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论价
作者:水叶子|发布时间:2024-06-29 00:11:25|字数:53609
梅蕊居 书房
唐离第三次端起茶盏,细细吹开里面的茶沫,小呷了一口茶水后,终于忍不住的轻唤了一声:“五叔!”
听到这声轻唤,本自正出神看着唐离的李复道轻“噢!”一声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端起茶水低头小呷的同时,随意的声音传来道:“别情可知某这一生最希望的是做什么?”
自适才在梅蕊居见到李复道的车驾时,唐离便猜知他必是为安禄山之事而来,谁知这位正当红的小李相公进了书房后,要么就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而一说话就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来。
因不知他这话的来历,所以唐离也只是附和着答道:“听岳父大人说过,五叔毕生所愿乃是领军一镇,为朝廷守卫边疆”。
“三哥!”闻听提到李林甫,李复道的脸上顿时涌起一抹浓浓的悲色,低头再呷了一口茶水后,才续又道:“三哥知我,可惜……”话说道一半,伴随着一声深长的叹息,李复道蓦然道:“说来,我这个五叔真是羡慕别情你呀!”
“羡慕我?”闻言唐离一愣,待要再说话时却为李复道挥手所阻,“我自幼失亲,依傍三哥长大,跟着他一起吃过苦,挨过饿,直到一步步走到今天。三哥于我,虽名义为兄,其实也就是长兄如父。这许多年来,我已习惯遵从三哥安排行事。从进学到入仕,从各个职司的迁转直到今天的政事堂相公莫不是如此。只是我虽然极力想学着做三哥,却终究还是成不了他,成不了他……”声音越来越小,终归于沉默。
听李复道所言,唐离也是心下唏嘘,眼前这位妻叔的经历倒也可叹,他如今虽然位极人臣,却始终不曾真正实现过自己的宿愿。其人政治才能本是中平,却不得不坐在政事堂相公这个火山口上饱受煎熬,他既没有李林甫那样的手腕心机能一统朝堂,而上要应付皇帝,中间还要与正逐渐窜起得杨国忠缠斗,于下还需安抚李党中人的利益。这些纠缠在一起的事情对于这个一心相当统兵大将的人来说,必定是为难的很了。
“陛下的手诏下来了,王烘胞弟凌迟处死,倒是王烘本人稍存体面,给药赐自尽!”低声说完这句话后又沉默了片刻,李复道才抬头看向唐离道:“我知道当日三哥曾有意栽培于你,我也知道你当初拒绝了。别情,五叔羡慕你当初拒绝时的勇气”。
至此唐离才知道李复道今天如此异常的原因,只是他却不好再接王烘这个话头,起身离坐端了茶瓯边给李复道续水,边自嘲的一笑道:“我只是知道岳父当初给我安排的那条路注定是走不通,所以才会拒绝。什么勇气不勇气是五叔谬赞了,既然侪身仕宦,又有谁不想更上层楼的?高的不说,只要我能有个六部的职司,想必也能说动杨国舅保下王大人一条命来”。
李复道对唐离的话未置可否,静静将一盏茶喝完,略略发散了心中郁积的他脸色平静了许多,“陇西道的奏章我见了,在凌州守城战中哥舒节度将你的名字列在考功第一,我添笔往后挪了两位,纵然别情功大,但身为京畿官员,倒也不便与那些常年驻守边疆的武将们争功,这样处理,别情以为如何?”
早在薛龙襄来时,唐离已见过这本奏章的副本,但看现在李复道的意思,分明是不相信哥舒翰奏章中为自己奏功的那些内容。感情在这位宰辅的眼中,自己这个状元侄婿能上凌州一战的记功第一,只是缘自于他观风使的身份及恰好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出现在那个特定的地方。
这事没法解释,唐离也不愿解释,说起来现在的李光弼还是他名义上的干妹婿,经此一战之后,吐蕃近期入寇的机率极小,将经过守城大战磨炼的李光弼留在凌州到真是可惜了。他本已也有意将李光弼调回京中,自然是他的功劳越大越好办事。想到这里,唐离淡淡一笑道:“五叔处理的妥当,说来这些个将领也真是不容易,就说凌州守城时,那军马使李光弼接连六日睡觉不超过十个时辰,身披十余创犹自亲自上阵杀敌,以区区不到六千人拖住吐蕃整一牦牛部军力,如此赫赫之功,凌州守城功臣自然该是以他为第一!”
“别情所言极是,李光弼凌州守城中战法或许稍有不妥处,但此人对朝廷的忠心确是勿庸置疑。更难得他是烈士之后,朝廷更宜体恤奖掖!”说到战事,李复道明显的高兴了些,说完李光弼,他又面带赞许之色的看向唐离道:“别情少年气盛的年纪能不争功,还能对李光弼做持平之论,这份气度心胸实为难得。”
“五叔过誉了!只是亲身经历那五日凌州守城厮杀,看过尸山血海之后,能保住命已经是最大的奖赏,反倒是将这些功劳看的淡了”,被强自压抑的那些记忆突然间又翻出来,唐离口中的语气虽淡,但眼角处的肌肉却控制不住的跳动不已,那六日的凌州之行是他心中固有的伤,也是再也不愿回忆起的一幕。
自出凌州之后,唐离对这六天的经历虽然从不曾再提起,但心中却没有时刻或忘,正是如此近距离的经历了血山肉海,生死刀头。他才更加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而这件事情带给他的除了那一次重风寒之外,更有生活态度本身及脾性的变化。譬如对生命易逝,及时行乐的理解,如果没有凌州之行,以前的他绝对不会在宜芳阁的汤池中与莲儿及榛子那样相处,但现在他做了。同样,如果没有凌州之行,他虽然对安禄山还是会处处防备,却绝不会象现在这般主动而积极。当然,因为现在距离凌州之行时间尚短,所以因此事带来的改变还不明显。
“别情能想到这些就好”,李复道颔首而赞后,话题一转道:“只是别情既已知道边关将士不易,又何必对安郡王如此苛刻?”
听李复道说到这里,唐离心下一动道:“来了!”
放下手中茶盏,李复道紧紧盯住唐离正色道:“安郡王以一捉生将十余年间升任东平郡王,这其间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陛下宠爱及三哥照拂的缘故,但他本人何尝不是凭借累累战功而来,别的不说,单是开元年间他多次入击奚族,契丹境内,以寡抵众斩杀敌酋,一路手下人马死亡殆尽,自己单人带伤而回,其中更有三次都是九死一生,如此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战功岂能抹杀?自高宗朝起,东北边地那一年少了战事?但在安郡王出镇范阳之后,延续数十年的袭扰就此绝迹,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谁能抹杀?别情你适才既然能对初识不久的李光弼持平而论,为何对这样的国之勋将耿耿于怀?”
“五叔误会了……”。
见到这个时刻唐离犹自不承认,李复道色变之下蓦然而起道:“误会!你在河东道掀起佛儒之争是不是冲安禄山去的?那新任沙苑监正王缙对范阳的战马补给处处压制,如今更要将河北境内的官牧场一起移走,这是不是出自你的授意?还有哥舒翰这本要求自范阳调六万精骑的折子,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唐离还真没想到李复道居然会发此雷霆震怒,前面说的倒还罢了,但这最后一条唐离如何能认,当下接口道:“五叔错怪我了,哥舒的折子……”。
“与你无关?”李复道真一开始发作,就再也没了宰相涵养,打断唐离的话语冷笑道:“与你无关?那你为何不去河北,而是在河东直接转往陇西,当日陛下谴你出京可是为巡视两河!”
“陛下当日的旨意是巡视北地!”唐离生性是吃软不吃硬的,此时被李复道逼到这个当口儿,当下也是疾言厉色的一句顶了回去,只是这句语气强硬的话出口,他才想到对面站着的毕竟是李腾蛟的五叔,而且这个长辈历来对自己不错。当下强压住心中的火头尽量放平了语气道:“当日我是从凌州直接被召回京中,那有时间面见哥舒将军?这本奏章我也的确不知情!”
唐离这句顶撞也让骨子里脾气火爆的李复道一愣,只是唐离随后言辞恳切的解释让他慢慢平下气来,只是好景不长,唐离跟着的一句话让他又让他心头怒火再起,“不过,这本奏章虽与我无关,但我却是赞成哥舒将军关于调兵的建议,一面是陇西军力吃紧,另一边安禄山在范阳坐拥二十万精锐白吃马料,朝廷岂有如此布置军力的道理?”
“小儿辈知道什么?我朝自建国之日,边患最重就在东北,东北边境之所以能保持目前的平静,一则是安禄山治理有方,更重要的是我大唐在此囤积有重兵使诸蕃族不敢妄动,今日一旦调兵,可谓是后患无穷”,李复道将唐离的话断然驳回后,又紧盯着唐离道:“这是与国而言;与家,难道你忘了三哥当日关于安禄山的告诫教诲不成?‘父死,三年不改其道是为孝’,如今三哥尸骨未寒,你便欲改弦更张,可是要做那不孝之人?”
“出去!”二人的争吵也不知惊动了谁,“吱呀”声中就欲推门探看,却被正自气恼的唐离看也不看的喝出。
李复道一辈子想当领兵武将,但一辈子也没当成,知道这些话都是他听自安禄山处,也知道无论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入不了李复道之耳,唐离索性懒的再说,就这样坐下身来看着他。
唐离不再说话,自然就没法子再吵,二人无声对视了许久,缓缓坐下身子的李复道开言道:“王缙的事我可以暂时不管,哥舒翰要的六万兵政事堂也必会尽力措置。但自范阳调兵断然不行!陛下处自有我去分说,但别情你需要保证娘娘不至受了杨国忠那弄臣的蛊惑。”
“交卸了观风使的差使,我现在不过一七品太乐臣,如何办得下来这样大事?纵然我得娘娘青眼,又如何敌的过国舅爷兄妹情深?”讨价还价唐离也不陌生,先吐了苦水后才面带难色道:“不过五叔亲自到府,也由不得我不出力。九个月!纵然陛下答应调兵,我也必将说服娘娘进言将调兵的具体时间退后九个月,这已经是我能力之极限,望五叔谅之!”
“九个月!”
“是,经此一战,明年秋季之前陇西不会再有战事。我必尽力说服娘娘向陛下进言,把中间这九月缓冲时间争取过来”,唐离扳着手指道:“有这九月时间做缓冲,五叔尽可以再募军六万,介时即便陛下执意调兵,也可将这六万人补充范阳。再或者陛下变了主意,哥舒将军同意不要范阳精骑而接收这六万人也说不定?”
亲自将小李相公送上马车,并目送其车驾远去不见,回到书房中的唐离推门就见到黑着脸的蝈蝈正端坐在那里。
知道这一切都是刚才那句吼叫惹的祸,唐离当下使出浑身解数才将蝈蝈哄的高兴起来。
“少爷,自从你从凌州回来,脾气就愈发的大了”,看着唐离走向书案,蝈蝈略带一丝愁怨的声音继续道:“对家人也没了以前的那些关心。”
原本回书房之后,唐离意在给王缙去一封急信,着他不必再明着将河北道的官牧全部撤完,只需暗渡陈仓将那些上好战马换往陇西即可,如果范阳逼的紧,也大可给他们一些劣马支应一下,总之要把这九个月的时间支撑过去就好。
谁知刚刚在书几后坐下就听到这些话,正研墨的唐离闻言手微微一顿,抬头向蝈蝈看去。
“就不说腾蛟姐姐正自守丧,怜卿姐姐忙的昏天黑地少爷也不多加关心,就是老夫人,少爷这次回京也有三天了,可曾去见过老夫人?”蝈蝈的话一句句敲在唐离的心上,“少爷以前在金州的时候那次出去回来不先陪着老夫人说说话?就是离京前,少爷可会这样待两位姐姐?”
蝈蝈的话只让唐离一时无言以对,恰在这时,偏就听见一个还在变音期的少年声音在书房外高声道:“唐离呢?谁是唐离?还不赶紧出来!”
“滚,休要在此聒噪!”心下正烦的唐离顺着大开的书房门随口呵斥了一句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我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暴了!”
只是不等唐离反思完,就听门外一个公鸭嗓的太监高声呵斥了回来:“放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凉王不敬!”
第二百零一章 凉王
只是不等唐离反思完,就听门外一个公鸭嗓的太监高声呵斥了回来:“放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凉王不敬!”
随口骂了一句,居然就骂出个王爷来,能有如此的“运气”,还真让唐离摇头叹息不已,起身离坐走到书房外,他才见前面的那株梅树下此时正站着个身裹黑裘的少年,这少年约与小胖球年龄相若,只是身子略瘦些,但也虎头虎脑的壮实的很。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太监,刚才那声公鸭嗓的呵斥想必就是出自于他,而在二人身旁不远处,则是梅蕊居门子上的那几个下人。
看着样子就知道,必是这少年王爷来时没让门子通知就直接闯了进来,而他如此身份,那些门子也不敢阻拦,如此才有了这么个意外。
先自向正绷着一张孩儿脸的凉王拱了拱手,唐离才道:“未知小王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了!”见自己这番话说完,那小王爷挑着眼皮侧扬着头的样子煞是可爱,原本心情还有些淤闷的唐离倒忍不住一笑道:“适才我刚罚过两个在书房外吵闹的下人,那些个门子失职,王爷来前也不曾通报,是以一听到声音我本以为又是那两个受罚下人前来扰嚷,误会了!凉王天家度量,想必自能谅我。这就请屋内奉茶,蝈蝈,你去关关处取些江南来的梅楂糕以奉凉王。”
“京城不是人人都说唐离对下人最好,怎么也有责罚?”凉王先听唐离解释了缘由,又夸他度量大,已是有几分高兴,但随之听到后面那句拿梅楂糕的话,却又黑了脸色道:“什么梅楂糕,你当本王是小孩儿嘛!父皇召见,这就快走吧!”
越是这样的半个小孩儿偏就越不愿意被人当小孩儿,只看凉王这样的反应,唐离就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犯了这样的忌讳,他倒不至于真怕了这样的小屁孩儿王爷,只是觉得他可爱罢了,闻言之下,遂笑着向外走去。
那凉王边向前走,边频频侧着眼睛看向唐离,待三人走出梅蕊居门口,他终究是忍不住了,脚下边走,边虎着脸故意压粗了声音道:“唐离,你刚才骂我了!辱骂王子等同藐视圣君,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待会儿只要我一告诉父皇,你必定就会人头落地,你可怕吗?”
凉王一个小人儿偏要极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模样,还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威胁人,他愈是做的一本正经,就越惹得唐离发噱,顽心忽起之下,索性做出一副惊骇的样子道:“小臣当然怕,还请凉王殿下恕罪,替小臣隐瞒则个!”
凉王见唐离如此,裂嘴而笑间露出两颗明显的虎牙,“不妨事,王公公是自小随着本王的,只要我不说他不说就没人知道”,先大包大揽的安抚了唐离一下后,凉王才摇着狐狸尾巴,身子凑前一步道:“只要唐离你答应我一件事儿,今天你辱骂本王的事就一笔勾销,本王永不反悔!”
“这样啊!”边走边抬头做出一副沉思状,沉吟片刻后,唐离才满脸正色转向凉王道:“辱骂王爷就等于藐视圣君,对不对?”
“对!这可是要杀头的!”凉王连连点头的同时,为加强自己说话的语气,还特意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下切的姿势。
“噢!藐视圣君是杀头的罪名。我既然已犯下如此重罪,若还想欺瞒陛下,这岂非又犯了欺君大罪?我是外臣,犯下欺君大罪之后若再与王爷私下交易,这就又犯了交通宫室之罪……”满脸严肃的唐离一边儿走,一边儿扳着指头算,环环相生,一条条罪名列下来,若非将要到玄宗所在,只怕唐离要把《大唐律》上所有的罪名一一罗列一遍,此时的凉王简直都听傻了,他没想到唐离居然能由一个“滚”字儿上引申到这么远,欲待反驳,但唐离这种引申方式又分明是按他刚才的逻辑而来,是以心下虽觉得不对,但口中就不知道该如何驳斥才好,一时间脸上就挂满了迷糊茫然的神色。
“由此可鉴,与小王爷私下交易实在是后患无穷”,缓缓收起一根根计数的手指,站在长生殿门口的唐离无比严肃的瞅着凉王,微微俯下身子道:“所以,只能辜负小王爷的一番美意了,臣还是主动向陛下自承藐视圣君之罪才好,无论如何,杀头总要比凌迟来的舒服”。
看了看唐离的手,再看看唐离说这话时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被唐离绕了一大圈儿的凉王终于醒了过来,恨恨瞪了唐离一眼后,一言不发的转身向长生殿内跑去。
经过凉王这么一逗,唐离刚跟李复道争吵的气闷算是彻底发作了出来,轻笑了几声后,他才晃着步子向长生殿内走去。
进去之后才知玄宗并不在殿中,按着内宦的指引,唐离施施然穿过侧门向不远处的暖阁走去。
“臣唐离参见陛下及贵妃娘娘!”唐离口中唱奏的同时,已顺手挑开了暖阁厚厚的帘幕。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暖意,帘幕内里面的气氛却是冰寒的紧,只见暖阁之中斜卧在锦榻上的玄宗固然是满脸冰寒,一边坐着的贵妃脸上也是满带严霜,显然是二人正在生气,只是他二人如此,其他人自然更是噤若寒蝉,而适才那个先跑进来的凉王正站在锦榻的一侧,也不敢说话的他正用乌溜溜的眼睛在玄宗及杨妃脸上来回转个不停。
唐离再次行陛见之礼后,玄宗只是略挥挥手示意他平身,却依然沉着脸色不说话。
“今天这喜鹊叫的真没道理”,场面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事儿,唐离起身之后先向凉王一笑之后,才开言说道:“适才凉王殿下传话陛下要召见臣,臣正好听见喜鹊叫的厉害,当时还心中窃喜今天要博个彩头,谁知……”。
大抵老夫少妻闹了别扭,最先让步的总是丈夫,眼前的情况正是如此,唐离既然架起了梯子,玄宗自然顺势而下道:“这时节华清宫中还有喜鹊?唐卿还真是好机缘!”
玄宗既已开口说话,身为玄宗二十九子中年龄最小的凉王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侧靠着锦榻的他手指着唐离道:“父皇,唐离是骗你的,儿臣刚才去传召的时候根本就没见着什么喜鹊,另外,唐离还辱骂了儿臣,请父皇将他一并治罪”。
自玄宗登基之后,便于长安宫城东建起十王院,供那些封了王的儿子们居住,绝不将之放往封地。而在华清宫中长生殿旁,也有百孙院这等专供王爷及王孙居住的地方,总而言之就是玄宗无论走到那里,都要将这些个王子王孙拘在身边。如今随着玄宗年纪渐老,老人心性就不免愈发看重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只是他的子孙太多,若都唤来身边自然不可能,所以就将年纪最小的皇二十九子凉王经常带在身边,父子答对也算享一享天伦之乐。
辱骂王孙,这的确是不小的罪名,见唐离一脸恬然神色,玄宗虽然不信凉王所说是真,但既见杨妃也已转过头来,遂也饶有兴趣的看向唐离道:“唐卿,凉王所说可是属实?”
“儿臣去传诏的时候唐离让儿臣‘滚’,这不是辱骂是什么?这事儿王公公能作证”,不等唐离说话,正自“报仇”的凉王已飞快接过话头兴奋说道:“还有喜鹊,根本就没有喜鹊,唐离分明是在欺哄父皇!笑,父皇你看他犯下如此大罪还敢笑,这可是现行的藐视圣君”。
凉王长的虎头虎脑,他生母早死,如今又经常跟着玄宗,身边无子偏又喜欢孩子的杨妃自然对他不错。此时见凉王迫不及待指摘唐离的样子可爱的紧,原本一脸严霜的贵妃娘娘见唐离到来本已心下高兴,此时再吃这一激,顿时忍不住的嗤笑出声,只是正自笑着的她一对上玄宗的眼神儿,顿时又板起了脸色。然而纵然她变脸的快,但与刚才的生闷气毕竟不同,反而有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只看杨妃适才那一笑,玄宗已是高兴了不少,当下紧抓住这个由头,又扭头向唐离道:“辱骂王子,欺瞒君上这可都是一等一大罪,唐离,你可知罪?”
唐离先借着下人的由头说了所谓的辱骂之事后,又笑着转向凉王道:“至于喜鹊,臣关在书房中的笼子里,每天想什么时候听它叫就什么时候听它叫!刚才凉王殿下传召时,臣为博个好彩头狠狠摇了摇笼子,那喜鹊叫的厉害的紧,凉王殿下想是隔的太远所以没听见罢了”。
“举头闻鹊喜”乃是唐朝三大民俗之一,但这种喜也只是因其偶然而来,正因其偶然所以才有博彩头之说,那儿有象唐离这般圈着喜鹊博好彩的道理,这也就罢了,暖阁中人见平日里一副循循儒雅模样的唐离此时居然难得露出另一面去逗弄凉王,那儿还忍得住,玄宗打头,一干侍侯的宫人也都掩唇而笑,就连杨妃向唐离飘过一个嗔怪眼神儿的同时,也已是脸绽娇笑。
“唐卿一来就博大家一笑,这倒的确是好彩头,看来卿家那只喜鹊没叫错!”说话间玄宗含笑瞅了旁边的贵妃一眼后,故做叹息道:“可惜,如此好笑却无美酒相佐,不免少了几分味道”。
“酒,就知道喝酒,刘医正的话说过多少回总不听!这次正好趁着腿伤,无论如何总要止了才好”,听到酒字,刚才还笑颜如花的杨妃顿时色变,连说了这么一长串儿后,犹自不肯放松的转身对唐离道:“唐卿,你书念的多,也该谏谏三郎止了酒,这才是你做臣子最大的忠心!”
目睹眼前这一幕后,唐离才知道刚才二人生气的原因所在,看来一涉及到戒酒这事儿,纵然天子贵妃也跟后世那些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耳听唐离口中念诵的这诗句,玄宗顿时向着杨妃得意的哈哈而笑。
唐离向杨妃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儿后,须又继续诵道:“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这两句一出,玄宗更是颔首连连道:“深得朕心,唐卿此诗诚然深得朕心哪!”
只是玄宗的感叹未完,陡然听到下面四句后,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日真止矣!”
“深得朕心!既然三郎如此盛赞唐卿所诵之辞,必定是要‘今日真止矣’喽!”面向玄宗笑颜如花的说完这么句后,杨妃才咯咯轻笑着扭过头来道:“好诗,好诗!不仅深合三郎心意,更合本宫心意!就凭此作,也值千贯之赏”。
“臣不敢贪前人之功,此诗乃是晋时名士陶渊明所作之《止酒诗》”,言至此处,唐离面向玄宗微微一笑道:“可惜,这位桃花源中客一首诗中连用了十个止字,却终究还是没能止住。只能边感叹‘天命苟如此’,边‘且进杯中物’!”
唐离话音刚落,玄宗的笑声复起,边笑之间,斜躺在榻上的他还用手指轻点着唐离道:“妙人儿!唐卿确是妙人儿!”
唐离适才吟诵陶渊明这首诗及进行后面这番对答时,原本依着锦榻的凉王虽然脸上还是愤愤的表情,但脚下却不自觉的向前走了几步,尤其是玄宗这番夸赞之后,他的眼神中对于前方站立的唐离更多了几分钦佩之色,只是心下再一想到原本的愿望怕是难实现,脸上愤愤的表情之外又多了几丝失望。
“千贯赏金没了,本宫原本还想趁此机会使三郎立下止酒的誓约,却全坏在唐卿后面这番话上”,杨妃自然不会真怪罪唐离,但假意作恼却总是难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话果然是不假!”
杨妃丽质天成,此时慵坐着假意作恼的样子别有一番不同于往日的风情,眼前如此美态,再吃上一道似喜还嗔的流媚眼波,虽明知是在君前,唐离也不免心脑有些发晕,乃微微侧了侧身子避过贵妃娘娘逼人的艳光后,才定下心神笑着接道:“止酒先立约,庶几守得坚?自约复自守,事亦味必然。约语未出口,意已惨不欢。”
吟诵完后,唐离乃笑着解释道:“娘娘关爱陛下之心天日可鉴,无奈戒酒之事着实为难,纵有誓约也是艰难的紧;其实似陛下现在行动不便,饮酒倒有利于行气活血,也不全是一无是处。臣以为只要陛下能饮的适量,饮的持节,娘娘倒也不必要求太苛!”
“噢!持节,喝酒还有这么多讲究?”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杨妃的脸上却满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既然说道这个话题,不仅玄宗来了兴趣留意倾听,那凉王更是脚下又不自觉的上前了两步。
暖阁中虽暖,但炭气难免太重了些,唐离伸手间卷起身后竹窗上的帘幕,随着一股冰寒的气息传来,唐离精神一爽后笑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持节,譬如说:饮喜宜节,饮劳宜静,饮倦宜诙,饮礼法宜潇洒,饮乱宜绳约,饮新知宜闲雅直率,饮杂糅宜峻巡却退。”
“饮酒原是为怡情,所以饮酒之人也已依据不同的场景及心态而饮酒,若是一味狂饮不仅伤身乱性,也尽失了酒中真趣!譬如欢喜时饮酒宜节制,疲劳时饮酒宜沉静,倦怠的时候应诙谐,讲究礼法的时候应潇洒,场面忙乱的时候应该守规矩,遇到新交朋友应该注意风仪直率并举,而若遇到杂乱的客人则应该借机回避……如此种种都为持节,唯其如此方解酒中真味,是为君子之饮……”。
唐离斜依着窗侧侃侃而谈,旁侧之人静静而听,原本因玄宗与贵妃生气而气氛滞重的暖阁内,随着唐离的朗朗清谈,整个气氛逐渐变的闲适而恬静……
第二百零二章 凉王(二)
唐离这番侃侃清谈,让暖阁内原本因为玄宗与贵妃的争吵而显的有些滞重的气氛逐渐变的闲适而恬静,随着他将这番话说完,斜卧榻上的玄宗微微一笑后道:“人言唐卿乃是本朝最有名士气的臣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谬赞了,其实臣只不过也是酷好杯中之物罢了!”唐离此言一出,刚才在饮酒上得了他支持的玄宗不免又是会心一笑。
见唐离表现的好,杨妃自然高兴,既为给这个“小冤家”留面子,也因深知要玄宗一下子戒酒是断无可能,遂也浅浅一笑道:“听唐卿所言也有些门道,若是三郎你真能如此饮酒持节,臣妾倒也不至于管的太多了”。
“如此多谢娘子则个!”听杨妃松了口儿,在此事上早已不堪其烦的玄宗依着俗语玩笑了一句后,才轻笑着叹道:“其实,朕何尝不知爱妃一片美意,只是近来因身子不便而常常卧榻,身心既闷之下,口中也没了滋味,若不饮些酒则实在无意饮食。爱妃既体恤朕,随后朕饮酒时自当如唐卿所言,饮之持节不伤身就是”。
室外寒意料峭,暖阁内一派融融,处身于如此气氛中,唐离听玄宗胃口不好,心思一动之下微笑言道:“陛下若是胃口不好,臣倒有一物供奉,最适宜这寒冬天气食用”。
“噢,莫非唐卿还有烹制饮馔之能?”看了看唐离空空如野的双手,一时来了兴趣的玄宗微微支起身子好奇问道:“卿家所言究竟是为何物?”
迎着玄宗及杨妃探究的眼神,唐离微笑摇头道:“时辰近午,还请容臣买个关子,待臣稍后奉上此物时陛下及娘娘自然知道”,一句话说完,唐离便转身问身边的宫人御膳房何在。
见唐离竟有亲手调羹之意,心情正好的玄宗愈发好奇这个素来出言行事好出奇出新的臣子此番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再则,能见到堪称士子典范的状元郎化身冯妇毕竟也是不可多得的场景,唐离愈是卖关子,玄宗酒越是好奇,与杨妃交换个眼色后,乃笑着对那宫人道:“你且带唐卿前往御膳房,传旨尚膳监,唐大人但有所需他们务必全力支应”。
目送唐离随那宫人出阁远去,恋恋收回目光的杨妃才笑着对玄宗道:“若论这满朝臣子,方正的太过于方正,油滑的又太油滑,若是跟他们商议国事还成,若是这样坐下来君臣闲话,不免枯燥无味的很。唯有这个唐卿,才学自不说了,最难得还是这番宠辱不惊的散淡,既不刻意方正,也不太过媚君,自在随意的很,人又偏能出奇出新,所以三郎每次一传召他,这气氛就好的很。倒有些亲朋相聚闲话家常的惬意。若说这些对那小户子人家也没什么,但于天家深宫就实在是太难得了”,言说至此,杨妃盈盈起身向玄宗笑着微微福身一礼道:“臣妾再贺陛下今科选士得人!”
“唐卿既是朕的臣子,又何尝不是爱妃的臣子”,见杨妃如此,玄宗朗朗一笑后道:“爱妃但知这个唐别情平日循循儒雅,该想不到他拔剑一怒时的样子吧?”说话间,玄宗扭头吩咐道:“来呀,去长生殿把那个檀木匣子呈上来”。
“这是陇西节度哥舒翰的密折,昨天才到京的,上面记着唐卿在凌州守城时的所作所为,爱妃好生看看”,亲手启开檀木匣取出一本压金线的细绫奏折,玄宗递给杨妃道:“前些日子咱们都道唐卿年幼,被围凌州初临战阵难免要受惊吓,现在看来竟是错了,以此折中看来,这个唐别情不仅有诗词之才,更有治政的才能,你看他在凌州围城时所作所为,除了用歌妓有些胡闹外,其它各项倒都是可圈可点,以他今日之年纪,若再多经磨炼,假以时日必定是治政能臣。这些也倒罢了,朕最欣赏还是他骨子里的这份血性,倒跟朕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哈哈一笑之间,玄宗的眼神中多了许多追忆的意味,此时的他想必是由唐离想到了自己少年轻狂时的模样。在重重危机中登基为帝,废韦后,诸太平,于内忧外患之中手创出开元盛世,那逝去的三十年间不仅是大唐的黄金时代,更是玄宗的黄金时代。
自开元间设立十镇以来,这十镇将帅在被赐予地方的政军统管大权之外,也有了密奏之权,这些主要涉及军事的密奏不需经过御史台,政事堂,而是专线直达天听。同样,因着这些密奏的性质不同,所以保密度极高,这个装密奏的檀木匣子历来都是玄宗自己携带。
见玄宗递过的是这样的密折,杨妃再次以目光示意得玄宗首肯后才打开阅看。对凌州之事所知并不详细的贵妃虽知唐离已经安然无恙返京,但此时真正阅看这份详细记载凌州守城之战的密折时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紧张,直到看到关内道援骑到的及时才长呼出一口气来,就这么短短的功夫,她的额头上竟是浸出了一片微不可见的白毛细汗。
读完奏章,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的杨妃脑海中竟莫名出现了一片雄浑的西北大地,在这片苍凉的大地正中耸立着一座黑峻的雄城,城下蕃兵阵阵,攻城不已。其时夕阳西下,在一片残阳如血中,在漫天的金锣号角声中,城楼处却有一个白衣少年在刀枪箭雨中仗三尺青锋纵横来去,他手中的剑必定如《公孙剑舞》一般矫健耀洁,他脚下的步伐也必定如《秦王破阵》一般轻灵厚重……酷嗜舞蹈的杨妃在心绪激越之际,在设想着那个小冤家驰骋来去的模样时,不免用上了自己最为熟悉的舞蹈意象,此时在她的脑海中,那个让他满心骄傲的小冤家并不是在凌州城头为搏命而厮杀,而是借着如此壮阔的背景做一曲倾绝天下的英雄之舞。任杂乱的思绪游走复合,良久之后,暖阁中才响起她的轻吟声道:
唐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
翠羽装剑鞘,黄桦饰马缨。但令家国重,岂吝此身轻!
“好一个‘但令家国重,岂吝此身轻’,就是这两句诗,朕才动了心意恕他在晋阳恣意妄为之罪。”回过神来的玄宗说了这么一句后,才淡淡一笑道:“据说,他当日离开凌州时合城百姓扶老携幼相送,还被几个当地的老头子凑着上演了一出‘脱靴遗爱’的好戏,他既不是地方官,在凌州又不过只有短短六日辰光,这脱的那门子靴,小的糊涂,那些老头子更是一塌糊涂!这还不算最离谱的,你看哥舒折子上写的,现在凌州居然有人提议要为他立生祠”,说到这里,玄宗自己都觉得好笑,“唐别情现在才多大,还没满十八吧!不满十八岁就立生祠,也不怕折了寿数?他这个年纪若真是立了生祠出来,那满朝文武的脸面还往那儿放?倒是哥舒翰还不糊涂,知道把这事写在密折里,要不然他那折子前脚到京,弹劾唐离的奏章怕是后脚就送到朕的案头上了,介时坐蜡的还是朕”。
“这又不是出自唐离的授意,他在凌州连命都不要了,搏下的难道只是自己的声名?他毕竟是代天子巡视的观风使,那凌州人赞他的时候还能少了你这个‘圣明’的陛下”,随手将折子放到一边儿,杨妃嗔怪的看着玄宗道:“听三郎这意思,唐离在凌州九死一生了一回,不仅没有赏,反而还要遭受训斥?”
“睿儿,这折子你不要动!”杨妃刚把奏章放下,一边听的心痒难耐的凉王便悄悄的自锦榻后溜到了另一边,趁着父皇跟贵妃说话的时机,小手悄悄向那本折子上摸去,结果,他这个小动作却被玄宗一言喝破。
木着脸收回手来,只是凉王眼神中却满是不甘,杨妃见状,笑着接了一句道:“这折子里又没有什么干碍,睿儿看看便又怎的”,口中说着,杨妃已随手将折子拿过塞到了小凉王手上。
见杨妃如此,满脸宠纵的玄宗无奈的一笑后,对正手捧着奏折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凉王道:“既如此你就看看,只一条,看过了任谁也不能说”。
“恩,恩”,口中答应,凉王鸡啄米般点着头的同时,已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奏章。
“平日除了你那些亲眷,爱妃可是从不替人说话的,为何对唐离独施青眼?”扭过头来,玄宗看着杨妃说完这句后,又自失的一笑道:“说来也怪,睿儿跟在我身边才多久,居然也对这个唐离兴味大的很。爱妃你有所不知,今天一早睿儿来给朕请安时,竟然要朕将唐离指给他做侍读。”
听玄宗说完第一句,杨妃还心中一跳,寻思着莫非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及至听到后面的话才放下心来,诧异的看了凉王一眼后道:“噢!还有此事?”
“你自问他便是”,闻言后杨妃见凉王正满脸紧张的看着密折,怕是连他们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会回答。知道在这事上玄宗断不至于要骗自己,因抿唇一笑道:“这又什么好奇怪的?唐卿容貌,风仪,才学无一不出众,睿儿这个年纪正是思慕榜样的时候,对唐卿有兴趣也就不足为奇。至于他怎么听说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三郎竟不知道民间关于唐离乃是我大唐第一才子的传言早已流进了宫?我听身边的小玉说,如今唐卿一进宫,满宫城的那些宫女们都没心思奉差,想凑着看看这第一才子到底长的什么模样,那些个宫女都如此,睿儿如今天天跟着咱们,又是多听离辞的,有如今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奇怪的?”话说到这里,杨妃眼角一挑凉王道:“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怕是这本奏章看完,三郎想不答应他都不成了!只是……”。
玄宗含笑听杨妃说话,扭头见正读着奏章的小儿子满脸因激动而印的通红,乃也哈哈一笑道:“爱妃为何欲言又止?”
“唐卿毕竟是一榜状元,还是个五品的候爷。睿儿刚进封王爷不久,若真让唐卿做了睿儿的侍读,臣妾怕朝堂物议难平,只怕东宫也难心安!”毕竟是跟着玄宗十余年,杨妃这番话说的倒也是思虑周详。
听杨妃说到东宫,玄宗面色一冷的同时,倒也暗自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凉王一眼后才道:“此事朕自有区处!”
杨妃闻言也不再问,只是心下不甘的她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道:“唐卿忠心于朝,在凌州时死生不顾,莫非这回了京陛下真是要做铁公鸡,一毛不赏。”
“赏!朕当初可没让去陇西!再则,你看看他在晋阳做的那些事,别的不说,单是挑起儒佛相争已是重罪,朕如今不罚他就是最大的赏。再说就算强自赏了他,爱妃那个干儿子岂能干休?想想他那死缠乱打的闹腾劲儿朕就头疼”,半真半假的说完这些,玄宗因又微微一叹道:“年不满十八已是五品候,国朝百年可曾有此先例?唐卿虽然忠心尽够,才学也佳,但年纪毕竟太轻了些,脾性度量都有待磨折。他这般年纪是能留给儿孙们当用的臣子,在朕手上擢拔的太快,一来儿孙们没了施恩的余地;于唐离自己而言,恐怕也非好事。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啊!”
玄宗这句话刚说完,就听暖阁外一阵脚步声响起,不片刻就见掀帘而进的唐离施了一礼后便向暖阁中侍侯的宫人吩咐道:“把火笼搬离陛下远些,暖阁上面的帷幄也都去了,这阁子中的炭气也太重了些”。
玄宗笑着向那些宫人一点头,随即火笼被移了开去,暖阁上面遮蔽寒风的帷幄也被撤去,阁中人但觉神气一爽的同时,却有丝丝的寒意迎身而来。
杨妃起身替玄宗加盖大氅的同时,因转头笑道:“别再卖关子了,有什么宝贝都献上来吧!”
“遵娘娘旨意”,口中答应一声,唐离已转身挑开帘幕招了招手,随后就有一队尚膳监的宫人鱼贯而入。
第二百零三章 凉王(三)
搬离火笼,撤掉帷幄之后,暖阁中人感觉到呼吸清爽了许多的同时,也有丝丝寒气随着暖阁上半部的打开渐次传来,随着唐离的招手示意,一队尚膳监的宫人鱼贯而入,而好奇的玄宗边由杨妃为他披着大氅,边支起身子观看。
前两个宫人手中捧着的是一个泥金盘龙炉,泥金炉上放置着一个浑黄颜色的粗陶三足釜,此时这个专用于贫家小户的炊具中,正冒着丝丝的气雾,淡淡的清香随着这股气雾在暖阁中流淌升腾。
除了这具三足釜,其他尚膳监宫人手中的东西倒也简单,他们手中的托盘上盛放的是各式生蔬,在这万物萧索的寒冬,绿格茵茵的好不可爱。除了这些鲜蔬之外,还有各式肉类,只是与往日那些要么斩成肉脍,要么制成肥厚的干肉脯,甚或大块炙熟的肉不同,这些花色繁多的肉类都是取其生鲜,以刀工极好的御厨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儿,而这些肉片儿此时正卷作一团,肥瘦相间中红白两色交杂,颜色甚是喜人。
绿格茵茵的鲜蔬,红白相间的生肉片儿一一摆上了锦榻前宽大的案几,只看眼前这清爽的颜色,玄宗已是精神一震,将各样菜式细看了一遍后,笑着向唐离道:“若单看颜色倒甚是喜人,只是爱卿要朕等怎样食用?”
“陛下少安毋躁,这不是有涮锅嘛!”唐离口中边笑着回答,边帮着那两个尚膳监宫人在案几上放好三足陶釜。随后才又在一边的托盘中取过几个早已调制好的味碟放置于玄宗及杨妃身前。
后世冬天里,唐离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食用方式,穿越之后离别千年,今天缘于一时的灵感使旧物重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一片,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油然自心底而生,许多前尘往事的画面在这个片刻陡然涌上心头,以至于唐离伸向三足釜的手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眼前的这一切都可以再现,但流逝千年的时光却难再回,“开锅喽”,伸手揭开釜盖儿,在喊出这句后世重复过无数遍的话语时,在漫天而起的白色气雾中,生性倔强的唐离微微红了眼圈儿。
泥金盘龙炉中炭火咝咝做响,在寒意渐起的暖阁中让人感觉分外温暖,而随着这一股浓浓的白色气雾腾起,这种由视觉转化出的暖意更是自玄宗等人心中油然而起。虽然只是一团普通的气雾,其中却别有一股温馨,温暖之意,尤其是在身遭寒意渐侵之时更是如此。
白雾散尽,玄宗探头看去,只见陶锅中乳白色的鲜汤翻涌,而在这翻涌的鲜汤中,嫩绿的鲜蔬火候正好的已被煮成了透明颜色,原本纯绿的叶子现在看来就象绿水晶一样动人,使人一见之下已是食欲顿生。
唐离取过镂金的象牙筷夹起一片鲜蔬,在味碟中浅浅滚了两下后,递给玄宗道:“鲜蔬火候正好,请陛下尝尝味道如何?”
滚热的鲜蔬入口,其中既有麻油的清香,又有葱蒜的调味,再加上香柔花汁的别致味道和鲜蔬的原味,这几下里交杂,对于从不曾见过这种吃法的玄宗而言,这些独特味道的混杂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味觉,不等那片鲜蔬吃完,已是连连点头不已。
“你们都下去吧,吃这种火锅还是自己动手吃的有兴味儿”,顺手挥退了那些凑上前来要帮忙的宫人,唐离给杨妃递过一双象牙著后道:“陛下,娘娘请自便”。
“今日又不是朝会,唐卿也坐下来吃就是”,杨妃这句话还没说完,颔首为谢的唐离已顺势坐了下来,与玄宗初次接触的试探不同,拿过味碟的唐离一坐下来之后便全力发动。
虽然自外表看来唐离风仪出众,但他有一个最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缺陷,那就是吃相实在太差,穿越来此后虽然言语穿戴上他都有了许多变化,但唯有在吃饭上,经过后世十几年的熏陶,最注重的就是稳,快,狠。
可能跟自小孤儿出身,挨饿多的经历有关,素来温文尔雅的唐离一吃起东西来还真是霸气十足,为这一点,李腾蛟及郑怜卿都没少说他,但这种延续了十多年的习惯要改起来实在太难,对于唐离来说,你要让他吃饭时还讲究礼仪,那简直就跟杀了他一样难受,久而久之,既然改变不了,李,郑二人也只索罢了。就为这难看的吃相,上次往杨府赴宴时唐离还受过杨国忠好一番调笑,只是依然没能改过来,或者说唐离从来也没想到要改。与他而言,吃饭就是吃饭,若是连吃饭都不能尽兴,那活人也委实是太没味道了。
顺著丢下一些薄如蝉翼的肉片,再捎带上一些鲜蔬,丢下蔬菜的同时唐离已带起了一筷子原本烫好的蔬菜,在味碟里滚上一滚放进口中,一股熟悉的味道和感觉传来,唐离在吃的同时,已是忍不住长叹出声。
这著蔬菜吃完,刚刚丢下的肉片也已经烫好,边丢边吃,面对时隔千年的美食,心情颇有些激动的唐离彻底忘记了顾忌,他的动作就如同一道熟练的流水线,边烫边吃,中间几无间断。玄宗及杨妃刚刚两著下肚,唐离却早已伸缩往复了不下十来回。
见唐离这样子委实不雅,一直关切着他的杨妃不免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本是意在提醒,谁知唐离闻声抬起头后,只是说了一句:“这肉切的太薄,下锅滚汤既熟,烫久了就显的老,如此就不好吃了”,一言既毕,复又埋下头去全力发动。
自唐离中状元以来,状元的声名,俊秀的容貌,天子宠臣及宰相爱婿的身份自使他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这一年多来,除了上述因素外,唐离最吸引人,或者说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的风仪,儒服白衫,飘逸淡远,正是这种散淡为年不及十八的唐离带来了名士之誉,这种誉称先是在民间,随后逐渐传入宫中。
但是今天,暖阁中上至玄宗,杨妃,下至那些侍侯的宫人,总算大大的见了一回西洋景儿,美风仪,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唐状元吃起东西来竟然会是如此,只看他现在的样子那儿还有半点名士气?尤其是目睹贵妃提醒而唐离犹自不觉,依然故我的憨态时,若非害怕君前失仪,那些侍侯当值的宫人只怕是早已暴笑出声,饶是如此,他们的脸上也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这其中更有几人忍将不住的用手掩了嘴。
见唐离如此,杨妃尴尬一笑的同时正迎上玄宗的目光,二人稍稍一愣之后都是忍不住的大笑出声,见身边的唐离吃的如此香甜,玄宗近日萎靡不振的食欲也被悉数调起。
“睿儿,你再不来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扭头对正呆呆看着唐离的凉王笑说了一句后,被唐离刺激的食欲大起的玄宗也没了往日进膳时的漫不在意,一著一著丝毫不让。
见眼前这两个自己最关心的男人充满孩子气的动作,杨妃摇头苦笑的眼神中满布着温情,安顿好凉王在下手坐定的同时,贵妃娘娘因笑着说道:“睿儿你也听到了,这种吃法不讲人侍侯,看看你父皇,今天也不立规矩了,你但尽兴就好”。
虽然实为父子,但凉王往日与玄宗共膳时那次不是肃肃然如对大宾,此次放开拘束,对面有父皇做榜样,一侧有偶像风卷残云,少年心性的凉王那儿还有什么讲究,自然是有样学样的全力开动,一时间这场火锅宴真个是吃的热火朝天,礼仪尽废。
饭果然是抢着吃才香,这种吃法本来新鲜,此时食欲大起之下,玄宗竟是越吃越香,直到后来满头大汗后才抬起头来,虽然撤了火笼,但此时的他却觉得浑身发热,与偎着火笼的肌肤发热不同,这种热却是完全起自身体内部,只觉五脏六腑都是一片温暖,全身由内到外似被暖炉滚过一遍般,熨帖舒服的很。而闷了几天的身子在出了这一头淋漓大汗之后,原本闷闷的感觉转化为轻松的爽利,此时再吸一口自暖阁上部透入的寒气,那种清凉入体的舒爽简直难以言表。
大口呼吸了一番,脑眼一片清明的玄宗低头看去时,却见身前的案几上三足釜中淡淡汤雾缭绕,对坐的幼子及下左侧而坐的臣子正埋头大吃,没有了一道道的传膳,没有了这样那样的礼仪,在眼前淡淡汤雾缭绕带来的感觉平静而温暖,眼前的一切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真实,只是这种真实中却别有一股温馨之意,不知为何,玄宗脑海中就莫名出现了自己小时坐在父亲膝头吃食时的场景,在这一刻,原本早已忘却几十年的场景就这样突兀而又理所当然的涌上了心头,恰在此时,杨妃的目光淡淡迎来,看着爱妃笑容恬淡的脸上那自然生发的温情,一股迥然不同刚才的温暖在玄宗心间涌起,感受着眼前废除一切华丽及皇家礼仪后平凡的温暖,玄宗心中最为柔软的那根心弦被柔柔的拨动,不知为何,他竟感觉鼻翼处微微有些发酸。
“长安城里的小户子人家进食时就该是这个模样吧?”淡淡的雾气中,杨妃的声音柔柔传来,“说来也怪,怎的臣妾现在满脑子都是少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情景?”
听着这柔柔的声音,看着爱妃脸上纯净流淌的温情,年过六旬的玄宗在发酸的鼻翼外,眼眶处也有了微微的湿润。似是为了掩饰这种不应该出现在君王身上的感情流露,扭头之间他已大声吩咐道:“来呀,取剑南春酿上来!”
“且慢!”耳听玄宗的吩咐,正自吃的尽兴的唐离抬起头来向玄宗笑道:“陛下,臣现在举荐一酒,陛下此时饮之必然百倍爽利”。
“噢?”
“鱼儿酒,现在最宜就是鱼儿酒”,双眼发亮的唐离说完,也不等玄宗答话,已自向那正要应声而出的宫人道:“顺便送些鱼儿酒来,速去速去”。
见玄宗点头之后,那宫人随即忙忙的跑了出去。
血红的波斯葡萄酿注入琉璃盏中,晶莹剔透的小冰鱼沉浮其中,玄宗似唐离一般持樽而饮,冰凉的酒浆入口,原本发热的脏腑经此淳绵的酒液一激,那种冰火交缠的美妙感觉简直难以言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忘情的玄宗几乎是与唐离同时叫出了那声“好”字儿。
刚才那番狼吞虎咽也吃的差不多了,此时的同样全身发热,额头一片细汗的唐离持樽而品,真个是惬意的很,听玄宗叫好。唐离会心一笑的同时浅笑道:“看月不妨人去尽,好花只恨酒来迟!饮酒不仅要持节,更要适境,如此方是真解酒中真趣。若说这饮之所宜,饮花宜昼,袭取光也;饮雪宜夜,消其洁也;饮得意宜唱,寻其和也;饮将离宜击罄,壮其神也;饮楼宜暑,资其清也;饮水宜秋,泛其爽也;至于现在饮火锅,自然最宜鱼儿酒,取其色如血而寒如冰也!”许是想到最后这句饮火锅实在太不伦不类,话刚一说完,唐离自己已是忍不住哈哈而笑。
适才狼吞虎咽的吃相着落在此时正持酒闲淡清谈的唐离身上,分外有了别样的滋味,那些宫人们虽然说不清楚,却大多不约而同的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天宝初年,那位被贺知章亲口赞誉为谪仙人的李青莲在面对陛下时同样如此该吃就吃,该醉就醉,醉了就睡天子的八宝床,醉中渴醒就吃玄宗亲手喂的莲子羹,十年之后,眼前的状元公虽然不曾如此恣意,但他们身上流淌的情韵却差相仿佛。
“是真名士自风流!此言果然不假!”玄宗这句感叹的言语刚出口,蓦然就见一头汗水,脸色酡红的凉王霍然而起手指唐离道:“父皇,儿臣不要王侍读,儿臣要他!”
看了看这个幼子手上空空如也的琉璃樽,再看看凉王直愣愣跟谁赌气一般的样子,玄宗与杨妃相视一笑后道:“王府侍读不过从七品职衔,唐卿却是五品侯爷,如何伴读?”
见父皇高兴,又仗着几分酒劲而起的凉王闻言,脸上的表情真是失望到了极点,恰在此时,才听玄宗又笑言续道:“罢了,唐卿毕竟是一榜状元,虽不能做侍读,但做睿儿的老师却是才学尽够的!”
目睹这个近来承欢膝下的幼子脸色转为一片惊喜,玄宗也是哈哈一笑后扭头对唐离道:“朕就将这个幼子交给唐卿了,那些治国的本领倒也罢了,卿家倒是可以多授他些诗词歌舞的本事,如此睿儿年长之后也能有所寄托,而我皇室更多一位风流王爷,岂不美哉!”
“臣遵旨”,唐离对这个如璞玉一般的凉王并不讨厌,是以闻言之后乃含笑应命。
唐离话音刚落,满脸欢喜的凉王已离坐而出,站在唐离面前恭谨的连施了三礼,算是把这师徒的名声给彻底敲死。
凉王这番小心眼的动作自然又引来玄宗及杨妃的莞尔而笑,随后几人边吃边聊,气氛着实轻松惬意的紧。
“爱卿亲身参与陇西战事,以爱卿之见,朝廷如欲一雪此次遭袭之辱,需派遣多少军力往攻吐蕃才好”,伸手替杨妃拈了一著在暖房中培育的鲜蔬,玄宗向唐离淡淡开口问道。
不防玄宗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唐离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一兵不能派!”
“噢!”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素知这个臣子脾性的玄宗淡淡一笑道:“这可不象爱卿素来言语。”
听玄宗话里意思有暗指自己好记仇的意思,唐离也不免有些老脸微微发红,凌州是他永远不能忘怀的记忆,不是他不想报仇,只是现在实在没法报,眼看着明年安史之乱将至,朝廷实在无力再打这一仗。
“不是臣不想报仇,实在是现在没法子报,吐蕃地处高原,其境内多处终年积雪,加之兵力悍勇,我王师若舍守城之长入其境内野战,不仅气候无法适应,供给也无法保障……”罗列了一条条不能战的原因后,唐离方才总结道:“总之,我王师万不能为一时意气入吐蕃”。
静听唐离侃侃而谈,玄宗眼中的赞赏之色隐藏的极深,反是面容上略带怒色道:“如此,朕难道就白受了这口气不成?”
“有机会,不是还是大食嘛!”浅浅一笑,唐离放下手中酒撙,身子微微前倾道:“自阿巴斯谋逆改白衣大食为黑衣大食以来,彼邦东扩之心可谓无一日止歇,其东道节度大使之设置就是显证。只是大食若想东侵,必须翻阅葱岭方可,而与大食隔葱岭而望的正是吐蕃。若我王军现在往讨吐蕃,则鹬蚌相争,大食得利。反之,我既不攻,吐蕃无论愿意不愿意,为捍卫疆土都需力阻大食东侵,如此以来,鹬蚌相争则我大唐得利,如此不攻既为攻,正是兵家上策”,言至此处,唐离冷冷一笑道:“再等上几年,待吐蕃大食打的实力大损时自然就是我朝发力之机,介时不仅要报吐蕃袭扰之仇,更要报安西都护府高仙芝将军兵败之仇。将当日临阵叛逃的葛逻禄生擒回长安,千刀万剐以警这些敢于卖国求荣的汉奸!”后世的教育里,对汉奸可谓是恨之入骨,虽穿越千年,但唐离在这一点上不会有丝毫改变,是以此时他说到葛逻禄时,满心的恨意简直是溢于言表。
“汉奸!”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玄宗微一思索之后脸色有些发暗。
见玄宗如此,醒悟过来的唐离才暗骂自己不该一时情绪激动之下口无遮拦,竟忘了李唐皇室也是有一半胡人血统的,只是这时节若强自解释不免更露形迹,索性面色不改的继续恨声道:“‘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臣等辞人每在诗作中好以汉代唐,这所谓的汉奸便是指背叛我大唐之奸贼”。
“恩”,盛唐诗人作诗时每好以汉代唐,这乃是时俗如此,是以闻听此话之后,原本脸色隐隐不快的玄宗随即释然。
虽然对唐离这番奏答极为满意,但玄宗依然没在神色间表现出来,而且话语中更是无一字置评,反是淡淡的转移话题道:“哥舒翰有本章承上,请自范阳调六万精骑入卫陇西,爱卿刚才陇右回来,对此事以为如何?”
“来了!”见玄宗终于问道这个问题,心下激动的唐离沉吟了片刻后才肃容开言道:“臣以为……”。
此事唐离早有腹案,此时自然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一陈述,一时间,整个暖阁中只听见他那满带着自信的声音清朗流动……。
第二百零四章 税法
自玄宗小猎惊马之后,经二十七日伤腿方愈,然圣驾并不曾返回宫中,而是一如往年般在华清宫中宿冬。
北风呼啸,转眼已是年关,玄宗于除夕日轻车返京,次日主持祭祀大典后复返华清宫,直到正月十三日上元佳节将至,乃乘辇起驾回京,一并随驾之王孙嫔妃,勋臣亲贵三千余人拱卫圣驾而归,当其时也,华彩满天,障车塞路,说不尽盛世堂皇气象。
上元灯节,普天同庆,长安三日金吾不禁,论其热闹景象更胜于往年,正月十七日,宫城麟德殿大朝会,于此次大朝会中,当日返京自动交卸观风使职的唐离得玄宗亲封鸿胪少卿之职,专司管理各蕃邦海外诸国谴唐使及蕃邦往来事宜,一并兼任太乐署臣。
……
长安城外 十里长亭 灞水之湄
唐离缓缓自轩车中走下,扩胸展臂边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边随意往灞河水畔而去。
“少爷你看,这些柳树上都发了新叶了”,跟随在唐离身后的唐七手指着那些绿意微发的柳枝道。
灞水清澈,其间有数尾游鱼在唐离投在河面的暗影中追逐嬉戏,“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眼看着寒食节将至,这些柳枝也该要发新绿了”,俯身注视着水中嬉戏的游鱼,虽然不曾抬头,但想着春日将至,唐离的语气中也有了淡淡的欢喜之意。
唐七闻言将要说话时,却听桥对岸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道:“别情!明知有人在对岸亭子里等你,你偏在此下车观鱼,真是好情致!”
唐七应声看去时,却见最近红的发紫的国舅爷正满脸含笑的从灞桥上走过来,只不过短短大半月功夫,此人身上的官衣常服赫然又由深绯变做了浅紫。
“下官不过一小小四品官儿,如何敢当杨相公往来亲迎?罪过罪过!”转身见是杨国忠到了,唐离行走间调笑了一句后,才瞅着那身浅紫官服笑道:“不错,要说咱大唐这许多官衣,还就是朱紫两色看着顺眼提气!单看你老杨这身打扮,还真是大有宰相气度。”
“你若喜欢,我脱了给你就是!”杨国忠走到唐离身边,先笑着随口还了一句后,才又问道:“怎么样?这次去洛阳感觉如何?”
“西京洛阳之繁华竟是半点不让长安,而其闲适处更有过之,若非官身不自由,我还真想住下不走了”,唐离边走边道:“只是那些‘蕃使’可恨,看他们这样子竟是赖上朝廷了,老杨你可知西京理蕃院中备注了多少蕃使?”
“多少?”
“一千三百多人!”缓步上桥间唐离苦笑道:“我略排了排,这一千三百余人中正式的使节怕是连两成都不到,其他都是些偶尔传信的胡客商旅,也有许多是花钱打点杂入各蕃邦使团的,这些人当初以这个名义住进了理蕃院,传完信及朝见完毕后竟是就不肯走了。最可恨的是他们一边在洛都做商贾贸易,一边还靠着这个‘使节’身份领朝廷供给,我这次去见着一个最年长的,本是西域安国人,还是开元二年到的洛阳,住下后就不肯再走,四十年了,此人早已在洛阳置下大片产业,尤是如此,还每月领着朝廷的供给。我派人传见他时,此人毫无惭色,竟是混成了油滑泼皮。当时我气的差点没一口啐在他脸上。一群王八羔子,把我大唐当什么了?”
“噢,竟有这么多!”开元天宝间托名使节滞留三都的蕃人不在少数,杨国忠对此并不陌生,但真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吃了一惊,随即笑道:“不过他们倒也不单为那些供给,最重要的是有了使节身份,这些人在三都贸易时能少许多税赋,官面上也好走动些!”
“噢,老杨你知道!”诧异的看了杨国忠一眼后,唐离有些愤愤然道:“知道怎的不早管?单领供给已是可恨,居然还以此与我大唐商贾争利,老杨你明知此事却坐视不理,这就是你政事堂的失职!”
“我入政事堂才几天?别情你这话我可不应”,没想到唐离在这事儿上叫了真儿,杨国忠回了一句后,抬头见对面李腾蛟忙忙张张的跑过来,忙转移了话题道:“这些个刁民的事容后再说,别情先伺候好了你家母老虎才是正经”。
被那些寄生虫一般的“蕃使”激起火气的唐离应声看去,却见桥侧的十里长亭中正有一个红衣女子疾步而来,却不正是李腾蛟?
“阿离,阿离!”带着声声满带思念的呼喊,也顾不得这是人员往来极多的所在,近身来的李腾蛟就此扑入了唐离怀中,头在夫君肩颈间来回磨蹭个不停,口中喃喃道:“你怎么在对岸就下了车?”
“在车中久了身子僵的很,下来活动活动,见着我家蛟儿不也精神些!”低语解释了一句后,唐离将怀中的李腾蛟扶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面带笑容道:“不错,大半月功夫不见,气色好的多了”。
“别情你是不知道,这大半月以来你家这母……大夫人在长安可是声名鹊起,交游往来,酬答拜客,这些做的可一点儿也不比你在京时候差”,杨国忠明显带有讨好成分的向李腾蛟翘了翘大拇指后,才又啧啧声道:“如今长安城里的这些夫人及闺阁小姐们,谁提起状元夫人不要赞一声‘能干’。”
爱怜的拍了拍如花的娇颜,唐离笑着向满脸渴盼夸奖的李腾蛟赞了一句:“蛟儿做的好!”
让李腾蛟出门拜客本就是他的主意,当日李林甫丧事完毕后,李腾蛟不仅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性子也变的沉郁,再没了往日的活波灵动,整个人看上去灰灰的没了生气。唐离既怕她总是沉浸于悲伤之中,又怕长此以往难免要损了身子,当下就寻思着给他找件事做,左思右想的结果就是将府中不太重要的交游往来及酬答拜客都交给了她。至此,年关里长安城中经常就能见到一辆绿油淄车在各坊间穿梭往还,状元府的拜年酬答统一被李大夫人包办,只是与别家不同的是,李腾蛟每到一家不是求见该府“老爷”,而是直接拜会管事夫人。从而无意识的开创了“夫人外交”的雏形。及至唐离接任鸿胪少卿一职并往东都洛阳之后,状元公府一应接待外事更由其全权接手。
唐时社会风气开放,妇人地位远较后世为高,李腾蛟勋贵之家出身,经见的极多,加之又随在玉真公主身边多年,接来送往并不陌生,所以接掌一府礼仪往来之事后上手极快,三两次之后已是应节得体。如此以来她自己心情爽利,身子就好了许多,也省却了唐离的许多功夫,且因为是枕头风的作用,这“夫人外交”的效果反而比男人间的正常酬答更要好上几分。
三人上了杨国忠新置的毡车,唐离扶着李腾蛟坐定之后便道:“老杨你既然以户部侍郎领同平章事,在政事堂中必定是主管钱粮的,我这番回来,不消说三都的理蕃院都要大肆整顿,但有一点要说清楚,不管鸿胪寺以后能省下多少供给,你老杨可不能顺水推舟减了我们的钱粮划拨,现在是多少以后还得是多少。这钱粮我留着后边有大用处”。
不防唐离一上车说的就是这事儿,杨国忠微微一楞后苦笑道:“我说你怎么一见面就是怒气冲冲的模样,原本有后手等着我!也罢,鸿胪寺钱粮我可以不动,但别情你也要帮我出个好主意才行”,言至此处,杨国忠收了脸上的随意神色,看向唐离肃容道:“所谓在其位而谋其政,愚兄刚刚升任同平章事,不能不有所表现。当着这个官儿别的也就罢了,总要国库有所增添我这脸子上才过的去。无奈李老相公在时早将那些开源之策用的干净,愚兄上任这小半月以来日思夜想也没啥新招,别情你素爱出奇,此事无论如何要帮我出出主意才好”。
冬末春初正是寒意逼人时候,毡车中却暖和的很,唐离说完话后正在帮李腾蛟取下披肩的大氅,突闻此言,沉吟之间忽觉心头一动,乃侧过身子问道:“老杨,你还记的我去岁在关内道给你寄来的那封信?”
“你是说逃户那封?”虽然不明白唐离怎么突然提到这事,但杨国忠的记性却着实不差。
“不错!”思及此事,越想越激动的唐离离了李腾蛟,直接坐到杨国忠身边,双眼熠熠生辉道:“若说开源,似加征些盐税,铁税之类实在是些小道,既在民间为你这新相公招骂,在朝堂上也显不出手段,如今我倒有一策,老杨你若能推行天下,不仅国库收入倍增,更可使老杨你与千古贤相并列!”
“噢!有这等好事,别情快说!”唐离此言出口,不仅是杨国忠急不可耐,就连李腾蛟听夫君情绪激动,语气又大的吓人,也正坐了身子凝神细听。
“税法!”唐离站起身来负手在毡车中缓步而行,目光迥然有神而又飘忽不定,“我大唐自定鼎之日采用的就是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税人之法,租庸调三项皆是按人征收。由武德至贞观,此法诚为良善。但世移时移,昔日之良法到今日实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河东道富庶之地百姓宁可抛家逃亡便是显证”。
杨国忠本就有极强的计算天赋,自入仕以来又是一直在户部办差,自然对唐离所说目前朝廷税法积弊了解极深,听唐离言至此处,他也是一颔首道:“国朝百年间人口增长两倍有余,而地亩恒定不变。人增而地不增,授田自然就不足。加之百年承平,太宗当初颁布的《均田令》日渐松弛,如今富家大户或以寺观为名遮蔽,或贿赂地方改动田亩品级,总之千方百计少缴赋税,而这些相应的赋税就转嫁到贫家小户身上,由此以来,这些贫家小户难以支撑之下不免就抛家逃亡。有的往陇西这样地广人稀的边地,也有的举家入豪门为佃户。朝廷为此事没少花功夫,仅是据我所知,这两年间陛下就曾三下诏令,命地方检括逃户。只是这些逃户纵被遣回原籍,地方拘管稍松,他们又会再度逃亡。别情若想在这些逃户身上下功夫,只怕是难!难哪!”一番话说完,大感失望的杨国忠长叹了一口气。
见杨国忠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唐离也不说破,顾自一笑道:“授田不足而赋税愈多,辛苦一年连饭都吃不饱,兼且还有种种科役,遇见这等事,别说是那些贫家小户,就是让我碰到,也早带着蛟儿跑了,根本问题不解决,纵然再检括逃户又有什么用?朝廷能押着他们回乡,还能押着他们劳作不成?”
听唐离说的好笑,迎着夫君回来的李腾蛟咯咯笑出声来,看她此时的模样,依稀恢复了几分二人新婚时的风采。
“别情所言极是,然则却又如何措置才好?”杨国忠应声一笑间续又问道。
“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改变延续千年的旧税之法,由税人改为税地!”收了脸上的笑容,唐离复又坐下道:“贫户逃亡之根本原因在地不在人,倘若朝廷变更税法,不再按人授田取税,而是依地取税,则再无此虑。”
迎着杨国忠的目光,唐离一步步解释道:“人能走但地可没长腿!再则,若改税人为税地,拥有土地多者缴纳的赋税多,而那些贫家小户田亩本少,他们需缴纳的赋税自然就少,如此以来又何需再逃?老杨你擅长计数,你且算算如此以来朝廷不加一分赋税,但国库能增收几何?”
杨国忠在户部供职已久,这笔简单的账目那儿还需要算,唐离话刚一说完,心下激动不已的他已自按捺不住的站起身来,负手绕着硕大的毡车转个不停,良久之后,他才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唐离道:“一字之变足实有云泥之别,怎的前面这么多人都不曾想到过?”
似是早知道他有此一问,唐离笑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自禹传位儿子启建立大夏以来,历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直到前隋,千年以来用的都是税人之法,按人头收税就如同太阳东起,河水东流一般天经地义,没人想到自然也不足为奇。”
“那别情你是怎么想到的?”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后,杨国忠随后又跟上一句道:“既然以前都行,那为何现在却不行了?”
“你还真是罗嗦!”唐离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后道:“夏商周诸朝自不用说,便是后来那些王朝,有那一个似本朝这般人口繁盛的?人少田亩自然就够用,授田既足,税人就无碍,我朝人口繁盛,人多地少之下,税人自然就行不通了,你老杨如此聪明,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
见杨国忠若有所悟的点头不已,唐离压低了声音,以极居诱惑力的语气道:“土乃宝中宝,民以食为天!赋税之征收乃是国朝根本,由税人为税地,一改千年成法,老杨你以本管宰辅推行新税法,无论成与不成,也必定青史留名;若果真能将此良法推行天下,传之后世,仅凭此一功绩已足以侪身名相之列!流芳千古!”
“流芳千古!名相!”听到唐离的这番话,原本就面色发红的杨国忠眼角处肌肉微微跳动不已,对于这个已经身居相位的国舅爷而言,如今最能打动他的就莫过于“声名”二字了。出身的缺陷是他心中永恒的一根刺,抱着这个心结,他愈发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愈发看重自己的声名,唐离这番言语可谓是正中其心,尤其是那“流芳千古”四字,更是为这个已经爬到仕宦顶点的国舅爷立下了一个新的目标。
“对!流芳千古!”再次给了杨国忠一个肯定的答复,唐离心中也是一阵发热。自大唐开国而到开元天宝间实在是已经到了盛极而衰,弊端丛生的地步,而安史之乱的爆发其实就是种种弊端累积爆发的结果。而在这许多弊端之中,尤其以作为国朝根基的税法最为糜烂,也为祸最烈。旧的税法早已不适应现在的王朝,尤其当这种税法并其它种种弊端已经开始逼迫百姓们四处逃亡之时,安史之乱的爆发其实就成了一种无可回避的必然。
其实唐离适才所言也算不得新鲜,由税人改为税地,本是德宗朝宰相杨炎“两税法”的核心内容,他只不过是将这个更为适应唐朝实际的税法提前三十年说出而已。而原本历史中,经过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的唐朝之所以能够继续支持一百多年时间方才彻底破国,后世史家统一认为两税法的实行居功甚伟,因为正是这种税法保证了唐朝廷在失去大批子民及直管土地后依然财源不断,然而可惜之处也正在于这种税法推行的太晚,若其能早上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又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唐离鼓动杨国忠的目的就在于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两人各怀心思,各自沉思,一时间整个毡车中一片寂静,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得得向长安城内而去……
第二百零五章 还家
由税人而至税地,总的原则已经确定,至于具体的实施办法唐离既不清楚,也没想多插话,毕竟大唐户部养着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是积年老吏,也更熟悉唐朝税法的具体运作,所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事去办,如今炙手可热的杨国舅自然有办法能使他这些手下发挥出所有的聪明才智。
因着这件大事,唐,杨二人都没了说话的心思,毡车一路进城直接将唐离送到了他所居住的坊门前后,杨国忠才又折回皇城。
一路走进府中,唐府门子及那些沿路所见的下人见是少爷到府,都是一脸欢颜的行礼不迭。
随手示意不必多礼,牵着李腾蛟的唐离前脚刚跨进第三进院门,就听见郑怜卿急促的声音传来道:“鹏弟,还不快快放手给凉王殿下赔罪。”
“这只乌鹊分明是我先看到的,他凭什么来抢?”随后响起的是郑鹏的声音,当日唐离婚后他便重回王维辋川别业读书,只是这小胖球儿时时念叨着要来姐夫府上,几乎是见面一次磨一次,后来唐离又收了凉王这么个弟子,索性也将他接了过来,也算给凉王李睿找个伴儿,这小子自小也就是个不好吃亏的主儿,郑府下人多没少受他的气,此时自觉占了理,如何肯听郑怜卿的说教,“不还我乌鹊,我就不放他,别说凉王,就是太子来了也不放!”
唐离迈步进入院落,入眼就见年龄差相仿佛的两人正纠缠在一起,圆墩墩身子的小胖球郑鹏双手紧紧攥住凉王李睿胸前的衣襟儿,而凉王除了一只手抓住郑鹏的衣服外,另一只垂下的手中正握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鹊鸟,翠羽黄嘴,样子长的甚是可爱。此时这两个孩子都如同掐架的小叫鸡一般红着脸瞪在一起的互不相让。而在二人身边,正围着许多家人,满脸惶急神色的看着二夫人去拉郑鹏。
看清楚了场中情势,唐离迈步之间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些个围观的下人们见是少爷到了,恭谨行礼的同时,忙分做两边让出中间的路来。
郑鹏不听话,任自己怎么说就是不放手,偏偏拉又拉不动,如今在府中事务上一言九鼎的郑怜卿见是唐离回来了,遂松了正拉着小胖球儿衣服的手,带着一脸怒红走到了夫君身边。
“他俩都是孩子,有那家孩子到一起不打架的?”唐离先笑着安抚了郑怜卿一句,才松开李腾蛟的手,径直走到两个小叫鸡身前,对凉王道:“把乌鹊给我!”
跟着唐离也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凉王也知道这个师傅与往日那些侍读全然不同,日常行事很少顾忌他的身份,此时见唐离沉下脸来,倒也没多做抗拒,伸手将手中那只鸟儿递了过去。
“都放手!一起放!”手握着小乌鹊,待两人气鼓鼓的一起放手之后,唐离才退后一步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先看到这只乌鹊,当时高兴之下喊了一声,他却抢到我前面把乌鹊给抓住了,说什么也不还给我,姐夫,你可要给我做主”。
听郑鹏先开了言,李睿也不甘落后,随即跟着说道:“你先看到有什么用?是我先抓住的,谁叫你长那么胖,跟个肉球一样跑不动!”
一个先看到,一个先抓住,这根本就是笔算不清的帐,看来二人之前也吵闹的久了,只是周围的人没一个人能分清这只鸟到底该谁得。二人都有理,郑怜卿只一味用身份来压弟弟,小胖球儿如何肯服?此时见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周围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唐离身上。
看了看手中这只幼鸟,虽然漂亮倒也并不出奇,对这两位少爷而言,平日想要这样的玩物实在是太容易了。此时他们僵在一处,这只小乌鹊到底归谁并不重要,更多的还是治上了气。
“一个先看到,一个先抓到,你二人都有理,这只鸟到底该谁得还真是难说,一个活物儿又不能劈成两半儿”,轻抚着手中的乌鹊,在众人的注视中,唐离幽幽一笑道:“唯今之计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小胖球及李睿几乎是同时开口发问。
“打!”口中轻轻吐出这么个字儿,唐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你俩年龄,体格都差不多,如今既然都有道理,就只能开打了,总之,谁打赢了这鸟就归谁。开始吧!”
堂堂状元公口中说出这种话来,不仅是两个当事人,就连旁边围观的诸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小胖球儿毕竟心思灵动些,微微一愣之后率先一拳打在了凉王李睿肩上。
身为王孙贵胄,凉王李睿岂是个肯吃亏的,吃了一拳反应过来之后,二话不说回了一拳,将小胖球打成个乌眼鸡,当下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的好不激烈。
“夫君!”见唐离居然出了这么个怪招儿,郑怜卿责怪的叫了一声后就欲上前将两人分开。
“让他们打!这世上的事情也不尽是都能靠讲理能说清的”,顺手拉住郑怜卿,唐离犹自面向打斗正烈的二人高声道:“讲理讲不清的时候就得拼拳头,他们平日不都自诩是好男儿?好男儿靠的是真本事,不仅要能吟诗作赋,还得能打。凭身份压人算什么,一拳一脚打赢了才是真本事”。
对着二人说完这些,唐离又扭头对那些下人道:“让他们打!今天他们既不是王爷,也不是少爷,谁凭本事打赢了这只乌鹊就归谁!你们谁也不许拉,有敢多手的,仔细着家法”。
“你留在这儿,看着他们只能用拳脚”,这番话说完,唐离又低头对唐七吩咐了一句后,便拉着李腾蛟及郑怜卿向后院走去。
“那个可是凉王,鹏儿也是我家独苗,你让他们打,就皇上不治罪,阿鹏若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怎么跟爹爹及阿娘交代”,郑怜卿拗不过唐离,但脸上却是一脸担忧的急色,眼瞅着泪都要下来了。
闻言,唐离微微一笑,边牵着郑怜卿向里走,边低声劝解道:“什么凉王,不过也就是十多岁的孩子,当日在华清宫拜师的时候我就跟陛下说过,既随我从学,一切都由我做主。我既然敢让他们打,卿儿你担心个什么!再说,他们两个孩子赤手空拳的,还真能打坏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让他们多点儿野性,磨磨骨头也好。要不终日被人捧着哄着,就算读书再多,长大后真一遇见事儿也是个软货!男人要没点儿野性和骨头,那儿还叫男人,又怎能立得住人!不仅今天让他们打,我寻思着从明天起就要唐九教他们些骑射拳脚功夫,倒不指望他们打架,一来对身子有益,再则好歹磨炼磨炼性情”。
听唐离说完,一边的李腾蛟也自接话来劝:“阿离说的是,象我那些哥哥们,从小被人捧着哄着,如今身子又差,性子也弱的很,出了事没一个能靠的住的,卿儿妹妹你放心就是,听阿离去管教,过个几年准能还你一个文武全才的弟弟来”。
“多谢姐姐吉言了!”见唐离也并不为胡闹,而是其中多有深意,从不插手弟弟教育的郑怜卿尽自担心也不再多说,无言随着二人进了后院。
牵着两位夫人,唐离刚一进了后院正屋,就见室内正榻上一身素衣的关关及蝈蝈各据着一张小案几在检视账册,脸上的表情都专注的很。
因是初春严寒天气,所以室中还燃着火笼,进入房内,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及各式器物,身上大感温暖的唐离惬意的长出了一口气,口中笑道:“还是家中舒服!”
蝈蝈及关关闻声抬头,见是唐离回来都是一脸的惊喜,只是在二位夫人面前,她们倒也矜持,没过多的表露出什么来,只是那两双眸子却不免微微荡起了涟漪。
三人寒暄过了,才有那莲儿上前请唐离更衣梳洗。
连坐了这几日的车,唐离脸上也是僵僵的,向几人一笑之后,乃跟着莲儿向里面的梳洗间走去。
眼前这原本是宝珠的差事,此时见莲儿到了这里,唐离不免有些奇怪,边任由莲儿为他除去覆在身上的大氅,边随意问道:“你怎么到了内房?”
“蝈蝈小姐事忙,就把宝珠姐姐调了过去,大夫人看奴婢伶俐,就点着让奴婢随着贴身侍侯”,因唐离身量高,莲儿帮他除去大氅时就只能微微垫起脚来,只是如此以来她的身子就紧紧靠在了少爷身上,这番仰头说话时也不免吐气如兰的喷在了唐离颈间脸上。
莲儿虽然长着一张似孩子般清纯的脸,但身子却着实丰满的很,此时紧紧的贴在少爷身上,胸前的那对丰隆就不免随着手上的动作在唐离身上摩擦个不停。
离家大多月来都是洁身自好的孤枕而眠,此时到家后心神放松,唐离感受着胸前的丰腻及脸上的温热,忍了二十多日的心竟是有些发热,尤其是莲儿清纯的面容与丰满身子带来的反差更是带来一种别样的诱惑。
解下披肩的大氅,莲儿俯身去取腰间束带的功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弯腰之间胸前的丰乳堪堪擦过了少爷垂在身侧的手上。
“你这丫头名字还真没叫错,身上还真带着莲子的清香”,口中轻轻调笑了一句,唐离的手略一紧处堪堪就握住了莲儿胸前丰满的凸起。
“少爷!”抬起头来时,莲儿双颊上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羞红,这抹羞红配合着她的面容愈增了几分清纯,只是与脸色不对称的是那双斜挑着的桃花眼中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少爷呀!待会就让奴婢侍侯你沐浴?”
修长的手指顺着莲儿颈子间的衣襟儿顺势而下,微带凉意的手穿过艳红的兜肚儿抚上丰满的双乳,其滑腻温暖处实在难以言表,至此莲儿也不再说话,俯身微微抱住唐离手臂的同时,口中软糯的声音喃喃不停道:“少爷,少爷呀……”。
“阿离,你要吃什么茶?”外间李腾蛟的声音清晰传来道:“是浮梁还是武都?”
听见大夫人的声音,莲儿退后一步取出少爷正在使坏的手,用水汪汪的桃花眸子勾了唐离斜挑着勾了一眼唐离后,随即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丰腻虽去,温香满手,看着莲儿那满是风情的眼神儿,唐离打量了片刻收回来的手后,微微一笑间心下自叹道:“终究还是没忍住!这到底是同化,还是堕落?”
梳洗后换上居家便服,一身爽利的唐离回到正屋就见房间正中的案几上放着一只泥金小炉,上面正汩汩的煎着茶水,其时水已两沸,正翻着鱼眼似的水泡,咝咝的水响和淡淡的水雾无形中为室内更增添了几分温馨之意,而在泥金小炉旁,一身红衫的李腾蛟俯身看火,手中的蒲扇也微微扇个不停。
随着唐离出来的莲儿见状忙着要上前帮忙,却被李腾蛟拒绝,手中不停的她侧扬着脸对唐离道:“阿离,这可是关关妹妹年前收集的雪水,你看选什么茶好,别糟蹋了这好水!”
渐次从丧父之痛中恢复过来,此时又逢唐离小别而归,正亲自煎茶的李腾蛟就显得分外高兴,斜侧着的脸上笑颜如花,那双眼睛也因这笑容变成了久已不见的新月。
见到李腾蛟这久违的欢喜模样,唐离也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儿松爽。
缓步上前,直接将俯着身子的娇妻拥入怀中,唐离边轻轻擦去李腾蛟脸上染着的两丝碳黑,边带着满眼温馨情意柔声道:“只要你天天都能这般高兴,我吃什么茶都不打紧。”
自去年李林甫病重起,夫妻二人就再不曾有过这样的温情脉脉,此时重新感受到唐离的柔情,经历了一系列事情的李腾蛟倍感温馨,不知觉间就红了眼圈儿,只是此时的她却不愿让其她几女看见,埋头在唐离怀中蹭个不停,借着撒娇的掩饰收了眼泪后才又抬起头来,给了夫君一个甜甜的笑容后才轻轻将他推开,“说吧,到底要吃什么茶?这可是我跟关关妹妹学了好久的煎茶手艺”。
极品浮梁茶入口,满口的清香随之而出,唐离笑着向李腾蛟翘了翘大拇指后,扭过头道:“好个关关竟然敢藏私,有这么好的手艺怎得不早点露一手儿,今个儿要不是蛟儿我们岂不是还不知道!”
“妾身手艺差的很,是大夫人自己聪慧罢了”,一身素白的关关浅笑着答了一句,纵然是在这随意闲话的场合,她依然是谨身而坐的不曾有半点放松,但看她这坐姿,比之世家出身的郑怜卿更为规整。
“还叫大夫人?你该改口叫我姐姐才是”,一旦高兴起来,李腾蛟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性,先自调笑了关关一句后,她才侧身对唐离道:“关关妹妹会的东西可真多,就连管理家事也是能干的很,现在帮着卿儿妹妹分担家事,别人要一天才能看理顺的账本她只要两个时辰就够了,而且一分一毫都不差,如今那些灶头采买婆子见着她可是恭谨的很”。
府中杂事多,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但郑怜卿能主动分权,唐离还是向他投去赞赏的一笑,以关关的经历管理起这些杂事来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知道她的心事,所以唐离也不在这件事情上多说。向关关笑了笑后便转向蝈蝈道:“财神爷,这个月你又给府上挣了多少钱财回来?”
“什么财神爷不财神爷的,听着一身铜臭味儿”,蝈蝈的这句回话引得屋内一片笑声,便是蝈蝈自己说完之后也忍不住嗤笑出声,笑过之后,她才又说道:“别情楼的那些是定例,上下倒也不差什么,至于这新罗参及皮货生意,因着这两个月正与山记货栈拼的凶,所以收益倒不是太多。”
“跟山记拼的凶!”听到这话唐离一时来了兴趣,微微前倾了身子道:“恩,蝈蝈你细说说”。
“山记做的久了,咱们初入行的没什么优势,就只能跟他们拼价格了!”捧着手中的茶盏啜了一口,蝈蝈续又道:“做了这行才知道,原来山记货栈居然这么狠,不说那些上好的红参,就是普通的参也有五分利,他们五分利,咱们入市就以四分利售卖,如此大半个月下来,山记顶不住了也改成四成,他降咱们也降,从三成到两成半,山记却没法子再降了。就在前天,那些海商们还跟我说要直接降到两成,以前我还道少爷你一再要求见效快心就已经够急了,没想到那些个海商们更急,看这意思竟是想一口气把山记给彻底打垮。不过昨天倒有个好消息,山记负责在京事务的那个少年主事已经坐不住了,一天之内向范阳连派了三拨信使,我估摸着他们随后该又有什么大动作了”,言至此处,蝈蝈看着李腾蛟笑道:“不过这其间腾蛟姐姐倒是居功甚伟,这段时间她四下里拜会时送的礼物都是统一的新罗红参,可没少帮咱们扬名!”
“蛟儿聪明”,唐离笑着拍了拍李腾蛟的手臂后,转过头来道:“少年主事!蝈蝈你是说山记负责在京事务的居然是个少年?”
“可不就是!我们也是刚刚知道不久”,蝈蝈说话间掠了掠鬓间垂下的几根发丝后道:“论说此人的年纪比少爷也大不了多少!不过背景倒着实不简单,其父乃是襄州有名的漆器大王,他那伯父也在吏部任着一司主官,在京里人脉广的很,山记货栈能让他主持在京事务,我看八成倚重的还是他身后的背景。”
“漆器大王!”听到这四个字后唐离一愣,随即跟上一句问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见唐离如此,蝈蝈不解其意的随口答应了一声:“此人名叫朱竹清,有什么不对吗?”
第二百零六章 旧事
见唐离如此,蝈蝈不解其意的随口答应了一声:“此人名叫朱竹清,有什么不对吗?”
听到朱竹清这个名字,坐在蝈蝈身边不远处的关关身子一震,刚扭头时却正迎上了唐离的目光。
与关关对视一眼后,唐离放下手中啜着的茶盏,微微一笑间向蝈蝈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此人与我是旧识,是当年同在山南东道道学念书的同窗。”
“同窗!”闻言,不仅是蝈蝈来了兴趣,就连李腾蛟等人也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唐离身上,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这些旧事。
“是同窗!”唐离哑然一笑后道:“可惜,我与这位同窗的关系实在太差,你们可知道我当初在山南道学的雅称是什么?”
“雅称?就是外号吧!”李腾蛟愣了一下后咯咯笑道:“阿离成名就是在山南东道道学,可是贺知章贺老大人亲口许下的山南才子,莫不是就是这个?”
“山南才子!”闻言唐离自己先笑了出来,边笑边道:“草包!这就是当日我初入山南道学的雅号。而这草包的由来就是拜这位朱公子所赐!”
事移时异,再听到这样的旧事时,李腾蛟等人不免象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出声,唐离虽也随着浅笑,只是说话的语气更多了几分感慨,“我自小在金州长大,十岁自解州学与阿娘相依为命,直到四年后到了卿儿家,才蒙老岳父垂青给荐举到道学,说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出金州,初到襄州的时候,我既没见过世面,人又穷的很,不说别的,单是穿着就入不了别人眼目。如今细算算在襄州道学几近半年的时光,跟我走的近的同窗竟是一个都没有”,言至此处,唐离也不免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在道学中想找个说话的人也不甚容易,与我不同,那时这位朱公子可是道学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少年多金,自身才学也不错,不说那些同窗,便是学正及诸位师长都对他赞许有加。蛟儿口中的山南才子便是他的雅号!”
看似玩笑般平静的口吻背后,流动着一抹无法释怀的悲伤,时隔许久,虽然口中说着朱竹清,但唐离心中淡淡浮现的却都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虽然这个女子是贱籍出身,虽然这个女子性情彪悍,虽然这个女子的容貌只是中人,但做为唐离第一个主动追寻的初恋,悍马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
朦胧间脑海中出现的是襄州那个残旧的大杂院儿,背景是这段记忆里永远不变的那弯清冷的上弦月,以及悍马插腰叫骂时的模样。
“那个不要脸的偷了老娘的鱼脍,敢做这事儿,你还真是尼姑怀孕——羞不出;老娘倒要等着看,象你这种不要脸的,肯定是奸污僧尼骂行童——恶不久,早晚有……”这是唐离与悍马初识时听到的那番叫骂,伴随着这番回忆出现的是那个淡黄九褶裙的女子,从最初的怒眼圆睁到随后的入郎怀抱,隐约而起的便是那两首作为玩笑的诗篇: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时隔境迁,昔日仅仅是作为玩笑的诗篇如今竟然一语成戢,只不过良人虽已高中状元,但昔日那个总是担忧不已的女子却已芳踪远逝,音信难觅。
“阿离,阿离!”看到唐离眼中抹不去的那丝惆怅,李腾蛟起身走了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带着几分自责道:“阿离,你受苦了,我们刚才真不该笑”。
这两声轻唤惊醒了陷入回忆中的唐离,回臂拍了拍李腾蛟的手,收起心中的惆怅,唐离向一脸酸楚的众女投过一个释然的笑容道:“不妨事,说来若没有襄州之行,我又焉能与贺老大人相识?若没有贺老大人给的这个拔解名额,又怎能到长安认识蛟儿与卿儿,便是蝈蝈想必现在也还跟着我受苦。”
这几人中就数蝈蝈最清楚唐离以前的境遇,适才唐离玩笑般说到在襄州的遭际后又陷入沉默时,心中最为酸楚的就是她,此时既见唐离放松了许多,忙跟着转了话题道:“那后来呢?”
“后来!”唐离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后道:“后来我就到了长安,科试前的时候倒又见过朱竹清一面,随后就再不曾见过了,只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做了山记在京主事,依着他以前的模样能接手商贾之事还真是令人吃惊,世事离奇,果然不假!”
“这可不正好嘛,听少爷一说还真有几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思”,蝈蝈这句话倒唤起了几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就连素日最为沉稳的郑怜卿也开口道:“蝈蝈妹妹,这次可就看你的了”,她一出口,李腾蛟几人,甚至连房中的丫头都是应声附和。
见她们莺莺燕燕七嘴八舌的支招儿,心头一暖的唐离正待说话,却见门帘掀处凉王李睿及小胖球儿郑鹏被唐七一手一个扶了进来。
此时,这两人形容真个是狼狈的很,原本细缎的衣衫早已撕破,上面满沾着尘土,脸上也都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没个正常颜色,看来他们也是累极了,走进房中唐七刚一丢手,他两人便委顿于地气喘吁吁个不停,虽然看向对方的眼神还都是气恨不已,却没了再上前厮打的力气。
“都打不动了”,唐七先自说了一句后又补充道:“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莲儿,拿两杯水来!”顺手接过莲儿递过的茶盏,唐离走到两人身前蹲下,边递过茶水边伸手摸了摸二人的头发后笑着道:“不错,都是好样的。只是这次你们既然没能分出胜负,那么这只乌鹊就谁也不能给,且由我先收着,到以后分出胜负后再定归属。”
这次两个孩子还没说话,满脸心疼看着郑鹏的郑怜卿已先自道:“还要打?”
“从明天起,你俩每日抽出两个时辰跟着唐九开始练习拳脚骑射,一个月后再行考校,依考校结果定输赢胜负”,这番话让郑怜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两人牛饮般一口喝干了茶盏中的水,唐离边招手莲儿续茶,边和煦着声音道:“不管你俩以前身份如何,现在既然随我读书就是份属同门,同门如手足,也不论你们以后身份如何,这份手足之谊却是一生也抹不掉了!睿儿你年纪大些,同门之内该有长兄风范,至于鹏儿,你年纪既然小些,也该尊敬兄长才是。这些日子你们日日习诵儒门经典,自该知道这些经典虽然说法不同,但核心全在‘仁’‘礼’二字,仁字先且不提,于你二人而言何谓礼?不过‘兄友弟恭’四字而已!”和声说到这里,唐离也不再多言,接过两人手中的茶盏后起身道:“明日早课时你们各据曹思王《七步诗》写一篇议论我看。现在都回去休息吧!”
李睿两人刚由唐七一手一个扶着走出房门,却正与一个婢女撞了个满怀,那婢女脸红着瞥了唐七一眼后,闪身进了房内福身为礼后呈上一张名刺道:“少爷,刚才门子通报,朝廷新任卫尉正李光弼大人请见!”
“李光弼到了!”唐离接过名刺还不曾展开,听着婢女一说,当即霍然站起对李腾蛟等人道:“赶的急还真不如赶的巧,我刚回京可巧儿的他也到了,走,随我去迎妹妹及妹婿去”。
唐离一行到了大门处,正见李光弼及水净端坐在门房内吃茶,几月功夫不见,水净的蓄发已可挽髻,如今一身五品诰命服饰的她出落的越发漂亮了,这身服饰配合着她自然生就的娴静心性,看来极是端庄。与明艳秀丽的水净相比,李光弼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时他虽然穿着一身便服,但挺胸收腰的坐姿俨然还是在军营。
还是水净眼利,唐离的身影刚在门房出现就被她看见,起身盈盈一礼间脆声道:“兄长!”
“贤妹好!”笑着颔首为礼后,唐离已自指着身边的李腾蛟等人道:“且见过你嫂嫂及姐姐们”。
“哟!好漂亮的妹子”,几个女人聚到一处自然热闹的紧,唐离此时却转到了李光弼身边,二话不说就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肩上。
饶是李光弼面冷,此时在千里之外见着当日同生死的唐离也忍不住激动,只是他向来拙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是以除了回敬一拳外也无别话。
“让她们热闹,我们自去书房叙话”,招呼着让李腾蛟等人领水净到后院,唐离自领着李光弼往书房而去,“你们现在是住在驿馆吧!京里的宅子我已命人操办好了,就在邻坊,三进大院落,地段也不错,你们明天就可以搬过去了,至于仆役下人什么的,先自我府上调派一些过去,若你觉着合用以后就留下,若觉着不合用再缓缓措置就是了”。
见李光弼欲要出言推拒,唐离边行边笑着摆摆手道:“这是我给妹子的嫁礼,无须客套”,说完这些,又走了两步后他才续言道:“看李兄的意思似是对这次调职不甚满意!”
李光弼本不是个婆妈的人,素来也不好言利,所以也就没在接着说宅子的事儿,倒是听了唐离这后一句后,沉吟许久才道:“这漫天下做官的谁不想任职长安?能从凌州那荒僻之地到帝京皇城,该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好事儿。”
见李光弼口中虽然这样说,但脸上殊无半点欢喜之色,唐离知他定是言不由衷,当下也不接话,只沉默着前行等他后话。
“我到京以后先去了吏部,兵部办交接,薛侍郎亲自见的我,说来还真要感谢别情,礼让功劳的事不提,若没有你的居中转圜儿,薛侍郎也不会一力具本保荐我接任卫尉正”,行走间的沙沙声里,李光弼的长叹声清晰可闻,“当日自凌州动身时,净儿高兴的紧,开始时我倒也欢喜,只是离陇西越远,我这心里就越沉。不瞒别情你,今个儿一早在明德门前的时候,我真有心就此勒马回转,既是因为心下割舍不下陇西军,也是因为不甘心,我是真不甘心哪!”
“卫尉寺就是专管军法的,你这新职又何曾离了军中,只不过由领军变为督促军纪罢了。你是老行伍出身,自然知道如今我大唐的军纪究竟糜烂到了何种程度,我知你统军肃严,又是个冷面冷心,调你入京为的就是这个原因。若能将这件事办好,比你带出数万精兵更能有益于朝廷”,脚下不停,唐离的言语中也有了几分沉重,“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自离开凌州那日起我也是日日做噩梦,就是中午打个盹儿也脱不了梦魇。我也不甘心,只是不甘心又如何?陛下及朝廷都无对吐蕃用兵之意,情势如此,与其让你留在陇西,还不如来京中做些有益之事”。
“军纪败坏我也知道,只是卫尉寺如今这形势,我只怕也是有心无力”,李光弼低头间苦笑一声,显然他对卫尉寺实在没什么信心。
“卫尉寺沉沦至此也只是暂时的事,皇城里如今不太平,你上任之后别的都不用管,用这几月时间整顿好京畿道驻军就是”,说道这里,唐离微微一顿后道:“至于羽林六军及十镇边军暂时都无需理会。舍了他们,有薛兵部在背后一力支应,凭你的手段整顿好京畿道这些驻军应无问题”。
“半年?”李光弼猛的顿住脚步,双眼熠熠生辉道:“别情此言有何深意?”
第二百零六章 宾贡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罢了”,见李光弼如此敏感,停下脚步的唐离淡淡一笑道:“这只是我私下揣测,也许不出半年朝廷或许会在北地用兵,如今我朝能战之将多在边镇各军,倘若真有紧急之事发生,我必是要推荐你领军的,说来京畿道这些驻军翌日极有可能会是你的属下,所以将军还宜不畏繁难使出霹雳手段加以整顿才好。”
“北地用兵!”听到领军二字,李光弼双眼蓦然一亮,连带着腰也挺直了几分,只是他却没有立即接话,顿住脚步默然站立片刻后才轻轻道:“莫非在陇西的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传言?”
“我当日来京前曾往陇西节度使府交卸军职并辞行,走之前有几个如今在节度幕中任职的旧日同好为我送行,席间说道最多的就是范阳,他们虽然言语含糊,但字字句句暗指的却是说安帅会反。我开始还道哥舒将军与安帅不合,这些旧好跟哥舒将军既久,又都是些心腹,难免会受其影响,这话其实也就听不得,没想到别情你居然也是如此认为”,言至此处,李光弼脸山忧色尽显道:“空穴来风,必定有因,只是若安帅真个要反……”李光弼的这声长叹听来让人着实揪心。
安禄山实力惊人,若真个起兵反唐,后果实难预料,李光弼老行伍出身,必定是料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会如此担心。
伸手挽了李光弼一把,唐离边示意他继续前行,边也轻声叹道:“我大唐虽在边地多有战事,但内地已是百年承平,兵战凶危,谁也不希望安禄山真个就反。但这事毕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如今于我等而言,也不过只是未雨绸缪四字罢了。他若不反,诚然是朝廷之大幸,百姓之大幸啊!”
“别情!”郑重的神色,李光弼迟疑片刻后才道:“看你的语气根本不是揣测,我却想问问你如何知道安帅会反?”
唐离闻言扭头看去,李光弼凝重着神色道:“此事非小,我不能不问。安帅军镇河北十年,东北再无一丝烽烟,若以此论,安帅实是有大功于国。如此良将……再则,统军在外最忌朝中猜疑,别情你身份不同,这……”。
闻听李光弼此言,唐离先是一愣,随即又觉他说出这种话虽然是在意料之外,却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唐离也没多说解释的话,只浅笑着示意李光弼继续前行,到了书房,榛子见有客到,奉上两盏茶后便自退下。
打开书架上的檀木匣子,唐离拿出一叠厚厚的信递给李光弼道:“看看吧!”
堪堪等唐离端起茶盏,就见紧皱起眉头的李光弼投来一道探寻的目光,“这些消息都是反复核对过的,真实性上无需怀疑”。
看唐离一副坦荡神色,李光弼复又埋下头去,沙沙纸张翻动的声音衬的整个书房愈发的幽静。
良久之后,李光弼无言放下手中的信笺,沉默了许久后轻声道:“真的就到这一步了?”
迎着李光弼的目光,唐离放下手中茶盏后也轻轻的回了一句道:“空穴来风,必定有因!”
一旦确认过自己的怀疑之后,李光弼就不在这个事情上再做纠缠,略一思忖后便道:“若果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仅凭京畿道驻军……”。
“自然不能仅凭京畿道驻军”,不等李光弼说完,听到外间远远有脚步声传来的唐离接过话头道:“军事上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此事掌总儿的就是薛龙襄薛兵部。日后你二人少不了亲近的机会,李将军有什么建议但说就是。若有什么为难处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唐离话刚说完,就见一个内院的小婢叩门走了进来,福身一礼后道:“两位夫人已在花厅准备好了便宴,特命奴婢来请少爷及姑爷。”
“姑爷!”听到这个称呼李光弼明显一愣,唐离已笑着站起道:“走吧!李姑爷。”
唐府正堂边的花厅中气氛热闹之极,除了李腾蛟,郑怜卿及蝈蝈,关关等人外,内院中来侍候的那些个地位较高的丫头们也都聚在一起向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姐”说着好听的吉利话儿,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水净身上的头面首饰已经换了个遍,珠光宝气之下使她平添了许多富贵气。
水净自小身世多舛,何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在众人环绕中的她此时红光满面,见二人进来,她先向唐离甜甜的叫了一声“兄长”后,复又走到李光弼身边带着花儿一般的笑容轻轻摇动着头上的头面首饰低声道:“这都是嫂嫂姐姐们给的,大嫂还说咱们在京里的宅子都已经置备好了,夫君你看……”。
“怎的?你既叫了阿离兄长,便不让兄长嫂嫂们给你备上一份嫁礼?”笑着走到水净身边,李腾蛟轻挽住唐离的手道:“这是给你的嫁礼,妹妹收下就是,还要问妹婿做甚?”说道这里,李腾蛟大概也觉把大自己两轮年级的李光弼称为妹婿有些滑稽,所以话刚说完已经咯咯笑了起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入席!”素来不苟言笑的李光弼明显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唐离也不欲他尴尬,插了一句后便笑着领了他到早已备好的酒宴长几上坐下。
唐离外出而归,众女本就欢喜,此时见又多了一个妹妹,这于人丁单薄的唐家来说实在难得,加之知道眼前的这位“妹婿”是与唐离有过生死交情的,所以李腾蛟等人看他也就分外不同,气氛热烈之下众人各展手段,只将席面上的气氛挑的花团锦簇一般热闹,实在让经过长途跋涉刚刚到京的李光弼夫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尤其是自小双亲尽失的水净感受着众人的情意,几盏酒下肚后初尝亲情滋味的他竟是忍不住的红了眼圈儿,倒也惹得众人一片动情,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宝珠因被蝈蝈派出去监帐而没能与宴。
这番盛宴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结束,其间不说唐离,就连酒量粗豪的李光弼也是一副醺醺之态,至于李腾蛟等人更是面染桃花,醉态可掬。
李光弼夫妻连日赶路,这番醉酒后愈发犯困就自去了客舍休息,待同样一脸困意的唐离将他俩亲送到客舍再回到花厅时,却见厅中除了李腾蛟外,郑怜卿并蝈蝈,关关等人都已消失不见。
“妹妹们有了酒,身子都乏的很,自下去小憩了”,满带着酒意的脸上粉中透红,经酒意一蒸之后,李腾蛟愈发的艳如桃花了,也不知是酒意还是心下想到了什么,总之在说着这句平常不过的话语时,她那双眸子中流波荡漾媚态惑人。
“蛟儿你真美”,见郑怜卿等人一起回避的这么快,唐离焉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走到李腾蛟身前捧起这张桃花粉面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后,他更着凑在李腾蛟耳畔低声浅笑道:“蛟儿,今个是‘鱼接鳞’还是‘兔吮毫’?”
唐离所说正是李腾蛟陪嫁春宫图中的古怪花式,李腾蛟闻言含嗔低声道:“卿卿,莲儿就在旁边,你说话也该顾忌着些!”
刚进花厅时唐离并不曾见着莲儿,此时顺着李腾蛟的目光看去,才见她正端着一盏香茶站在二人身边不远处,显然是才奉茶回来,再一看她那双桃花眼中的忍不住的笑意,不消说刚才那番话定是让他听着了。
经过丧父之痛后,李腾蛟已是成熟了许多,再不是新婚时的模样,此时见莲儿听见了这等夫妻间的私密调笑话语,倒忍不住解释了一句道:“少爷真是醉酒了,要不那儿至于连这两个菜名也说的这般神神秘秘的”。
莲儿出身教坊,还能不明白这《素女经》中的招数?听李腾蛟这明显是画蛇添足的解释,刚才还有些尴尬的唐离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声。
倒是莲儿虽然眼中笑意满溢,但面上却是一副正色道:“都说少爷嘴刁,能让他记挂着的菜肴定是难得的美味,以后碰着机会,夫人也该让婢女尝尝才好”,言至此处,莲儿的那双桃花眸子似有若无的勾了唐离一眼,口中却是继续道:“婢女看少爷夫人都乏了,这冬末春初的天气正该好生沐浴一番才是”。
“你这丫头不说我倒是忘了”,李腾蛟闻言看着唐离喜道:“夫君,莲儿有一手好推拿手艺,沐浴过后最是受用的,你远行疲倦正该试试才好”。
莲儿闻言,双眼中透出一道压抑不住的喜色,水汪汪的桃花眼又忍不住向少爷勾去,无奈唐离却是注视着李腾蛟笑道:“我倒是想沐浴,只是却不能少了蛟儿你,鸳鸯戏水才真解乏气”。
“又说什么疯话”,口中虽这样嗔怪,但李腾蛟的脸却是更红了,向莲儿吩咐备水之后,她的手却忍不住伸向了唐离,双手相合,十指紧缠,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两人就这样十指相握的向后院行去,谁知刚要到后院门口时,却见门子领着一个身穿青色官衣的小吏一溜小跑的过来。
到了二人身前,那小吏不等门子绍介,拱手为礼后直接道:“禀少卿大人,理蕃院里新罗学子与扶桑学子群相殴斗起来了,院令大人弹压不住特命小的来请大人”。
“噢!群殴?”唐离说话间看了李腾蛟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神色,遂伸过手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随后复又向李腾蛟微微一笑之后才扭头向那小吏问道:“卿正大人呢?”。
“卿正大人腹痛不能成行”,小吏的这句话让唐离心底忍不住骂了一句:“老滑头!”向李腾蛟歉意一笑的同时,他又随口问了一句道:“你可知尔等为何群相殴斗?”
“还是为的‘宾贡生’名额之事”,小吏的这句话倒让唐离收回了步子,略一沉吟后他向那小吏道:“你自去告诉刘院令,任他们打,直派人看住前后不要让人围观就是。等他们打的差不多了再找个嗓子高的喊一声;‘有再敢殴斗的立即遣返归国’,其乱自平!去吧!”吩咐完后,唐离挥挥手后又走到李腾蛟身边,示意她随自己一起回后院。
那小吏纵然心下觉得少卿大人太过儿戏,却也只能应命而去,倒是李腾蛟见小吏转身走了,略带不安道:“阿离,你公事要紧,还是……”。
“我是故意如此,与你无干”,边牵着李腾蛟的手向内走,唐离边笑着解释道:“自我上任鸿胪寺少卿以来,早就有感朝廷对这些个蕃邦来人太过纵容,这次倒是个机会好好晾晾他们,一群子书生,能打成什么模样?这样的殴斗年年这时节都会有,就没听说过一次出事的?”言至此处,唐离冷冷一笑道:“我大唐兼爱如一,善待蕃邦,长而久之,竟被这些人视为懦弱可欺,岂不是笑话!”
“噢!”
“这些人群殴是假,索要宾贡生名额是真,不仅是宾贡生名额,还有宾贡的中进士名额,月例供奉都在此列”,说了这些见李腾蛟依然不明白,唐离乃续又道:“这一时间也说不了那么细,总而言之就是一句,朝廷养着他们,但他们却不知足,反而要的越来越多,兼爱如一不错,盛唐气象也不错,但若是因为如此就以为我大唐油水好沾,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话间浴房已是到了,唐离见李腾蛟还待要问,索性一把抱起她,脸贴上去的同时口中含糊道:“现在还是鸳鸯戏水要紧,至于其它的且放一边儿去!”
第二百零七章 商事
“少爷醒醒,该上衙了!”莲儿特有的粘糯声音将唐离自熟睡中唤醒,抬手动臂时才觉得手脚沉甸甸的没法挪动,而随着他的动作,怀中的李腾蛟发出一片含糊的呢哝低语。
身形丰满的李腾蛟睡觉时却如同一个孩子,全身蜷曲着缩成一团依偎在唐离怀中,纵然成婚已经许久,但她在熟睡时依然改不了咬手指的习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她的呢哝声如此含糊。
身子微微动了动,收回左臂的唐离将身子尽量下移,头与李腾蛟贴做一处时才听出她口中呢喃的话语全是“卿卿!阿离”之类的话语。
在屋里微微的曙光中,李腾蛟的肌肤显得越发白皙,白皙的肌肤与黑色的长发及艳红的朱唇辉映在一起,加上双颊间云雨过后的浅晕,所有的这一切在配合上她那熟睡中孩子气的动作,使得李腾蛟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成熟与纯真的美。
“这孩子!”细细端详了怀中的李腾蛟片刻,唐离口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别点红烛!”小声制止了正击打着火媒的莲儿,唐离微微侧过身去吻在了李腾蛟的额头。由额头至双眸再到红如豆蔻般的朱唇,这番轻吻完毕后唐离才轻轻揭开锦被起身。
一阵急促而来的凉意袭来,唐离才醒悟到此时自己身上竟然是不着寸缕,说来这都是昨夜癫狂后的结果。
“少爷是在找这个嘛?”朦胧的光线中,莲儿低低的声音愈发显的粘糯,此时的她正站在硕大的锦榻后,在地上的旃檀上捡拾起唐离贴身的内衫,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轻笑之意。
“就你这丫头古怪多,还不赶紧拿过来”,面对唐离的吩咐,莲儿置若未闻,收起那套内衫后,她又转到屋角处放置火笼的所在取过一套新的内衫后走到榻边轻声道:“奴婢侍候少爷穿衣”。
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唐离依稀又想到了当日与李腾蛟大婚侍的景象,那时身为通房丫头的宝珠姐妹也是如此。
放在火笼竹架上备好的丝制内衫温暖而光滑,莲儿的手更如同带着一团火,掠过唐离腿上的皮肤时竟有着微微的颤抖,当内衫将要到达腰际时,她口中的呼吸声明显的粗重了许多。
伸手捉住在腿上来回抚动的手,唐离低声道:“罢了,把衣服拿过来我自己穿就是”。
有了这么一句,莲儿后面的动作果然就快了许多,穿戴整齐的唐离转身替李腾蛟压好被角后,才随着向外走去梳洗。
“少爷,你生奴婢的气了?”替唐离梳理头发时,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莲儿低声道。
对着镜中整了整头上的远山冠,全身收拾停当的唐离站起身来,“你以为少爷就这么容易生气?”顺手捏了一把莲儿滑腻腻的脸蛋儿后,唐离笑着转身向外走去。
刚刚迈出第二进院落的月门,唐离就见前方不远处那株粗可合抱的桂树下,唐七正与一个身穿黄裙的侍女站在一处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边说,那侍女还顺手递给唐七一件东西,而唐七却不想要,两人便这般推拒起来。
顿足站了片刻,见二人还没个完,等不得的唐离虚咳了一声后跨过月门向外走去。
那侍女听见唐离的咳嗽,将手中的东西向唐七怀中一塞后,便疾步小跑进右边的厢房院落不见。
“什么好东西!藏的这么紧?”看着一脸笑的唐离,素来干练的唐七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扭捏之态。
“也没什么!不过是两个炊饼罢了”,脸上挂着红丝的唐离打开了手中的白布包儿,露出了两个犹自冒着热气的炊饼,原本雪白的炊饼此时已两面烤成焦黄,看来分外诱人,“少爷,你也吃一个?”
“能烤成这样,没有半个时辰怕是不行!这可不是我该吃的东西!”唐离摇摇手,边继续向大门走去,边笑着道:“小丫头身条不错,最重要的是知道心疼人,唐七你好福气!”
“小云是不错”,捧着手中的炊饼紧紧跟在后边,唐七忍了片刻后才道:“少爷你看能不能给她换个职事,客舍太忙,她那身子太弱。”
“看她刚才跑的那么快,可不象是个弱身子”,一句调笑出口,心下一动的唐离顿住步子转过身来道:“唐七我看你年龄也不小了,要觉着她可心就把婚事办了,凭你现在的月例养家糊口该没什么问题吧!至于宅子……对了,你可在别情楼中入的有份子?”
“别情楼倒没有,不过前些日子蝈蝈小姐给了机会让我们在参货皮毛货栈中入了份子”,听唐七这么一说,唐离点点头道:“既如此就没什么问题了,办了婚事想住在府中也可,若是不想就在外边置办宅子,你们办婚事的时候夫人们自有一份心意,拿着这些再加上你的分红及月例,也能置办个差不多的宅子了,至于小云,婚事之后若还想做事,府内自有卿儿会安排;若是不想在府内跟蝈蝈小姐说一声就是,她那儿正缺人也好安排……”。
唐离边说边向前走,等感觉不到脚步声回身看去时,却见这个当日死且不避的唐七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住了步子,脸上适才的羞红已退,但眼眶处却染上了一片红。
见唐七如此,唐离也没多说,转过身后继续向前走去,“走吧!婆婆妈妈的这可不象你”。
唐离的车驾转上朱雀大街不久,就见到扬国忠那辆硕大的毡车在前边缓缓而行。
“老杨!”追上毡车,随着唐离一声喊,毡车窗幕开处露出了杨国忠那张仪表堂堂的脸,只是与这天气不符的是他的脸色极红,而额头间更可看到隐隐的汗珠。
下了轩车刚一踏上毡车,唐离就见到一个容貌绝佳的侍女向他俯身行礼,这侍女虽然衣衫倒也齐整,但露在洒金裙外的鞋尖竟然是反的,尤其脸上的胭脂红却如三月桃花一般分外乍眼。
顺着唐离的目光注意到自己的鞋子,那侍女当即又微微屈了屈身形,借着裙角的遮蔽彻底把穿反的鞋给盖住,这番掩耳盗铃下来,她那绝美的脸上愈发红的要滴出血来。
见到这一幕,唐离刚在杨国忠身边坐下,就忍不住低声笑道:“赔罪,赔罪!不过白昼宣淫,老杨你也悠着点儿,身子骨要紧”。
见唐离说出这样的话来,杨国忠干干一笑,口中半是解释的叹气道:“昨个心烦的很,今天看来日子也不好过,刚想借上朝的机会松乏松乏还被你撞破,这叫什么事儿?”
“最近你跟小李相公不是风平浪静的?有什么事儿值得你愁成这样?”言至此处,唐离瞥了一眼那绝美侍女道:“莫非你想把她给纳了而嫂夫人不肯”。
“风平浪静!”杨国忠摇摇头却没多说,倒是看向那侍女时眼中流露出一丝爱怜的神色,随即收回目光的同时又是一声长叹,“心烦还不是因为别情你昨天那番话。”
听到这话头儿,唐离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噢?”
“昨个在车上我还不觉着,你走了之后我越想这事儿越麻烦,税法变革实在是难……不瞒你说,我昨个一回府就把养着的那几个清客叫来计议此事,话还没说完已是摇头一片,就没一个赞成的”,杨国忠也是满脸烦恼,“其中一个说的更绝,只怕我这税法还没开始,宰辅就已经干不下去了。这话虽然听着不顺,但我越寻思越是这么个理儿!”
“笑话!”见杨国忠心结在这儿,唐离微微一笑道:“你当名垂清史就这么容易?”
车中并无外人,一时烦躁之下,杨国忠说话也没了什么顾忌,“若是相位都保不住,还留个屁清史”。
“你烦是因为还想做这件事,还是想为身后立个名声!”唐离伸手拍了拍杨国忠的肩膀道:“其实这变更税法也未必就是你想的那么难?”
一听这话杨国忠顿时来了精神,“莫非别情你有什么好办法?”
“你不就是怕这事一下子铺开得罪的人太多?”见杨国忠连连点头,唐离笑着凑近了他一点儿道:“既然不能一下子铺开,你就没想到缓缓去做?京畿,关内,两河诸道不成,山南,剑南也不成,那南方不还有岭南道吗?这地方荒僻的很,不说诸位王爷的封地,但凡朝中有点本事的谁也不会在这蛮荒之地购置产业,你且先从这里做起,纵然有些个波澜,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新税法本是惠民之策,当地百姓还有不拥护的?只要不激起民变,当地的那些土绅倒也不足为惧。你先取岭南一道做着,若是其法可行,再慢慢扩展开去,如此循序渐进岂不是好。纵然发现有不是处也可及时收手,断不至于损了你什么”。
耳听唐离所说,杨国忠眼神越来越亮,等唐离说完,他蓦然一拍身前的案几道:“着哇!吃柿子先捡软的捏,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怎么这么简单的方法我就没想到?”
“关心则乱嘛!”见杨国忠如此唐离也觉莞尔,“不过你那府上的篾片儿清客看来是要换换了,堂堂宰辅没几个好幕僚还行?”
“换,是得换”,杨国忠点头应是的同时蓦然一笑道:“可惜别情你是个官身,要不倒是绝好人选”。
“我算个什么,天下之大竟有人才,只要老杨你留意还愁找不到人?”自嘲的摇摇头,唐离道:“不过凭你我这交情若有什么事需参谋赞画,我自然是义不容辞”。
“你想跑也跑不了”,杨国忠笑过之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正肃了脸色道:“别情!听说你在鸿胪寺已开始清查在京蕃使?”
“什么蕃使,都是假的!”唐离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当日我上任之后略一排查,长安的假蕃使居然多达四千多人,这才动的心思去洛阳,这事儿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
“这么说你去洛阳之前长安就开始排查了?难怪!”杨国忠略一沉吟后道:“别情,听我一句,这事儿你能不能压压?”
“压?”闻言唐离坐正了身子,“怎么,他们走你的门子了?”
“不是我,是我府里的那些篾片清客”,说道这个称呼,杨国忠也是一笑,“不过这都没什么,我就是有些担心别情你若是下手太重这些人闹将起来,一来伤了朝廷的体面;再则你我都是新上任,脸子上也不好看。毕竟陛下对这些外蕃来人一向宽厚,要不鸿胪寺也不至于如此!怕就怕你事没办好,反白挨一段训斥,得不偿失!你看看刘景文那个滑头,自你一开始清查蕃使他就立即告了病假,肚子‘疼’了十几天还不见好,这不明摆着是怕跟你一起担责任?”
“他肚子‘疼’的正好,要不他在上边压着我还真不好做事”,唐离淡淡一笑道:“老杨你放心,至少是今年之内,我也不想做出什么大动静的事儿来,清查蕃使之事我自有章程,就不能给你这新相公脸上添彩,至少也不让你老杨难看”。
“左右无事你不妨说来听听,顺便也看看有没有我能支应的?”
“清查还是要清的,借此机会正好理一理这些人的属国及在我大唐的产业居所什么的。清查之后那些家资富裕的当然不能再领朝廷每月供给,没有了‘蕃使’的身份,他们在东西两市的商贾贸易所缴税钱自然也应与我大唐臣民一样”,说道此处,唐离摇手止住要插话的杨国忠后续道:“不过我也不是一味苛刻,就说作为弥补也好,鸿胪寺可以给这些人其原属国的贸易权限,有了这权限,其自我大唐贩运货物回其原属国,沿途通关至少可缴一半儿抽头,如此巨利还不足以弥补其供给及税赋的损失?只不过没有他们现在坐地开店舒适罢了”。
“开放贸易权限?”杨国忠闻言也是色变,“如此一来朝廷设置在各地的贸易司岂非要少收许多赋税?”
“这是个两算的事儿,这边儿的赋税虽然少了许多,但我大唐贩运出去的货物愈多,那些个生产这些货物的百姓岂非生产的越多?他们生产的多,售卖的多缴纳税赋自然就多,转了一圈儿其实还是回来了;再则,这些人的贸易权限是贩运出去的减免税赋,但他们商队自属国贩运当地方物入唐时的税赋却变化不多,如此商队越多,沿途贸易司赋税也愈多,如此算来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这就跟你那税法一样,我也只是先试试,若真个可行,随后再奏请陛下彻底放开对外贸易权限之事,尤其是大唐子民不得擅自经营通蕃贸易这条得改改,对外贸易获利巨大,这好处也不能尽让波斯及那九姓胡人给占尽了”,言至此处,唐离笑了一声道:“若依着我的意思,但凡有想对外贸易的尽可放开就是,这于朝廷及百姓都有好处,何必象现在一样拘的这么紧?”
“若依你别情的意思,那岂非我大唐子民可以擅离户籍所在?如此以来‘过所’该如何管理?这些都是易乱之源,还宜从长计较才是”,听唐离说完,杨国忠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连连摇头道。
唐朝是中国王朝史上最为开放的王朝,但这种开放却具有极强的单边性,既蕃人入唐内附多得朝廷善待,但朝廷对本国子民外出各蕃拘管甚严,限制百姓流动自然是从王朝安危的角度来考虑,但也实在阻碍了唐人主动对外贸易,当其时也,波斯国人及昭武九姓杂胡几乎垄断了丝绸之路贸易,以至于当时竟有了“波斯无穷人”的民谚。
知道对于当时的官吏而言,再大的商业利益也不及“遏制流民”来的重要,唐离也没想着这短短的功夫能改变杨国忠的想法,闻言笑笑后道:“大唐子民经营通蕃贸易之事自当缓议。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事儿”。
闻言,杨国忠倒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唐离克着他办理此事而不好交代,是以见说之后连连点头道:“别情所言极是!”
唐离闻言,笑笑后续道:“那些家资富裕的‘蕃使’如此办理,至于那些真个穷困的鸿胪寺也不能真个不管,伤了陛下及朝廷的仁德体面。月供竟可以再发,不过却不是白发,鸿胪寺倒正有需用他们处”。
第二百零八章 宾贡(二)
“要那些蕃使为鸿胪寺做事?”,听到唐离的这种说法,杨国忠甚是奇怪,“要这些外蕃人能做什么?”
“教授那些方音!”淡淡一笑,唐离看着杨国忠道:“鸿胪寺负责通蕃事宜,精通各蕃语言自然是第一要义,只是现在这方面的人才实在是太少了些,如此以来,我纵然有心派遣使节对诸蕃回访也是力不从心”,言至此处,唐离微微一叹。
杨国忠明显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唐离刚一说完,他已是不以为意道:“我大唐是上邦之国,自该由诸蕃前来朝贡请见,这本是势之必然,若非有大事发生,那有上朝使节轻动的道理?”
听他如此说,唐离只能抱以浅笑,口中却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延伸,而是转了话题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件眼前的事儿老杨你得帮忙”。
“什么事你说就是”。
身子微微俯前了一些,唐离注目杨国忠道:“我要增加宾贡生名额,若以我的意思最起码在现在名额的基础上增加一倍”。
“这么多!”听到唐离这个要求,杨国忠一愣道:“如此一来,每年科举的宾贡人数岂非要与我朝乡贡生齐平?”
“齐平就齐平,这也没什么!”
“没什么?”见唐离说的轻描淡写,杨国忠苦笑着摇摇头道:“别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科举一事可谓是牵动天下士子,稍有不慎就易出大事。如今你一下为宾贡增加这许多名额,必然要挤占乡贡名额,如此那些士子还能不闹将起来?就这些不说,宾贡上榜后朝廷也要授官,这些人的官职俸禄该怎么安排才好?”
关于宾贡生之事乃是唐离自接任鸿胪少卿正后就反复思考的问题,是以对杨国忠此时的疑问半点都不意外,“为宾贡生单列一个副榜就是了,如此不跟乡贡生争夺名额,他们还有什么闹的理由?此事我自会安排,保证士子们风平浪静就是了,至于授官,据我所知,这些宾贡生但是在长安中了进士的,极少有继续留在大唐做官的,多是就此各回属国,远的不说,近二三十年来无论扶桑还是新罗,那位当政宰相不是大唐宾贡出身?于尔等所言,来我大唐参考进士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去了这些,纵然有仍愿留在我朝为官的,政事堂并吏部也不劳费神儿,直接将他们分发到鸿胪寺就是,我还巴不得呢!”一笑之间,唐离续道:“至于俸禄支出就更简单,增加宾贡生名额的同时,鸿胪寺会一并裁撤对这些诸蕃来唐学子的月供,与这笔支出相比,那些个俸禄又算得了什么。放心吧,有这样的好事儿,户部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连他们的月供也裁撤掉?”这个想法让杨国忠真有些瞠目结舌了,片刻之后才见他手指唐离道:“别情你不去户部真是可惜了,你我相识已久,还真没看出来你还是这等守财奴。连这些钱都要省,真是心狠手紧!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伤了朝廷体面”。
唐离听杨国忠如此说法,当下一个晒笑道:“这些人既然能不远万里,飘扬过海前来长安,又有哪一个不是权贵人家子弟,朝廷给的那份月供压根就没放在他们眼里,与这相比,宾贡中举才是他们更看重的,毕竟能不能在长安中进士关系到他们回归邦国后的仕宦前程,只要朝廷能增加宾贡名额,这些人感激还来不及?有怎会伤及朝廷颜面?说起来,朝颋不过是多给了几个虚头名额,不仅能省下一大笔钱粮支出,更能得这些诸多外邦士子感激不已,如此的生意不做,岂不是亏了?”
不理会杨国忠的取笑,唐离续扳着手指算道:“再以长远观之,咱们宾贡名额给的多些,以后诸蕃朝堂中就能多一些我朝取中的进士,相比较于省去的那些月供钱粮,倒是这个意义更为深远”。
听唐离说完这些,杨国忠却没有再笑,沉吟了片刻后道:“帐都让你算到骨头里了!只要你这状元郎不怕别人骂你凉薄,如此一举数得之举我自然全力支持,当然,这也得小李相公点头才行”。
“这是给朝廷省钱,又是鸿胪寺辖内,就不说其他,单是看在腾蛟的面子上,我想小李相公当不至于从中作梗”,言至此处,唐离微微一笑道:“再则,小李相公现在还等着户部给范阳调拨钱粮,他也未必会为了这些小事与你硬顶”。
说道范阳,两人相视之间俱都一笑,如今除了剑南及陇西两个随时可能接战的军镇外,户部在杨国忠的操控下对其他军镇的钱粮划拨采取的是典型的“挤牙膏”月供方式,户部一改过去以半年为单位的钱粮发放方式,竟是不惧繁琐的月月清算,对诸军镇统一是吃一月,补一月,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绝不让饿肚子,但这些军镇若想象以前那样手中握有大批屯粮也是绝无可能,这种手脚被人紧紧绑住的感觉,对于以前总是在第一年年末就能领足第二年全年钱粮的安禄山而言真是不爽的很了,如今范阳设在京中藩邸的官员,一天到晚唯一的差使就是守在皇城催粮。
“老杨你这招儿可真够阴损的,如今那些独揽一地军政大权的军镇节度使们不定背后怎么骂你”。
“户部没缺他们一文钱,一粒粮,怕他们骂怎的?对我这新上任的宰相而言,宁可让他们骂,也比让他们小看了好,这些军镇跋扈惯了,若不这样捏捏他们的脖子,只怕他们眼里就放不下政事堂了”,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嘿嘿一笑后,杨国忠语带遗憾的叹道:“安胖子那个杂胡不知这次怎的居然这样好想与,依着他的跋扈早该闹起来了,我本还等着借这次机会与他好好过过手儿,谁知他竟然趴窝了,除了派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天天在皇城聒噪外居然别无动静儿,可惜,实在是可惜呀!”听杨国忠话里的语气,很有为安禄山不闹事感到惋惜的意思。
“要动手了!”杨国忠叹息的同时,唐离心底也是一声叹息,眼前与安禄山性格明显不符的事情发生,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范阳已在图谋举兵,而在举兵前的这段时间,他们自然也不愿意为别的事阻碍了起兵前宝贵的准备时间,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想来,依唐离的想法只怕安禄山未尝没有借杨国忠此时的打压来鼓动手下军士的打算。
随后两人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已是到了皇城朱雀门外。
二人相继下车,正在朱雀门外等候羽林卫查验身份的皇城各部官吏见杨国忠到了,随即整齐的分作两边让路给这位正炙手可热的国舅相公。
唐离见此情势,却没与杨国忠一起,堪堪等他进入到达皇城鸿胪寺衙门时,上衙的钟声正正敲响。
自唐离吩咐开始清查在京“蕃使”以来,卿正大人便抱病在家,所以如今的鸿胪寺衙门实际上就由唐离这个少卿负责。
走进衙门的同时,就感觉这里面的气氛很有些不对,唐离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他近日清查“蕃使”及昨日对扶桑,新罗学子群斗的处理才会如此,当下也不多加理会。
在公事房中坐定,唐离一盏茶后吩咐杂役叫来了下属的几位主官,也没多绕弯子直接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盘托出,随后更命众人计议。
听唐离说出一连串儿计划,这些个久在鸿胪寺任职的官吏一时间都是满脸惊诧,在唐离一再申明畅所欲言之后,开始说话的他们却都是一片反对之声,其核心无外乎有损朝廷体面等杨国忠本有的担心。
乱糟糟计议了大半个时辰也没个结果,唐离却听是听的不耐,心中有事的他命这几人继续合计,三日后各交一份建议后便自先出了公事房。
走出鸿胪寺衙门,深吸了一口略带着寒意的空气,唐离觉得刚才被吵的昏昏沉沉的头舒服了许多,略在衙门口站了片刻后他便直接往兵部走去。
在薛龙襄的公事房中,二人寒暄坐定之后,唐离微微一笑道:“我那儿搅扰的不堪,正好到老薛你这儿躲躲清静。”
“躲清静!我怕别情你是心火太旺了吧!鸿胪寺是个闲散衙门,能有什么搅扰事?”笑着回应了一句玩笑话后,薛龙襄才道:“看别情你自洛阳回京上衙的第一天就到了我这衙门,想必还是担心着范阳之事吧?”
鸿胪寺的事无需多说,唐离笑着点点头道:“老薛知我!今早上衙的时候正好遇着国舅爷,随意闲谈了一番,看来近日范阳古怪的紧,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想听听老薛你的意思”。
“安禄山只怕是要反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薛龙襄脸上再没有了刚才的笑容,“事反必为妖!安禄山本是个无理还要狡三分的人,现在却如此表现,依着我想他必定已是铁了心要造反,这看似平静的局势下也不知范阳在怎样的磨刀霍霍了”。
“老薛你的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户部开始缩短供应周期之初范阳还有些动静,及至陛下抽调河北兵力往陇西的诏书下达,安禄山反而偃旗息鼓平静的很了,此事不简单哪!”长声一叹后,唐离注视薛龙襄道:“若我所料不差,调兵的最后期限就是范阳起兵之时,只不知你老薛这边准备的如何了?”
听唐离说的期限,薛龙襄无声点点头后,只是正待他要说话的当口儿却听公事房门上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开门看时却是一个兵部衙门的杂役领了一个中年内宦站在门外。
这个宦官就是当日前往晋阳传口诏的黄太监,他一见到唐离在里面,顿时吐出口气道:“唐大人在此就好,娘娘传召,大人这就走吧!”
过承天门进宫城后,周遭没了皇城中来往的官吏顿时就清静的多了,至此,适才只是埋头前行的黄太监才向唐离一笑间低声道:“红参还就是新罗的要好些,咋家谢过唐大人了!”
“几支新罗参值得了什么,黄公公莫要客气”,唐离随意挥挥手笑道:“这次去洛阳倒没看着别的好东西,就有一种春酿着实不错,想着黄公公平日也好品酒,就带了几坛回来,看什么时候方便就拿了过去”。
“唉哟,状元公去一趟东都还能想着咋家,这如何敢当?”嘴上说着不敢当,但黄公公脸上却满是笑意。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后,黄公公才又笑着道:“娘娘传召的时候陛下已去了太子那儿,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昨个儿黄昏时候扶桑谴唐使团有人请见过陛下,说的什么咋家倒是不知道,不过我寻思着如今这些通蕃事宜正是大人该管,也好早做个盘算,万一陛下问起来也好有个准备”。
“多谢黄公公了!”唐离谢过黄太监后,也自在心底盘算着扶桑谴唐使团请见玄宗的目的。
时令虽已是春初,但地处北地的长安寒意不减,所以杨妃也就仍住在宜春院中,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唐离二人已是到了,黄公公进了正殿不过片刻功夫,随即满脸带笑的出来言说娘娘有请。
宜春院正殿内温暖如春,一身便装的杨妃手执着一本薄薄的曲谱,见是唐离到了,她随手放下曲谱,以看似平淡的声音道:“哟!唐卿还知道来?”。
第二百零九章 暧昧
冬末春初天气,宜春院中却是温暖如春,杨妃一改往日梳成高高的倭堕髻,任满头乌黑的长发披泻在肩头,就是这小小的变化,使她减少了几分华贵的同时更多了些随意慵懒的风情。
正殿中侍候的宫人并不多,且除了那个贴身的侍女小玉外其他人都隔的远,杨妃放下手中曲谱的同时,眼睛斜斜的瞥着唐离道:“哟,唐卿还知道来?”她的语气虽淡,但话语中的意思怎么听都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臣下虽身在洛阳,但无一日不默祷陛下及娘娘身康体健”,在杨妃对侧坐下,唐离细细打量了贵妃娘娘许久后无言一声轻叹。
杨妃虽然对自己的容貌极是自信,但今天正是懒梳妆的时节,就没怎么费心思打扮,是以听唐离这么一叹,出于女子对容貌的天生的敏感,顿时开言道:“卿家叹什么,可是见本宫容颜丑陋?”
见杨妃如此倾绝天下的绝色佳人说出这样的话,唐离忍不住一声轻笑道:“臣自幼长于江南,常听人言江南西湖景色绝美,且不同的时刻自有不同的美态,诚所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今日见娘娘铅华不施,始知这美景正如美人,天生丽质实难自弃,的确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说这番话时,唐离的双眼不曾有片刻离开杨妃的脸庞,面对如此的人间绝色,他的眼神中少有情欲,更多的是对这种天生丽质的赞叹。而如此单纯的男人对女人的赞美实在是小别重逢后对杨妃最好的礼物。
迎着唐离赞叹的眼神,闻听这等发自深心的话语,心下一热的杨妃似乎也不堪娇羞的微微红了脸庞,而这抹红恰如世间最美的胭脂,为淡妆素裹的贵妃娘娘平添了许多丽色。
似笑还嗔的瞥了唐离一眼,杨妃几乎微不可闻的说了一句道:“油嘴滑舌!”只是看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这样的油嘴滑舌受用的很,随着这四字出口,她心中原有的那一点儿幽怨也已消失无形。
本是出自真心的赞叹却被斥为“油嘴滑舌”,看着对面杨妃如小女儿般娇羞的神情,唐离浅浅一笑转了话题道:“未知娘娘传召臣下所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召见你不成?”杨妃坐正身子没好气的看了唐离一眼后,才闲散的指着身前案几上的乐谱道:“本宫看这曲调有些不明白处,卿家既为太乐丞,必能为本宫解惑了。”
起身上前几步隔案在杨妃下手处坐定,唐离顿觉一股淡淡的馨香迎面而来,没有了往日脂粉的甜腻,这份纯然发自体内的馨香别有一种淡雅的韵致。
微微吸了吸鼻子,就这个微小的动作也为杨妃察知,不免一声“桀”的轻笑。
身处空阔的正殿,听到这声轻笑,面对美人一时失态的唐离心下略有几分尴尬,当下低头向曲谱看去。
“这首曲谱乃属清商古乐,并非我朝通行的燕乐,以臣猜度,纵然演奏出来,娘娘想必也是不喜欢的”,略略看了看曲谱,唐离分辨其来源之后,因笑着说道。
唐朝是一个开放的王朝,同时也是一个变革的王朝,表现在社会生活中,隋以前吃饭时惯用的分席制逐渐向合食制过度,而日常坐具也由以前的据旃檀席地而坐逐渐转为胡凳的盛行。只是与民间盛行的这种过渡相比,上层社会为凸显自己的贵族凤仪,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实行的依然是以复古为主,譬如眼前这宜春院正殿中几乎就没有设置高高的胡凳,杨妃本人也是斜靠着厚大绵软的抱枕在厚厚的旃檀上随意趺坐。
杨妃身前那张阔大的案几,只看其古朴的造型也知乃是流行于魏晋士人间的旧物,案几上只置有一炉香,一盏茶及一卷乐谱,而案几下的空间由于有两边挡板的遮蔽,是以并不能为人所见。
“噢!卿家何已知道本宫会不喜这清商曲”,斜斜的身子随意趺坐,杨妃一只臂膀曲于案几上支起如花娇艳,这随意姿态中自然流露出的美妇人慵懒风情实在是惑人以极。
“自夏商周而至本朝,总而括之有三套曲乐体系,一为雅乐,所为‘雅’正是针对‘俗’乐而言,此乐盛行于上古而至秦汉间,乃是用于祭祀的正乐,虽堂皇正大,意境遥深,然并不适于日常饮宴歌舞;与此相对,秦汉而至魏晋六朝间更有用于日常生活的俗乐,便是这清商乐了”,身为主管宫中教坊司的太乐丞,为贵妃娘娘解惑本是唐离份内之事,然则正当他说道这里时,却觉案几下自己盘膝而坐的腿上有一股轻微的酥麻传来,这样的意外使他原本流畅的话语微微一顿。
唐离这瞬间失神的动作丝毫不出杨妃意料,露出在案几外的身子没有丝毫变化,贵妃娘娘浅笑盈盈道:“有雅乐,有清商乐,那另外一种必然就是本朝盛行的燕乐喽?”
腿上的酥麻愈来愈烈,虽然这正殿之中不便探身案几下确认,但唐离已知这酥麻的源头必定是出自杨妃无疑,直到现在,她那只不安分的脚依然借着案几的遮挡在自己腿上轻轻滑动撩拨个不停。
狠狠瞪了一眼过去,却只换回杨妃捉狭的一笑,微微动身之间以身子为遮挡悄然落下一只手去,唐离脸上微笑不变,口中续道:“不错,晋朝南渡之际,清商之乐随之南迁,与江南地方民乐相融合,更加发展。而北地则随着五胡乱华而使胡乐大盛于北地。随后前隋一统天下而至我朝,皆是以胡乐为主,其实自天下统一之后,本盛行于南地的清商乐也一并重回北方,只是相较于清商乐的温柔中正,这些胡乐更为奔放,节奏更强,也更刺激,所以无论王宫贵族家的宴饮,还是百姓酒肆教坊的日常消遣也都更喜欢胡乐,这些胡乐与清商及大唐地方民乐相融合,遂成就了大盛于本朝的燕乐”。
口中说话不停,案几下唐离的手丝毫也没闲着,顺手捞住杨妃那只作恶的脚,只一勾之间唐离便已脱下了脚上的那只湖丝软履。
圆润的小脚堪堪一握,半是有意半是报复,唐离抓住的同时已是五指轻轻撩拨,伴随着他手指的拨动,杨妃口中不受控制的发出了一声荡人心腹般细若箫管的呻吟,而她那原本白皙如凝脂的面容上也在瞬间开遍了三月的桃花红,尤其是含嗔看向唐离的眸子,似猫儿一般慵慵开合之间更是要滴出水来。
挑逗在先的杨妃此时欲要收腿又如何能够?只是唐离听见这声呻吟之后,虽也是心下一跳,却终究不便闹的更过火,手掌前移放开那只温软小脚的同时,他已顺手挑开了贵妃娘娘的湖丝袜带,手指转动之间便顺着袜带松开的缝隙钻进杨妃七破间裙下的内衫。
“温泉水滑洗凝脂”,此言诚不为虚,钻进内衫之后,唐离触手处便觉一片温软的滑腻,正值人生中最好年华的杨妃,那肌肤便如极品单丝罗一般腻滑而不可留手。
如同抚摸着世间最为珍贵的美玉,唐离的手在杨妃的腿间的肌肤上轻轻滑动,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脸上的眸子毫不移动的停留在杨妃的脸上,口中继续说道:“如同我朝的词要配合着燕乐唱奏一般,那盛行于两汉魏晋六朝间的清商乐多是和着《乐府》而歌,譬如那《木兰辞》,再譬如那号称清丽第一的《西洲曲》。”
紧紧咬着下唇,此时的杨妃面上虽然晕红已褪,但眼中的流波却愈发的迷茫而妩媚,感受着腿间肌肤上那支如春风般满含着柔情的手,她心中荡起层层轻波的同时,口中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无意识的重复道:“《西洲曲》?”
似是为了借说话来掩饰案几下不可告人的动作,唐离闻言随即接口轻吟道: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伴随着口中的轻吟,唐离的手愈发的轻柔了,感受着这般满是温情的爱抚,耳边的《西洲曲》如流水一般自然的灌入心田,“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如此流丽的词句自然在心间流荡,看着对面那个小冤家,这一瞬间杨妃似是回到了自己少女时代的剑南道,蜀中山水温软清秀,在一片妍妍盛开的湖田中,身穿百丝轻裙的少女拨动船桨,在静谧的汩汩声响中,那叶纤细的扁舟穿过一朵朵红莲滑动向前,船头的女子几乎不用俯身,伸手处便可取下一只只鼓鼓的莲蓬。
许是荡浆累了,随意坐在船头,一任船儿随着风微微荡漾,少女两只白生生的脚垂放在清绿的湖水中,低头剥起莲蓬,一个个饱满的莲子中有着少女同样拥有的红红莲心。
细心的剥着每一粒莲子,这是给情郎最好的礼物,荡着白生生的脚儿,少女口中轻轻唱着流丽的民歌:“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在如此婉转的歌声中,情郎的容貌一一显现,那俊挺的容颜,那仅用发带一束的黑发,慢慢的,所有的形象融合一处,满天满眼都是唐离的影子。
没来由心头一软,适才陶醉的杨妃再次睁开眼时,眸子中适才的情欲早已消失不见,有的只是全然与年龄不相衬的纯情与痴迷,这一刻身形丰满的贵妃娘娘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再没有了半点母仪天下的华贵。
“清商乐就如这《西洲曲》一般虽忧而不伤,最宜琴瑟奏之,以温柔中正为美,听惯了激昂的琵琶,看惯了《秦王破阵》,《霓裳羽衣》这样的豪华之舞,娘娘可还会喜欢如此的温柔中正嘛?”修长的指掌在凝脂般的腿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儿,唐离此时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再则,欲听清商三调,唯有心境平和方能入其乐境,臣下敢问娘娘现在可有一颗平和之心?”伴随着这样的发问,笑容中带着调侃之意的唐离手落实处,在案几下杨妃七破间裙下的内衫中顺着滑腻的肌肤逆游而上。
一寸寸肌肤滑过,唐离的手已越过膝盖到达了一片更为温软的所在,手心处淡淡的温热传来,手指落在那片肌肤上其软腻处浑似不堪承受一般微微的陷落下去。
感受着大腿内侧那只作恶的手,杨妃心中适才隐藏起来的情欲被唐离别有意味的调侃笑容而激发,几乎是在瞬间,她脸上原本的清丽消失不见,眼中的眸子里的纯情一变而为催人心魄的妖媚,微微荡漾着的眼波中如同隐藏着两团火,片刻的短暂光阴里,贵妃娘娘就如同佛寺壁画中善变的飞天,由纯情的少女而为深陷于情欲中的艳妇。案几下,她那原本欲拒还迎的腿也随着身子的展动更向前了几分。
杨妃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唐离心下一惑,而他的手也随着贵妃娘娘腿部的展动自然而然的沿着大腿内侧的肌肤向上游去,待他的手指终于停下来时,隔案而对的两人几乎是同时间自喉中发出了一道不可控制的微细呻吟。
杨妃眼中的火焰越来越盛,而她脸上的晕红也如印染一般慢慢向脖项间润去,原本支在案几上的手早已收回两侧支起了身子,于无人可见处贵妃娘娘借着双臂之力微微腾起的身子在厚厚的绒毛旃檀上轻微而细腻的划着这世间最为动人的曲线。
“本宫近日新收了一具五弦古琴,却不知其所属何时,唐卿且随本宫往海珍阁看看”,良久良久,随着杨妃这略带轻颤的话语,唐离手中的温软滑腻逐渐退去,站起身来的贵妃娘娘如同得了重症风寒一般,头晕目眩的几乎站立不稳。
“这里间的器物都贵重的紧,尔等就在外面候着就是”,海珍阁门前,杨妃随口吩咐了值守的宫人后,便自当先领着唐离及贴身侍女小玉向内走去。
进阁之后,小玉不待吩咐自在阁门处守候,唐离随着杨妃刚转过一道古拙的花墙,就觉胸前一软,原本领先而行的贵妃娘娘已就此软倒在他的怀中。
“冤家,你这个要人命的小冤家”,呢喃燕语声中,星眸半闭的杨妃似乎不解恨一般推起唐离臂间的衣袖,就此一口咬了下去。
正是这一咬,激发了唐离心中积郁的火焰,俯身低头的同时他已紧紧吻住了那两瓣朱唇,而两只手更是肆无忌惮的在贵妃身上游走不休。
一只手攀上胸前饱满凸起的同时,唐离的另一只手已自背后挑起贵妃娘娘的七破间裙顺着内衫钻了进去。
杨妃双眼猛然一睁之后,随即又渐渐合拢,紧贴着唐离的脸烫的可怕,虽然紧紧抿住双唇,但口中呢喃的呻吟却越来越响,颤音也越拖越长。
耳边回荡着这般的呻吟,心中如有火烧的唐离再也不满仅仅只是手足之欲,见前方花架尽头有一张放着拂尾的长案几,没有半点犹豫的他就此将怀中一味撩拨自己的绝美妇人拦腰抱起,大步向前而去。
满脸红霞,杨妃双手揽住唐离的脖子不住将脸儿贴上去厮磨,直到躺倒在长几上时才醒过身来,见那站着的唐离正要俯身下来,她立时脸色一变道:“冤家,这不是地方!三郎即刻就回,你还不扶我起身”。
这时节唐离已是欲罢不能,杨妃说话间他已压了上去,一股馨香带着无可言表的绵软透体而来,在贵妃娘娘轻哼声响起的同时,他也是一声长叹。
眼看这个这个小冤家攀上自己胸前的手正作势要去拉开宫裙,面色发紧的杨妃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故计重施咬了下去,比之于刚才的撒娇,这一口却是货真价实,臂间的疼痛总算止住了那冤家的动作。
“小冤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如此!”翻身站起的杨妃话刚说完,便低下头去含住了唐离臂间的咬痕,轻轻吮吸以为抚慰。
箭在弦上却不能发,这种郁闷实在难以言表,心中积火的唐离本待发作,但见杨妃如此,一番郁火也只能就此消歇,口中无奈叹道:“妖精,你真是个媚似人不偿命的妖精,既不能真个销魂,又何必要来此地”。
“你这冤家一走二十余日,我本只是想与你独处片刻,谁知你竟是如此急色”,看着唐离郁闷的神色,依在她怀中的杨妃竟如少女一般吃吃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三郎去了太子处随时都能回来,莫非你这冤家不要脑袋了不成”。
听她提到玄宗,唐离心中一动,口中虽勉强回应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调笑话,但眉眼间的神情毕竟与刚才不同了,连本在贵妃娘娘胸前凸起上轻拢慢捻的手也已静止不动。
似是知道唐离的心事般,杨妃低低的声音响起道:“这些年来三郎疼我,惜我,在我心中便视他如慈父一般,一日不见也想的慌;但真与三郎在一起时,却又时时想着你这勾魂的小冤家”,言至此处,顿了片刻后,贵妃娘娘更用蚊蚁般的声音道:“实不瞒你,我与三郎已有年余不曾行过房事了,要不适才在正殿中也不至如此不堪”,这番话说完,她的脸上羞红更盛,在唐离怀中的头也藏的更紧了。
“不说别人,便是我那府中的下人也常夸我待家人好,从不在平康坊中厮混,有古君子之风”,唐离话说道这里,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道:“只我自己知道我终究与那些眠花宿柳的浪荡子弟没什么不同,妖精,都是你这妖精害人!”
二人正自窃窃私语之时,却听外间一个黄门内宦拖长的声音响起道:“陛下驾临,诸色宫人跪迎”,随着这声唱礼,原本在阁门处等候的小玉也无声到了二人身边。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