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诗佛(二)


  这一起来的歌妓共有四人,而其中领头者腰身纤细修长,却是老熟人——小蛮,而唐离所点的心兰却是衣着朴素,抱琴走在最后。
  应召而来,这些歌妓们并不知道要陪的客人是谁,此时进了小园,走在最前的小蛮见到唐离,顿时心下大喜,两眼发出粲然光辉来。
  正是有了当日大庭广众之下唐离与朱竹清的赌气,使得身份本是不尴不尬的小蛮居然一夜窜红,尤其是近日来随着新科状元郎的名字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小蛮的声名也就愈发的响亮,无数青楼寻欢客都慕名想来见见这位能令状元公争风吃醋的红阿姑,短短时间里,这位昔日青楼中的鸡肋人物居然就扬名平康坊了,这也是今天她能带队走在最前面的原因。
  可以说,如今这位小蛮最想要感激的无疑就是唐离了,只是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几人见礼之后,这位少年俊俏的状元郎却是指着本楼中最没人要的傻阿姑淡淡笑道:“心兰姑娘,好久不见了!”
  四个歌女分别陪着四人坐下,玉真观主自然是不用的,不过唐代宴饮习俗如此,她倒也不以为异。
  “昔日一别,在下对心兰姑娘的琴音念念不忘,今日少不得还要请姑娘再展妙手了”,微笑着递过旃檀,唐离看着一身青衣打扮,面上不施脂粉的兰心道。
  “能为状元拂琴,实乃小女子之荣幸!”置琴于膝,歌妓心兰淡淡言道。
  做为今日几人中最红的阿姑,小蛮自然是被安置在王摩诘身边,只是她见这中年客人恬淡的很,料来是个不好风月的,顿时就少了几分兴趣,再一看到这客人手中轻轻拈动的那串佛珠,更是心底暗叫了一声:“晦气!”虽脸上还做出一片职业笑容,却懒洋洋的没了勤力奉承的心思。
  这种心态之下,再看平日在楼中没人理会的心兰居然刚一坐下就跟唐离“眉来眼去”,她心中愈是愤愤,少不得要在心中暗骂上一句:“小浪蹄子!”
  “可有能唱李青莲之歌者?”待几个歌妓坐定,玉真公主率先开言问道。
  “奴奴愿勉力奉承!”站起的却是翟琰身边的那个歌女,手执牙板的她体态流丽,只是声音却如关关一般,也是略显暗哑。
  “噢!唱来听听!”闻言,双眼一亮的玉真公主跟上说道。
  “敢不应命?”这歌妓答应了一声,又团拜了一礼后,轻击牙板,曼声歌道:“海客谈瀛州,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原来这歌妓唱的竟然是李青莲歌行体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
  此女声音略显暗哑,唱那些吟情咏景的曲子自然不合适,但唱这首一气贯成的长歌却是极为相宜,低沉的声音配合着清脆的牙板,她竟是将此歌唱出七八分神韵来。
  听玉真公主点唱李白诗作,侧耳而听的唐离凝神向她看去。
  牙板声中,玉真公主刚听得第一句,身子颤动之中神色一变,尔后随着歌唱愈多,她的脸上渐渐起了一片迷蒙,及至那歌女唱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如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时,唐离分明看到她那悠远的眼神中,有点点泪花闪动。
  一曲歌毕,玉真公主更是弃手中茶盏,端起身前满斟“别情酒”的酒樽一饮而尽。
  唐离幽幽一声长叹刚起,就听身边的心兰低声传来:“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世人常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
  “花好月圆人又散!好一个花好月圆人又散!”喃喃念着这句词,背依桂树而坐的唐离也是弃茶就酒,一饮而尽。
  喉间热辣辣一片,就听旁侧的王摩诘抚掌轻赞道:“好歌,好词!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世间能得如此洒脱者,实非李谪仙莫属了!”
  “好诗,怎能不是好诗?”回想着当日初入长安时见到的那个白衣背影,心中竟有几分萧瑟之意的唐离淡笑续道:“世人学诗多是各自有宗,然青莲居士却是诗骨天成,以气质才学为诗,如此每一首出,必是自心间自然流出,后人纵是想学,也是无路可借了!”
  “以气质才学为诗,别情论诗果然慧眼独具,倒也不枉李青莲那‘深得我心’四字之赞了!”看着懒散而坐的唐离,王摩诘淡笑言道。
  那歌女一曲终了,福身为礼后退回,随即又有怀素和尚身边的歌女就着琵琶唱了一首五绝:“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歌女刚一收了琵琶,翟琰几人都是相视而笑,便是连刚才满脸幽怨的玉真公主也是如此,倒是怀素和尚率先开言问道:“阿离,这首诗又当如何?”
  唐离扭头看着神色淡然的王维,边举盏邀饮,边微笑言道:“摩诘先生工诗善画,更精于音律。若论当世士子素养之高,实无能出其右者,谪仙人固然是以气质才学为诗,然则摩诘先生却是以心性学养为诗,正是有了这等恬淡冲和的心性,才能作出这等不沾半点人间烟火气的诗来,最难得是能以画贯诗,若论及此首,最相得还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八字!”
  “听阿离论诗,实在是大快意事,这句句字字竟是如同从我心中流出一般,单为此,不能不满饮一樽!”口中说话,怀素和尚也不让人,举手之间,已是满樽酒尽。
  身为今日领队的小蛮见其他两个歌女都已献艺完毕,当即起身,向适才那操琵琶的歌女示意之后,便在声声琵琶的伴奏下跳起了软舞中的《绿腰》舞。
  小蛮最长处便在那一握盈盈柳腰,跳这等《绿腰》舞本是最为适宜,初时唐离还是饶有兴致的细观,孰知她舞到兴处时,竟然又来了几个大幅摆臀的动作,虽然看来很有几分风骚诱惑,却是将《绿腰》舞原本的意境破坏殆尽。
  而她这突然改编的动作也让众人看的莫可适从,随着她这等动作越来越多,唐离扭头之间,与王摩诘相视哑然而笑。
  好容易等她一曲舞完,唐离随即侧身道:“心兰姑娘为我等一展琴艺如何?”
  “噢!别情也好琴?”唐时琵琶大盛,好琴者甚少,尤其似唐离这等年纪者更是如此,是以王摩诘因有此问。
  重整小炉,拿起几边备好的松枝,在袅袅而起的青烟中,半俯着身子观火的唐离语声如那青烟般淡淡而来:“天地之和,其先于乐。乐之趣,莫过于琴。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晚学虽不敢以君子自居,但好琴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王维之母本是出身高门崔氏,与郑鹏祖母崔老夫人正是嫡亲姐妹,深知郑怜卿坎坷遭际的王摩诘今日此来,一是耐不得小胖球儿的痴缠,再则也有心见见这个未来的侄婿到底是怎么一番模样,从相貌风仪,再到随后的评诗及此时论琴,原本眼界甚高的诗佛也觉眼前这少年言行皆合己心,只是他性子原本恬淡,情感轻易并不外泄,是以虽心下赞赏,但面上却并不表露,只是微一点头向兰心道:“请”。
  纤手轻拨,泠泠琴音悠扬而起,此次唐离却是听出兰心所奏乃是千古绝唱的《高山流水》,想必她是想借此曲喻示坐中唐离等人的深情高谊,这原是妓家察言观色的手段,但此时听在唐离耳中,却觉份外契合。
  初春二月天气,幽静的小园中、身遭三四好友佳客相伴,身前泥炉袅袅,耳中泠泠琴音,更兼和风习习吹拂,唐离此时但觉身心俱是一片恬然的欢悦,不觉间已是闭目靠于身后桂树,惟有右手轻叩木几,击出低低若合节奏的拍子。
  “好琴艺!似你这等年纪,能将此曲奏的如此纯而不杂,已是殊为不易了!”轻拈着手中佛珠的王维待一曲终了,向那心兰微微颔首称许道。
  王摩诘二十岁时参加制举,拟定的干谒对象乃是影响力巨大的太平公主,然则此时的公主早已答应推荐另一位士子张九皋,王维遂别走蹊径,先干谒见赏于歧王李隆范。某日,歧王参加太平公主宴会时,将王维打扮成乐工随行。
  少年王维年轻俊秀,风仪更是不凡,纵然立身乐工群中也是鹤立鸡群,当即便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遂命其演奏琵琶新曲。一曲奏罢,满座皆惊,王维遂趁机献上诗作,公主读后更是叹之再三,经此一事,王维之名动于京华,并于是年科举中,以二十岁年纪,高中头名进士,尽享状元尊荣,并因其善精音律,初出仕即被玄宗亲点授官为太乐臣。
  唐离深知这个典故,此时如此机会焉能放过,等王维这句话说完,他随即跟上道:“先生善音律之名动于天下!今日难得如此机缘,还请为我等抚琴一曲如何?”
  此时之王维对于唐离已大有好感,今日之会气氛倒也合适,是以闻言之后他倒也并不推拒,淡淡一笑间接过兰心递过的素琴置于膝上,三两声轻拨定音之后。闭目肃容片刻,手按琴弦,于无形处已有一股温雅之音汤汤而出。
  他这琴音却与适才兰心所奏全然不同,适当技法的运用,余音绵绵之间竟是使人听不出奏琴时原本应有的断续,那音符便如同春日里的溪流一般,泛着新绿,绵延不绝。
  “《游春》曲!”兰心口中的这句喃喃自语,却是提醒了唐离。
  他虽对琴知之甚少,但这首《游春》却是当年在金州随阎苏生习萧时反复练习过的。东汉时,蔡文姬之父,这位有名的大儒博学多才,经史书法及琴艺无所不通,尤好操琴的他曾自创“蔡氏五弄”,其第一曲便是《游春》。
  耳听国手操琴,奏的又是自己最熟悉的曲子,唐离一时手痒,竟是取过歌女携来的长萧,等王维第一节结束的当口儿,按萧于唇,随着第二节的琴音应和而起。
  琴声清冽,表现的本是初春时节万物萌发的欢悦,而唐离这苍茫的长萧应和其中,却是随着琴音若有若无的勾勒出伤春悲秋的春愁,两相交融,绝美的演绎出一派完整的春日景象。
  眼看着周遭的二月初春景色,耳听这一曲琴萧合奏,翟琰等人浑然忘我,便是喝酒时无比专注的怀素和尚也停樽不饮,沉浸于这美妙的乐曲及意境之中。
  一曲即终,按弦止音的王维闭目半晌,才复抬头看向唐离微微一笑,他的眼眸中直有说不出的相得欣赏之意。
  轻轻递还素琴,拂衣而起的王维淡然笑道:“曲终人散,今日已然兴尽了,某家路远,就此先告辞了!”
  目送王维车驾远去,一并走出的玉真公主小声笑道:“阿离,昨日进宫,听皇兄言语,似有让你任职乐臣之意,它日若真是如此,王摩诘身为太晟府正,那你今日这一曲琴萧合奏,可是大大搏得了上官的欢心!”


第一百零一章 大婚(一)
  这是一个占地巨大的宅院,其间格局采用的时下最流行的四合舍,由正门而入,分别排列着大门、亭、中堂、后院和正寝,东西两厢各有三处廊屋,尤其是那个后花园更是阔达十余亩,虽然因为久不住人而野草杂生,但其间亭台楼榭的设置依然可见前时盛况。
  “小姐、小姐,小心着点儿!”后花园中,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小丫头一看到前放不远处挂着的那架秋千,立即兴奋的跑了过去,三手两脚爬上去后,几下之间已是将秋千高高荡起,带起一片银铃似笑声的同时,也让跟着她的那个随身丫鬟吓的不轻,迭声在秋千下呼喊嘱咐道。
  看李腾蛟如同穿花燕子般将秋千荡的老高,片刻后,唐离笑着对身边的黑天道:“这宅子位置好,占地也够大,里面这些房屋的布局都不错,只要略加修缮就能居住,实在是个好所在,就不知道价格如何?”
  “这是扬州一位做海外贸易的巨商在京中设置的别宅,当时,前后花了三年,费钱不下百万才治成,可惜宅子建好不过一年多,这巨商就因花柳病而死,他那在扬州的家人也无心来京居住,就托了人发卖,不过倒也是巧的很,宅子刚发卖不久,其中就传出闹鬼的传闻,这两年下来,鬼宅的名头越来越响,所以竟是没人敢买了,状元公若是有意,花个十来万贯,也就能到手了!”轻拍着身边的扶栏,黑天嘿嘿一笑道。
  长安物价腾贵,尤其是居所房宅更是如此,史载韩愈到京三十年后,才总算治得一院房子。眼前这宅院修治的齐整,又是在靖安坊这样的好地界儿,十几万贯的价钱真是便宜的跟白拣一样。唐离口中虽随意的重复了一句:“鬼宅?”但并不信鬼神之说的他心底却早已是大为意动。
  “鬼神之事司属天命,但有一点我却是敢保的”,侧身看着唐离,黑天微微一笑道:“若是状元公真个住进了这宅子,闹鬼之事自然再不会发生了。”
  “噢!”细细看了看笑得古怪的黑天片刻,唐离会心一笑道:“足领黑兄盛情,这幢宅子我要了!”
  正在这当口儿,就见鬓间不知何时簪上一朵野花的李腾蛟晃荡着三丫髻,兴奋的跑了过来,“我刚在秋千上看到整个湖景,竟然是个星形的,漂亮特别的很,唐离,咱们就要这个宅子了,改天,我要在那里再安置起一架大秋千来!”
  听到她这番言语,唐离与黑天又是相视一笑。
  “腾蛟,来,好生谢过黑兄,这次咱们能买下这个宅子,可是多承她的情了!”
  “恩,多谢黑哥!”毕竟是相府出身,李腾蛟这个正礼行的倒是谨合规仪,“过几日我和唐离成亲时,黑哥记得要来吃酒啊!”随后这句绝不该由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惹得黑天哈哈大笑。
  随后谴人请来代卖这家房产的另一扬州在京商贾,三人坐下论价时,唐离紧扣住“鬼宅”二字发挥,而旁边敲边鼓的黑天又在话音中隐约的点出唐离的身份。
  这死去的屋主原是世代扬州做海外贸易的商人,家中有钱的紧,也不甚在意京中这幢住宅;再者,宅子这几年闹鬼的传闻愈来愈烈,其间有两次脱手不过两三日,就有新买主面色煞白的前来退房,也实在是卖不出去;这代卖的商贾久在长安贸易,那儿有不识黑天这地头蛇的道理,再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最终拉锯侃价之下,这幢几年前耗资百万的大宅居然就以十七万贯脱手,只是那商贾却附加了一个条件——买断无悔。对此,唐离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黑兄,此次多承高情了,只是在下来京时间不久,说不得还要麻烦黑兄,将这宅子的修缮事宜一并接过”,出了宅子正门,唐离正色向黑天道,他这话外之意却是利益均沾,通过这种方式,变相返回部分利益。
  “好!状元公婚期紧,某明天便谴人前来操办此事!”黑天却是个办事极干脆的人,一句话说完,抱拳一礼后,便转身自去了。
  “好了,宅子也看完了!我要回家筹钱,腾蛟,你就先回府吧!”送走了黑天,唐离笑着转身对李腾蛟道。
  “唐离,我不想回去,闷也闷死了”,嘟起嘴的李腾蛟就是不愿意上车,片刻后,她才似想起了什么,蓦的拉住唐离的手边上车边开口道:“走,我们一起回府!”
  “我这儿还有事情要忙,就不陪你过去了!乖乖的,自己回家!”
  “呵呵,不是让你陪我玩儿的”,转头咯咯一笑,李腾蛟续道:“你好强不要爹爹的房子,我房中收着许多别人送的首饰器物,买宅子要用钱,正好你顺便拿过来,变出钱来好花用。”
  许是对道观生活经历的反弹,李腾蛟自从除去道录回家以后,加倍看重服饰、脂粉及首饰器物,此时见她愿意将这些东西都变卖,熟知他心性的唐离由不得心中一暖。
  伸手拍了拍小丫头的脸蛋儿,更顺势将她鬓间簪着的那朵漂亮的黄色野花扶正,唐离笑着柔声道:“那儿有还没成亲就把老婆压箱子首饰变卖干净的?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不笑话死我,放心吧!这事儿我自有办法就是!”
  “你这几天要是在家呆着闷,索性从明日起,天天来这宅子看匠工们修缮,你要住那间屋子,让他们按你的意思办着,还有后花园,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也都随你的意!”牵着李腾蛟的手扶她上车,唐离说出这番话只让李腾蛟喜出望外。
  “唐离,你对我真好!”坐进车中的李腾蛟,顺手将鬓角那朵黄花摘下后簪在了唐离的头上,带起一片欢快的咯咯脆笑声,随着葱油小车回府去了。
  “这丫头!”看着马车去远,莞尔一笑的唐离转身向自己那匹九花连钱马走去。
  回到居所,将马缰随意丢给家人的唐离路经大头孩子的屋子时,就听里间传来小胖球儿郑鹏兴奋的叫喊声:“阿三,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自昨日随着王摩诘到此以后,这小胖球儿就扎住桩子不走了,口口声声要在这里等姐姐到长安,尤其他涎着脸,一口一个“姐夫”叫的那叫一个亲热,让唐离实在说不出要他回去的话。
  只是他与阿三两人聚在一起,还真没个好,昨晚还闹的鸡飞狗跳,今日个儿怎么就这么好了?好奇之下,唐离凑步从半开的门缝中看去,只见里边贞华道长不知去了何处,就两孩子呆在一起。
  阿三脸上的表情明显比平时多了些活跃之意,此时更罕见的有了二分自鸣得意的意思,直到小胖球又连着说了好几声哀求的软话,才见他黑乎乎的小手不知怎么一阵舞动,屋中青光一闪,顿时就出现了几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形象极其逼真,甚至连那红眼睛、短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三,你教我,你可一定要教我啊!”片刻功夫之后,幻象消失,随即小胖球儿急促的声音响起。
  让唐离看得大感惊奇的是,这阿三居然摆出一番倨傲的样子摇着头,脸上再不是往日面无表情的呆呆神色。
  看来让小胖球儿住下还真是对了,小孩儿就得跟小孩儿一起玩儿,微微一笑的唐离转身轻轻离去时,正从身后传来郑鹏恼羞成怒的话语:“我这就找我姐夫去!”
  “唐……唐大哥……对……对我好……我……我不怕……”断断续续的声音,却是唐离自认识阿三以来听到的最长一句话,尤其是“唐大哥”三字,更是让他脚下一顿,心中一暖的同时,带着脸上更多的笑容向书房走去。
  “去,将此信送往怀仁坊‘别情楼’!”在书房中写就一封便笺交给一个伶俐家人后,唐离便往怀素房中而来。
  怀素和尚也是个大庙不收、小庙不住的主儿,平日往来公卿之家,隔十天半月的就不知钻进了那个庙宇虔心念几天佛,自前几日来贺喜时喝过唐离自酿的“离酒”后,居然就如同小胖球儿一般,住下不走了。
  进了房,见怀素和尚正伏案练字,只是他那睡眼惺忪的模样,分明也是刚起身不久,案上手边还满放着一樽酒。
  唐离与这狂和尚是不拘礼的,进了房随意寻了个胡凳坐下,口中笑着说道:“你这和尚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去冬我总共也就埋下十来坛酒,这才几天,如今多一半儿都进了你肚子里。和尚,这可是状元公亲手酿的离酒,如今要是拿出去,一坛怎么着也得卖个三五十贯钱吧!这样算来,就这几天你喝下去我多少钱?”
  见怀素和尚要说话,唐离一笑挥手道:“知道,知道!你和尚是穷和尚,我也不指着你给钱,正好今日买了个宅子,改日修缮完了,宅子里的亭子、水榭什么的重新题字就交给你了。勉强也算抵了这两日的酒钱!”
  听唐离言说,不醉酒时面相举止看来老实之极的怀素和尚沉吟了半天后,才轻轻说道:“想请和尚吃酒的人满长安都是,能吃阿离你的酒,分明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这面子钱又该怎么算?”
  这句话说完,怀素和尚看着唐离瞪大的眼睛,哈哈一笑间将手边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两人互相调侃笑闹以佐酒,其中感觉倒也是其乐融融,正好等小半坛酒尽,下人来报,别情楼来人了。
  再怎么也没想到,别情楼来的人居然就是这么个正坐在唐离书房中吟吟而笑的芳华女子,而尤为让人吃惊的是,这个近日风头正健的别情楼女老板,见礼时竟然用的是“蓝钻佳人”这个古怪之极的称谓。
  所谓人不可貌相,与她略略叙谈了片刻,唐离就认定眼前这蓝钻佳人的头脑与美貌绝对是成正比,收下二十万贯的“飞票”,他递还的收据却被这女子轻轻推开。
  “还要这劳什子作甚,状元公还会赖帐不成!”蓝钻佳人盈盈一笑之间荡出许多魅惑道:“说来状元公也是别情楼半个老板,若什么时候得闲,还请游说怀素大师及王太晟为本楼题写个招幌,画幅酒圣图才好!”
  “王摩诘昨天才到府,她怎得这么快就知道了?”笑着收回收据,唐离看向蓝钻佳人的眼神中有了一丝云雾腾起。
  “状元公想的左了!”蓝钻佳人竟是能窥人心事一般,娇声笑道:“昨日奴奴在平康坊宴客,席间听那些歌妓们笑说小蛮有眼不识泰山之事,是以知道摩诘先生曾于日间到过状元公府上。”
  心中释然的同时,想起昨日小蛮知道她不爱搭理的那人居然是名满天下的诗佛时,脸上表情之精彩,唐离也是哈哈一笑。
  知道唐离忙,颇知眼色的蓝钻佳人也不多停留,转身辞去了。
  收到这笔预支的收益,唐离随即将房契等物交割清楚,第二日,黑天谴来的工匠们到达,正式开始修缮,有钱而又人多自然就好办事,日夜赶工,堪堪只花费了十一日功夫,这个原本轩阔的宅院就已焕发出全新的光彩,随后几日,大批李府下人到达,开始忙碌的添红挂彩的装饰,足足用了三天时间,只将这座宅第打扮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刚好赶上第二日的大婚吉时。


第一百零二章 大婚(二)
  因是天子赐婚,唐离之母也在京师,且平日多往相府走动的,是以婚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程序都已早早走完,婚期吉日,唐离需要做的就是将李腾蛟迎回家中。
  “婚合以夜,思相亲也!”婚“昏”通音,是以时俗迎娶新妇过门,都是遵古礼,在黄昏时动身。
  靖安坊这幢花团锦簇的宅院中,满脸含笑的唐夫人亲自坐镇,监督着儿子接受几个老年“花行子”的摆布,透过那面新近打磨的铜镜,唐夫人看着唐离那原本俊秀的脸上被轻施一层薄薄的脂粉,面颊上轻点起两团淡淡的腮红,鬓发间更插起一朵来自宫中暖室的艳红牡丹,愈发显的面如冠玉,神情风流。
  毫无疑问,此时最幸福的人当然数这位早年丧夫的妇人,过往这几年的艰难及生活的熬煎在眼前这个喜庆的时刻都已云淡风清,儿子争气,年不过十六就成了国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更铺洒出漫天下的声名,大登科后小登科,刚中了状元,就得以迎娶宰相家娇女,这门亲事更是天子传旨赐婚,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别人几世修不来的福分,如今都集中到唐门,集中到儿子身上。儿子孝顺、媳妇儿也合她心意,看着眼前一片火红的景象,本也疲累的唐夫人却是红光满面,脸上的笑容更是实打实从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从铜镜中看着母亲一脸欢喜的笑容,唐离心中的郁闷消解了不少,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与他一样,也正在涂脂抹粉的翟琰堪做垫背!
  面对今天这些花行子,唐离最初时是坚不允准他们往自己脸上涂粉,无奈所有人都说这是古礼,在这个时代,一牵扯上“礼”字,就是皇帝也没门儿,遑论后来母亲还亲自过来坐镇。
  无奈之下的唐离眼一闭,就任他们摆弄吧!反正结婚也没个几次,没得这时候惹得所有人扫兴。与他的无奈不同,旁边今天出任男家“傧相”的老翟倒是一副享受的表情,中间更多次指指点点着让那花行子怎么把粉涂抹的更均匀一些。
  涂粉簪花完毕,换上极品单丝罗制成的大红吉服,带起一身香气的唐离此时真个是面红齿白、目如朗星……尤其是鬓间那朵艳艳的牡丹花,更为他平添了三分风流。只看得那些依门而望的丫鬟使女们眼热不已、口中唧唧喳喳评说个不停。(极度恶寒)
  “阿离,看哥哥这身儿怎么样?”涂抹完毕,翟琰晃动着鬓发间的木槿花,抖着身上的傧相服,凑近唐离身前洋洋得意道。
  不愧是京城最好的花行子,这脂粉涂的,将有名的黑面翟都整成了小白脸儿,若是他不张嘴,还真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看你烧包的!”没好气儿的看了他一眼,唐离随口回了一句。
  虽然并不确切明白“烧包”这个词的意思,但翟琰却能准确把握住唐离的意思,“嫉妒,你这绝对是嫉妒了!”扯开嗓子来了一串标志性的笑声,“走了!”话刚出口,他已笑声不断的向外行去。
  乘上装饰一新的两驾轩车,在一群吹鼓手的簇拥下,撩起一片喜气洋洋的吹打之声,在满街行人诧异的眼神中,逶迤向相府而来。
  短短一段路程,竟然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此时的相府也已是用鲜红的锦缎装饰一新,一十八盏特号鸳鸯大花灯将府门前照的亮如白昼,吸引得无数看热闹的人拥挤往观,还好有京兆衙门派出的大批差役在维持秩序,所以场面倒并不混乱。
  “掀帘,掀帘!”轩车从人群中经过时,看热闹的人中,震天的响声四面而来,不等唐离发表意见,烧包的翟琰已是先自掀开了帘幕。
  “好俊俏的小郎君!”
  “一表人才呀!相府几次嫁女,还属这个新姑爷长的最俊俏!”
  “可不是嘛!人家可是新科状元郎,陛下亲口赐的婚,人才还能差得了,相府小姐好福气呀!”
  “小三子,看到了吗?书要用心去读,改日你要也能中个状元,也能这么风光一回!”
  ……
  “合着咱们成了耍猴戏的猴子了!”被无数道目光盯着看,唐离侧身向翟琰说道。
  “人都看着你呢!别乱动!”正面向人群微笑的翟琰都也不扭,轻声说道。
  “看,你看我也看!”被盯的受不住的唐离心下一发狠,索性也学着翟琰的样子,带着一脸淡淡的笑容,向人群左右扫视之间,轻轻点头为礼。
  “他笑的多好看哪!那牙齿真白!”
  “状元郎在对我笑,他在对我笑!”
  唐离这一动作,又引来人群中一片小小的骚动,不过,这次惊呼欢叫的却是以女子居多,其中更有大胆的女子将不知从那采摘来的鲜花随手丢上车来。
  相府门前,此时两边一字排开八个衣着簇新的家丁,堪堪等轩车停稳,唐离由翟琰陪着刚走到紧闭住的相府朱红大门前,就听那些家丁们扯着嗓子齐声喝叫道:“新姑爷上门喽!”
  这声吼声刚完,就见翟琰跨前一步,对着紧闭的大门高声道:“贼来须打,客来需见,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你说什么贼不贼的?”若不是时候地点不对,唐离真想一脚踢过去。
  “风俗如此,不要多说话!端正,站端正喽!”
  “吱呀”声中,相府大门缓缓打开,挺胸拔背的唐离入目处看到的就是一片姹紫嫣红,无数浓装淡抹的美妇人紧紧堵在府门前,而她们的手中握着都有一根裹着锦缎的小花杖。
  随即,就见人群中一个年过三旬的美妇排众上前道:“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本是金州君子,进士出身,高中状元,故至其门!”这美妇问得快,身为傧相的翟琰答的更快。
  “既是状元才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将这几句进门的风俗话说完,翟琰才陪着唐离跨过门槛向内走去。
  初时,这些美妇人还是笑颜如花的注视着两人,及至见他们走了三步还没有什么表示,顿时都将脸给跨了下来,握着小花杖的手也是蠢蠢欲动。
  感觉到情势不对,唐离微一扭头间见翟琰笑的古怪,而且他的步子还有意无意放缓,更将身子隐隐躲在自己身后,顿时感觉不对,心底暗自留了心思。
  二人又走出两步,就见适才那美妇蓦然厉声喝道:“何由叵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终须倾使劲,姐妹们,上!”
  随着领头的这一声喊,就见那些美妇人们应声扬起裹布的小花杖,直向二人打来。
  心下早存了心思的唐离等她们花杖刚一起手,不等翟琰有什么动作,他已立即转身,径直躲避到了他的身后,更用双手紧紧抓住老翟衣服,使他闪避不得。
  偷鸡不成的翟琰不防唐离竟然有这一手,躲也躲不过,退也退不得,只能苦着脸看那漫天杖影分左右而来。那杖虽然裹着布,但打在身上毕竟是疼的,刚三两下,他已是叫苦连声,边口中迭声叫道:“给喜钱,给喜钱,这就给!”手已忙忙张张向大袖中伸去。
  一根红线串三枚通宝,随着这一串串的喜钱撒出,那些美妇人们随即收了花杖,看着毫发无损的唐离及正龇牙咧嘴揉着臂膀身上的翟琰,就听一美妇哈哈笑道:“好聪明的新姑爷,六妹倒是找对人了!”
  “多谢姐姐称赞!”从翟琰身后转处的唐离看了老翟一眼,满脸笑的对那女子谢道。
  “走!”揉着肩膀,翟琰拖着正显摆的唐离恨声说道。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这句话诚然不假,过了“下婿”这一关,真个是一步一吟诗,至中门咏、逢锁咏、至堆咏,至堂基咏、至堂户咏……一路到李腾蛟闺楼的过程中,唐离默数了一遍,共吟诗五十七首,几乎是见物即咏,好在这事儿早有定例,都由傧相应付,他倒乐得清闲。
  “老翟,不容易呀!就在今晚,我对你这记诵能力有了更新的认识,并从心底里佩服的五体投地!”过了最后一道门,唐离无比诚恳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更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不容易呀!实在是不容易!”
  唐离这几下重拍,正在刚才翟琰刚才着杖处,只疼的老翟龇牙咧嘴的高叫道:“哎哟!你这个没义气的,别碰我!”
  “是偷鸡不成吧!”笑着回了一句,唐离又是重重拍了一下。
  一路斗了几句嘴,片刻功夫之后,二人已是顺着沿路的花灯走到了几乎被红绸包裹的闺楼前。
  小楼中花灯多处高悬,映照在四处的红绸上,将整个精致的闺楼映成一片艳红,在这样的夜晚只有说不出的温暖喜庆。
  二人还没正式到楼下,就见二楼望台处突然跑出个一身吉服的女子,使劲招着手兴奋叫道:“唐离,唐离,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挥手既急,带动头上五珍冠上的各式珠玉发出一片丁丁脆声,配合她那动作,显的可爱之极。
  看到这一幕,翟琰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唐离哈哈大笑道:“你这媳妇儿倒是个急性子,催妆诗都还没吟,她可就巴巴的跑出来了!”
  “这叫真性情,你知道什么!”随口呛回去一句,唐离笑着向李腾蛟招招手。
  他这一招手,李腾蛟更是兴奋,口中咯咯笑个不停,两只手一并举了起来猛招个不停。
  “小姐,你现在不能见姑爷,这不合规矩,快回来!”李腾蛟招手不两下,就见楼中跑出几个彩衣侍女,连拖带拽的将她们明显兴奋过度的小姐给拼命拉回房去。
  看着这一幕,翟琰愈发笑的乐不可支,直到恼羞成怒的唐离做势又要拍他肩膀,老翟才勉强忍住。
  带着满脸笑意,翟琰向前走了几步后,对着楼上扯开嗓子叫道:“催妆喽!”
  他这声刚叫完,就听楼中隐隐传来李腾蛟的声音道:“快点儿!快点儿!让我下去!”
  “姑爷乃是状元才子,催妆岂能无诗?”望台处,一个彩衣侍女的声音清晰传来。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唐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翟琰这首催妆诗刚吟完,楼中随即响起一串急促的下楼声,片刻之后,就见头戴珠冠、身着吉服的李腾蛟打开楼门跑了出来,而在她身后,几个追赶的彩衣侍女不住口道:“小姐,小姐,快回来。催妆诗要三吟后,姑爷接你才能下楼的!”
  李腾蛟却全然不顾这些,提着大红的裙裾,咯咯笑着一路飞跑到唐离身边,挽住他的臂膀,喘息着,仰起脸问道:“唐离,你看我漂亮吗?”


第一百零三章 大婚(三)
  这是一个圆月高挂、群星满天的夜晚,月辉与星辉勾连一处,将大地装点成一片银白,这种银白本是清冷的色调,所幸相府那无数映照着红绸装饰的大花灯洒出温暖而吉庆的橘红色光芒,在这个小小的天地内造出浪漫而温馨的氛围。
  身材高挑儿的李腾蛟就是在这样的月色下,在这样的灯辉中,挽住唐离的臂膀,扬起脸问道:“唐离,我漂亮吗?”
  身上的大红吉服在周围花灯的映照下,那颜色越发的喜庆深沉,也正是这种颜色衬托得李腾蛟原本极美的面容显出一片人面桃花的晕红。
  满头黑发再不是往日俏皮可爱的三丫髻,代表新妇身份,成熟的抛家髻发式上,那顶满缀各式珠玉的五珍冠上各式宝石轻轻击响,发出微不可闻的丁丁之声,而这些珠玉反射着月辉,铺洒在李腾蛟脸上一片散乱的光影,愈发使着娇艳的面庞上多了几分迷离的朦胧。额间点着红艳欲滴的圆形花子,颊上红脂轻敷,还有那若丹朱也似的双唇,这样的着装,这样的容饰,在这样的灯光月影中,李腾蛟素日的清纯随着一派新妇装束转化为媚人的艳丽。
  低头注视着这个仰脸看向自己的新娘,片刻之后,唐离心底涌起一片莫名欢喜的同时,双眼也忍不住微微发晕,李腾蛟原本就是极美的,此时“开脸”过后的她如此梳妆过后,其艳丽处直如散发出粲然光辉一般,令人无法逼视。
  “漂亮,真漂亮!”刚才快速的奔跑使李腾蛟头上的五珍冠微微有些倾斜,唐离边带笑的说着话,边轻轻伸出手去替她扶正。
  一直仰着脸的李腾蛟听到唐离这声夸赞后,脸上的笑容一如三月盛开的桃花。
  “呵呵,连换衣带梳妆,前后花了两个多时辰呐!不过我就是不太喜欢这眉式,本想画成垂珠眉,但阿娘说还是小山最好看!唐离,你说垂珠与小山两种眉式那个更漂亮?”李腾蛟手指点向自己的眉间问道。
  “还就没个完了!”这插话的却是旁边站着的翟琰,“咱们今天晚上的事儿可还多,你们小夫妻要亲热也不是这个时候”,又顿了片刻后,他才又跟上一句道:“不过,今晚这新娘着实是漂亮的紧!”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新娘!”牵起李腾蛟,唐离笑着对她说了句:“让他嫉妒去,咱们走!”
  两人这番夸赞让李腾蛟愈发的高兴起来,咯咯脆笑声中,紧随着唐离的步子去了。
  随后三人并那几个跟随的侍女径直来到李家亲族聚集的中堂,刚一进了堂中,松开唐离手的李腾蛟就先跑到居中正座的李林甫夫妇身前,满是得意的娇痴说道:“爹爹、阿娘,刚才唐离说我很漂亮呐!”
  “这孩子!”相国夫人这三字刚出口,满堂的笑声已是四处响起。
  今晚也经见的多了,遇到这场面,唐离也不以为意,安然招招手示意李腾蛟到自己身边。
  脸上神色复杂的李林甫细细凝视幼女片刻后,才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道:“去吧!”
  拜过李林甫夫妇及为数众多的其它李氏宗亲,完成过“奠雁”仪式后,今晚的迎亲程序正式走完,唐离牵着新妇的手在那一群刚刚吃饱喝足吹鼓手的簇拥下,升车而回。
  “好热闹,好热闹!”一路走,李腾蛟左右转头兴奋的看个不停,头上五珍冠上珠玉撞击的丁丁声愈发的响亮了。
  “成家了!”虚握着李腾蛟的手,唐离心下感慨的轻叹了一句道。作为一个后世今生加起来有二十五岁心理年龄的他而言,结婚并不是一件突兀的事情。
  虽然他的这个新娘还是童心未泯,行动间也有着许多的孩子气,但这并不妨碍唐离心中那种责任感的升腾,现在,他不仅是一个儿子,身份中更多了丈夫这一项,身为一家之主的他有责任让所有的家人都能生活的更好,使他们免于各种伤害,使这个家能持续的兴旺发达下去……
  回去的时间比来时少用了许多,这次在唐离府门前迎接新妇车驾的却是光头的怀素和尚。
  和尚担当傧相,长安城中除了怀素恐怕更无别人了,此时王缙远在山南西道,唐离在长安最好的朋友除了翟琰就是这和尚,偏生这狂和尚还就是个不拘礼法的,唐离跟他一说,想都没多想,他也就随口应了。
  虽然大红装饰的府邸前站着个和尚迎新有些不伦不类,但因着这和尚特殊的身份及偌大的名气,反倒是这事儿消解了闹剧的气氛,后来人回忆起这场宰相嫁女、状元娶妇的婚礼时,怀素是最易被人提起的对象,而且往往要在前面加上一句“名士风流”的字眼。
  新娘入门,自然又有繁琐的礼仪,拜过满脸欢喜的唐母并共结镜纽,经过一系列折腾后,唐离并李腾蛟终于来到了他们的新房。
  新房之中,李府随来的铺母早已将雕花楠木榻铺排完毕,唐离携着李腾蛟进房时,正见另四个相府随来的妇人正向榻上“撒帐钱”,边撒着这些以金银所制、特殊形制的帐钱,就听其中一妇人口中念诵着:“今夜大吉,李氏女与唐家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主。从兹咒愿已后,夫妻寿命延长!”
  撒帐的咒愿文念诵完毕,唐离就见那妇人上前福身一礼道:“请新姑爷及小姐登榻滚钱!”
  唐离于这些规矩本就不懂,今晚抱着任人折腾的心思,按着这妇人的指示,他与李腾蛟合衣上榻滚动了几下身子,就算仪式完成。
  下得地来,那妇人等了片刻后,见唐离依然站在房中不动,唇角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上前低声道:“还请新姑爷暂且回避片刻!”
  “噢,出去!”见那妇人点头应是,唐离也不多说,按着她们的意思办了。
  待得彩衣侍女重新请他回房时,分明看到李腾蛟神色间有了许多不同,素来好动的她,此时竟然难得的规规矩矩坐着,脸上也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涩,总之是红红的一片。
  夫妻共饮了三盏酒,此次婚礼的仪式最终全部完成。
  “新婚之初,还请姑爷多多怜惜小姐!”低声说出这句话后,妇人领着众侍女并小童出了房去,红烛明灭之中,唐离抬眼向脸蛋儿红红的李腾蛟看去……


第一百零四章 大婚(四)
  “放心吧!成亲以后我自会好好待你”,三樽酒后,被酒意一激,李腾蛟愈发的艳丽如花,“怎么了,我家腾蛟往日最好热闹的,今天怎么就成了小绵羊?”见自己的小新娘一反常态的低头坐着不说话,唐离因笑着问道。
  红烛明灭之中,唐离轻轻来到榻边在李腾蛟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低头笑问道:“怎么!害羞了?”
  见她还是不说话,唐离用指甲在她那滑腻的掌心轻轻拨弄,才两下,李腾蛟已是忍不住扭着身子咯咯笑出声来。
  轻轻伸手抬起李腾蛟的脸,细端详了片刻,含笑的唐离忍不住再次赞叹道:“腾蛟,你真漂亮!”
  看到唐离眼中的欣赏与沉迷之色,李腾蛟愈发得意的咯咯笑个不停,片刻之后,蓦然想起刚才铺榻妇人言语的她收住笑,低声道:“唐离,今晚咱们要在一张榻上睡,还都要脱的光光的呢!”
  任李腾蛟将自己的手指左穿右绕的摆弄出许多花样来,“夫妻洞房花烛夜本来就是如此,怎么,你以前不知道吗?”
  “我以前看姐姐姐夫他们都是睡到一间房里,没想到还要脱光了身子!”说到此处,李腾蛟又想起刚才那铺榻妇人说到更羞人的事儿,她虽然心性单纯,但毕竟不傻,声音已是愈来愈低道:“刚才听李妈说,会疼的!”
  “好哇,唐离你笑我!”李腾蛟此时本就害羞,抬头间见唐离只是不说话,看着自己笑个不听,顿时口中娇嗔一声,人也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
  一把将李腾蛟的身子抱住,鼻中一股馨香扑面而来,感受怀中的丰满,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娇颜,唐离俯身亲吻过去。
  两唇相接,刚才还是张牙舞爪的李腾蛟愣了一愣后,张开的双手刚一抱住唐离,随即象触了火炭儿般拿开,片刻之后,才手缓缓收拢,随着时间越长,她这两条僵硬的臂膀慢慢的软了下来,到得最后,更是如软泥般,再也提不起来。
  放开了唇,唐离抬起头来,见怀中的李腾蛟一发的粉面桃花,甚至连原本白嫩如玉的颈子也是满染红霞,两颗毛乎乎的眼睛半闭之间,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不停。
  不等她睁开眼睛,俯过身去的唐离先是吻了她的额头,随后由此而下,是小山眉下的那双眼,至鼻尖、至双颊,最后才又重回丹朱豆蔻似的双唇。
  “唔……”开始时,李腾蛟还是抿着双唇,随后时间稍长,在唐离的循循善诱之下,已是张开口来,及至最后,渐渐熟捻的她不甘阵地沦陷,迎合之际,竟是开始大规模的反攻起来,只将一条丁香小舌在唐离的口中搅起了漫天风雨。
  再次唇分,新房之中响起了一片急促的喘息声,良久之后,气息平定下来之后的李腾蛟舔舔嘴唇,咯咯声中说了句:“好玩儿,再来!”语声未毕,她已是春藤缠树般向唐离扑去。
  似这等好事,唐离岂会拒绝,口中接住,边引导她换着花样,手已顺势自娇妻凌乱的衣间探了进去,撩开那丝滑的肚兜,抚上胸间那团丰满时,魂消神授之外,更让他吃惊的是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能有如此规模。
  口中“唔……”的呻吟愈发含糊,小丫头似得了寒热症一般,身子微微抽动间将唐离抱得愈来愈紧,看这架势,只恨不得将自己挤进男人身子。
  红烛跳动之间,扯动的光影越来越大,纽扣一颗颗结开,大红的吉服件件散乱的跌落地上。
  “唐离,你好丑!”前时虽然说的害羞,但等到此时两人都是赤裸相见后,李腾蛟倒是没了羞意,满眼好奇的将夫郎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后,突然咯咯而笑的她竟然说出了这么句让唐离绝倒的话来。
  “人不可貌相啊!”烛火下审视着自己的新娘,唐离最大的感触就是这句,不曾经历风月的他不知道这是个案,还是这个时代的女子真个发育的比后世早,总而言之,他绝没想到,孩子气极浓的李腾蛟纯真的面容下,居然有这样一副绝美丰隆的身子。
  随手打开李腾蛟好奇探来的那只手,唐离顺势向她拥去,待二人身子紧紧拥住时,一声长吟蓦然自新房中响起。
  “哎呀!我忘了件事!”正在那万分紧急的当口儿,满脸桃花红的李腾蛟蓦然反转了身子,自榻上枕下抽出本绢册来。
  心急火燎的唐离随意看了一眼,却见那展开的绢册上,细腻的笔绘出不同姿势的闺中风情,却原来,这是一本春宫图。
  古时嫁女,娘家所送物品中必有春宫一册,以为新人指导,不过估计很少有几家陪嫁的春宫图能有眼前这本绘的如此纤毫毕现、神态动人。
  “唐离,你看这上面跟你一样!”自从刚才褪去最后一件衣衫,李腾蛟就再没了作为新妇应该害羞的自觉,此时翻开那绢册,竟然丝毫不以为意的对着唐离品评起来。
  “恩,唐离快看,这幅好奇怪,不过看着倒是挺好玩儿的!”
  后世穿越至此,唐离那儿还需要这鬼东西指导,此时的他更没心思来细细欣赏,一扫之间看了那春宫图中的古怪姿势,再看看图旁的“鱼接鳞”三字,口中含糊喃喃道:“这难度太大,咱们要循序渐进,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口中说着话,他已顺势将那幅春宫接过扔到一边儿,身子却向那片丰隆的娇腻靠了上去……
  ……
  自睡梦中睁开眼来,唐离眼睛几次睁闭之后,才算真正醒了过来,手腿活动之间,碰到片片滑腻,扭头看去时,却见云鬓散乱的小娇妻歪斜着身子,紧紧依在自己的怀中睡的正香。
  手掌轻轻抚着如丝缎一样的肌肤,唐离看着熟睡中的李腾蛟双唇间犹自无意识的含着手指,一声轻笑出口的同时,胸中股股莫名的温情涌起。
  熟睡中孩子气的动作,但是当唐离无意间向下看去时,小娇妻那纯真的面容和丰满的身体所形成的反差,让他忍不住心中一跳,脑海中浮现出昨晚被翻红浪的画面,他竟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想着今日要待客,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唐离也只能按下这意马心猿,笑着伸出手去捏住李腾蛟的鼻翼,口中柔声唤道:“小懒虫,天亮了,起床了!”
  摇头之间没有摆脱唐离的手,口鼻之间发出一串儿类似新生小猪的哼哼声后,长长的睫毛眨动之间,李腾蛟终于醒了过来。
  睡眼惺忪的瞅着屋顶,呆愣了片刻之后,完全醒过来的李腾蛟才注意到唐离那温情的笑容及他那只放在自己鼻子上的手。
  一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李腾蛟唇角绽出第一丝笑容的同时,她整个人已如昨晚般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只是身子刚动,双眉已是轻轻一蹙。
  “疼嘛!”唐离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俯身将她抱入怀中,轻吻着面颊问道。
  “有一点儿!”双手搂住唐离的腰接受着温情的亲吻,片刻后,情动的李腾蛟眼神迷离道:“唐离,咱们再来?”
  这句凑在他耳边吹气如兰的腻声让唐离心下发痒,但想想今天那许多琐碎事,也只能轻轻道:“今天要接待许多客人,咱们也该起身了!”
  “那你再亲我一下”,唐离低头吻了一下后,却见李腾蛟咯咯笑着指着额头、眼睛道:“要这里,还要这里……”。
  这番香艳的嬉闹直持续了一柱香的功夫后,呵呵笑着的二人才渐渐平静下来,随即就听半伏在唐离怀中的李腾蛟高声叫道:“来人!”
  随着她的喊声,就见新房隔带的外间袅袅走进两个身高长相一模一样的玲珑侍女来,到了榻前,这对双胞胎侍女福身一礼,“奴婢宝珠、玉珠给少爷、小姐请安了!”
  话一说完,二女也不等再吩咐,收拾好落在地上的衣衫后,便向榻边走来。
  “宝珠、玉珠都是通房丫头,这本就是她们应做的事儿!”见唐离出言制止两个丫头上前,李腾蛟咯咯笑着紧紧抱住他,对那双胞胎丫鬟吩咐道:“我们要起身了,做你们的事吧!”
  “是!”口中答应,二女不等唐离再有什么反应,居然就此掀开了锦被,随后红着脸从旁边的柜中取出两套衣衫,各分一个,看这架势,分明是要为二人穿衣。
  可怜的唐离没在大户人家生活过,不知道她们这些通房丫头的底细,身子被好玩闹的李腾蛟抱住,一时不察下竟然就此曝了光。
  “你且先退下,我自己穿就是了!”脱出手来将锦被拉过盖住身子,唐离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对这不知是宝珠,还是玉珠的丫鬟说道。
  “遵少爷吩咐!”红着脸的宝珠福身退下的同时,还不忘将地上那本散乱的春宫绢册拾起于柜中收好。
  “恩,你也去吧!”听唐离要谴走另一个丫头,笑着的李腾蛟本要出言阻止,但看唐离脸色似乎不对,也就挥挥手让她去了。
  “唐离你生气了嘛?”凑过去挨了挨唐离的脸,李腾蛟语带委屈的说道:“宝珠、玉珠是阿娘给我的通房丫头,她们本来就是做这些事情的。”
  说来,李腾蛟本没有做错,又是刚刚新婚,正是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唐离那个能真忍心责怪她,因也拍了拍她的脸,笑着道:“我不喜欢跟我家腾蛟亲热的时候还有别人在旁边,以后,这个时候就不要让她们姐妹再来了!”
  听唐离说的亲昵,眼神中又满是温情,李腾蛟如温顺的羊羔般点头应允,二人于耳鬓厮磨中穿好了新衫。
  李腾蛟身子好,恢复力强,虽然昨夜刚刚大婚,对她影响倒不是想象中那么大。二如出了新房,外间那两个通房丫头早准备好了各式器具,梳洗过后,唐离轻扶着李腾蛟向母亲房中走去。


第一百零五章 惊变
  唐离轻扶着小娇妻向母亲房中走去,初时倒也没个什么,待出了房门下台阶时,李腾蛟如往日般抬脚而下,孰知刚放稳了步子,就轻呼一声出口,眉头也紧紧蹙做了一处,见她无意间流露出“西子捧心”的绝美娇态,俯身过去的唐离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唐离,都是你害的,还敢笑我!”手刚抬起,李腾蛟的眉头已再次皱起。
  唐离右手环着李腾蛟纤细而弹力十足的腰肢,帮她站直了身子后,才用左手轻抚着她如花的娇颜,笑言道:“‘黛眉轻锁半掬腰!’,新妇人多是如此,腾蛟你身体底子好,这一两日也就没事了!”说话间,他已凑上身去轻轻吻在那半蹙的眉心上,“咱们已经成了亲,你再叫我‘唐离’,没得惹人笑话,该改口叫我‘夫君’才是!”
  这温情一吻倒使李腾蛟高兴了不少,抓着唐离的衣袖道:“我不要叫夫君,就要叫你唐离!”调皮的连叫了几分“唐离”后,她才蓦然问起道:“唐离,为什么我疼你却不疼?”
  “你这丫头!”闻言,唐离哑然一笑,伸手拍了拍李腾蛟的头,“叫夫君,还是叫唐离,且随着你性子来吧!我也学学那王安丰,不拘束你!”
  提起裙角,李腾蛟轻轻下了一步台阶,抱着唐离的臂膀道:“唐离你真好!对了,王安丰是谁?”
  “小心着点儿!”搂着李腾蛟腰肢的手又紧了一紧,任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拥着娇妻缓步而行的唐离微笑言道:“王安丰本是魏晋六朝间名士,其人行事最贵适意,娶妻之后,他这妻子也如腾蛟你一般调皮可爱,每次见了夫君,都以极狎呢的‘卿’字来称呼,王安丰初时不愿,说‘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并要他妻子以后不得如此,你道那王安丰妻子怎么说?”
  李腾蛟舒舒服服的将头枕在唐离肩上,边玩儿着“十指斗花”的游戏,边随口问道:“怎么说?”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这王安丰妇话里的意思就是,正因为我亲你爱你,所以才以卿来称呼你,如果我都不能这样称呼你,那又有谁能这样称呼你呢!”唐离将这番话说完,才又一笑叹道:“好个古灵精怪的才情女子!”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将这四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李腾蛟嬉笑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这样一直‘卿’下去了呗!”蓦然站定了身子,唐离紧拥着妻子道:“腾蛟,我很喜欢你这心性,咱们虽然成了亲,但我绝不过多拘管你,你还是如往日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是!”
  “恩,唐离你跟那王安丰一样好!”看着唐离满布温情的眸子,李腾蛟笑着将脸贴了上去,约一柱香功夫后,二人才又继续向唐夫人房中走去。
  今晨早早起身的唐夫人一身盛装打扮,她年纪本不大,此时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愈发的年轻了。
  “阿娘今天真漂亮!”唐离赞颂的这一句,让正走过来扶媳妇儿起身的唐夫人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见李腾蛟起身时眉眼间的不自然,唐夫人低声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就不知道个心疼媳妇儿。”
  不巧这句话却被李腾蛟听个正着,忙接上一句道:“姨娘,唐离对我很好的!”
  “这孩子,现在怎么还能叫姨娘?你要跟阿离一样叫我娘才是!”轻轻帮儿媳掠着微显散乱的鬓发,唐夫人慈祥笑道,随后她见唐离还站在一边傻笑,遂挥了挥手道:“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自去门口迎客,等开席时为娘自会带蛟儿来的”。
  “阿娘说的是”,扭头间向李腾蛟做了个初识时的鬼脸,逗出她一片咯咯笑声后,唐离迈步向外走去。
  出了正寝院落,跨过中门,唐离见到的就别是一番热闹景象,正堂、偏厅、花厅,到处都是红绸装饰,摆满了席位,就连中院及前院的空场上,也是布满了席面儿,相府内外两个管家一体出动,正指挥着数一百计的下人忙碌不止不停,便是蝈蝈,也正高挽着袖子带着十多个侍女在布置花厅中的装饰。
  一路走来,面对这些相府家人连串儿的恭喜声,唐离不住点头,堪堪来到府门口时,却见光鲜打扮的翟琰及一身僧衣的怀素和尚正等候在此,等候迎客。
  唐离晃荡着步子走去,伸手揽住二人肩膀道:“老翟、和尚,辛苦了!”
  “你总算有点良心,还知道哥哥们的辛苦!”眼中带着血丝的翟琰扭过头来打着呵欠道:“你倒好,昨晚迎亲回来就钻进去洞房花烛夜了,可苦了我跟和尚,管待送亲的相府亲眷,直折腾到天亮时才睡,这不,还不到两个时辰又给人叫了起来,到现在,我看东西都还是两重影儿!”这一串儿抱怨完毕,他才又嘿嘿一笑道:“不过为你阿离正式成男人,哥哥们吃再多的苦也值,上次带你去平康坊,看你那拘束模样,这以后该能放得开了吧!”
  “这事待会儿你自去对腾蛟说!”一句话将老翟的调笑给堵了回去,唐离侧过头来对怀素道:“和尚,以前老翟小气,给我那么个小院子住,我倒不好说,如今这宅子也算置办下来了,倒还真有了个想法,我说出来,你看看怎么样。”
  “阿离你说的是后边那间佛堂?”怀素倒也直接,一口点破了唐离话里的意思。
  “和尚知我!”翘起拇指赞了一句,唐离微笑着言道:“前次买宅子,正好后边有一间佛堂,里边器具都也齐全,因家母奉佛,是以我也就没拆,寻思着做个家庙,只是有庙没和尚也不是个事儿,因就想着请和尚你过来常住;再则,我这人朋友少,如今秦卿又去了山南,因就想着你能住得近点,日常咱们把酒评书,倒也是一大快事,反正我这宅子就供你一个僧人,平日爱怎么着还是怎么着,绝不至于约束了你!这事说到这里,和尚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怀素面相老实的听唐离说完,又看了看他脸色,片刻后才一笑道:“能有大户供养,这是僧人求之不得之事,和尚我那儿会拒绝,只是你今年再酿酒时,少不得要多翻一倍了。”
  唐时佛道两教都是极盛之期,天下贵盛之家多好在自家宅院内建家庙或家观,请僧人、道人来此长住,号为“饭僧”,目的在于通过这种方式积功德、种福田,例如那好佛的王摩诘,家中常年供养的僧人就不下十余位。
  听怀素和尚答应,唐离正欢喜时,却听旁边的翟琰酸溜溜说道:“前几次我和老王都说要供你,你死活不肯答应,今天阿离一说,连推辞话都没一句,分明是看他这宅子好。相交许久,我今天才算看出来你这和尚竟是个势利眼儿!”
  “你若是有阿离酿酒的本事,不消说,和尚早就去了!”怀素随口的一句话,噎得翟琰再说不出话来。
  三人把臂说笑之间,时间渐渐过去,待春日将行中天之时,那些个贺客们陆陆续续就到了。
  这第一批上门的就是三个身着团衫儒服的士子,三人结伴而来,不等人迎上前去,他们已是趋步而来,走到唐离身前躬身一礼道:“学生恭贺别情先生新婚大喜,祝先生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三人来前必是多次演练过的,此时进退之间的动作,包括说话都是整整齐齐。
  唐离见三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年纪已在四十上下,最小的也比自己大七八岁不止,听他们此时恭恭谨谨叫着“先生”,还真是有些大不习惯。
  伸手接过三人的名刺,略一检视之下见他们籍贯都不在京兆,唐离心下顿时明白,这三人定是此次赴京应试落第的举子,看看那最年长者鬓角间的星霜及浆洗发白的衣衫,礼单上“三十贯钱”的数字还真就有些刺人眼目。
  拱手还了个礼,唐离边虚扶三人起身,边笑着将礼单退回,“三位今日能来,在下已是多谢了!名刺收下,这礼单原物壁还。”
  “这如何可以……”三人面色一变,开口刚说了一句,唐离已是挥手制止道:“三位的心意领了!这礼单务请收回!”轻轻叹了口气,唐离因又续道:“我也是山南东道来京赴试的贡生,举子生活之甘苦又焉能不知?我收下这三十贯钱倒没个什么,但你们留下这三十贯钱,却能做得许多事,长安物价腾贵,若要长居大是不易,听我的,收了吧!”
  诗评大家,新科状元,宰相爱婿,此时的唐离身份不同,虽然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说来,但听在这几个士子耳中分量却大是不同,颠沛辗转千里来京赴试,满抱着希望最终却是一无所得,这些多次落第的士子心中之难受可想而知,此时听唐离说着这番朴实诚挚的话语,心中份外有感,三人中年纪最大那人回接礼单的手都有几分颤抖。
  “进府门处书几上置有笔墨纸砚,你三人在上面留诗一首,如此贺礼足矣!”说话间微一招手,自有一边侍侯的家丁前来迎过三人带往府内。
  目送三人进府,翟琰细细打量了唐离一眼后,翘着拇指嘿然赞道:“阿离这事办的漂亮,对得起你那声名,有大家风范!别情先生,别情先生!听听这是什么味儿?只可惜,这位先生年龄实在是太小了点儿。”
  唐离倒是有心与他拌嘴,无奈随后而至的贺客人源源不断而来,且这最初的还都是结伴而来的士子,前面第一拨的贺礼既然不收,后边的他自然也不会收,几拨之后,他索性叫过家人写了一张“告书”张贴于外,也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看到这张告书,凑份子来贺喜的那些士子们先是一愣,随后看向唐离的眼神别有了几分不同,而那书写贺诗的书几旁,越发拥挤的不堪,直到连排摆开十来张书几后,这种情形才大有缓解,只是如此场景,倒更有了几分诗会的意思。
  此时的唐离却全然顾不得院门处的场景,饶是有他与两个傧相一起迎客,依然忙的不可开交,刚吩咐家人带走六部来的一个贺客,喘气抬头之间见前方一个身形长大之人正阔步而来,面色一喜的他向翟琰挥手示意后,当先迎上前去,拱手笑道:“黑兄大驾光临,多谢,多谢了!”
  “恭喜状元公了!”黑天抱拳之间,已顺手将礼单递过。
  唐离对他印象极好,尤其是这几次交往后,更是如此,是以倒也不与他客气,随手接过礼单,把臂向府门前走去时,笑言道:“说起来,昨日还真是多谢黑兄了”,原来,时下娶亲,迎娶“新妇”时,多有“障车”风俗,这风俗原本是街坊邻居拦住迎新妇的车,索要果酒等物,其意在贺喜。但时间久了,却渐渐变了味儿,成为无赖少年及许多花子们固定的生财之道,每遇娶亲,四处乞丐会聚一处,拦住迎新妇的车驾借贺喜之名索要钱财,愈是贵盛有资财之家愈是如此,偏生象这等事还打骂不得,甚是麻烦,但唐离昨晚却是一路清净的很,刚才听翟琰说起这其中古怪,他不用想也知定是黑天在其中用力,是以因有此谢。
  黑天闻言,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这事儿,但面上全无居功的傲意。只是等到将至院门时,才见他顿住步子,对唐离小声道:“状元公最近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得罪人!黑兄何出此言?”向旁边路过的一位客人微笑点头,唐离面色不变的低声问道。
  “这几日有手下儿郎回报,状元公府外多了几张生面孔在周围徘徊窥探,行迹很是可疑”,见唐离面色微变,黑天因笑道:“没得是小的们看走了眼,状元公如今名动天下,引人注目也是理所当然,倒是不用想的太多,先将今天忙过了再说。”
  “承黑兄高情了!”迎宾忙的厉害,唐离此时也难深做思量,将黑天送进府门后便又回转。
  因今日不逢年节,三省六部多还是照常办理公务,是以中午到的贺客多以士子及皇城各衙门中一些趁机溜出的小官吏为多,饶是这等情形下,中午待客也持续了个多时辰,喝得面红耳赤的唐离草草睡了不多一会儿,又起身准备晚上的大忙。
  皇城散衙钟声响起后半个多时辰,强要跟着唐离出门迎客的李腾蛟口中欢呼一声:“爹爹!”随后就向那第一辆弛来的高大轩车跑去。
  见李腾蛟行动间的步子还是不大自然,唐离忙跟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臂膀前行。
  轩车停稳,车门开处,面容清癯的李林甫缓步下车而来,向二人微微一笑,不等爱女那声“爹爹”叫出口,他已自先开言道:“阿离,快扶烈公下车”。
  与李林甫并立政事堂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希烈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这位政事堂宰辅刚由唐离搀着下了轩车,随即呵呵一笑道:“今科新状元的才名老朽早已耳闻了,现下亲见其人,果真是风流少年、一表人才,李中书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小儿辈纵然有几分才学,又那里当得起烈公如此夸赞,莫要捧杀了他!请!”李林甫和笑着说了一句,唐离随即虚扶着陈希烈向府内走去。
  见唐离搀扶着陈希烈,李腾蛟顺势抱住李林甫的臂膀,还没说话,先自歪着头咯咯笑出声来。
  李林甫对这个爱女实在是没法子,再听她这一笑,愈发没了话说,只轻轻拍着她的臂膀道:“这孩子,都成亲的人了,还是这样顽皮,小心以后夫家不容你。”
  挂着李林甫的臂膀前行,李腾蛟咯咯笑道:“唐离才不会呢!她上午还说喜欢我的性子,要我象以前一样,说不拘束我的。”
  感觉到爱女走路时身姿的不同,李林甫心底黯然一叹,直到听到这番话后,才觉心下舒服了不少,右边的臂膀多抬高了几分供女儿借力,“噢!他能这么说倒是难得!这样说来,你这夫君对你不错!”
  “唐离本来待我就好!”向前边的唐离看了一眼,李腾蛟扭过头来说道:“不过要是你们也在我身边就更好了,爹爹,要不,你和阿娘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反正房子那么大。”说话之间,她还不断摇晃着臂膀,这撒娇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孩子,那里有半点做人新妇的自觉。
  “傻孩子,这是唐府,不是李府,不过你那夫君能真个对你好,爹爹也就放心了!”轻轻拍着爱女的臂膀,李林甫说着这句话时的语气,分外令人难以琢磨。
  将陈希烈请入府中,自有李林甫陪着他叙话,唐离遂又回转身来,到府门处迎接其他官员。
  政事堂两位相公到了,其他各部官员又岂敢怠慢?随着一驾驾车门打开,一时间,唐离府门前竟是公卿满门,这满目紫绯的景象,混似小朝会搬到了唐府一般。
  品级由高到低,官员们越来越多,其中大多还是一身官服打扮,显然是刚刚散衙,甚至不及回府换过常服,便急忙匆匆赶来。
  好在唐离此时这些家人都是相府调派而来,应对这些个大场面多有经验,无须唐离过多操心,他们已在管家的吩咐下,人盯人贴身服侍,是以场面虽然喧闹,倒也不曾真个怠慢了谁。
  唐时散衙本就晚,等这些宾客们都已到齐,月儿早已上了树梢,大红灯笼高高挂,等众人渐次坐定,李林甫起了身来以女方家长身份与众宾客致谢礼。
  他一起身,满堂宾客那里还坐得住,一时都纷纷起身,拱手作揖,口中连称:“不敢”,中院并前院之中真个是热闹不堪。
  正在这满堂揖让的当口儿,后院中一声惊呼蓦然传来,第一声时众人因堂中喧闹,倒还不曾听得清楚,直到后院中多人一起的叫喊声传来,才使前院中气氛猛的一窒。
  “去看看怎么回事?”不等李林甫这句话说完,拱手团拜一礼的唐离早已转身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惊变(二)
  等唐离到达后院时,这里的惊呼声已渐渐止歇,却有许多侍女、下人们满脸讶意的围观。
  疾步上前,借助那大红的喜灯,唐离首先看到的是地上两个死人,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全黑窄袖缩腰紧身衫子,脸上更是黑巾蒙面,此时这两具尸体上看不到明显的伤痕,死因暂时不明。
  “老夫人怎么样?”几乎是在看到这两具尸体的同时,唐离这句话已询问出口。
  “此处距离老夫人住所还隔着两重院落,姑爷但请放心便是!”一个侍女的回答让唐离放下心来。
  “此事不得外传,除了最先看到的几人,其他人都做自己的事去!”唐离随后的这声高喝,顿时使那些侍女及家人们作鸟兽散。
  俯下身子掀起那两具尸体面上黑巾,下面是两张极普通的脸,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唐离起身后先向那留下的两个侍女微微一笑,安定了她们的情绪后,才和声问道:“说说你们当时看到的情形”。
  唐离这和煦的一笑,让这两个正绞着手指的侍女放松了不少,二人对视一眼后,就见那圆圆脸的侍女福身一礼间,怯怯开言道:“回姑爷话,今天客人多,大多数姐妹都被调派到前院服侍,奴婢二人遵管家吩咐留在后院,就在刚才前院客人们喧闹正厉害的时候,奴婢等正端着铜盆自这院落外经过,忽听到一声厉吼,随后就感觉院中青光闪动,奴婢与花莲妹妹过来看时,就正见到有几个人影正与贞华道爷争斗,因看到地上死人,奴婢等二人一时忍不住惊叫出声来,那几个黑衣人听奴婢们叫,随后就翻墙出去了”,这圆脸侍女说话间又看了地上两具尸体一眼后,随即吓的赶紧扭过头去。
  “贞华道长!”口中喃喃自语的同时,唐离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片刻之后,就见一个着绯色官服的四旬中年疾步走进院子来。
  这官员唐离倒是对他印象颇深,只因他就是当日向自己发下捕票的京兆尹韩朝宗,他正是京中本管官员,此时跟进来倒也并不让人吃惊。
  “事急从权,别情少兄勿怪!”非得主人奉请,擅入他人府邸后宅,这本是极为失礼之事,是以韩朝宗因有此言。
  说话间他已见到地上躺倒的黑衣人,随即面色一变,不等唐离说话,已是疾步而前在那两个黑衣人身前蹲下了身子。
  确定两人已死之后,韩朝宗的脸色一发的黑了,此时的他心下急跳,想到更多的反而并不是案情本身。
  适才那番惊叫声传到前院,他已是心底隐隐觉察到不妙,但随后悄然来此的途中,未尝心底没存着侥幸心思,但如今这现实却将他的侥幸彻底粉碎。
  新科状元郎在奉旨完婚,招待满朝官员的喜宴上发生这种事情,不用多想,韩朝宗也充分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若是单单如此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这位新科状元郎的新妇还是本朝政事堂首辅大人最宠爱的千金。此事纵然处理的好,他这负责帝京治安的京兆尹也难免获罪,若是处理不好……光是略想一想宰辅大人的手段,在这初春时节,韩大人额头却密布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地韩大人不宜久留!”伸手虚扶起半蹲在地上的韩朝宗,唐离镇静的脸上微微一笑道:“天干物燥,府内多燃灯烛,偶尔引发小小火情原也不足为奇,在下正要向家岳及烈公禀明此事,韩大人与我一同前去如何?”
  唐离这番话此时听在韩朝宗耳中,真个是仙音无异,顺势站起身子,但见他拱手说道:“状元公此番回护之情,韩某没齿难忘”。
  “此地不会再动,以备晚宴过后韩大人谴人前来查办”,说出这句话后,唐离边与韩朝宗相携外出,边轻声道:“京兆尹最是难做,在下虽然不曾出仕,此事倒也知道的清楚,举手间事,当不得韩大人谢字!”
  唐离这句话可谓是正中韩朝宗心口,当下那里按捺得住,不停诉说着他这衙门的苦处,而唐离间中评论的话语又让他连连点头称是,说来二人这一路上的谈话倒是投机的很。
  与韩朝宗先后进了前院正堂,众官吏听说只是后院中小小走水,一时都放下了心思,宴会正常举行,这番喧闹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结束。
  在府门前送走最后一驾轩车,唐离柔声劝慰着让李腾蛟先行回房,目送她身影去远后,他随即往书房而来。
  “劳黑兄久等,多有怠慢了”,进了书房,唐离于胡凳中坐下的同时已开口问道:“今晚来我府中的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个时辰前我得到消息,随后立即召集状元公府邸周围各色人探问,但到目前为止,却弄不清他们来历”,紧紧蹙起眉头,显然身为地头蛇的黑天也正在苦思其中关节。
  “那逃走的几人到那里去了,黑兄可有消息?”
  “死了”。
  “死了!”
  “是,就在状元公府邸一墙之隔的坊墙外,逃走的四人尽数被杀”,团团转着手中的茶盏,黑天沉声道:“而且这四人都是在二百步之外,被人远距离以强弩射杀”,说话之间,黑天自怀中掏出一只长可及掌的三棱弩箭递过。
  “强弩!”接过黑天递过的弩箭,看着烛火下闪着寒光的弩矢,唐离心猛的抽紧起来,自国朝贞观年间太宗皇帝颁布《禁武令》以来,虽文士剑这等器物并不禁限,但弩弓却绝对属于最严格管制的物品,尤其是自己手中这种可击远达三百步的强弩,一旦被发现,持有者轻则弃市,重则几可置以谋逆重罪,株连九族。
  “状元公府邸左近有个小花子癞小七亲眼目睹此事,至于这弩箭,乃是他事后在现场拾得,此事绝不会错!”迎着唐离探询的目光,黑天解说了弩箭的由来后,续道:“京中纵然各位好射猎的王爷们,最多用的也都是猎弓。从这点来说,似这等射远可达三百步的强弩,就只能有一个来源——军中”。
  “癞小七现今如何?”得知这个小花子并无生命之忧,唐离掂着手中的弩箭抛起、放下,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唐开元天宝间的军队布置他倒也略知一二,是最为典型的重外虚内,其时朝廷精锐共五十五万人,全部分三个方向布置在边境上。其中剑南道驻军十余万主要是为与吐蕃争战及威慑南诏诸部;河西走廊咽喉处的陇右节度使辖下十多万军马一则是压服西域各番国,再则也可与其南部的剑南道八镇驻军成犄角之势,力压一直蠢蠢欲动的吐蕃,当然更重要的是防范其北部正日益崛起强盛的回鹘部落;而其余近二十万军队则是驻扎在河北道幽、平诸州,除与陇右防范回鹘的军马东西呼应外,其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监察及对奚、契丹、室韦等东北各族作战。可以说,开元天宝间的军队因玄宗的“重外”,而全然被分做三个方向,两两呼应的在边关驻扎,反倒是天下腹心的长安,仅有五部羽林军八千人守卫。
  想想无论是李林甫还是自己,都不曾与羽林军有什么冲突,再则,这些由勋贵家子弟组成的羽林军断然也没有这个胆量能做出这等事情来,唐离在心底直接否定了这个可能。除此之外,京中能调动这许多死士并拥有重弩的,最大的可能便只有各节度使设在长安城中的藩邸了。
  开元间,玄宗皇帝因对外用兵的需要,在大唐边境于各道观察使之上设置了十镇节度使,为更利其作战,这十镇节度使拥有辖区内军政及民事的统管之权,与此同时,朝廷更为这十镇节度使在京中建有规模宏大的藩邸,为视优宠,十镇节度使车驾随从到京,长安明德门一律免检放行,这也为他们将弩弓等器物运入长安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想到这里,唐离脑海中莫名闪现出“骠骑大将军、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这几个字来,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当日那个来给自己送贺礼的官山海。
  想到官山海那身轻便皮甲及他身上掩饰不住的阴寒气息,唐离就觉心中一阵不舒服,又思虑了片刻后,他才停止掂动手中的弩箭,抬头看向黑天道:“黑兄所言不差,这等强弩定然是自军中流出,依在下看来,京中羽林军可能性甚少,因此近日还请黑兄代为多多留意十镇节度在京城藩邸的动向”,沉吟片刻后,他复又跟上一句道:“尤其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府更要多多留心。”
  “安禄山!”闻言黑天一震,却不曾多说话,但微微颔首而已。
  正在这时,却听书房外一阵碎步声传来,随即就听一个家人的声音隔门响起道:“姑爷,京兆衙门有公人到了,他们请求要进内府探查,管家命小的来请姑爷示下。”
  “配合公差们办案,让他们进去,吩咐下去,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了!我随后就到”,吩咐完这句,唐离蓦然想起一事,边自胡凳上起身,边向黑天言道:“此事一出,京中这段时日怕是难得安宁,黑兄这边……要不要我往京兆衙门知会一声。”
  “有状元公这句话就够了!”放下手中茶盏,黑天微微一笑道:“若是某所料不差,今晚带队来状元公府上的必是白眉陈展,而他自此府辞出后,第一个要见的定然就是我。”
  “如此,现时黑兄便与我一起往见如何?”知道黑天的身份,是以唐离对他这番话并不吃惊。
  见唐离说这句话时,脸上并无半分虚饰之意,黑天心中一暖,暗叹所交得人。盘踞京中三十余年,与他暗地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但真愿与之公开见客的却几乎一个也没有,而这唐离能如此作为,分明是内心中与自己有平等相交之意了。
  心中虽是这样想,他面上倒不怎么表露,只是那笑容分明柔和了几分,“既然出现了强弩,此事纵然是白眉陈展亲自出马,也济不得什么事了,某现在去见他无益,还是随后私下再见更好,状元公且去忙就是了。”
  领先一步向外走去,唐离皱眉言道:“我来京日短,也没几个好友,这几次与黑兄交往感觉甚是相得,私心愿以挚友待之,奈何黑兄如此见外,声声‘状元公’叫的刺耳,今日往见,或别情、或阿离都可,只有这‘状元公’三字,再也休提。”
  淡淡的月色下,与唐离并肩而行的黑天无声一笑,片刻后才开言说道:“阿离,经过今晚此事之后,你这府宅招募仆役之事也该加快进行了,你若是信得过,此事某倒是能帮点儿小忙。”
  “还是阿离听得顺耳”,见这黑天终究是改了口,唐离微微一笑道:“黑兄所言甚是,目前府中所用,都是相府支应人手,过几日后他们走了,这一大院宅子还真没人料理,黑兄既然施以援手,在下也就不多做推辞了!”
  一路将黑天从侧门送出,唐离转身往后院而来,在那依然躺着两具死尸的单僻院落中,正有四个便衣公人在紧张忙碌着。
  见他们穿的不是公差服,唐离倒是暗赞那韩朝宗想的周到,而这四人中带队的,正如黑天所言,乃是一眉发半白的六旬老者,此时的他正在询问那两名侍女。
  瞅见一个话缝,平静着脸色的唐离走上前,拱手道:“这位必是京兆陈总捕头了!”
  “见过状元公大人”,白眉陈展好利眼,只打量了一下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又因唐离虽然高中状元,但现下并未实授官职,是以这位长安总捕行的也只是个抱拳相见之礼。
  与其他三个正在勘察墙头及地上尸身的捕快见礼过后,唐离才向陈展道:“未知陈总捕头可有什么发现?”
  “来人黑衣蒙面,显然是蓄谋而来,并非临时起意;再则,他们翻墙而入时正是府中前院最热闹的时刻,这时机把握也是值得思量,只是这二人身上倒也干净,并不曾带有过所,面孔也生的紧,因此现下难有定论,还需再做探查”,许是说了这么多,没一点儿实在消息让这位京兆总捕也感觉没有面子;也或许是为了安抚这位如今的宰相女婿、天子宠臣,陈展随后又补上一句道:“不过状元公但请宽心,不是还走了四个活口吗?只要他们还在京中,老朽就不信一点儿消息都追不出来”。
  见白眉陈展一副信心满满的表情,唐离微微一笑,却是不置一词,正在这时,却听一个正在验尸的捕快开言道:“陈老总,快来看看”。
  “看他的右手,还有他的腿”。
  借着灯光看去,只见那躺倒地上的尸身右手中指间有一道明显的宽痕,而拇指上则生着一层厚茧,而他那被并拢的双腿则是典型的罗圈儿形状。有了刚才的分析,唐离略一看之下,立知这两人必是出身军伍,中指间的宽痕及拇指上的厚茧无疑是长期带着箭扳子张弓搭箭的结果,而那双罗圈儿腿,则表明这两人不仅是出自军中,更是来自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
  细细将尸身看了许久,陈展再起身时,刚才脸上的自信神色已消失不见,那半白的双眉也紧紧拧在了一处,片刻之后,许是想到唐离还在身边,他才放平了脸色道:“状元公,我想见见府上那位贞华道长”。
  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唐离平静道:“好,请!”
  “姑爷!贞华道长迁来此处后,已裹好了伤,血也止住了,刚才出来时,道长还在昏晕之中,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了!”见到唐离的眼神中的责怪之意,这家丁才面带委屈的小声道:“是三少爷将小的赶了出来,小的只好在门口听候吩咐”。
  点点头,唐离推门而人,首先见到的就是一溜儿印着灯火的寒芒,顺着这把双手紧握的解刀看上去,入目处正是半躬着身子的大头阿三那双大大的眼睛,只是此时这双眸子中却全没有了往日的呆滞,继之而起的是刻骨的仇恨及难以掩饰的恐惧。
  见进门来的是唐离,阿三神情一松,随后又见到跟随而进的陈展,他那双手紧握住的匕首猛的一动,双眼猛睁的他此时半躬身体的模样,浑似一只要捕食时的小豹子。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模样,唐离心中没来由的一酸,靠上前去的同时,口中轻轻重复道:“没事了,阿三,这几个都是来保护你的,没事了,没事了!”
  感受到唐离轻抚着头发的熟悉感觉,大头阿三慢慢的平静下来,他那如弹簧般半躬着的身子也一寸寸放松下来,最终,他松开双手紧握的匕首,伸出一只依旧黑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了唐离的衣襟,顺带着连整个身子也缩着躲进了唐离背后。
  “今晚那伙匪徒闯进的院子就是这孩子所住”,轻抚着阿三的头,明显的感受到他那瘦弱身子的抖动,唐离咬着牙说出了这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
  听到这句话,陈展轻“哦”了一声,向榻上看去。
  卧榻之上,往日素来少有出房的贞华道长此时仍然陷入沉睡之中,臂间及腰际紧裹的白布标示出了他受伤的部位,由于大量失血的缘故,此时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呈现出苍白之色。
  “这位道人是?”
  “这位是贞华道长,今岁上元节时,曾在都阳侯府为当今陛下表演过幻戏,因我这表弟嗜好此戏,遂将之延请过来充任教习”,知道这贞华道长并阿三来历大不简单,唐离有意无意之间略做遮掩。
  俯低身子又细看了贞华道长许久,陈展正要开口再问时,却听门外一个侍女的声音传来道:“少爷,夜色已深,小姐谴奴婢玉珠来请少爷回房安歇。”
  陈展等人倒也识趣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多做耽搁,说了声改日再来拜访后,由家丁们搭手,将那两具尸身给拉走了。
  “状元公宗亲中可曾有人与东北奚族人通婚?”唐离送着陈展走到此偏院门前时,这白眉捕头突然顿足问了一句道。
  “某自幼丧父,此事还需问过家母才知”,轻轻拍了拍紧拉着自己的衣襟跟出来的阿三,唐离含笑反问道:“陈总捕何出此言?”
  “我也只是看三少爷长相近似东北奚人,一时好奇因有此问罢了!夜已深了,就不多打扰状元公,此案若有进展,当即刻来报,告辞!”呵呵一笑说了这两句,陈展抱拳一礼后便自去了。
  目送陈展离去,唐离转身看去,淡淡月光下紧紧抓住自己衣衫的阿三眉间宽阔,鼻梁高耸,果然不类于中原人物,只是他以前少见奚人,是以不曾察觉罢了。
  安禄山任职平卢节度使,首当其冲要应对的就是北方各族中居于最南的奚族,且此人能由一个捉生将短短十余年间迅速蹿起为手握重权的一地节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对奚及契丹等族做战时的赫赫“战功”,再一想到那官山海当日送贺礼时的目光,虽然眼前的阿三依旧是不说话,唐离已感觉自己对今晚发生在自己府邸之事隐隐有了几分明悟。


第一百零七章 奴仆
  蹲下身去,轻轻将阿三拉到面前,唐离捋着他额头间的头发,和声道:“阿三,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纵然是转过了身子,但现在的阿三依然紧紧抓住唐离的衫子,此时见唐离问起,睁着大大眼睛抬起头的他,嘴唇几度翕动之间,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等了许久,见阿三那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唐离也不想过于逼迫他,微微一笑起身,牵着他往偏院行去。
  “这里很安全,坏人不会再来了!早点睡吧!”牵着阿三将他安置在这间贞华道长隔壁的房间中,等到他躺下,唐离出房又多安排了几个人做守卫示警之后,才转身离去。
  “唐离,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哪!”刚进了房中,爬在榻上看着什么的李腾蛟打着大大的呵欠嗔笑着问道。
  “处理一些子琐事!”口中随意说着话,唐离已走到榻前,伸手拍了拍李腾蛟粉红的脸蛋儿,笑着问道:“这么晚,还在看什么哪?”
  “奴婢玉珠侍侯公子宽衣!”福身一礼后,李腾蛟带过来的这个通房丫头就上前一步服侍。
  “恩,你去睡吧!我自己来”,见玉珠伸手要替自己宽衣,大不习惯的唐离避开一步,挥着手说道。
  被唐离轻拍着脸蛋儿,正咯咯笑着的李腾蛟见状,“唐离,你不喜欢她们?那明天回门的时候就把她们退回去!要什么样的咱们自己选。”
  就此一句话,玉珠立时色变,不等唐离多说什么,她已是就此跪倒在地,伴随着她动作,刚刚端着铜盆进来的宝珠“咣”的一声掉了手中的盆,也不管地上满是水渍,就此也跪倒下去,与玉珠一样,不说话只是连连叩头不已。
  唐时奴婢地位极低,《大唐律》中明文将奴婢与骡马等大牲畜并列,视之为主人财产,更规定奴仆若有犯错,主人可打死勿论。所以就时常有某府某宅奴婢因偷吃盐、肉被打死的消息传出。
  正因为这一现状,一旦落身奴籍,所有奴婢们最看重的就是在主人府中的职司,希望能离主人越近越好,一则这样犯了错能有个求情处,再则也能有异日谋个出身的希望。
  宝珠、玉珠以其貌美伶俐被相国妇人亲自选中做女儿的通房丫头,于她们姐妹而言,实在是万千之喜,一来跟着小姐一起出嫁,自然更得看重;再者,大多通房丫头一旦被主人给收了后,多是能谋个出身的,正妻虽然不敢想,但得个朝廷承认、能享受封赏诰命的“媵人”身份却是大有可能。
  如今刚随嫁过来不两天就被退回,不说回府后当日那些对她们姐妹欣羡不已的相府奴婢该怎样幸灾乐祸,单是有了这次经历,她们随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光是想想就已让人不寒而栗。
  红烛跳跃,新房之中,两个一般长相、一样穿着的少女拜倒于地叩首不绝,看着这等景象,唐离还真是无话可说,“不会将你们送回去的,都起来吧!”边说话,他那轻抚着李腾蛟面颊的手微加了二分力气捏了一把。
  伸着手让玉珠脱下外衫,双脚泡在铜盆中任宝珠细心按摩,长吁出一口气的唐离心中虽然还有丝丝别扭,但这等享受带来的快感却是实实在在,半点也不虚妄。
  李腾蛟拱着头,咯咯笑着在唐离怀中左钻右钻,直到舒舒服服的枕在唐离腿上后,这才安静下来,拿过榻上刚刚丢到一边的绢册,随意翻看着道:“唐离,你说是这个好呢?还是这个?”
  伸出手指在李腾蛟娇嫩的脸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画着,正想着安禄山之事的唐离闻声随意看去,就见到绢册上正有光光的男女在以不同的姿势表演着“妖精打架”。
  “你怎么在看这个?”唐离边说,边故做平静的瞅了身边的宝珠、玉珠一眼。
  躲开那只伸向绢册的手,李腾蛟反过身来爬在唐离腿上,眼眸流光的指着绢册道:“刚才你没回来时,我跟她们两个商量来着,玉珠说这个好!宝珠又说这个好?我却觉着两个都好玩儿,唐离,你倒是说说,到底那个更好些?”
  耳听此话,唐离是彻底的无语了,抓向绢册的手僵了一僵,再没继续动作,看她们这样子,只怕这幅春宫早被她们细细研究过不止一遍了,纵然自己再拿过来藏着掖着,也没了半点意义。
  “腐败呀!真是腐败!”看着宝珠姐妹通红的脸蛋儿及看向自己时有意无意的双眼流波,唐离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道。
  见他不说话,李腾蛟不住用头在他腿上磨挲来去的催促,直让唐离心思躁动不已,无奈之下开言道:“这些都是难度太高,咱们还要循序渐进才好!”
  一时梳洗毕,宝珠姐妹又福身一礼后,端着铜盆等物自去了。
  唐离转过身子,刚在榻上坐定,就见丢开手中绢册的李腾蛟咯咯笑声中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
  她身量本就高挑,兼且人又丰满的紧,这一下扑上来份量着实不轻,唐离不曾防备之下竟然就此被扑倒。
  盘腰压在唐离身上,娇声笑着的李腾蛟细喘声道:“卿卿,卿卿!”
  李腾蛟日常是敢说敢笑,并不以细腻见长,此时突然做如此娇媚私语,还真是让唐离感觉不习惯,“这可不想我家腾蛟!”
  孰知李腾蛟听了这话不仅没有起身罢休,反倒是更变本加利的柔媚呓语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边说着话,她还好玩儿似的伸出舌头轻舔着唐离的耳朵。
  新婚之初,如此耳鬓厮磨的纠缠,唐离那堪挑拨,不等她这句柔媚话儿说完,翻身之间已是将李腾蛟压在身下,房中荡起一片咯咯娇笑后不久,复又有细细的呢喃与喘息声响起……
  “少爷,少爷,该起床了!”在这样的轻唤声中睁开眼来,唐离朦朦胧胧间对宝玉姐妹一笑,从李腾蛟粉白娇腻的身子上抽回手坐起身来。
  唐离起身时惊动了正口含手指睡的正熟的李腾蛟,口中也不知含糊支吾了两句什么,她复又摇摇头反过身子睡去。
  唐离刚一坐起,宝玉姐妹也不说话,便分为左右捧着一套湖丝的儒服,帮唐离穿起衣衫来。
  看这姐妹执着的样子,显然还是昨晚李腾蛟那句话吓得她们不轻,唐离索性也懒的再说,任她们一通忙活,所幸昨晚他吸取了教训,穿有内衫,是以倒也并不怎么尴尬。
  唐离之前的衣衫全是以麻为料织成,而织造的过程中都根据他的意思略做过收腰提肩的调整,所以多是以合身为主。而宝珠姐妹给她换上的这件新衫,却是以江南极品湖丝织成,样式更是最为典型的宽袍大袖,此种服饰尚简约随意,虽然少了几分贴身的劲朗,但穿上身后,却更多了几分文士的飘逸。
  着好衣衫,唐离但觉这件新衫上有一股淡而幽怨的清香隐隐传来,闻着竟然有清心之效。正为她系着腰带的玉珠见少爷神色,躬身之间因浅笑道:“少爷,您与小姐的衫裙都是用干湿香熏过的,特别是这熏香的配方,还是相国夫人亲自定下得呢!”
  “熏香?”
  这回接话的却是不远处正在准备梳洗用具的宝珠,“这个方子我知道,干香乃是用藿香、零陵香、甘松香各一两,加丁香二两,捣成微小颗粒,以绢袋装入衣箱中熏制;至于少爷衫子内置香囊所用的湿香,则是用沉香、白檀香、丁香、麝香、苏合香、甲香、熏陆香、甘松香八种,以蜜和之后,用瓶盛埋地底二十日,取出合丸放于衣内香囊中。当日夫人吩咐时说,这两种干湿香并用,出来的衣衫就是冷香,不仅香味极淡而绵长,尤其能防虫蚁,最合少爷用的。”
  听宝珠口舌连动,不住口吐出这十来种香名儿来,正自从衣衫中取出内置香囊的唐离一笑道:“你倒还真有个好记性!”
  “少爷你这是?”替唐离系好腰围玉带的玉珠见状,不解问道。
  “以后我的衫子,但用干香熏熏,免得招了虫蚁就是,至于湿香,不要也罢!”随手将香囊放在玉珠手中,唐离淡淡笑着跟上一句道:“我一大老爷们儿,天天身上整的香喷喷的,象个什么话!反倒是你们的衫子,倒是可以多熏熏!”
  梳洗毕,坚决打消了玉珠要给自己涂脂抹粉的打算,唐离吩咐着任李腾蛟自然睡醒之后,便大袖飘飘的出房而来。
  往母亲房中转了一圈儿,唐离来到正堂,就有那相府过来支应的管家上前奏事道:“姑爷,今日一早,就有个买卖奴仆的商贾领着一干子人到府,说是黑爷推荐来的,现被我安置在门房处吃茶,您要不要去见见?”
  “恩,是有这事,走,看看去!”经昨晚事后,唐离感觉府中保卫力量急待加强,只是想不到黑天行事如此雷厉风行,当下起身随着那管家往门房走去。
  这商贾年过五旬,看他那黑瘦的身子及面相,唐离已是向那管家笑道:“若我所料不差,此人定是岭南人物。”
  “状元公好眼力,小的正是岭南道春州冯道远!”这商贾端的是好耳力,还在老远,居然就能听到唐离说话,边走边抱拳说道。
  “岭南春州冯家”,管家喃喃自语了一句后,笑着对唐离道:“姑爷要买下人,这倒是找对人了!”
  见唐离面有不解之色,管家凑前一步低声解释道:“这岭南冯家乃春州大族,世居南海,既是国朝最大的海盗世家,又是最大的奴仆商人,长安各府所用的昆仑奴及新罗婢,八成都是出自他们之手,这家人做这生意久了,自有一套训练奴仆的手段,很是为人称道的。”
  听管家这番解释,唐离对这个海盗世家出身的冯道远还真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早就听说状元公才冠天下,更难得是少年风流,只可惜小的身份低巴结不上,此番得黑爷举荐,这一登门才知坊间传言不仅半点不虚,反倒是见面更胜闻名,可巧儿状元公刚刚大婚,小的在这里就祝状元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一脸笑的说着这话,冯道远手上还忙不迭的行礼。
  摆摆手还了个礼,唐离笑着言道:“既然是黑兄举荐而来,我是尽信得过的,咱们还是先看看人,稍后再往正堂叙茶”。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冯道远点头间,已是转身当先领路而行。
  唐离这新买的宅子自门馆到正门间还有一个大大的空场,冯道远带来的那些奴仆就安置在这里等候。
  三人相跟着来到这空场,可怜那管家一见场地上站得整整齐齐的奴仆,已是忍不住先惊叹出声道:“姑爷,您这到底是要什么人?”
  与管家相反,唐离倒是对场中这些人满意的很,本不算宽阔的场地上,三十个年在十六七的长身劲健青年齐排而立,还真营造出一种气势来,尤其让唐离满意的是他们的站姿及精气神儿,竟然透出浓浓的军旅气息。
  见唐离微微颔首点头,冯道远自得一笑,小声解说道:“遵照黑爷昨晚的提点,跟您这府上送来的这三十人,都是自十五岁就接受军中操训两年的,不是小的自夸,这三十人是上马能张弓、下马能操矛,看家护院是再合适不过了。”
  “若真个如你所说,他们一旦在府中做起乱来,那还了得?”见唐离就要点头,管家旁边插上一句说道。
  “他们不敢!”冯道远自信一笑后对唐离道:“状元公,小的今日在这里给您打个保票,只要府上不太过苛待他们,这三十人中但凡有一人做乱,今日所收钱财我春州冯家必定百倍奉还。”
  缓步来到这一队奴仆身前,由左到右唐离一一看过去后,才朗声开言道:“我这府中没别的什么规矩,但只‘赏功罚过’而已!吃穿用度,月俸都不会亏待了你们,若是做的好,最迟五年,必为你们脱籍放良,但好生做就是了。”
  “是!”这三十人的回答齐整而简洁。
  “状元公好慈悲心肠”,冯道远见唐离答应收下这三十人,边口中说着恭维话,边招手唤那几个远处等候的人过来。
  见那几人提着箱子,捧着墨盒向那些奴仆们走去,唐离诧异问道:“这是干吗?”
  “状元公既然答应留下,这随后做的就是给他们刺字”,指这其中一人自箱中拿出的长针道。
  “收了吧!我这儿不用”,微微一笑间见冯道远满是诧异神色,唐离看向身前这三十人的整齐队伍,朗声道:“我相信你们!”
  “多谢主人!”此次回答依然齐整,但众人神色分明与刚才大有不同。
  “带他们下去安置,不要给安排什么别的杂活儿,单只负责府内守卫便是”,等那管家领命走出几步后,唐离又跟上了一句道:“食宿什么的莫要亏待了。”
  目送那三十人的小队伍入了府邸正门,唐离饶有兴趣的指着旁边一个黑布蒙着的笼子道:“这个里面装的是什么?”
  “遵着昨日黑爷的吩咐,这原是小的准备的赠品,就不知道状元公要还是不要?”说话间,冯道远已顺手将笼子上的黑布拉过。
  唐离好奇看去,只见笼子中坐着好一条长身大汉。
  这大汉单只是蹲着,高度已可及唐离肩臂,初春二月的天气,上身只穿着一件小褂儿的他身上肌肉坟起,如老树盘根般筋节交错,此时这大汉只是蹲在笼中,用蒲扇大的手掌替怀中一只毛茸茸的小兽梳理着毛发。
  唐离一步步靠近笼子,那大汉见他靠近,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替那小兽梳理毛发。
  唐离感觉诧异的是,这大汉那双眼睛却是如同一旺浅水般,朴实恬淡的紧,直与他如此身及凶恶的面相形成极大的反差。
  见唐离对这大汉极感兴趣,冯道远凑前一步解释道:“一月前,这汉在河东道云州强抢酒肆被地方官府捕拿,随后过堂时发现他无亲无故,为赔偿酒肆损失,遂当堂发卖。我本家三哥就将他买了下来。这汉只要你不招他怀中那只小兽,性情倒是极温顺的,只是有一条,就是个不吃素,单要吃肉,而且食量大的惊人,一顿最少就需三斤,这也就罢了,偏生他怀中那只小兽更是个不吃素的主儿,顿顿要极品羊乳喂养。一顿不给,这汉就发狂!这么一来,在河东地方根本就脱不了手,我那堂兄遂将其转到长安我手上,这也有好几日了,小户子人家养不起他,大户子人家又嫌他长的丑陋,总之都是不肯买,今日个儿状元公若是要,小的白送就是!”
  “真是好一条大汉,只是我要他能干什么?”
  “状元公有所不知,这汉有个最大的好处,耳朵好的出奇,十丈以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而且他还跟别人不一样,晚上从不睡觉,至于这身子骨,更不用多说,等闲十来个大汉也休想困得住他。而且只要管饱吃喝,他听话的很,昨晚听了黑爷的意思,小的寻思着他在别家就是养个吃货,但在状元公府上,没准儿就能当得大用”,看冯道远卖力推销的样子,真是恨不得立时将这大汉给推出手去。
  静静看了笼子中的大汉许久,唐离蓦然一笑道:“既如此,这人我要了!”
  “好嘞!”口中脆声答应,黑瘦身子的冯道远打开笼子道:“黑汉,快过来见主人”。
  那黑汉性情果真温顺的紧,闻言矮着身子钻出笼子,含糊着向唐离叫了一声:“主人”。
  这汉一旦真个站起,直比身量颀长的唐离高了三个头不止,看着甚是吓人,偏生他怀中抱着一只全身雪白的毛茸茸小兽,如此形象真是诡异的很。
  回到院中,在帐上交割完毕,那冯道远收了钱交割了这些奴仆的契约之后,也没多话,客套了几句后留下张名刺后便自去了。
  唐离送他出府之后,唤过下人将这黑汉单独安置,随其所需供应肉食、羊酪。至于职司安排过上几日再说。
  当日继续招待来贺的宾客,唐离顺便着人出去采购猎弓、羽箭及扫刀等物,正式将那三十人的防卫力量装备起来,如此忙忙碌碌之间一天过去了。
  第二日起身之后,便是新妇三天回门之期,与盛装打扮、欢天喜地的李腾蛟不同,坐于轩车之上的唐离喃喃自语了一句道:“是该谈谈安禄山之事了!”


第一百零八章 初谈
  三日回门,今日的相国府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当唐离与李腾蛟所乘轩车到达时,相府门外早有一大堆敷粉簪花的男子及身着五色裙装的女子等候。
  李林甫子嗣众多,除那些外放做官的以外,留京的儿子们全部出来迎接,而他们的妻子并李腾蛟的那些嫡亲姐姐,就是府门前这一堆女眷的由来。
  回门礼时,注定了是女人们的天下,只见李腾蛟刚一下车,那为数众多的嫂嫂及姐姐们便围了上来拉着她说长道短,在众女眷们咯咯哄笑声不绝的同时,唐离由一众舅子哥及姐夫哥们迎住,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篇。
  事实果如史书所载一般,太过于强势的李林甫一人占尽了聪明,以至于他那众多的儿子中,却并无一个特别出众者,终日只知章台走马、狎妓游乐。便在此时,他们积聚一处,说道最多的依然是平康坊三字。
  在府门前喧闹了近三柱香的时间,唐离与李腾蛟才被众星拱月般拥入内宅,其时,李林甫夫妇早已盛装在坐,这免不得又是一番行礼。
  礼成,随后便是吃回门酒,并无外客,单是李氏宗亲在坐,就将相府硕大的二进正堂及花厅、便厅挤的满满。
  似这等回门酒,本就是专为新女婿所设,起哄耍热闹的是新妇的哥哥姐姐们,所以李林甫与宴后说了几句婚姻为人道之大伦如此的话后,便离席而去。
  李林甫一走,原本在席间正襟危坐的诸位公子哥们顿时活泛起来,一时间高声喝叫、往来劝酒,真个是热闹不堪。
  勉力支应了半个多时辰,将席中诸客都敷衍一遍后,带着微醺酒意的唐离向李腾蛟耳语几句后借机离席,溜出正堂后往寻李林甫。
  “老爷正在书房会客,姑爷,这边请!”随着一个青衣小厮而行,唐离看着路径,分明便是他以前曾来过两次的书房。
  “进来吧!”李林甫淡淡的声音传出,唐离略整了整衣衫,推门迈步而入。
  书房内,除李林甫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年在五旬,清癯的脸上眉眼间长相神情倒与唐离这位岳父有五六分相象;而另外一人要更年轻一些,望之不过四十许人,于胡凳中端坐的他面容仪伟,从头上那顶翼善冠到身上微泛光泽的极品单丝箩衫子,再到脚下的羊羔皮毡靴,总之他身上所有显露在外的每一件服饰器物,无一不是精工细作、考究非常。
  见唐离进了书房,李林甫原本正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不等他见礼,已是先自招手,指着那服饰考究的中年道:“阿离,这位是前御史中丞,朝廷新任的户部侍郎王鉷王大人,你且先见过了。”
  对王鉷这个名字,唐离可谓是闻名已久,但当此之时,他也只是面上神色丝毫不露,拱手为礼道:“见过王大人!”
  这王鉷神情本淡,只是在李林甫提到“朝廷新任户部侍郎”八字时,他的眼中才露出一抹稍显即逝的惊喜,随后站起身来,向着唐离拱手还了一礼,口中说了句后:“贤相好佳婿”后,便又自在落座。
  见状,李林甫微微一笑道:“王大人素来生性恬淡,见了谁都是这个样子,阿离日后自知”,说了这句解释言语后,他才又指着另外一人道:“这是我本家五弟,现任兵部侍郎李复道李大人,他空自生了七个儿子,却没一个女儿,素来是最宠爱蛟儿的,你且见过了!”
  “这可是李党第一铁杆儿”,听到李复道三字,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向这个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的现任兵部侍郎大人拱手一礼:“见过五叔!”
  “前些时日,我虽然与王大人出京公干,但侄婿大名却也是早有所闻了,老贺亲点的拔解贡生、玉真公主荐引、状元才子、你那部《唐诗评鉴》我虽然不曾见,但听说连李太白这狂人都赞好!尤其是这一表人才的,难得,着实难得,腾蛟嫁给你也当得上所托得人了!”与王鉷的矜持不同,这李复道自唐离进门时,便一直盯着他看,随后还含笑点头不已,此时见礼,他也不虚饰,站起身来说了这番夸奖话后,最后才大笑着续道:“我这做五叔的没能参加你与蛟儿的成亲典礼,着实愧煞,但侄婿尽可放心,该送的礼随后必定补上,断然少不了你们的!”
  他最后这句话一出,顿时引得书房中一片笑声,唐离笑着正要说话,却见李林甫摆摆手道:“正事要紧,这些虚文话就不要多说了,阿离,你来奉茶。”
  李林甫一句话后,李复道笑着拍了拍唐离肩膀后,才又回座,书房中并无一个侍侯的仆役侍女,唐离做半个主人捧着茶瓯奉茶时,听那拈着须发的王鉷缓声说道:“前相公李适之已仰药而死;废太子妃之兄韦坚也在配流临封郡途中被赐死,其外甥李陨已被吓破了胆,前几日谴家人送来书信,满篇都是求肯言语,这人是个脓包货,济不得什么事,放他一马倒也无妨。反倒是韦贼这女婿卢幼临不好处置,此人身为范阳卢氏嫡亲子弟,家族势力实不可小觑,这事下官不敢自专,要不要御史台继续上折请陛下下赐死诏,还请相公定夺。”
  “恩!其他人又如何?”随口提问之间,李林甫的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着落在正奉茶水的唐离身上。
  “此次御史台专办此案,目前当日事起的始作俑者韦子春及其太子羽翼赞善杜有邻、著作郎王曾、柳积等人已死于狱中,另有户部侍郎杨慎矜并其兄弟少府少监杨慎余、洛阳令杨慎名也已决死狱中,至于韦氏家族其它以朋党罪名牵连其中者,现御史台在押七十六人。至于地方,除北海刺使李扈、缁川刺使裴敦复以事连王曾、柳积被仗毙之外,御史台就此案的巡查重点是在江南西道及淮南道,目前御史台八位监察御史中的五个积聚此地,总之,经此一事后,虽然太子侥幸断尾求生,但他在朝中及地方势力已被清洗一空,咱们再徐徐缓图,不愁储位不易主”,言至此处,王鉷言语间的喜意稍歇,迟疑道:“只是……”。
  李林甫为动摇储君之位而兴起的这场大狱后世多有记载,唐离除了意外自己成为此次事件的导火索外,对于这场绵延四五年,直到李林甫身死之后才停息,牵连近四百位官员、使京兆韦氏就此一厥不振的大狱,倒是并不陌生,是以此时听房中人谈论此事,他的脸上依然平静如昔。
  注视唐离许久,见他听着王鉷这番话时神色不变,甚至连手中茶瓯注向杯盏中的水柱也没有丝毫变化,李林甫唇角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收回目光的他扭头向王鉷道:“只是什么?”
  王鉷轻抚着颌下纤毫不乱的髯须道:“下官不明白的是,太子一向懦弱而无主见,此次怎么突然就聪明起来,能使出如此一招‘断尾求生’的绝计,使相爷的精心布置未能克尽全功?”话语至此,他微一沉吟后续道:“当日相爷借制举试卷外泄一事发难,借韦子春而勾连韦坚,其实当时陛下也是不信的,否则处置诏书不会迟迟不下,若非那韦坚凑趣儿,居然这当口儿与到京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私会犯了陛下大忌,只怕我们此次断难有如此成果。随后事情发展极为顺畅,相爷那道申明韦坚要勾结边帅皇甫惟明奉太子造反的奏章最终促使陛下立下决断,韦坚罢刑部尚书,京兆韦氏也被清洗一空,皇甫惟明亦以‘离间君臣’之罪被免除节度之职并籍没其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论理来说,太子已是再难脱得干系,偏生他不仅全身而退,而且还退的如此干净,真是怪哉!”
  “不错!”听王鉷言至此处,旁坐的李复道接话说道:“当日韦坚被陛下定罪,其弟韦兰、韦芝上表替兄鸣冤,而在这道表文中,这兄弟二人为达到目的,还曾援引太子作证。但大大出乎朝臣意外的是,素来懦弱优柔的李亨此次居然没有半点迟疑,立即前往兴庆宫陛下驾前痛哭,更一口否认与韦氏家族有任何牵连,更绝的是随即以‘情义不睦’之名请求陛下废除太子妃韦坚之妹,他这番‘不以亲废法’的作态还当真起了作用,居然就此把自己给择的干干净净。象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倒还好理解,但是在太子身上……委实太过于诡异了些。”
  轻叩着身前的书几,李林甫平淡的面色中有掩饰不住的遗憾之意,说来他此次用霹雳手段雷霆般发难,目标直指东宫,中间又借韦坚私会边镇将帅一事已将太子紧收网中,孰知素日懦弱无主见的猎物突然换了个人一般,更使出“断尾求生”这等决绝的招数,在最后关头安然逃生,李林甫心中这份不甘倒也可想而知。
  但他毕竟是久历宦海,手握天下权柄十余年的人物,片刻的沉默之后,随即恢复了脸上惯有的笑容道:“李亨这懦弱小儿突然行事如此狠绝,必是身边来了高人指点的缘故,此事倒不能不查实清楚。不过此次他虽然暂时逃脱,但羽翼已除,自己也招了陛下忌讳,如今连东宫也不能住,被时时拘管在陛下身边,其太子之位已经不稳,来事还是大有可为,你二人倒也不必灰心丧气。”
  说了这番不可轻敌但又不可惧敌的话语后,李林甫又转过身来,“复道,皇甫惟明怎么样了?”
  说到皇甫惟明,李复道哈哈一笑道:“十五日前,陛下手诏经兵部八百里加急传出,昨日兵部回文传到,皇甫惟明已自绝于黔中。”
  “可惜了呀!”李林甫面带惋惜道:“皇甫虽然出身东宫,但老夫念在他乃我朝少有之名将,向来对其顾念甚深,当日陛下有意擢升其为河西、陇右节度使,本相也是一力支持的!可惜此人不念旧恩,此次回京面圣时居然敢诋毁老夫,意图动摇相位,事以至此,我纵然再惜其才,需也留不得他了”。
  “这世上每多忘恩负义之人,三哥也不值当得为他如此,倒是今日安胡儿两本呈文到部,一本是为部下请功,另一本却是要求接收河北道牧马监的。这事还需三哥拿个主意才好”。
  说到安禄山,李林甫还不曾开言,王鉷已是笑着接道:“这个安胡儿,胃口倒是大的很,他上次请求封赏的折子批下去才几天,这第二本赶紧就来了。这厮只想着拢络手下那些蛮子,倒把朝廷的官职勋爵当成什么了!”
  “胡儿嘛!行事莽撞本也在情理之中”,原本轻抿着的嘴唇化为朗声而笑,李林甫叩着书几续道:“本朝虽设置十节度,但手拥重兵者,不过剑南、陇右、河北三镇,剑南乃宫中杨妃故乡所在;陇右皇甫惟明本是太子在军中最大助力;说来对政事堂最为恭谨的唯有河北道,安胡儿虽然粗鲁跋扈,但毕竟还听话,此人在河北各族中威望也高,咱们倒是不可太过于委屈了他,此事明日会食时咱们再议个章程出来”。
  见李林甫注目静静在一边坐听的唐离,王鉷二人知他翁婿间有话要说,遂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只是李复道临出门时一再嘱咐唐离定要改日到他府中稍坐。
  将王鉷二人送到书房门口,李林甫转过身来,笑着对唐离略一挥手道:“随意坐就是,说吧!今日找我这么急有什么事?”
  听了刚才这番话,唐离才知安禄山居然是李林甫在军中最主要的支持者与扶持对象,不过想想也是,他这位岳父操柄朝政达十余年,尤其是在开元末玄宗倦政之后,他所上奏表几乎无一被驳回,而正是在这一段时间,安禄山完成了他彗星般的崛起过程,讨陛下欢心固然是一个方面,但若无政事堂首辅首肯,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如今大唐军中精锐三分,杨氏占剑南,太子占陇右,李林甫占河北,综合而言,三节度之中河北力量最强。如今的情势就是,安禄山已与李林甫紧紧绑在一起。
  想明白了这点,面对李林甫这一问,唐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现在朝中纷争正烈,自己劝说这位岳父大人自断臂膀根本就属不可能之事。
  更让他郁闷的是,事实证明,安禄山对李林甫本人确实也有感恩戴德之心,且不说李林甫生前,这位跋扈的边帅对他一直言听计从,单是其身死之后,安禄山起兵造反占领东都洛阳,随即为李林甫立祠为纪,这事已足可作为显证。
  沉吟片刻,唐离起身捧起茶瓯为李林甫轻注一茶盏,待盏中水堪半满时,笑言道:“今日此来,原本是为询问一下朝廷关于我的出仕安排,但刚听了岳父、五叔及王大人所言后,却有几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噢!”看着那细细的水珠慢慢注满茶盏,李林甫饶有兴趣的面带笑意道:“但讲无妨。”
  放下手中茶瓯,唐离并不回坐,就此立于李林甫书几之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安禄山此人不可不防,用之不可不慎!”
  展眉凝视了唐离片刻,李林甫虽不曾开言,但面上表情分明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安禄山乃栗特九姓胡人出身,本就是地道的河北道人氏,自入军以来,从不曾离开过河北道半步,近十年间朝廷对其优渥甚深,一个小小的捉生将如今一跃成为骠骑大将军、幽州、平卢两镇节度使,手握十余万雄兵,这也就罢了,尤为可虑者,他还兼任着河北道采访使之职,凭借这一职务,安禄山更可直接插手河北道文官任命。文武军民由其一手掌握,如今之河北道,又有何人能堪与其制衡?形势至此已是万分危殆,岳父身为本朝宰辅,一肩系天下之安危,实不可不防!”
  孰知李林甫听了这些话,却面无异色,依旧是浅浅笑道:“命国之上将军驻守一镇,朝廷不可轻疑;再则,安禄山虽然小有跋扈,但对朝廷行文诏令历来遵行不悖,阿离多虑了。”
  “将一国之安危系于一臣一将之忠心,实难令人放心。我朝精锐之师三一之数直接置于安禄山统帅之下,其人若是忠心自然最好,但若一日忽起异心,腹心空虚的朝廷该如何应对?再者,忠心二字本是天下间最不可捉摸之事,其人现在忠,未必来日就一直忠,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固然如此,这天下间诸事,甚至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设想汉末,那曹操初出仕为洛阳令时未必不是怀着一颗忠臣之心,何曾想过要反?”奇怪的是自己说出这番话,李林甫不仅没有生气,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竟然有欣赏之意,当此之时,唐离也顾不得许多,径直续言道:“没有制衡的权利便如同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山洪般,最是可怕!况且那安禄山未必便真如岳父所想一般忠心,据小婿听河北道来京士子所言,其人镇守河北已久,在地方飞扬跋扈,直视河北道百姓如自家之私产,插手地方官员任命、利用一切手段扩充军力、借助陛下及政事堂之信重,一味慷朝廷之慨,大肆提拔属下将领及滥赏以笼络军心。这些也就罢了,更为关键的是,其人更私自从奚、契丹等族征募新兵,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一支人数多达八千人,绝对忠于其本人的‘假子军’。安禄山如此种种行为,实难让人将其与忠心二字联系起来。”
  听唐离这般侃侃而言,李林甫面上虽不显露,但心下实在欢喜异常,身为一朝强势宰辅,唐离适才所说这些言语他又岂能不知,但关于安禄山之安排他心中早有定见。而让这位宰辅大人高兴的是他这个新女婿在刚才这番话中显露出的才华。
  禀军国大政十余年,尤其是在如今年纪日益老大之时,李林甫最大的遗憾与心病就是后继无人,他虽然子嗣多有,但这多年看下来,却多是庸碌之才,顶不得大用。
  为政多年、行事果决,李林甫牢牢把持相权的同时,也深知自己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这从他每晚多换寝处,纵然亲信家人也不知其所居的行为便可看出。而如今他一力推动倒太子,甚至不惜起兴大狱,这种种行为,无非都是在为身后计议谋划,但他也深知,这些谋划也都是被动而消极,有自己活着还能弹压的住,但一旦异日自己身死,凭借如今李氏族人,实无一人能带保全族人,抵挡昔日政敌的反扑。
  历史以来无数显贵一时的家族因庸碌的继承者而迅速衰落;同样有许多原本衰落的家族因一人而兴,操柄天下十余年的李林甫对此安能不知?
  他原本以为唐离只是一个有才华的士子,但正是今天这番谈话,使他意识到唐离的才华也许远远不仅是在文辞上。
  “也许……”沉吟不语的李林甫轻叩着书几的节奏越来越舒缓。
  “你适才所言之事,我自会谴人查问。若然属实,绝不姑息”,缓步站起身来,李林甫走到唐离身边,轻拍着他的臂膀,和言笑道:“阿离刚刚新婚,心思还宜多用在蛟儿身上才是。关于你的出仕安排,若无意外,按陛下的意思当是在太晟府下任职乐臣。”
  明显听出李林甫对自己所言安禄山之事乃是一副敷衍语气,唐离脸上忍不住露出失望之意。
  这失望的神色落在李林甫眼中,还道他对自己的任命不满意,乃轻轻笑道:“国朝惯例,新进士授官最高不过正八品,但太乐臣却属从七品上阶职司,于官阶品级而言,不可谓不高”,说话间又轻轻拍了拍唐离肩臂续道:“天子及杨妃皆是好音律歌舞之人,陛下更曾亲选教坊子弟三百人于兴庆宫梨园教授,身为主管宫中教坊司的太乐臣,阿离你几乎是日日常伴君侧,进士科出身升迁本快,再有了这一条,阿离异日前途实不可限量,又何必做如此失意之态?”
  “此次安禄山所上呈文,岳父大人万万不可亲予,尤其是河北道牧马监,必须置于朝廷掌握之中,绝不能放权!河北平原之地,若是安胡儿再可随意控制战马补充,异日真有祸乱,后果不可想象”,丝毫不接口关于官职任命之事,目注李林甫,唐离脸色无比严肃的说道。
  见唐离依然纠缠于此,李林甫蓦然色变。
  双眼迎上李林甫的目光,唐离坚定的眼神没有丝毫闪避退让。
  四目对视,半盏茶功夫后,李林甫先自放松了面色一笑开言道:“好,我应了你就是!你这孩子竟与我年轻时一般模样。好了,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蛟儿也该等的急了,这就去吧!再有,这段时日是你大婚之期,先自少放些心事在朝政上才好。郑家小姐也该到京了吧!这婚事你也多放些心思,听说王摩诘曾去拜访过你,这是好事!新科状元、自然该多与世家子弟多多交往才好。我还有些条陈要看,就不送你了,你自去吧!”
  目送唐离袍袖飘飘的出了书房所在偏远,重回书几前坐定的李林甫单手支额,一时陷入了沉思。
  越向前院正堂,听着隐约而来的喧闹声,唐离回头看了看那间为花墙遮蔽的书房后,复又迈步直向前行……


第一百零九章 微服
  回门酒散宴时,已是午后时分,唐离因有心事,所以吃得倒还含蓄,虽带着五分酒意,但毕竟脑袋还算清醒。而李腾蛟今日回门后被众星拱月般环绕,爱好热闹的她兴起之下难免贪杯,这番酒吃下来,早已是面如桃花的软做一团,连上车都是由唐离抱了上去。
  李腾蛟上了车也不安生,脸上咯咯傻笑的她,口中不住含糊呓语:“唐离,卿卿,卿卿……”身子也如同泥鳅般扭来扭去不得安生,折腾了许久,直到将头拱到唐离腿上枕的舒服了之后,才安定下来喷着丝丝酒气睡去。
  轻拍着怀中女子肩背的唐离感觉到手上的异样,低头看去时,却见熟睡中的李腾蛟紧紧抱着自己的左臂,口中含着自己左手食指低声支吾着发出轻微不可辨的模糊呢喃。
  唐离感受着李腾蛟对自己的依恋痴缠,轻拍着她肩背以疏解酒气的右手也越来越轻柔,顺带着连胸中的郁气也一扫而空,王图霸业只是虚妄、天下事他也只能如刚才般顺着自己的良心尽力而为,这些事本就不是现在人微言轻的他所能参与,就其本心来说,也实在不想参与。但保护得身边这些亲人爱人们不受伤害,却是他必须全力以赴要做到的事情,家,这是后世今生唯一属于他的家,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它。
  马车轻摇,李腾蛟一路呢喃着直回靖安坊。
  轩车于府门前停下,随行的宝珠、玉珠刚伸过手去扶起自家小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李腾蛟甩开她们的手,仰起满布红霞的脸,呵呵傻笑道:“唐离……我不要她们扶,我要卿卿你背我进去。”
  见李腾蛟这无限娇痴的模样,耳中听着“卿卿”的言语,口中爱怜的说了句:“这孩子!”跨步下车的唐离已微微伏下身去。
  “少爷,少爷这……”面对这前所未见之事,宝珠姐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扶小姐上来!”李腾蛟的身子重重爬了上来,唐离身子一颤的同时,口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道:“小丫头片子,身上肉可真不少!”
  在宝珠姐妹强忍笑意的同时,唐离背起如春藤般紧紧缠绕着他的李腾蛟向府门处走去。
  府门前,早有门子老李等着回事儿,八岁卖身做仆役,三十六时转入相府,十五年来他还真没见过如此奇景。
  “姑爷待小姐也实在太宠了些!”心下自语了一句,但老李也为这新婚小两口能如此恩爱而高兴,说起来,以前的相府内,最招人喜欢的就是六小姐腾蛟,常年居住在道观,偶尔回来一次,她就如同个小麻雀般兴奋的不行,加之又是个孩子爱热闹的心性,从不在下人面前摆架子,见谁都是一脸儿笑,有她在的日子,府中笑声都比往日多了许多,老爷夫人心情好,下人们日子也比平日好过。所以如今见新姑爷与小姐如此亲爱,虽然行为不免惊世骇俗了些,但老李倒也是由衷的高兴。
  高兴归高兴,事儿还是要回的,带着一脸笑迎上前去,老李半躬着身子道:“姑爷,中午的时候来了三个客人,其中一个女客正是昨日来过的玉真观主,另两个却是不识,因您不在家,老夫人就请怀素大师代为招待,现正在后园子里,老夫人传下话,姑爷您一回府,务必先到后园子去看看才好。”
  “恩,知道了!”紧了紧李腾蛟正在背上扭动的双腿,唐离扭头间向老李一笑后,继续向府内走去。
  半醉半醒之间,李腾蛟却也听到了这话,双臂紧紧缠着唐离的脖子,凑上头去轻咬住唐离的耳朵道,含糊撒娇道:“唐离,我不回房,我要跟你一起。”
  回门之日,新妇最大,事已至此,心中情浓的唐离倒也不想逆了她的心思,又想着如今能跟着玉真公主一起来找自己的,多可能是翟琰等人,这些人本就是不怎么拘礼的,人又熟,索性也顺了李腾蛟的意思,背着她向后院走去。
  过门房场院,背着李腾蛟的唐离刚一跨入正门没两步,原本忙忙禄禄各司其职的下人们顿时停了手脚,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姑爷、小姐,片刻之后才有人兴奋的向后方二进院落走去。
  直到唐离穿过那道花墙间的月门,这些个下人们才唧唧喳喳的私语出声。
  “看新姑爷与小姐还真是恩爱哪!”
  “那是!新姑爷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咱家小姐貌美如花,他们这正是郎才女貌,可可儿的绝配,又是刚刚结婚的少年夫妻,还不好的跟蜜里调油一样?只是新姑爷新科状元,读书人出身,能拉下脸来做这等事情,看来还真是喜欢小姐的紧了。”
  “要我说,咱们府中几位姑爷,还就数六姑爷最好,状元才子,又长得跟画一样儿的风流人物,人和气对我们这些下人们也好,对小姐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女子,怎么六小姐的命就这么好!”
  “各有各命,石榴姐,这不是我们能想的,有这功夫,趁着府里暂时闲着,你还不如赶着回相府一趟,把刚才见到的给夫人说说,今日个儿是回门喜日,夫人得了信儿肯定高兴,赏你自不必说,落的不好,还能跟宝珠姐妹一样,就此给你安插了过来。”
  ……
  ……
  丫鬟、小厮们口中的唧喳声响个不停,脚下也远远跟着唐离的步子慢慢看去,随着见到这一幕的人越多,啧啧赞叹声也就越多,而议论之声也就愈发的响亮了,直到管家大人发了话,众人才不甘心的慢慢散去,这其中还真就有伶俐人瞅个空子出了府,飞奔似的往相府跑去。
  反手一巴掌拍在扭动着李腾蛟腿上,这小丫头又将攀着唐离脖子的手紧了紧,憨憨的吃吃笑了几声后,口中居然哼唱出一支江南俚曲儿来:
  我每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哥浓妹浓情爱浓,永在我侬心子里。
  这首吴地俚曲仅仅只有四句,李腾蛟反复哼唱不绝,唐离初听时还觉这歌词好笑,“侬”个没完没了。及至听她用醉酒后更显缠绵的声音哼唱的多了,才逐次感觉到质朴的俚歌中所包含的深深情义,心底涌起汩汩温情的同时,他已是忍不住拖着鼻音应和哼唱道:“我每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哥浓妹浓欢爱浓,永在我侬心子里……”。
  口中哼唱不绝,心底无限温情闲适的唐离轻轻晃荡着背上的李腾蛟,慢慢走进了后花园。
  自住进府这几日,日日忙着婚事,唐离还从不曾来过。此时抬眼看去,只见这个占地达十余亩的后花园中早已整修一新,初春的和风吹绿了地上的青草,也吹开了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满目碧色中朵朵鲜艳点缀其中,真个是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在李腾蛟最钟爱的星形湖畔,一架扎着红绸的秋千高高立起,在微微风中轻轻抖动,上面有几只调皮的鸟儿婉转的唱着杂曲儿,为这个午后的小花园更添了几分闲适的意境。
  而在秋千不远处,照例有一个四面透空的亭子,亭前草地上散放着几张旃檀,怀素和尚与一男两女三个客人席地而坐、言笑正欢。除知道三客中有一人是玉真公主外,另两人背着身子,倒认不出人来,而在这些人旁边,这几日因不愿意见他娶李腾蛟而跑到王维庄中的小胖球正在一张矮几前煞有其事的煮茶。
  又向前走了两步,面向院门而坐的怀素和尚第一个看到了唐离,微微一愣之后,就见他蓦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顿时引得玉真公主并两个客人一起扭过头来观看,片刻静默之后,花园中的响声愈发的大了,众人欢笑的同时,唯有正挽着袖子煮茶的小胖球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你这和尚,自己披了僧衣,偏就见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心中温情流动,天气晴好、景色唯美,又有良朋在前,心下放松舒适的唐离说完这句话,索性扭过头道:“腾蛟,来,把你这曲儿大声唱出来,嫉妒死这和尚!”
  调侃着得意的说完这句话,唐离才扭过头来向前看去,孰知这一看,他满脸的笑意顿时一僵,原来,与玉真公主同来的那华服中年赫然竟是便装打扮的当今天子,而在他身边正掩口轻笑,流露出无限风情的丽人却不是杨贵妃更有何人?
  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人会突然到了自己府上,唐离还在错愕之间,他背上的带着八分酒意的李腾蛟得了话,兴奋开口唱道:
  我每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哥浓妹浓欢爱浓,永在我侬心子里。
  因是唐离吩咐,孩子心性的李腾蛟迷糊中惟恐声音不大,不能让那和尚嫉妒死!是以这番唱来,真个是满园可闻。
  她这卖弄似的一唱,怀素和尚、贵妃并玉真公主愈发笑的乐不可支,玄宗皇帝喷笑出声的同时,还不忘微微对唐离略摆了摆手,只有一边儿的小胖球冷哼声愈发的响亮。
  知道玄宗的意思是不可露了身份,免了参拜之礼,这正是唐离心中所愿,事已至此,尴尬也是无用,他索性继续背着红彤彤脸蛋儿的李腾蛟向几人走去。
  来到众人身边,席地而坐的唐离刚放下背上人儿,还不曾说话,就听歪歪斜斜坐着的李腾蛟蓦然开口道:“唐离,和尚嫉妒死了吗?”
  李腾蛟心地纯真,性好热闹,表现在面容上本就显得可爱,如今醉酒之下更添三分憨态,加上突然从口中蹦出的这句话,只让原本就是笑意不减的几人愈发直不起腰来,就连那小胖球听了如此“绝”句,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笑了一声后,发现自己立场不对,随即又紧紧绷起脸来,只将那张胖脸蛋儿憋的通红。
  等了半盏茶功夫,众人笑声才收,面上笑意不减的玄宗皇帝看了唐离一眼后,轻抚着花枝乱颤的杨妃道:“夫人,你这些天日日叫着心中烦闷,如今我这侄子送你一场大笑,可还烦不烦?”
  天子开了口,纵然是便宜侄儿,唐离也只得认了,本想拉着李腾蛟去圆这个谎,孰知这一坐稳下来后,她竟是酒意又发,复又抱着他的臂膀迷糊着睡了过去。
  “久不见伯父尊面,侄儿实在是想念的紧了,今日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多住几日,也好让我等尽尽孝心”,唐离说话间见杨妃风情万种的只是看着他笑个不停,想起当日紫云楼上之事,一时恶作剧心起,笑着续道:“婶婶还请收住笑,伯父爱您如珍宝,万一笑闪了腰、笑岔了气,伯父怪罪在侄儿身上,这如何担当的起?”
  君主与臣子之间关系,自宋以后才日渐渐谨严,以至发展到后来臣子面君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模样。唐朝皇室继半胡人血统,行事本较为自由,这从其公主们的私生活即可看出,而君主与宠臣间的关系也就更多了几分随意,尤其是对玄宗与杨妃而言更是如此,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首推安禄山。
  正是有如此背景,唐离这番话不仅没惹得玄宗及贵妃生气,听他那句“伯父爱您如珍宝”后,二人更是相视而笑,而玄宗看向唐离的眼神中,竟满是鼓励之意,分明是在赞他这句话说的好。
  天气明媚、景色绝佳,后花园中欢声不绝,众人言笑晏晏,气氛真是好的不能再好,大概这也正是玄宗皇帝不愿暴露身份的原因所在。
  怀素和尚虽然名头响亮的紧,但缘于他这醉酒后的癫狂习性,因害怕他在面君时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来,所以并无那家公卿敢将他举荐给天子,是以如今他竟是对面不识玄宗与贵妃。
  这和尚本是个万事不挂心的人,虽然开始时也奇怪唐离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两个气度不凡的伯父及婶婶,但真个一聊的投机之后,他反倒是将这事儿丢在了脑后,此时见众人的笑声都渐渐止歇,他才又开言道:“阿离,刚才你来之前,我们正说到茶诗,陪客和尚倒是还行,但说道诗我还真是个外行,你回来的倒恰是时候,正好遂了令伯父的愿。”
  闻言,唐离才知是玄宗命诗,他正要答应,就见杨妃轻转明眸笑道:“状元郎做诗,还不是随口拈来?只是这次须不能便宜了他,要作总要作个有趣儿的出来才好,你说是不是呀!夫君”。
  今日本是为杨妃闷在宫中久了,玄宗陪着她便服出宫发散,先去了终南山玉真观,终因山色赏玩的多了没什么新意,二人意兴阑珊的回宫,途经靖安坊时,玉真公主却提议到唐离府中。
  随意走了进来,先就遇到一个早闻大名的狂和尚,玄宗并贵妃一时来了兴趣,与他言谈甚欢,随后又冒出个自称唐离妻弟的小胖球,挽着袖子要给二人表演学自姐夫处的“唐氏煎茶新法”。
  久居宫中,正感兴趣盎然的天子及贵妃随后目睹了状元郎与他那新婚妻子的一出好戏,愈发不能自制的大笑了一场,如此天气、如此风景,加上旁边坐着的这一杆子妙人儿,这天下间身份最尊贵的两人只觉近来松爽快意莫过于今日。
  微一侧头间见心爱的妃子终于抹去了近日总是蹙起的双眉,扶着自己的臂膀笑颜如花,艳丽不可方物,心下大是畅快的玄宗那里还有别话,但只看着唐离笑言道:“贤侄作诗时还需按你夫人所说为好。”
  似唐人这等聚会,笔墨纸砚早就在一边准备好了,他们这边说着话,玉真公主与怀素和尚早将盛放几物的矮几抬到唐离面前。
  见众人都含笑看着自己,左手虚扶着呼呼睡去的李腾蛟,唐离右手提笔,不过片刻功夫,已是诗成收笔。
  见玄宗皇帝及杨妃都是脸带兴趣盎然之意,玉真公主也不等墨迹全干,笑着就此捧过置于二人面前。
  玄宗皇帝并贵妃细细看去,却见绢纸上写就的是一首堪做文戏的宝塔茶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轻碾白玉,罗织红纱。
  珧铛黄蕊色,婉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烟霞。
  谈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此诗虽然作的是士子聚会文戏时常用的宝塔诗,但看似玩闹的形制下,却将烹茶之妙及饮茶的意境与乐趣尽入其中,口中轻轻吟诵,聚而观之的几人口中隐有余香,此玩笑之作实在称得上大大佳妙。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烟霞。谈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好诗,好才情!”口中夸出这一句后,玄宗微侧过头去向口中正喃喃轻吟的贵妃道:“夫人,贤侄此作可合了你的心意?”
  “茶来喽!”柔媚一笑的杨妃正要说话,就见高挽着袖子的小胖球端着一只托盘,带着圆脸上的两道黑乎乎松烟凑了过来。
  将托盘放置在唐离身前的矮几上,小胖球捧着一盏清茶奉到玄宗面前,胖脸上满是谄媚的笑意道:“您是我姐夫的伯父,也就是我和姐姐的伯父,伯父大人在上,只求您以后能多说着我姐夫,让他对我姐姐好点儿,侄儿郑鹏无以为谢,给您奉茶了。”
  “这是婶婶吧!啧啧,侄儿年纪虽小,但自荥阳到金州,再到长安,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就没一个能有婶婶这么漂亮的!别说其她人,就是姐夫画的观音菩萨怕是也不及您漂亮,尤其是这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善心人,婶婶您是长辈,以后无论如何要多关照着我姐姐点儿,侄儿给您奉茶了!”
  刚还在说着茶诗,郑鹏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唐离感觉啼笑皆非的同时,倒是给其他人大大逗了个乐子,尤其是杨妃,她年近三十而无子嗣,这既是她最大的心病,也养成了她素来最喜欢孩子的癖好,朝廷每年有“童子”科试中举者,她多好抱在怀中亲加劝勉,例如那年仅八岁的神童杨炎等人都是如此。此时见郑鹏嘴巧,人也胖墩墩长的可爱,说的话她更是爱听,一时欢喜的什么似的,将小胖球儿拉到身前,边替他擦着脸上的松烟,边口口乖侄子叫个不停。
  玄宗皇帝子孙虽多,但天家规矩,纵然是那些子孙们见了他也是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那儿能享受到什么天伦之乐?今日到了唐离府,从和尚开始,再到唐离、李腾蛟,然后再到这个口口声声叫着自己“伯父”的小胖球儿,每一人每一事不是发乎自然而情意融融,耳听着爱妃的咯咯轻笑之声,他只觉胸中别有一种从不曾经历的平凡人家的欢悦温情。
  见爱妃对那郑鹏欢喜的紧,这小胖球长的也委实逗人,再加上刚才那几声伯父叫得他心里暖暖的,玄宗一手持盏,另一只手随手摘下腰间一块儿佩玉递给了小胖球儿。
  看杨妃替小胖球系好了玉佩,玄宗笑着向唐离举盏邀饮道:“齐人之福不好享!贤侄好自为之”。


水叶子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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