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观潮


  也没有产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一见钟情的情节,沈瑶只是觉得楚质似乎比自己弟弟还要年轻几分,或许只有在楚质熟睡的时候,才会露出符合年龄的一丝稚气。
  打量了片刻,沈瑶悄然回身,淡然吩咐道:“唤几个人上来,扶楚知县到客房休息。”
  见到旁边使女应声,连忙下楼喊人上来,沈瑶微微颔首,再次环视阁楼四处,确认再无遗漏的地方,莲步纤移,就欲离开,却不想身后突然传来几句含糊的呢喃絮语,声音固然轻微,但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却显得犹为明显。
  本以来到楼阶旁的沈瑶,闻声忍不住侧过身子,回首凝望,却见躺在榻上的楚质,身体无意识的摆动,喘息沉重,左掌拍额,声音渐响,可见其额头胀晕难受,双腿胡乱蹬踢几下,似乎要起身,然而却未能成功,口中还哼声道:“初儿,……渴。”
  见到此情形,沈瑶就欲吩咐使女过去服侍,却不想因她刚才之言,几个使女跟着沈辽而去,而留下听令的使女,也按照她的吩咐轻步下楼唤人去了,阁楼之上再无他人。
  当然,楼下还有几个仆役在整理杂物,沈瑶正要叫喊,但想了下,觉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轩缓回身,在桌案旁倒了杯尚有余温的茶汤,莲足翩跹向楚质走去。
  “楚大人……”沈瑶在榻前轻唤了声,却发现楚质没有任何反应,可见淳酿的后劲十足,使楚质沉醉得不知外事,只是凭着本能,不停揉搓着晕眩的脑袋,无意识的呻吟着。
  浓郁的酒气从楚质身上飘散,沈瑶柳眉轻蹙起来,本想就此撒手不管,待使女回来再让她理料此事,但是见到楚质痛苦呻吟的模样,心中就软了几分,当下上前了两步,素臂轻舒,把茶盏递到楚质嘴边。
  “你这人,怎么不张……”润白的手腕悬挂半空片刻,沈瑶略微瞥视,却发现茶盏汤依就,不由嗔怪起来,话才说到一半,沈瑶顿时反应过来,噗嗤的下,自己也展颜轻笑不止,心中的一缕思绪渐渐飘飞。
  已经有多少年没照顾人了,最后的那次,好像是三四年前,睿达染了风寒,卧床不醒,自己数日衣不解带,亲自煎药熬汤喂他,才渐渐康复,只不过几年过去,臭小子已经长大,反而没有当年乖巧懂事,越加不让人省心,平时胡闹也就罢了,今日居然还……设宴,还真以为自己不知道他的目的啊。
  樱唇泛起一抹柔情微笑,沈瑶慢慢回过神来,看了眼楚质,感觉他和沈辽似乎有几分神似,迟疑了下,身子微俯,伸出左手轻轻托起楚质的头颈,右手拿着的茶盏凑近他的嘴唇边上,微微轻斜。
  感觉唇边有些湿润,楚质本能的张嘴,贪婪的吸吮着茶汤,几息时间,茶盏已经见底,而楚质似乎还没有满足,嘴唇不停蠕动,连舌头也伸了出来,可惜连滴水都没碰到,沈瑶见状,感觉十分有兴趣,轻轻放下楚质头颈,准备再去倒杯茶汤来。
  冷不妨楚质睁开眼睛,瞳孔尽是茫然之色,瞬息又合闭起来,伸手在半空虚抓,喃喃说道:“初儿……,不……走,还要。”
  初儿是谁?念头才浮现,瞬息消失得了无痕迹,沈瑶又倒了盏茶汤过来,重复刚才的动作,如此再三之后,楚质的渴意终于缓解而过,回躺榻上,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还如同婴孩般的咋了嘴舌,这让沈瑶觉得十分逗趣。
  久远以前的记忆涌现,心中不禁想起一件多年未做过的事情,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没有发现仆役使女的身影,沈瑶胸口怦然跳动,屏气凝神,素手微伸,葱白如玉的几根纤细手指,缓缓朝楚质逼近……
  窗外夜风拂动,阁楼不远处的几株丹桂,繁茂的枝叶随风摇曳,院中灌木丛中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在鼓劲颤鸣,好像在提醒着某人注意,而就在此时,纯洁无暇的月亮,似乎也不忍看见一桩邪恶的事情在人间上演,悄悄的躲进朦胧的云雾中,只留下弯弯的一丝月牙。
  阁楼之上,七盏宫灯里的烛蜡将室内照耀着如同白昼,见此情形,也不禁流下几滴朱颜血泪,火苗跳动欲熄,然而,固然有许多征兆,但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的,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纤细的虚影从楚质身上掠过,准确无误的抓住他的……鼻子。
  一、二、三、四……,沈瑶在心中默算,立即松手,只听扑扑扑几声,只见楚质长长的喘了口气,右手胡乱的脸面上空挥舞了几下,迷喃几声,毫无知觉的继续安眠。
  沈瑶抚胸咋舌,温婉容颜展现出小女孩般的笑容,如同初次偷到鸡吃的小狐狸,再次伸出罪恶的……纤手,不想,刚才碰到楚质鼻尖,电光石火之间,细润光滑的柔荑却被人牢牢捉住。
  啊!沈瑶不由得惊呼起来,身子绷紧,心情慌乱的看向楚质。
  “初儿,别闹。”楚质喃喃说道,显然还没有清醒,双眼合闭,轻轻地抚摸着那嫩滑若絮的柔荑,还没有等沈瑶有所反应,就凑近嘴边亲吻了下。
  如果说刚才是紧绷,那被楚质突如其来的亲吻,沈瑶软绵的身子顿时分僵滞起来,心情五味杂陈,乱七八糟的,恼怒之余,似乎还有丝莫名情绪。
  过了片刻,沈瑶渐渐冷静下来,强忍住一巴掌拍醒楚质的冲动,素臂轻抽,却感觉纹丝不动,却是被楚质搂在怀中,当成了抱枕,而这时,楼梯处传来动静,沈瑶心中情急,使出了女子最常用绝招,尖尖手指拧了下楚质的胳膊。
  果然,吃疼之下,楚质自然松手,迷茫的张开眼睛,瞳孔溜转了几圈,朦朦胧胧的又闭上眼皮,偏头又睡了过去。
  “坏小子,就知道吓人。”沈瑶微声说道,语气不知是嗔是喜,细步翩翩的走了几步,在不远处的榻椅上安然落坐,当仆役使女上来时,面容已经恢复刚才的淡然姿容,秀美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端倪,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女人的心情变化莫测,令人难以琢磨。
  “你们去哪了,为何这般久。”持家多年,沈瑶自然明白掌握主动的重要性,开口就带着淡淡的质问,让仆役使女无暇胡思乱想。
  “回大娘子,刚才公子闹了会,我们在旁帮忙。”一个使女连忙说道。
  闹,是委婉的语气,其实是说沈辽刚才醉得厉害,不安分,唱歌跳舞什么的,再讲通俗些就是所谓的撒酒疯,酒醉不知世事,这跟品性无关,归到本能上也未尝不可。
  “那他现在情况如何?”沈瑶问道,透出关切意味。
  “喝了碗解酒浓汤,现在已经睡熟了。”使女说道。
  “嗯,扶楚……知县到客房休息后,你们也回房安歇吧。”沈瑶微微点头,柔身站起,清泉般的眼眸瞟了眼楚质,也没有耽搁,纤步优雅的顺着楼梯而下,几个仆役也不敢怠慢,连忙按照刚才的方法,背扶着楚质下楼,与沈瑶的距离只是一前一后的几步之差。
  不久之后,众人顺着石桥走到了院坪内,固然是夜阑人静之时,但上空有姣洁明月指路,下有精巧灯笼照明,也没人觉得不便。
  沿着鹅卵小道,众人来到一个院子中,只见院子里有一个空旷的天井,种着七、八株柏树和玉兰,两侧房廊环绕,中间的一条走道全是青石铺就,尽头处还有一间院落,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宏伟庄重,尽显华贵之气。
  “扶楚知县入房后,留下两人在旁服侍。”沈瑶说着,美目转盼了下,随手指着两个男仆道:“就你们吧,今晚辛苦些,明日到帐房赏。”
  “谢大娘子。”两个男仆连忙拜谢道,浑然没有发觉身后几个使女幽怨的目光,自然不知道她们的心思。
  大户人家之中,使女陪客过夜十分正常,客人如果尽兴,还可以向主人索要,只要主人应允,一般来说,使女也非常乐意跟随客人而去,毕竟与其与众乐,还不如只服侍一人,至于会不会所托非人,那只能看自己的眼力与运气了。
  当然,像楚质这种年少多才,前途似锦的翩翩公子,更是她们的首要目标,可惜沈瑶看似随意的指派却让她们错失良机,心存敬畏,自然不敢埋怨沈瑶,唯有将满腹怨气发泄到那两个男仆身上。
  指派任务之后,沈瑶轻缓回身,就要移步顺着中间青石走道返回内宅,却听后面楚质又传来动静。
  “明月几时有……”在背扶过程中,难免有些颠簸震感,楚质好像已经醒了,昂首望月,眼睛里带着几分迷茫,忽然突兀的嚎叫了声,双手卡在仆役脖颈中,摇晃了下,使其双腿屈膝,差点跌跪于地。
  楚质从仆役背上下来,双脚沾地,直立于青石板道,举头呆楞的看着天空月亮,口中含糊的吟诵着什么,手舞足蹈片刻,转了几圈,似乎又晕睡了,身体倾斜,向后挺直仰倒,还好有仆役见机上前搀扶,不然肯定非摔得脑袋开花不可。
  对此情况,几个仆役使女见怪不怪,毕竟刚才沈辽和一些个客人也曾这样闹过,然而沈瑶却秀眉轻蹙,寻思了片刻,似乎有些不解,随之柔声问道:“刚才,楚知县在吟诵些什么,你们可记得。”
  几个仆役使女面面相觑,纷纷皱眉苦思,过了一会,有个靠近楚质的使女说道:“开头那句好像是明月几时有,然后什么青天。”
  “不知天上……,今夕……年。”
  “乘风归去,……玉宇,高处不胜寒。”
  “……清影,……人间。”
  “……照无眠,不……恨,……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长久,……共蝉娟。”
  有了个开头,其他仆役使女也你一言我一语的接对下来,只是由于楚质吟诵的速度过快,而且有些地方语句含糊不清,大伙也没有认真仔细聆听,所以只记下只言片语,拼拼凑凑半响,也不能得知全篇词章,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那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沈瑶轻声道:“比之前的那句圆缺几时休意境更加深远,只可惜……”
  听得几个残缺不全的字句,沈瑶已经可以肯定,这词又是一首传世精品佳作,余犹未尽的感觉涌上心头,沈瑶恨不能立即摇醒楚质,让他把全篇补完,然而,无论是女子的矜持,还是家主的威严,都不允许她这样行事,所以只能用心牢记几句残言,吩咐仆役照顾好楚质,无声轻叹,飘然而去。
  中秋的清晨没有丝毫凉意,天边泛起一缕白色之后,骄艳的炽阳就好像一盆烧得红火的炭团,跃然浮于半空,烤得行人过客汗流浃背,客房之中,宿醉未醒的楚质,也忍受不住这猛烈的高温,白里透红的脸上直冒水渍。
  随着时间的推移,毫无征兆的,楚质睁开眼睛,伸手抹去额头汗珠,清醒过来,偏头打量了房中情况,打了个阿欠,刚要叫唤仆役,却发现这里并非县衙内宅,轻揉了下额头两旁穴位,楚质才恍然想起自己应该身在何处。
  掀开丝被,楚质坐直身体,发现自己昨晚是和衣而睡,寻鞋穿系妥当,站了起来,一边活动着有些酸软的身体,一边回思昨晚赴宴的事情。
  “自己好像和许……有个约定。”楚质嘴角含笑,很是得意,随之又皱起额眉:“之后,……想不起来了,待会找人问明白才行,免得有人耍赖。”活动片刻,楚质拉开房门,在外等候良久的仆役连忙端盆送水进来,供其洗漱。
  洗漱完毕,用温热毛巾抹拭了把脸面,楚质顿感清爽许多,十分自然的问道:“你家公子呢?”
  “还未醒来。”仆役说道。
  “那刘主簿呢?”楚质继续询问。
  “也是如此。”
  “那位许公子……”
  “昨晚已然归去。”
  旁敲侧击的打探了几句,得知许汉卿应约,拿着自己的词卷离去,楚质轻轻点头,心情舒畅,也没有再问及其他事,享用完仆役端上来的美味早膳,沈辽与刘仁之还是没有醒来,楚质也没有等待的意思,让仆役代自己向沈辽表达昨晚的谢意,而后立即打道回衙。
  回到衙门,趁着精神抖擞,楚质顺手批示了几件文书,就有个衙役敲门而进,恭敬的呈上一份请柬。
  “八月十八日,钱塘江,观潮。”


第三百零一章 沉迷
  据传,在战国时期,钱塘江称为浙河,是东南一大巨沼,西则迫江,东则薄海,不知所止,交错相过。吴王夫差赐死伍子胥后,就把他的尸体抛到浙河里,伍子胥虽死,但豪气长存,其尸体在江中随流而兴波,朝夕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波涛援而起,依潮而来往,荡激堤岸,这就是钱塘江大潮了。
  所以,历朝历代,钱塘江旁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钱塘怒潮急湍,昼夜冲击,堤坝不牢,殃及平民,百姓们纷纷到钱塘潮神伍子胥的庙去祷告:愿鬼忠愤之气,暂收汹涌之潮。然后又用鹿脯煎饼、时果清酒,祭祀祷告,以求怒潮平息。
  其实依地理环境看,钱塘江之所以有大潮,是因为钱塘江入海口呈喇叭形,江口大而江身小,起潮时,海水从江口涌入,受两旁渐窄的江岸约束,形成涌潮,涌潮后又受江口拦门沙坎的阻拦,波涛后推前阻,涨成壁立江面的一道水岭,潮头自然要高,来势当然十分的凶猛,与鬼神无关。
  不过,祭祀了千百年,浪潮依照,再笨的百姓也知道祷告根本没用,而且经过各个朝代的建筑完善,拦江堤坝也十分坚固,浪潮扰民的情形渐少,但是经过长年演变,就如端午赛舟吃粽是为了纪念屈原一样,八月十八日,是钱塘江潮头最为猛烈的那天,杭州城百姓自然按照传统习惯,成群结队的前去观看钱塘潮戏。
  潮戏,并不是指弄潮冲浪,在北宋时期,有敢于在钱塘江里弄潮冲浪者,必定遭到官衙严厉的斥责,认为竞作弄潮戏者,只为矜夸,就是炫耀,却永沦于泉下,妻子孩儿去水滨痛哭,让人于心不忍,所以决定:凡军人百姓,辄敢弄潮,必行科罚,刑罚严厉,但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种来自官方的阻止和批评,虽然是出自爱护民众生命,可是惩戒弄潮本身却是不允许市民利用天赐良机进行体育运动,似乎有些因噎废食,当然,这只是古今观念的不同,并不值得探讨。
  所谓的潮戏,其实就是以前祭流传下来的祭祀活动,只不过与时俱进之后,当年的祭祀活动,变成了现在的社戏,观潮那天,全城百姓开始有组织的、有规模的、自发的礼请一些民间伎人前去表演助兴。
  固然是民间自主行为,但是诸多百姓聚集,官衙岂能置之不理,所以于情于法,邀请当地官员出席聚会也是必然的,而为了展现亲民形象,受到邀请的官员自然不会拒绝,反而还会派遣衙役兵丁前去帮忙维持秩序,楚质当然不会脱离群众,收到请柬之后,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时间飞逝,一晃两天过去,八月十八日,天气依旧晴朗,飘浮在半空中的太阳,好像也给些面子钱塘潮神,无边无限的热能似乎收敛了几分,且凉风习习,拂面而过,在此盛暑的时节,的确是少见的好气候。
  有着衙役们鸣锣开道,楚质所坐轿子很快来到钱塘江旁,本以为受到干旱灾情的影响,不会有多少百姓前来观潮,可事情却十分出乎意料,只见绵亘三十余里的江畔,布满了专为观潮扎缚起来的彩棚、看幕,连一块可以安坐的空闲地方也找不出来。
  当然,以楚质的身份地位,自然会有人为他专门备设席位,不用搜寻,看见官轿悠悠前来,立即有人上前迎接,却是相识熟人丁行周。
  “丁某见过大人。”见到官轿停落,衙役掀开轿帘,丁行周连忙上前拜道,满面春风得意的表情,看起来他心情不错,岂止不错而已,自从上次楚质前去借粮,他趁机卖了个人情给后,心想日后定有回报,没有想到回报来得这般快。
  就在昨天,受到县衙的通报嘉奖,虽然比不上人家铭碑刻印奉呈天子御览的荣耀,但也由衙役鸣锣游街,高声宣扬自己的无私奉献,着实让丁行周高兴得心花怒放,特别是今日出来时,不管平时认识不认识的,纷纷向自己行礼示意,口中直呼丁大善人。
  仅一夜之间,就成为杭州城里的名人,万众瞩目的感觉,让丁行周飘飘欲飞,心中有些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经营米粮生意的,不然说不定也有机会流芳百世。
  固然春风得意,但是丁行周可不会忘记,这是谁的功劳,想想自己当初,在杭州奋斗了多年,家底丰厚如斯,却依然得不到当地士绅的认同,而只是短短的数个月时间,自己声名不仅广为流传,平时那些遇见自己时,头颅高昴而过的文人士子,如今也微笑点头示意,和颜悦色的叫声丁善人。
  为何有这些变化,丁行周当然明白,若不是得益于楚质的提点、帮衬,自己哪来今日的荣耀,做人可不能忘本,况且丁行周也觉得,楚质似乎就是自己的福星,每次遇到他,都会有好事,所以算准今日观潮会楚质出出席,立即急忙赶来,眼巴巴的守候着,就在望眼欲穿之际,楚质的官轿来到,自然奔了上来迎接。
  “丁东主有礼了。”楚质微笑拱手,态度很是温和,上任多时,他还是没有为官的觉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都是十分和气的对待,对此许多人各有不同看法,有人觉得他和善亲民,是个好官,有人却认为他没有官员威仪,总是降了自家身份。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有个和气官员没有什么不好,总比却不却打人板子的官吏容易相处,所以楚质在民间的风评,暂且不错,但还要看以后的表现,毕竟路遥才能知道马力,官员好坏,也不是一两件事就能评判准的,日子久了才能知道人心善恶。
  与众人见礼之后,在丁行周等人的引领下,楚质来到江畔不远处的一个彩棚中,安然落坐,自有仆从端茶倒水,奉上新鲜果瓜。
  毕竟观潮不同与其他,远了感受不到其中滔天气势,近了更加不行,只要人站在沙滩畔,片刻,潮水就会把人浇个透湿,那哪里还有观赏的心情,所谓观潮位置定要适当,所以天还未透亮的时候,就有人怀揣着干粮来到这里占位置,只求能目睹这天下奇观的全貌。
  当然,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古代,权势与财富总能起决定作用,最佳的位置,平民百姓也会习惯的留空出来,因为早有几日前,就有士绅在那里搭建彩棚,不须与民争抢。
  此时,潮浪还没有到最猛烈的时刻,只是潮起潮落,缓慢的酝酿着,岸边绵延三十余里呈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身怀绝技的伎人在当众表演,弄盏、走索、踏刃、幻术,还有炫目的烟火戏……看得百姓眼花缭乱之余,也大感惊险刺激。
  百姓固然看得赏心悦目、如痴如醉,经营各种生意的小贩也赚得心情舒畅,果子煎饼、泥人糖串、风筝面具、香包艾草、胭脂水粉……,这里成了百货聚集之地,简直比城中繁华的街道还要热闹几分。
  适时,雷声轰隆,呼啸袭来,百姓纷纷回头,连伎人们也纷纷停下表演,张望凝视,却见海门方向,一条银线似的潮头,遥连天际,像万匹白马接云奔,人们遥观那潮似千条玉练飞空,远听如千军虎贲驰噪,那银涛可以沃日,那雪浪可以吞天,迅速奔向人们跟前。
  刹那,潮头声如春雷滚动,千万层碧波随地翻滚,潮头相撞,势不可挡的奔涌而来,其震撼激射,如同一条出没波山浪谷间的白龙,在戏水玩耍,又像天上的银河顿时崩坍,倾泻到了人间,天崩地裂,水波轰震,怒涛惊竖,骤雨泼天……
  清凉湿润的雾气扑面而来,楚质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心情汹涌澎湃,想放声与潮头高吼,却又极力压抑着,直到浪潮缓缓回退,激动的情绪才渐渐敛去,下意识的伸手拂面,才发现脸上雾气已凝结成点点露珠。
  再看其他人,虽然有所准备,但也有不少百姓被潮水浇透,全身湿淋淋的,披头散发,模样不堪,让人指点取笑不已,而他们却全然不当回事,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拧干衣裳,旋即又跑了回来。
  事实证明这些人非常明智,就在他们去回之间,浪潮又卷涛重来,雷霆滚滚,翻起一幅侵天巨浪,浩荡拍来,其势力似要将江畔堤坝击溃,在半个小时之内,惊涛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激起万千水珠,形成阵雨,撒落岸边,楚质身处于彩棚之内,自然不用闪躲,反而能仔细欣赏着钱塘江大潮宏伟壮阔的奇观。
  再过了十来分钟,浪潮依旧,但不复刚才的汹猛滔天,看其情形,下波巨涛还需要等待才行,观赏百姓也随之吐了口气,放松绷紧的心绪,楚质也回坐到席位上,平复了下心神,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附近情况。
  这里居于高处,临下可观潮,左右顾盼还有欣赏伎人的表演,且左侧不远处有座戏台,调转个方向就能直视,视野十分便利,而此时,趁着百姓注意力不在浪潮上,戏台立即上去几个携带乐器的伎人。
  本来百姓也没有在意的,却只听开始的几声拨弦,在戏台旁边水缸的扩音下,分外引人注目,紧接而来的是长笛,声音好像在云端的感觉,有如从天上俯瞰人间,拨开云层,其意境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楚,众人才来了几分兴趣,扭头观看。
  在绵绵长长,幽幽远远乐声的陪伴下,一个身穿华丽衣袍的女子从幕后盈盈走出,一个美丽、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草亭相遇,结义而行,书院求学,同窗共读,形影不离……,弦乐声始终明朗轻快,充溢着欢乐的旋律,快乐情绪之后就是离情依依十八相送,末尾时弦乐第一次奏出悲调,似乎在预言着悲剧结局。
  除了某些精通韵律的人有所察觉外,普通百姓却是分辨不出来,只是觉得台上这出戏不错,猜测着接下来就应该是那梁山伯考上状元,然后成就才子佳人的一段美好佳话,毕竟诸多戏剧结尾都是这样,没有什么新奇。
  然而,似乎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祝英台返家,台上弦乐声随之骤变,待山伯去祝家求婚时,岂知祝父已将英台许配他人,二人楼台相会,泪眼相向,凄然而别,临别时,立下誓言: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嗯,这时楚质的那首词也出现了,但这时百姓都揪起了心,沉醉于情节之中,没空喝彩,有人暗暗猜测,下面应该是祝英台拒婚,梁山伯回家苦读,一举成名天下知,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姻缘美满。
  可惜,意外再来,令人郁闷吐血的情节还是发生了,梁山伯回家之后积郁成疾,一命乌呼,看到这一幕,台下观众顿时哗然不止,有情绪激动者,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不过台上伎人却充耳不闻,事故还在继续。
  英台闻山伯噩耗,誓以身殉,被迫出嫁时,特意绕道去梁山伯墓前祭奠,在其哀恸感应下,风雨雷电大作,坟墓爆裂,英台翩然跃入坟中,墓复合拢,经楚质提供,白瑾瑜补全的曲子适时响起。
  帷幕后还传来凄婉的唱词:“花谢花开无时尽,年年花间觅仙踪;瑶池泪洒化蝶恨,天上人间侬伴君;……”凄婉的唱词,加上那悲凉的曲子,的确起到催人泪下的效果,特别是那些随父兄夫婿而来,多愁善感的少女妇人,哭泣抹泪不已,就算是心坚似铁的男儿,也纷纷低头悯怜,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魂魄在天已化蝶,双飞愿争万世春。”曲尽词毕,台上风停雨霁,彩虹高悬,一双绚丽彩蝶从坟中飘盈而起,在人间蹁跹飞舞。
  剧终,伎人谢幕而归,不知何时,戏台周围挤满了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两三千人,然而他们却沉默不语,静静的回味着,不知过了多久,声若惊雷的叫好声接连而来,绵绵不绝,将浪潮拍岸的声音完全掩盖过去。
  戏台幕后,一直留心外面动静的洛小仙那颗悬紧的心,终于缓缓落下,藏在衣袖中的那双绞得发白的纤手,也渐渐分开,清丽的眼眸映着点点光泽,却被她低头快速抹去,抬头之后,美艳俏脸只剩下骄傲自信的笑容。
  “班主,我不是在做梦吧,外面的掌声是给我们的吗。”陈明迷喃呓语道,满面茫然的模样,好像还未睡醒。


第三百零二章 无知者无畏
  相对后世来说,这个时代的戏剧情节还是十分贫乏的,像梁祝这种经过几百年积累最终才臻至大成境界的故事,简直是闻所未闻,情节曲折离奇,又紧扣心弦,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让人欲罢不能,特别是那歌颂爱情的主题,不仅深深打动了普通百姓,更是符合了士绅阶层的审美观点,成功那是必然的。
  “可惜了那英台与山伯,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都怨那恨心的祝父……”
  “我觉得那姓马的才可恶,别让我见到他,不然我非让他知道爷爷的拳头有多大。”
  在就一片可惜腕叹的声音中,也有些许不和谐的音符,某个身穿儒袍的士子不以为然的大肆发表自己的言论:“……女扮男装混入书院,果真不知廉耻,那梁山伯也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何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小女子而命丧黄泉……”
  “呸。”
  “找打……”
  “我乃饱读圣贤书之人,尔等岂可有辱斯文……哎呀。”大义凛然的声音还未道尽,那人就灰溜溜的抱头鼠窜,而在围观百姓的怒目而视下,那人身旁的几个同样身穿儒服,明显的是同一书院学子的士子,连忙别过头去撇清关系,一脸我与他不熟的模样。
  提前几百年面世的梁祝传说,毫无疑问的将会引起轰动,众人或感慨万端,或扼腕长叹,或以各种动作抒泄那伤感心情,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楚质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毕竟再怎么凄美动人的故事,看了两三遍还可能有些感觉,但百八十遍之后,自然不会再为所动。
  不过心里还是有点蠢蠢欲动,但那并不是为了故事情节,而是想着,不知道白瑾瑜会不会在藏于戏班之中,考虑着要不要前去探个究竟,洛小仙就已找上门来。
  只见她穿素白罗裙,莲步轻移,一对翦水双瞳,顾盼生姿,纤纤作细步之间,婀娜多姿的体态尽显无疑,盈盈而至,淡雅清香就已缭绕棚中,走到楚质面前,一双洁白水嫩的玉手搭在小腹前,先是盈盈一福,然后嫣然一笑,清吐出芳音道:“大人,奴家有礼……”声音轻柔悦耳,余音微颤,带着几分媚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一个国色生香的美女寻上门来,彩棚中的丁行周等人,脸上顿时露出暧昧的笑容,心中似乎联想到什么,虽然彩棚四面透风,两人有什么动作肯定瞒不过他人,但说不定人家有什么私隐话要谈,自己就不必参和到其中了,免得惹楚大人心中不悦,人同此心,相互使了个眼色之后,几人纷纷站起,随意找借口离去。
  对于丁行周他们想什么,楚质才懒得理会,反正自己行得端正,也不怕影子斜,况且自己与洛小仙关系的确十分清白,至于可能产生的流言蜚语,那更加没有什么好怕的,毕竟,如果不是看在白瑾瑜的面子上,他也不会送她梁祝剧本,楚质相信,今日之后,自己与她应该再无瓜葛了。
  然而,楚质却有些想当然了,要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不是随便就能撇清的,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士绅富豪都不能免俗,况且在场的人中,也有几个认识洛小仙的,一个官场才子,一个风月佳人,本就是扯不清,理不顺的话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两人真的有什么,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纵观历朝历代,甚至北宋时期,这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人们只会羡慕楚质的桃花运浓,闲聊几句也就罢了,也没有言官御史会多管闲事要拿楚质怎么样。
  正是知道这个原因,所以洛小仙才会敢明目张胆的前来拜访,当然,如果有人非要这样想,洛小仙觉得自己也没有办法,或许心里还有几分乐得误会的意思,毕竟今日之后,戏园生意火爆那是肯定的,要是有人眼红,听到了这些流言,可能还有些顾忌,不敢造次。
  “你,寻本官,可有什么事情?”楚质问道,表情冷淡,不太热情,然而这情形落入其他眼中,反成了欲盖弥彰。
  “……是来感谢大人指点之恩。”洛小仙轻声道。
  “机缘巧合罢了,你不必谢我。”楚质微微摆手,迟疑了下,问道:“瑾瑜……娘子,可在这里?”
  “大人莫非不知?”洛小仙惊讶道:“瑜儿,还有月香,就在今日起航返京,她没告知大人吗。”
  “今日返京?”楚质惊愕,滞楞了下,立时反应过来,急忙追问道:“什么时候?在哪个码头?”
  “定于巳时于城东码头起程,本还想邀她们前来观戏的,却没想到……”洛小仙说道,见到楚质的表情,心里不禁有点儿狐疑,难道两人关系并非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现在巳时中,或许还来得及。”抬头观望了下时辰,楚质立即叫道:“来人,备轿。”
  “大人……”洛小仙满面不解,心中的也疑惑越加浓烈。
  “本官还有急事要办,暂且失陪,莫要见怪。”楚质随口说道,快步走出彩棚,也没和丁行周等人辞别,直接上轿离去同,等丁行周等人发现这边情况,疾行而来时,官轿已然走远,只留下满腹迷惑的众人。
  城东码头的某艘船上,二层最舒适的舱房里,白瑾瑜倚窗而坐,细嫩的手掌轻托起粉腻的下巴,满面的闷闷不乐,眼眸透过窗口凝视岸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过了片刻,只听舱房门吱呀的声,缓缓敞开,姿容秀丽的苏月香纤步而进,发现白瑾瑜似乎毫无所觉,不由秀眉轻蹙,心中轻叹。
  “瑜儿……”苏月香上前两步,柔声叫唤。
  这时白瑾瑜才恍过神来,回身望了眼苏月香,螓着微垂,蚊声答应了下,随之细润柔荑轻轻揉抚着胸前玉佩,沉默不语。
  “我们离京已经数月了,此次回去,姐夫肯定很高兴。”苏月香笑道:“也省得他每隔几日就捎信催促。”
  “嗯。”白瑾瑜微微点头,依然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苏月香见状,心中尽管有千言,但却无法尽述,化做一声叹息,悄然回身向门外走去,觉得让白瑾瑜静默也没有什么不妥,恰好可以冷静一下,莲足跨出门槛,苏月香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转身道:“瑜儿,莫要忘了,……他已经订亲,可见你们有缘无分,还是尽早断了那念想吧。”
  白瑾瑜浑然不觉,只是轻倚舱壁,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没有听到苏月香的话一样,而苏月香也只有无奈叹息,轻轻合上舱门,烦心而去。
  过了一会,码头岸边还是没有出现楚质的身影,而听舱外动静,似乎准备起锚扬帆了,白瑾瑜心底不由泛起阵阵伤愁,俏脸落寞之意越加浓郁起来,这时舱门又响起敲门之声,几下之后,见舱房内没有动静,传来许汉卿的声音道:“瑜儿,是我。”
  虽然身子懒洋洋的提不起劲,不怎么想答应,但性子柔和的她,怎么也硬不下心肠拒绝不见亲人,所以迟疑了几息时间,白瑾瑜还是柔糯糯的应声,轻移莲步上前拉开房门,请许汉卿进来坐下。
  发现白瑾瑜神情有些异样,许汉卿并没有觉得奇怪,刚才苏月香说了,自己这个妹妹在杭州结识了几个闺中密友,相处融洽,如今分别离去,以后说不定再无缘相见,心中不舍也是正常的。
  对比许汉卿并没有怀疑,毕竟这种离愁情绪他也有过,只不过近几年来经常走南闯北的,每到一地,也认识不少朋友,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终归是要分别的,次数多了,愁绪自然没有了往日的强烈。
  况且,在许汉卿的印象中,白瑾瑜的性子本就是偏重感情的那类,现在与好友别离,心情不好本身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对于苏月香的解释,许汉卿深信不疑,还自告奋勇前来想要安慰几句。
  “瑜儿,不过是暂时别离而已,你也不必如此伤愁,只要你愿意,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们再赴杭州也未尝不可。”许汉卿笑道:“而且返回汴梁之后,虽不能时常见面,但书信往来也是可以的。”
  这话不假,官府经营的如驿站、急脚铺之类的机构,职能跟现在的邮政局差不多,不仅能替人送物品,只要付得出足够的代价,有时连商运货物也能帮忙送达到顾客指定的地方,区区书信而已,更加不在话下,再不然,以许家的家势,专门找个仆役负责为白瑾瑜送信的差事,也不是件难事。
  “真的可以吗?”白瑾瑜抬起头来,清柔如水的眼眸闪过一抹亮光。
  “那是自然,以后你写好书信之后,无论是送到天涯还是海角,直接和我说就行,我包管送到。”根本不知具体情况的许汉卿拍胸大包大揽起来,可以料想,若是让苏月香知道此事,其后果……不堪设想。
  所谓不知者无畏,见到白瑾瑜俏脸浮现出欢雀的表情,作为一个溺爱小妹的兄长,许汉卿觉得自己更应该有所表示才是,当下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精巧的卷轴出来,递送给白瑾瑜,微笑道:“瑜儿,来杭州许久,还未送过你什么礼物,今日补回,希望你喜欢。”
  如果说,以前白瑾瑜对于眼前的这个兄长,还有那么丝微抵触情绪的话,现在那种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不过心里尽管喜悦,但不忘苏月香的训言,连忙摇头,微声道:“……哥,我不能要……”
  白瑾瑜固然是细语蚊声,但落入许汉卿耳中却如雷贯耳,振聋发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差了,满面的愕滞表情,也不怪他如此失态,自从十年前,第一次见到父亲外室所生的女儿之后,许汉卿就喜欢上了粉雕玉琢、晶莹可爱的白瑾瑜。
  当然,这种喜欢,只是单纯的兄妹之爱,并不是什么禁忌之恋,许宣只有他一个儿子,或许从小孤单成长的原故,许汉卿一直希望自己也有兄弟姐妹相伴,而白瑾瑜的出现,正好弥补了他的心灵空缺,所以就算知道白瑾瑜是惹得母亲经常暗自落泪的那个女人的女儿,许汉卿心里也恨不起来,而是极快的适应了自己的兄长身份。
  对于白瑾瑜的疼爱,与许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的是,十年之久,许汉卿从来就没有听见白瑾瑜叫过自己为兄或哥的,所以刚才的那声,简直如同天籁之音,让他回味不已,余音缭绕,不绝于耳。
  淡定,淡定,不能吓着瑜儿,固然很想再听遍,以确认刚才自己是否出现幻觉,但也知道什么叫做过犹不及、适得其反,许汉卿努力克制心中兴奋,笑容灿烂道:“瑜儿,你先打开卷轴看下,若是真的不喜欢,再还我也行。”
  不管是一代名家,还是前朝圣手的字画,就说自己不喜就可以了,打定了主意,白瑾瑜也没有迟疑,轻轻展开卷轴,目光轻轻掠过内容,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眼眸顿时凝滞住了,再也没有离开半寸。
  “……天上共悠悠。”白瑾瑜默念,忍不住说道:“这是楚……的……字。”
  瞧此情形,许汉卿心中有些得意,平时就留意到,近段时间,自己妹妹对于楚质的诗词字画非常上心,所以才在当日的宴会上与楚质纠缠,不然以他的气度,岂会跟一个已经醉酒的人计较许久,固然当时让人取笑了,如今看来,却也值得。
  其实以楚质的相貌才气,也倒配得上瑜儿,只不过奈何他已订亲,叹息了下,反应过来,许汉卿暗暗嘲笑了自己胡思乱想,笑道:“瑜儿,觉得这份礼物如何?”
  “虽然没有落款,但真是……他亲笔写的。”白瑾瑜肯定说道,目光掠过惊喜,还有一丝疑虑:“哥……,此物,你是怎么得到的?”
  确认了,心中陶醉片刻,许汉卿连忙解释道:“三天前,我应邀参加沈家……”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白瑾瑜,末了笑了下,继续道:“等了两天却不见他上门索取润笔费,不过也不打紧,以后有的是机会,待他回京,予他明珠,再让他落款即可。”
  许汉卿深信,以楚质的背景,在地方稍加历练几年,调回京城任职肯定是必然的,而且他与曹家有姻亲在身,也容不得他多待,待他返回汴梁之后,说不定到时还能以此为借口结交对方呢。


第三百零三章 众人皆醉
  “他真是这样说的,要以此词为……?”不知为何,突然之间白瑾瑜螓首低垂,俏嫩的脸颊浮起了两片晕红。
  “那是当然,有天地为证,且旁人也可作保,他想反悔也难。”似乎有些会错意,许汉卿笑道:“况且只要瑜儿你喜欢,我岂会吝于区区的明珠。”
  柔唇含羞而笑,白瑾瑜紧紧攥住卷轴,一脸爱不释手的模样,让许汉卿心情舒畅之余,也寻思着,是不是再遣人托楚质多写几幅字画诗词,好听瑜儿多唤自己几声。
  刹时,却听舱外传来船工呐喊:“起锚,扬帆……”随之岸边船夫们整齐划一的呼着号子,一步一步的将船推入江水深处,过了片刻,船渐渐驶进江心,船上的舵手不时划拨长桨调整方向,几分钟之后,船只在风力及舵手们的划动下,破开层层波浪,逆流而上。
  “起程了,不知何时能再临此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码头,许汉卿未免有些微的感叹,而白瑾瑜情绪也有点儿失落,清丽的眼眸凝视着岸边……许久,直至码头成为一条白线,也不愿意收回目光。
  城东码头,楚质匆匆下轿,直奔江边,目光扫视着岸边大大小小的船只甲板,以期望能见到白瑾瑜的身影。
  见此情形,有个随行衙役知机说道:“大人在寻些什么,不妨吩咐下来,小的们敢不为大人效力。”
  “也好。”楚质轻轻点头,说道:“你去打听下,有艘准备到汴梁的船只,是否已起航,船上应该悬挂有许家字样,若有消息,立即回来禀报。”
  问几句话而已,差事轻松,随行衙役不敢怠慢,连忙依令行事,以求能最先打听清楚此事,回来在知县大人面前好好表现。
  目光继续掠过岸边的船只,却没有任何发现,尽管心中已然猜测出结果,但是楚质还是没有彻底死心,依然抱着一线希望,或者她们有事耽搁了,还没有来,又可能是隐藏在诸多船只之中,自己看不见而已……
  然而,迟了就是迟了,不久之后,几个衙役回来禀报,那许家之船早在半个时辰前已经离去,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宦塘河段。
  顿时之间,楚质只觉沉甸甸地感觉压在心头,秋风扫过,在岸边的树上奏出瑟瑟乐音,哗哗的声音还在耳边隐隐回响,楚质眼角突然有些发酸,抬起头来,视野之中,一只孤单的飞鸟像箭一般掠过天空,心中怅然若失。
  “大人,你看我们……”等待了许久,你推我让之后,有个衙役小心翼翼道,心中忐忑不安,十分害怕真的成为替罪羔羊。
  幸好他的担心纯属多余,收敛了下心情,楚质淡淡说道:“回去吧。”
  回哪里?那个衙役正准备脱口问道,适时醒悟过来,虽有些莫明其妙,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楚质心情不好,肯定没有了观潮的兴致,自然是回衙门,至于楚质心情为何不好,衙役们又不是笨蛋,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别乱打听。
  此后几天,城中观潮的百姓络绎不绝,且洛小仙戏园的新戏更是声名大振,许多百姓到江边根本不是为了观潮,而是冲着那凄婉动人的梁祝传说而去,有的固然看过了几遍,依然不感厌倦,每次都是在结果时落泪抹涕的,然后发誓再也不看了,但一到戏剧开幕,又情不自禁的凑了上前。
  没有办法,梁祝传说的每个情节冲突、台词曲乐,甚至动作细节都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形成的,与之相比,其他戏剧就显得非常稚嫩,特别是在观赏过梁祝后,再回过头看其他戏剧,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当然选择返场再看。
  况且,有坊市传闻,那梁祝戏剧乃是钱塘知县楚质精心编成,还有那首催人泪下的尾曲,也是其呕心沥血之作,这个消息传出,顿时激起千重浪花,有人信之、疑之、誉之、毁之,不足而一。
  当日见到楚质与洛小仙相会的百姓,都相信这个传言确有其事,而那些深喜楚质诗词的少女、士子,更是觉得,天下之间除了楚质之外,再无人能写出像梁祝这样凄美的戏剧来,对此自然是深信不疑。
  不过也有某些人,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的确不信,纷纷表示质疑,而且还掷地有声的说道,以楚质的身份地位,岂能如同市井之徒一样,做些鄙贱之事,若真是如此,那还有何颜面身居要职,教化百姓。
  两种不同的声音在市面上流传,且都言之有理,许多人都不知应该相信哪方,有心向楚质求证,却发现这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毕竟人家是一方知县,不是随便哪个人上门都能见到的,而能时常见到楚质本人的,又没有这个胆子敢询问县尊。
  有胆子直言相问的,也十分理智,觉得坊市传闻不足以信,贸然垂问岂不是很可笑,所以尽管外面吵得沸沸扬扬,却没人为此事惊动楚质,但不管怎么说,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梁祝戏剧彻底火了,每次开幕时,戏台周围立即被人群团团围住,密密麻麻的,没有丝毫的缝隙。
  而身在县衙中的楚质,却不知道自己再次成为舆论热点,处理完县衙的公文后,便返回内宅之中,坐在后院亭子,抬头仰望天空,神情有些闷闷不乐,对此,内宅仆从也有些见怪不怪了,这两日,只要眼睛没瞎,谁也知道大人心情积郁,没事最好别去打扰,不然自寻倒霉可别怪没人提醒。
  无声的叹息了下,或者是心情败坏,楚质总感觉天空阴沉沉的,云层看上去像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很快就凝聚成一团,空气变得十分沉闷,连院内草坪中的虫子似乎也耐不住这种酷热,狂躁的满天飞舞。
  又过了许久,凝聚成团的云层居然悄然飘至太阳底下,天色有些发暗,恍恍惚惚之间,楚质也似有所觉,正欲观望,不想顷刻之间,平地卷起狂风,院内几株树林的枝叶哗啦啦地狂舞起来,一阵尘土飞扬而过,天地间突兀一片昏黑。
  楚质仰头观望,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天际飞过一条锯齿形的电光,仿佛浩瀚的苍穹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接着轰地一声,一个沉闷的焦雷猛地炸开,大地一阵摇撼,震得人耳朵发麻。
  “下雨了……”愕然片刻,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叫喊声传入楚质耳中,那声音中透出常浓厚的欢呼雀跃心情,好像是受其感染,适时,响应者甚众,欢呼击掌吼叫声如雷,传至四面八方。
  楚质站了起来,微微张手,感受着狂风卷起衣袂翻滚,拂掠脸面,似乎也有些生疼,脸上笑容初显,只听轰的一响,又是一个闷雷从天上滚落,雨点登时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地砸下无数指头大的雨珠子,打得地上尘土飞扬。
  楚质抬头望天,见半空中乌云翻滚,雨点砸在亭顶上,散发出金戈碰击的声响,不时还有几粒雨珠晒进亭中,在他身上打出几点雨痕,犹豫了一下,楚质立即飞步跑上走廊,刚到屋檐下,却见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犹如一条条银龙破空飞过。
  雨势渐大,密麻麻地如万箭齐发,雨滴敲在屋檐墙顶,铮铮铮,嘡嘡嘡,好像铁指铜琵琶轮出了千万根急弦,楚质返回屋内,坐望窗前,发现骤雨已经如瀑,厚厚的一片水雾弥结成瘴,望出去唯见天地茫茫,成片白蒙蒙状态。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楚质喃喃自语,脸上那郁闷的表情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喜悦笑容。
  “公子……”就在楚质感叹好雨知时节时,却见长贵匆匆忙忙奔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包裹,全身衣裳湿了一半,头发散乱,满面水渍,模样十分狼狈。
  “长贵,你怎么变成这等模样了。”楚质笑了起来,随手从抽屉取了条毛巾抛过去,微笑道:“有甚急事,也不知先回房理顺再来。”
  “谢谢公子。”长贵憨笑了下,接过毛巾,也顾不上擦拭,而是先小心翼翼放下包裹,或许是保护得当的原故,包裹却不见任何滴湿痕迹,也正是因为长贵护着包裹,所以才会弄个这样狼狈。
  “这是什么?”楚质有些好奇的指着包裹问道。
  胡乱的抹去脸上水珠,理了下衣裳,长贵连忙说道:“这是家里捎给公子的,小的才从驿站取回,就差几步路就到衙门,却没想忽然下起雨来,幸好没有淋湿。”
  家里自然是指汴梁的那个家,楚质闻言脸上笑容更浓,表现得有点儿急切的伸手拿起包裹,一边解开一边说道:“长贵,辛苦了,快些回房换洗下衣裳,免得染病。”
  长贵应声而退,走出门槛时不忘记关上房门,叮嘱旁边仆役不要随意进去打扰后,立即笑呵呵的返回屋里换洗,半个时辰之后,估摸着楚质已经处理妥当包裹,穿戴整齐的长贵又前去敲门而进。
  只见房中楚质临案而坐,面前摆着一封书信,见到长贵进来,立即笑道:“家书我已经写好,待雨停之后,你就与之前一样,附上我前些时候备好的礼物,差人送回家中。”
  “小的明白。”长贵笑道,接过书信,准备回身退出去。
  “等等。”似乎想到什么,楚质叫回长贵,抚着下巴说道:“长贵,你时常跑去街市上玩耍,可知道杭州有什么珍贵的安胎之物吗?”
  “安胎……之物?”长贵感觉有些惊讶,也没多想其他,立即寻思起来。
  “嗯,无论是补品还是药材,像什么乌鸡白凤丸、排毒养颜……东阿补血……丹之类的。”
  其实楚质也隐约知道以上东西与安胎没啥关系,只不过他对于女性用药知识的确很缺乏,能记得几种药品名称就已经不错了,他本来还想多说个汇仁肾宝来这,幸好及时止住。
  “小的惭愧,从来没有听过。”长贵羞赧摇头说道,因为帮不上楚质的忙,心情很是沮丧,其实也不怪他,就算换成其他杏林圣手前来,对于楚质所说的药品,多半也是不知所云。
  “那你找个时间,到城中各个药铺打听清楚,只要有效,不怕花钱,尽快买下。”楚质吩咐说道,眉宇间似乎有些虑意:“娘亲来信说,婶娘近段时间身子有些不适,就怕是动了胎气,要寻些药材稳固下才成。”
  虽然不是很懂医术,但楚质也明白高龄产妇的危险,十分担心潘氏出什么问题,若不是惠夫人在信中表明潘氏并无大碍,恐怕楚质忍不住返回汴梁探望。
  “小的立即前去。”长贵连忙说道,说着回身就要疾行。
  “回来。”楚质出口阻止,摆手说道:“雨这么大,也不急于一时,等等吧。”
  说话之间,天空又是一道雷落下,乌云密布,电光闪烁,天地色变,瀑雨如同天河倾溃一般成盆晒泄,呼啸狂风卷起雨瀑,阵阵湿意透窗而入,瞧那情形,不要说上街,恐怕在屋檐底下走两步就浑身湿透,长贵自然不再坚持,按照楚质的吩咐再等一等。
  可这一等就是一天,或许是久旱无雨,积累了数月的雨水,仿佛要在短时间内全部倾泄出来一般,从昨天午时开始,直到现在,雨如瀑下,全然没有停息的迹象,不过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雨下得越久越好,这样才有利于缓解旱情。
  况且,下了一天的大雨,不见丝毫阳光,城中暑气全消,阵阵凉风吹拂,让人利爽到心底深处,如同在酷热的沙漠中寻到了水源,正美美的享受着,哪里还有心情管其他,如果非要找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那肯定是楚质。
  或者杭州百年安逸久了,怕有十几年没有遇上过灾旱,早已忘记大旱之后必有大涝的道理,但楚质还有几分理智,早上醒来坐看雨势不减,总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皱眉想了半天,赫然醒起每逢雨季,军警便要联手救助百姓的场景。
  再想到城外成群成堆的灾民,楚质哪里还坐得下去,连忙叫道:“来人,快备……雨具,本官有要事赶赴州衙。”


第三百零四章 热血沸腾
  州衙内,签押房中,门窗紧锁,雨水晒落屋檐墙壁上,散发出滴答的清脆声响,而杭州通判顾可知却充耳不闻,却是在伏首书案,聚精会神的提笔批示着各类公文,过了片刻,笔尖轻按,顺势收回,松了口气,转而搁下笔,抬头看着内宅方向,眉宇间浮现一抹忧色,无声叹息了下。
  作为通判,毕竟是直接受到皇帝的任命,有掣肘知州的权力,一份公文之上,如果没有通州的签字,就不能生效,所以固然官职不高,但在地方的权势却仅次于知州,而顾可知年纪已经不小,是荫官出身,他也自知仕途到此为止,平时待人和善,与同僚下属相处很是融洽。
  而子侄辈也是颇有出息,长子前些年考中进士,现任一方主簿,其余子侄也有功名在身,家中老小身体安康,且顾可知性格也很开朗,凡事看开了,自然没有什么烦心的,按理来说昨日还喜笑连连,大赞雨势喜人,今日应该不至于唉声叹气,满面忧虑。
  当然,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事难料,旦夕祸福的情况也不少见,谁敢担保自己一生顺风顺水、无灾无病的,在房中角落站班的衙役暗暗想到,寻思着什么时候抽空,打听下顾通判遇上了什么烦忧之事,就算帮不上忙,也要表示下关切,说不定那时顾通判见自己乖巧,顺手提拔自己为……
  就当衙役美滋滋的浮想联翩之际,门外却传来阵阵拍门声,被人打断了捕快之梦的衙役满面不爽的走了过去,随手拉开一丝门缝,看见是同僚,立即没好气的低声说道:“小八,门不用拍得那么响,我能听得见,别吵到顾大人了。”
  “别扯了,我刚才就是轻敲了几声,却没见你来开门,又在做白日梦了吧。”门外衙役轻笑道。
  “胡说,肯定是雨太大,掩盖了敲门声音。”房内衙役当然不会承认,强自解释了句,随之不耐烦说道:“有事说事,没事别来打扰……顾大人。”
  “钱塘楚知县求见太守,你去禀报顾大人。”
  “哦。”房内衙役答应了声,就欲转身,突然反应过来,皱眉说道:“不对啊,小八,楚知县求见太守,直接面见就是,你让我禀报顾大人做什么。”
  “二子,你昨晚又跑哪斯混去了。”小八似笑非笑道:“居然连州衙的大事都不清楚。”
  “大雨连天的能去哪混。”眼睛溜转了下,房内衙役小声问道:“八哥,快与我说说,衙里到底发生何事了?”
  知道事情耽误不得,小八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太守病了,吩咐下来衙里事务一律由顾大人处理,还不快去通报。”
  “太守病了,卧床不起!”楚质惊愕,急忙追问道:“前两日我见太守还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昨日范公在城外巡视,不想突然大雨滂沱而下,范公不避,在雨中喜立了片刻,回衙之后,就感身体不适,大夫诊断认为应该是染了些微风寒之气,现已服药在房休息。”顾可知解释说道,看向楚质时,也满面的愕然。
  这个时候,楚质的形象确实不怎么好,浅绿色的官袍衣摆下方全部湿透,两条袖子也被雨水打得半湿,连鞋子似乎也进水了,真可谓一步一个脚印,人站在那里,水渍慢慢的渗到地上,一会儿功夫,就淌了两三尺。
  见此情形,顾可知挥手吩咐衙役取干衣毛巾过来,旋即迷惑问道:“楚知县,你有何急事,以至于冒雨前来。”
  “十万火急,下官要立即面见太守,请顾大人引路。”想到此行目的,楚质哪里还等得下去,连忙拱手说道,不忘记强调:“此事非同小可,非太守不能决。”
  楚质心情确实十分着急,不然也不会这样“口不择言”,若顾可知没点胸襟的话,听到楚质如此“漠视”自己,以后肯定给他小鞋穿,庆幸顾可知还是有些肚量的,况且看见楚质情急的样子,居然冒雨而来,又说得这般严重,也知道什么叫公事为先,顾不上询问,立即领着楚质穿过衙内二堂、议事厅,直奔内宅。
  雨如瀑下,随风飘晒,就算在屋檐底下行走,有雨伞挡摭,两人还是抵不住无孔不入的雨水,楚质倒没什么,只不过是再湿回而已,只可怜顾可知,原本干爽的衣裳,才走几步路就湿了近半。
  来到内宅院前,守门的院子也没有拦阻,直接让两人进入厅内,问明来意,连忙到卧室向范仲淹汇报。
  在等待的时候,顾可知也终于体会到楚质的感受,随意抹了把脸,轻轻挥手,就有点点雨滴晒了出去,拧了下衣袖,清水哗哗的直流,刚想着要不要叫人拿条毛巾来,好整理下仪表面见范仲淹,却见仆役匆匆返回道:“太守有请两位大人。”
  两人自然从命,走了几步路,楚质却皱起眉来,心里有几分莫名担忧,自己所了解的范仲淹,若是听闻自己有急事相报,定然出来相迎才是,如今却……,希望情况不要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
  心中祈祷之时,仆役引着两人从内堂而入,来到卧室门前,还未进去,楚质心中顿时有些压抑,难道真如顾可知所言,范仲淹病重得卧床难起。
  似乎已经得到范仲淹的吩咐,仆役来到门前时,也没有敲门禀报,而是轻轻推房门,微微引手示意,迟疑了下,楚质举步跟着顾可知进去,顿时觉得眼前昏暗了下,过了片刻才慢慢适时房中光线,立即仔细打量起来。
  正如他所猜想,虽为一方知州,且曾位居宰相,但范仲淹生活过得非常简朴,纵观整个卧室,陈设简单,没有什么奢华之物,墙壁素白,没有悬挂任何字画,连富贵人家房中最为普遍的屏风也没有一张,与普通百姓家中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非要说有点特殊的,那就是靠墙的边上摆放着四只木箱,列成两排,放的当然不是什么金银细软,盖子未合,高高撑起,随意掠看,就能发现里面尽是书籍,当然还有些桌案之物,楚质根本没有细看,目光在房中略瞥了眼,立即垂落在范仲淹身上。
  只见范仲淹虽然半躺于床上,身上披着单薄的丝被,花白髯须微微蓬松,脸色有些苍白,但目光依然闪烁着熠熠神采,这让楚质暗紧的心情悄然松了口气。
  “你们有何要事?”无视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范仲淹缓声道,说话声音固然有点儿虚弱,却十分从容,那淡定的表情给人以无比的信心,如同擎天之柱,好像天塌下来范公也能撑住,没有什么好怕的。
  莫名的,楚质焦虑的心情缓解了几分,在顾可知的示意下,上前朗声说道:“太守,大雨如瀑,滂沱而下,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下官担心城外百姓……”
  “不好,老夫失虑,怎么忘记此事。”
  没等楚质说完,范仲淹就猛然叫道,立即掀开丝被,下床站了起来,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身体突然摇晃了下,右手抚额倾斜欲倒,楚质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范公……”顾可知也疾步上前,满面的关切,回头呼道:“来人,快寻大夫来。”
  回坐床沿边上,范仲淹揉搓了下额眉,轻咳了下,摇头阻止道:“老夫没事,不用如此麻烦。”
  这时一个老者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焦急唤道:“六郎,身子有何不适。”快步来到床边,挤开楚质,由自己搀扶范仲淹,轻抚他的后背,偏头便骂:“哪里来的小郎官儿,怎如此不明事理,浑身湿辘辘的,还这么凑近六郎,……有什居心。”
  突然被人指着鼻子大骂,楚质的确有几分愕然,反应过来,察觉自身的情况,真如老者所说,连忙退让几步。
  “三哥,莫要急躁,他也是一片好意。”感觉好受了些,范仲淹轻声说了句劝抚那老者的话,立刻转头说道:“顾通判,你马上取老夫印鉴,即刻制文,签批一道特别的通行之令,交由楚知县,让他急速领城外百姓入城避雨。”
  停顿了下,目光看向楚质,范仲淹极其认真说道:“楚知县,此事交由你负责,务必将城外百姓一个不少的带到城中,煎药熬汤相待,或有所缺,或有所病,唯你是问。”最后一句事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厉意,好像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
  突然之间,有种临危受命的感觉,一股别样情绪涌现心头深处,接着全身有点燥热,深深吸了口气,楚质正容拱手道:“下官敢不从令。”
  轻轻点头,范仲淹挣扎似的又站了起来,在旁边老者的搀扶下,从床边悬挂的绯红官袍腰间处,扯下一个紫金鱼袋,伸手递了过去,缓声道:“单由你钱塘县衙,怕是难以完成任务,这是老夫信物,可凭此调动州衙诸曹官吏、衙差助你,若有懈怠者,杖之不罪。”
  双手接过紫金鱼袋,楚质重重点头,也没有多言,回身朝顾可知说道:“下官先回衙召集衙役,安排诸事,稍候再来取通行令文。”
  说着也不等顾可知回应,立马疾行而去,在房门抄了把雨伞,匆匆在雨中快步而走,这时候院内石板积水已过脚面,楚质也没有闪避,直接淌水而过,走了几步,发现撑伞在风雨交加中走得有些艰难,反正全身都湿透,心中发狠,干脆弃伞而行,如果不是瀑雨过大,击打脸面,让他看不清远处道路,楚质还想跑着回衙呢。
  遥观此幕,房中老者喃喃说道:“这小郎,走路不打伞,也不怕淋坏身子,雨天路滑可别跌着了。”
  “若是连这点风雨也经受不住,岂能成为栋梁之材。”范仲淹淡淡说道,又忍不住咳嗽了下。
  若是让他人听到范公此言,恐怕每逢雨天时候,又有许多人行路不撑伞了,顾可知胡思乱想着,却也没有耽搁,寄语希望范仲淹快些安康,继而拱手告辞离去,返回签押房撰写通行文书。
  也没理会顾可知离开,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关心楚质,那老者辩解说道:“想来那小子轻纪轻轻的,身体一时半会也淋不坏,我只是担心六郎的鱼袋儿,如此稀罕珍贵之物,若是给他弄丢了,或贪没了,那该如何是好。”
  宋袭唐制,三品以上官员穿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着绿袍,无鱼袋,且任宰相而不到三品的,其官衔中必带赐紫金鱼袋,而范仲淹的紫金鱼袋就是如此得来的。
  然而,赐金鱼袋,只是一种恩宠,在宋代是件极其普遍的事情,更多的是一种荣誉,或者身份的象征,整个大宋官场,能配带紫金鱼袋的官员,起码也有百八十个吧,没有老者说的那么稀罕。
  所以听闻老者之言,范仲淹也没有解释,只是轻笑道:“没了就没了,哪天他也得了个袋子,再让他还我就成。”
  言下之意非常明确,就是相信楚质以后必然列于高位,而这时楚质还不知道自己在范仲淹心中,居然已经成为未来的朝廷栋梁,正急急忙忙的奔回县衙,看门衙差见有人直闯衙门,本还想拦阻,发现是知县大人时,惶恐之余,又十分的惊讶。
  “楞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取衣裳来让大人更换。”么喝之人却是个捕快,指挥着旁边衙役跑腿,自己从怀里掏出巾帕,连忙上前在楚质身上擦拭起来,如此机敏,也难怪能居于众人之上,其他衙役也是这样想的,暗骂了句马屁精之后,就准备依令行事。
  “不必了,反正待会还要渍湿。”此时此刻,楚质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就像在水池里爬出来一样,带水的衣裳粘在身上,静立片刻,就流了满地水渍,在雨中行走还没有什么感觉,返回县衙,不再淋水,轻风拂过,立即有些微的寒意。
  不过身体的寒意却没有浇熄心头的火热,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楚质只觉身体气血一阵翻滚,也没有迟疑,在几个衙役莫明其妙的注视下,立刻击鼓聚众。


第三百零五章 救援(一)
  此时天空闪电雷鸣,暴雨哗哗,像天河决了口似的凶猛地往下泄,然而却掩盖不住鼓声阵阵,县衙内值班衙役闻声,纷纷从各房室跑了出来,当然,也有一些人表现得极不情愿,一边磨蹭的缓步而行,一边埋怨起来。
  “大雨泼天的,居然还有人击鼓鸣冤,肯定是存心给哥几个找麻烦……”
  “就是,站班那几个也真是的,明知道知县大人不在衙中,居然不知阻拦。”
  过了模约几分钟,那些衙役才散步似的来到大堂之外,看见先行的同僚已然列队肃立,就要笑嘻嘻地上前,突然发现大堂内气氛好像不对,目光知机搜寻,立即见到楚质的身影,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想躲闪。
  然而,楚质显然已经发现他们的存在,冷峻的目光看了过来,迟到的几个衙役不敢再懈怠,连忙小跑上去,归列站好,低下了头,心里有点惶恐不安,害怕楚质责问。
  不过这时楚质也没有心情玩什么杀鸡给猴看,整顿吏治之类的把戏,看着眼前二十几个站得松松垮垮的衙役,额眉立即皱了起来,顿时觉得范仲淹所言非常有道理,就凭这些人想要顺利将近万百姓转移进城,怎么看,好像都不怎么可能。
  待衙役集结完毕,刘仁之才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见到大堂内的情形,不由得有些迷惑不解,疑声问道:“大人,你这是……”
  “不必多言,给你们半刻钟,备好雨伞与蓑衣,即刻随我前往州衙。”楚质大声命令道,竭然不同于以前的温和语气,态度十分强硬,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众衙役闻言,立即响起轻微的哗然声,在公门中混迹多年,有些衙役已成为偷懒耍滑能手,在乡民百姓面前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惯了,脾性有时比富家公子还要娇贵,不要说在暴雨天出行,就是天气稍微酷暑些,也不愿意踏出衙门半步,一点苦头都吃不得。
  所以听到楚质的命令,第一反应不是依令行事,而是在表示质疑,有几人甚至笑嘻嘻地站了出来,一副讨价还价的模样道:“去州衙而已,岂需许多兄弟同行,若只是为鸣锣开道,那只须七八个就可,怎底也要余下些许在衙里办公……”
  当然,也有几个机敏油滑的衙役,隐约察觉楚质今日的神情不对,十分巧妙的退缩一旁,且冷眼旁观他人在前打前锋,反正事成,自有好处,事败,也与已无关,算盘敲打得非常精细。
  如果是在平时,衙役笑容满面的言谈楚质还不觉有什么不妥,毕竟经受过的教育让他对于古代上尊下卑的规矩还不怎么讲究,或者正是由于他某种程度的纵容,才导致某些衙役认为知县是个诚实君子,虽不能欺之以方,但也不需认真以待惟命是从。
  看来真如沈辽所说,自己平日过和气,有惯纵下属之意,并非御下之道,楚质暗暗寻思,眉毛轻扬,事情紧急,没有多余时间和这些人磨蹭,况且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佛陀还有怒目金刚之相……
  “放肆!”一声暴喝传来,让从衙役侧目不已,然而却不是楚质的声音,却见刘仁之发须飘起,发怒目圆瞪,大有怒发冲冠的模样,指着那帮衙役吼骂道:“上官有令,岂容尔等推诿塞责,还快去准备雨具,不然休怪我……”
  相对来说,或许刘仁之这个主簿要比楚质这个知县有威严得多,他的吼声未落,一干衙役就跑得没了踪影。
  “几个兔崽子,这点眼力都没有,分不清场合瞎胡闹,若不是看在你们平日多有孝敬的份上,才懒得提点,也叫你们吃些苦头,好让眼睛放亮些。”刘仁之心里嘀咕,表情却依然不变,上前试问道:“大人冒雨往返州衙,又准备聚众而去,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刚才楚质匆匆奔出衙门,以刘仁之对于他的了解,知道这位知县大人平日性子有些懒散,能闲则闲,决然不会没事找事,琢磨着肯定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才会这样,而如今见到楚质的命令,也就更加确定了。
  “没错。”楚质点头道:“刘主簿,你且留下三两个书吏在衙门看守,其余人等,也要随众同行。”
  刘仁之惊讶了下,却没有多问为什么,直接领令而去,让楚质感到十分满意,这也就是官与吏之间的差别,身为知县副手,刘仁之自然明白自己的位置,早就已经超越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境界,达到明白什么应该表示反对,什么时候积极服从,进退自如的高度。
  半刻钟快到了,却只有七八个执伞披蓑的衙役返回集合,其他却不见人影,而且未等楚质质问,就有衙役上前解释道:“大人,衙中雨具不够,他们正在察找是否有遗漏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找了。”楚质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的火气,就当躲在暗处的某些人窃笑之时,突然冷声道:“本官回衙时,也没用什么雨具,现在也是如此,让他们直接出行就可。”
  某些人顿时愕然呆滞,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知县大人模样怎么跟个水人差不多的原因。
  “大人,此言不妥。”开口说话的当然不是那些衙役,他们还没有这个胆子敢当面驳斥楚质,只见李明达慢步从堂外走入,皱眉说道:“冒着瀑雨而行,若是没有挡摭之物,岂不是自寻病患。”
  这话似有所指,要知道楚质就是淋雨回来的,如果是在以前,李明达不会选择与楚质当面对抗,只不过近段时间他心情很是不爽,加上一帮手下的掇窜,隐藏中心底深处的怨意涌现出来,以至于说出这种带刺的话来。
  只是被人顶撞几句而已,楚质这点气量还是有的,自然没有生气,只是因为李明达的态度而觉得有些奇怪罢了,上任以来,自己好像从没招惹过他,他怎么一脸的怨气。
  只不过楚质现在十分急虑,也没有心情追寻个中原因,目光掠过李明达,落在几个衙役身上,平平说道:“人齐了,那就出发吧,没来的那些,以后也不用来了。”
  说着也不理会众人,投身雨中奔离而去,身披蓑衣的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了下,匆匆忙忙跟上,有知机的立即打开雨伞,为楚质摭风挡雨。
  大堂之内,躲在暗处的衙役冒了出来,团团围住李明达,满面的犹豫说道:“知县大人好像有要事要办,不如我也跟去探个究竟。”
  “没错,李大人,你且在衙里等着,容小的探明情况回来禀报。”
  “李大人……兄弟,等等……”
  三言两语之间,就有十几个衙役跑了出去,他们可不是笨蛋,谁都知道在官场上,对于顶头上司的命令,无论是消磨怠工、偷懒耍滑,甚至阳奉阴违都不是问题,但关键在于一个奉字。
  依令行事,做不到,或者做不好,那是能力问题,或者有着种种客观因素,而拒绝不做就是态度问题了,连基本的态度都没有,谁会留你在衙门吃闲饭,而作为一县之主,对于衙役之类的小吏,楚质有绝对任命权,除非他不想干了,否则没人敢明着抗令不遵。
  所以尽管没有雨具披身,这些衙役宁愿淋雨前行,也不要明日卷铺盖回家,当然,衙役也不尽然全部跑光,也有几个李明达的心腹留了下来,只不过他们也有些忐忑不安:“李大人,我们该怎么办?要不,我们也去探个明白……”
  楚质的无意忽视,还有一帮手下的见风使舵,让李明达心中越加愤恨,一张俊脸阴沉得发黑,几个心腹的话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他彻底爆发了,怒吼道:“探你XX,……想去,那就都给我滚……”发泄之后,满面阴霾的转身离去。
  无缘无故的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个衙役心里岂能没有怨气,如果不是念在李明达平日对自己不薄,且是分管上司的份上,他们早就反唇相讥了,不过李明达撒手不管,摆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留下来,二是冒雨追赶楚质一行。
  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个艰难的选择,留下来,固然从此更得李明达的信任,但就怕知县秋后算帐,却不知李明达是否能保得住自己,追出去,保住了职位,但李明达又是他们的直辖上司,以后指不定怎么给他们穿小鞋呢。
  况且,这也算是一种背叛,作为李明达的心腹,他们也知道其心性如何,其他人不好说,但肯定容不了他们的存在,以后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灰暗的前程,一时之间,几个衙役欲哭无泪,早知道就不问了,悄悄溜出去也好。
  “都忤楞着做什么。”
  还好,不用他们心烦多久,就有人替他们做出了选择,只见刘仁之领着十来个书吏齐聚大堂,头戴笠帽,身披蓑衣,都是一身精简的打扮。
  望着空荡荡的大堂,没有发生众人的身影,顺势遥观外面白茫茫的雨景,模模糊糊发现一些影子,刘仁之立即挥手说道:“都走吧,没有雨具就忍耐片刻,别耽搁了知县大人的要事。”
  二比一,犹豫了下,几个衙役十分识趣的做出了决定,不去,肯定被解职,跟去,未必会丢饭碗,只能赌一把了。
  在瀑雨下行走,速度本不快,那些衙役、书吏有心追赶,所以过了不久,就到达楚质身旁聚集,浩浩荡荡的奔向州衙。
  此时天空之中不时闪过几道弧形电光,雷声霹雳,震耳欲聋,积累了数月的雨水倾盆而泄,雨势之猛,不是区区的雨伞和蓑衣能抵挡得往的,才走了百余步路,无孔不入的雨水就渗透入到众人的衣裳之中,至于脚下鞋靴,早已积水如池。
  固然浑身湿粘粘的非常难受,但却没人敢大声抱怨,毕竟率队前行的知县大人,在风吹雨打的情况下,也没见有什么异常,作下属的就应该有这种觉悟,幸好州衙就在眼前,许多人悄悄地松了口气,旋即好奇之心涌起。
  在此种天气下,县衙上下可谓是倾巢出动,谁都知道事情肯定非同小可,只不过知情的楚质却没有透露丝毫口风,书吏衙役们自然猜测不出来。
  希望城外情况没有想象中的糟糕,楚质低头淌水而行,任由拇指大的雨珠打落全身,思绪飘飞,雨势滔天,来得迅急,那些简陋的草棚肯定不能摭挡,不知道灾民们是否懂得到附近村子躲避。
  至于进城,古代城门不是想进就进的,要交入城费不说,还要有路引勘合,灾民们多数是逃难而来,哪里有官衙开的证明,不然楚质也不会急忙跑去求助,范仲淹也不会多此一举的让顾可知开通行令文。
  “太守……”
  楚质从恍惚之中惊醒,差几步就到州衙大门,却发现门前已有近百人列队站好,随时准备整装待发,其中包括本应在房中养病的范仲淹,固然有两个衙役执伞挡在他头上,但在狂风的卷动下,还是有漏网的雨水晒在他的身上,但他却浑然不在意,见到楚质率众而来,轻轻微笑点头,但却掩藏不住脸上的那苍白抹病容。
  “来了,那就出行吧。”范仲淹示意道,举步向城门方向走去。
  或者是人家人格魅力非同一般,又或者是御下有方,反正在范仲淹的一声令下,门前列队待发的衙役丝毫没有怠慢之意,纷纷无视风雨,迈步前行。
  “你们也跟随其后。”楚质回头吩咐说道,自己却疾步上前,将范仲淹拦了下来,满面的迟疑:“太守,你……”
  “老夫奉命知事杭州,牧守一方百姓,如今杭州百姓有难,岂能坐视不理。”范仲淹决然说道。
  “但是你……”楚质有些急了,范仲淹就是因为淋雨而病倒了,现在又跑出来,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没有但是,让开。”范仲淹轻喝道,见到楚质没有移步的意思,干脆绕过而行。
  “且慢,下官恳请太守回衙。”楚质反应快速,从怀里掏出紫金鱼袋,再次挡在范仲淹面前,大声说道:“下官奉令负责此事,难道太守准备出尔反尔不成,有凭证在此,若是有违令者,下官有权……”
  “那又如何?”范仲淹瞥了眼楚质,似笑非笑道:“莫非,你有胆仗责老夫不成?”


第三百零六章 救援(二)
  “自然不敢。”楚质陪笑道,人家身份就摆在那里,就算自己敢下令,怕也没有人敢听从行事,况且范仲淹令下所指的是诸曹官吏,懈怠者才杖责,其中肯定不会包括他自己。
  “不敢就让开,别挡着,耽误老夫去安抚百姓。”范仲淹说道。
  语气决然,而楚质却没有听令,继续挡在范仲淹的前面,他是在害怕,在这种瀑雨倾盆而下的情况出行,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故,若是范仲淹在救援当中,有个什么差错,那麻烦就大了,首当其冲的肯定是提议此事的楚质,无论是朝廷的责问,还是士林的指责,都不是他能承担得住的。
  况且,出于私情,楚质也不忍年过六旬,身体不适的范仲淹冒雨在外奔波辛劳,不过楚质也知道,如果没有个能打动范仲淹的理由,他肯定不愿留下。
  “太守请听下官一言。”或许是心中着急,脑子也跟着开窍了,楚质念头刚起,立即就有了主意,连忙说道:“引领百姓进城倒还是小事,问题在于,该如何安置他们?城中可没有哪个地方能容纳这么多人。”
  这话十分有道理,让灾民百姓进城之后,要是没有个地方安置的话,难道还让他们在屋檐底下避雨不成,其实,刚开始时,楚质的确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想来,确实有些不妥,就算灾民愿意,怕城中居民也不怎么情愿。
  况且瀑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就算找到地方安置百姓,那又该如何解决他们的生理问题,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想到其中的繁琐细碎,范仲淹顿时皱眉不已,认真思考起来。
  “太守,此事非下官之力可以解决,还要请太守留在城中主持大局才成。”楚质趁机说道:“事也分主次,下官觉得此事重大而刻不容缓,不然,就算百姓全部安然入城,却无容身之地,那与在外又有何区别。”
  “下官觉得也是,太守还是留下吧。”一旁的顾可知也劝说道,微微朝楚质使了个赞许的眼色,刚才他也劝阻过范仲淹,可惜没有成功,现在看来,还是后生可畏,脑子就是机灵。
  “嗯,的确也是,老夫疏忽了。”范仲淹点头,对楚质说道:“那你就按照老夫刚才之言负责引领百姓进城,而老夫……也要寻些人来商议下该如何安置百姓事宜。”
  截下几个衙役留下听候范仲淹的指示,楚质悄然松了口气,匆匆忙忙的疾行而去,还未走远,隐约听见范仲淹召集城中富户士绅的声音,不用说,富户士绅的豪宅庄园,空间广阔,安置几个百姓轻而易举,至于他们是否同意,淋雨前行的楚质相信,经过友好磋商之后,不是谁都能忍心拒绝,或者有这个胆子违背范公合理提议的……
  没有空再多想此事,楚质顺着快步街道前行,此时雨势好像更加急猛起来,一道道电光惊雷闪鸣,扑面而来的雨珠从天而降,硬得好像积雪下的沙子,一蓬蓬地砸落在身体和脸面上,雨中穿行的众人无处可躲,只能生生的忍受着。
  在此种天气下,宽敞的街道行人冷稀,半天才偶有零零星星的几人执伞在屋檐下行走,本应热闹繁华的店铺,也大多数选择了暂时打烊关门,放眼望去,长长的街道显得那么的迷蒙清冷。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当街道上出现楚质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时,立即引起为数不多的百姓的猜测,有的甚至在阁楼窗户上朝他们指指点点,迷惑不已,然而,浑身不适的众人却没有心情理会百姓的反应,纷纷加快步伐,想尽快忙完此事,好回家换件干爽衣裳。
  过了一会,众人便宜来到了城门,守门兵丁好像也得到了通知,根本没有盘问的意思,直接放行而过,一出城门,有些人立时发现,与城内相比,城外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天地。
  城内是石板铺地,有着较好的排水系统,固然有些许积水,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城外一片泽国的景象,放眼望去,大小的水洼遍布相连,若不是偶有见到浮露出水面的泥石,众人还以为自己来到西湖岸边呢。
  虽明知前面就是往日熟悉之极的道路,可是雨如箭下,滴打各处洼地,水花四溅,浑浊的泥水翻滚,看似却像一个个深不可测的陷阱,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越雷池一步。
  稍微耽搁,落后的楚质赶了上前,皱眉问道:“为何止步不前。”
  经过口耳相传,前来的州衙捕快衙役也知道楚质就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况且就算互不相辖,人家的地位也远在自己之上,又隐约听到些传闻,所以没人敢在他前面放纵,面面相觑了下之后,有个捕快出来拱手道:“楚大人,我等不知该先去哪个地方,还请大人差人在前引路。”
  城外流民虽然分在十几个安置点聚集,但安置点却十分散落,没有具体的规划成为一条线,其中的先后顺序衙役们自然不敢决定。
  安置流民,本就是他的工作,对于各个安置点也熟悉了解,思考了下,楚质立即有了决断,挥手说道:“随我来吧。”说着举步前行,无视洼地泥水涌入鞋中,老大都走了,做小弟的岂敢不从,迟疑了下,也毅然决然的踩着泥水跟随而去。
  水清泥浊,这是基本的常识,在清水中行走,虽然有些不舒服,却还可以忍受,但是在泥水里徒步,黏乎乎的,那番滋润的确十分难受,况且,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叭”的一下,底下一滑,立即四脚朝天仰望天空,雨水趁机从口鼻中灌进,这还是较轻的,也有更加倒霉的,摔倒时俯身趴下……
  “呸、呸、呸……”只能在一片哄笑声中吐出满嘴的泥巴,也为途中提供了些许笑料,缓解了众人的各种情绪。
  雨势湍急,影响视野,但是楚质还是凭着记忆,还有路旁不变的树木山石标志,很快来到城门附近人数最多的安置点前,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十分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心情也为之一沉。
  纵目遥望,一间间错落有致,横纵相交的百多间草棚已然消失不见,宽敞的平地里,取而代之的却是杂乱无章的竹木稻草,东一撮,西一片的,有的甚至只剩下一两根孤零零的竹竿竖立在原地,根本瞧不出本来面貌,更令楚质感到恐惧的是,近千人的聚居点内,居然看不见一个人影。
  目光掠过,尽是空荡荡的草棚,楚质忍不住惊恐吼叫道:“人呢,快去把人找出来。”
  不等楚质催促,衙役们纷纷散开,分赴四周搜寻,有的漫无目的的乱转,有的翻开稻草竹木察看,有的干脆放声叫唤……
  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见衙役前来汇报,就当楚质感觉浑身冰凉得跟雨水一般时,突然,不远处的山丘上传来惊喜的声音:“官人来了,就知道官人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
  冰凉的心燃起希望之火,楚质立即侧身望去,只见几个百姓从山丘直奔下来,身上没有任何雨具,溅起的泥水飙到衣裳也全然不顾,虽然淋着雨水,但脸上尽是笑颜。
  “是楚知县。”
  见到楚质迎了上来,几个百姓更加欢喜,如果说来的是其他官员,他们心里可能还没有底,但见到平日和善亲民的楚质,几人心中顿时就踏实了。
  拦住欲行礼的几人,楚质劈口就问道:“其他人在哪。”心情急虑,也没有注意,语气和审问差不多。
  “在山林上面。”但几个百姓却没有在意,仿佛见到了亲人,憨笑道:“昨晚雨大风大的,把棚子都刮散了,大伙没法,只能跑到山上面躲避。”
  这时,一道锯形电光划过,将苍茫天空分开两半,好像要将其撕破一样,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毫无征兆的,霹雳惊雷炸响,轰轰烈烈,震耳欲聋,着实让人吓得惊心虚颤。
  几秒钟之后,清醒过来,楚质脸色突变,叫道:“胡闹,怎么能到林中避雨,让雷劈到了怎么办,快些上山把人叫回来,到城里去……”说话的时候,楚质已经疾步向山丘进发,已经走得颇远,所以最后几个字被风吹散,含糊不可闻。
  “我们又没做坏事,怎么会被雷劈。”
  几个百姓喃喃自语,不过到城里几字却听得十分清楚,相互看了眼,满面的兴奋,早在暴雨连天的时候,他们也想过进城,但是叫了几个人前去探路,都失望而返,也就死心了,而现在却峰回路转,怎能不高兴。
  如果说只是青壮,在山林避雨也无所谓,但问题在于,还有几百老少妇孺,他们可不能长时间淋雨,不然非生病不可,要知道这可是一场感冒就可能夺去一条鲜活生命的年代,流民背井离乡已经够苦了,楚质还没有麻木不仁到眼睁睁的看着几百,或者数千人在自己前面消逝的地步,这已经不是躲避麻烦的问题,而是上升到人性的高度。
  有道是上坡容易下坡难,却不是绝对真理,暴雨已经上不陡的小山丘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心急的楚质也没细看落脚点,举步就上,突然一个不慎,脚步轻滑,扑的一声,立即变成单膝下跪的姿势。
  这回,可没人敢笑出声来,连忙上前搀扶起楚质,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揭过此事,好替他挽回面子,不想楚质浑然没有在意,揉了揉膝盖,幸好跪倒的地方没有石头,只是软绵绵的泥垢,自然没有什么疼痛。
  “让他们小心,跟上。”挥开旁人搀扶,楚质继续前行,不过这回却注意许多,快步的时候也求稳而上,固然有前车之鉴,但后来者还是有几人相继着道,纷纷栽倒在这不起眼的小山丘上。
  貌似不容易的爬上了山丘,不远处凹陷的地方有片稀稀疏疏的小山林,走近再看,只见树木之间,让人就地取材拱建了不少棚子,老幼妇孺就卧坐其中,成青壮百姓则顶着草帘之类的,三五成群的挤在树木底下。
  倾盆瀑雨在树木枝叶的阻挡下,的确比外面弱了几分,然而这里地形凹陷,自然容易积累雨水,不要青壮,就算有棚子摭挡的老幼妇孺,其卧坐的地方早已湿透,见些情形,楚质心里不禁涌起阵阵酸楚。
  “大人看我们来了。”而见到楚质一行,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棚里走了出来,皱纹纵横的脸上笑容灿烂,晶莹的雨水顺着银白的须发滑落,渗入他们的衣裳之内。
  “呆楞做什,还不快给诸位长者摭雨。”楚质喝令道,几个衙役连忙执伞上前,有聪明的还解下自己蓑衣,披到他们身上,不管衙役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心理,但这种行为当然得到楚质的赞肯。
  推让了片刻,几个老者自然耐不过衙役们的动作,无奈披上蓑衣,颇为惶恐的道谢起来,同时疑声问道:“不知大人此次是……”
  “本官来迟,让诸位受苦了。”楚质躬身施礼,轻声说道:“此次前来,乃是奉了太守之令,接诸位进城安住。”
  “此言当真……”不仅几个老者惊喜交集,旁边闻声的百姓无不欢呼雀跃,却又怕只是在做梦而已。
  “官文在此,绝不敢欺瞒。”楚质肃容说道,从怀里取出用油衣包裹住的通行文书递了过去,而几个老者显然也是识文断字之人,接过文书后,连忙剖开细看,确认之后,固然没有老泪纵横,但也激动得身体颤抖不已,朝着城中方向拜道:“苍天有眼,范公大恩,我等小民恨不能以死相报……”
  随后,百姓纷纷响应,苍浑的声音与天空雷鸣相互映衬,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息。
  过了片刻,楚质急声说道:“诸位,此地不可久留,还要劳烦几位长者帮忙,组织此处百姓迁移城中。”
  楚质知道,古代百姓有结社相助的习惯,就算背井离乡时也是如此,几个老者明显是德高望重的主事人,他们说的话要比官吏管用。
  “那是自然。”几个老者含笑点头,也没见他们有什么手势,就有十来个青壮跑了过来,围在一起嘀咕了几句,随之分散四边么喝起来。


第三百零七章 救援(三)
  “收拾收拾,随大伙入城。”
  本来还在疑惑官差因何到此的百姓闻声,顿时欢声雷动,纷纷行动起来,不过百姓情况各有不同,有的只是单身只影,顾好自己就行,有的托家带口,一家老少加起来就有十几人之多,忙碌起来,场面自然有些混乱。
  不过几个老者的经验显然十分丰富,一边挥手示意,一边用楚质听不懂的乡士方言叫喊指挥着,而百姓也团结互助,处理妥当自己事情之后,不忘帮助旁人。
  一动,妇孺老幼自然不能再待在棚中,只能顶着草帽帘子之类的挡雨,或者躲在树木底下,有的还冒雨帮着家人收拾行李。
  楚质见状,连忙把自己的蓑衣脱了下来,披在旁边一个幼童身上,还未等他下令,那些聪明衙役就纷纷效仿起来。
  “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几个老者连忙劝阻起来,平民百姓对于官衙差役天生有种畏惧心理,哪里敢要他们的东西。
  “有何不可,这是他们的职责,公门之人,若是不能做到一心为公,助上官安抚百姓,那留他们又有何用。”楚质扬声说道,目光似有用意的掠过那些安然不动的衙役。
  这么明显的暗示若还没有听出来,那被革职也活该,反正衙门之中还没有这种愚笨的衙役,闻言立即醒悟过来,纷纷上前帮助百姓收拾行装。
  几分钟之后,虽然百姓还没有收拾完毕,但楚质也没有时间再等下去,留下十几个衙役在此帮忙、引路,在一片感谢声中,继续带着大部分人马赶往下一个安置点。
  望着楚质一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茫茫的雨中,留下来的衙役顿时恢复了本来面目,开始消极怠工起来,有几个还能装个样子,有的干脆倚靠在茂密的树叶底下袖手旁观,而百姓心里固然不怎么舒服,也没人敢有怨言。
  雨势依然,默默的倾泄而下,电光闪烁,轰鸣震耳,突然,却见天上昏暗的云层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光芒在山谷中闪耀,照得这里好像晴天白昼一般,一瞬间,有些百姓连忙停止手头上的工作,下意识的抚住身旁小儿幼童的耳朵,不想,十几息过去了,预想中的轰雷却未见落下。
  就当众人以为刚才划过的是虚电时,一道弧光从天而降,如同流星划破长空,陨落于大地,直奔山谷而来,未等百姓有所反应,瞬息,炸响,只听卡嚓一声,一株成人腰身粗壮的树木横腰折断,摇摇晃晃的倒下,折断处可见几点火苗跳动了片刻,却被晒落的雨水浇熄,余雾缭绕,隐约可闻炭烟的味道……
  而断树旁边,一个衙役目瞪口呆的看着旁边倒下的树干,没有了树木枝叶的摭挡,倾泄的雨水从头到脚淋下,不过,如果有人细心留意,还是可以察觉他的下半身处,莫名多了些淡黄色的液体。
  “娘,坏人!被雷公劈了。”清脆的童声响起,只见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孩,小手紧紧攥住身旁妇人的衣角,肉乎乎的脸蛋尽是惊恐之色。
  “小子不懂事,胡言乱语,这位官人莫要见怪。”
  旁边一个男子应该是小孩的父亲,闻言回过神来,劈手打了下小孩,让他哇哇哭叫,连连告罪之余,连忙扯着妇人与小孩走远,躲藏在百姓深处,而几个老者也叫了起来:“都忙完了!别闲着,不然就出发啦。”百姓也十分识趣的侧身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古代百姓多少有些迷信,衙役自然不例外,突如其来的雷击事件,让留下的衙役心里直发毛,只是消磨怠工而已,不至于天打五雷轰吧,推让了片刻,几人犹犹豫豫的走了过去,隔着老远,询问那大难不死的衙役:“喂,兄弟,没事吧。”
  半响没听见动静,几人凑近些细看,发现他满脸的惊骇,眼睛瞳孔大张,面色苍白无血,牙齿直打颤,一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没事就快些过来。”招呼几声,却没见那衙役回应,旁边几人才发觉不对,观察了片刻,赫然察觉其中原因,不是那衙役不想离开此地,而是身体已经僵硬,想动也动不了,且惊吓过度,似乎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又你推我让了几分钟,看在平时交情不错的份上,终于有两人神情紧张,小心翼翼的凑近那个衙役,那神情,大有闻许风吹草动就撒退而跑的意思,轻轻碰触了下,发现没事,两人才壮着胆子,抱着视死如归的豪情壮志,一人拽起一个胳膊,猛然向后拖……
  跑了几步,也不管那衙役的死活,直接放手,检查自己身体没有什么异常之后,才悄然松了口气,而旁边的衙役立时围了上来,好奇的打量着仰面朝天,口吐白沫的衙差,不是没人愿意搀扶他起来,主要是害怕沾上了霉运。
  见到那衙差的悲惨情况,一个捕快感慨之余,突然打了个激凌,后退几步,朝团聚成团的衙役们叫吼起来:“看什么看,没听见刚才楚知县的吩咐吗,还不干活去。”
  愕然了下,衙役们恍然大悟,此地的确不可久留,越快离开越好,固然也有鞋底抹油的念头,但想到那倒霉衙差的下场,连怠工都被雷劈了,那偷溜岂不是要被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
  有了衙役的帮忙,一时之间,百姓收拾行李的速度快了许多,而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在地上躺着的倒霉衙差,几分钟之后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固然一脸大病初愈的模样,但也突然华丽的变身成为满腔热忱的好人,什么苦活累活都争着抢着干……
  “找到了没有?”
  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撑手挡住洒落的急雨,楚质低头询问起来,一路行来,顺利的在几个安置点附近,找到在各处躲雨的百姓,也留下衙役协助引路,之后顺势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小溪边的安置点前,情况与其他地方一样,草棚经受不住风吹雨打,散落开来。
  百姓也不见踪影,应该是在附近某个地方躲避雨水,不过任由衙役搜寻叫唤,却没有见此处百姓有所回应。
  虽然雨雾蒙蒙,视野不拓,但是这个地方十分的空敞,前后左右都没有山丘树林之类的摭挡物,要避雨的话,只能走到远处了,天大地大的,就算是在晴天时候,没有点提示,也不一定能找出人来,况且现在雨水将一切痕迹都消除掉,这更增加了寻找的难度。
  “小的没有发现……”
  “……这边没人。”
  寻了模约十几分钟,依然毫无所获,楚质不由紧锁额眉,而此时也有人开口劝说起来:“大人,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不如派几人在此处寻找,我们继续往下……”
  统筹兼顾,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楚质也没有拒绝,点头同意,留下几人,带着其他衙役继续前往下一个安置点。
  安置点虽然分布散乱,但也有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分别围绕着杭州城设置的,所以几个小时之后,楚质一行绕着杭州走了大半圈,立即寻到了大部分百姓,最让楚质感到高兴的是,有些安置点相邻的百姓,十分凑巧的聚集在一个地方避雨,这能省下不少时间。
  “谢楚知县大恩大德……”
  “……立长生牌,日夜供奉。”
  在一片颂扬声中,帮助最后一个安置点百姓收拾好行装,亲自率队带着他们来到城门前面,出示通行令文,看着百姓拖家带口的走入城中,楚质急虑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些。
  “楚知县,辛苦了。”披蓑带笠,一身渔翁打扮的顾可知走了过来,微笑说道:“不妨先回县衙淋温浴,换件衣裳。”
  楚质微微摇头,反问道:“顾大人,截止到现在,已经有多少百姓进入城中?”
  顾可知侧头望了眼旁边,一个书吏连忙上前汇报道:“此次进城人数为二百三十一人,与之前相加,则为二千七百一十三人,至于其他城门数额,小的却不得而知了。”
  “楚知县放心,刚才老夫就是从东城巡察过来,入城百姓也大约是此数。”顾可知慰言说道:“想必其他城门也差不多,不会遗缺多少人的。”
  楚质黯然点头,心中何尝没有些难受,在救援的过程中,他也发现有一些披麻带孝的百姓,就算没有询问,楚质也明白到那底是怎么回事。
  “范公曾言,只要尽力而为,则无愧于心,楚知县应当牢记。”顾可知轻声说道。
  “下官明白。”楚质也不是那种喜欢专牛角尖的性格,虽然还有些放不开,但也不至于说把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把沉重的心情放到一边,问道:“安置入城百姓之事,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请顾大人尽管吩咐。”
  “不用了,有范公在城中调度,岂会有缺人之处。”顾可知洒然轻笑道:“楚知县已经辛苦半日,倦容满面,还是先行回衙休息吧。”
  在泥雨中摸爬滚打三个多时辰,就算铁打的身体也有融化的迹象,特别是心情舒缓过来之后,疲软乏力的感觉悄然浮现,楚质也没有打算强撑下去,就欲点头离开,忽然瞥见几个人影,心中一动,招手道:“李木,你们过来。”
  几个低头疾步走入城门的衙役闻声,步伐凝滞,心里暗暗叫苦,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公然违抗楚质的命令,慢慢回身,脚步缓缓挪动,极不情愿的走了过去。
  “人找到了没有?”楚质问道,只是顺口询问一句,本以为能得到肯定的答应,却没有想到,几个衙役纷纷垂头沉默不语。
  “怎么回事?”楚质突然感觉有些不妙。
  在他威逼的目光下,有人衙役忍不住压力,吞吞吐吐道:“回禀大人,我们已经将那个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可是……”
  “可是什么。”楚质脸色突变,厉声道:“可是因为你们个个想着如何偷懒耍滑,只是敷衍了事,自然找不到人。”
  “大人,我们没有……”有人辩解起来。
  “没有!”楚质讥讽道:“瞧瞧你们的鞋裤,看谁还敢否认。”
  几个衙役莫明其妙的低头观望起来,和旁人的一样,都湿透了,沾着泥水,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今日之后,我不希望在县衙见到你们几个。”没有兴趣阐明解惑,楚质冷声说道,拂袖而去,方向正是城外小溪处。
  留下那几个怨声载道、满面不服,却不敢追上前去的衙役,不断故意扬声为已叫屈:“就算你是知县,也不能不问清红皂白的错责我们,而且还是莫明其妙的……”
  “行了,要胡闹也换个地方,莫要在此挡道。”旁边顾可知皱眉说道。
  “顾大人,您老可要为小的几个做主啊。”一个衙役眼睛咕噜乱转,借机顺势着竿往上爬,满腔悲愤道:“小的李木,平日安分守己,一心为公,做事绝无懈怠之理,却不知那楚大人为何无端责怪,要将小的几个革职。”
  “无端责怪。”顾可知嘲讽笑了笑,指着李木鞋裤道:“看清楚了,自己做过什么,可不能昧着良心满口胡诌。”
  “小的哪里敢欺瞒大人。”李木再次低头观看,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誓言旦旦的说道:“几个时辰前,小的几人就一直跟着楚知县在城外安抚百姓,一刻也没有停过下来,不信您瞧,连鞋面都沾满泥……”
  “混账,当着老夫的面,居然还敢撒谎,看来楚知县只是将尔等革职,没有治罪,确实有些便宜了你们。”顾可知哼声说道,袖子也随之一拂,转身离去,留下一句:“不过老夫虽然不才,却也不屑于与小人计较。”
  又被骂了一顿,李木大气不敢出,只是莫明其妙的喃声道:“我们鞋裤到底怎么了?”
  “木子哥。”旁边一个衙役犹豫了下,轻声说道:“我好像……知道什么原因了。”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李木连忙追问道。
  “两位大人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看身后。”那个衙役沮丧道。
  “身后怎么了。”李木连忙拧头,发现身后跟前面也差不多,也沾有点点泥水。
  “人家身后……污涂不堪,不像我们这般……清白。”


第三百零八章 峰回路转
  的确也是这样,在泥水中行走,如果走得快急的话,溅起的泥垢自然飞粘在身后,痕迹十分明显,连大雨也冲洗不掉,而李木几人,身后只是污泥点点,痕迹只在裤角下方,一看就知道走路时,十分的小心谨慎。
  如果是在平时,在雨天行走小心也没有什么不妥,可问题在于现在却是要搜寻百姓,根本不容许衙役有半分耽搁,有些尽心尽力的衙役,不知道在泥水中跌了多少次,浑身都是污泥痕迹,反之而言,他们几个不是消极怠工还是什么。
  微微对比,几人顿时没有了声响,再也无颜留在城门,匆匆躲进附近的巷子中,纷纷垂头丧气抱怨起来。
  “现在怎么办?,不过是少找了几个贱民而已,何至于如此绝情。”
  “早知道留在县衙,可能还有李大人保着。”
  “就是,说到底还是李大人仁义,他可从来就未亏待过咱们。”
  “只是刚才我们……,却不知李大人心中可会怪罪。”
  几人从来都无视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原则,既然已经被楚质踢除队伍,那自然又想抱回李明达的大腿,只不过多多少少有点担心。
  “木子,怎么说你也与李大人沾亲带故的,小弟几个可就靠你提携了。”
  “……多美言几句,你也知道,我们可是一心向着李大人的,刚才不过是迫于无奈。”
  “那还用说,兄弟几个是啥关系,有我好处,少不了你们。”好话总是耐听的,李木心里虽然丝毫不确定,但表面上却自信满满道:“责怪更加不用担心,李大人胸襟博大,岂会在意区区小事……”
  其他衙役听着也连连点头,心里还是没底,不过事已至此,只能抱着一分希望回衙求助,不然真要卷铺盖走人了,他们可不想失去这份很有钱途的工作。
  不提几人回衙向李明达求助是否能如愿以偿,且说楚质带着一帮衙役匆匆奔赴小溪旁边的安置点,也没废话,直接吩咐众人扩散几百米范围仔细搜寻,又过了十几分钟,依然没有结果。
  此时,天上雨珠依然不停飘落,但速度却有所缓解,不像刚才那般倾泄连绵,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泥洼地里行走,滋味确实很难受,特别是雨水流进衣裳之中,不断积累,也是不小的负担,只不过楚质好像全然不觉,锁眉皱额,目光巡略,浮现出阵阵忧虑。
  深深吸了口气,楚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里起码有二百来人,就算是在最坏的情况下,总不可能连一个人也逃生不出来吧,而这地方四处空旷,并没有摭掩之物,要想躲避雨水,只能往远处走。
  可是刚才众人已经向前路走几百米搜寻,且也往后路退几百米察探,都没有看见他们的踪影,再扩散延伸,那就是下一个安置点了,可是刚才已经顺路绕城转了圈,可还是没有碰到他们,莫非是前后错开了不成?
  或者是附近还有一处未被人发现的隐秘之地,楚质冥思苦想着,揣测出种种可能,可惜还是没有线索能证明他的猜想正确,如果有电话、手机之类的联络工具就好了,也就不用那么费心的搜寻……
  嘴角淡淡扯动,嘲笑了下自己在这种时刻,居然还有心思胡乱妄想,楚质长长叹气,眼睛毫无目的地四处扫掠,定格在不远处的小溪上,突然灵光闪烁,带着几分兴奋,指着对岸说道:“来人,对岸寻过了没有?”
  旁边的衙役相互探问了下,回报说道:“……,没有。”
  “过去找。”楚质立即决定道,心里不停的埋怨自己,思维局限,钻了牛角尖,总以为百姓就算要躲雨,也只会围绕着杭州城附近地区,却不考虑人家也有可能选择远离城池另找地方,所以围着城池转圈当然寻不到人。
  大人有令,下面衙役岂能不听,招呼了声,还在搜寻的衙役立即返回,知道怎么回事之后,察看了下地形,据实以告道:“大人,附近没有桥,溪面有十几丈宽,要去找些筏子来才能过去。”
  楚质摆手说道:“不用这么麻烦,本官记得这条小溪溪水不深,只是没膝而已,直接淌水过去就行。”
  说着立刻以身示范,寻了个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径直走了下去,溪水果然只到膝盖位置,或许是溪水常年流动的原因,底下尽是粗沙砾石,踩上去固然有点松软,但不至于与泽潭泥垢一样,一步下去就陷滞挪动不了。
  岸边衙役见状,也不敢怠慢,纷纷走入溪中,有的跟着楚质身后,小心翼翼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大有稍见不对就扑身相救的意思,过了几分钟,众人无惊无险的渡过了溪水。
  其实除了个别人外,大部分衙役出生于江南水乡,善水会泳,从小就里在西湖里泡大的,就是钱塘怒潮来袭时,也敢投身其中,弄潮戏耍,平安而归,区区的小溪还没有放在他们眼中,寻桥坐筏之言,不过是为了照顾楚质而已。
  过溪之后,楚质也没有耽搁,吩咐衙役们散开,继续开展搜寻工作,五十米、一百米,二百米,一步步的扩大范围,离杭州城渐远,慢慢可见连绵起伏的山峦,衙役们也翻山越岭的叫喊着,却仍然没有发现。
  激动的心情一寸一寸的冷却,楚质也忍不住暗暗寻思起来,难道是自己的猜测有误,还是百姓躲入深山密林之中,或者……,越想,猜测的可能性也就越多,坚定的信心开始逐渐动摇起来,就在楚质信心快要尽失时,有个衙役说道:“大人,小的听说,前方不远处有座山庙……”
  “前面带路……”楚质说道,勉强提起了些微精神,跟着衙役而去,不久之后,众人来到衙役所说的那个山庙,目光稍微掠过,大多数人都觉得此行却是白来了。
  只见山庙呈一片断垣残壁的模样,庙顶瓦片被扒了不说,连椽木也被人抽了出来,四面墙壁东歪西斜,壁砖让人掏得七七八八,与渔网差不到哪里去,给人只要微微用力,墙壁怕立即就倒的感觉。
  如果不是里面还有尊无头的石雕神像,根本没人看得出这里曾经是座庙宇,众人还以为是百姓堆砌砖块的地方。
  走近仔细打量,不要说藏人,连虫子都不多见几只,眼睛掠过失望之色,楚质缓缓转身,就要挥手带人离开时,忽然身体微滞,好像有所发现,侧步向山庙旁边走去,那是一条狭窄的小径,小径尽头好像是悬崖峭壁。
  “楚大人……”衙役们大惊,连忙上前拦阻。
  “怎么了?”楚质有些莫明其妙,望了下衙役们担忧的表情,似乎明白了几分,不同展颜轻笑道:“以为本官一时想不开,要自寻短见?”
  “自然不是。”就算心里是这样想,但衙役怎么敢承认,顿了下,陪笑说道:“小的们只是想提醒大人注意,山上地滑,小心为上。”这里可不比山下,地势颇陡,滑倒真有可能滚下山去,说着有个衙役连忙抽出配身腰刀,就地取材,砍断路旁的一株小树,胡乱修理了枝叶,做成一个拐杖,奉给了楚质。
  楚质也不是凡事爱逞强的性格,顺手接过拐杖,赞许了衙役两句,继续往前走,感觉的确比刚才轻松许多,反应过来,其他衙役当然纷纷效仿,一时之间,路边的树木立即遭殃透顶,枝繁叶茂的树木还好,起码粗壮主干未损,还有枯木逢春的可能,但那些被拦腰砍断的株苗就惨了,不知是否能熬过寒冬,再发新芽。
  保护环境也要看时间地点场合,对此楚质固然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之意,而是慢慢地走到小径深处,步步小心的接近悬崖边上,眼睛亮光闪烁。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当众人以为山路的尽头是断崖绝壁时,小径却突然向右有个九十度的转折,只不过刚才众人离得较远,被高起的峦峰挡住视线,这才没有发现。
  悄悄地紧了下心情,楚质谨慎走到转角的地方,再上前两步就是悬崖,轻轻瞥了眼,雨雾蒙蒙的,也看不到底,猜测应该有百多米吧,掉落下去,必死无疑。
  狂风呼呼,暴雨绵绵,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说不害怕那是假话,反正楚质现在就心慌意乱的,紧紧抓牢身旁的山壁,稳住身体,九十度侧身,微微探头……愕然惊喜之后,心里连连大叹大自然造化弄奇出巧,鬼斧神工。
  转角拐弯处,也不知道是天然形成,还是硬生生被人开辟出一条山径出来,这本不算什么,毕竟各处名山大川之中,有栈道的地方也屡见不鲜,没有什么出奇的,不过当顺着狭窄的山径走了二三十步之后,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象。
  路面变得极其宽敞起来,就好像一个突出的平台,不仅如此,平台的上方还有一块像是镶入山峰之中的巨石,相当于一道天然的屏幕,护着平台不被日晒雨淋,而平台之内,当然就是楚质寻找已久的百姓。
  只见他们挤靠在一起,行李杂乱放在地上,或坐或躺,有些还满面笑容,饶有兴趣的对着山峰、雨石指指点点,好像一点也没有在意时下的状况。
  “他们过得到是比我们安逸。”楚质喃喃自语,笑了笑,回身指着两个身材比较削瘦的衙役说道:“你们两个过去,问下他们是否愿意随我们回城。”后退几步,让衙役们看清楚里面的情况,楚质继续说道:“雨大地滑,要小心些。”
  “小的明白。”两个衙役点头,相互看了眼,一前一后,步步为营的顺着山径走去。
  楚质有些惧高,望着山崖就有心惊胆战的感觉,没有观看两人的行动,不过也没有走远,轻轻靠在旁边山壁,眼睛微合,像是在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听到里面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嘴角缩放出灿烂笑容。
  没过多久,一个短须中年人贴着山壁,慢慢走了出来,见到楚质,连忙深深躬身施礼道:“小民拜见知县大人,蒙您跋山涉水,几经辛劳来寻找我等卑微小民,真是让我等难以回报……”
  短须中年人显然是这群百姓的领头人,说起话来的确有两把刷子,感激涕零的言辞滔滔不绝,若不是楚质温言劝阻,恐怕在做牛做马之后,还要上过一次刀山火海,才能表达楚质对他们的恩情。
  在中年人在感谢楚质的时候,里面平台的百姓也纷纷开始行动起来,这里风景固然不错,而且还是避雨的好地方,可是却没人希望在此久留,毕竟相对入城安住来说,留在这里恐怕连喝口热水的条件都没有,吃了一天冰凉僵硬的干粮,谁还会愿意再啃下去。
  看着一个个百姓慢慢地走了出来,楚质心情也渐渐舒畅,带着一丝好奇询问道:“你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昨日突然下起大雨,没等大伙高兴多久,又刮起狂风来,把棚子都卷没了。”短须中年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城门官爷不许我们进去,小民……就带着大伙找地方避雨,稀里糊涂的,就找到了这里。”
  其实短须中年人话里也有不实之处,当时他被守门兵丁拒绝入内之后,负气之下,也了解安置点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想着已经下起大雨,干旱也应该缓消了,干脆带着一帮百姓返回村中。
  返家心切的百姓们自然也赞成,短须中年人本意是好的,不料却把雨势估计错误,带着众人走了两三百米,瀑雨却倾盆直下,青壮固然还能忍耐,可是那些老少妇孺却实在是难以走动了,有心照原路返回,却放不下面子,只能在附近找地方躲避了。
  但找到这个奇特地方的过程,确实也属于机缘巧合,然而,心情舒畅之下,楚质也没有察觉中年人话里不真,反而面有愧色道:“说起来乃是本官失职,若是能早些想到草棚不经狂风摧残,也不必让诸位乡亲受苦如斯,还望诸位恕我疏忽之罪……”
  “大人且千万别这样说。”短须中年人真是又羞又愧,诚恳说道:“大人恩德,大伙感激还来不及,岂敢责怪……”


第三百零九章 尾声
  其实尊老爱幼并不是什么传统美德,在古代长寿往往代表着经验与智慧,而幼小孩童却是未来的希望,按照生物的进化规律,智慧与希望是必不可缺的,所以根本不用楚质的提醒,山峰里面的百姓就十分自觉地携老扶幼,身体尽可能的贴在山壁,小心翼翼的顺着山径缓步行走。
  百余步路程而已,却花费了大半个小时,二百来个百姓才慢慢地走了出来,他们隐藏得倒是十分隐秘,如果不是刚才察觉山庙有翻动过的痕迹,且泥泞山路也隐约可见一些凌乱脚印,楚质也未必能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地,毕竟山路行人稀少,经二百多个百姓走过,就算大雨倾盆,也不会那么容易把印迹都冲刷无痕的。
  见到百姓都安全转移出来,楚质也没有心情留下享受这里的风雨交加滋味,立时率队往山下行去,不过山路难行,况且现在风急雨猛,若是一个不慎,脚底打滑,便会直接滚落下去,楚质可不敢疏忽大意,吩咐衙役们多弄些木杖给百姓支撑妨滑用。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一点也没有水分,就算再三提醒众人要谨慎留意,可还是有人在下山途中站立不稳,若不是楚质也料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早吩咐众人三五成群,相互拉手搀扶慢行,不然怕要酿就不少悲剧。
  又磨蹭了近半个小时,众人才抵达山下,前面就是平坦大道,固然也容易滑步摔跤,但是相对而言,众人宁愿在平地里摔上百次,也不想在山崖踏滑半步。
  出来寻人,随身携带的雨具自然不多,安全下山之后,松了口气之余,望着在风雨中面露难受之色的百姓,楚质立即吩咐众人加速步伐,争取尽快返回城中。
  一急,就容易出事,打滑摔跤几率猛然提升,而摔倒的姿势千奇百怪,前俯后仰算是比较正常的,左横右侧也不算稀奇,但是摔跟头能摔出前空翻和后空翻来,的确让人大开眼界,有的甚至能连翻几个跟头而稳当着落,身手之矫健,让楚质感叹民间果然不愧是藏龙卧虎之地,奇人异士层出不穷。
  如果不是还有些清醒,记得自己的职责,看见某些人这精妙绝伦的表现,楚质恐怕会忍不住击掌喝彩叫好。
  不过摔跤确实不是件好事,见到旁人走路不小心滑倒在地,沾了满身污水泥垢,不管是出于善心还是恶意,笑声自然是少不了,当然,地球是圆的,总会轮到自己也享受到这种待遇,到了最后,发现大部分人都在泥洼地里翻滚过之后,笑意自然敛去。
  倒了,自己就爬起来,丝毫不理会身上污痕,揉了下摔痛的部位,继续专心赶路,或者是摔久了,有了经验丰富,又或者是赶路专注,摔跤的情况越少,而速度也渐快,二十来分钟之后,立即回到安置点的小溪前面。
  眼看只要过了小溪,再走十分钟左右就可返回城中,可惜上天偏偏不从人愿,眼前的景象却让众人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只见刚才只有十余丈宽,水流平缓的小溪,赫然摇身一变,扩展成为一条波涛汹涌,水势湍急的江河,且水面上涨,宽度也增加了近倍,在没有舟筏的情况下,除非善咏之人,不然别想轻易泅渡过去。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楚质眉宇紧皱,有些不解。
  “大人,据小的估计,应该是雨势过大,导致上游堤坝崩裂,积水冲流直下,才使得溪水变成这般模样。”一个衙役十分肯定的说道,末了解释起来:“这几年,每逢雨季,都会出现此种情况。”
  楚质默默点头,眼睛掠过深思之意,侧身问道:“能绕过去吗?”
  “行倒是行,从这里再往前走半里地,就有个桥渡。”一个熟悉附近地形的衙役立即上前回答,但也有些不确定道:“只不过现在雨流湍急,不知那桥渡是否让大水冲垮了。”
  沉吟了下,楚质指示道:“你立即找几个会水的泅过去,回城寻求帮助,让顾大人筹备舟筏之时,也多拿些雨具前来。”
  那衙役轻轻点头,招呼了声,脱去一层衣袍,便与几人跳身扑入水中,时隐时现,不约一会儿就游过溪河,上了岸边,遥遥行礼,疾步奔向杭州城,见到几个衙役离开之后,楚质也没有闲着,领着百姓朝桥渡方向走去。
  半里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费了些时间才到达目的地,但是到了地方,众人却高兴不起来,正如衙役所猜想的,桥渡已经被大水冲垮,若不是隐约可见渡口桥墩,还有水中不飘浮着的木板,众人根本想不到这里原来还有座小桥。
  在此前有湍急江河拦路,后无摭雨之地的情况下,众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往前走去,再走七八里地,就能绕过这条江河,二是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救援部队的到来。
  两个方案各有优劣,继续走的好处是再过半个小时这样,肯定能渡过这条江河,坏处就是过江之后,还要花半小时到达对岸,再向城中进发,相当于绕了个大圈子;站在原地不动的好处是,费力,不用那么辛苦绕圈子,但问题在于,不知道增援部队什么时候才来。
  毕竟地江河虽与杭州水域相连,但却是逆流而上,在这种风雨不定的气候下,想操舟而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就算扛着竹筏与雨具来到这里,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可能要比绕圈还要久。
  犹豫不决的半响,楚质还是没有决定下来,正准备招集众人商议表决一下,却发现因为长时间淋雨的关系,一些孩童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这分明是患病的前兆。
  真是该死,楚质心中暗骂自己,却忘记成年人与孩童根本没有可比性,哪里能在雨中久待,自己只顾着将人带回,却忽略了这点,早知道应该将老幼留在山中避雨,等准备充足之后再将他们接回才是。
  后悔莫及,懊恼情绪缭绕于胸,恨得楚质直跺脚,暗暗咬牙,事已至止,说什么都无法挽回,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来人……”有了决断,楚质强自振了下精神,大声吼叫起来,抹了把面上的雨珠,在百姓中穿梭,不停用指尖虚点:“你,你,你……,还有你,出列。”
  被点到的都是些看起来年轻力壮、身材魁梧的青壮百姓,固然满肚子疑惑不解,但他们还是乖乖的听令站了出来。
  “本官有愧啊。”楚质沉声说道,一脸的羞惭。
  “大人何出此言。”一些衙役连忙问道,旁边的百姓也莫明其妙的望着楚质,弄不清他怎么无缘无故的说起这个。
  “因本官之误,让诸位与家人在大雨中滞留许久。”楚质轻声说道:“特别是那些稚龄童子,瞧他们的样子,若是再继续淋雨的话,非闹出病来不可。”
  百姓闻言,有孩子的,连忙仔细打量自家孩子,没有孩子的,也纷纷朝孩子看去,发现事情果然和楚质说的差不多,顿时慌乱起来,有的父母甚至丢弃手中的行李物品,紧紧的将孩子搂在怀中,以身为他们挡风摭雨。
  “诸位,请听我说……”楚质扬声道,对着百姓把两个方案的优劣分析清楚,却否决起来:“但如今看来,两个办法都极为不妥,童子们可等待不起,为今之计,只有……”
  “只有什么……”底下心急如焚的百姓纷纷叫嚷起来,有些反应快速的,想到楚质刚才的举动,立即喊道:“只要能快些进入城里,有什么办法,请大人道来,要是有用得着小民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本官的意思是,我们……大可直接渡江。”楚质认真说道,随之解释起来:“刚才几个衙差泅渡时,本官发现他们站立时,江水才到他们胸膛,只要稳步小心,走过江河也并非难事。”
  沉默了片刻,听到楚质之言,百姓有人面露喜色,其实百姓之中会水善咏的不在少数,也有人想泅渡而去,只不过见楚质没说,也不好意思提出脱离大部队的想法,现在听到楚质的决定,自然连连点头不已。
  不过也有人满面愁容,特别是那些扶老抱幼的,欲言又止,却不敢说出声来,毕竟他们可不是独自一人而已,托家带口的,若是只身渡江,难道要离弃这些骨肉血亲不成。
  犹豫了下,短须中年人站了出来,虚指着那些老幼妇孺,小心翼翼道:“大人,那……他们该怎么办?”
  “待会你们便知。”楚质笑了笑,来到刚才点列出来的青壮旁边,让他们分成两排,相对而站,看着眼前歪歪扭扭的队伍,楚质微微摇头,不过也没有提出过高的要求,而是站入其中,以身示范,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拉着旁边两人,说道:“你们也是如此。”
  带着迷惑心情,众人按令行事,两排人互相之间手拉着手,看上去就像两条绳索,楚质满意点头,来到最前面的位置,沉声道:“随本官来。”说着,缓缓侧步向江入中走去。
  这时,百姓也有些明白楚质的用意,只见在他的带动下,两排人慢慢走入水中,江水果然只到胸膛位置,不过水流很急,让他们站得有些不稳,幸好大家相互搀扶,齐心合力之下,十分顺利的走过江河。
  就差几步就能上岸,不过楚质却没有上前,而是拧头观察,发现排尾那人就在对岸沿边,跟自己估算的一样,见自己判断没错,楚质轻吸了口气,牵着对面之人的手,叫道:“排末的,搭手,转圈。”
  在楚质的示意下,两排人头尾相连,形成了一个椭圆,而且缓缓绕圆移动起来,很快的,楚质就回到对岸边上,见此情形,有些人却隐约明白楚质的用意,有的人还是稀里糊涂的弄不清,直到楚质大声喝道:“快将童子负于本官背上。”
  这时,再愚笨的人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百姓神情激动,纷纷按令行事,当然,也有些人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出于讨好,直言要替下楚质。
  “休要废话,动作快些,莫要耽搁。”楚质摇头拒绝起来,不是他逞能,而是有心弥补自己的失误。
  由于楚质的坚持,百姓也不敢多言,不过却只是将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挂在他背上,而楚质也懒得争辩了,再扯下去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让人拿根腰带将小孩牢牢绑好,再次慢步走入水中。
  当然,不可能只是楚质一人背负小孩而已,其他人也是同样待遇,不过在水流湍急的情况下渡江已经不是件易事,况且身体突然多了几十斤的负担,那更加困难起来,不过见到堂堂一县之尊也在其中,就是觉得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
  不仅是楚质等人苦累而已,岸边可是也有不少青壮百姓,见到这个情形,当然也是有样学样,另外组织一拨人马,在附近也开始转起圈来,有了他们在旁分担压力,转运老幼的速度快了很多。
  才半个小时不到,就完成了转移老幼的任务,至于那些妇人,某些人倒是想背,可人家丈夫却不同意,硬是要自己来,他们也只能暗暗失望而叹。
  岸边还剩下一些行李物品没有运过去,不过也不用明说,大家也知道,这却是另一边人马的事情,毕竟楚质的身份摆在那里,刚才事急从权,现在可没人再敢烦劳这尊大神帮他们搬运行李。
  “大伙都上岸吧。”适时位于江心位置的楚质点头说道,可能是因为终于能摆脱劳累的感觉,众人心情舒畅,自然有些松懈起来,特别是有几人上了岸边,没有必要再牵手相连,大家也就渐渐放松开来。
  楚质也是如此,放开旁人之手,托着沉重的步伐在水里挪动,直线朝岸边走去,不料刚走几步,脚步突兀落空,事发突然,把握不住平衡,身体顿时坠入水中,其实这也好解释,众人在水中绕圈,形成了旋涡,中间的沙层被急流冲刷而去,当然变深了,楚质没有注意,踏空落水也不稀奇。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反应过来,重新站直就好,可惜此时的楚质身体极度疲惫,浑身力气竟然用不上半分,身体迅速地朝水底降落,呼吸凝滞,胸闷欲死,挣扎了下,在水中无处着力,咕嘟咕嘟喝下好几口浊水,脑中浮现惠夫人、初儿、白瑾瑜、曹雅馨等人的身影,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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