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相亲(上)


  大理寺卿崔翘是长安城出了名的惧内,崔翘的妻子姓李,没错!她正是长一辈的大唐郡主,宁王之女,李琳的胞妹,李惊雁的姑姑,她年轻那会儿,长安年少为卿狂,玩够了、疯够了、风流够了,她便想起了终身大事,得寻个窝了,皇帝女儿不愁嫁,这皇帝的侄女也不愁嫁,李小姑眼一挑便看中了风华正茂的新科探花崔翘,可怜崔翘的花还没有来得及探,便被大唐皇帝笑咪咪地拍了拍肩膀,“朕给你做个媒。”于是,雁塔留名后,洞房花烛前,便娶了新妇,六礼一概从简,又过不到半年便生下了崔翘的儿子,急得崔翘到处给人解释,“这个、这个,是赏花摔一跤,早产了!早产了!”
  这崔夫人出身皇家,自然规矩要比别人多些,最大的规矩便是崔翘只许爱她一人,这放在今天是正常的,可在唐朝,却真是可怜了崔探花。他只有一妻,这实在和他的身份不相符,也和唐制不符,朝中大臣哪个不是妻妾满堂,子孙兴旺,连皇上都看不下去,几次暗示他可以纳几房妾,多留几根烟火,不要等他百年后,坟上的草长得比人还高都没有人来修理。
  崔翘何尝不想纳妾,只是、只是他敢吗?人说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崔翘属于后一类,宁王歉疚于他,便屡屡向李隆基举荐,于是崔翘的官一年年坐大了,胆儿却一天天脱水。
  崔翘有一子一女,儿子受荫得官,现为太仓县主簿,已娶妻生子,女儿名唤崔柳柳,今年十七岁,与李惊雁同岁,她从小便被母亲捧成宝,脾气娇纵,长大后姿容俏丽,也渐渐成了长安年少追逐的对象,这眼看也到了女大当嫁的年龄,为了补偿崔翘儿子少的遗憾,也为了将女儿永远留在身边,崔夫人便想着招赘一个上门女婿做半儿,自然应征者无数,但至今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昨日崔翘陪李清见东宫,见太子颇器重他,便动了招他上门的念头,只是这种事他的决策权在家中排第三,须将李清引入家中面试才行,便邀了李清今夜到家中吃顿便饭。
  崔夫人已年长色衰,风流之心渐收,但却养成了另一种爱好,收集小道消息,尤其是王公大臣的绯闻,这宫里宫外,长安里巷,要是被她发现了任何古怪或不同于寻常的事儿,她可一定会想法子探个究竟,不找出其中原委是绝不罢休的。
  崔夫人徐娘半老,但保养有术,皮肤白皙细嫩,仿佛三十如许,容颜还依稀可以看出从前的美艳,岁月毕竟无情,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痕迹,丰满的嘴唇变成了薄薄两片,不再有赞美的声音,只有日复一日的挖苦和讥讽,她年轻时的凤眼也缩成三角眼,眼光也从秋水含烟变成锐利刻薄,或许是她肚子需要装的小道消息太多,身子也得配合,所以便将唐朝的审美标准大大地夸张一番。
  听丈夫说今晚有个年轻才俊要给她面试,崔夫人便连连追问,是尚书的儿子还是新科进士?年岁几何?家境怎样?却得知只是小小的下县主簿,这面试的心便冷了几分,吩咐厨房将盛宴改成了家宴。
  ……
  且说李清二进宫,这官便成了六品,成了太子李亨的贴身侍卫长,由李参军一晃成了李校尉,李清脚步轻飘飘地出了皇城,身轻如燕,竟一跃上马,这倒是他平时从来没做到过的。他心里充满阳光,脑海最深处有一颗莫名的欢乐的种子在颤动,他把今天所发生的,又从头到尾再玩味一遍,想着自己的前途无限,忍不住纵声大笑。
  “李校尉,你中午不是说,若升了官便请我们喝酒吗?”
  李虎枪和几十个弟兄涎着脸围了上来,一帮高干子弟转眼都成了他的手下,李亨的贴身侍卫分为三队,轮流值班,李清便是第三队的侍卫长,手下有兵三十余人。
  李清兴致高涨,“说话算话,我请你们去太白楼喝酒。”
  可没走两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珠宝和柜票都还在进奉院,去太白楼喝酒可拿什么付帐,他打量一下这帮家伙,呵呵笑道:“走,大家先和我取钱去。”
  众人喝三呼五勒转马头,簇拥着李清向进奉院而去,进奉院还有百步,李清便发现许多闲人在进奉院一带晃悠,但目光却向四处游睃,李清顿时警惕起来,走到进奉院门口,又看见几条影子躲闪到树后,看来李林甫不抓住自己是不死心了,李清鼻孔哼了一声,在李虎枪的耳边低声道:“你多带几个弟兄进去拿回我的行李,若有人阻拦,他们都是李林甫派来抓我的人,你不妨将东宫的腰牌亮出来。”
  李虎枪听到‘李林甫’三个字,瞳孔立刻收缩成一条线,冷冷道:“你放心,他们若敢有半点无礼,老子让他们个个哭着滚出来。”
  “你们几个跟我来!”李虎枪留下十几个弟兄保护李清,自己则率其他人冲进了进奉院,进奉院执事见一帮凶神恶煞的皇宫侍卫闯进来,吓得连忙出来招呼。
  李虎枪将东宫腰牌在执事面前一晃,冲着院子里大声嚷道:“奉太子之命,来提剑南节度府参军李清的行李,胆敢阻拦者格杀无论。”
  他声音响亮,又搬出太子来威胁,躲在树后的几人虽武艺高强,但都认得这帮长安的太岁爷,慑于太子之威,一动不敢动,眼睁睁地望着李虎枪他们闯进李清的房间,拎着李清的行李大摇大摆走出进奉院。
  那执事忽然想到一事,追在后面喊道:“请你们转告李参军,今天中午大理寺卿崔大人遣家人来过,让他别望了今晚的约定。”
  ……
  天色已经转黄,冬末春初日头总是很短,尤其是今天正月十五上元节之时,黑夜更是被人们期待,有性急的人家不待天黑便点起了花灯,崔翘府上也不例外,鲤鱼跳龙门、菩萨打莲花,各种造型的花灯琳琅满目,将前院后园布置成了灯的海洋,李清他们首先见到的,是两盏巨大的五彩琉璃宫灯,挂在府门前沉甸甸的,任疾风劲吹,也休想动它分毫。
  既然李林甫尚未放过他,李清自然不会将一帮得力的手下轻易放走,便带着他们一起到崔府赴宴,自然也不会白抓壮丁,新任李校尉当即许诺,新官上任,手下一帮兄弟,每人一百贯的红包,欢喜得这帮总嫌钱不够花的爷们嘴都合不拢,早将新上司供得跟菩萨一般。
  那崔府的管家奉命在门口候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着急得团团直转之际,忽然见来了一大群皇宫侍卫,再一细看,竟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太子党,其中最高壮的那个便是夫人的内侄李虎枪,这帮人仗着自己的家世和职务,在长安城飞扬跋扈,用拳头说话,故无人敢惹。
  而他们中间簇拥的,可不就是今晚老爷要请的客人吗?管家忽然觉得头有点发晕,昨天早上见此人还是一脸憔悴、落魄,象个被贼打劫过的商人,现在却是神采飞扬,被一群眼睛长在天上的皇宫侍卫左右环绕,管家不敢怠慢,派人火速向夫人、老爷报告。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上元节合府上下要吃三天流水席,算是犒劳大家一年的辛劳,就仿佛李清刚到仪陇的张府一般,崔府也不例外,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可崔府的仆佣、丫鬟却饿着肚子,眼巴巴地望着一群恶神据在本属于他们的位子上胡吃海喝,饮酒划拳,心中暗暗诅咒这帮蛮人最好被撑死几个。
  这本是他们盼了一天的时刻,却因为夫人小气,只准备一桌酒席,便把他们的盛宴让给了多出来的客人,只盼这群恶神能够少吃一点,给他们多少留点,但这似乎已经不可能,蜜酒坛子已经横倒,大碗的肉也只剩下骨头,对崔府下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充满了辛酸回忆的上元节。
  正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火亮如白昼,十几个丫鬟两旁侍侯,一只檀木大圆桌上菜肴精致,但见虾红蟹肥,蘑菇鲜美,海菜清奇,三五道闲食清甜,一两餐馒头丰洁,餐具更是讲究,象牙筷、琉璃盏、黄金盘儿白玉碗,镶金点翠,让人眼花缭乱。
  “来!贤侄不要客气,就当回家一样,随意吃!随意吃!”
  崔翘笑容诚挚,一个劲地夹菜劝酒,他刚刚得知,李清竟成了太子的贴身侍卫长,这职位虽然不高,但明眼人都知道,一但太子即位,重用的首先便是身边之人,尤其崔翘想脚踏两只船,太子那边怎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呵呵!世叔客气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李清举起沉重的象牙筷,寻找了半天,桌子上好看是好看,可除了虾蟹,其余全是果蔬素食,竟无一道他喜欢的肉食,心中着实郁闷,只得捡了一颗水煮白虾,干巴巴地嚼着,再一瞧李虎枪,只见他满眼羡慕地望着院子里狂呼乱叫的弟兄,李清心中顿时生出知己之感。
  崔翘看出李清口中无味,赶紧夹了一只螃蟹给他,笑道:“是我大意了,我们家整天吃素,没想到贤侄竟不习惯。”
  “没事!没事!天天大鱼大肉也吃腻了,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
  他口中谦虚,却斜眼瞟了一下浑身肥白的崔夫人,心中暗暗奇怪:“整天吃素,真不知这身肉是怎么长出来的。”
  李清今天来赴宴的根本原因是想知道帘儿的身世,他发现崔翘笑起来和帘儿极象,而且帘儿又是姓崔,便推想这崔翘会不会就是帘儿的亲生父亲,他当日在皇宫与崔翘单处时便想问此事,可惜崔翘被李林甫吓跑,可此时当着他妻女的面,自然问不出口,他已经看出这崔夫人绝对不可能是帘儿的母亲,不说长相不同,更主要是天下哪有母亲会将自己亲生骨肉扔掉的,尤其他们成亲已经快三十年。
  但他却不知道崔翘一家请自己来的目的,竟是要相上门女婿,从进门起,这相亲的流程其实已经悄悄开始。


第一百零一章 相亲(下)
  李清刚进门的时候,崔夫人便在一旁的倚楼上审视前来赴宴的李清,这是她的一贯风格,她阅人无数,她认为要想看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就必须从细节处观察,尤其在背地里,来人的表现往往和见面时大相径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她见李清被一帮东宫侍卫呼拥着进府,眉头便轻轻皱了起来,这帮东宫侍卫平日里无法无天,其中还有她最不喜欢的好勇斗武的侄子,想想别人来相亲,皆是进士才俊,腹中饱学诗书,只穿青衣小帽,独来独去,说不出的俊秀潇洒。而眼前的此人,且不说长相不令她满意,老爷说他连个举人都不是,还做过商人,真不知老爷看中他哪点,崔夫人却不知道,李清压根就不晓得相亲这回事,若没有左右护拥,这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而此时餐桌上见这李清又嫌口味淡寡,崔夫人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她是老郡主,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失礼,见女儿沉默不语,表现还算让她满意,只有老爷又是夹菜又是布酒,热情得有点过头,‘知夫莫若妻’,崔夫人便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个小道消息,瞅了一眼李清道:“听说长安的米价已经涨到五十文一斗,去年还三十文,眼看这钱越来越不值钱,不知李公子可有什么好的办法,不让钱贬值。”
  此话问出,若是那些进士才俊听了必然会紧皱眉头说出一番忧国忧民的话,可李清对此却最有兴趣,他腰一挺,眉飞色舞地向崔夫人献计道:“夫人说得不错,要想让手上钱不贬值,办法有很多,最直接的便是将铜钱换成金银,保值且不占地方,但要想增值的话,我建议夫人多买些房产宅院,或者买点名人字画、古玩玉器什么的,这种东西,年头越久就越值钱。”
  正在给李清夹菜的崔翘也想听一听李清之志,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番经济学大论,不由呆了一下,夹菜的筷子缩回到自己碗里,暗暗忖道:“想不到此人就是做了官,商人本性还是不改,孜孜谋利,精打细算,竟如此市侩,真个招了他为婿,倒辱没了我的门庭。”
  招婿之心减弱,崔翘也失去了好客的热忱,这席上的气氛也渐渐尴尬起来,这时,李虎枪实在忍耐不住,起身拱拱手道:“姑母、姑父,今天是上元节,我倒不好在外面久呆,想先走一步。”
  “你去吧!代我向王爷问好。”
  崔翘也不喜欢不读诗书的李虎枪,先见他不请自来,又看他象猴子一般坐立不安,心中早就厌恶之极,巴不得他快点走,也就不留他,放他去了。
  李虎枪仿佛要闷死之人忽然找到个出气孔,心中着实畅快,不由向李清使了个眼色,意思说你也和我一起走,但李清却惦记帘儿之事未问,暗暗在下面狠踢他一脚,让他等会儿再走,李虎枪不明白他的意思,正摸不着头脑,却忽然瞟见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表妹,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相亲之会,既如此,自己还掺和在这里干什么,便暧昧地朝李清笑了一下,转身一拍屁股跑了。
  不料崔翘在一旁见李清不睬李虎枪的眼色,竟以为李清是不齿与李虎枪这种粗人为伍,这眼看要枯死的招婿之心又忽地复活起来,他又给李清斟了一杯酒呵呵笑道:“其实老夫也酷爱收藏玉器,却不是为了牟利,纯属君子之好,若贤侄见了什么好的玉器,倒不妨替我留意一下。”
  李清见李虎枪跑了,很是担心门外会有李林甫的人等着,帘儿的事虽重要,但以后可以再问,可自己的命若没了,帘儿岂不成了寡妇。
  他正想跟着告辞,却忽然听崔翘问出这句话来,这正是一个试探帘儿身世的绝好机会,犹豫了一下,这刚刚离开椅子的屁股又坐了下来,心中暗道:“或许李林甫的人知道自己已被太子保护,应该不敢擅自抓捕自己了吧!”想告辞的念头又收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世叔,我倒知道在哪里有一块极品美玉。”
  “是吗?”崔翘的兴趣陡然增加,他身子前倾,眼光炽热,仿佛一个好色之徒发现一个单身的美娇娘,“你快说,是什么样的玉,是在哪里看到的。”
  “世叔,不如让我先看看你的玉。”
  书房内,崔翘取出几块上好古玉,坐在书桌前在得意的介绍一番,又斜视笑道:“如何?比你说的那块玉如何?”
  李清努力回忆帘儿那块玉的形状,随即他紧紧地注视着崔翘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低低声音道:“世叔,那块极品好玉是我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那里见到的,只有半块,玉色碧绿,如果和另外半块合起来,应该是个鸡卵形。”
  崔翘慢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嘴唇打着哆嗦,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前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问,忽然似感觉到什么,眼睛迅速地朝门口看去,只见门缝里竟透出一道异常寒冷的目光,空气都要被冰冻得凝固起来,直钉钉地望着自己的脖子,他顿时脸色大变,比外面的月光还要惨白,从来没有看见她这副摸样,崔翘脸上的肌肉开始一块块颤栗起来,挤出一丝笑意,仿佛是为了迎合她才笑,他心里根本不想笑,有的只是恐惧。
  崔夫人轻轻冷笑一声,推开门走了进来,又慢慢侧头向李清望去,“你说那个女孩是十七岁,对吗?”
  这时李清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崔翘就是帘儿的亲生父亲,而且那另外半块玉现在就挂在崔翘的脖子上,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本想悄悄地问,不料这女人竟比猫还灵敏。
  “多谢你了!”崔夫人薄薄的两片嘴唇迸出一句冰冷的感谢,她走到他身后,肥白的手按着丈夫的肩膀,随后又捏着他的后颈轻声笑道:“老爷,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崔翘的眼中已经露出绝望之色,身子蜷缩成一小团,活象一条正被老母鸡的爪子按住拨弄的小虫,此时他已经不是堂堂的大理寺卿,而是一个即将被妻子修理的可怜男人,崔夫人肉山一般的躯体遮住了崔翘的身影,两口子一前一后朝后堂走去,只转了个弯,便听见崔翘低低的哀求声,随即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接着是衣服被撕开的裂帛声,最后只听见崔翘痛苦的呜咽声,可怜的男人!
  李清回到席上,取了东西正想趁机溜走,这时一直不语的崔家小姐却忽然活跃起来,她就象没有看见眼前发生的事,也没有听见内堂传来声音,宛如一只刚刚破茧的蝴蝶,飞了半个圈子,停在了李清的身旁,嘻嘻一笑,一把将他拉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见过我的表姐平阳郡主?”
  李清与她对面而坐,桌上装水果的竹篮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在入席介绍时匆匆瞻仰她一下,此时见她坐在自己身边,才细细地打量她,她应该是帘儿同父异母的姐姐,但却长得和帘儿完全不象,帘儿长得象她父亲崔翘,身材娇小玲珑,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呈月牙形向下弯;而帘儿的这个姐姐却酷似她母亲,身材高大丰满,双肩宽阔浑圆,嘴唇厚实性感,两只丹凤眼细细长长,笑起来眼尾部分便消失不见,变成了倒三角形,整体而言,她长得算是容颜俏丽,皮肤也白皙细腻,只是她的嘴角长了一颗大大的黑痣,使人的眼光不愿在她的脸上久留。
  李清打量完毕便很想给她一句忠言劝告,那就是相亲的时候千万不要和她母亲坐在一起,使人很容易便想到她将来的样子,这相亲的成功率便可想而知。
  听她问起李惊雁,李清随意一笑道:“赫赫有名的冷郡主,我怎么会没见过。”
  崔柳柳听了更有兴趣,伏在桌上歪着头问他道:“那你觉得我与她谁更漂亮一点?”这是她见每一个初识的年轻男子都要问的问题,就仿佛白雪公主里的王后总要问魔镜一样。
  她见李清惊异地目光再次向自己看来,便媚然一笑,跳了起来,手拉住榴裙边微微摆开,摆出个优雅的姿态。
  饶是李清来唐朝已经多年,已经习惯了唐女的开放大胆,可今天所见又让他长了见识,“这个、这个,你比她长得高些,她太冷,没有你热情。”
  崔柳柳见李清顾左右而言他,不禁大发娇嗔:“我是在问你,谁长得漂亮?”
  “漂亮么,咦!那冷郡主长什么样子,我倒真记不得了。”他只记得一位名人说过,若一个年轻女子问你她的长相,就算她长得象头猪,你也不能说出来。
  这个崔柳柳身躯虽大,心却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她与李惊雁究竟谁长得漂亮,这是她从小便一直在研究的课题,所有的男子都恭维她长得漂亮,而今天李清的模糊答案却动摇了她的信心,女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一万个男人夸她长的漂亮,也抵不上一个男人说她不漂亮。
  她一跺小蛮靴,正要再追问,却见一个小丫鬟在扭头偷偷的笑,心中恼羞成怒,一步上前揪住小丫鬟的头发,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打去,小丫鬟顿时被吓得跪倒在地,想到小姐发怒的后果,她捂着脸浑身颤抖不止,崔柳柳正要抬脚再踢,却被李清一把拽住胳膊,扯回椅子上坐下,他瞥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小丫鬟,淡淡笑道:“若你文雅一些,那我就承认你长得漂亮。”
  就在这一瞬间,李清决不把真相告诉帘儿,这样懦弱的父亲、这样凶横的后母、这样刁蛮粗暴的姐姐,这样令人厌恶的家庭,这门亲不认也罢!
  这时,内堂里有脚步声传来,吓得崔柳柳赶紧坐回原位,继续乖乖地喝她的汤,只见崔夫人一人走出来,被乌云笼罩的脸上勉强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丝阳光,随即乌云又合拢,“李公子,今天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今夜外面花灯璀璨,李公子可尽管去看花灯好了,欢迎改日再来玩。”
  李清见她绝口不提帘儿之事,又向自己下了驱客令,知道他们也不想认这门亲,便冷冷地笑了笑,“真是抱歉,搅了你们的心情,那我先走一步。”
  “娘!我想和李公子去看灯。”一旁的崔柳柳忽然站了起来。
  崔夫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李清,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怒斥女儿道:“一个女儿家说这种话也不怕丢人,你给我回房去,不准你下楼一步。”
  崔柳柳被母亲当着李清的面责骂,眼睛慢慢红了起来,她死命一跺脚,一扭肩膀大哭着从侧门跑了出去。
  李清摇了摇头,转身大步走出府去,崔夫人盯着他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响,白胖的脸上生出两条横肉,她自言自语道:“那个教坊的贱人居然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十七年,竟然瞒了我十七年。”
  她的眼睛闪着凶光,慢慢挽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随手抄起根落地烛台,发疯一般轰隆轰隆向内堂冲去。
  李清走出崔府,胸中郁闷,本来想查出帘儿的身世,让她惊喜一番,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崔翘的可怜,娶了皇室的女人竟是这个下场,真不知他当初是怎么想的,愚蠢的男人啊!
  走出近三百步,李清忽然生出一种直觉,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他猛一回头,浓浓的夜幕中,只见二十步外,一条黑影迅速闪到树后,他的心顿时紧张起来,李林甫还是不肯放过他,再看看周围,家家户户都锁着门,可能是去看灯去了,这条巷子很长很黑,没有一个人,离巷子口至少还有二百步远。
  “对方既然是跟踪,那前面应该没有人拦截。”李清想罢,拔腿便跑,那树后的黑影闪出,也跟着向他追来,动作却比他快,眼看就要被追上,后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两匹马赶上了李清,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一女子在马上恶狠狠地喊道:“你休想逃,我要带你去亲眼看一看,我与李惊雁到底是谁漂亮!”


第一百零二章 帘儿的姐姐
  长安的灯会主要分布在一线一点两大片区域,线是朱雀大街,而点是东市,从今年起灯会正式定为三天,今夜是正月十五,正是灯会最盛之时,天刚擦黑,家家户户便早早吃过晚饭,将大门一锁,携妻扛子上街观灯去了,长安本已繁华之至,今夜恰值上元节,便应了那“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俗语,只见亭台楼榭银装素裹,朱雀长街铺银散玉。远近树木挂琳琅,犹如撑片玉伞,等到冰轮升起桂华满时,临街人烟凑集之处,遍搭起千姿百态的灯架,银烛星球灿烂,照耀如同自昼,真个玲珑大器,无奇不有,这三夜便是大唐的狂欢节,千家万户不夜,无论男女老少、贵族庶民,全都上街逛灯市。
  自古上元灯盛,故而后人有词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火阑珊处。
  崔府的亲仁坊沿路行人稀少,李清一路纵马,终于甩掉了跟踪之人,前面便已临近朱雀大街,路上行人渐堵,李清只得勒住缰绳放马缓行。
  “你急什么,难道想甩掉我吗?”崔柳柳气喘吁吁赶上。
  “崔小姐,我昨天刚在嗣宁王府上做客,今天又去实在不礼貌,不如改日我再陪小姐。”李清虽碰巧得她的助力甩掉了跟踪之人,但要真陪她去李琳府鉴美,却同样也是件荒唐之事。
  崔柳柳就是为他而来,哪里肯放他走,她冷笑一声道:“你休要搪塞我,我并没有说要去嗣宁王府,哼!若你今晚不陪我,我就告诉娘是你哄我出来的,还想趁机轻薄于我。”
  李清自然不会把一个黄毛丫头的威胁放在心上,更懒得跟她计较,他听不用去嗣宁王府,又想着今晚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便笑了笑道:“如果小姐有兴致,不如我们去逛逛灯市。”
  崔柳柳却以为李清是怕了她,心中着实得意,她这一招屡试不爽,便以为李清和别的男人一样,真害怕她娘去皇上面前告状,所以权衡了利弊后才肯陪她去玩。
  她越想越得意,催马前行,回头娇笑一声,“不准你再找借口,乖乖跟我来。”
  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已经无法再骑马,李清牵着两匹马跟在她后面东张西望,欣赏着盛唐的繁华,此时灯潮正盛,满街玩灯男女,花红柳绿,庶民仕女,熙熙攘攘,摊贩商贾,叫卖声喧。
  在一个小摊前,琳琅满目挂满了各种头制头饰,用各色丝线缠绕,或镶几颗劣质珍珠,引来大群小娘围看挑选,崔柳柳身高力大,推开几个小娘挤了进去,不多时便拣了一大把头饰,站在铜镜前一个一个试带,均不满意,眼一瞟却见一小娘手上的凤头白玉簪子颇有特色,伸手一把便夺了过来,戴在自己头上左右对镜端详,其他人见她衣着华贵,也不敢惹她,纷纷丢下手中头饰到别处去了。
  “喂!你说这件头饰我戴上怎样?”喊了半天却不见李清应她,眼一斜却见他在看着一人背影发呆,她不禁大为娇嗔:“喂!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李清确实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发现一人极为眼熟,只见他带着两个随从,正在向人打听道路。
  当那人转过脸时,李清忽然大叫起来,“玉壶先生!王县丞!是你吗?”他认出此人似乎是义宾县的县丞王昌龄,李清没有认错,此人正是王昌龄,他刚到京城,正在朱雀大街上问路,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这玉壶先生是李清的专利,他立刻便反应过来,一回头,果然见李清在十步外向他招手,他乡遇故知,这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充满了两人的胸膛,两人竟哈哈大笑着拥抱在一起。
  “公子,还有我呢!”
  旁边一名随从白面长须,却不是高展刀是谁。
  “大人,还有我!”另一人两只大招风耳,正是县吏张奕溟。
  李清心中欢喜之极,他一手一个搂住二人的肩,连声道:“你们也来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去。”李清兴冲冲带着三人要走,一抬头,却见崔柳柳拦住去路,眼睛凶狠狠地瞪着他,“你要到哪里去!”
  “崔小姐,我遇到几个老朋友,不如我先送你回去,改日我一定陪你出来逛街。”
  崔柳柳兴致正浓,哪里肯让他走,她双手叉腰,寒着脸道:“不行!我不管你什么朋友,你既然答应过陪我逛街,就得说话算数。”
  如果说对杨花花的无视是李清对历史的畏惧,如果说对冷郡主的漠然那是他男人自尊在作祟,那他此刻却真正的厌恶一个女人,一个刁蛮而极端自私的小女人,他忍住气,再一次劝道:“崔小姐,请你不要胡闹了,我送你回家,我这里有要紧的事。”
  崔柳柳却脸一扭,两只眼翻向天空,丝毫不为所动。
  李清轻哼一声,耸了耸肩,随手将缰绳扔给她淡淡道:“对不起!崔小姐,这是你的马,我还给你。”
  他一拉三人,头也不回道:“我们走!”
  不等李清走出十步,就听见崔柳柳一声歇嘶底里的大叫,“李清,你若敢走,我一定要让皇上砍了你的头!”惹得路人纷向她望去,几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却眼珠乱转,仿佛听到了什么商机,竟止步不走。
  李清脸色淡然,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只管领着三人继续往前走,但王昌龄却拉住了他,“阳明,她是公主吗?”
  李清叹了一口气,“她不是公主,她娘是大唐郡主,她爹是大理寺卿。”
  高展刀唬了一跳,“公子,你怎会惹上这种刁蛮贵女?”
  “我几时想招惹她?”李清恨恨地道:“要不是李林甫的人跟踪我,我怎会和她在一起。”他便将在巷口被人跟踪,崔柳柳正好赶来一事简单说了一遍。
  王昌龄笑了笑,拍拍他肩膀道:“算了,老弟!别和小娘一般计较,再说若不是她,我们又怎么会遇到,可见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
  李清无奈地摇了摇头,生气归生气,倒真不能把这小娘一个人丢下,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吃罪不起不说,将来对帘儿也无法交代,便回头招了招手,“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也应该走乏了,一起来吧!”
  崔柳柳却弯腰大声喊道:“你当我是什么,叫我走我就走吗?告诉你,我今天就偏不走!”她一转身,大步走到一盏芙蓉灯下,眼睛直勾勾盯着灯杆,一动也不动。
  “如果你不觉得难为情,如果你不害怕,那就站着吧!我可要走了。”说完,李清拉着三人,继续向前走。
  “公子,这样不好吧!”高展刀有些担忧,他回头望了一眼崔柳柳,见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围观她,仿佛她就是一盏美人灯。
  李清笑了笑,“没事的,我心中自然有数。”
  崔柳柳等了半天,却不见李清上来求她,一回头,见他果真是越走越远,丝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这种情况她还是头一次碰到,又见大家围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还有几个书生笑得诡异,她心中又慌张又害怕,向前跑了几步想追上去,可脸上又挂不住,牙齿紧紧咬一下嘴唇,指着围观的人凶巴巴嚷道:“你们看什么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不料她一言说完,众人却哄堂大笑,有几个泼皮还浪叫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就是我娘!”人越围越多,互相打听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崔柳柳几时遇见过这种事情,她慌慌张张牵马要走,不料马却被人栓在树上,还打了死结,根本就牵不走,她只得丢下马便跑,迎面便撞在一人的身上,一抬头,不是李清是谁。
  李清笑了笑道:“走吧!我请你去喝酒。”
  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我不稀罕你来管我。”但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张奕溟过来将马牵了,一面走一面偷偷地打量她,毕竟是在小县长大,他还从未见过有着皇家血统的贵族女子,崔柳柳发现他在偷看自己,嘴撇了撇,翻了个白眼,紧走几步只跟在李清的后面,对王昌龄和高展刀也是毫不理睬。
  几人寻了一个小酒肆坐下,崔柳柳不肯和他们坐在一起,自己找个位子,李清又替她叫了一壶酒和几个小菜,让她自斟自饮去,自己却和王昌龄他们相叙别来之情。
  “阳明,你刚才说你被李林甫的人跟踪,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坐下,王昌龄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李清嘿嘿一笑,“你们想不到吧!我现在已经是东宫的侍卫长,正六品昭武校尉,今天中午刚刚升了官。”
  “什么!”三人都异口同声叫了起来,面面相视,几天前刚进了京,这一转眼便成了东宫侍卫长,这种事不说他们,任何一个人听了都不会相信。
  “说来话长!”李清便压低声音,将他进京后的遭遇掐枝去叶地描述一遍,毕竟有些事是不能说的,尤其涉及杨玉环,还有就是帘儿的身世。
  三人听完长长地吁了口气,想不到这短短的几天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李清替三人各斟了一杯酒,话题一转,又笑问道:“说说你们,怎么会来京城。”
  几人互相望了一眼,王昌龄才叹口气道:“我们都是弃官而走的。”
  “这是怎么回事?”李清吓了一跳,“难道和新任县令有关吗?”
  王昌龄点了点头,“正是!”他举起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些伤感道:“不光是我,义宾县的百姓们都很想念李主簿啊!”
  “义宾县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快说!”李清一把夺下王昌龄的酒杯,急切之情流于眼表。
  “公子,还是我来说吧!王大人是有苦衷。”
  高展刀接过话题,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那新县令来的第二天便要求大家为他接风,这接风是应该的,不料那狗官又给每人塞个条子,要每人出二到五贯钱的贺仪,大伙儿自然不干,结果他的接风酒宴冷冷清清,只有二、三个人去,那狗官丢了面子,便认为是王县丞在其中搞鬼,过了没几天,他搜集了一些王县丞平时言论,跑到郡里去告王大人妄议朝政,听说刺史大人也准备将此事上书朝廷。”
  这时王昌龄叹了口气,怅然道:“和阳明一起过惯了舒心日子,就再也受不了这种窝囊气,我一气之下便写了一封辞官信拍屁股走人,不过现在却有些后悔了,我一走,新县令便可以为所欲为,只苦了义宾县百姓。”
  他又从行囊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就是去年阳明被免去代理县令时百姓们写的万人书,现在已经从三万人增加到八万人了,百姓们都希望你回去啊!”
  李清不语,扬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却觉得这酒异常苦涩,他的眼窝有些发酸,将万人书接过,小心翼翼放进自己的行囊里。
  “不知先生将来有何打算?”
  王昌龄摇摇头苦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来京城找几个老朋友,大家一起喝喝酒写写诗,要不就去各地游历。”
  “那你们呢?”李清又问高展刀和张奕溟。
  高展刀把玩着手上的酒杯,淡淡一笑,“记得有个人在去义宾县的船上和我打赌,若他两年内调到京城来,我便再当他十年保镖,可只用一年他便进京了,老高我认赌服输,自然再来当他十年保镖。”
  “你这家伙!”李清给了他肩窝一拳,哈哈一笑,“我倒真把这事忘了。”
  “还有我!”张奕溟举手道:“我和骷髅他们商量好了,若大人还能养活我们,我便回去把他们都叫来,如果大人不能养活我们,那我只好委身为贼,当骷髅帮的副帮主,和他们一起做暗事了。”
  说到暗事,李清心中却生了个念头,自古成事之人,哪个背后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若正大光明跟人斗,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难得这些人都是久跟自己,不好好用他们才是可惜了。
  想到此,李清便对张奕溟道:“你先休息几日,然后再回义宾县替我将弟兄们都叫来,来京里替我做事,我自然养得活他们。”张奕溟大喜,连声应了,再无心喝酒,只想现在便回义宾。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叫嚷声,“虎枪大哥,你说头答应咱们的红包会不会赖掉。”
  “恩!我也有这个担心,等会喝完酒大伙儿就去找他去,他若不肯给,咱们就把他的那些珠宝抢了,不过有言在先,到时你们不要说是我出的主意。”


第一百零三章 初见李隆基(上)
  且说李虎枪带了一帮东宫侍卫大大咧咧进了酒肆,一抬头,却吓得倒退几步,他面前站着一人,正似笑非笑望着他,可不就是他想去抢劫珠宝的李清。
  “怎么?你是穷慌了还是皮痒了,竟然敢唆使弟兄们抢我的东西。”
  “这个、那个”李虎枪本来就腹中无货,此时更是词穷,此时只有猛抓后脑勺,嘿嘿傻笑。
  李清不理他,笑着向其他弟兄们招了招手,“弟兄们都进来,放开肚子吃喝,今天我请客。”法不责众,只须抓住首恶便是了,他从后面敲了李虎枪一记头皮,“你的酒菜除外,红包也免了。”
  一帮侍卫正担心头儿生气,却见他笑咪咪的,并不象生气的样子,皆放下心,大呼小叫地冲进店来,各自抢位坐了,尤其崔柳柳对面的座位上更是挤了五、六个人,皆冲她挤眉弄眼,争相自我介绍。
  李虎枪苦着脸摸摸鼻子,眼一斜,见崔柳柳也在,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他一把将李清拉到僻静处,低声道:“我这个表妹长得还算不错,可比我妹妹却差太远,不如我给你创造一个机会,和我妹妹一起去踏青,你看怎样?”
  李清知道他的鬼心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道:“你妹妹那副冷面孔,我可攀不上,你若想讨好老子,还不如给我找个住处。”
  一句话提醒了李虎枪,他忽然想起一事,“刚才李静忠捎口信到我家,让你马上就去找他,好象就是给你安排住处之事。”
  李清从他的话中听出些味儿来,喜道:“难道太子还给我房子住吗?”
  “那当然,你是侍卫长,按规矩应该有一个独院的,不成!我这就去找李静忠,这死太监定会欺生,给你安排个最差的。”李虎枪见李清对他妹妹不感兴趣,又义不容辞地要替他去讨房子。
  “你去喝酒吧!今天就饶你这一遭。”李清知道李静忠找自己不会仅仅是房子那么简单,否则明天说又何妨,必定是想谢自己送他的礼,这个李静忠倒不能忽视了。想到此,他便对王昌龄三人道:“我先找个客栈给你们住下,等我拿到房子咱们再搬家。”
  他又叫了崔柳柳,“我有正事要办,先送你回去!”
  崔柳柳向外望了望热闹正盛的灯市,回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刁蛮自私大小姐竟点了点头,“你去忙吧!我自己能回去。”
  李虎枪听得目瞪口呆,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这绝对是件轰动长安城的大事。
  李清却微微一笑,“或者我再陪你逛一圈灯,反正也是顺路。”
  崔柳柳眼中慢慢放出光来,脸上悄悄飞起一抹霞红,低头匆匆跑了出去,门口传来她银铃一般的笑声,“我去牵马!”
  酒肆里很安静,无数道目光聚集在李清的身上,敬佩、羡慕、同情、幸灾乐祸……
  “想要红包的,都给老子低头吃饭!”
  ……
  上元夜是全民狂欢的日子,素爱风流的唐明皇李隆基也不例外,每年宫中都张灯结彩,有宫女举灯夜游,李隆基会率领宗室子女济济一堂,一起赏灯玩月,共享天伦之乐。但今年的十五赏灯却有一些变化,李隆基三天前下诏,今夜赏灯与民同乐,共享天平盛世。这是杨玉环的意思,她不喜欢宫中赏灯虚假气氛,而是想体验民间真实的欢腾热闹。
  与民同乐并不是说需要李隆基扮作老农,拖着村姑打扮的杨玉环在人群里扎堆,而是高高坐在朱雀门城楼上,俯视他脚下的碌碌小民和大唐盛世,城楼上戒备异常森严,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缤妃环绕身后,李隆基虽未公开册封杨玉环,但在新年拜祭宗庙时已经正式告之先祖,立杨玉环为贵妃,李隆基无皇后、元妃,故杨玉环的贵妃实际已是东宫之首,故坐在李隆基身畔。
  数百名王爷、王子、未嫁的公主、郡主呈翼状散开,坐在李隆基的两侧,陪他一起观瞻满城璀璨的灯火,体会天下大治的皇家心胸。
  朱雀大街仿佛是一条流光异彩的长龙,伏首在大唐天子的脚下,李隆基默默地注视着城楼下观灯的百姓,听他们的欢笑,用心体会他们平凡心透出的喜悦,不知不觉,他长长的眉睫下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寞。
  他俯身对身边的杨玉环低声笑道:“到现在朕才体会到玉环的苦心,原来玉环的目的是让朕体会百姓情怀。”
  杨玉环手执轻罗小扇遮住檀口,她眼波流转、浅浅媚笑道:“正是三郎日夜操劳国事,大唐天下才有这般盛世气象,玉环现在想的,却是我们何时也坐一顶小轿,真正走进百姓中,象他们一样,随心的笑,看看灯再看看人。”
  杨玉环的话说中的李隆基的心思,他望了望两边脸色肃然的宗族,感慨道:“朕何尝不想,只是朕也身不由己啊!”
  杨玉环微微靠近李隆基,借着宽大的盛服,伸出她温腻的小手握住了李隆基略为冰凉的手,两人不再说一句话,靠在一起,细细体会着月上柳枝头的上元情萦,良久,李隆基渐渐恢复了帝王心怀,脚下的碌碌小民也变成了一粒粒尘埃,他轻轻拍了拍杨玉环的手背,向她会心一笑,杨玉环悄悄缩回了手,又扭头和身后的李惊雁悄悄说起了话,李惊雁是李隆基的侄孙女,按礼制应坐在再靠边一些的郡主席中,但杨玉环这两天对她却有着十分的兴趣,便让她坐在自己身后,好方便说说话儿。
  世态炎凉使李惊雁除了冰冷更多了一分沉默,她是今天中午才知道是李清,一个她从来都瞧不起的小人物挽救了自己的命运,她非常震惊,想不出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救了她,从那一刻起李惊雁对便李清存下了一份感激。
  随帝王观灯是件枯燥而乏味的事,所有的宗室王爷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毫无表情地盯着满街灯火,活象庙里的一尊尊泥塑,仿佛他们不是来观灯,而是在坐禅观心。
  却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杨花花,她坐在杨玉环的旁边,前方没有任何遮拦,她扶着城垛向下瞧,不住吃吃地笑着,她不是在看灯,而是在看人,她在看浪荡公子在调戏小娘,在看骑在马上风流俊俏的少年郎,尤其喜欢看别人仰头看她时脸上流露出的羡慕表情。
  忽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朱雀门这边走来,顿时忘乎所以地站了起来,挥动胳膊大声欢叫,“李清、李清,我在这里!在这里!”
  这一下引来了数百道鄙夷的目光,“三姐,你坐坐好!”杨玉环见她出乖露丑,一把将她拉坐下,又赧然对李隆基笑了笑。
  “李清!”李隆基心中念了两声,他双眼微合,用眼角余光迅速地扫了一眼太子,却呵呵笑道:“不妨事!我们这里只有三姐才是真正看灯之人,在灯会上遇见朋友可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李清这两日的活跃,使得李隆基极想见此人一面,而他此时便在城下,正是机会。
  “李清,这个名字好熟。”李隆基抬头想了想,回头向嗣宁王李琳笑道:“上次你说发明雪泥的人也是叫李清吧!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
  李琳正要随口说不会这么巧,却发现李隆基脸上虽笑,但目光冷然,紧紧逼视着自己,刚要出口的话又缩了回来,他忽然明白过来,皇上的意思是要自己说‘是!’
  他脑中念头一闪而过,“难道真是同一个人?”
  李琳赶紧上前两步,扶着城垛向下望去,果然是李清,他也似乎听见了杨花花的喊声,正仰头东张西望,李琳心中恍然大悟,原来李清认识杨玉环的姐姐,那一定是通过她走了杨玉环的路子,才使皇上取消了女儿和亲契丹的决定。
  “皇上!他正是发明雪泥的李清。”
  李隆基要的就是这个召见李清的借口,遂对左右笑道:“此人发明的雪泥是朕所喜爱的消夏佳品,早想召见他,难得这么巧,在此地碰上,来人!赐他白衣身份,速带来见朕。”
  自古官场做事讲的便是暧昧,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李亨在东宫明德殿接见过李清,有书记官记录,李隆基天天看太子起居录,怎会不知;杨玉环接见李清时被高力士撞到,李隆基又怎会不知,而此时李隆基却装作初次听闻的样子,李亨和杨玉环又怎会不心知肚明。
  听李隆基要召见李清,李琳见太子神色有些紧张,便抢先一步上前道:“禀报皇上,这个李清其实也并非白身,前年臣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兼他为义宾县主簿,他年前进京公干,臣见他颇有能力,便将他推荐给了太子。”
  他又转头对李亨道:“殿下,这个李清便是前几日你接见的那个义宾县主簿李清。”
  李亨赶紧向李隆基禀报:“父皇,前几日嗣宁王向臣儿推荐此人,臣儿便接见了他,确实觉得此人气质不同常人,便打算用他为东宫侍卫长,封他昭武校尉,还未来得及向父皇禀报此事,请父皇恕罪。”
  李隆基淡淡一笑,“这等小事何须向朕禀报,只是这样朕更有兴趣见他了。”


第一百零四章 初见李隆基(下)
  且说李清找了一个客栈先安置了王昌龄,又陪崔柳柳沿着朱雀大街逛了一路花灯,眼看前方便是朱雀门,这才让高展刀护送她回去,自己向皇城走去,靠近朱雀门时,忽听见有人在叫他,似乎是杨花花的声音,他找了半天,却不知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
  就在这时,从城墙上冲下来一队羽林军,拦住了他的去路,为首将军打量他一眼道:“你可是义宾县李清?”
  李清愕然,“我正是,你们找我有何事?”
  “你跟我们来!”不等李清再问,一群羽林军便半架半推将他涌上了城楼。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这话李清已经问了不下十遍,但羽林军谁也不理睬他,搜身、换衣、检查行李,动作异常迅速,到最后,一名老太监晃悠悠走来,一甩拂尘,尖着嗓子叫道:“传皇上口谕,宣义宾县主簿李清觐见!”
  李清一呆,他这才明白过来,竟然是当今天子李隆基要见自己。
  嫡长子是继承王位的一般规矩,但大唐自开国百年,却没有人能以皇长子登上帝位,仿佛是一个宿命,睿宗第三子李隆基也走了这个轮回,杀韦氏干政,杀太平公主夺权,迫父亲退位,逼长兄让位,用淋淋的鲜血和冷酷的手段铺出了他的帝王之路。
  但以大乱入位者,往往也是大治之人,他即位后,便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内政、军事、选官、用人、法制、纳谏以及限制外戚,桩桩针对先朝的弊政,以姚崇、宋璟相继为宰相,又用卢怀慎、韩休、裴耀卿、张说、张九龄等人为相,或以清慎、或以才干、或以耿直、或以文学而知名。
  正是生于忧患的李隆基和勤于政事的大臣宰相,终使天下大治,‘赋役宽平,刑罚轻省,百姓富庶’,创造了中国历史最灿烂辉煌的开元盛世,时轮转动,迄今已三十三年,李隆基已步入了花甲之年。
  李清,这只翩翩飞入唐朝的小蝴蝶,抖动着渐强渐壮的翅膀,在命运的风暴中顺势而行,就在他即将冲出又一场命运风暴之时,他蓦地看见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山。
  “义宾县主簿李清叩见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清虽然已经连升两级,但都没得到吏部的正式批文,他在官方场合还是义宾县主簿。
  早在李清被羽林军带过来之时,李隆基便仔细打量了他,见他身材高大,眉眼虽然长得普通,但鼻子高挺,眼中熠熠闪着自信,行走之时器宇昂然,没有半点委琐,虽不穿军服,倒比身边的羽林军还要精神几分。
  李隆基最看重官员的外貌,李清不同一般人的气质不禁让他暗暗点头,又想起太子内宫起居录上所记载的他的言行,心中对他好感大增,便温和地笑了笑道:“那雪泥便是你发明的吗?”
  “正是微臣发明。”
  “恩!你且站起来说话。”
  “谢陛下!”
  “你先告诉朕,你是哪里人,读过什么书……”
  就在李隆基在细细询问李清身世之事,李惊雁却躲在后面默默注视他,这是她认识李清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在数百名大唐皇室的瞩目下,还能保持一种平和心态,还能大步流星走来,还能在皇上面前挺直腰板,还能目不斜视,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这份坦然和从容,这份不卑不亢,不禁使李惊雁想起了新科状元赵岳和榜眼岑参,那赵岳同样是在回答皇上问话,腰却软得如面条一般,最后皇上拍拍他的肩膀时,他竟激动得晕倒过去;岑参却相反,傲气傲骨,才华横溢,自己本是相当欣赏他,可和这李清一比,却暴露出他无用的一面,遇到难事挫折只会借酒浇愁、遁世逃避,却不能想办法去解决困难,和李清的圆滑成熟相比,为人处世就显得幼稚得多。
  杨玉环见李隆基没有为难李清,也就放下心来,她又想起和亲之事,便转头向李惊雁望去,却见她正注视着李清出神,眼中的冰冷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暗暗好笑,她伸出手在李惊雁眼前上下晃晃,李惊雁这才醒来,她赧然地笑了笑,“公主,什么事?”
  杨玉环凑近她耳边,斜眼看着李清轻笑道:“他对你可真不错哦!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
  “公主,你在说什么?”李惊雁红晕双颊,容貌娇艳无伦,赫赫有名的冷郡主霎时之间变成了忸怩作态的小姑娘,她忽然惊悟,“公主,难道是你……”
  杨玉环见她猜到,便不再否认,低声道:“他有恩于我杨家,所以我才回报于他,可是他既不要高官也不要显爵,只要我帮忙取消你和亲契丹之事,惊雁,这个男人真的不错,重情重义,在关键时候便看出了他的人品,我能帮你这一次,但未必能帮你下一次,你可要自己把握住机会哦!”
  杨玉环的话在李惊雁心中掀起了巨浪,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杨玉环在背后使的力,她从不欠人人情,可李清的这份恩情却让她无法报答,她此刻心乱如麻,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低头不语。
  在另一边,李隆基对李清的问话也渐渐到了尾声,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玉环,对李清温和地笑道:“你尚年轻,就好好在东宫磨练几年,太子已封你为昭武校尉,朕再封你为太子舍人,用心辅佐太子吧!”
  昭武校尉和太子舍人皆是正六品上阶,但昭武校尉只是散官,并无实职,所以李隆基封他为太子舍人,又重新将他纳入大唐正式官僚体系中,三日之内两次升官,这在科班出身的进士中也是少见,众人都惊异地望着李清,此人到底有什么才能,难道凭个雪泥便能让太子和皇上都先后垂青吗?
  在众多惊异的眼神中,却夹杂着一道仇恨,这道仇恨的目光在李清出现时便已存在了,他就是郯王李琮,海家的大后台,海家出事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李琮立刻毒死了海澜的女儿,销毁和海家的一切往来文件,并派人去成都威胁章仇兼琼,不准他抖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虽然海家的走私伤不到他的筋骨,但每年数万贯的进帐却没有了,尤其是海家之事极可能让太子扳回局面,这才是他所深恨的,李琮是李隆基嫡长子,因长相丑陋而不被李隆基所喜,先是被次子李瑛夺走太子之位,李瑛倒后又立了三子李亨,但李琮都沉默不语,李隆基为此也愧疚于他,曾对他说过,‘国之社稷,岂能因相貌而废之。’正是这句话,激发了李琮争位的野心,一方面,他在李隆基面前保持低调,博取李隆基的歉疚;另一方面他广做善事、接济落魄文人,赢取德望和贤名;然后,他又以李林甫紧密合作,共同推倒太子,就在扳倒李亨有望之时,却忽然横杀出一个海家走私案,竟使太子因此脱套,而这个案子的罪魁元凶便是站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的小人物李清。
  ‘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李琮暗暗给自己的同母兄弟甄王李琬使了个眼色,李琬会意,站起来对李隆基施礼道:“父皇,儿臣尚有一点小小的疑问,不知能否询问李舍人?”
  李隆基回头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李琮,心中冷笑一声,这必是李琮指使他出头,自己这些儿子的鬼心思李隆基如何不知,一个个表面仁义道德,背后却胡作非为,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岂不知他本人便是靠迫父逼兄夺取的皇位,焉能不防备。
  “你且问吧!”
  李琬上前两步,围着李清绕了一圈,前后左右打量他一下,呵呵笑道:“我刚才坐得远了,没听清楚李舍人的身世,便想再请问一下,李舍人是哪年中的进士,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上前先称李清为李舍人,是向父皇表明他并非是反对父皇封官,而只是他的一点点‘疑问’而已。
  众王爷见李琬问得一针见血,皆大感兴趣,个个伸着脖子,眼中流露出兴奋,盯着李清,看他如何出丑卖乖,连李隆基也生了三分兴趣,想看看李清怎样化解这个尴尬局面。
  李清自然明白他是在故意让自己出丑,没有功名,这是自己最大的软肋,就仿佛后世进国家机关没有大学文凭一般,若自己这一关过不去,那以后就休想再有什么大的发展了,所以看似一个小问题,却决定着自己未来的命运,他忽然想起当日章仇兼琼对自己所言,“积累民誉,将来向上爬才会有本钱,官才会坐得稳。”
  到现在李清才终于明白章仇兼琼此话的深刻用意,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今天,所以很早便替自己安排好了对策。
  想到此,李清微微一笑,“李清出身贫寒,为了谋生所以一直没有好好读书,后来慢慢有了些名气,蒙章仇大人举荐这才做了义宾县主簿。”
  李琬长长地‘哦!’了一声,“既然李校尉没有功名,那想必是弓马纯熟,武艺高强之士,立志从武为我大唐建功立业,这也不错。”
  “让王爷失望了,李清也不会什么武艺。”
  李琬眉头一皱,故作诧异地对李隆基道:“这便是臣儿的不解之处,刚才嗣宁王和皇兄都说李舍人能力过人,可他既无功名,也不会武艺,那他究竟有什么过人的能力,竟能得到章仇兼琼和太子殿下的垂青,臣儿实在好奇,请父皇恕我失礼。”
  这时,朱雀城楼上一片寂静,只听见风穿过城楼缝隙发出的尖啸,还有城下观灯百姓的喧闹。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李清,李隆基的淡然、李亨的阴沉、李琮的得意、李惊雁的难过、杨玉环的恼怒以及众王爷、公主的鄙视。
  “呵呵!让李舍人为难了,真是抱歉!抱歉!”李琬掩饰不住脸上得意之色,正要告退,李清却笑着止住了他,“王爷请留步!”
  “皇上,可否让侍卫将臣的行李取来?”
  李隆基点了点头,早有羽林军将李清的行李取来,并严密地监视着他,李清淡淡一笑,将王昌龄带来的那册万民书取了出来,在城墙上一字摆开,拉直了足足有十丈。
  他一指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名和手印,对李隆基朗声道:“臣没有功名也不会武艺,臣只有一个长处,那就是记住了皇上的恩德,善待皇上的子民,这是臣卸下义宾县代理县令时,义宾县的父老乡亲们为我请愿的万民书。”
  他蓦然回身,紧紧盯着李琬,一字一句道:“那请问王爷,这算不算一种能力。”
  城楼上更加寂静,静得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李隆基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他一连说的三个好,站起身来回视左右道:“你们都听见没有,看见没有,功名只是做官的途径,但为民办事,被民拥戴才是做官者的本份。”
  他走下台阶,赞赏地拍了拍李清的肩膀,指着地上的万民书笑道:“这册万民书能不能送给朕。”
  “臣的一切都是皇上所赐,所以这册万民书本来就是皇上之物!臣怎敢私自占有。”


第一百零五章 各怀心事
  夜已经到了一更,街上花灯依旧璀璨,人潮正盛,走累了就找个地方歇会儿,等二更的皇宫洒完金钱,再吃完宵夜又携妻带子向东市涌去,东市三更的天火舞,也是值得期待之事。
  夜寒,李隆基褒奖完李清后便携杨玉环回宫了,皇族宗室也各自散去,一辆辆华丽的马车满载着上元夜的枯闷、得意、惆怅与失落,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
  李琳的马车一直在朱雀门下等侯李清,见他下得城来,马车徐徐迎了上去,“贤侄,不如今晚到我府上去,再陪我喝几杯如何?”
  李琳兴致盎然,李清今晚精彩的表现使他颜面大增,以致告辞时,不少关系尚可的宗室王爷都拱手向他表示祝贺,仿佛李清就是他的儿子一般。
  李隆基的赏识并没有让李清昏头,相反,李琬的刁难让他想起了另一个隐藏的敌人,郯王李琮,海家真正的后台,他由此又想到了海澜的女儿,失踪的海中恒,仿佛是一颗颗随意洒落在路面的钉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扎穿自己的脚。
  “世叔有命,李清怎敢不从,只是今晚正好遇到几个义宾故人,他们尚在客栈等着我,不如我改日再来陪世叔喝酒。”
  “也好,我老了,比不得年轻时候能熬更守夜,也该早点休息了。”
  李琳的神情有些落寞,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我们就改日见。”
  他正要钻进车厢,无意中发现他的外甥女正站在不远处向这边张望,李琳正要打招呼,却忽然醒悟,“不对!她没有参加皇室观灯,怎么会在此处?”
  李琳的外甥女正是崔柳柳,她压根就没离开,一直就在朱雀门外候着李清,她躲在暗处,直到一辆一辆皇室的马车走净,才远远看见李清被几个羽林军护送着走出城门,顿时欢快地蹦跳起来,“李清!我在这。”
  她全然不管路人的眼色,将马缰绳甩给高展刀,提着榴裙飞快地向李清跑去,黄色披肩与绸带在风中飘扬,她俨如一只艳丽的蝴蝶,在光影中翩翩飞舞。
  “你怎么还没有回去?你娘会担心的。”李清的眉头微微一皱,探头向她身后望去,却见高展刀向自己耸耸肩,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上元夜,我娘是不会管我的,”崔柳柳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脸色阴沉,刚才的喜悦和激动一下子荡然无存,她怯生生道:“东市三更时有焰火燃放,我想带你去看看。”
  李清回头向李琳望去,崔柳柳是他的外甥女,他有义不容辞的管教责任,这时,崔柳柳才发现自己的舅父就站在旁边,她吓得倒退一步,“舅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琳却没有生她的气,他眼神古怪地看了看李清,“原来你们约好的,难怪!难怪!今晚是上元夜,我真是老糊涂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马车,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们好好去玩吧!我会给你娘解释的。”
  李清知道他误会了,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再怎么解释李琳也不会相信,只得对崔柳柳道:“走吧!我再陪你逛一圈就送你回去,今晚我还有朋友要招呼,看焰火就免了。”
  李清向李琳拱拱手,翻身上马,带着崔柳柳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他却不知道,在李琳的马车里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与崔柳柳离去,目光复杂,带着几分失落和惆怅。
  马车辚辚,李琳不时扭头看自己的女儿,车厢内很黑,只看见她的眼睛明亮而恬静,沉默地盯着前方。过了好久,李琳才慢慢道:“惊雁,你觉得李清这个人怎么样?”
  李惊雁扭头望向窗外东市的方向,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却又转瞬不见,只淡淡应道:“什么怎么样?我不懂父亲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不等李琳说完,李惊雁便急促地打断了父亲的话,“他的恩情女儿自然会记在心中,只是,我现在不想提他。”
  李琳见女儿不愿听自己说完,他叹了口气,苦心劝道:“我一直由着你的性子,从不干涉你的终身大事,希望你能选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可也总不能这样耽误下去,我听你大哥说,那个岑参对你颇有意思,我看你也挺欣赏他,如果你愿意,我去给他说说。”
  李惊雁却摇了摇头,“父亲,我们不要说这件事好不好,我好累!”
  “可是你若再不成婚,我担心某些人又会再次打你和亲的主意,那时又该怎么办?”李琳见女儿总是回避这件事,他也不禁着急起来,“难道这么多追求者中就没有一个值得你考虑的吗?我看未必,根本原因你对人总是那么冷冰冰,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看看李清,他本来是我最中意的,我今晚请他来,就是想给你创造个机会,可就因为你的冰冷,人家才害怕你,不敢接近你,现在却被你表妹抢了先,等哪天人家成婚帖子送来,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爹爹!”李惊雁蓦然回头,激动道:“他就是娶公主、娶仙女又关我什么事,我冰冷、我嫁不嫁人又与他何干,真是可笑,难道天下只有他一个男人,我非他不嫁吗?他喜欢表妹就陪她去逛灯市、去东市看焰火好了,我又在乎什么!”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越说越激动,扭过头去死死地盯着窗外,不知不觉,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那白玉般的脸庞上悄悄地滚落下来。
  ……
  今晚的上元夜注定是有人忧愁,有人欢乐,李亨浑身轻快地躺在马车里的软榻上,长长的眉眼舒心得趴了窝,今夜父皇对李琮厌恶的一瞥偏偏让他看见了,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父皇并没有被老大的虚假所迷惑,不仅如此,父皇又将自己看中的李清加封后送还东宫,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父皇并没有废自己的打算,想通这一节,李亨从年前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又想起城楼上精彩的一幕,“这个李清,想不到他竟出这一招,尤其他最后一句话,实在是深得父皇的心,真是一个做官的料啊!”
  嘴角上浮现出一丝会心的笑容,“假以时日,此人必然会成自己的左膀右臂。”
  这时,马车缓缓减速,停了下来,侍卫在车窗旁低声道:“殿下,李右相就在前面,我们要不要绕路。”
  “绕路?为什么要饶路,给我迎上去。”
  今晚的上元夜正好是李林甫当值,皇上今夜在朱雀城楼上赏灯给了他极大的压力,一旦灯会上出了什么事,他瞒也瞒不住,故而从下午起他便忙碌着安排各种细节,从灯会的治安到灯盏的布置,事无大小他都亲自过问,李林甫做事极讲究细节,他知道,很多事情就是因为细节的不慎导致满盘皆输。
  朱雀城楼上发生的事他虽不在场,但有人会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所以当他听到李清已被太子封官时,他便立刻意识到,海家材料和李道复的那封信已经落入太子之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李林甫就完了,他自有解决之道,他迅速判断局势,皇上已经暗示自己不准再动太子,太子之事就此了结,如此,自己还何苦要保持一个僵局。
  李林甫等待李亨已经多时了,这时,他远远见太子的车仗过来,也命手下将马车迎了上去,两车交错,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车帘一打,露出两张虚伪的笑脸来。
  “呵呵!殿下与民同乐,共享花灯盛世,这等心胸,老臣实在是佩服。”
  “哪里,我们不过是随皇上而行,倒是相国在上元夜还在勤于政事,为我等能在今晚欣赏到如此华丽灯会而兢兢业业,这才让人敬佩,我大唐能有李相国这样的宰相,那才是国之幸事。”
  两人互相恭维,口气真诚,谁也不会想到,这二人竟是一对生死冤家,若有机会,都决不会手软,一定会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李林甫话锋一转,便搭上了今天晚上之事,“听说太子收了一名良才,连皇上也非常欣赏他,我倒非常想见见他,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替我引见一下。”
  “相国说的是李清吧!他是个新人,腹中又无学问,只有运道好些,所以才被皇上所赏识,只是一个小角色罢了,不足为相国挂念,倒是他揭发的一件走私军品案,我倒觉得这才是值得相国注意的。”
  说完,李亨的眼睛紧紧盯着李林甫,等待着他的反应,李林甫在此地等候李亨便是为了此事,就算对方不提,他也会将话题绕到这个事情上来,见太子主动提起,李林甫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也就是说,此事太子也有和解之意。
  官场上有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妥协,从古至今,无不如此,双方都不干净,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你放我一马,我让你一步,大家和和气气,相安无事,这就是中庸,就是和谐之道,一旦有新的利益之争出现,或者双方的力量失去平衡,那硝烟又会再次燃起。
  此时李林甫找太子便是要寻求一个妥协的方案,而太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走私军品自然由地方来处理,再报大理寺和刑部备案便是,老臣在此等候太子,却是想为犬子冲撞广平王一事向殿下致歉。”
  广平王李俶是太子李亨的长子,前几日出京行猎与李林甫之子在城门处发生了口角,还轻伤了几个家人,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林甫更没必要为此事而专门等侯太子,故不过是个借口,向太子表态,他愿意罢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都已心知肚明,李亨侥幸脱套,也不愿将事情闹大,便笑了笑道:“我家那个毛头小子也是个火烈脾气,这事他也有不对的地方,李相不必过谦了,这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可不能为此影响你我的关系,相国你说是不是?”
  李林甫呵呵直笑,“是!是!国家有这么多大事要等太子去操劳,老臣为这点小事烦扰太子,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夜已深,老臣就不再打扰太子,请太子好好安歇。”
  他特地将‘安歇’二个字加重了口气,李亨也微微一笑,“相国也请早些安歇,明日还有很多事需要相国操心,我就不打扰相国了。”
  二人拱拱手,客客气气的告别而去,一段公案就此了结,看似简单轻松,但中间却历经了无数次的险争恶斗,再斗下去也是两败俱伤,形势已经迫使他们不得不罢手,所以二人的此次见面,不过是个形式,就仿佛一场大战后两军主帅间的一封求和信。
  天宝四年初,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上报朝廷,成都富豪海家勾结吐蕃、走私军品被查获,李隆基当即批复,由大理寺牵头,会同益州地方、剑南节度府三方会查海家走私军品案,二月,此案证据确凿,上报刑部结案,海家走私军品属实,数额巨大,李隆基遂命将海家不分良贱满门抄斩,以儆天下商人,益州刺史李道复以失察罪,降职一级,贬为岳州司马。
  当天夜里,李清回到客栈,他再也抑制不住思念之情,提笔写家信让帘儿和小雨进京,又怕她们路上有失,再修书一封请王兵各派人一路护送。


第一百零六章 南诏风起
  南诏,太和城。
  南诏王宫呈长方形,全部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但显得有些幽暗,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影影绰绰悬垂着巨大的白色的帘幔,在宫殿中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镀金宝座,它的主人皮逻阁吃力地斜靠在上面,他坐在这个位子已经十七年,这是一个雄才大略之人,开元十六年继位后,他审时度势,充分利用婚姻和亲与唐王朝支持这两把利剑,经过五年的南征北讨、拉拢分化,渐次灭掉其他五诏与河蛮,并击退了吐蕃的势力,摆脱了吐蕃的控制,开元二十六年,皮逻阁迁都太和城,建立南诏国,唐王朝遂封皮逻阁为云南王、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并赐名“蒙归义”。
  他今年尚不到五十岁,但长年征战和病痛已经使他日渐憔悴,脸庞凹陷,皮肤干瘪而衰老,仿佛六十岁的老人,他又密又长的白发从额头一个细细金色环状饰物上垂下来,额头中央有一颗蓝色宝石在闪闪发光,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犀利地盯着正在汇报滇东局势的大军将段忠国,在他身后站着四个年轻人,这是他的四个儿子,为首穿白袍之人,约三十余岁,相貌英武,目光锐利,他便是皮逻阁的长子阁罗凤,与阁罗凤并肩立的是次子于诚节,他约二十六七岁,相貌风流俊俏,据说其文才已不亚于汉人举子。
  在阶下,十几个文武重臣分两列而立,共同商讨南诏东扩大计。
  起于去年的滇东寒族动乱已于秋天平息,大唐王朝为防止南诏东扩,遂赦寒族首领寒归王和寒崇道兄弟之罪,保持‘以夷制夷’的云南策略,以寒族来遏制南诏的壮大。
  现在是该皮逻阁出招的时候了,皮逻阁最擅长的武器便是和亲,而此时,他深谋远虑的头脑中考虑的正是这个古老而有效的办法。
  他用略略嘶哑的声音道:“不用再考虑了,寒归王和寒崇道都需要拉拢,我决定用我的两个女儿来换取滇东地区,一个嫁给寒归王之子寒守偶,一个嫁给寒归王之子寒辅朝,这是一本万利之事,我何乐而不为,只是唐朝那边还需要派人去解释,告诉他们,联姻只是我们南诏的传统,并没有其他意思。”
  “可是殿下,臣以为唐王朝未必会相信。”
  段忠国说得含糊,如此明显的政治目的唐王朝怎么可能会认为只是一个传统。
  皮逻阁微微气喘道:“他们不相信又何妨,我告诉他们是我做臣子的本份,该做的我都做了,从道义上他们便挑不出我的刺来,而且在出使的同时,送亲队伍也一并出发,只是这去大唐的使者,”皮逻阁回头扫了一眼儿子们,“本来今年我应去长安觐见,但我的身体,唉!我希望你们中的一个人替我去长安觐见。”
  “父王,我愿替你去长安。”阁罗凤一步跨出,抢先表达了心愿,从去年起,眼看父亲的身体一日衰似一日,对王位的继承之争也到了白热化,他虽是名义上的继承者,但由于他是养子,许多南诏重臣都不支持他,而是支持皮逻阁的次子于诚节,所以,如果能得到唐王朝的支持,对他的继位将大有帮助。
  这时,清平官赵佺邓却站出来微微笑道:“臣倒认为王储身为国之本,绝不应轻离南诏,如被唐王朝找借口留绊长安,那岂不是反变成了人质,动辄让我南诏交粮纳赋,受制于它,让我南诏身处被动,所以臣认为王储还是留在南诏的好。”
  说完,他瞧了一眼于诚节,暗示他出来表态,赵佺邓说得虽有道理,但事实上并不一定发生,毕竟唐王朝扣留阁罗凤,会失信于南诏,在政治上造成不良影响,这是一个泱泱大国所不愿意做的,所以赵佺邓的真正目的,是和阁罗凤想得一样,希望他所支持的于诚节能取得唐朝的信任。
  于诚节早就向往长安的风流文彩,看见赵佺邓的眼色,他立刻站出来道:“父王,儿臣愿为父王解忧,出使长安。”
  两个儿子都想去长安,皮逻阁本人就是靠唐朝支持才走到今天,他何尝不知道中间的诀窍,不过他此时却有些为难,他的本意是希望阁罗凤去长安,毕竟只有他才能代表自己的身份,但似乎支持阁罗凤的臣下却并不多,皮逻阁又向重臣扫了一眼,希望更多的人出来说话。
  “王爷,臣也支持二王子去长安,大王子确实不宜离开南诏。”说话的是大军将洪光乘,他也是于诚节的支持者。
  “臣也认为王储应留在南诏。”
  ……
  这么多人支持于诚节,这并不是他有什么雄才大略,相反,他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好色风流,贪淫残暴,但他的母亲却是南诏大部落白崖城部酋长之女,而且阁罗凤只是养子,于诚节才是真正的嫡长子。
  皮逻阁见如此多人都支持于诚节,他意味深长地望了阁罗凤一眼,见他目光冷然,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皮逻阁暗叹一声,道:“既然大家都认为应由诚节出使长安,也罢!诚节,你过来。”
  于诚节上前跪下听命,皮逻阁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这次出使除了去长安,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请父王吩咐!”
  “我年前接到剑南道最大的黑帮头子王兵各之信,他是我南诏白崖城部人,手下有万余帮众,控制了整条岷江的航运,他愿意为我南诏输送物资,这是个极难得的机会,你此次去长安,可先到成都找他,无论如何命他为我南诏效忠。”
  ……
  李清的太子舍人一职属于东宫右春坊管辖,负责掌管太子令书、表启,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昭武校尉、太子的贴身侍卫长,一文一武,看似矛盾,其实不然,这是李隆基刻意安排,昭武校尉是李亨的任命,而太子舍人却是向他负责,这就使得李清有了双重身份。
  王府的属官大多是闲职,并没有什么事务,东宫相比之下虽忙碌一些,但李亨并没有将太子舍人的实际职能交给李清,所以他每日的工作还是替太子站班。
  时间一晃已经到了二月的头上,天气慢慢开始暖和起来,柳枝也吐出嫩绿的新芽,天宝四年的春天到了,天下和谐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李清的侍卫长当得着实清闲,除了陪太子打过一次猎外,整日里游手好闲,人倒长胖了不少。
  算算日子,帘儿和小雨也应该就是这几天到来,他便开始忙碌起来,装饰屋子、置办家具,再买上几个可人的小丫鬟。他住的房子是太子私产,位于宣阳坊,紧挨东市,李静忠自然按最高的级别为他配置,一共是三进二十几间屋子,目前除他之外,只住着王昌龄与高展刀二人。
  这一日,李清刚要出门,嗣宁王府却派人送来张请贴,请他明晚去吃顿便饭,这却让李清十分高兴,他早打算在长安也置一处酒楼,再开一个商行,当官发财两不误,也好用于安置即将到来的骷髅他们,可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前几天李琳却告诉他,他可以转让一座大酒楼,就在东市,市口极好,只等李清哪天有空再面谈一次,明晚去吃饭可不正好就是机会么,而且李琳所谓的转让,其实就是送他,只象征性的收一点点钱,呵呵!明天就算天下刀子,他也会准时去吃饭。
  今天不是他当值,他不去东宫,而是去永兴坊的小校场,小校场紧靠东宫,是侍卫们平时练武的地方,离李清住的地方倒不是很远,只隔两个街区,骑马一刻钟便到,按理他是侍卫长,应该武艺超群、技压群汉才是,可事实上他却是最差的一个,只会几招前世学来的跆拳道,对付一般的流氓地痞还行,可练家子的眼中,他的跆拳道就象小屁孩打架一般,即便如此,李校尉来小校场也只是观摩者一番,点个卯,应个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虽不是君子,但也不想动手。
  “大哥,下来试一下吧!”
  叫嚷的是李虎枪,自从李清发了红包后,‘大哥’这个光环便从李虎枪的头上消失了,转到李清的头上亮了起来,李虎枪自然极不服气,他的拳头最硬,怎肯甘居老二,这不!他刚刚打了一躺拳,拳似行云流水,步若虎虎生威,惹来一片叫好声,他心下得意,眼一瞥,却见骑在他脖子上之人正躺在一棵老槐树上,双手枕在脑后,翘个二郎腿,望着天上的白云,嘴里依依呀呀不知在哼什么艳曲。
  李虎枪见所有的弟兄都围着他,眼露羡慕之色,心里暗暗忖道:“这倒是一个扳回面子的好机会。”
  可他喊了半天,李清却压根不理他,眼看弟兄们的热度就要退了,李虎枪三两步跑上前,一把将上司从树上拖下来,呵呵笑道:“大哥,你既然是武官,不会两下子怎么行,以后怎么行军打仗?来!来!小弟教你两手。”
  李清的胳膊被他的爪子捏的生疼,心中着实恼火,他见李虎枪嘴上说教他练武,可袖子却挽得老高,浑身肌肉抖动、脚下跃跃欲试,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眼中流露出征服的欲望,再看其他弟兄,都慢慢聚拢过来,准备看一场好戏。
  李清冷哼一声,不屑地对李虎枪道:“老子既然是官,何须上阵拼斗,指挥你这等小兵去流血拼命便是,你想教老子练武,哼!还不够资格,你信不信,老子两根指头就可以将你打翻。”
  李虎枪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眯缝着眼睛斜视李清道:“要不要咱们打个赌,你若真两根指头打倒我,我就依你三件事,否则,嘿嘿!你叫我做大哥。”
  “真是头蠢驴子,你既然想打赌,那我就成全你,你可准备好挨揍了?”
  李虎枪呵呵冷笑,他索性将衣服剥去,精着上身,扭动着浑身的关节,只听见关节劈啪作响,他伸出食指,向李清勾道:“你来呀!也不要你什么两根指头,我让你打三拳,你若碰到我一根汗毛,老子就认输!”
  李清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和拇指从怀里拈出颗鸽卵大小的珠子来,高高举在空中,一指李虎枪对周围人喊道:“谁第一个替我打倒这厮,这颗珠子就归他。”
  李虎枪一怔,心中忽然暗叫不妙,只见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冒出光来,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他大叫一声,扭头便逃,侍卫们哪肯放过他,几十对拳头舞动着追了上去。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拍掌声,“精彩!精彩!果然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让我大开眼界。”
  李清回头,不知何时,他的身边走来几人,中间一名男子约三十岁出头,皮肤黝黑,两只眼睛闪着慑人的精光,他身材异常高大,长长的骨骼,肌肉结实,两只膀子似有千斤之力,那气势,仿佛刚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一般。
  李清见他长的雄壮,且气宇不凡,不敢轻视,便长施一礼道:“在下李清,现是东宫昭武校尉,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我也是昭武校尉,也姓李,我叫李嗣业。”


第一百零七章 帘儿进京
  杜甫有诗云:‘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说的便是大唐天宝名将李嗣业,安史之乱中他率领彪悍的一万安西军力挽狂澜,为拯救大唐社稷立下不世战功,名扬千古。而此时他正在安西军中服役,这次是回京探亲,应太子之邀,特来教授东宫侍卫陌刀刀法,行至校场,正好看见李清调教李虎枪一幕。
  李清来唐朝已经多年,阅历渐深,此时见到李嗣业让他生出一种故人重逢的亲切,听他也是昭武校尉,李清谦虚地笑了笑道:“李清身无寸功,上不能率军破阵,下不能挥刀杀敌,全靠一点运道,这昭武校尉当得实在惭愧,怎能和陌刀将军的累功递进相提并论。”
  李清的自谦让李嗣业心生好感,和所有的大唐边疆将领一样,他最瞧不起在京城中无功居高位的官宦子弟,可这个李清他却有所耳闻,出身贫贱,在上元夜得皇帝金口所赞,封太子舍人,他知道这决非有点运道那么简单,况且从他刚才调教那粗汉便可看出,虽是玩笑,但此人确有急智,能善用自身的优势扳回不利,这却是他李嗣业办不到的。
  他微微一笑道:“李校尉过谦虚了,为将者确实谋略为先,但我以为只要是从军,多少还是得会些武艺,如果不嫌嗣业武功低微,我们共同切磋如何?”
  李清其实也并非不想学点武艺护身,在岷江船上那场血战使他记忆犹新,只是不想跟李虎枪那种三流的武夫学艺罢了,真要成为万人之上的名将,不亲冒箭矢打几场硬仗,是使不动士兵的。
  李嗣业的客气李清如何听不出来,这是要教自己真正的杀敌本事,他大喜过望,一躬到地,“多谢李将军了,若不嫌弃,今晚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听说去喝酒,李嗣业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他呵呵笑道:“谢就不必了,我本来就是受太子之命来教授大家陌刀刀法,只是喝一杯酒倒不错。”
  “那好,我今晚在太白楼请客,请李将军务必赏光。”
  两个昭武校尉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
  明德门外人潮拥挤,红披纱、绿罗裙,嫣红的笑颜、洁白的藕腕,到处是出城踏青的长安仕女,这时,跋涉千里而来的南诏队伍渐渐靠近了城门,二王子于诚节一马当先,他左右顾盼,贪婪地望着一个个娇娆艳丽的大唐仕女,半天,他又转目回头,偷偷地向身后一辆马车瞟去,在那辆马车两旁,十几个家人骑马护卫左右,最前面一人身材矮小,眼光机灵,正警惕地注视着于诚节的一举一动,他正是李清的管家张旺,他旁边马车里坐的,自然就是帘儿和小雨,在队伍的最后,紧随着一个魁梧雄壮的髯须男子,他正是王兵各,李清写信请他派人护送帘儿和小雨入京,就在他决定亲自前往之时,于诚节便到了成都,并带来了南诏国王皮逻阁给他的亲笔信,故国情深,王兵各痛快地答应向国王效忠,一行人便结伴向长安而来。
  只是于诚节是个好色如命之人,他当即便看上了清新俏丽的小雨,起初,他彬彬有礼,但临近长安,他的丑恶的嘴脸便开始暴露,开始口不择言,眼光肆无忌惮,慢慢地王兵各也瞧出了端倪,他亲自充当保镖护送二女,这一路行来,便渐渐到了长安。
  “帘儿姐,那坏蛋又在看我了。”透露车帘缝隙,小雨又发现了于诚节色迷迷的眼睛,她厌恶地扭过头,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里面靠了靠。
  “别担心!”帘儿拍了拍她的手,“马上就进长安了,有公子在,什么都不用怕。”
  ……
  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帘儿微微拉开车帘,长安城巍峨高大的城墙顿时出现在眼前,这里是出生的地方,这里有她的亲生父母,他们或许会以为自己早在十七年前便不在人世了吧!帘儿目光黯然,她又徐徐将车帘拉上,慢慢合上了双眸,“十七年,即使他们有心也该忘记了。”
  帘儿的心思又转到了李清身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个死家伙,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分手不到一月,两人就仿佛相别了数年,眼看就要见面了,她的心里暖洋洋的,又有些急切,一点点身世的烦忧早就抛到了脑后。
  一行人进了明德门,南诏使团去鸿胪寺报到,帘儿她们则折道去新家,王兵各便随了南诏使团,众人就此分手。于诚节心中不甘,他一步一回头,直到王兵各庞大的身躯挡住他的视线,他才悻悻扭回头随车队向皇城而去。
  帘儿一行沿长安街又走了半个时辰,便远远地看见了她们的新家,李清在信中写的特征,有一段爬满了嫩绿藤蔓的院墙。
  老余缓缓将马车停稳,他欢喜得一拍大腿,回头嚷道:“小姐,我们到了。”
  帘儿低头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欣喜望着她新家,在湛蓝的天空下,一株老槐如亭亭华盖,将小院遮去了半边,房子不宽,但却十分幽深,一段高大的院墙上爬满了藤状植物,一根根粗壮扭曲的枝蔓上开始生机盎然,嫩绿小芽堆里偶尔能看见一串串金黄色的迎春花。
  “张旺,去看看老爷在不在?”
  张旺欢喜地应了一声,跑去叫门了,这时所有的人都从马车上下来,开始往下搬东西,宋妹的几个孩子早欢叫着跑去摘墙上的迎春花。
  这时,帘儿却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少女,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她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个少女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起初帘儿以为她只是一个过路的行人,可现在看来却又不象,应该是在等人,那少女也发现帘儿在注意她,转过脸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而丰满的女孩,身着一袭亮黄色的高胸长裙,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翠都熠熠生辉,她嘴唇厚实而富有轮廓,长着一双细细长长丹凤眼,眼中充满了好奇,可就在这好奇中却闪动着一丝迷惑,虽是第一次见面,帘儿的心中却觉得对方有一种说不出亲切感,她友善地笑了笑,微微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那少女正是崔柳柳,她这些日子总是寻了各种理由来找李清,或买了一件新衣,盘了个新发式,或路过这里口渴了,甚至上午路过,下午还是路过,而今天她的借口还没想好,正想着,却见一行人几辆马车在李清的家门前停了下来,崔柳柳也注意到了帘儿,她好象是这群人的头,只见她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身材娇小而丰腴,肩披淡绿色轻纱,穿一条月白色软缎榴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她的皮肤晶莹雪白,一对乌光的鬓角弯弯地垂在鹅蛋形的脸颊旁,衬着细而长的眉毛,直挺的鼻子,顾盼撩人的美目,小而圆的嘴唇,处处表示出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是温柔的化身。
  温柔的女孩总是让人喜欢,可帘儿的一笑,却让崔柳柳在温柔中特别地感受到一丝亲和,仿佛她们早就相识,在分别多年后又再次相遇,她不禁迷惑,难道自己认识她吗?可是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
  崔柳柳犹豫一下,还是开口了,“你是来找李清的么?”
  原来她也是来找公子的,帘儿笑容更加灿烂,一双美目弯成月牙,甜美而娇媚,“我们是他的家人,刚从成都过来,你是他的朋友吗?”
  听到‘家人’二字,崔柳柳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他竟成婚了吗?千万个念头一起涌入她心中,“难怪他对自己一直冷淡,原来他已经有了妻子!”她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一把扶住了侍女。
  “你怎么啦!”帘儿上前一步扶住崔柳柳,“不如先到屋里去歇一会儿”
  张旺已经敲开了门,开门的小丫鬟早就知道主母要来,不用他介绍,便立刻将大门打开。
  崔柳柳却摇了摇头,她轻轻推开帘儿的手,苦涩地笑道:“没关系,最近总是这样,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说完,她扭头便走,连身后远远传来的马蹄声都没有听见,帘儿有些担忧地望着崔柳柳远去,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在心中萦绕不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帘儿蓦然回首,早看见了他熟悉的身影飞身下马,帘儿欢喜得仿佛变成了一只快乐的燕子,张开翅膀向着她的归宿幸福地迎去……
  “好了!好了!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酸,我牙都要掉了。”一旁的小雨捂着腮帮子,酸溜溜地道。
  李清瞅了她一眼,哈哈大笑,一把将她也搂过来,“我看你是心里酸,如何?现在不酸了吧!”
  两女同时反应过来,这里可是大街,被人看到了还了得,齐声惊叫,一把将李清推开,先后跑进大门去了。
  李清哪里肯放过帘儿,他见周围的仆役都瞅着他直乐,他干笑两声,一手一个将宋妹的两个孩子抱起,对一帮老仆嚷道:“走!跟我进新家去”
  瞅了个空,李清迫不及待的将帘儿推进屋,随脚将门踢上,一把便将她的娇躯紧紧搂在怀中。
  “公子,你想我吗?”
  “想!”
  李清吻着她光洁细腻的脸庞,他咬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公子……恩!……不要这样……”帘儿的身子软得如一团棉花,手无力地推李清的狼爪。
  可还没有说完,她的嘴立刻被堵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两只白藕般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脖子,渐渐迷失在浓郁的男性气息之中。
  良久,帘儿才从云端中下来,她微微喘气,“好了!时间久了,小雨会猜到的”
  帘儿拉直了被李清揉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对着镜子将头发拢了拢,又用手背给自己滚烫的脸庞降降温,想着这家伙的粗鲁,她不禁回头又娇又媚地白了一眼,“以后我就叫你李狼,可是豺狼的狼哦!”
  李清被她这一眼电得几乎鼻血都要流出来,哪里还忍得住,从后面将她抱住,“我不管,除非你肯答应今天晚上陪我。”
  帘儿轻轻转身,爱怜地抚摩着他又硬又刺的胡子,轻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你心里其实很苦,李郎,你娶了我吧!我愿意的。”
  ……
  就在李清和帘儿在商量婚事之时,崔柳柳却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自己真是愚不可及,竟然没有问问他是否已婚,这是崔柳柳的第一次情场失意,她和李惊雁略微不同,她的追求者无数,但她自己追求的人也无数,可一但对方应了她,那在她眼里,此人便立刻成了一块拦路的石头,又臭又硬,她便会一脚踢开,再去快乐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可当她第一次被拨动心弦时,偏偏就让她尝到了失意的苦涩。
  家里很安静,母亲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打听小道消息了,父亲的书房的门虚掩着,她快步走过,却被崔翘叫住了,“是柳柳吗?你进来!”
  推开门,崔柳柳低着头走进去,崔翘正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一块玉的纹路,见女儿进来,他指指椅子,“你先坐下吧!”
  长安有句俗话,‘皇帝女儿嫁也难,崔家女儿不愁嫁’,就是指山东望族崔家在大唐实力雄厚,宰相、尚书层出不穷,代代不断,而且门风严厉,少有李氏皇族屡见不鲜的丑闻和淫乱,长安才俊都愿意娶崔家的女儿,仕途有望不说,绿帽也能少戴几顶,而且一但和皇室联姻,会极大影响仕途,娶个旁支的郡主还好些,可一但娶了当今天子的公主,成为驸马都尉,也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
  崔翘娶的是郡主,所以他比驸马好些,但最高也只能做到从三品的大理寺卿,要想再上一步成为尚书、相国,却是不可能了,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便将希望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他儿子是进士出身,早早娶了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女儿为妻,但做官的能力差些,现在还是一个九品的上县主簿,所以他又想找个有能力的女婿,来弥补儿子的不足。
  李清是他看上之人,从太子对他的态度,他便推断此人将来不同一般,不料老婆却瞧不起他的商人出身,上元夜冷淡了人家,可偏偏就是那个晚上,他却得到了皇上的青睐,亲封他为太子舍人,轰动了整个长安,这下老婆反倒过来大骂他有眼无珠,白白放跑一个金龟婿,逼他再去请李清来家里吃饭,最近他也听说女儿与李清走得颇近,便打算好好问一问。
  崔翘瞥了女儿一眼,见她脸色有些苍白,目光散乱,又想起最近的传闻,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难道他们已经……
  “柳柳,你今天去找李清了吗?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崔柳柳叹了一口气,神情落寞,“我没有去找他,他的家人来了。”
  “家人?”崔翘心念转得飞快,“他可是已经有妻室了?”
  崔柳柳眼睛一红,声音颤抖道:“我今天看见她了,他、他居然一直没有告诉我!”
  说完,她的手紧紧捂住脸庞,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崔翘想了想,忽然笑道:“傻孩子,这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可哭的,不就是有个妻室吗?不妨事的。”
  崔柳柳的哭声嘎然止住,她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父亲。
  “我想了一下,似乎并没有哪个朝中大臣之女嫁给他,而且他从前是个商人,后来不过是个芝麻小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这个妻室应该是个普通人家女子,男儿大丈夫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说到此,崔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苦笑一下,又道:“他有妻又怎样,我女儿看上了他,那是他的荣耀,好一点那个女人可以做个妾,若不顺心就休了她。”
  他拍了拍女儿的头,慈祥地笑道:“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崔柳柳被父亲说得破涕为笑,“其实那个女子年纪和我差不多,我挺喜欢她的,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对了!她笑起来时,眼睛可象爹爹你了。”
  崔翘一呆,仿佛从万丈高楼一脚踏空,身子晃了晃,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第一百零八章 南诏主导权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天气清朗,天空没有一片云,月亮从树梢升起来,渐渐地给傍晚的春明大街镀上了一道银色,大街上依旧挤满了买欢买醉的人流,太白酒楼内到处是欢声笑语,手脚麻利的伙计端着一盘盘菜,在人群桌椅间穿插自如,喧嚣中隐隐传来笙歌。
  在四楼的雅室更是热闹,数十条大汉济济一堂,斗大的海碗,堆成小山般的熟肉,那酒气肉香、烤肉的碳味、人味,混合成一种特殊温暖气息,吼声、骂声、喝彩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桌上堆满了黄灿灿的铜钱,还有银子。
  李清和李嗣业靠墙而坐,二人正在拼酒赌斗,一个是白脸喝成了醉熏熏的赤红,一个是黑红脸却越喝越白,舌头打着结。
  古人喝酒和现代人略有不同,现代人喝酒斗智斗谋,滴滴计较,生怕自己多喝一口便吃了大亏,但唐朝却是个尚武时代,‘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处处充满了梦想与勇烈,喝酒也是如此,惟恐自己比别人少喝一口,更何况今天还有大把的银钱做底气。
  李清又端起一碗酒,眼斜睨李嗣业,嘿嘿笑道:“老子这是第十碗了,你们可要记清楚,他才喝了八碗。”
  在支持者的一片喝彩中,他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一抹嘴,将酒碗重重一搁,“该你了!”
  自从和王兵各拼酒掉进岷江后,李清的酒量渐渐增加,仿佛潜力被挖掘出来,十来碗酒已经勉强能应付了,李嗣业身高巨大,但酒量却不成比例,几碗酒下肚,他已失去了白日的威风,但壮心犹在,他强睁醉眼,大喝一声,“拿酒来!”他抓起酒碗一饮而尽,呵呵仰天一笑,却伏在酒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坐在李清这一侧的,顿时一片欢呼声,手向桌上的银钱抢去,而李嗣业那一侧个个面如土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钱归别人所有。
  李清哈哈大笑,斜盯着李虎枪道:“刚才是谁押李陌刀百贯钱的?输的人给老子把钱掏出来!”
  “百贯钱怎能随身携带,我过几日给你便是。”李虎枪摸了摸鼻子,悻悻地盯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嗣业一眼,开始反省自己的盲目崇拜。
  这时,有一名侍卫匆匆走进来,在李清耳边低语几句,李清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便起身对众人拱手笑道:“弟兄们慢慢喝,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
  众人哪里肯放他走,只扯住不饶,李清笑笑,指着自己赢来的一堆银钱笑道:“我若走了,这些钱大伙儿都拿去分了吧!”
  众人大喜,这下又恨不得他赶紧滚蛋,李清出门下了楼,只见一辆马车正停在酒楼门口,一见他出来,车窗上立刻露出一张焦急的白胖脸,却是李静忠,他立刻开车门连声怨道:“你怎么到处乱跑,咱家四处寻你不见。”
  “公公找我有事吗?”
  李静忠一把将他拉上马车,低声道:“太子殿下有急事要见你。”
  ……
  东宫,李亨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的眉头皱成一团,显得心事重重,今天中午,南诏使团抵达长安,李林甫却早他一步得到消息,已经将南诏使团接走,而此刻,李林甫正在家中设宴,款待远到而来的贵宾。
  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南诏事务一直便是他李亨主管,不仅是南诏,整个大唐的外交权都是由他控制,而此时李林甫突插这一脚,明显是想夺走南诏的主导权,甚至是以南诏为突破口,将整个外交权都逐步从自己手上拿走,而且南诏事务还涉及到益州新刺史的人事布局,一雕挟两兔,他李林甫不就是最擅长这个吗?
  “难道这是父皇的意思!”
  想到自己递上去的南诏评估报告如石沉大海一般,李亨的忧心便愈发加重,这也难怪,引发滇东动乱的筑城使竹灵倩就是他举荐的,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父皇却一声不吭,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难道父皇就是在等这次南诏使团觐见的机会吗?
  李亨很清楚,这次南诏派使团名义上是年度觐见,但事实上却是为了转移朝廷的注意力,掩饰他们对滇东地区所伸出的手,据云南侍御史李宓传来的消息,皮逻阁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寒族首领寒崇道和寒归王的儿子,如此明显的拉拢,项庄舞剑,意在滇东!
  父皇极可能会借这个时机将滇东问题,甚至整个南诏事务都交给李林甫。
  “这可如何是好?”
  李亨眼中露出了焦急之色,他最大的遗憾便是缺少一个熟悉南诏情况的心腹,李宓虽是他的人,但其人两面三刀,并不可靠,其他一些说得上话的重臣,象这次平息滇东暴乱的中使孙希庄、御史韩洽,都在前段时间他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时,转而投向了李林甫,而章仇兼琼又必须镇住剑南地区,更不能妄动。
  李亨心中十分矛盾,国家利益和个人权利交织在一起,让他竟无从下手,而这次南诏代表皮逻阁来觐见的,是他的次子于诚节,而不是王储阁罗凤,使李亨忽然想到了李清的南诏论,难道真如李清所言,这便是解决南诏事务的突破口,鹤蚌之争,而使渔翁得利吗?
  李亨回头看了看时漏,李静忠去找李清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来?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静忠领着李清来了。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李清进屋施了一礼,又偷偷瞥了一眼,见桌上果然放着南诏地图,在路上李静忠便悄悄告诉他,太子找他可能和南诏有关,又暗示他,南诏事务对太子事关重大,若能妥善解决,就可彻底翻盘,而太子手上又没有能用的心腹,话说到这里,李清便已明白了太子召见自己的目的,极可能是让自己接手南诏,可是自己人微言轻,又如何说得上话。
  “你喝酒了?”李亨只闻一股酒气扑鼻,微微微微一皱。
  “今天给李嗣业接风,只喝了一点点,不妨事。”
  “来!喝杯茶,坐下先歇会儿”
  李亨和李清相处了近一个月,渐渐开始信任他,再没有初见面时的生冷和试探,他见李清确实无恙,便回身取过鸿胪寺的报告,递给他笑道:“你可知南诏来人了?”
  李清接过翻了翻,笑笑道:“臣已经知道了,今天臣的家人从成都来,在明德门看见了南诏使臣一行,队伍很是壮观。”
  帘儿下午已经给他说过了于诚节无礼之事,还有王兵各成了于诚节的下属,但这些此时却不能说出来,李清翻到最后,略略有些惊讶道:“怎么来的是于诚节,而不是阁罗凤?”
  “这便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我记得当日你说过,可挑拨于诚节和阁罗凤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兄弟火并,而我们大唐从中取利,本来我不甚放在心上,可看今天这个情景,恐怕被你言中了,南诏已经内部已经生变。”
  李亨收回报告,坐了下来,神色严肃地道:“我找你来,就是想再听听你的想法,我大唐究竟该怎么稳妥有效的解决南诏坐大问题。”
  李清稳住心神,他低头想了想道:“不知于诚节此来,是为了什么目地?”
  李亨又翻出李宓的秘密报告,递给李清道:“他们名义上是年度觐见,实际上还是为了滇东,你看看便知道了。”
  李清看罢,心中暗赞皮逻阁,‘果然是好手段,竟用和亲的办法笼络寒族二首领,不过这样做的效果只是削弱大唐在滇东的影响,而并不能取得滇东地区。’他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自己的挑拨南诏内斗的计策,心中凛然,“难道皮逻阁的下一步,也是想挑起寒族二首领之间的内斗不成?”
  想到此,李清又追问道:“殿下可知寒族二首领的政治取向如何?”
  李亨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道:“寒崇道偏向大唐,而寒归王则是这次滇东动乱的祸首,听说和南诏走得很近,皇上的本意是立寒崇道为滇东之王,但那寒归王又颇有民望,所以才暂时不动他,打算在南北各封一王。”
  李清忽然笑道:“既然南诏想到用和亲之计笼络寒族,那为什么我大唐不用计来挑拨二寒火并呢?让寒崇道杀了寒归王,使南诏取滇东无望。”
  李亨兴趣大增,“你说说看,有什么好的计策?”
  李清冷笑一声道:“二狗相争,我大唐若只扔一根骨头,殿下说会有什么后果?比如说,只封一个滇东王。”
  李亨一怔,眼睛竟冒出光来,他走了两步,随即又摇摇头道:“办法是不错,可太过凶险,以皮逻阁之远虑,岂会坐视不管,若最后抢到骨头的是寒归王,那岂不是反弄巧成拙。”
  李清笑了笑,“所以这就需要先解决南诏问题,两者是环环相扣,是一而二,二而三的道理,解决了南诏,再扔骨头到滇东,不管是寒崇道杀了寒归王,还是寒归王杀了寒崇道,都不重要了,到那时剩下的一条狗,也该奄奄一息了。”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了南诏上,李亨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眼一挑,忽见李清的眼中蕴涵笑意,心中若有所悟,便走上前笑着拍拍他肩膀道:“你有话就说完,不要露一半掖一半的。”
  李清淡淡道:“其实办法我早就说过,要想南诏势弱,还是得从它内部着手,朝廷支持于诚节登位,而且要让他尽快登位。”
  李亨点了点头,他在房内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徐徐道:“南诏觐见,朝廷必然会派使回礼,你可愿替我去一趟南诏?”
  李清迟疑了一下,“殿下有命,臣怎敢不从,只是臣人微言轻,恐怕朝廷不会让我担此重任。”
  李亨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我大唐正使最起码也要相国一级的官员,自然不会让你做正使,你可以跟在其中,在暗处使力,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李亨口上承诺,可心中却委实没有把握,李林甫已经插进一脚,这个大唐正使到底是属于谁,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
  ……
  夜已经很深,李隆基却还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和太子李亨一样,他也在考虑南诏的问题,南诏确实已有坐大之势,朝廷当年为了抵御吐蕃入侵洱海,选了亲唐的蒙舍诏,自己又支持皮逻阁,让其统一六诏,成了今天的南诏,引狼虽驱了虎,但狼却要反噬,皮逻阁明显是想取滇东,甚至还想与唐朝平起平坐,本该一月初就来觐见,可竟晚了整整一个月,可见其为臣之心已经淡了。
  李隆基一阵冷笑,‘一个蛮族偏邦,也想和朕的万里江山并肩而行?’
  但李隆基也知道,南诏问题关乎整个西南大局,也牵扯到吐蕃,绝不可轻视,他刚刚得到的密报,皮逻阁要与滇东联姻,竟向吐蕃发出了观礼邀请,这不就是向大唐示威吗?要大唐不要干涉他取滇东,其心可诛啊!
  本来是想经营滇东,却发生民众暴乱,打乱了他牵制南诏的战略,这使李隆基十分恼火,究其原因,是太子举荐的竹灵倩残暴所致,但当时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再追究此事,恐怕太子之位就真难保了,所以李隆基一直隐忍到了今天,等太子度过难关,再回过头敲他一记,让他老老实实做人,等着自己百年之后,再来继承大统。
  李隆基坐下来,又拿起太子的南诏评估报告细细读了起来,报告的最后提出,大唐应支持皮逻阁次子于诚节登位,以削弱南诏的发展,这确实是一条十分有效的策略,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无不强于忧患,败于骄奢。而今天南诏的正使,正是这个贪图安逸和富贵的于诚节,于是,李隆基便指使李林甫先察其言,观其色,看看这个于诚节到底是不是可用之人。
  他反复地思考着这个从内部削弱南诏的策略,考虑着各种可行性,还有对吐蕃的防御,他又抄起一份太子内宫起居录,在上面有李清的原话,说的就是这个办法。
  李隆基取过朱笔,在起居录上补充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轻轻吐了口气,将笔搁下,浑身放松下来。
  想到李清,李隆基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上元夜后,杨玉环便向他委婉提出,将平阳郡主嫁给李清,虽然他不想拂美人做媒的热心,但这个李清现在资历尚浅,还没有资格娶郡主为妻。不过李隆基也很看重李清,务实能干,又没有文人的清高,十分合他的胃口,便动了收他为己用的念头,想培养他为自己的嫡系,但李隆基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让他辅佐太子,以掩其锋芒,再磨练几年,留备以后再用,只是得有人替自己提携他一把才行,可是让谁做合适呢?
  李隆基闭目仰坐在龙椅上,静静考虑着此事,高力士用拇指轻轻替他揉搓太阳穴,他跟随皇上多年,再摸透了李隆基的心,当年李隆基倒太子李瑛态度坚定,他便在后面替武惠妃轻轻使了一把力,而如今郯王李琮多次拉拢他,他却没有吭声,他早看出李隆基并不想真废李亨,不过是想借李林甫之手敲敲他罢了,人人都说李林甫厉害,可高力士却明白,李林甫不过是条狗,眼前这个皇上,精着呢!
  他眼睛微微一瞥,在御案上有一份太子内宫起居录,上面已经被皇上的朱笔批得圈圈点点,这是他下午拿出来的,太子内宫起居录天天有,惟独这一份皇上已经看了三遍,高力士心中暗暗生了警惕,到底是什么让皇上如此感兴趣?
  他心中想着,手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李隆基微微睁开眼睛,瞥了高力士一眼,长长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高力士心中惶恐,立刻跪下道:“皇上恕罪,老奴打瞌睡,竟走神了。”
  “罢了,你去早点歇着吧!”
  “奴才不累,皇上日理万机,才应该早点歇息!”
  李隆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向高力士招了招手,唤其附耳上来,对他低声嘱咐道:“你跑一趟,替朕将嗣宁王李琳叫来,记住!要悄悄的,不准声张。”


第一百零九章 李琳升官
  李琳做梦也没想到,皇上竟然有意让他出任宗正寺卿,原宗正寺卿濮阳王李徹已年过七十,将在今年三月退仕,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太子全力举荐的嗣薛王接任,不料竟然会是自己。
  从宫城走出,李琳发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从这一声叹息中,耻辱与苦闷的重荷,从他的精神上离开了,从未有过的怡然轻松,在这一刻前,他是不晓得它有多么重!李琳闭着眼睛躺在车厢里遐想,一句话都不想说。
  马车轻快地沿着承天门街疾驶,李琳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他脑海里在一点点回味着皇帝说的支言片语:
  “朕歉疚于大哥,生前无法报答他”
  ……
  “你做过益州别驾,有为官经验”
  ……
  “你不偏不倚,立场公正。”
  ……
  “李清是个人才,你替朕好好带他几年”
  理由都实在站不住脚,歉疚大哥,那为何让自己女儿去和亲时,他就不歉疚呢?再说父王已经死了好几年,现在来说,是不是晚了点;益州别驾,更不着边际,他只是郡王,而且是资历最浅的一个郡王,却让他管理宗室;立场么,他又几时公正过。
  看来真正的原因,还是自己是太子的人,皇上不喜欢嗣薛王,就换了同一个太子党人。至于李清,李琳摇了摇头,为他而让自己当宗正寺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过皇上这句话确实另有深意,自己和李清关系不一般,这诚然不假,但为什么不是替太子带,而是替他带,李琳微微一笑,看来这小子是被皇上看中了,李琳想起那个只有三十贯钱就来和自己谈生意的毛头小子,本以为他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却没有想到最后竟成了同路人。
  这或许就是能力的差异,同样的事情,让李林甫、李亨、或者李清来想,都会明白李隆基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可惜李琳自己却没有想到。
  夜色黑暗,星星在天空闪烁,从湿润的街头升起蒙蒙的乳色的雾,它无边无际,如汪洋一片,百骑卫士护卫着一辆马车穿雾而来,杂沓的蹄声踏破了夜的宁静,在皇城里行车,有百余人护卫,这只能是李林甫的马车。
  李琳赶紧低声命令车夫,“靠边停下,让他们先走!”
  马车立刻靠边停了下来,很快李林甫的马车擦身而过,大片亮光在车窗前闪晃,蹄声骤然在耳畔响起,又很快消失在远方,李琳探头望去,见马车竟驶向宫城方向,心中不禁暗暗纳闷,这么晚了,李林甫找皇上还有什么大事。
  李林甫确实是有大事要向李隆基汇报,他刚刚送走南诏王子于诚节,并送给他两个侍女,只是一晚上的接触,他便看透了此人,此人浮华虚荣,但又野心勃勃,想做大事,对手下却又刻薄寡恩,这就是李隆基所盼的,李林甫不敢怠慢,连夜进宫汇报此事,这关系他能否顺利拿到南诏事务的主导权。
  当两辆马车相错时,李林甫便透过车窗看见了马车上的宁王府标志,这一定嗣宁王李琳了,对他的谦卑让路,早李林甫的意料之中,李琳从前平均每三日要进一次东宫,可自从平阳郡主和亲事件发生后,从上元节到现在,他总共只去了一次东宫,在里面呆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李林甫的暗探都一一记录在案,只从这些细节李林甫便可推测出,李琳和太子的关系疏远了,同仇敌悍之心也减弱了,所以必然会给他让路。
  “改天有空倒可以去拜访他一下。”李林甫阴鹫的目光闪动,颊边法令纹浮露一丝得意的笑容,李琳是长安有名的大财主,若能断了他的财政支持,这对李亨将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只要能造成对李亨的不利,不管事大事小,他都会乐意去做。
  李林甫正想着,马车便到了宫门,一名羽林军都尉上前查询,手随意摸了车窗一把,却从指缝里滑落下一卷纸筒。
  “相国这么晚来,可是要见皇上?”
  李林甫不答,他轻轻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句话,‘皇上已宿杨娘娘处,’杨娘娘自然就是指杨玉环,这是李林甫在宫中的耳目给他传出的纸条,他每次进宫前都要知道皇上在做什么,若有重大事情汇报,他还要先了解皇上在看什么书,或在看谁的奏折,只有充分了解这些,他才能度测出李隆基此时的心思,这便是李林甫善度人心的关键所在。
  现在皇上在杨玉环那里,自然不能去打扰,李林甫呵呵笑道:“皇上恐怕已经睡了,我明日再来。”
  ……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
  在长安各街坊都置备有鼓,开坊门,关坊门,都会有鼓声敲响,这也成为百官上朝的依据,官街鼓每日凌晨五更二点准时敲响(相当于今日的早上五时左右),这也是官员上朝的时间。
  一早,晓色朦胧,天未大亮,百姓们尚在熟睡之中,大街上极为幽静,这时,‘咚!咚!咚!’的鼓声在长安各坊几乎同时响起,许多深宅大院的灯都亮了起来,街上开始出现马车或软轿,一盏盏灯笼在前方引路,桔红的光晕漂浮在长安各处。
  李清的府第也不例外,最早必定是帘儿房间的灯亮起,她简单梳理一下,便开始忙碌起来,先叫李清起床,替他梳理头发,然后张罗早饭,直到李清上车走后她才回屋重新收拾梳洗,今天虽是她来的第二天,但这个习惯她早在义宾县便养成了,所以也并不忙乱。
  唐朝政府官员的规矩极严,迟到一次,当月的俸料便没了,严重的甚至丢官,不象现在,朝九晚五还大喊吃不消。
  李清虽是六品官不用上朝参见皇帝,但官署是要去的,应个卯,然后再转道去东宫,当他出门时,街上已经马车如市,九品以上的官员都须准时到官署报到。可今天情况却有些特殊,六品以上的官员要到承天门处集合,今天是南诏国使觐见天朝的日子,承天门处有隆重的朝拜仪式。
  天渐渐已经大亮,承天门外只听见宣礼官单调而沉闷的喝礼声,不时有鼓声敲响,提醒着正做白日梦的官员,这让所有的朝臣奇怪,南诏朝圣使团年年来,却从未象今天这般隆重正式,而且还不是皮逻阁本人。
  接受南诏使团的觐见仪式足足举行的二个时辰,漫长而繁冗的礼仪让朝臣们昏昏欲睡,随着最后一声钟鸣,南诏使臣被引入太极宫的承天门,仪式终告结束,年迈的大臣们捶着几近僵硬的大腿,三三两两散去,各自回了官署,大理寺卿崔翘东张西望,总算发现了靠在墙上睡得正香的李清,帽子遮住眼睛,一本正经地站着,若不是身边人都走光了,还真不知他在睡觉,崔翘又好气又好笑,这若要被金吾卫见了,非要拉下去打板子不可。
  “喂!李清,醒一醒”崔翘低低地叫喊。
  李清忽然嘿嘿笑了两声,一把抓住崔翘的胳膊向自己怀中拉来,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眼看人快要走光,崔翘扬手给他一个耳光,帽子被打翻在地,李清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发现崔翘和自己脸对着脸,相距不到一尺,唬了他一跳,顿时清醒过来,他左右望了望,“怎么,仪式结束了吗?”
  “早结束了!”崔翘拉着他的手道:“你且跟我来。”
  二人转到一个铜鼎后面,崔翘迟疑一下,方才问道:“听说你家人来了?”
  李清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立刻明白了崔翘的意思,他是在向自己打听帘儿,只是帘儿昨天才来,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崔柳柳,她昨天来过?
  “呵呵!现在日头已经不早了,我还要赶去东宫,今天可我当值。”
  李清不等崔翘说话,拱拱手便告辞而去,崔翘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嘴角一阵抽动,眼中清朗尽去,剩下的只有黯然,他叹了口气,落寞地随最后几个人散去。
  唐朝政府官员上班早,下班也早,想当于现在的三点左右便下班了,算起来,恰好也是八个小时,或许这便是人体最佳的承受时间。
  李清出了皇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李琳府,今晚已经约了吃饭,当然,李清之意也不在酒,李琳听说他到来,笑呵呵地亲自出来迎接,“贤侄这么早就来,莫非是想让我早点开饭?”
  “世叔说笑了,侄儿早来是想谈谈酒楼之事。”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该说的话要是要直接说出,方显诚意。
  李琳微微一笑,“你这财迷心窍,我就知道你是为此事而来,我丑话在先,价格和望江酒楼可不一样。”
  李清打了个哈哈,笑着央求道:“世叔拔根毛比我腰还粗,难道还会在意我那几个铜子,就高抬贵手,多少留点钱给侄儿成亲吧!”
  李琳哈哈一笑,“走!到我书房去谈。”
  说罢,他亲切地挽起李清的胳膊,说说笑笑带他往书房而去。
  有丫鬟上了茶,李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两口,似漫不经心地道:“皇上准备让我做宗正寺卿。”他眼一挑,注视着李清的表情变化。
  若在从前,李清定会起身相贺,而现在他已经试过了官场的深浅,知道有些事听似好,但未必值得庆贺,尤其是李琳,只是一个郡王,还是两年前刚刚得了爵位,如何能管得住京城这帮飞扬跋扈的王爷,还有他们的子女,一不小心便会成为风箱中的老鼠,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皇上不明白吗?
  李清抬头望了一眼李琳,见他神色平淡,但目光却炽热,显然是在刻意压制内心的激动,李清理解他的心情,这个实缺实在是他期盼已久,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皇上难道没有什么条件吗?”
  若李琳想顺利地做下去,必须要得到李隆基的大力支持,但李琳可是太子的人啊!
  李琳见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脸色凝重,心中的喜悦也渐渐收起,李清虽是后辈,但他的眼光手腕一点不输于自己,甚至还有过之,否则太子和皇上也不会那样看重他,李琳想了想,便将昨晚李隆基和自己谈话都一一告诉了他,只是隐瞒了皇上有意撮合他与自己女儿一节。
  渐渐地,李清已经听出些味儿来,‘立场公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见李琳似乎毫不知觉,不由暗叹果然是当局者迷。
  “世叔,恐怕皇上还是有条件的。”
  李琳心中凛然,他也觉得有些不妥,但眼前云雾弥漫,使他看不清李隆基的用意,如今李清竟能看出来,他再顾不得长辈的面子,径直问道:“贤侄,我有些糊涂,你不妨说清楚些。”
  李清微微一笑,“世叔不是糊涂,而是当局者迷,皇上的条件是让你离开太子,甚至也想让我离开太子,所以才会让世叔来带我。”
  他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笑道:“想必皇上觉得太子的钱太多了,有些眼红了。”
  李琳恍然大悟,原来皇上竟是想断了太子的财源,才让自己来做最需要资历的宗正寺卿,这招釜底抽薪之计,确实高明,可是自己若真弃了太子,那太子又会放过自己吗?他忽然觉得头大了十倍,求助似的向李清望去。
  李清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嘿嘿一笑,“世叔如果把产业都转给我,太子殿下自然就不需要世叔去登门拜访了。”
  ……
  就在李清笑咪咪接受李琳的慷慨馈赠之时,他的府上也悄悄来了一人。


高月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