲍在犹豫,赢颂轻松地笑着,挥挥手:“你要不能做决定,我可以替你下这个命令——虽然我们终究要与晋国一战,但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如今晋国上下都在擦拳磨掌,准备痛击楚军。但楚国的军队外强中干,迟迟在南方徘徊,我们在晋国边境抢先动手了,那么,迎接我们的将是晋国的全面怒火。晋国是百年霸主,他们一旦全国动员,连楚人都要回避他们的锋芒,所以,这次我们不如撤退。
嗯,反正我们已经在晋国边境悄悄修建好了‘武城’,如今战马也运到了,我们可以留下少量的兵驻扎在武城,大部队则撤回国内——与晋国的争斗是一场长期战争,楚国人跟晋国争夺百余年了,依旧没有结束战争。我们想参与中原争霸,需要召集更多的部队,并约好楚国人一起进攻……”
赢颂这么说了,秦国两位统帅从善如流,庶长鲍首先说:“这场战争由我们先动手,我们将一无所获。晋国是大国,这样的大国不是一两场战争所能征服的。当我们与晋人拼的筋疲力竭的时候,现在仍未动手的楚国将收获我们的辛苦所得。所以,公子颂的建议正确啊,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晋国的虚实,晋国已不是我们正面交手能战胜的……剩下的,让君上决定吧。”
当晚,来势汹汹的秦军,静悄悄的撤军了。秦军统帅回到国内把情况一说,现任国君秦景公没有责怪他们,秦国上下通过这次出兵感受到与晋国的差距,更加得到发愤图强、励精图治……
以上,已经是过去式了。这年冬,终于耐不住的赵武派出人手前往秦国沟通。这时,在大约是十一月的光景——这个月份是赵武大致的推测。春秋时,太初历还没有实行,列国之间没有严格月份计算历法,赵武只是根据当时人的习惯,以一次月圆记一次月……于是,春秋人就有了“月份”的说法。
按照这种粗略的纪年法,大概在阴历十一月,赵武一边派出人手联络秦国,一边动手吞并秦国留下的“民夫”——那些民夫可都是壮劳力,塞给一柄武器就可直接上战场的,故此,家族功勋都对秦国“民夫”的分配垂涎三尺。部分人借助请示“年终大会安排”的理由,在赵武动手之际,纷纷来府上搭讪。
纷纷扰扰的家臣来了又去,如果说起初赵武没猜出他们的心思的话,被他们话里话外试探几次,傻子也明白了。今日,面对家族元老师修师偃的试探,赵武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在身边单婉清的不停催促下,赵武断然下令:“今年的‘大家臣评议会’就在邯郸开吧,听说那座城市的进度不错,这次正好顺路看看。”
“不可!”师偃立刻跳出来反对:“当时士燮说过:我晋国上下团结一心的时候,其他的国家不敢挑战我们。这个道理放在家族事务上面也是一样——当日,赵氏要是团结一心,就不会有下宫之乱了。
单姑娘跟随主上多年,到现在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主上却已经预先给她安排居城,这不是要分裂我赵氏吗?下臣不赞成。不,下臣不同意主上把‘大家臣评议会’安排在邯郸。”
师修虽然没有直说,但他也满脸的不乐意,他站起身来,颤巍巍的鞠了一躬:“臣下也不赞成这点,恳请主上改变主意。”
赵武楼了搂单婉清,微笑着回答:“如今,邯郸城不是还没有封出去吗?它现在依旧是赵氏的领地,至于说单姑娘至今没能生个一儿半女,那不是她的责任,这几年里,你看我呆在家里的时间有几天?”
此前,正与赵武商议事情的齐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赵武怎么把话题拐了个弯,忽悠到邯郸城的争论上。眼见得双方相持不下,齐策偷偷派人去内院通知智姬。
赵武很有耐心,他兴致勃勃分析着邯郸城的好处,单姑娘眉开眼笑。稍停,智姬一手拉着一个儿子,背后跟着小丫头,怒气冲冲的冲入大厅,大喊:“主,你让我们母女三个都去死吗?”
赵武愕然:“没那么严重吧?!……丫头,过来,父亲抱。”
小丫头将身子一扭,回答:“我不,听说父亲要把最好的土地,最雄伟的城市分给还没出世的小弟弟——父亲这是不要我们了,我也不要父亲了。”
小丫头虽然是女孩,但她是正妻智姬亲生的,这年头虽然重男轻女,但赵武对着小丫头比较偏爱,加上两个儿子已经被老师教育成春秋人,唯有女孩活泼可爱,所以赵武也喜欢跟女儿呆在一起。
原本这种场面,没有小丫头露头的份,因智姬得到齐策特别嘱咐,所以带着小丫头出现了。现在看来,小丫头的出现确实有效,两个儿子在赵武面前唯唯诺诺,唯独小丫头敢说。
齐策慢悠悠插话:“虽然邯郸城还没有封出去,但主上在邯郸城还没有建立完善的时候,就决定把家族评定大会设在那里,下面的小武士们不知道事情真相,会怎么想?而且邯郸城的建筑格局根本不是支城的建筑格局,分明是一座超越赵城的主城。下面的人见了邯郸城的雄伟,会不会以为主上有废长立幼的心思?
主上现在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别的意思,但我怕主上百年之后,会有一些小人起了别的心思,故此,请主上慎重考虑——要么把邯郸城的建筑规格降下来,要么,把邯郸城收归家族所有。”
单婉清跳了起来:“那是我的城市——”
齐策慢悠悠的回答:“你还没有生养子嗣呢!”
赵武无力的叹了口气,齐策这一表态,等于家臣们表达了他们的最后态度。
春秋不自由啊,这个万恶的封建时代,连国君做事都要按规则来,否则,臣下不惜宰了那位不按牌理出牌的国君。
为人要厚道啊,赵武想把家臣忽悠糊涂,没想到他随口安排的一个小花招,引来这么大的风浪。
“看来是我失误了”,赵武从善如流:“我只想到甲氏土地肥沃,如果把水利设施建好了,整个甲氏的出产,甚至比郑国还要富饶。而尤其难得的是,从甲氏向外扩张,是没有限制的。甲氏北方的北燕弱小,齐国在黄河之南,甲氏之东,一直沿着黄河通向大海的土地都是无主的,我们的扩张一直可以抵达海边——渔盐的利润,足以支撑起一个国家。
我把家族评定会议安排在邯郸,是想让家族的人都把目光东移,集中在甲氏身上,而那些秦国民夫,我打算直接归家族(也就是赵武)直属,去开发甲氏。唯有这样,才能让秦国民夫与故土彻底隔绝。等他们心安定下来,将成为我们甲氏的重要武力……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有点太天真,好吧,既然你们一致反对,那我决定邯郸城收归家族所有,不再转封。”
单婉清眼睛瞪得很大。胸膛急剧起伏,停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淡然的说:“我岂是打算分裂赵氏?邯郸城岂是为我单氏而建,这座邯郸城,不过是夫主打着我的旗号,为了方便赵氏开发甲氏而特意修建的。我终究还是赵氏的人,赵氏要把这座城市拿走,不过是从左口袋掏到右口袋……既然你们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
单姑娘如此大方,到让智姬有点不好意思,她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齐策上前,郑重其事的跪在单婉清面前,发誓:“单姑娘如此深明大义,那是我赵氏的福气,我齐策在这里发誓,今后一定还单姑娘一座城市。
单姑娘不用着急,等你生下孩子,孩子长大还有十多年,十多年后,我赵氏的力量也不一样了,我等还会建一座更雄伟的城市,我发誓:无论单姑娘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拥有一座城市作为自己的产业,或者作为嫁妆。”
师修师偃也赶紧过去,与齐策并排跪在一起,郑重向单姑娘誓词。
赵武看到风波过去,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家族评定会议放在邯郸,没有问题吧?”
三位赵氏上卿一起点头:“主上说的不错,甲氏的土地确实肥沃,今后我们就以许国为前驱,尽力往东扩展,直到抵达大海之滨……现在看来,我们要早准备渔夫以及舟船制作技术!”
赵武气的直翻白眼——原来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大家都赞同,除了准备把邯郸分封给单姑娘的决定。废除了这一决定,家臣们立马觉得赵武的计划完美无瑕……
就在赵武家中吵成一团的时候,郑国也吵成一团。楚军大军压境,郑国六卿立刻分成两派:子驷、子国(子产的父亲)、子耳主张归附楚国,子孔、子蟜、子展主张坚守,等待晋国援兵。
双方激烈争论后仍然莫衷一是,郑国执政子驷急了:“不要浪费口舌了,我们这样吵来吵去,什么时候是结束。就象《周诗》里说的:‘等待黄河变清,人生能寿几何?占卜次数太多,等于自织网罗’。
我认为:恭敬地准备财物,以等待大国到来,这是小国的本分。现在我们郑国国人(自由民)已经很急迫了,我们应该在南北边境预备好牺牲(祭祀的供品)和玉帛等待强者的到来,以此来庇护我们的国民。这样,入侵的敌寇不会造成祸害,民众也不至于疲乏劳困,不是很好吗?即使以后晋国人来问罪,我们还可以再服从晋国嘛。”
正卿子展立即反驳:“我们郑国是小人物,小人物活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信用(仗莫如信),因为,作为小人物来说,没有耍赖的资格。大国凭什么看重我们,凭什么雇用我们做他们的打手,凭什么让我们给他们打工,不就是因为小人物还拥有信用吗?
如果我们有信用,大国可以放心的把事情交给我们,不会担心我们在做事的时候,趁机贪墨了他们的货款(征税),或者卷款私逃。如果我们失去了信用——小人物失去‘信用’,就只有被‘利用’的份了,今后,没有国家会再把我们当做一个忠心小弟,肯把事情托付给我们、并重用我们,提拔我们。如果他们对我们只剩下利用,过后必然是抛弃,那么,我们离饿死也就不远了。
我们与晋国已经盟誓五次,如今却要背叛,如果晋国发怒了,即使楚国能来援救我们,又有什么用呢?楚国人亲近我们并非出于善意,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要把我国当成他们的边境领土随意进出,要把我们的国土当做战场,与晋国交战。
所以我们不应该背弃盟誓抛弃信用服从楚军,而应坚守等待晋军援救。现在的晋国,国君正直英明,四军军备齐整,八卿关系和睦,一定不会抛弃郑国的。楚军远道而来,粮食即将吃完,很快一定会撤退,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应该修缮工事以疲惫楚军,倚仗信用以等待晋国救援,这样我们才能获得信任与重用啊!”
但子驷毕竟是执政,他不肯再讨论这件事:“《诗》云:‘出主意的人太多,事情就难以办成;大庭上七嘴八舌,到最后谁都不愿负责;行路人询问行路人,难以找到正确的路。’这次大家听我的好了,出了问题,罪责我担着!”
于是,郑国再次附楚——此时,郑国向晋国报捷的使者刚刚离开新田,正是这位使节,将郑国俘虏的蔡国司马进献给晋国。
郑国人叛变了,这时的郑人还不知道秦人临时抽腿撤了,也不知道楚人因等不到秦人,已有撤退的心思。他们只想着郑国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郑国人也知道,这次背叛,算是彻底惹怒了晋国人。因为晋国人绝不会容忍楚国把郑国当做踏板进攻晋国。
郑国与晋国相邻,前一次楚国就是以郑国为踏板,直接入侵了晋国本土。故此,晋国人一定会先发制人,狠狠的报复楚国人。
为了尽量平息晋国人的怒气,郑国国君(简公)派使公子伯骈到晋国向悼公解释,说:“您曾命令敝邑(敝国):‘修整你们的战车,戒备你们的军队,去讨伐捣乱的国家。’蔡国人不服从贵国,因此敝邑的人不敢安居,全数调集部队讨伐他们,俘获他们的司马燮,并献给了贵国。
现在楚国来征讨我们,质问‘你们为什么对蔡用兵?’楚国人焚烧我们堡垒,侵凌我们的城郭。敝邑的人民,无论夫妇男女,为了相互救援,难有片刻歇息。眼看我们的社稷就要倾覆,但我们郑国却无从控诉。
我们那些死去和流亡的人,不是父兄,就是子弟,国内人人愁苦悲痛,不知道去那里寻求保护。如今我们的国人已穷困不堪了,他们不得已接受了楚国的盟约,狐(郑简公的名字)与身边的大臣看到众怒难犯不能禁止。我郑国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不敢不来向您报告。”
这样的强词夺理自然不会被晋国人接受,郑国公子伯骈根本没有得到晋国高端的接见,执政荀罃派行人(外交官)子员回复:“您(郑简公)受到楚国的威胁,并没有派一个使者来告知寡君前去援救,就立刻顺从了楚国。可见这完全是您想这么做,你是郑国国君,郑国还有谁敢反对您?!既然你这么决定了(指背叛晋国),寡君将帅领诸侯,和您在您的都城下见面,您就等着吧。”
赶走了郑国使者,荀罂立即下达了动员令——全国动员令。
战争,再度降临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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