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天宝五年的上元夜


  正月十五,花灯璀璨、流光异彩的上元节,这是李清在唐朝度过的第五个上元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第一年上元夜在仪陇县他认识一个叫帘儿的算命小娘,一晃五年过去,这小娘成了他的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小娘。
  天刚擦黑,李惊雁的马车边缓缓停在李清的宅前,三天前从沙州返回,她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家中,她的父亲感恙,一直到今天才有好转,她再也按耐不住相思之情,一早便吩咐一个小丫头先来送信,她也要和他们一起度过这温馨的上元之夜。
  她今天穿一袭鲜红的榴花染舞裙,外披黄色窄袖短衫、肩围红帛、腰垂金边五色丝带,虽春寒料峭,但前胸依然露出一抹明艳,脸上画了淡妆,梳着双环望仙髻,斜斜插一支玉簪,垂下两颗闪亮的珍珠。
  “老爷,李三娘来了。”
  一帮旧家人还在沙州未回,府中的仆佣都是新人,没人知道李惊雁的真实身份,都将她当作老爷的第三房夫人,故称作李三娘。
  李清恰好在院子指挥家人挂灯笼,一抬眼只见李惊雁从院门走入,她站在门口脉脉含情望着他,眼眸中柔情似水,两人目光相碰,她的头却低下了,带着那么一丝腼腆,这是品味到甜美爱情滋味的少女独有的羞涩,她柔软而富有曲线的嘴唇,如宝石般闪烁爱恋之光的双眸,雪白而带有冰莹光泽的肌肤,李清心中仿佛一股暖流淌过心田,被她使仙子也黯然失色的美貌深深打动了。
  他扔掉手中的飞鱼灯笼,大步向她迎去,心中的幸福和喜悦让笑容在他脸上绽放,走到它身边柔声道:“快点跟我来吧!大家都在等你了。”
  走了两步,李惊雁悄悄拉了拉他,摆一摆身上的裙子,低低声道:“好看吗?人家可是专门为你打扮的。”
  “好看!我简直有点陶然欲醉。”
  李清由衷赞叹,伸手握住她柔软而略略冰凉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给了她。
  李惊雁的眼睛因他的赞美变得更加明亮,颊边染上一抹霞红,纤手却将他的食指捏得更紧,低着头跟他快步穿过院子,向内宅走去。
  走到一个无人处,李清忽然一把搂过她苗条的腰,略带一点粗暴地向她嘴上吻去,李惊雁心中狂跳着,对他的思念之情再也无法抑制,如水闸开启、爱恋立刻汹涌而出,她死命地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热烈地迎合着。
  半晌,两人双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李惊雁环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梦吟般地低语,享受这一刻最甜美的时光。
  她忽然想到一事,眉头微微皱起,语气中带一丝埋怨,“李郎,你既然去了我家,怎么不向我父王提亲?”
  李清抬起她下颌,轻轻在她樱唇上亲了亲,附在她耳边调笑道:“我怎么不想,我今晚就想和你洞房花烛。”
  “啊!”李惊雁大羞,举拳在胸前猛捶了两下,娇嗔道:“你这个下流的家伙!”
  李清心神荡漾,忽然抱紧了她,痛快地亲吻她,手在她周身游走,李惊雁立刻瘫软如泥,脸色绯红,紧紧闭上眼睛,任他狼爪轻薄,只摸索一阵,李清便停住了手,将她身子扶正,亲了亲她的鼻子道:“我喜欢你,惊雁!”
  “李郎!”李惊雁睁开迷离的眼睛,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伏在他胸前怨道:“那你怎么不说,害得我父王担忧不已,整天跑来转弯抹角地套我话,以为我又要嫁不出去,给他添烦恼。”
  “我本来是想提的,但这些日子朝廷里事情太多,我又被封为户部侍郎,所以我想等稍微顺一点便正式向父王提亲,只是我不能给你什么名份,委屈你了。”
  “我已经给你说了很多次,我不要什么名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李惊雁将身子紧紧靠着李清,她动情地道:“我也知道你们男人事业为重,可是你也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李郎,我真的有点害怕会出什么事,若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我宁愿去死!”
  “我决不会辜负于你,这是一个承诺。”
  李清想了一想,便果断道:“你若害怕,明天就搬到我府里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在这里就没有人敢打你的主意!”
  李惊雁默默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不由急道:“我来了这么久都不露面,帘儿姐一定着急了,我们快点去吧!”
  李惊雁和李清刚进院门,便听见暖阁里传来帘儿的声音,“小雨,去看看惊雁来了没有,再不来我们可要先走了。”
  李惊雁赶紧甩掉李清的手,做贼心虚似的将李清推出院门,自己则紧跑几步,进了屋子,屋子里立刻传来三人打招呼的笑嚷声。
  “三个女人在一起,将来有得热闹。”李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到前面安排马车去了。
  ……
  天黑了,长安的灯也亮了起来,将朱雀大街和春明大街照得如白昼一般,仿佛灯的海洋,有挂在空中的嫦娥奔月灯,有游在水里的二龙戏珠灯,有两层楼高的屋灯,还有金龟灯、彩莲灯、虎灯、麒麟灯、凤凰灯等等,一盏盏造型各异的灯神态逼真、栩栩如生。
  已憋了一年的长安市民们,早早地吃罢晚饭,门一锁,便携妻扛子出门观灯,到了亥时(晚上九点),街上的人便多了起来,今年不同往年,皇上册封贵妃不久,命举国欢庆,灯盏规模空前,人也从各地汹涌而来。
  李清骑在马上,正带着三位美娇娘沿着春明大街兴致勃勃地游览灯会,三人坐在马车上,人多路堵,马车行驶十分缓慢。
  虽然是灯会,但摆摊卖货之人着实不少,大多是价廉物美小玩意,给孩子玩的木制小刀、小枪,女孩子用的头饰,李清从货摊买了三把黄杨木梳,他催马来到马车前,在车窗前露出帘儿花一般的笑容,她望着李清背在身后的手笑道:“李郎给我们买了什么好东西?”
  “你来猜一猜?”
  李清笑道:“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手中高举的那个东西。”
  “我知道,是梳子!”旁边的小雨挤过脸来大声抢道。
  “就你的反应最快!”
  帘儿轻轻在小雨头上敲了一记,笑了笑道:“叫你去管管家里的帐,你又说记性不好,做事丢三纳四,梳子这件事我好象还只在两年前说过一次,这小妮子却又记得住了,哎!我该怎么说你呢?”
  帘儿叹气地摇了摇头,接过梳子分给二女一人一把,又温柔地笑了笑,对李清道:“李郎,你还记得当年我在仪陇给你算命之事吗?”
  “自然记得,你还卖了一个灯笼给我,是莲叶托花,可惜我忘在张府了。”
  李清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爱怜,“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整整四年了,可我觉得还在昨日一般。”
  帘儿忽然莞尔一笑,道:“我在想,早知道你会是我丈夫,我当时就该把你的钱袋子都拿过来。”
  李清哈哈大笑,“早知道你是我娘子,我买灯笼就不会给钱了。”
  帘儿亦抿嘴而笑,这时,她在人群中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郎,你看那是不是杨大哥?”
  “杨国忠?”
  李清顺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人鬼鬼祟祟,盯着前方一辆马车,时躲时藏,可不正是杨国忠。
  “真的是杨大哥。”
  小雨也认出了杨钊,她招手正要喊,却被帘儿一把拉坐下,指了指李清,小雨见李清满脸不豫,吓得吐了吐舌头,赶紧缩回马车里。
  “李郎,你和杨钊之间好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之事?”
  帘儿见李清本来欢喜的脸庞,可见了杨钊后便立刻阴沉下来,便猜到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现在叫杨国忠,不叫杨钊了。”
  李清重重地哼了一声,“以后不要再提此人,象他那般卑鄙无耻的小人,我当年真是看错他了。”
  这时,在马车另一个车窗的李惊雁忽然凑过来道:“我刚才好象看见韦尚书的马车,还有吏部杨侍郎,竟然都是单身来逛灯,真是奇怪。”
  杨国忠、杨慎矜、韦坚,竟然同时出现,这里面有什么名堂?不对,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李清立刻反应过来,他当即对三女道:“你们先去逛灯,我去看看,等会儿回头来找你们。”
  说罢,他又仔细叮嘱护卫的家人一番,这才一拨马向杨国忠消失的方向追去。
  看灯的人越来越多,行了不到百步,马已经无法再走,李清只得下马将缰绳给身后的家人,拨开人群徒步向前追去。
  这一带已经是崇仁坊,靠近皇城,所摆设的花灯最为壮观,人流汹涌,到处是笑声和叫喊声,一群群结伴出行的平民少女,坐在马车或大轿里的官家千金小姐,灯影流光中人头簇动,很难找到所要寻找之人。
  李清正在沮丧,忽然他看见一个体形修长俊美之人站在崇仁坊大门处东张西望,可不正是杨慎矜吗?李清大喜,他刚要上前,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叫他,“李侍郎不去陪家人,怎么一个人来观灯?”
  李清回头,却赫然一惊,只见身后站一人,长着一条肥大而硕长的鼻子,颊边法令纹深刻,他笑容和蔼可亲,眯缝着细长的双眼,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精光,不是李林甫是谁?
  他平时都是上百侍卫围护,可今夜却是孤身步行,青衣小帽,仿佛微服私访一般,李清再往后看去,只见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带刀随从,气势威武、步履沉稳,显然是武艺高强之人。
  李清心下虽惊,但脸上却丝毫不露,急忙笑着向李林甫拱拱手,道:“属下见过相国,我本是和家人一起,转身买个东西便走散了,我正在寻找她们。”
  “原来如此,今夜观灯人太多,是很容易走散。”
  李林甫微微一笑,又关切地问道:“要不要老夫派人替你寻找?”
  “多谢相国了,我与家人就在附近走散,应该很容易找到,相国且忙,我再到后面去看看。”
  既然李林甫也在,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在看崇仁坊大门附近,到处是单身一人的男子,象似看灯,可眼睛却盯着坊内,李清心中顿时生了警惕,看来李林甫是早有布置,当务之急并不是要寻到韦坚,而是要赶紧离去,否则自己就会被牵连进去。
  李清拱拱手,便告辞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李林甫沉吟一下,想不出他来此处的理由,看来是偶然碰到,心思又转回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大门处,韦坚已经进去好久,应该有消息了。
  忽然,只见有人出来,对杨慎矜低语几句,杨慎矜面露喜色,急忙向李林甫处跑来,他低声笑道:“禀相国,消息已经传来,太子在景龙道观私会韦坚,被杨国忠和吉温抓个正着。”
  李林甫捋须呵呵大笑,眼中得意之色尽现:“李亨,这次看你如何逃过此遭!”


第二百零一章 柳暗花明
  天蒙蒙亮,窗纸上已经泛白,婴儿的啼哭声忽然将帘儿惊醒,她急忙披了一件外裳赶到外间,只见乳娘正抱着孩子轻轻拍哄,帘儿急忙将孩子接过,拉起衣襟将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她奶水虽然不足,但母亲的气息很快使孩子平静下来,帘儿见乳娘精神不济,知道她夜里辛苦,便歉意道:“孩子我来带,你先休息吧!”
  乳娘谢了主母,刚要走,帘儿又叫住她,从房内取出一支象牙签递给她,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去帐房那里领五贯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乳娘接过,千恩万谢去了。
  帘儿抱着孩子走进房内,丈夫依然沉睡未醒,她在房内来回踱步,轻声地哼着童谣,手有节奏地拍打着襁褓,渐渐地孩子又睡着,她小心地将襁褓与李清并头而放,又轻轻地将李清发络从脸上拿开,斜倚在床头凝视着这一大一小两张神似的脸庞,帘儿嘴角含着笑意,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彩,正如李惊雁所说,孩儿与丈夫确实是越来越神似了,除了一双弯弯的小眼睛象自己外,其余几乎就是李清的翻版,只是比他秀气得多。
  “小家伙,你可是小娘,别长得象你爹爹那般粗头粗脑。”
  忽然,她若有所感,李清似乎有了变化,再仔细一看,只见他的嘴越来越长,正慢慢向孩子的脸上亲去,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手伸了过去,李清的嘴正好亲在她的手背上,‘哈!’地一声,李清一跃而起,将帘儿压倒在身下。
  “小心!你压着孩子了。”
  吓得李清急向左平移一尺,帘儿又伸手将孩子向外推了推,此刻她已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不由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媚笑道:“你昨晚还不够吗?”
  李清嘿嘿一笑,并不回答,只熟练地摸索她的身子,解开裙带,不一会儿,帘儿便脸色发红,吁吁娇喘起来……
  正月的天色总是亮得很迟,当几缕阳光射进窗纸,帘儿闭目伏在李清身上,脸上的满足之意尚未消退。
  李清温柔地摩挲她光滑的脊背,凝视着自己的娇妻,准确的说,帘儿今年还不到十九岁,可是她已经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从小的磨练使她比所谓的年纪更加成熟,李清忽然想到崔翘之托,原本担心她会受不了这个刺激,但她有了孩子后,对童年的不幸几乎淡忘,知不知道真相,已经无甚大碍。
  “帘儿,你还在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帘儿‘恩!’了一声,慢慢睁开迷醉的眼睛,先看了看孩儿,见她还在熟睡之中,这才回头望了望丈夫,懒洋洋道:“李郎,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想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吗?”
  帘儿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原本是很想知道,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可自从有了你和孩子后,我对他们已经看淡了,知道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补回我的过去吗?若他们过得不好,你自然会出手相助,我又何必多问?”
  她轻轻一笑,竟不再追问李清说此话的原由,起身穿好了衣服,又俯身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拍了拍李清的脸哄道:“你后日便要上任了,趁这几日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不打扰你了,找小雨和惊雁说话去。”
  李清知道妻子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怎会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却一笑走之,看来帘儿是并不想认崔翘了,李清暗暗叹息,可怜的崔翘,既然帘儿没有此心,他又怎能强拉这门亲!
  身体虽然疲惫,但李清横竖也睡不着,便胡乱套上一件衣服,斜靠在床头思量昨夜发生之事,很明显,这是李林甫针对韦坚甚至太子的一个新举动,而且极可能是得到了李隆基的指示,从李隆基的布局便可看出,他现在在走最后一步,找到废太子的理由,李清其实已经猜到昨晚韦坚去会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太子,李亨这个蠢货,怎么就看不出他父亲的布局,就算要废太子也需找个借口,为堵天下人之口,李隆基这块遮羞布还是要的,如果他这段时间小心翼翼,不让李隆基抓到把柄,这个太子一时就废不了,再利用各种手段削弱李隆基的决心,未必不能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可此人偏偏就是沉不住气,要自掘坟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李清再也躺不下去,又披件厚袍慢慢走到院子里,春寒料峭,院墙上的瓦片上还可以看见白霜,清冷的阳光仿佛四十岁男人的爱情,表面光鲜,其实却无半点热度。
  但寒冷空气却让李清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冷静,事实上李亨也并没有走到绝路,还有那么一线生机,李林甫既然可以把白说成黑,那他李亨只要把黑说成白便可,关键就看他能否把握得住,不能方寸大乱,更不能失去理智,只要能拖到后天,自己所下的棋就能激活。
  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丫鬟匆匆跑进院子,一眼看见李清,急忙施一礼,双手递上一份名帖禀报道:“老爷,外间有个姓杨的官要见老爷,现在客堂里等,这是他的名刺。”
  “姓杨的?难道是杨国忠不成?”李清接过名刺,打开里面的内容,只见左下方写有七个字:吏部侍郎杨慎矜。
  “杨慎矜?”李清拿着名刺愣住了,并不是他不该来,而是他不应该在此时来找自己。
  “快将他带到我外书房去!”
  杨慎矜在此时来决不是为了闲聊风月,一定有大事,“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李清一转身便回到房内,他的头发还披散着,衣服也松松垮垮,这样去见客人,尤其是杨慎矜那样高雅之士,更是失礼。
  帘儿和小雨都不在,伺候的丫鬟也被自己轰走了,李清无奈,只得自己将头发挽了个髻,再寻一顶硬幞头戴上,差差遮住了丑,又换了件衣服,取湿帕子在脸上干搓两把,这才奔前院而去。
  今日的杨慎矜和往日却又不同,他往日出门必收拾得整整齐齐,细节处一丝不苟,但今日他也颇为萎靡,戴一顶双翅帽,帽下发稍凌乱,想必也是随意一挽便匆匆出门,绸衫的背面皱巴巴的,显不出他挺拔的身躯,倒有点象科场失意的老举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圈乌黑,眼袋已若隐若现,这是一夜未眠的结果。
  此刻,他正端着茶杯慢慢喝茶,目光却不是扫向窗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昨夜当场抓住正在密谈的太子和韦坚,相国党人欢欣鼓舞,惟有杨慎矜有一种莫明的危机感,李林甫手上倒了两任太子,新太子又岂容他,还有那幕后的皇帝,‘狡兔死,走狗烹。’扳倒李亨,下一个就该是他李林甫了,而李隆基最擅长的手段是先除边再刨根,这个边既然就是他杨慎矜、王珙之流。
  让杨慎矜心中不安的,还有另一件事,他是吏部侍郎,掌握着百官升迁的钥匙,昨天下午,他收到一份奇怪的述职报告,是益州刺史郭虚己写来,在述职报告中他不仅写了刺史任内的回顾,还写了对剑南节度使任职的憧憬,但剑南节度使是章仇兼琼,怎么会轮到郭虚己来规划,杨慎矜立刻意识到,这是郭虚己无意中泄露了即将发生的任命,章仇兼琼一定是要进京了。
  他今天来找李清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再寻一条出路,按他的推断,李清任户部侍郎就是李隆基为筹建章仇党而垫下的最重要一块基石,危机已迫在眉睫,自己若不去努力争取,只会落一个悲惨的命运。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清大步走进来,拱手呵呵笑道:“杨侍郎要上门,怎不打声招呼,让李清好有所准备,实在是怠慢了,但千万莫怪,要怪就怪你自己。”
  “我长你几岁,你称我一声杨兄便可,咱们都是侍郎,杨侍郎、李侍郎,叫起来怪别扭。”
  杨慎矜纠正了李清的叫法,也向他回施一礼笑道:“早就想登门拜访,今天正好休息,便来看看贤弟。”
  “来!杨兄请坐下说话。”
  虽然二人关系的进展似乎有点干柴遇烈火之速,但彼此都心里明白,以后官场上户、吏两部少不了会磕磕碰碰,私交好一点,对双方都有好处,至于杨慎矜是相国党的骨干,李清压根就不在乎此事,官场上只有永恒的利益,而无永恒的敌人。
  杨慎矜坐下,品了口茶,忽然神秘一笑,道:“我没猜错的话,杨国忠那件弹劾官商的烂尾案是贤弟做的吗?”
  他见李清脸色平淡,眼皮连跳都不跳,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他沉得住气,又补充申明道:“我为官近十五年,平生唯一一次被人施以老拳,便是杨国忠那厮所为,别看我与他都身处相国党,但他实在是我最恨之人,这一点,我无须讳言。”
  李清淡淡一笑,他不紧不慢道:“那不知杨兄又凭什么判断杨国忠那件烂尾案是我所为?”
  杨慎矜身子微微向前倾,他比手画足对李清道:“我只从两点便可推断出是贤弟所为,一是杨国忠那份弹劾奏折的本意,他所谓弹劾官商其实就是针对你为发,既然你是他的真正目标,你怎么可能不反击,这是一;
  二是反击的手段,从你解决南诏问题、从上次杜有邻案、从你夺取石堡城,诸般种种,你这一系列手段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你喜欢借刀杀人,而这次杨国忠的手段又是同出一辙,仅此两条,我怎么会想不到是你所为。”
  李清仰天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话题一转,又笑道:“那杨兄今天来找我是何事,不会只是为一个杨国忠的烂尾案那样简单吧!”
  “自然不是此事。”
  杨慎矜笑容一敛,忽地肃然道:“贤弟可知,李相国昨晚已经抓住太子的把柄,太子被废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难道贤弟没有想法吗?”
  “我会有什么想法?”李清哑然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自然是支持皇上的决定,倒是杨大哥将此大事草率泄露给我,若被相国知道,恐怕会对杨大哥不利。”
  杨慎矜摇了摇头,“眼看祸在眉睫,我还在乎什么,古人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以为李相国还能荣耀到几时,还有我,更是会先被牵连,所以我来找贤弟,也是想博个前途。”
  李清不语,半天才缓缓道:“杨大哥是太高看我了吧!再者,吏部侍郎向户部侍郎求前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我并非是想向贤弟求前程。”
  杨慎矜紧紧地盯着李清,一字一句道:“我想拜访章仇大人,特来求贤弟替我引见。”
  ……
  李林甫的奏折尚未进宫,太子在崇仁坊私会外戚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朝野,气氛骤紧,使天宝五年的上元节蒙上一层肃杀之气,正月十六,百官尚在假期,但官员间的私下互访异常密集,在正月十六这一天进入高潮,串联、结盟、试探、勾心,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忧心和疑虑,担心自己的前途,担忧大唐政局的走向,但更多是在猜测太子被废后的权力再分配。
  整个大唐的位高权重者,家家都门庭若市,前来拜见的中、下品小官都排了长队。
  但也有几户是安静的,甚至门可落雀,高力士的府第便是其中之一,这主要是他常年在宫,实难见他一面,所以等也是白等。
  可这天下午,高力士的府前缓缓走来一人,正是新任户部侍郎李清。
  他上了台阶,从怀中取出名刺对门房笑道:“我知道大将军一定在府上,请你转告他,就说李清来访。”


第二百零二章 步步设局
  李清在高力士的小客堂等了约一刻钟,方闻木屐悠闲而懒散的脆响声,又过了半天,才见宽身禅衣的高力士拍着手上散泥笑呵呵走入,“让李侍郎久等了。”
  李清起身,上前一步施礼道:“打扰大将军休息,实在是抱歉!”
  “李侍郎不必客气,请坐!”
  高力士自己先坐下,又端起茶杯品茗一口,悠悠笑道:“李侍郎怎么会知道老夫今天在家?”
  “下官其实不知。”
  高力士一怔,只听李清又歉然道:“下官其实只想试一试,便押准了,但大将军肯见我,着实让下官感动。”
  “你不必感动。”高力士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老夫休息一日不易,一般不见人,只是你行事屡屡出人意表,便动心想见你一见,结果还是出人意料。”
  李清急起身再长施一礼:“李清行事唐突,请大将军莫怪。”
  高力士摆了摆手,淡淡笑道:“老夫看人只有一个原则,态度决定一切,卑躬曲膝也好、胆大妄为也好,那只是表象,并不重要,老夫所说的态度是内在的东西”
  说到此,高力士又喝了口茶,却在杯盖上吐出两片碧绿舒展的茶叶,他指了指这两片茶叶微微笑道:“就如老夫喝的这茶,播州云雾茶,市场上的价格只是中上,但老夫独喜此茶,它大小恰如雀舌,旗枪交错,摇曳沉浮碧水之中,品茗时舌尖稍觉茶韵清苦,再细细品尝,回味之中略有甘甜,那种淡淡的滋味,浅尝最为甘美、也最为持久;反之象顾山紫笋之流,位居茶之极品,名声不可谓不高,价钱也是天价,但它已经不是茶,它已经被名声所累,沾了太多的市侩。
  所以老夫一直以为,看人如看茶,凡事过度反而乏味,世间利禄荣辱来来往往,惟有淡泊才能宁静、才能致远,而李侍郎就是这播州云雾茶,非名门世家,名声不显,却能知荣而退、知辱而进,这,就是我接待你的原因。”
  李清默默地听他说完,却苦笑一声道:“可我今天却不淡泊,我是为太子之事而来。”
  “我知道,若非太子之事,你又何必来找我,只是我实话告诉你,一个字‘难!’”
  高力士负手走了几步,仰望着墙上的松下弈棋图,眼中闪过一道黯然之色,“皇上决心已下,非我所能说动,连王忠嗣愿以官爵来都无济于事,你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就别费心了,没有用的。”
  李清却淡淡一笑,“那庆王呢?他能否说动皇上?”
  高力士眼中的黯然忽然变成了厉芒,他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回头不可置信地看了李清一眼,缓缓坐了下来,高力士一直不相信永王竟会如此短视,在最关键的时候,他的家人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将他在皇上心中的低调形象破坏无遗,高力士开始以为这是庆王所构,但随后的证人证言却证明这是真的,皇上当即便取消了上元夜和永王共进晚膳的计划,很明显,他对永王极为不满。
  而现在,高力士对太子又忽然有了一分信心,是的,他也不甘心,毕竟他在李亨身上下了太多的血本。
  过了半天,低头沉思的高力士方徐徐道:“说吧!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救太子一次。”
  李清早已胸有成竹,他微微笑道:“我只想求大将军说动皇上,给太子一个辩白的机会。”
  “然后呢?”高力士紧盯着李清,他要知道他的全盘计划,评估它的可行性,再决定自己是否配合他。
  “然后么?然后就是正月十八,我已安排妥当!”李清平静地说道。
  “正月十八?”高力士略一思索,忽然恍然大悟,‘皇长孙,广平王李俶!’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向李清投去一道赞许的目光。
  李清摸了摸青黝黝的下巴,和高力士会意一笑,在他笑容里却又藏了几分含而不露的锋芒,那是他的还未走出的第三步棋。
  ……
  从高力士府里出来,李清转身又去了位于永兴坊的小校场,这里就是他从前做东宫侍卫长时练功的地方,而现在却是广平王李俶操练兵马所在。
  今天是正月十六,是各皇孙最后冲刺之时,各家皆戒备森严,惟恐被对手探知底细,李俶也不例外,上百名东宫侍卫和他王府的侍卫将小校场严密监控。
  今天当值侍卫长正是李清从前的副手,李惊雁的二哥李虎枪,此刻,他坐在台阶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荔非兄弟对小王爷的指导,起初的嫉妒和轻蔑早已被敬佩所替代。
  荔非兄弟所教授的东西没有什么华丽的阵法,也没有什么谦谦君子之风,完全是极其实用、简练的战场撕杀,以杀死敌人为唯一要务。
  而他们手下的三百骑兵,就仿佛是地狱里杀出的冥军,铁盔、铁甲、铁面具,面具下只露两只冰冷的眼睛,不带一丝人的气息,仅三百铁骑就仿佛三万大军,弥漫着无边的杀气。
  “头!你看谁来了?”
  一东宫侍卫忽然指着校场外的小路大叫,李虎枪回身,从围墙上探头向外望去,只见远远来了几骑,当先马上之人,正是他的老上司李清,李虎枪心中不由一阵胆怯,人家早已成龙在天上飞了几圈,而自己仍然是一条小蛇在地上爬行。
  李清走近校场,早已被从前的下属包围,众人大声向他打着招呼、拱手施礼。
  ……
  “头儿升了官怎不来看看我们?”
  ……
  “恭喜李侍郎主管户部!”
  ……
  各人脸上表情各异,久别重逢心情激动者有;套老交情想走户部侍郎路子者有;李清一一和大家打招呼,不少人的名字他还记得。
  这时,李虎枪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眼光复杂地望着李清,带一点自卑和失落,唯一的自尊支持是他有个妹子,平阳郡主李惊雁。
  李虎枪干笑一声道:“你的手下好生厉害!”
  李清哈哈一笑,“你若上战场干上几仗,也不会比他们差。”
  他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道:“上次看望世叔时,本来也找你有事,你却不在。”
  “什、什么事?”李虎枪一阵心虚,不由变得结巴起来。
  李清微微一笑道:“我打算在户部下成立一个稽查署,缺少一些干练之人,如何,你可愿意来帮我?”李虎枪是他未来的舅子,倒是可以大用。
  “这……”李虎枪面露为难之色,李清说得太含糊,他一时倒拿不定主意。
  “没事儿,我只是先透个信给你,现在不要你答应。”
  李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过些日子我把具体职务拟定出来,你再考虑。”
  “小王爷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声,众侍卫纷纷闪开一条路,脸上都露出敬畏的神色,只见广平王李俶大步走来,脚步沉稳而坚决,他披甲带盔、腰佩横刀,只短短半月不见,他的气质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他那生气勃勃的脸上流露出一股石雕般的王者之威和俨然之气。
  “好一个人中之龙!”李清暗暗赞叹,他急忙迎上来向李俶躬身施礼:“李清参见殿下!”
  李俶连忙将他扶住,“李侍郎不必多礼,应该感谢的是我,多谢李侍郎的鼎力相助。”
  他又向众人挥了挥手,“大家忙去吧!”
  一众侍卫见小王爷与李清有话要说,都知趣散了,李俶将李清带到校场旁临时搭建的木屋里,关上门,李俶却倒头便拜,泣道:“求李侍郎救救我父王!”
  李清见他忽然给自己跪下,着实吓了一跳,慌忙将他扶起,“殿下千金之躯,千万不可如此,折杀李清了,有话咱们慢慢说。”
  李俶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昨晚发生之事李侍郎想必已经知道,苍天无眼,我父王这下可真无法挽回了。”
  “我并不这样认为!”
  李清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不信天,事在人为,只要对应得当,我以为还有挽回余地。”
  “此话当真?”
  李俶大喜,他猛地转过身来,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用一种企求的口气道:“如果能救回我父王,本王将重重酬谢于你。”
  李清笑而不语,他拉过两把椅子,随手掸去上面的积尘,笑道:“殿下且先坐下,听我慢慢道来。”
  两人坐下,李清沉吟一下方道:“实不相瞒,我刚从高力士府上来,他已经答应我,尽力替你父王争取一个辩白的机会。”
  “高力士!”李俶大为错愕,他知道高力士的分量,但他一直在自己父王之事上保持沉默,怎么会忽然答应?他刚想开口寻问,李清却一摆手止住他的好奇,继续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给殿下细说,现在先要按我说的办法去做,你马上回去找到你父王,告诉他,皇上召见他时,态度一定要坦诚,首先要承认是约了韦坚见面,但见面的目的却是想了解皇甫惟明到底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李俶终于忍不住,他呐呐插口道:“可是我以为应该否认约韦坚见面才是,说只是一次巧合或者是被人陷害,否则何以解释杨国忠和吉温会同时出现,还有李林甫也在附近。”
  李清冷笑一声,“如果按照你这样去给皇上解释,你父王立刻就会被废,你以为皇上召太子觐见真是想听他解释什么吗?不是!这不过是一个过场,做做样子罢了,向世人表明他确实给过太子辩白的机会,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再说什么陷害、阴谋,反而只会加速皇上下定决心。”
  “那说什么岂不是没用了吗?”李俶彻底糊涂了,“这样一来,承认和不承认又有何区别?”
  “不是这样。”
  李清摇了摇头,便将永王府下人口出妄言之事给李俶简单讲了,只是隐瞒了自己在其中的策划,他道:“其实皇上对立永王已经有了一丝动摇,如果太子在此时表现出坦诚和谦卑,和那永王形成鲜明对比,我想皇上心中会更加迟疑,等后日你再表现优异,皇上或许就会看在你的份上饶过太子这一遭。当然,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李清比出五个手指,笑道:“五五对半,我其实也只有五成的把握。”
  ……
  李清离开小校场,缓缓向家里走去,在他身后跟着荔非守瑜,这是李清专门将他带回来,在他的第三步棋中,他就要用到荔非守瑜。
  一路回来李清都沉默不语,他在仔细推敲每一个环节中的细节,事实上,他也并不能控制这些细节,比如,太子是否真听他的劝,向李隆基表现出足够的坦诚;还有李隆基对立永王的疑虑到底有多深,是否会再观察几年;再有后日李俶表现如何,能不能激发李隆基产生立他为接班人的念头;这些他都无法掌握,他仿佛在一根钢丝上行走,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要精确到位才行。
  回到家中,李清立即将荔非守瑜带到一间密室,为了使太子的悲情牌能够成功,他有必要再最后助李亨一臂之力,这就是他的第三步棋。
  密室内,李清将一把弓箭放在桌上,对荔非守瑜道:“我知道你弓箭神射,如果我让你百步外伤人但不死,你可能办得到?”
  荔非守瑜地点了点头,傲然道:“一百五十步外,我可以射雀头,百发百中。”
  李清轻轻将长弓向他面前一推,缓缓道:“那好,明日你替我做一件大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第二百零三章 悲情牌
  正月十七日,兴庆宫,李隆基的御书房内,寂静无声,只听见数人的鼻息在房间里轻微起伏,太子李亨直挺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泪水已经沾满衣襟,自进了这个房间后,他便一言不发,任凭父皇发落,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腿早已麻木,但内心的痛楚依然如锥子般一下一下猛戳他的心。
  上元之夜,他约韦坚在紧靠东宫的崇仁坊景龙道观商讨王忠嗣的调动,却被相国党人抓个正着。
  “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往还!”
  开元初年发布的敕命在他脑海里嗡嗡回响,事隔数十年,没有人会记得这条敕命,可当政治斗争需要之时,它便出现了,御史中丞杨国忠的奏折第一条便是引用这句原话。
  此刻,李亨已经明白,这是父皇精心设的局,自己脱套心切,反而越陷越深,悔恨和绝望在他内心肆意横流,回想这十年的太子历程,坎坷和挫折便一直陪伴着他,从未稍停,他象一条狗一样夹着尾巴生活在父亲的皇权之下,可就是这样,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烹宰的命运。“啪嗒!”一颗泪珠从鼻尖掉落下地,摔成数瓣,李亨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哀伤,但身子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抖。
  在李亨的上方,大唐天子李隆基略略仰着头,他脸色阴沉,用眼角余光扫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儿子无声的饮泣让他心中黯然,下面跪的既是他的儿子,又是他的继承人,特殊的身份注定他不能象普通人家的父亲给予他更多慈爱,在这片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皇位远比眼泪重要得多。
  “亨儿!”李隆基声音沙哑,“事已至此,朕不想再说什么了,你回去好好反省吧!”
  李亨的肩膀剧烈颤抖一下,‘这就是结局了吗?叫自己回去,回东宫还是别的地方?反省,反省什么?’李亨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想站起来,可是腿早已经没有了知觉。
  高力士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太子,这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大唐继承人,现在却变得异常卑微,他心中忽然起了一丝怜悯,不等皇上的眼色,便主动上前一步扶起太子。
  “殿下,走吧!”高力士暗暗叹一口气,在李隆基阴冷目光的笼罩下,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瘸一拐的李亨扶出了御书房。
  一直盯着李亨离开,李隆基的目光才慢慢收回,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诏书,这是一个月前便已草拟好的废太子诏书,只缺他最后的签署和盖上玺印。
  李隆基的笔却迟迟落不下来,‘内勾朋党、外结边将、宠用外戚’,这是废太子的三大罪状,就如同男人休妻要找到‘七出’的借口一样,这三大罪状皆偏软弱,不足以废除太子。
  李隆基一阵心烦意乱,将朱笔向桌上重重一拍,将刚刚进屋的高力士和站在墙角的鱼朝恩皆吓了一跳,两人垂手而立,动也不敢动。
  李隆基起身来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早春寒冷的风迎面扑来,将他心中的烦闷之气冲淡许多,烦恼来自于庆王的节外生枝,李隆基一直以为比李亨更低调更隐忍之人是永王,可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李隆基心中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难受。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若不是他以为大局已定,怎可能从他家人的口中知道其本性。
  ‘我家王爷明天是太子,后天就是皇上。’
  李隆基冷笑一声,太子之位还没到手,他便想到了皇帝之位,他望着墙角那枝性急的迎春花,花朵已经枯萎,怒放的花瓣凋零无几,早春的严寒将其摧残得奄奄一息。
  李隆基耐不住早春的寒意,他返身慢慢走回到桌前,又拾起桌上的诏书,怔怔地望了半天,忽然长叹一口气,将它扔回了抽屉,负手大步向门外走去。
  “起驾!回宫。”
  ……
  且说太子李亨离开政事堂,他并没有离开兴庆宫,他孤身坐在偏殿里等待着末日的来临,他的脸象纸一样白,眯着的眼睛象祖母绿一样闪着光,空旷的大殿里,他象仿佛是一只束手待毙的孤狼,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运转,头脑里象他脸色一样白。
  这不知过了多久,‘皇上起驾!’太监拖长声调的喊声将他惊醒,他打了一个寒颤,僵死的大脑又慢慢活动起来,“难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吗?可为何又没有人过来向他宣旨?”
  李亨心惊胆颤地走出偏殿,却见一人影匆匆从他身边经过,似乎是一个宦官,李亨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他,“你且给我站住!”
  被李亨抓住的宦官正是大太监鱼朝恩,殿内光线昏黑,他并没有留意旁边所站之人,直到被抓住,他才发现身旁之人竟是太子殿下。
  鱼朝恩吓得一激灵,急忙跪下,“奴才未看见太子殿下,请殿下恕罪!”
  “罢了,起来吧!”李亨无暇理会他的礼节,一摆手,盯着他低低声道:“适才可有圣旨传出。”
  鱼朝恩脑筋极为活络,他立刻便明白李亨所指,向两边看了看,见左右无人,便靠近李亨低声道:“适才皇上拿出圣旨,犹豫了很久,始终没有签发,现在回宫去了。”
  “你说的可是真?”李亨一把揪住他的胸襟,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目光。
  “奴才不敢欺瞒殿下!”
  李亨缓缓松开手,心中一片茫然,‘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昨日长子对自己说的话,‘父王,孩儿有六分的把握认为你能渡过此难……皇爷爷必然难以决策!’
  本来只当他是安慰自己之语,但现在事实证明他所言竟是真的,李亨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操纵此事,而儿子是知道真相的。
  ‘这个小鬼头!’李亨的心中开始明朗起来,他忽然记起昨日儿子邀自己去观看他的训练,倒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盘问他一番。
  他看了看鱼朝恩,向他点点头笑道:“你很好,以后你要及时向我传递消息,将来我绝不会亏待予你。”
  ……
  从兴庆宫到永兴坊并不远,穿过安兴坊便是,就在回东宫的路上。吸取上元夜的教训,李亨再不敢随意乱走,只打算在回东宫的路上顺便看看李俶的训练。
  轱辘辘的车轮声在大街上回响,太子李亨的仪仗穿过了安兴坊,缓缓驶入永兴坊,这是一支两百多人的队伍,羽林军前后左右严密护卫着太子的马车,又有专人在前面开道,街上的行人纷纷向两边躲闪,给太子的车仗让无一点路来。
  远远地已经看见小小校场的影子,小校场周围都是大片民居,分布得整整齐齐,清一色的白墙黑瓦,路两旁绿树成荫,一条条小街小巷穿插其中,就仿佛一畦方正的菜地。
  前方的路有点窄了,行人颇多,车仗的速度放慢下来,但就在车仗的百步开外,一所靠窗的民居里,一个身材高大,手脚犹长的汉子手握一把弓箭,眼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李亨的马车靠近,近了!已不到一百二十步,汉子从箭壶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弓弦上,锐利的箭尖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他将长弓缓缓抬起,弓弦吱吱嘎嘎拉成满月,箭尖笔直地指向太子马车的车窗,但紧捏箭羽的手却没有松开,他还在等,等最后机会的来临。
  太子的马车已经来到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忽然,一声长长的马嘶鸣声传来,从一条小巷口冲出一匹着火的惊马,准确说,是马尾被点燃了,直向太子的马车冲去,急促的马蹄声、沙砾飞溅的声音、马痛苦的悲鸣声,惊呆了太子的护卫,但只在瞬间他们便反应过来,纷纷扬起马槊、拔出横刀向冲来的惊马刺去、砍去,惊马最终没有冲撞到太子,在距他一丈外倒地。
  百步外,那汉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太子马车车窗,一眨也不眨,目光中闪着微光,就在惊马倒下的瞬间,他看见了,阳光下,车帘上映出一个身影,隔着车帘的缝隙向外察看。
  汉子紧捏箭羽的手终于松了,羽箭如闪电一般向那车帘上的黑影射去,略略放偏,直取他的肩臂,那汉子随即扔掉弓箭,不再管射出的结果,转身便离开民房,飞奔而跑,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子遇刺,被一箭射穿左肩,消息如晴空一声霹雳,瞬间便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震惊了朝野,‘是谁?是谁下的手?几乎的目光都投向了十王宅方向,假若太子遇刺身亡,谁会是最大的得益者,这里面的实在值得玩味。’
  一个时辰后,整个长安城便宣布戒严,一队队的羽林军和戍卫军在大街上奔跑,挨家挨户搜查,寻找可疑之人,尤其是客栈、青楼、酒店这些流动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更是搜查的重点。
  但奇怪的是十王宅一带却安安静静,看不见半个士兵的影子,更没有士兵进府搜查,仿佛他们与此事没有半点瓜葛。
  此刻,长安城所有人谈论的话题都和太子有关,上元夜太子私会外戚,太子被政敌暗算,真真假假,闹得人心不稳,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太子被刺两个时辰后,皇上亲自去东宫探望太子的伤情,使传得沸沸扬扬的废太子流言,也由此戏剧性地嘎然而止。
  失望、窃喜、愤怒、冷漠,各种人世间的悲喜剧交替着在长安各个角落同时上演,正月十七之夜,注定将成为无数人的不眠之夜。
  当天深夜,戒严悄悄解除,同时宗正寺传出消息,明日各皇子、皇孙的演武比试大会正常举行。


第二百零四章 路遇杨花花
  正月十八日,天空一碧如洗,湛蓝色的天空仿佛不吝笔墨的儿童画,厚重而纯净,长安城的各种轰动性消息也仿佛电影节中的大片,轮番上映,昨日是太子遇刺,余波未尽,而今日却是皇子皇孙的演武会,或许上位者想用它来消除太子遇刺的震荡,转移世人的注意力,演武会这一天,百官休朝、商人休市、太学休学,士庶权贵皆可前往观之,于是,原定在西内苑,用来激发年轻一代皇族血性的忆苦饭,也就演变成了一场规模浩大的盛筵,改在乐游原跑马场举行。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在长安城南,地势高而宏敞,身临其境,可极目远眺,看长安城大气磅礴,看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众多秦汉古迹让人忍不住思今追古、心生天地悠悠之叹。
  长安的明德门、安化门、启夏门三门大开,数以万计的长安市民兴致盎然,形成三条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车马人流,向乐游原方向浩浩荡荡行去,今天原本是李清的上任报到日,也因休朝而不得不改在明日,他索性也携妻带女,赶去乐游原踏花探梅一番。
  “李郎,不过是看打打杀杀,怎么会有如此多人去?”
  车帘拉开,露出帘儿俏丽的脸庞,她向前遥望黑压压一眼不见边际的人流,惊叹道:“就连上元夜看花灯时也不见这么多人。”
  李清将马靠近妻女的马车,随手替她拢了拢额前几根散乱的发丝,笑道:“唐人尚武,又是皇室宗族领军,自然吸引人,不过这也才几万人,其实比上元夜要少多了。”
  帘儿嫣然一笑,点点头道:“或许是上元夜我只顾看灯去了。”
  “李清!”
  李清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喝,帘儿越过他肩膀看去,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推了推丈夫,“那边有人在叫你,你去看看吧!”
  其实不用帘儿提醒,李清早已经听见,他更听出了是谁在叫他,本想装着没听见,身后马车门开了,脚步声已经向自己靠近。
  他心中只得叹息一声,让妻女先走一步,自己勒住缰绳,回身在马上拱了拱手笑道:“三姐,好久不见了。”
  他对面不到一丈处,正是杨花花,来长安后不适应天气,小病一场,昨日才逾,她憋闷了几日,今天便想去乐游原散心,老远就看见了李清。
  杨花花明显变得贵气了,一年多养尊处优的生活将她多年积贫的寒酸气一扫而光,她穿着一袭镶着紫色花边的淡黄色拖地长裙,腰间用红色丝带紧紧束住,显得她柔软婀娜的姿态和她那令人心神摇荡的丰满肉体的曲线,她的手臂和裸露在外的胸脯虽然已经白得令人眩目,但她的脸似乎更加白嫩,不施任何粉黛,脸上垂着一络黑亮而又柔软的卷发,在卷发下是一双闪闪发光的杏眼,蕴含着大胆而又略带一丝野性的目光。
  杨花花的眼睛盯着李清,射出炽热而又复杂的神色,她丝毫不在意两旁无数双窥视她的目光,摇曳着走到李清面前,这一年多来,她身边的男人不少,都是才俊之士,欲娶她为妻者如过江之鲫,但她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她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要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天下,在她所遇的男人中,没有一能抵御她的魅力,上至皇帝下至侍卫,但惟独有一个人令她耿耿于怀,数年都无法从她心里抹去,这个人就是她面前的李清,尽管他已经是大唐的户部侍郎,可她依然忘不了当年那个和她回门的少年郎。
  “一年不见,你留须了。”
  李清摸了摸自己短茸茸的下颌,笑道:“我已近三十,自然该留须了。”
  “可你在我心中,依然是从前那个替我牵马的少年郎,你还答应过要陪我去青城山,我一直记着。”
  杨花花别过头去,掩饰她内心的激动,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慢慢上前,抬头望着她,却大胆地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李清手背上,低声道:“我本来是想来看你的,可生病了,昨天才好。”
  李清垂下眼皮,看了一眼她的手,淡淡道:“哦!春寒是要当心一点。”
  语气平淡之极,堪比一杯白水还淡,杨花花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她刚要再开口,却见后面的人群向两边闪开,近百名家丁拥着一辆宽体马车而来,马车也停在他们身旁,车厢里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贤侄也是去看演武会的吗?”
  车门开了,宗正寺卿李琳从马车里大步走出,他身后跟着一身雪白衣裙,飘逸如仙子般的李惊雁,李惊雁是昨晚被李琳派人接回去,毕竟是未嫁之女,不能久住李清府中,她在马车里老远便看见了李郎,在父亲面前她已经无法掩饰眼中流露出的痴情,直让李琳摇头苦笑。
  但李惊雁在马车停住的一刹那,却愣住了,透过车窗,她看见了杨花花,而且她的手竟然搭在李郎的手上,又想到那天杨花花对帘儿的无礼,李惊雁的眼睛立刻冷了下来,她心中对这个无耻的女人充满了憎恶。
  听见李琳的笑声,杨花花的手迅速拿开,站到一旁去,李清跳下马,将缰绳扔给旁边的家人,向李琳长施一礼,大声笑道:“世叔是演武会的主办者,现在才去,可是迟了。”
  李琳摆了摆手,笑道:“不妨,那边有卢少卿打理,应该没事,我刚刚去看过太子。”
  李清向李惊雁打了个招呼,却见她板着脸不理自己,不禁微微一怔,昨天晚上她离开时还含泪不舍,只过了一夜,怎么却变了个人似的,念头一转,他心中立刻明白过来,不用说,这一定是杨花花的缘故。
  他微微一笑,又回过头对李琳道:“我也是刚听说太子之事,不知他伤势如何?”
  “还好,没伤到要害,将养几个月便可。”
  李琳说着,眼睛却偷偷地扫了杨花花一眼,忍不住问道:“这位娘子好象在哪里见过?”
  李清淡淡一笑,道:“世叔忘了去年上元夜么?她便是贵妃娘娘的亲姊。”
  李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急忙上前施一礼,“在下嗣宁王李琳,见过杨夫人。”
  杨花花眼波流转,瞥了李琳一眼,却不回礼,娇声颤笑道:“小女子可担待不起王爷之礼。”
  身后的李惊雁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指着她怒斥道:“你虽是皇亲国戚,但你本身没有诰命,堂堂嗣宁王、三品宗正寺卿向你问话,你怎敢不跪下回答?”
  李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清见李琳难堪,急忙一把抓住李惊雁手腕,将她拖到自己身后,李惊雁忽然想起,就是这只手曾被那女人摸过,她心中大恨,甩了两下没甩掉,手一翻,一根尖刺般的指甲直戳进李清的肉里,李清吃痛,脸上却呵呵笑着打圆场道:“这么多人赶去,卢少卿一人怎么顾得过来,世叔快些去吧!听说今天皇上也要来。”
  李琳感激地望着李清一眼,干笑两声道:“是要去了,皇上一般是走夹墙,说不定此时已经到了。”
  “你们都是尊贵身份,小女子高攀不上,我先走一步了。”
  杨花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狠狠地盯了李惊雁一眼,转身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两声,在十几个侍卫的护卫下,马车绝尘而去。
  杨花花已走,可这里的气氛却有些尴尬,李清指了指前方远远停着的一辆马车,笑道:“帘儿的马车就在前面等我,不如让惊雁和她们一起去说说话,世叔看这样可好?”
  李琳被女儿伤了面皮,心中着实不快,他瞅了瞅女儿,见她低头不语,便缓缓道:“若你想去,父王不拦你。”
  李惊雁怒气已渐渐平息,恢复了理智,她这才惊悟自己卤莽了,伤了父亲的面子,心中不由一阵懊悔,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陪爹爹!”
  李清看了看李惊雁,见她正低头向马车走去,毫不理会自己,他心中也不禁微微恼火,向李琳拱拱手,赌气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催马便行,可走了几步,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却发现李惊雁正扶在车窗上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美丽的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
  这一瞬间,李清心中的一点点不满早飞得无影无踪,他指了指手腕上深深的指甲印,气鼓鼓地向她挥了挥拳头,李惊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容宛如梨花绽放,娇羞无限。
  李清仰头哈哈一笑,一挥马鞭,战马飞驰而去。
  ……


第二百零五章 谁为左相?
  天空已经有了云,天气清冷,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云角破碎,好似冬天里解冻的冰块一样,仿佛被鼓声惊吓的小鸟,飞快地飘浮着。
  乐游原一带已人山人海,近十万长安市民赶来一睹宗室子弟的演武盛况,跑马场内旌旗招扬、鼓声隆隆,上万士卒在四周警戒并维持秩序,这场盛会,官方的说法是让李唐子弟缅怀先祖创业的艰难,使日益霏靡的皇室少年重兴尚武之风;而李隆基的目的却是因玉环深宫无聊,烽火不能乱点,便想到此办法,光面堂皇且公私兼顾;对于诸王之弟,这却是一个敬上的机会,大唐以武立国,若能傲视群雄,给皇上所留下的印象绝非施点粥所能比拟。
  但对长安市民,这是一场热闹而精彩的盛会,给他们平淡无聊的生活多一点刺激,一年难遇,仅此而已。
  虽然官民共乐,却等级森严,跑马场一划为二,南面为普通市民及低品官吏,早已拥挤成一片人的海洋;而北面的大片空旷之地为六品以上官员专用,筑有长长的看台,依品阶坐列,正中是一座高大宽阔的木台,一夜筑成,此刻被数以千计的羽林军严密护卫,上面为大唐天子李隆基及皇室宗亲的座位。
  李清的马车缓缓驶入会场区,有军士专门在入口处检查身份,六品以上官员向右,其余往走,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往右边不远,在一棵高耸的杨树下,一名黑瘦的宦官正站在树下焦急地张望。
  他老远便看见了李清,眼睛闪过一道惊喜,跳着脚高声呼唤:“李侍郎!李清!这里、这里。”
  李清勒住缰绳,见是老朋友边令诚,掉转马头向他迎了过去,呵呵笑道:“边公公在等人吗?”
  边令诚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马缰绳,生怕他跑掉似的,连声说侥幸,“我就怕你今天不来,否则我就无法交旨了,快跟我走,皇上召你觐见。”
  李清却迟疑一下,回首看了看帘儿的马车,歉意地笑了笑:“边公公就当晚看见我片刻,且容我将妻女安顿了再去。”
  “不劳李侍郎费神,各官员的位子都有名字,我派一人领她们去便是。”
  边令诚回头叫来一太监,低声嘱咐几句,那小太监点点头,便领着帘儿的马车向停车处而去。
  “李侍郎很是荣幸,第一天上任便受皇上接见。”边令诚在前面引路,嘴却不停,“其实皇上昨天便想找你,却突然发生太子遇刺之事,也就顾不上你了。”
  边令诚的声音忽然小了,他靠近李清,看看左右无人,便低声道:“此事干系重大,若皇上问到你此事,你只推说不知,切不可乱说话。”
  李清点了点,他自然明白边令诚忽然变得热心的意思,感激道:“多谢边公公了,我府上还有一些西域土产,改日我派人给边公公送来,算是给边公公拜个晚年。”
  “呵呵!你实在太客气了。”
  ……
  乐游原是长安的风景胜地,大唐皇帝在此设有行宫,距跑马场不过一里地,行宫整体呈杏黄色,占地面积不大,俨如一座寺院,它坐落在一片树林里,林木幽深、风景秀丽,面前是一条潺潺小溪,终年不冻、逶迤向南。
  此刻,这里也戒备森严,李清经过三道关口的搜身盘查,才被领入行宫内,在行宫正中的一间房内,大唐皇帝李隆基正和相国李林甫商讨这次韦坚案后的人事变更问题。
  只一夜间,李林甫便似老了五岁,上元夜的意气风发,此刻在他身上已荡然无存,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尤其是太子遇刺,引起朝野震惊,舆论立刻偏向李亨,失去了废太子的大环境,虽然李隆基并没有明确表态,但从他迟迟不发废立诏书,便可猜测出他也举棋不定,甚至已经有所保留,帝王之心永远也让人捉摸不透,它没有正误,无时无刻都处于平衡之中。
  李林甫暗暗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太子其实已经逃过这一劫,否则李隆基也不会这么快就对韦坚下手了。
  罢了!还是先削掉太子党羽再说,想到此,李林甫态度坚决道:“陛下,韦坚结党营私,败坏朝纲,此风万万不可长,臣以为,凡韦坚一党皆须贬黜或者罢免,还有皇甫惟明私募新军,这似同造反,更不能轻饶,请陛下一并惩之。”
  李隆基眼皮微合,双目只露一丝缝隙,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正躺在高椅上一页一页翻看李林甫草拟的韦党清册,还有皇甫惟明的一些心腹。
  他叫李林甫来并不是为了清洗太子党,相反,除了太子党的一些骨干外,其余的他都准备留用,为章仇兼琼组建章仇党打下基础。他叫李林甫来是想和他商量陈希烈之事,一朝之中左相和右相同时被一党所占,这决非好事,还有执政事笔几乎就在李林甫一人手中,这也非正常。
  ‘啪!’的一声,李隆基将奏折轻轻合上,搁在桌上,淡淡笑道:“韦坚、皇甫唯明一案朕已经有了一点初步的想法,过几日便会公布,自然他刑部尚书一职是不好再任,可由工部尚书陆景融补上,这样工部尚书一职便空了出来,朕想调原益州刺史现岳州司马李道复为工部尚书兼将作监,不知相国的意思以为如何?”
  李林甫自然明白这是李隆基之意,表面是重用自己的心腹,但实际上是为下一步提拔自己的长子将作少监李岫做准备,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太子不倒,对自己倒未必是坏事,他微一沉吟,却道:“李道复做过上州刺史,资历才干自不必说,但他因罪被贬不足两年,现在用他,老臣担心朝中会有人不服。”
  “这倒不必考虑。”
  李隆基摆摆手笑道:“海家走私案,他只是失察之罪,倒不必过分苛责于他,正如相国所言,他资历才干都不错,不用实在可惜,既然相国无异议,朕就定下来,由李道复出任工部尚书兼将作监监令。”
  李林甫大喜,向李隆基谢道:“臣就替李道复谢过陛下了。”
  李隆基眯眼不语,心中却一阵冷笑,停了一会儿,他又微微笑道:“今天请相国来,还有一事想和相国商量,就是尚书右仆射的人选,爱卿可有好的想法?”
  唐朝尚书省最高长官为尚书令,其副手为左右仆射,但因太宗李世民任过尚书令,为避嫌,后来便不设尚书令,以左右仆射为尚书省最高长官,到中唐后中书令与门下侍中分掌六部大权,左右仆射渐渐被架空,成为一虚职,主要用于安抚地方大员,天宝十三年,安禄山被封为尚书右仆射,便是对他的笼络。
  李林甫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李隆基忽然升李道复为尚书,难道是为此事做伏笔?
  他本来对此事早有腹案,户部尚书张筠一直是太子李亨的暗中支持者,他虽不管实务,但对户部的影响相当大,一直是自己插手不进户部的最大障碍,李林甫一直想动他,但张筠为前相张说长子,家世厚重,势力盘根错节,不宜轻易动摇,若让他迁尚书右仆射,再扳倒席豫,这样又空出户部和礼部两个尚书之职,自己兼户部尚书、陈希烈兼礼部尚书,这是何等美事,但李隆基却抢先用李道复为工部尚书,话倒不好出口了。
  犹豫一下,李林甫还是徐徐道:“皇上若问老臣的意见,老臣认为户部尚书张筠任此职最为适合,他各部尚书基本上已经轮遍,升尚书右仆射正当其实。”
  李隆基摇摇头,道:“张筠家世虽厚,但他资历尚不足任仆射,还须好好磨练,朕准备命他兼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为我大唐好好培养出一批人才。”
  他检出百官图表,仔细地看了半天,瞥了一眼李林甫才缓缓道:“朕想调陈希烈为尚书右仆射,相国看如何?”
  李林甫宛如一脚踏空,他眼前晃了两晃,险些没栽倒在地,原来李隆基命李道复出任工部尚书,他的真正用意竟是在此,用一个工部尚书来换一个左相,自己还当占了便宜,其实是中了李隆基的套,他口中又苦又涩,急替陈希烈分辩道:“陈相国虽然锐劲不足,但沉稳有余,任左相也仅一年多,尚未有机会施展才华,老臣刚刚和他有所默契,不如陛下再给他三、五年机会,让他能协助老臣将募兵改制完成,再调走不迟。”
  “募兵改制任重道远,朕就是担心陈相国过于沉稳,锐意不足,才想换一个有既擅长治军,又久为政事的人来做,此事朕意已决,相国不必再多说。”
  李林甫听到这里,便知道这是李隆基早就策划好之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长长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不知陛下准备用那位大臣任左相一职。”
  李隆基翻了翻桌上的奏折,过了好一会儿,他嘴里才吐出四个字:“章仇兼琼!”


第二百零六章 盐铁使的人选
  章仇兼琼为左相,让李林甫黯然无语,心中一阵阵发寒,他早就料到李隆基不会让自己一党独大,他一直认为,李隆基名义是用杨国忠来作杨氏宗族的代言人,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假象,李隆基绝不会用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来和自己唱对台戏,他的隐线极可能是李清,为此,他早早布局,在杨国忠身边安插眼线,挑唆杨国忠去对付李清。
  不料章仇兼琼却横空出世,原来这才是李隆基真正要用之人,用李清作户部侍郎之谜也就迎刃而解,他是章仇兼琼的门生,将来更是章仇兼琼的左膀右臂。
  两人都不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这时,边令诚轻手轻脚走进房间跪下道:“回禀陛下,户部侍郎李清已经带到,现在门外等候召见。”
  李隆基点了点头,“宣他进来!”他又回头对李林甫笑道:“演武会恐怕已经开始了,相国可先走一步,朕即刻便来。”
  “如此,老臣先告退!”李林甫慢慢退出,正遇见奉诏而来的李清。
  “属下见过相国!”李清急向李林甫施一礼,李林甫却一言不发,他望了李清半天,忽然拍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便黯然离去。
  李清心中略略有些诧异,他一直盯着李林甫的背影走远了,这才慢慢回头,却见高力士站在门口正向自己招手,“李侍郎请快一点,不要让皇上久等。”
  李清急忙加快脚步,走进房间,只见李隆基手中把玩着两枚核桃,正专心致致看一本奏折,好象是自己前两日递上的‘新盐法’。
  他上前一步,躬身向李隆基道:“臣李清参见陛下!”
  李隆基却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他依然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随手拈起一枚核桃轻轻敲击桌面,李清不再言语,只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李隆基又翻了一页,忽然若有所感,一抬头,却见李清站在一旁,便将奏折放下,呵呵笑道:“李侍郎已经到了,来!先坐下。”
  他先命李清坐下,又将剩下的几行匆匆看完,这才将奏折合上,对李清笑道:“你的新盐法朕已经看了三遍,才发现它与汉时的榷盐法有所不同,汉时是由官府垄断整个盐业行当,除煮盐者外,不许民商参入,而你的新盐法却只垄断第一个环节,收购原盐再加价卖给民商,朕有点不大明白这一点,你可把你的思路先讲给朕听听。”
  “且容臣细细讲来。”
  李清微微欠身笑道:“盐业利益丰厚,自古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这个不须臣赘言,但汉武帝的榷盐法和我大唐开国至今实行的盐政,都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好,那就是地方与朝庭的利益划分,就拿我大唐现在的盐政来说,不论是进行盐田屯营,还是井盐直接贩卖卤水,都是由地方官府来进行,所获利也由地方上缴朝廷,这其中各地的劳役支出、沿路损耗、盐司权限以至地方分利,皆是一笔糊涂帐,明明可以有百万贯的盐利,可最后入左藏(中央金库)只有十数万贯,所以也不受朝廷重视。
  臣因此以为,对盐政朝廷应该坚决收权,设立直属机构进行专卖,也不需从民户中抽丁服盐役,应象军户一样设立专门的盐户,从事盐业生产,由朝廷直接控制,由朝廷的专署机构向其购买,再加价卖给盐商,所有漕运贩卖皆由商人自己完成,官府不干涉,这样一来,地方官府无法再插手盐利,而加价的盐利则以税的方式直接收归朝廷,臣最保守的估计,一年的盐税少说也有三百万贯。”
  三百万贯,这就相当于大唐现在一年的税钱,如此巨额的收入,使李隆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有了这笔钱,他的许多计划都可以实施,但他依然对交与民商经营不甚理解,不由疑惑道:“盐利归朝廷,朕极为赞同,但由商人来进行二道、三道的经营贩卖,朕却不是很赞同,商人皆唯利是图之辈,盐又是民生必须,若由他们控制贩卖,那天下百姓岂不是无盐可吃,或是有盐也吃不起?”
  “陛下,臣倒不是这样认为!”
  李清摇了摇头道:“史记中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臣也是商人出身,深知商人逐利的天性,但凡事都有两面,只要能善于用它有利的一面,尽量减少寡头垄断,打击不良商人,若有必要,朝廷也可设常平仓调剂,让它囤积不成,而对于守法商人则放手让它们经营,朝廷收税便是,否则事事都由官府来做,不说这庞大的人员开支朝廷负担不起,而且这中间的暗箱操作,这损公肥私之事也禁绝不了,臣的新盐法正是从这个角度考虑,才建议以民商来直接面对百姓。”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李隆基的表情,见他虽然在听,但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这让李清不禁暗暗叹息,唐朝的商业之所以比不上两宋,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官府对商人限制太大,一方面课以重税,设下种种规矩,另一方面却又从骨子里蔑视它,作为一国之君的李隆基都如此轻蔑商人,更不用说下面的文武百官。
  但这又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将李隆基说通的事,唯有以利诱之,以事实来说话,让他逐步接受自己商能兴国的思想。
  想到此,李清长身而起,脸上洋溢着坚定而果断的神情,他道:“陛下,现在盐税收入也不过一年十几万贯,影响并不大,倒不如让放手让臣去试验两年,臣愿意立下军令状,两年内若拿不出三百万贯的税收,臣甘愿被罢去户部侍郎一职。”
  不知是李清坚定的态度让李隆基动容,还是三百万贯的承诺让他动心,李隆基考虑了半天,才终于缓缓道:“也罢,朕答应你这一次,可效仿江淮转运使一职设立盐铁使,不过此职一般由尚书级的官员担任,你不太适合,可任副职,至于正职么?”
  李隆基犹豫了一下,李清却立刻接口道:“臣愿意举荐广平王李俶殿下任盐铁使一职。”
  “俶儿?”
  李隆基一怔,他随即微微笑道:“这次演武会他的三百军便是你借给他的吧!”
  李清吓了一跳,他上前一步,左膝跪地道:“回禀陛下,这三百军从南诏起便一直跟随微臣,感情已深,特恳请陛下将这三百军转到户部或是盐铁使下,让他们继续跟随微臣。”
  李隆基却半天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盯着李清徐徐道:“你为朕拿下石堡城,朕却一直未能赏你,这次盐制改革看似简单,连朕也知道它会涉及到多少人切身利益,甚至还有皇亲国戚,所以你的人身安全朕要保证,这三百军便赐于你,作为你的贴身侍卫,好好为朕效忠吧!至于广平王任盐铁使一事,且容朕再考虑一下。”
  ……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划过跑马场的上空,初春时分虽然寒冷透骨,疾风将四周的战旗刮得猎猎直响。但赛场已经人山人海,人人挤得汗水淋漓,通身冒着热气,眼睛通红地望着场内,嗓子已经喊哑。
  赛事渐渐进入高潮,最后的对决即将开始,应对双方一为庆王之子新平郡王李俅,另一边即是广平王李俶。
  此时,赛场外喊声震天,可主持这场比赛的太常卿、驸马都尉张垍却迟迟没有发令,他得相国的指示,最后的决赛一定要等陛下和贵妃娘娘来后方才能举行。
  李清好容易才寻到自己的位子,在紧靠大木台的东侧,说也巧,正好和吏部侍郎杨慎矜邻座,他也是携妻带女而来,李清不在,便是由他在关照李清的家人,李清上前和他寒暄几句,周围人多,倒不好谈及杨慎矜与章仇兼琼会面之事,又和他妻子打了招呼,这才小心来到自己的坐席前。
  “抱歉!我来晚了。”
  李清挤到帘儿和小雨的中间,这才发现李惊雁也在旁边,两人目光相碰,李清尴尬地笑了笑,李惊雁脸上却飘起一片晕红,急将目光移开。
  “李郎怎去了一个上午才来,这已经快结束了。”帘儿不由有些埋怨道。
  李清歉意地笑了笑,“等皇上召见,所以迟了。”
  他起身搭手帘向赛场望去,半天却不见比赛之人,便问帘儿道:“广平王出阵了吗?可有他的消息?”
  “他已连胜三场,下面便是他与新平郡王的对决。”
  李惊雁也是王室之人,对这些参赛的皇家子弟都十分熟悉,不象帘儿她们,看了半天都还是一头雾水。
  这时,木台上一阵纷乱,无数侍卫都向那边跑去,远远地,可看见李隆基携杨贵妃出现木台之上,随即被一顶巨大的黄罗伞遮挡。
  驸马都尉张垍见陛下和贵妃都已经入位,他一声令下,立刻有一面巨大的红旗在赛场上竖起,这是比赛开始的信号。
  “呜—呜—”低沉的牛角号响起,五百名万骑营骑兵精锐鱼贯而入,只见他们个个盔甲鲜亮,槊光闪闪,十数万长安民众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骑兵分为五队,在新平郡王李俅的带领下,五百支长槊直指天空,这是从万骑营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是庆王向羽林军大将军陈玄礼求来,其具体指挥的副将为家将首领杜乾运。
  就在市民焦急地四处寻找另一支队伍时,隐隐地已经有人感觉到耳膜的震动,是鼓声,有节奏,低微而沉闷,渐渐地心脏也跟着节奏地一下一下跳动起来,这时一个黑点从西方出现,这个黑点慢慢变成一个黑团,又散开成一条黑线。
  也是骑兵,三百黑盔黑甲的豆卢军骑兵,甲胃上泛着冷冷的寒光,他们一个个低沉而无言,长槊端平直指前方,在队伍前面,有三匹马,中间手握横刀、神色严峻的,正视广平王李俶,他腰挺得笔直,目光清冷,锐利地紧紧盯着前方,毫不畏惧、充满了自信,浑身散发着强大的王者之气,他身后一左一右,则是河西走廊上的土匪头子荔非兄弟,一个长脸长须。
  闪烁着智慧目光的荔非守瑜,另一个则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小儿见了也不敢啼哭的荔非元礼。
  “这就是朕的皇长孙,广平王俶儿。”
  李隆基手指李俶,向杨贵妃笑着解释道:“能文能武,却温和贤良,朕最喜欢他。”
  但他的眼睛却偷偷地瞟向坐在一旁,美貌素白、却又透出一丝野性的杨花花,杨花花早已发现李隆基的偷视,她用火辣辣的目光大胆地挑逗着这个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尤其将她丰满的胸脯挺得高耸。
  李隆基几时见过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挑逗,忽然想起初见她时,她竟然偷偷捏了自己一把,心中顿时一片燥热,只觉鼻息艰难,嘴里干渴,一点唾液也没有。
  ……
  突然,李隆基的注意力被赛场上吸引了,只见李俶的骑兵终于动了起来,仿佛是冰峰断裂,从巨大的冰山上轰然扑出,盔尖在晨光下寒光闪闪,像天际的一颗颗闪烁的小星星,三百骑兵向赛场疾驰而来。
  赛场上一面寂静,每一个人都紧张地盯着这支杀气腾腾的军队,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远方奔腾的马蹄声,迎着春风,战马在起伏纵横,黑色的战旗在风中飘扬,向比赛场地疾驰而来。
  原野上响彻清晰嘹亮的号角声,瞬间,又转换成雷鸣般的怒吼,飞驰而来的马队中突在最前面的骑兵将领高大魁伟、强健威武,只见他他身着大唐军服,手舞未开刃的长槊,气势钢猛,他身后的骑兵个个身披铁甲,寒光闪闪,动作迅猛,好不壮观。
  “杀!”李俶横刀霍然挥出,短促的命令象一声炸雷,在所有士兵的耳畔震响。“杀啊!”刹那间这炸雷又变成了一条滚雷,在乌云下连续炸响。大风怒号,号角嘹亮,铁箭铮铮,五百把长槊高高举起,又化作五百条银龙的犄角,尖刺闪着寒光,迅如闪电,奔腾着、咆哮着,卷起千军万马的气势,直向对手扑去,李俅脸色微变,他极力保持镇定,但战马已经‘嗒!嗒!’地向后退……
  这气势让所有人都为之骇然,一边是待遇优良、养尊处优的世袭禁卫军,而另一边则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铁血战士,不用多述,胜负已经可见高下。
  李隆基望着镇静而又威武的李俶,欣慰地笑了,他忽然想起李清的举荐,大唐第一任盐铁使,李隆基缓缓地点了点头,但就在这时,他的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己为何不能立皇孙为储?


卷九 利益争斗


第二百零七章 触犯权贵的利益
  天宝五年一月,东宫易主之事仿佛一片没有水分的乌云,狂风大作、闪电雷鸣,气势汹汹而来,到最后只落下几颗粗重的雨点,便飘然而去。
  刑部尚书韦坚贬括苍太守,并当年七月流放临封郡,随即赐死;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贬播川太守(今贵州遵义),半途暴病而亡;太子少保李适之贬宜春太守,到任,饮药自尽;
  韦坚外甥嗣薛王李员贬夷陵郡别驾,女婿巴陵太守卢幼临流放合浦郡,其弟韦芝、韦兰皆被充军西域。
  太子李亨随即上书,称自己与韦坚一族并无瓜葛,为表明心意,李亨休太子妃,并强令其出家为尼。
  天宝五年的初春确实为多事之春,在处置完太子党骨干后,李隆基又以礼部尚书席豫和工部尚书陆景融年迈为由,准二人退仕回乡,以养天年。
  随即在朝中进行人事大调动,左相陈希烈改任尚书右仆射兼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裴宽进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调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为左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兵部尚书;调原益州刺史李道复为工部尚书兼将作监令;李林甫又保奏淄川刺史裴敦复为刑部尚书;
  在一系列人事调动完成后,李隆基随即发布敕令,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新盐法,命广平王李俶为盐铁使、户部侍郎李清为副使,共同推行盐法。
  新盐法的突然推出如一声晴空霹雳,将大大小小各相关利益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各利益相关者纷纷串联密谋,盐法之下暗流涌动,各种权谋手段开始在酝酿之中。
  ……
  早春二月,小雨润如酥,这是一种让人无从辨别雨滴的极细的雨,飘洒在身上、脸上,直浸润到心中去,天犹如张着一顶淡灰色的纱幕,朦朦胧胧,山青、水绿,仿佛是一幅极浓郁的水墨画。
  长安十王宅,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庆王的府前,一名气质俊雅、身着皇服的中年男子从车中走出,几个从人立刻撑伞上前,搀扶他进了庆王府。
  庆王府的门房并不上前阻挡,那中年皇子便是庆王的亲弟、荣王李琬,时常来府中走动,早已熟识,不过让门房微微惊异的是,李琬从来都是天快擦黑时才来,可今天却是中午便到,倒是头一遭。
  李琬是李隆基第六子,与庆王李琮同为刘华妃所生,打虎要靠亲兄弟,自然两人的关系也就最为密切,与其他兄弟一样,李琬身上也是光环重重,开元十五年,授京兆牧,又遥领陇右节度大使;开元二十三年,加开府仪同三司,余如故;天宝元年六月,授单于大都护。
  他一跨进大门,便见大哥李琮急惶惶迎了上来,并没有打伞,密密的细雨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可见他在雨中已经等了自己多时,李琬不由笑道:“什么事让皇兄如此心神不宁,连伞都不打一把?”
  李琮紧锁眉头,上前挽着兄弟的胳膊,苦着脸叹道:“一言难尽,皇弟先到为兄的书房里再详叹。”
  二人进了书房,李琮将门窗都放下,又嘱咐下人在外面守着,不让任何人进来,李琬见他神情严肃,便低声道:“大哥可是为太子之事不悦?”
  “永王那厮空欢喜一场,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为此事不悦。”
  ‘砰’地一声响,李琮在桌上重重砸了一拳,咬牙切齿道:“我是为盐法而恼火,如此一来,岂不是断了我的财路。”
  李琮在蒲州和益州有盐田、盐井无数,从不纳一文盐税,每年私自售盐,即可获利数十万贯,当年海家之所以攀上他这棵大树,就是替他打理蜀中盐井的缘故。
  而新盐法一出,全国山、海、井、灶,所有原盐皆须卖给国家,不得私自出售,虽然他的产业不失,但朝廷收盐的价格必然是按现行官价来,每斗只有十文,这和他私卖每斗五、六十文,相差实在太大,若扣去杂役、损耗,他几乎就无利可图,这怎么不让他着急恼火。
  李琬同情地望了一眼正垂头丧气的大哥,新盐法之事他也刚刚知晓,他本人不涉及私利,所以这新盐法与他并无多大的关系,但大哥却不同,他一大半的财源都是靠贩盐牟利,新盐法一出,对他的冲击尤其大。
  李琬摸了摸削瘦的脸庞,略略沉吟道:“这新盐法我也是草草读了一遍,我记得好象是官府拿到盐后再转卖给商户,大哥再接下来不就是了吗?”
  李琮重重哼了一声,他恨声道:“你还不懂,若原盐被官府买去,他们再加价卖出,所加的价格就绝对不会是一成两成那么简单,他们必然要将大部分盐利截下,盐民和盐商所能拿的只能是小头,原来是三分盐利,一分官二分民的局面,而新法之后恐怕就会变成八分官二分民了,这又如何有利可图?”
  说到此,他抬头盯着李琬,眼中含着希望又道:“但我认为,再好的律令也是靠人来施行,如果这盐法施行不当,必然会造成民怨沸腾,到那时父皇或许就会废除它,所以我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弄个什么法子拖住李俶那兔崽子的后腿,让他有令也难行。”
  李琬却冷笑一声,缓缓摇头道:“大哥以为这新盐法真是李俶在做吗?你若将目标对准他,那你就大错特错。”
  李琮微微一怔,略一思索,他猛然醒悟道:“你是说……”
  李琬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里飘过一种讥讽的神色、一种奸诈的阴影,“不错,新盐法真正的幕后掌控者便是你的老对头,新任户部侍郎李清。”
  “老对头?”
  李琮嗤笑一声,“他一个小小的侍郎,也配做我的对头吗?顶多是我脚上的一根肉刺罢了,拔掉就是。”
  对于李清,庆王李琮是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海家之事,他认为那是栽在章仇兼琼的手上,一个连胡子都没长全的从四品小官,怎配和自己、堂堂的皇长子相提并论,章仇兼琼也只能算勉勉强强。
  李琬见他轻视李清,心中微微摇头,虽不知这新盐法是出自何人之手,但从李清刚任户部侍郎便推出此法来看,极可能与他有关,但他了解大哥,既傲慢又顽固,李琬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想了想又道:“我倒有一个办法,可有助大哥躲过此难。”
  李琮精神大振,连声催促道:“你快说,是什么办法?”
  “此办法和现在朝中的新格局有关。”
  李琬阴阴一笑道:“章仇兼琼任左相,这章仇党便运应而生,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盐法恐怕也是他其中的一把,我在想,既然我们想灭这盐法,那李相国难道就会袖手旁观吗?答案自然是不会,所以我劝大哥最好去和李相国谈一谈,说不定他便有好的办法。”
  李琮点了点头,李琬说得有道理,既然有共同的敌人,他不妨和李林甫再联手一把。
  ……
  韦坚案后,太子党垮掉,朝中格局骤变,新兴章仇党开始显露头脚,李林甫却微微松了口气,既然李隆基想到用新党来平衡自己,这就说明他暂时还没有除去自己之心。
  尽管如此,他对章仇党依然十分忌惮,若任由他们坐大,那将来知政事之位也就得换给章仇兼琼,况且这章仇兼琼也不是太子李亨那般好捏,须让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
  这天下午,李林甫刚刚从朝中回府,却在府外见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旁边站有几十名护卫家丁,似乎有些眼熟,李林甫凝神想了想,忽然记起,这是庆王李琮的马车。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难道是为盐法之事?”
  大唐最大的私盐贩子便是庆王李琮,这一点李林甫是知道的,但他一直装糊涂,不过问皇家之时,但这次新盐法颁布,首当其冲便是庆王。
  就在进门的瞬间,李林甫忽然笑了,他脑海里闪过一条借刀杀人之计,新盐法是李清所定,他与庆王偏偏又有旧怨,新仇旧恨齐发,这倒是一次收拾李清的好机会。
  “本王不请自来,打扰相国了。”李琮一直坐在客房等待李林甫,见他进门,他急忙笑着迎了上去。
  李林甫却拱拱手笑道:“哪里!庆王殿下来拜访老夫,是老夫的荣幸,怎敢有怨言。”
  下人上了茶,低头退下,李琮心急火燎,便开门见山道:“本王来找相国是想打听那盐法之事,不知是哪位大臣拟订,本王发现其中漏洞颇多,便想和他好好探讨探讨!”
  “那盐法么?老夫听说是新任户部侍郎李清所拟,他人比较年轻,可能会有考虑问题不周,有漏洞自然难免。”
  李琮沉默了,竟真的是李清所定,他暗暗咒骂着李清,脑海里却在思考如何开这个口,可想了半天却找不到和李林甫联手的借口。
  “盐之一法涉及到天下民生,怎能仓促推出,搞不好会适得其反,弄得民怨沸腾,最后得不偿失,所以本王在想……”
  说到此,李琮竟说不下去了,他想让李林甫出面反对新盐法,可李林甫一直不变的笑容让他无法开口。
  但李林甫仿佛知道李琮所想,他微微一笑,道:“那御史中丞杨国忠倒是与殿下的想法颇为相似,若殿下认为这新盐法有不妥之处,老夫建议你可直接去找杨国忠,他是御史,这正是他的本分之事。”
  ……


第二百零八章 暗流涌动
  杨国忠这两天脾气颇为暴躁,一天到晚阴沉着脸,对府里的奴婢非打则骂,整个杨府仿佛又回到了三九大寒之日,起因是他的长子杨暄举礼部膳部司主事一职,各个环节都已打通,连李林甫都点头答应,可批转到吏部时,却被杨慎矜驳回,‘非科举出身,不予录用!’
  其中缘由杨国忠自然明白,分明就是杨慎矜挟私报复,哪里是什么非科举出身,否则他自己又怎么能做到御史中丞,现在又兼了太府寺少卿一职,但就算杨国忠知道,他也无可奈何,杨慎矜是吏部侍郎,手中握有实权,在火气无处可泄之际,他的奴仆便遭了殃。
  这天下午,从皇城散朝归来,杨国便将自己关进书房,当然,他不是为了读经阅史,而是和他儿子的师傅、前年科举状元赵岳商量长子杨暄参加今年科举一事。
  “进士科重诗,明经科偏策,属下以为公子基础不是太好,可报明经科,取中的机会相应要大得多。”
  赵岳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窥视杨国忠的脸色,自李林甫将他安插到杨国忠的身边,赵岳凭借他的才学很快便博得正思才若渴的杨国忠的信赖,成为他的文胆,但他也着实鄙视这个不学无术之人,只凭裙带关系便飞黄腾达,哪有李相国的半点城府和雅量。
  而他的儿子更是狗屁不通,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就凭去年捐来的举人,也想参加大唐的省试?哼!实在是荒谬绝伦。
  但脸上却不能半点表露,他弯腰陪笑道:“属下届时可为大公子准备十几篇策论,只要公子熟记便可。”
  杨国忠虽然不学无术,但毕竟当了近一年的京官,也知道大唐科举决非背十几篇策论便可通过,见赵岳说得轻描淡写,显然是在欺自己无知,他心中微微恼怒,当下便拉长声调道:“暄儿不是读书的料,能考上最好,靠不上就进宫当侍卫去,李相国当年不也是侍卫出身吗?”
  说完,他狠狠瞪了赵岳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不满之意。
  赵岳见杨国忠脸色不善,急改口道:“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是说只要事先得到科考之秘,再准备充分,便有把握通过明经科考。”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杨国忠脸色稍霁,沉思片刻又道:“不知今年的主考是何人?”
  “听说是礼部侍郎达奚珣为正,吏部考功署郎中苗晋卿为副。”
  赵岳见杨国忠面露难色,不由微微笑道:“此事中丞大人为何不去求求相国,其实只需李相国一句话的事。”
  杨国忠醒悟,却不肯在赵岳面前丢这个面子,便干咳一声,肃然道:“科举考试是举国大事,岂能因我儿子一人便寒了天下士子的心,我身为御史中丞更要遵守法纪,以后不得再提此事,你好好给他温习,考得过就考,考不过就去做侍卫,过几年我再荫他一官便是了。”
  赵岳心中暗骂其无耻,脸上却面露惭色道:“御史中丞高风亮节,倒是属下想得龌龊了。”
  这时,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在外面低声道:“禀老爷,庆王殿下派人在府外等候,他要见老爷!”
  “庆王殿下派人?”
  杨国忠的眉头诧异地拧成一团,庆王之子李俅他是十分熟悉的,但那只是酒桌上的交情,象庆王专门派人来,这却是头一遭,找自己会有什么事,他看了看赵岳,便笑笑道:“犬子正在后宅用功,就麻烦先生了。”赵岳会意,便径直去了。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一人来到杨国忠的书房内,只见他不到三十岁,模样儿俊美,皮肤白皙,但眉眼间却总透出一股阴戾之气,若李清见到此人,必定会大吃一惊,此人正是当年海家唯一逃脱之人,海澜的次子海中恒。
  他逃到长安寻其姐,但不久海家事发,其姐被庆王所休,发配入教坊,而他因容貌俊美,被有断袖之癖的庆王看中,藏匿在身边,改名为贾海,他心怀仇恨,曲意迎奉、讨好庆王,渐渐取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又被任命为大执事,全权负责经营他的生意,今天一早,庆王李琮便派他来寻杨国忠,试探双方结盟的可能性。
  他上前一步,先向杨国忠跪下行了一个大礼,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了上去,“这是我家王爷给杨中丞的亲笔信,请过目。”
  杨国忠接过信,先上下打量一下海中恒,忽然问道:“听你的口音好象也是蜀人,你叫什么名字?在庆王府内身居何职?”
  海中恒起身再向杨国忠施一礼,不卑不亢道:“在下姓贾名海,是王爷府中的大执事,替他打点生意,在下是成都人,前年因家道败落才来长安,杨中丞从前做成都县尉时,我还见过杨中丞一面。”
  杨国忠闻言,不由一阵呵呵大笑,“原来还是故人,来!请坐下说话。”
  杨国忠拉过两把椅子请贾海(以后都称贾海)坐下,自己才懒懒地靠在长椅上,撕开信皮,抽出里面的信,细细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仰慕他刚正不阿,才德两全罢了,最后邀请他到庆王府中赴宴。
  杨国忠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研究其中每一个字的含义,还是看不懂这封信,按理,庆王是皇长子,地位尊崇,自己与他素无瓜葛,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也没有什么把柄在自己手上,为何会忽然向自己示好?难道是他又有什么内部消息,自己要获高升了吗?
  短短一年时间,杨国忠从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参军升到四品御史中丞,又兼京兆少尹、太府寺少卿等数职,可谓飞黄腾达四个字来形容,尽管如此,杨国忠依然不满足,他想在九寺五监中得一个正职,或者六部中任一侍郎,将他一直眼红的李清压下去,可他本人也清楚,自己寸功未立,如何升官。
  本想熬几年资历再说,可庆王的一封信函却又重新燃起他的希望之火,他将信摊在桌上,盯着贾海道:“庆王殿下还有什么口头上的话没有?”
  “我家王爷让我转告中丞大人,今晚已摆下盛筵,敬请大人光临。”
  停了一下,他见杨国忠眼中还有些犹豫,又徐徐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我家王爷在京中人脉颇广,若中丞大人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可对我家王爷明言,他能帮则帮。”
  “为难之事?”
  杨国忠忽然想到儿子参加科举一事,这倒是个好机会,他立刻展颜笑道:“你回去请转告王爷,就说杨某今晚必到。”
  ……
  就在杨国忠接受庆王邀请,答应去他府上赴宴的同一时刻,在皇城尚书省的户部署衙内,李清还在和他的几个手下商讨实施盐法的具体措施,对于新盐法实施的阻力,李清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自古以来,无论革新还是变法哪有顺利完成的,况且他的盐法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对即得利益者有着强大的冲击力,虽然新法只颁布了两天,但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些赚取盐利的人该怎样惊惶失措,又该如何密谋串联,商量对策。
  按李清的计划,他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来摸清现在盐市的状况,比如,哪些有背景之人在从中牟利?各地方收取盐税的渠道和手段又是怎样?这都需要花大量的人力物力去调查,才能做到有的放矢,才能找到实施新盐法的突破口,但李隆基却不给他调查时间,便心急火燎地颁布新法,也由此可见朝廷财政的窘迫状况。
  直到李清上任几天后,他才惊讶地发现,国库的窘迫状况远比他想象得严重,各地的赋税刚刚解押进京,可扣除各种开支后,左藏存钱已不足三十万贯,而宫廷的开支一个月少说也要十万贯,也就是说,就算其他人不吃不喝,只供应宫廷一处,也仅仅只够三个月的开支,难怪他刚向李隆基提出延缓三个月再实施新法,却被李隆基一口回绝。
  “看来只能摸石头过河了!”
  李清无可奈何,这就算是考验自己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吧!
  在他下手坐有两人,一人是户部左侍郎韦见素,而另一人则是度支员外郎第五琦,韦见素是韦氏旁支,一向为官谨慎、官誉清明,这次韦坚之祸也并没有涉及到他,但韦家也由此与李林甫水火不容,章仇党建立后,他便是第一批投靠章仇兼琼的要员,加上右侍郎李清,整个户部就基本上被章仇党控制,所以李林甫才会奏杨国忠为太府寺少卿,太府寺的职能相当于现在的央行、粮食储备总局和工商行政总局,能在很大程度上制肘户部。
  “李侍郎,在下以为这次新盐法实施最大的困难恐怕有二,一是地方,抗命他们不敢,但地方上的阴奉阳为却不会少,比如漏报盐田数、比如拖延时间、比如操纵当地盐市,尤其是扬州,更是盐的主产地,所以须派要员去坐镇扬州;第二个困难是京中涉及盐利的权贵,小一点的就不说了,亲王中庆王、永王都有涉及,尤其是庆王,贩卖私盐数额巨大、且公开操作,连皇上对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偏偏他又绕不过去。”
  说到此,韦见素偷偷地看一眼李清,做了十几年的官,他心里非常清楚,要想顺利推行盐法,恐怕首先得将庆王拔掉,否则上不遵,下又岂能从,可是要真的动他,又谈何容易。说韦见素为官谨慎,其实就是指他很少惹事上身,能独善其身。
  “属下的意思是尽快将盐铁使的衙门成立起来,使政出有门,人有专人,否则事情不但办不好,反而会误了户部的正事。”
  韦见素的意思李清明白,这推行盐法需用有锐劲之人去做,象韦见素这种圆滑而从不得罪人的老老人,就算他想参与,李清也不会用他,李清淡淡一笑,道:“我找韦侍郎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精力恐怕要放到推行盐法上去,以后户部日常之事还需韦侍郎多多费心。”
  “这个是当然!”
  韦见素心中窃喜,却又有点愧对李清,他想了想又道:“我可向李侍郎推荐一人,此人是金部下的一名主事,姓刘名宴,极精通税务,且干练有为,李侍郎不妨好好用他。”
  李清点了点头,又回头对一旁沉默不言的第五琦道:“你是户部老吏,三天内,你替我草拟出一份人员清单。”
  李清兼任度支郎中,而第五琦是度支员外郎,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历史上,在安史之乱结束后,正是第五琦采用颜真卿在河北使用的卖盐募钱法,在全国推行新盐政,使安史之乱后的朝廷度过了一场严重的财政危机。
  这时韦见素已经告辞离去,第五琦见他走远,这才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名册,递给李清笑道:“属下早已替侍郎准备好了。”
  李清大喜,接过来翻了翻,名册上足有百人之多,包括他们的简历、资质、身份背景,且大多是四十以下,正当壮年,他将名册放下,凝视着这个干练有为、颇知他心思的中年人,想了一想道:“扬州是盐铁重地,我的突破口就准备放在那里,我想命你为盐铁支使,去扬州推行盐法,你可愿意?”
  第五琦起身长施一礼,肃然道:“为国赴命,我焉能推却!”
  “那好!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动身。”
  李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若有任何不能解决之事,可立刻禀报于我。”
  这时,门外有人急促地跑来,站在门外高声喊道:“请侍郎大人速速回府,府上派人来禀报,家里有急事!”


第二百零九章 假道灭虢
  听说府中有急事,李清顾不得再找其他人说话,飞身上马便向家中赶去。
  一众护卫冲出含光门,却只见他的管家张旺领着几个家人正和守城门的士兵争执,脸红脖子粗,急得双脚直跳。
  李清当即一声怒喝,“张旺,你在做什么!”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皇城是一国的行政中心,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吗?士兵不教训他是看在自己的面上,他却不知好歹。
  自从他做了户部侍郎后,他的一些老家人都开始有点得意忘形,张旺在老家阆中用极低的价钱购置了百亩良田,而据说车夫老余也在外面养了两个女人,这些事情帘儿也知道,她却过于念旧而放纵他们。
  张旺忽然看见李清,他急忙连滚带爬跑来,带着哭腔道:“老爷,下午有一帮痞子来滋事,将门前的石狮和大门都砸烂,二夫人出来交涉,她、她……”
  “小雨!?”
  李清纵马上前,一把揪住张旺的衣襟,大吼道:“快说!二夫人怎么样了?”
  “二夫人被一块流石击中头部,现在依然昏迷不醒。”
  李清的大脑里‘嗡!’地一声,小雨受伤的消息让他眼睛都红了,他猛地抽了一鞭马臀,战马一声长嘶,冲窜出去,在疾风中,他又听到张旺结结巴巴的叫喊声:“老爷!西市那边也出大事了,让你赶快过去。”
  李清忽然勒住了缰绳,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新盐法的敌人已经开始动手,而且用的是最卑劣的手段,向自己的亲人下手。
  这一刻,他的头脑变得异常冷静,知道盐法是自己草拟的人屈指可数,盐法推出来才仅仅两天,便有人泄了密,这人会是谁?李隆基、高力士、李俶、章仇兼琼、李林甫,李清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冷笑,‘李林甫!’只能是他了。
  “都督,我们是去西市还是回府?”后面的荔非元礼冲上来问道。
  李清手一抬,低声令道:“荔非守瑜!”
  “都督,我在!”荔非守瑜催马来到李清的身边。
  李清脸色铁青,脸阴沉得可怕,他一字一句道:“你带一百名弟兄先回我府去,若有人来闹事,你给我用木棍驱赶,若驱赶不走,敢再动手者,给我杀!”
  说完,他一催马,战马飞驰而出,半天,他冰冷的声音才远远传来:“其余的弟兄跟我去西市!”
  ……
  西市,李清的店铺里外已经闹翻了天,上千名不明真相的长安市民已经将店铺里外砸得稀烂,价值近万贯的蜀锦和绸缎被哄抢一空,他的伙计抱头乱窜,到处被人追打,几十名市署的衙役在外围望着,并不上前阻拦,只防止祸及其他店铺。
  “就是这个店铺的东主让盐价和米价暴涨,大家烧了这个铺子!”一个瘦高个男子在外围嘶声叫喊。
  “我们要米养家糊口!我们要吃盐!”旁边数人在跟着吼叫。
  ……
  “烧死他们!”暴怒的人群将伙计们推进店铺,人群的激动已经被煽动到了极点,仿佛一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药桶,随时要发生爆炸,已经有人点燃火把,向院墙内扔去。
  就在这时,密集的铁蹄声在远处轰然响起,仿佛天际滚过的惊雷,一群黑压压的骑兵在空旷的西市大街上奔驰,相距还在千步外,凛冽的杀气已经扑面刮来。
  “快跑啊!官兵来了。”人群爆发出一惊惧的狂呼,人们跌跌撞撞向四处奔逃,附近幸灾乐祸的店铺纷纷关紧店门,几十个衙役更是惊惶失措,逃跑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不等人群逃散,李清的两百铁骑便已经呼啸而来,拦住了所有的出口,有上百人依然不要命地向外冲,被士兵一阵乱鞭,抽翻了几十个,倒在地上满地打滚哭喊。
  “统统给我赶到院子里去,一个一个地盘查!”李清望着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店铺和满脸鲜血的伙计,心中第一次动了真火,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真当自己是病猫!
  他忽然瞥见在一个墙角,有一瘦高个男子在几个人的帮助下,正准备翻墙逃走,他冷笑一声,马鞭一指,令道:“将那几个人给我抓起来,单独关押!”
  十几名骑兵飞掠而过,将那高个男子和他的几个同伙象拎小鸡似拖进了大院。
  “李侍郎,你这是干什么?”
  西市署令闻讯匆匆忙忙赶到,他见骑兵挥舞马鞭将人群向店铺大院里赶,不禁惊呼道:“他们都是普通百姓,你抓他们做什么?”
  “什么普通百姓。”李清鞭一指被砸得稀烂的店铺,怒道:“普通百姓会做这种事吗?这分明是一群暴徒。”
  署令急忙解释道:“李侍郎,他们也是不得已,现在长安的盐价由原来的十五文一斗,一夜之间暴涨到一百四十文一斗,涨了近十倍,米价也随之上涨,到每斗六十文了,所以,我们才负气前来。”
  听说米盐涨价,李清的气微微消了,他他吐一口恶气,尽量语气缓和道:“当然,若真有无辜之人,我自然会放走,但若动手砸过我的店铺,则要赔偿我的一切损失,然后再放人!”
  他纵马逼近署令,阴森森地望着他,连声冷笑道:“倒是你为西市主官,有暴徒来砸店伤人,你却不闻不问、袖手旁观,莫非这是你指使的不成?”
  署令吓得倒退一步,连连摆手,慌道:“李侍郎休要诬陷我,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之事,我怎么会指使人砸店伤人,这、这,从何说起。”
  李清见他虽然矢口否认,但神色慌张,显然有事瞒着自己,这时,荔非元礼走过来咧开嘴笑道:“都督,那几个人交代了,他们是……”
  他刚要说下去,忽然发现李清的眼色,吓得连忙将后半句咽下肚去,又转口得意地笑道:“我审人的手段在西域可是出了名,再硬的汉子在我手上也挺不过一柱香功夫,不要说几个小蟊贼。”
  李清摆了摆手,命他住口,这才又回头对署令冷冷道:“我且不管你有没有指使,但你失职已是事实,这顶官帽你是戴不下去了,自己去吏部交代吧!别让我弹劾你。”
  说罢,他转身就往大院里走,署令却跟在他后面,表情为难,吞吞吐吐道:“李侍郎,非我不肯管,实在是上面压下话来,我也没法子啊!”
  “上面?”
  李清停住了脚步,市署隶属太府寺,太府寺新任的少卿不就是杨国忠吗?其实署令就是不说,他也知道是杨国忠插了一手。
  “你去吧!这次便饶过你,不过我这次损失太大,估计会丢一批老客,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保证我的客源,否则,我旧帐新帐一起算。”
  “是!是!”署令如获大赦,转身带了几十个衙役飞一般跑掉了。
  待他走远,李清才回头望了望荔非元礼,似笑非笑道:“说吧!你问出什么了?”
  ……
  天已经黑了,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细若针尖,淋在脸上,让人感觉异常冰冷而不舒服,一辆马车在十几个随从的护卫下,从街角转弯过来,车厢内,杨国忠闭上眼睛,正得意地亨着小曲,他刚刚从庆王府回来,今天是第二次去了,昨日去捞回两个美貌的侍妾,而今天又得到庆王保证他儿子会中榜的承诺,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杨国忠已答应庆王,他将竭力阻止新盐法的实施。
  他坐的这张马车也是庆王所赠,布置考究、装饰豪华,再加上车厢宽大而舒适,让杨国忠实在喜欢不已。
  今天一早,庆王的心腹贾海就跑来告诉他,今天西市将有行动,命他告诉市署不得阻拦。
  西市的行动应该结束了,杨国忠却不知道结果怎样,刚才在庆王府上,他忘记问了。
  马车行至府门口,他从车窗发现旁边的一棵大树下立着十几名骑士,“停车!”他忽然看清楚了,为首之人正是李清。
  “贤弟在雨中做什么?找我有事,怎么不进屋去等。”杨国忠推开车门,笑呵呵迎了过来。
  李清等在这里已经有近一个时辰,终于将杨国忠等来了,此刻,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荔非元礼的话:
  “……是东市的一个黑道所为,据说这个黑道有庆王的背景……”
  又是黑道,李清离开成都后,便再也没有听过这个词,不料,就在杨国忠他准备推行盐政之时,黑道的影子又出现了。
  但时移事易,他已经没有兴趣和黑道来斗,现在,一个小小的黑道对于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但他已经无法多想,杨国忠出现在他面前,李清望着他,忽然淡淡笑道:“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往还,杨中丞天天向庆王府跑,就不怕被人弹劾吗?”
  李清突然冒出的话将杨国忠吓了一大跳,这是他不久前刚刚弹劾太子所引用的原话,虽然现在这句话的潜规则只适用于太子,但谁非要较真的话,见别的亲王其实也是不许的。
  “贤、贤弟,你在说笑话吧!”杨国忠的语气都有点结巴起来。
  “这怎么是笑话呢?”李清将一本折子拿在手上摇了摇,笑道:“我打算明日便向陛下如实禀报此事。”
  “贤弟开价吧!你要怎样才不向陛下汇报此事?”杨国忠最大的一个优点便是爽快,说话做事都不拖拉,开门见山,他知道,李清既然向自己开口,他必然是有条件交换。
  李清跳下马,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有一个活跃在东市一带的一个黑道,叫东市帮,他们竟敢行刺于我,你既然又是兼京兆少尹,那我就给你三天时间,替我将这个帮派灭了,所查获的钱物,必须要先弥补我的损失。”
  他见杨国忠在喃喃记颂,便又高声提醒他。“记住,最迟三天时间,否则,这本奏折就会很快出现在皇上的御桌之上。”


高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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