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祖业也该到收回来的时候了


  正是因为不愿做磨盘心儿被两边磨,唐成虽然知道赵老虎肯定不愿张扬他跟州城张司马的关系,但出于以上的私心考虑还是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他就是希望张县令乃至林学正在明了这层关系后,今后不至于做出什么误判的举动来。
  与其等事情发生之后再忙忙慌慌的去堵漏,不如提前就做好未雨绸缪的工作。唐成眼下出于私心,宁可赵老虎知道后不高兴也要说出他跟张司马之间的关系,为的就是未雨绸缪。
  听唐成说到这个,张县令与林学正讶然对视了一眼。
  “赵县尉跟总捕张子文是结拜兄弟,张司马是张子文的亲二哥。要说赵县尉跟张司马关系不错应无疑问,但两人之间竟有如此之深……没听说赵县尉往张司马府上走动的事啊!莫非他是通过张子文来走动的?”,要说张县令所知道的衙门里的人事关系和背景,其实都是来自于林学正,而林学正在收集这些资料时也异常用心,其中最重点的就是姚主簿及赵老虎,但在听唐城说出这层关系之前,林学正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既为了解释给张县令听,同时林学正也确实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番话,说到后来他自己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种揣测分明不合常理呀!若说要交结上官时第一次经中间人搭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那儿有自己一直不出面任由中间人穿梭往来的道理?他赵老虎真要这样做的话,身居高位的张司马心里岂会没有想法?这世上岂有既想结交人,又不愿跟对方见面的道理?这不仅是不尊重,简直就是形同戏耍的轻蔑了!
  但要说赵老虎往张司马处走动的话,像这样的交结上官不可能只是一两次,逢年过节什么的多少不了应分的探问随礼,没道理自己一次都没发现吧?
  林学正越想越是茫然,即便有张子文居中,但赵老虎既然没走动的话,张司马怎么可能对他如此?林学正在郧溪县学好歹也干了四五年了,他深知那张司马虽然素来行事谨慎,却也不是不吃腥儿的。没道理,这实在是没道理。
  对于唐成来说,点明赵张之间的关系就尽够了,至于牵涉到张子文昔年的荒唐事,他实没必要来搬弄这个是非,是以在面对林学正疑惑不解的目光时,他只答了一句:“此事我也不知细故”。
  林学正苦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张县令的眼神几度落到了唐成身上,毕竟唐成如今已是赵老虎的外甥女婿了,而在这么个关系下他还能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想及此处,张县令看向唐成的眼神儿里又多了几分信任。
  既然想不明白,就只能暂时搁在一边儿,唐成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往下说,在想到桃花瓣儿的事情时,他迟疑了一下没将此事说出来。毕竟这是吴玉军委他本人办的一件私事,但因为这是关涉到刺史府的私事,唐成因也想着说出来之后张县令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唐成将州城里的事说完之后,顺势问道:“大人,姚东琦现在……”。
  “他死了!”,听唐成提到姚主簿,张县令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既有如释重负的高兴,却又有着一些很难言说清楚的低沉情绪,这两样截然不同的情绪掺杂融合在一起,就使得他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的复杂,“就在昨天深夜州中公差到时,姚东琦在自家卧室仰药自尽了,等到发现他吞药已经太晚了,他……竟是早有准备的了”。
  说到这个,书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唐成震惊之后心下难免唏嘘,继而莫名的就生出一股子闷闷的情绪来。这就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你满心满意的去报仇,原想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对等报复就行了,谁知道对方竟然就此死了。
  今天坐马车回来的路上,唐成心里设想着当初对自己下狠手儿的姚主簿丢官下监的景象时,还觉得很舒畅快意,这其实就是他潜意识里设定的对等报复,如今过犹不及之下……那毕竟也是条人命哪!
  这种感觉很古怪,说不清楚。其实若事态的发展能倒回去的话,唐成细想想自己的行为其实不会发生改变,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心里生出的这股子闷闷的不舒服。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林学正以这一句话结束了姚东琦的话题,随后三人似有默契一般谁也没再提起。
  随后张县令与林学正又说了一些二龙寨山匪的后续处理之事,唐成坐在一边儿静听,及至他们说完,看看外面已是薄暮初上时分,他便起身请辞。
  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了,他猛然想起公文之事,当下便将吴玉军从州衙里弄来的公文取了出来递给张县令,关于这公文背后的事情他也没隐瞒,直接言明公文上所谓“州衙抽调帮办公务”是假,跟孙使君的小舅子一起往扬州探看桐油行市才是真。
  “既然是孙夫人的意思,那你就去吧!我这边从西院儿抽一个人过来暂时顶替你的职司就是”,张县令说到“孙夫人”三个字时,虽然语气掩饰的好,但眉头上还是忍不住的皱了皱,作为一个读书人,不管官面儿上要如何应对,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看不惯刺史夫人这种追商逐利的举动,“正好玉楠也在,一应该有的程式就由他给你办了吧”。
  这话却让唐成不解,见他如此,张县令朗朗一笑道:“县衙里的文事不可一日无人主理,这主簿一位空缺不得呀!身为县学学正的玉楠实是填补这一空缺的最佳人选,本县拟请他转任主簿一职,申报公文今天下午已经和报请赵县尉升任县丞的公文一起,由专人快马送往州衙了,孙使君素有知人之明,定能允准此事”。
  唐时流内六品以上官员的升迁转黜操于皇帝,即涉及到六品以上官员的人事任免必须经由皇帝御笔勾红之后才算生效,而六品以下则权在吏部,说是这么说,但以此时唐朝疆域之大,县治之多,吏部又怎么管的过来?是以吏部除了对各地一把手主官关注的紧,用的心思也多些以外,像这种从八品的主簿多是遵循地方州县的意见,吏部不过存档备查而已。尤其是像现下这样没到“考功”的年份就更是如此,还别说这次郧溪主簿出缺纯属意外,尽可循“从权”之例。
  以林学正如今跟孙使君的关系,州衙对他这份公文定然不会驳斥的,不过是走个程式罢了,综合种种考量,其实现下的林学正已经稳稳当当就是郧溪县衙中的三号人物了,虽说主簿的和县学学正的品秩一样,但要论实权的话,那差别可就太大了。
  “这也是论功行赏吧!”,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唐成已开始向林学正道贺,林学正素来待他不错,此番出任县衙专管刀笔吏的主簿之后,他的日子只会更好过,是以这番道贺确乎发自诚心。
  道贺起来说不得又要扰攘一阵儿,等唐成从屋里出来时天色已彻底黑定了,出衙门经过东院儿的路上,他特地转过去看了看,赵老虎的公事房里并没有灯光,看来是早就回去了。
  对于李英纨及兰草儿来说,自打黄昏后没见着唐成到家,两人都以为他今晚必定是赶不回来了,现下唐成这么着回来,于她们而言不啻是意外的惊喜。
  一个忙着端水过来梳洗,一个忙着去厨下吩咐准备饭食,对于现在的唐成而言,不管他在外面多累,回到这个院子之后却能享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浓浓关爱下彻底的放松。
  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到家梳洗过后美美的吃上一顿对胃口的饭食,这实在是人生最平淡却又最真实的幸福。
  吃饭时,唐成顺势说了将要往扬州一行的事儿,更让妇人心下难舍的是唐成不仅即将要远行,就是今天这回来也只能在家里呆上一晚,明天早上就得赶回村中老家。
  这毕竟是唐成穿越来唐后的第一次出门远行,而且在外边儿呆的时间有可能会很长,他不回家看看唐张氏两口子实在有些不安心。
  唐成这两天在州城里奔波,加之今天又是赶了一天的路,是以吃完饭说了会儿话后,怕他劳累伤身的妇人硬是推拒了唐成的撩拨,红着脸催促他赶紧去睡下。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服侍他梳洗的依旧是李英纨,这其间两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儿耳鬓厮磨,吃完饭后,唐成没有再耽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出城而去。
  一路无话,车行至村口,唐成自下了马车沿着崎岖狭窄的小道向村内走去,而马车则由车夫老李赶往庄内安置,随着田产的过户转让,李英纨原住着的庄子已是赵老虎的田产,现由赵家一个破落户亲戚在此打理。
  七月间的天气真够热的,没走多远就觉身上出了一层暴汗,看着两边田地里单穿着半臂衣裳的村邻,唐成很是羡慕,这半臂就跟后世里的短袖汗衫儿一样,穿着又方便又凉快,想他去年到李英纨庄户里应聘账房先儿的时候也是穿着同样的衣裳,但一年多后的今天却是不行了,即便想穿也只能在家里穿穿,出来是肯定不行的了。
  毕竟是衙门里吃公事饭的人了,穿什么由不得他不讲究一下儿。
  村路对面走来一对母子,看他们手挽竹篮,分明是要到村口的河边浅水湾儿去洗衣服的,提着竹篮的儿子却是眼尖,远远地看到了唐成,先是愣了一下,仔细辨认后高声招呼道:“阿成……啊……唐……大官人回来了”。
  看着陈喜拗口的叫着自己“唐大官人”,再看他忙着放下手中的竹篮扎煞着手要行礼的样子,唐成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迎上去。
  没等唐成开口,陈喜他娘也看清楚了走过来的是唐成,边用手拢着有些散乱的头发,边笑说道:“成娃儿,回来看你娘了!”。
  “啥成娃儿!”,放下竹篮的陈喜用手扯了扯他娘的衣衫,“该叫唐大官人了,没得惹人笑话”。
  “啥大官人不大官人的,陈家哥,婶子没叫错”,唐成微笑着迎了上去,“这有些时候没见了,婶子这身体真是越来越硬朗了,上回听我娘说,婶子的大胖孙子都会叫人了,怎么样,现在会走了吧”。
  “受苦人全靠身板子吃饭,没个好身板咋行?”,说到孙子,陈喜他娘一脸的笑,“咋?我孙子的事儿你娘也跟你说了?会走了,会走了,满村人都说我这孙子机灵活泛,你娘上次看见的时候还说跟你小时候可像,托你娘吉言,要是我这孙子以后也能吃上衙门饭,就是老陈家积德了”。
  “站都站不利索,走啥呀!娘你别瞎比!”,陈喜接过了他娘的话头儿,笑说道“别听我娘瞎咋呼,这天儿怪热的,可别晒着,唐……阿……成你赶紧回去”。
  “行,那你们洗衣服去”,唐成向陈喜娘笑笑后,又继续往前走去。
  一路回家的道儿上又遇到几伙子人,这些人看到他时的态度跟陈喜都差不多,别别扭扭的叫着“唐大官人”,扎煞着手行礼,任是唐成刻意的寒暄亲热,却再难找到以前跟村邻们相处时的那种感觉了。
  等心下感慨着的唐成走到自家的院子里时,首先看到的院子里堆着的一大堆和着谷壳儿的稀泥,泥堆子旁边则是高高的一跺麦草,半掩着的房门里还能听到不少人说话的声音。
  推开门进去,就见堂屋里果然坐着七八个人,唐栓正陪着他们喝水说闲话,唐张氏则在墙角的灶门处烧火。
  见唐成进来,屋里原本坐着的人都唏哩哗啦地站起身来,其间还有人因起得太猛,连屁股下的小杌子都带腾倒了,哗啦一片乱响。
  “呦!唐录事回来了!”,因有唐栓挡着,唐成刚一进门的时候就没看清楚跟他爹并坐着的那人竟然是刘里正,“老哥子,你看巧不巧?”。
  有刘里正带头儿,其他几个跟着起身的村人也有样学样儿的拱手见礼,嘴里称呼着“唐录事”。
  “都坐,都坐!爹,娘,我回来了”,唐成拱手还了一礼,跟唐张氏两口子招呼了一声后笑着道:“刘叔,有啥巧的?”。
  “我刚还跟你爹说要到城里找你,话把都还没落,可巧不巧的你就回来了”,许是想到了上次抽调唐栓去州城服徭役的事儿,虽然他在看到李英纨家的答婚书后及时把唐栓给换了,但如今对着唐成时,刘里正虽然脸上笑得热闹,但难免还是有些尴尬。
  不过刘三能这名字毕竟不是白叫的,好歹是方圆五十里最红火的场面人,刘里正很快就把脸上的尴尬给掩住了,嘴里边说着话,边挑眉给唐成打了个眼色,“哈哈,唐老哥,耽误一下你们家人团聚,我先跟唐录事说个事儿”。
  莫非他要说上次徭役的事情?,唐成边往外走,边寻思着摇了摇头,以刘三能的聪明劲儿,他只会在后面的做事上更加注意,更加照顾,断不会做出把过去的尴尬再挑出来的事情。
  那他又有什么好说的,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背着人单谈?心思电转之间,唐成猛然想起昨天在张县令书房听到的事情来,当时张县令跟林学正说到的其中一件事儿就是要着手开始替换辖区各里的里正,毕竟这些里正基本都是姚主簿以前选定的人。
  看来他要说的该就是这事儿了!唐成再仔细地想了想后,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要不然刘三能也不至于非得避着人。
  两人出屋门拐到一边儿的屋檐下站定,“唐录事……算了,我还是叫你阿成自在些,我把你单叫出来是为说两件事儿”。
  “恩,刘叔你说”。
  “第一件就是房子,阿成你想必也看到了,你爹正张罗着人手儿要整房子”,刘里正说话间用手指了指那堆谷泥及麦草,“这房子啊其实住不得了!就是重新糊泥换草也不行,更别说你成亲要用,其实你家老房子的事儿我跟你爹说过,但他那脾气……”。
  唐成听了刘里正这话后心里很不好受,前些时候因为太忙,这么大个事情竟然愣是没想到,这大热天的唐栓两口子还得张罗整房子,得多熬煎人!
  “老房子?刘叔你啥章程?”,唐成上了心。
  “前天晌午王柱来找过我,对,就是买你家老房子的那个王柱,他说的意思是请我做个中人来跟你爹说合说合,愿把老房子给退回来,毕竟是住了这么些时候,这房价比着当日转手儿的时候减三成。我听王柱说完就来找你爹,但你爹说钱不够给拒了,他王家明明说了一时钱不凑手儿也没关系,尽可缓个一半年的”,言至此处,刘里正看了看唐成后一声长叹,“其实要我想啊,现在就把这房子接下来,抓紧时间拾掇拾掇,到时候唐成你就在老房子里成婚,双喜临门的多好!”。
  刘里正的话让唐成怦然心动,是啊,王柱买去的房子还是在爷爷辈手上修起来的祖业,那时候唐家兄弟多,家里也兴旺,老房子修的也就气派,从垒根脚到半墙高度用的是一色儿的青条石,只在上面用的是夯土墙,就连给条石糊缝儿用的都是上好白面熬出来的糨子,甚至房子建好之后抹墙时都没用谷泥,而是特地从城里买来的花泥,当时建好之后,三邻四村的人都跑来看,谁不夸这房子修的气派?
  唐成好歹在村里住了一年多,自然知道庄户人家对房子的感情,更别说那还是祖业,上次里影影绰绰的听唐张氏提过一嘴,说当日买房子给他治病的时候,唐栓愣是有大半个月没说过话,还经常一个人跑到祖坟地上闷坐。就是直到现在,若非实在是绕不过去,唐栓也从来不往老房子所在的方向走。
  在郧溪这地方,卖祖宅是最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糟蹋先人哪!虽然唐栓为了救儿子不得已才卖的祖业,别人倒不会说他不孝,但在背后里少不得要笑他是个没用的,连老辈子传下来的家业都守不住,这可是一家一户败落的最主要标志。
  儿子,祖业,这对唐栓及唐张氏而言实是最大的两件心事,要是能在自家祖业里成亲,对于唐张氏两口子而言是多大的惊喜?村人们又会怎么看他唐家?
  “刘叔说的在理!只是我爹那脾性不好劝,就是我说也不行”,唐成沉吟了良久后,缓缓开口道:“不过我这儿倒有个办法,只是说不得还要麻烦刘叔你了”。


第一百零一章 两戒尺与扬州游
  “啥麻烦不麻烦的,你尽管说”,刘里正答应的异常干脆。
  “我爹这边儿先不跟他说,刘叔你先代我把房子从王柱手上接下来,一事不烦二主,再劳烦刘叔你找人把那老房子给好好整整,至于房钱包括整修老房的一应花销等我这趟从扬州回来后就直接交到刘叔你手上,只要给了钱,我爹也就不会说哈了”,唐成说到这里,看着刘里正一笑道:“只是如此以来又要劳烦刘叔你了”。
  听唐成说到要请他帮忙,刘里正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他是在昨天往城里香烛铺子查账时听说了姚主簿出事的消息,一听到这消息,他当时头脑里就“嗡”的一声,谁能想到在郧溪县里吐口吐沫都能砸出坑儿来的姚主簿竟然说没了就没了?
  刘里正震惊过后,心里起来的就是怨恨,他不仅恨姚主簿,也恨衙门里的那些刀笔。之所以恨姚主簿是因为他收了自己那么多钱礼,如今却……至于恨县衙里的刀笔,要不是这些灰孙子王八蛋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新来的张县令肯定干不过老姚那短命鬼,他何至于当初为了撇清自己,做出让唐栓去州里服徭役的事情来。
  这下子可好,张县令彻底站稳脚跟了,不消说唐成也得跟着水涨船高,想到唐成,刘里正心下就是一凉,这个小兔崽子贼能贼能的,刘里正脑子里莫名的就浮现出去年唐家跟陈家争水田的旧事来。
  完了,这回里正的位子怕是坐不住了!想到这个,刘三能心里是彻底凉了,他比谁都清楚村人们为啥对他如此恭敬,还有家业能攒的这么快又是什么原因?没了里正的位子,谁还在乎他?只怕汪长年那个婆娘嘴都敢编排笑话他了。
  这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唐成要是就此起了报复之心,那就不止是家业,甚至是自己这副身板子都危险了……深得张县令信重的身边人,赵老虎的侄女婿,他要想报复个连里正都不是的平头百姓还不容易?更何况他这些年在村里也做下些着实不光彩的事儿,作为住在同一村里的人,唐成要真有心找他把柄,虽不至于伸手就来,但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刘三能越想心里越凉,到最后愣是在大夏天里忍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不过他也毕竟是见过世面儿的,最初慌乱了一阵子后就开始谋划应对,当下账也顾不得查了,从香烛铺子里出来就往县衙里而去。
  找了这些年结交下的刀笔吏问过之后,刘三能得知了两件事情,第一就是张县令话里透出的意思是想要将里正们换一遍;至于另一件嘛,就是唐成跟林成之间“二成斗法”的事情,及至听他说了得罪唐成的事情后,那刀笔吏根本没多余的话,立马儿催促他赶紧想法子把旧怨给抹平了,否则的话,就用刀笔吏的原话就是“有些人实在是轻易得罪不得,这事儿要是抹不平……咳咳……老刘你就自求多福吧”。
  心里揣着一颗吊的高高的大石头出了县衙,刘三能当下就想着要往唐成住的地方走动走动,及至回了香烛店,连飞钱都拿到手了他才想起来刚听到的消息,说是唐成现在已经去了州城。
  狠狠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后,刘三能出了铺子就往家赶,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唐栓不还在村里?他唐成可是个孝子啊!
  自打回村之后,刘三能就算扎到唐栓家了,什么王柱要把房子退回来,还让价三成?都是他刘三能的手笔,甚至连现在唐家屋子坐的那七八个帮忙整房子的人也都是他叫来的,要不然这大热的三伏天里谁肯接这样的苦重活儿?
  费了这么些心思,担了这么多心,终于好了,唐成既然能请他帮忙,显然就是没有要再计较前事的意思,这一刻的刘三能就跟吃了冰一样,心里凉滋滋的透着重负尽释后的松爽,对于唐成说的这事儿,他自然是满口应承了下来。
  这第一件事情说完,心里有了底气的刘三能趁势说到了张县令要换里正的事情。其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对于唐成来说,刘三能这人虽然有些心思太活以至于能干出见风使舵的事情来,但这人确实有些能力,虽然手脚不太干净,但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至少是他没听说过,最最重要的是他是本村人,有他在里正家的位子上坐着,只要自己不倒霉,家里的事情就尽可以放心,刘里正肯定能给照顾的再合适不过了。
  两件事情说完,两人各有收获也都高兴,一路往屋里的走的时候,刘三能顺口就问起了去扬州的事儿。
  “是啊,这三伏天的赶远路确实难受,但我也没办法,孙夫人非得让我跟她弟弟一起走一趟,就是再热也得去呀”,唐成不是个喜欢卖弄张扬的人,但在刘里正面前,除了没说桐油的事情之外,孙夫人如何让他去,吴玉军如何催促他的情形倒是一点儿也没瞒着。
  “孙夫人!那个孙夫人?”,闻言,刘里正有些茫然,他在心里仔细的过了过,还是没想起来本县有那个姓孙的硬扎人物。
  “噢,是州城孙使君的夫人”,唐成说得很随意,但刘里正却是听的“咯噔”一下儿,孙使君,那可是金州最大的官儿!日能啊,这个唐成太日能了,他才进县衙几天?竟然连刺史府的门子都摸通了。
  办私事?他刘三能好歹也是场面人,自然知道但凡上官能让你给他办私事,那就意味着关系已经到了一定的深度,至少也是得到了信任……
  “刘叔,怎么了?走啊”,见刘里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连脚下的步子都停了,唐成心下一笑,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他还有些担心这次走的时间长,万一家里有事不好照顾,如今看刘里正如此,唐成是彻底的放了心。
  回到屋里,刘里正跟唐栓说了唐成要出远门儿的事儿,又说唐成难得回来一趟,眼瞅着又要出远门儿的,今天正该一家子好生团聚团聚,随后便将那些叫来帮忙的村人们给带走了。
  一时间原本闹嘈嘈的屋里安静下来,唐成边帮着唐张氏收拾那些小杌子,边说了要去扬州的事儿,又说这次去一个月也就尽够了,虽然时间确实有点紧,但断不至于会影响到八月十八的成亲。
  许是州城离自己的生活太远,唐张氏两口子反倒没有刘里正那样的反应,甚至连为什么去都没问,只说出门在外要好生照顾身子,用心把事情办好。
  说完这些,唐成就提到了成亲花钱的事儿,上次唐栓说到要卖地的时候他虽然没接话,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准主意,他自然不能再让家里卖地,便有些缺的也尽可先找张相文借些钱过来使费,只要这份差事在,也不愁会还不起。
  他原想着离成亲还远,是以这钱就没借,但眼下既然要出门,这事儿就得提前打个点儿了。是以唐成手上忙活着的就把这事也给说了,言明这两天里就会有人把现钱送来,也免得唐张氏两口子拿着飞钱不好使。
  “我现在毕竟在县衙里谋差事,要是靠卖地才能成亲,传出去多不好?”,唐栓虽是不愿让儿子背债,但唐成却知道该怎么劝他,这话一出来唐栓果然就没言语了,见状,唐成笑笑道:“咱少借点儿,衙门里除了月俸还有些其它的进项,慢慢攒着就也把债还上了,爹你就放心吧”。
  唐栓虽是不愿意,但这事儿既然关系到儿子的名声,再加上唐张氏在一边儿帮说,他也就没再说什么,算是用沉默的方式默认了唐成的这个安排。
  虽然是儿子背了债,但毕竟是成亲的花销有了着落,唐张氏心里也长出了口气,当家的就是倔!庄户人家谁没个急难的时候?谁没背过债?先应了眼前的急再还上就是,如今儿子有差事,自己两口子身子骨正好,熬巴熬巴多受受苦还怕还不起了?
  解了急难的唐张氏心里放松下来后自然就说到了房子,“三伏天日头好,也干得快,等你从扬州回来,咱这房子也就能弄好了”,说到这儿,言语轻快的唐张氏停了停后道:“成啊,这次整房子多亏了他刘叔帮忙叫人,这情分你得记着”。
  “行,我记着”,闻言,唐成笑笑,没多说什么。
  想到这个,一边的唐栓接过了话头儿,说唐成既然要出远门,那现在就该去村学里看看严老夫子,说着他还问唐成身上装钱了没,既然要去至少也得带件大六件儿的礼盒。
  “我身上有钱”,见唐栓招呼唐张氏去拿钱,唐成伸手给拦了,看严老夫子本就是他的打算,毕竟上回回来的时候赶得不巧,严老夫子去看他生病的闺女去了,也就没见着,这次要出远门儿之前无论如何也得去见见老师了。
  唐成从家里出来后,就直接去了刘里正家开的铺子里,买好东西后便往村学走去。
  这时节村学里正在上课,童子们稚嫩的诵书声与外边树上的蝉鸣相应和,竟让唐成有了一种静谧安详的感觉。
  严老夫子在书房,他也没什么变化,虽然是一个人在书房,腰依旧挺的直直的,三伏天里团衫上的布纽也依旧结的整整齐齐。
  “老师,学生看您来了”,唐成边放着手上的东西边道:“上回回来时赶得不巧,老师您正有事去了也没见着”。
  严老夫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恩,坐下说话吧”。
  看着严老夫子挺的直直的腰,在他对面胡凳上坐下的唐成也只能把腰板儿挺的直直的。
  哎!这样坐着真是累呀!
  “最近课业如何了?”。
  严老夫子问话的内容甚至语气都跟以前没什么变化,直让唐成恍然间似乎回到了没去县学前的日子,当下收了脸上的笑容,端肃着老老实实的回答了这些日子的功课。
  严老夫子静静听完后,就按他说的内容出了几道考校题目,四书里面的内容唐成回答的倒是不错,但到县学里正在教授的《尚书》时,唐成不免卡了几回壳儿。
  自从去年开始上村学以来,唐成在严老夫子的考校面前表现的一直不错,像眼前这种卡壳儿的情况实是前所未有,更别说现在的他还到了县学。
  跟老师许久未见,见面就出现这样的情况,唐成着实是尴尬,哎!只怪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而严老夫子出的题目又着实太冷偏了些。
  “当日老夫确是力主你进县学”,沉吟了片刻后,严老夫子中正端凝的声音响起道:“不过现在看来却是错了”。
  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成诧异地看着严老夫子。
  “你天资颖悟,又知勤力,若能一心向学,则于学术一途上实是大堪造就,当日老夫力主你前往县学正是希望你能打牢根底”,言至此处,历来心志坚毅的严老夫子竟然叹了口气,“孰知你甫入县学便诸事缠身,似这般忙忙碌碌下还习得什么书,做得什么学问?”。
  严老夫子说到最后两句时,言语里已带上了浓浓的愠怒之意。
  当下唐成既觉惭愧,却又感激严老夫子对他的用心。因准备将来要参加科举,所以唐成对习书没什么意见,但要说到做学问,不管是经学还是训诂之学都是在故纸堆里用功,他对此实在是半点兴趣都没有,但这话却还不能跟严老夫子说,否则他真不怀疑老夫子能立时把他从屋里撵出去。
  时空隔着一千三百年来,唐成与严老夫子之间对于做学问的态度迥然两样,这种态度的差异根源于思想的不同,实是没法解释和说明清楚的问题。
  片刻后,严老夫子的声音又响起道:“县学里讲《五经》虽然也有诸家解经,但主要也是着眼于基础,这个便是我也教得,看你如今这情形,莫如便辞了县学回来随我习诵《五经》如何?”。
  唐成再也料不到老师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辞了县学回来,那岂不是说连县衙里的职司也得辞了?这……怎么可能?
  但要拒绝的话又该怎么说?严老夫子这意思分明是要授其衣钵,将此生的最后心血尽数花费在他这个学生身上,面对这份拳拳心意,又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他老人家伤心?
  正在唐成心下踯躅,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时候,严老夫子已通过他的表情看出了答案,“罢了,你若不愿也就罢了”,老夫子说完话的这声长叹只有说不尽的失望与苍凉!
  “老师,我……”,心中一热的唐成几乎要脱口答应了,话到嘴边才总算拼命忍住。
  “罢了,你不用再说了”,严老夫子站起身来,往屋里的书架边走去,边走边道:“似你这般年纪想出仕也没什么,只是不经科举之路,于仕宦途中注定只能沉沦下僚,若要科举,天下英才如此之多,那功名又岂能幸得?”。
  “学生此后一定加倍努力”,除了这句之外,唐成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若能如此自然最好”,从书架前回来的严老夫子手上拿了两件物事,一册书卷并一柄戒尺,先将书卷放于一边儿后,严老夫子手持戒尺到了唐成面前,“伸手出来!”。
  唐成直当严老夫子是因刚才检查课业的事要责罚,当下就依了村学及县学中的规矩,站起身来将手掌平伸出去。
  “你如今已入县衙,虽是小吏,终究也算踏上了仕途,我既与你有师徒名份,有些话就不得不交代了。”
  “老师请说”。
  “子谓子产曰:‘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啪”的一声,严老夫子手中的戒尺重重打在了唐成手心上,“既入公门,不忠不臣之事不可为”。
  严老夫子打的可真不轻,疼的唐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是”。
  “啪”的又是一戒尺,“残民以逞之事不可为”。
  “是”
  “唔,这柄戒尺随了我三十年,你好好收着吧,别忘了今日所言”,两戒尺打完,严老夫子将手中戒尺仔细端详了一番后,珍而重之的放在了唐成手上。
  唐成焉能不明白严老夫子的意思?当下恭敬的收了戒尺,“弟子定不忘老师教诲”。
  严老夫子点点头,伸手拿过书案上的书卷递给了唐成后,便摆摆手道:“你去吧,去吧!”。
  严老夫子的声音里直有说不出的意兴阑珊之意,听的唐成心里涩涩的很不好受,待要张口说什么时,严老夫子再次挥了挥手,“去吧!”。
  “弟子告辞,改日再来探望老师”,拒绝承继衣钵让唐成实难再说什么,恭敬的行了一礼后,捧着戒尺和书卷出了书房。
  这是一本手抄《论语》,唐成用略显红肿的手翻开扉页,就见上面题写的是一句出自书中的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义”。
  看到这本手抄本的《论语》,唐成才知道他的拒绝对于严老夫子来说有多伤心与失望,刚才如果他答应辞了县学回来的话,严老夫子断不会再拿戒尺,而这本手抄本的《论语》该就是正式入门的见面礼了。
  “老师!”,唐成心里又酸又热,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停住步子回身向严老夫子的书房深深一礼后,转身疾步而去。
  ……
  出山南东道金州向东前往淮南道的官道上,此时正有四骑长程健马疾驰奔行。
  跨坐在马背上的吴玉军左扭扭屁股,又动动身子,一脸苦色的向身侧的唐成道:“阿成,悔不该没听你的,他娘的,这长途骑马真是受死罪呀!”。
  唐成现在的脸色也不比吴玉军好上多少,他学会骑马没多久就赶上这样的长途奔驰,不说脸上风吹的难受,单是腰腿就僵硬酸麻的难受。“想想扬州的勾栏,老吴你就有劲了。累是累点儿,但毕竟比马车快多了”。
  见唐成同样是一脸土色,吴玉军哈哈一笑,“对,好辰光在后头,阿成,我这些日子可是憋足了火儿,这都小十年了,还是头一次早上一起来就金枪不倒……”。
  “好稀罕,我天天如此”,唐成没好气的回了一句,“这话你都说的不下八遍了,还不烦”。


第一百零二章 这一夜
  唐成见状,咬咬牙也策马赶了上去,现在苦是苦,却也有大收获,一则是节省了在路上的时间,毕竟他这情况在外面呆的时间越少越好,再则通过这次策马长途赶路,来回两趟下来骑马这门手艺也就算彻底掌握了。
  一路东行,有淫心澎湃的吴玉军带路,晓行夜宿之下行路还真是快,不几天的功夫四人便已出了山南东道,待看到前方一江汪洋的淮水后,唐成忍不住跟着吴玉军一起欢叫了两嗓子,狗日的,这折磨人的旱路总算是走完了。
  欲发移船近江口,船头祭神各浇酒。
  唐成四人共雇了两只快船,他与吴玉军一艘,跟来的两个长随另一艘。上船之后,唐成当即就坐了下来,边歇着腿脚边饶有兴趣的看着船夫做着发船前的祭神之事,倒是那吴玉军也不顾身体劳累,带着长随窜到岸上也不知干啥去了。
  烧香,浇酒,杀鸡,等船夫祭神的事情做完之后,吴玉军也回来了,不过随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艳装女子。
  “这船上比岸上还难熬,好歹找两个船娘逗逗闷子”,吴玉军勾着唐成的肩膀道:“别说哥哥不够意思,这两个里面让你先选”。
  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比起吴玉军,唐成既年轻也受看的多了,问听此言,那两个船娘眉眼连抛,都希望眼前这小相公选了自己才好。
  “我一个都不要,好东西得给媳妇儿留着,你也悠着点儿,别还没到扬州就软了脚”,唐成笑着说完,不等吴玉军再说什么,转身钻进了船舱里。
  快船的船舱里正好用芦席隔出了两个狭长的小单间,虽然没法子站,但躺下睡觉倒还成,这几天急着赶路也着实是乏了,唐成掩好舱门转身躺下睡了,中间吴玉军两次来敲舱门,他也没理会。
  睡的迷迷糊糊的唐成是被隔壁的一阵皮肉撞击声给闹醒的,间中夹杂的则是女子的呻吟声,要说这女子叫床的声音还真有特点,恰似船行的江水一样,绵绵悠长。
  被人扰了好睡的唐成抬手使劲拍了拍芦席,随即就听那边的吴玉军用喘息着的淫笑声道:“阿成憋不住了就过来,哥哥让你”。
  唐成遇到这样的极品还有什么办法,连话都懒得再回,起身出了船舱。
  走出船舱,腥湿的江风迎面吹来,将唐成残存的睡意一扫而空,时令正是七月,淮水两边的江岸上柳浪绿浓,散发着一股股勃勃然的昂扬生机,这般的景色再配上快船前方纤尘不染的青碧一色江天,直使人心胸阔达,气爽心清。
  “那位达官爷好手段”,说话的是那五十出头,满脸水锈的船工老江。
  唐成将目光从江天一色处收回来,略一愣神儿后明白过来这船工说的是吴玉军,快船本来就不大,用做遮挡的芦席又薄的可怜,还有什么听不见的?
  唐成却不想跟这船工讨论同伴如此私密的事情,闻言笑笑转了话题道:“老江你跑船多长时候了?”。
  “自打十六岁上船,如今已经是五十七,四十一年喽!”,老江的话里满是感慨,这段儿江水平稳,放了风帆的老江任船自流,弯腰从揭开后船板上的舱板里拎出了几块垒石,一口锅子,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物事并一个大大的红漆葫芦。
  将这些都摆好之后,老江最后拎出了一尾三四斤重,还在活蹦乱跳的鲤鱼,剖鱼、生火,煮鱼,不愧是在船上生活了三十多年,老江做起这个来端的是熟练得很,不一会儿的功夫,江面上已飘起了一蓬炊烟。
  “自家酿的浑酒,尊客尝尝!”,唐成接过老江递来的酒碗,见这酒于微微的浑浊中透出青碧之色,呷上一口,酒味却比酒肆里的还要浓些,最难得的是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最适宜盛夏饮用,“好果酒!”。
  “来往的客人只要喝过的都这么说呢!”,端着酒碗的老江捋了一把酒水淋漓的胡须哈哈笑道。
  一口气将碗中的酒浆饮尽,唐成也不待老江再让,自拎过那大肚子红漆葫芦又满斟了一碗。
  你一碗,我一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下去了半葫芦果酒,眼瞅着前方江天处西下的夕阳将江天连接处映出一片残红,而锅子里也已咕咕嘟嘟作响,眼见河鱼就要熟了。
  唐时的酒虽是压榨而成,并不如后世的蒸馏酒度数那么高,但也架不住喝得太多,加之迎面江风的吹拂,这酒意上涌的更快,坐于船上,手端酒碗,看着身前滚滚东去的江水,身畔抚须而笑的白发船夫,此情此景只让唐成胸中萦荡的都是《三国演义》里那首脍炙人口的开篇词。
  碗中酒尽,直觉胸腹间气涨不已的唐成没再斟酒,起身到了船头,开口处便循着后世杨洪基的调子将这首开篇词给唱了出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唐成在酒意的催逼下放声而歌,前半阕还纯是气盛,直将这首寄托无限人生兴亡之叹的开篇词唱的慷慨激昂,虽合着后世的调子,但其中的情味却是全然不对,直到后半阕时,尤其是复沓连环的最后一句时,在泄尽了胸中因酒意催逼起盛气后,油然想起自己穿越经历的唐成这次回到了正途。
  后世里的种种,少年时遭受的冷落,金鱼的不辞而别,穿越的荒谬,穿越初来家人的艰辛等等等等,真实也罢,荒诞也罢,人生不过百年,而这百年人生终有一日必将随着这滚滚东逝的江水一去无痕。
  复沓连环,一连将结尾这句唱了三遍之后,唐成才觉胸中块垒尽消,深呼吸了一口腥湿的江风,只觉全身有说不出的舒畅放松之意。
  唐成收声完毕,吴玉军拉开舱门刚说了一句“阿成你唱的啥曲儿,听的人心里……”,不等他这句说完,蓦然就听右边不远处有人朗声叫好,“绝妙好辞!惜乎这里是淮水却非长江”。
  手持酒碗立于船头的唐成压了压被江风吹起的衣袂,顺着叫好声看过去,右侧不远处正有一艘快船拖后十来步的距离并肩而行,叫好的那人也是如他一般站在船头。
  只听刚才的叫好声分明是个声音清脆的女子,但那船船头之人穿着的却分明是一身月白的男装儒服。
  “不用看了,这就是个娘们儿”,吴玉军边整理着衣服边走到唐成身边,“阿成你去的地方少不知道,自打帝京城贵妇们开始女做男装以后,这风气就从长安传出来了”,稍稍一顿后,吴玉军突然兴奋起来了,“这小娘有味儿,绝色呀!”,这厮嘴里边说,边还用手不断的捅着唐成的腰,“弄过来,把她弄过来!”。
  “你眼神儿就那么好”,唐成没再理会吴玉军的聒噪,向那船上拱了拱手以示感谢。那女子见状也同样回了一礼。
  唐成点点头之后退回了船头,恰在此时船工掀开了锅盖,一股白气猛然腾涌上来,却是江鱼已经煮好了。
  恋恋不舍的跟着唐成转回来坐下,吴玉军嘴里犹自念叨个不停:“阿成你是没看清楚,那娘们就是一绝色,绝色呀!”,说着说着他还不断的啧着嘴。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唐成将碗塞进吴玉军手里,“对了,把你那船娘也叫出来吧”。
  不一会儿收拾齐整的船娘从舱里走了出来,吴玉军又将提前预备下的肉脯等吃食拿了出来,四人边闲话边吃饭。
  直到一锅湖鱼吃的差不多了,吴玉军再次从那边船上扭过头来嘿嘿一笑道:“那船是一直跟着咱们的,有门!”。
  待这锅江鱼吃完时,那轮圆月已跳上了远处的柳树枝头,船工操着快船又前行了数里之后便在一处沙洲中泊了下来,待那两盏风灯点燃,天地间已全然一片无边的静谧。
  “去取牙板过来”,太早睡不着觉的吴玉军向船娘吩咐了一句后,又伸手捅了捅唐成,“过来了,快看,过来了!”。
  黄昏时的那艘快船果然也随之滑进了这片小小的沙洲,接着那船上的船工竟然将搭板搭上了唐成所在的这艘船,船舱开处,一个头梳双丫髻的杏衣小鬟手提着灯盏迈步踏上了搭板。
  “你看看她手中提的那灯,绝对是长安皇城将作监的手艺,这女子大有来头儿,有门,有门儿”,低声向唐成耳语的吴玉军越说越是兴奋。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手提宫灯的杏衣小鬟已上了这边的船,径直走到唐成身前福身一礼的同时,递过了一纸雅素的纸笺。
  粼粼水影、朦胧月光、影影绰绰的宫灯、眉目如画的杏衣小鬟,眼前这一切来的有些太突然,而这几样要素的组合竟使唐成蓦然想起了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情景。
  唐成借着月光与灯影展开纸笺,入目处是一笔雅洁的兰花楷:
  临江唱诗,闻辞知人,江行寂寞,愿与先生作长夜之游,知君雅达,当不负拳拳盛邀之意。
  笺后落款却也简单,并无时人名刺中惯用的籍贯等项,仅有“凌意”两个小字。果然是下午临船叫好的那女子,只是唐成却没料到这凌意行事如此适意随性,两人素昧平生便谴人来做长夜邀约之游,眼前这情景真是愈发的像蒲松龄笔下的聊斋故事了。
  他这略一分神的功夫,那杏衣小鬟再次福身为礼,其意分明是在催促,与此同时,吴玉军也借着暗影使劲捅了捅唐成的腰。
  对方是女子都敢主动相邀,自己若是拒绝没得让人小看了,一则是豪气,再则眼前的这一幕也是在激起了唐成的好奇,当下合了素笺微笑道:“尊客相邀,敢不从命?”。
  “家主人恭迎先生大驾”,杏衣小鬟的声音恰如黄莺出谷,婉转好听得很,说完之后再次福身一礼的她袅袅之间由搭板上退了回去。
  “还不快去换衣服”,目送杏衣小鬟退回的吴玉军伸手扯了扯唐成,“你看这做派,还有那丫头的口音,她家那主子绝对是来自京城的,嘿!早听人说帝京城中贵家女子生性奔放,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长夜之游,啧啧!阿成你倒是快点啊!”。
  唐成在后世里也看到过一些记载盛唐前后长安风气的资料,自也知道彼时社会风气极为自由,尤其是天子脚下的贵盛之家更是如此,但即便是社会风气再自由,当也不至于如吴玉军说的这般不堪吧。
  唐成没把吴玉军的话放在心里,回舱换了一身竹纹衫后便迈步由搭板向对船而去,后面一脸兴奋的吴玉军如影随形。
  堪堪等唐成踏上女子的船时,在搭板边迎客的杏衣小鬟手中宫灯微微向前,挡住了后面的吴玉军。
  “这位是我好友,要来同来,要往同往”,唐成话音刚落,便听舱里一个女声道:“青杏,还不请客人过来?”,语声未落,下午隔船叫好的凌意已从舱中走了出来。
  凌意依旧是一副男装打扮,高挑的身量在飘飘儒服的映衬下显示出别样的婀娜,她的五官很精致,确乎如吴玉军所言有绝色之姿,但最大的特点还在于她脸上五官的搭配并不像多数唐人那般略显扁平,大大的眼睛秀挺的鼻梁,包括两颊和嘴唇都显得很立体,这种特别直为她在原本的丽色下再添了三分风姿。
  除此之外不得不说的就是凌意身上自然有着的那份干练气度,这种气度并不是刻意装成,而是在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自然而然的显现出来,总而言之,眼前这女子给唐成的感觉像极了后世那个外资公司里的精英女高管。
  以吴玉军浪迹花丛的经历来说,漂亮的女人实在是见的多了,之所以一下午都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说到她时便兴奋不已,只怕真正吸引他的还在于凌意身上的这份气质吧,毕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有这样气度的女子不好找,越是如此就愈发能吸引男人,并勾起男人的征服欲望。
  凌意出舱之后如男子般向唐成两人拱手一礼后招了招手,一边的船工当即将搭板取回反手搭上了荒草萋萋的江岸边。
  这当口儿杏衣小鬟已自舱内取出琵琶一面抱于怀中,“请”,凌意邀客之后,接过小鬟手中的宫灯上了搭板就欲当先行去。
  唐成不等凌意迈步,已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宫灯,这毕竟是晚上,要去的又是长满荒草的江岸,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子当先而行,“我来吧!”。
  闻言,凌意投去赞许的一瞥,不过却没说话,任由唐成从她手上将宫灯接了过去。
  唐成在一片蛙跳声中踏上了江岸,此时月空如洗,耳畔夜虫唧唧,但这唧唧的虫鸣不仅没有带来应有的热闹,反倒为月夜的江岸更增添了几份寂静,这景象诚如王籍在《入若耶溪》中所言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你说什么?”,唐成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小,凌意没有听清楚。
  唐成顿了顿步子,容凌意并肩之后,索性将整首诗一并诵了出来: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诵完之后,唐成悠悠一笑道:“以前诵读这首诗时总觉得老师夸大其词,未必就好在那里,毕竟要经过今晚这番夜游才能体会出其中妙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原来真正的寂静是要用声响来加以衬托的”。
  自打穿越回唐之后,希望改变家里窘迫情状的唐成心里其实没有一天真正放松过,这次远赴扬州便如同后世的旅游一样,最是能让人暂时抛下身周的一切而得到身心的松弛,加之月夜游江的雅趣,直让松弛下来的他多了几分超脱日常琐事的雅兴,“眼前这景象倒让我想起以前在家中打柴的情景来,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其实正与王文海的这蝉噪二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跟在后面的吴玉军听唐成竟然说起了上山打柴的事情,由不得撇了撇嘴,这个唐成愣是发傻,干嘛要说这个。
  凌意闻言也是一愣,扭头看了看唐成的穿着后,眼神儿又着落到了他的脸上。
  淡淡的月光下,心情完全松弛下来的唐成一脸光月斐齐,说到山中打柴的经历时也毫无半点不自然,凌意见状微微一笑,“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好一番山水田园之乐”。
  好辞自然是好辞,杜甫的名句还能不是好辞?至于田园之乐……没有亲身经历过田间耕作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份乐趣背后的苦辛,而唐成也不愿意把庄户人家的这种辛苦拿来做谈资,是以闻言之后唐成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淡淡一笑后扭头去看月光水色的江流。
  下午因是隔的有些远,凌意又没有吴玉军那么好的眼神儿,是以并没有看清唐成的容貌,只是觉得他临江唱诗时不仅辞好,风姿也不错,待到刚才相见,她先是诧异于唐成的年轻,此刻却又诧异于这唐成的这份沉静。
  看他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帝京城中似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可正是鲜衣怒马,性情最为活跃的时候,“既已同行夜游,竟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金州唐成”。
  “读书的士子?”,见唐成点点头,脚下缓步而行的凌意饶有兴趣的又问了一句,“进士科的?”。
  “明经!”,缓行之间几人到了江岸上的一座土丘,唐成今晚心情很好,难得夜游的经历下实不愿让这样的寒暄问答坏了轻松的心情,挑着灯盏上了土丘之后,注目眼前江天一色的美景向那怀抱琵琶的杏衣小鬟道:“烦劳姑娘来一曲《春江花月夜》如何?”。
  “竟然是明经科的!”,眼前这个唐成还真是一再出人意表,见杏衣小鬟望过来,凌意挥挥手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三章 这一夜(下)
  三两声琵琶轻拨,杏衣小鬟的声音已随着声声琵琶而起,既而张若虚这首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便随着悠悠江风流布开去: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是唐成穿越以来第二次听曲子,比之第一次的那个红姑,这杏衣小鬟无论是歌声还是伴奏的琵琶技巧都好上很多,虽然不是春日,但眼前的江、花、月、夜都与张若虚笔下的美景一般无二,三两句之后。注目着夜晚江景的唐成就全然沉浸到了杏衣小鬟地琵琶与歌声之中。
  江潮连海,月共潮生。江水曲曲弯弯地绕过花草遍生的江野,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辉色,随着杏衣小鬟悠悠的歌声,唐成眼前的淮水夜景竟油然与张若虚笔下幽美恬静的春江花月夜融合为一。
  许是入境太深的缘故,在这片清明澄澈的天地之中,他的心思已与张若虚的冥思遐想融而为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这四句诗恰如洪钟大吕击中了唐成心中最隐秘的那个角落,一时间穿越前后的两世人生如潮水般绵绵不绝的涌来,而穿越这件诡异的事情本身更如眼前的江月一样成为永不可解的谜题。
  纠结于这无解的谜题之中,唐成越想越多,越想越深,以至于连后面的曲词都已无心再听,而整个曲子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也懵懂不知。
  “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看唐兄如此沉迷此曲,莫非因远人之思而油然生出归乡之念?”,凌意略带调侃的话语惊醒了正沉入幽深心思中的唐成,胸中感触随口流出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归乡?故乡仍在,只是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这番话说的好没来由,不仅是凌意,便是对他颇为熟悉的吴玉军也听不懂了,唐成见状,忙插开话题邀约凌意复往前行。
  只是经此一曲之后,唐成的心境难免又是一番变化,初始时的那份雅兴一扫而空,现在的他恰如刚才那首《春江花月夜》一般哀而不伤,只是却没了多少想说话的意思。
  那凌意也是个玲珑心思,看出唐成的心意后竟也没再多说什么,一灯摇曳,两人无言并肩向前行去,后面的杏衣小鬟也是沉默无语,直把吴玉军给郁闷的够呛,这就是挑灯夜游?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自己船上搂着那船娘来的乐呵,这个唐成啊,实在是太不开窍了,赶上这么好的机会别人灌蜜汤都唯恐不及,那儿有像他这号闷嘴葫芦似的。
  静谧的夜晚,水声悠悠的江边,披着清寒的月光迎着拂面而来的江风缓步徐行,实是别有一番心肺如洗的清明澄澈,前时唐成是不想说话,及至走了一段后已是不忍再说话,只怕破坏了这份安宁的平静。
  偶一侧身之间,他的眼神恰与身边的凌意相对,只看她眼中沉醉的神色,显然与自己的想法一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二人眼神交汇之际,惠然相交于心的相视一笑。
  便是这一笑,于无声之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所以当凌意被脚边草丛中突然蹦出的虫蛙惊吓后,身子微微一歪时,唐成极其自然的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前面一句话没有,此时唐成突然干出这么个事情来,只把后边儿的吴玉军唬了一跳,他就不明白了,刚才还是榆木疙瘩的唐成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胆子?不过跟这份疑惑比起来,他更多的倒是担心,眼前这女做男装的小娘看来身份颇不简单,若因唐成这不规矩的轻薄动作闹出事来可怎么好?
  但事态的发展实在是大出吴玉军意料之外,只见自见面以来连个正面都没给他的小娘竟然任由唐成搂了,更邪门的是分明被唐成占了便宜的小娘不仅没生气,竟然还道了谢,而听她道谢时的语气,就是个傻子也能从中听出她对唐成的好感来。
  “难倒我竟错看唐成了,其实他根本就是男女情事上的高手,高高手?”,正在吴玉军心思连动的当口儿,眼前随之出现的一幕简直让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唐成……竟然就这样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小娘的手,“天黑路滑,江岸崎岖,还是我拉着你为好”。
  空旷的静夜里,唐成的声音清朗而温暖,凌意诧然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唐成那张光月菲齐的脸,尽管她已经很仔细了,依旧没在这张脸上看到一丝男女间的情欲,此刻这个男人的眼睛就向汩汩东流的淮河水一样清澈,带着淡淡的关心与温暖。
  看清楚这些之后,凌意陡然而起的愠怒又迅速的消融了下去,转过头来的她继续迈步前行,而她那只手竟然就这样……留在了唐成的掌心里。
  这女做男装的小娘一看就属于不好上手的硬骨头,唐成这货愣是一句话没说,先是揽了人家的腰,进而把小手都给攒上了,吴玉军使劲摇了摇头,他奶奶的,世间果真有这样高明的御女之法,摇过头去的他看到的同样惊骇不已的一张脸,显然那杏衣小鬟也被眼前这一幕给震了,根本就没明白,甚或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竟然会是真的。
  夜虫唧唧,恰与唐成踏草而行的沙沙声相互应和,两人也不说话,便这样一步步向月光更澄澈处走去,间或两人侧身对视一眼,交给对方的俱都是一个清澈的笑容。
  凌意开始时还有些不自然,慢慢的手臂越来越放松,心情也越来越放松,偶尔回忆起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直让她有一种恍然入梦的感觉,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等到她想要寻找原因及缘由时,却一个也没找到,也许是因为他下午的那首唱词,也许是因为他临江放歌的风姿,又或者是因为这个静谧的夜,及这江,这月……
  掌心中凌意的手纤细而温润,眼前的场景真是越来越像聊斋故事了!唐成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也许是因为远离家乡使他彻底的卸下了心中的重担,也许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明月江水使他彻底摆脱了一切束缚,总之该那么做时他就那么自自然然的做了,这其间甚至是他的手比脑子的反应速度更快,自然,对,就是自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渔船上的打更声随着夜风隐隐传来,这是在催促几人该回去了,听到这更声,唐成抬头看了看那轮圆月,莫名的叹了一口气,恰在此时,凌意的叹息声正与他的叹气叠加为一处。两造里叠加起来,直使叹息声中原本极其微弱的惋惜不舍之意愈发的清晰起来。
  再次相视一笑,两人同时停步转身,向来处走去,这份默契简直就像曾经在一起训练过无数遍一样。
  经由搭板重回凌意所在的快船后,唐成放开了凌意的手,就如开始伸手去握时一样自然,随后两人又似有默契一般的什么都没问,直到唐成与吴玉军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凌意的船舱中,杏衣小鬟跪坐着帮主人解了发髻梳好头后,再也忍不住了,“大人,你今晚……他……”。
  “我也不知道,也不清楚,或许……这就是神交吧!”,凌意口中模模糊糊的说着,人已躺了下去,眼见杏衣小鬟还要再说什么,她索性摆了摆手,“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不是你刚刚学过的诗句!这世上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说得清楚的。好了,我乏了,你也去睡吧”,说到最后一句时,凌意俨然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见主子如此,青杏却是不敢再问了,只是在转身退出船舱时,轻轻地说了一句道:“大人,要不要我去问问临船将行何处?”。
  “要问我自己不会?谁让你多事的”,至此青杏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躬身退步出了舱房。
  唐成那边回去之后少不得一阵儿搅扰,只是像今天发生的这事儿根本就没法儿说清楚,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发生了特殊的事情,刹那之间的心灵交汇就跟后世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一样,不仅别人看的迷糊,就是当事人自己想说时也没法子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搅扰了一阵子之后,吴玉军自去睡了,或许念叨着马上就要到扬州了,下午泻过火的他晚上倒是没再怎么折腾,这间接里也成全了唐成能有一晚好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唐成出舱后才发现凌意坐着的那条快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先走了,看看远处红彤彤的初升朝阳,再想想昨晚的那些事情,益发的像是臆想中的聊斋故事了。
  此后几日便是放船东行,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唐成除了偶尔看看景儿之外,其余的时间都以看书来打发时光,上次在严老夫子那里的经历终是对他有着很深的刺激。
  一路放船东行,几日之后行程总算走到了头儿,扬州到了。
  扬州处于淮河下游,经此东行不远就是出海口,一边连着大海,一边连着南北沟通的大运河,特殊的地理位置使扬州成为隋唐之际最为重要的商港城市,也成就了它雄富冠天下的赫赫盛名。
  扬州的繁华扑面而来,扬州的繁华实实在在,这一点从码头上的扰攘就可以看出来,及至上了码头一路往城里走时,唐成的感觉就跟后世人初逛上海城的感觉差不多,人多,车也多,跟眼前这座城市比起来,原本觉得挺大的金州简直就像个乡下了。但唐成毕竟是后世里穿越过来的,大城市也见的多了,是以并没有如吴玉军所想的那般惊诧。
  “这是波斯胡,扬州最多的,那个……看那个全身黑棕色的是海外南昆仑人,阿成你要有兴趣的话可以买两个昆仑奴,这些家伙别的本事没有,水性确实好得很;看那个袒赤着半个肩膀的是婆罗门”,一路往城里走,吴玉军一边指指点点的向唐成介绍着两边路过的蕃客,“这个是狮子国来的,大石国,这两个倒是有意思,一个看着像白蛮,一个看着像赤蛮,怎么居然走到一造儿里了,这个嘛……骨唐国,他娘的他肯定是骨唐国来的”。
  唐成后世里学杜诗时也曾诵读过杜甫“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的诗句,加之看过其它一些资料,自也知道唐时扬州及广州两地都有大量胡人在此定居,譬如在唐朝声势还不如扬州的广州,晚唐时就有不下十万胡人在此定居,以至于要专门设立坊区予其居住管理。
  唐成后世里在省会城市长大,毕业后更是在外资子公司,外国人早看的多了,是以吴玉军的这些指指点点除了让他感叹唐朝竟然也有如此城市之外,并无太多惊奇。
  听者如此反应,那身为讲解者的吴玉军慢慢也没了劲头儿,最终放弃了对来往胡人的指指点点,直到见唐成抽着鼻子时,这才兴致高涨了几分的嘿嘿笑道:“别闻了,这是香料的味道,还有那股子燥气是烧瓷的味道,这扬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商铺子近万,其中有三成是香料店,三成是瓷器店,至于另外三成我不说阿成你也该知道了吧?”。
  “绸缎!”,作为最负盛名的商港城市,香料是最大宗的进口产品,但出口里既然有了瓷器,又怎会少得了绸缎?果然,唐成回答出来后,吴玉军嘿笑点头不已。
  扬州城内有子城与罗城之分,蜀冈上环有深濠的曲尺形子城乃是军政机关所在地,而蜀冈下的罗城则是百姓于商贾们的居所。
  在东华门检验了过所后进城,唐成正式走进了这座被三条运河河道及陆上道路分隔的秩序井然的城市。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唐成一行四人溜达着来到了扬州城内最为繁华的所在,最终按吴玉军的指点在距月明桥不远的一家客栈中投了宿处。
  “这块儿是扬州最繁华的地界儿,这家客栈也是扬州最大的客栈,客栈的门脸子你刚都看到了吧,这里面才加一个大,光是上房就有一百多间,旁边还连着一个酒楼,后面有酒肆、勾栏,只要你有钱,住进这家客栈之后要啥有啥,都不用出门的。打听消息再方便不过了”,言至此处,吴玉军咂咋舌道:“他娘的也真是日怪,要说这扬州城里赚钱的大铺子是不少,但背后的东家几乎清一色儿的都是波斯胡”。
  在柜上办过手续,唐成边听着吴玉军的唠叨边跟着领路小二进了客栈里面,这家客栈果然是大,围绕着天井而建的四面楼中房子既多,客人也着实是多。
  “看见了嘛,从南边那个门楼里往后走就是勾栏,到那儿去看过之后,阿成你就知道金州……”,吴玉军正一脸兴奋地说到这里,就听不远处有一人笑着招呼道:“这不是吴老弟嘛!怎么也来了扬州?”。
  “哎呀,是林兄,你也到扬州了,幸会,幸会!”,唐成跟着高声寒暄的吴玉军走过去,就见他嘴里的“林兄”是个身形微胖的四十多岁中年,服饰考究,尤其是脸上的那两撇小胡子更是用香油顺过的,油光可鉴,一丝不苟。
  “还不是为了桐油生意,做经济营生的可不就是这劳碌命”,那林兄用尾指上长长的指甲挑了挑胡梢儿,“吴老弟莫非也是为此而来?”。
  “此来扬州主要是想进些茶货”,吴玉军这话刚一出口,唐成心底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伏天大七月的进茶货,这话搁谁听了能信?果然那林兄眉头翘了翘,不过他也没说破什么,只笑着道:“正好愚兄在前堂酒肆里订了席面,宴请的也都是我山南东道来的桐油商们,赶的好不如赶的巧,吴老弟并这位……”。
  “噢,这是我表弟唐成,吃的衙门饭,正好这趟一起过来送公文的”。
  “好好,正好吴老弟并这位唐兄弟一起过来趁个热闹,毕竟大家都是从山南东道里出来的嘛,啊,哈哈!”,那林兄抱拳向唐成拱了拱手,“就这么说定了,吴老弟你们且先去洗洗,稍后前堂酒肆钱塘雅阁见”。
  “这人是谁,看着气派倒是不小”。
  “山南东道最大的桐油商林明林五爷,气派还能小喽!”,吴玉军边往客房里走,边小声向唐成解释道:“他叔父就是咱们道里的这个”。
  唐成看了看吴玉军翘起的大拇指,“本道观察使林白羽大人?”。
  “咱山南东道除了他还有谁算得上这个”,吴玉军脸上再没了刚才手指勾栏时的欢快,“咱前脚刚到,后脚儿就撞上他,这兆头……”。
  唐成对此次生意寄望极大,听说林明的来历后心里难免也有些闷闷的,但他素来心性坚韧,是以也没在脸上显露出来,“洗洗后去看看再说,山南东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未必他还能一口都吃下不成?”。
  进房安顿下,唐成梳洗过后,边与吴玉军一起往前堂酒肆而去。
  钱塘阁是个大雅阁,除了摆放席面的地方之外,还空出老大一片来,约莫着是给助兴的歌舞伎们准备的地处,因是大,所以雅阁里虽然已坐了七八人也不嫌拥挤。
  唐成两人是最后到的,这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见礼的扰攘,听林明的绍介,雅阁里坐的果然是山南东道各州的大桐油商,其中那个身穿福字缎衫,神色间对两人颇不以为然的胖子该就是金州万福来桐油铺子的东家,刚才来时唐成听吴玉军说过,此人原是金州中镇将府里的大管家,有这么个渊源在,唐成对他的冷淡也就见怪不怪了。
  寒暄完毕坐下之后,众人先是循例说了一阵风月,交流了一番征战扶桑姬、新罗姬的心得体会后,恰恰已是酒过三巡,至此,大家都知道该入正题了,也就放了手中的杯筷,静等林明发话。


第一百零四章 那里去找支点?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成心下暗自思量着,看来这林明早就联络过这些人了,以他的身份也确实是山南东道桐油商们最好的头领。联合一道的桐油商一起向肥的流油的海商们叫价,这原是后世里常见,却也极其有效的商业手段。
  想到这里,唐成扭头看向吴玉军时,正见他还过来一个苦笑,是啊!他这儿要是铁板一块儿了,这生意越有做头就越不好往进插脚了。
  随着林明轻咳两声后开始说话,唐成原在朝报里看到的模糊信息逐渐清晰起来,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海商们的损失远比朝报上含糊记载的信息更大,自打今年开春,不对,其实是从去年年尾开始,以岭南春州沈家为头目的海盗团伙异常活跃起来,以前他们抢船是一艘艘抢,如今竟是一批批抢,如此以来直接刺激了周边蕃国的海盗们,一时之间竟使原本的黄金水道的海上丝绸之路成了畏途,以波斯胡为代表的胡蕃海商们损失惨重。
  尤其让这些蕃胡海商们愤恨的是,这些海盗一改往日抢货不抢船的规矩道义,抢完货之后竟然连那些远洋巨舶也给一把火烧了,货没了可以再办,毕竟这些富甲天下的海商们多年积攒下的老底子厚,一时半会儿的还抗得住,但船烧了可就要命了,毕竟这些动辄深达六七丈的远洋巨舶不是那些短途运输船,说造就能造好的。
  蕃胡商们如此,唐商也不好过,虽则冯家立了严厉的家规从不抢掠唐船,而周边小蕃国的海盗们畏惧天朝强盛之威也不敢贸然对唐船下手,但实在架不住海上迭起的风暴和杂乱的洋流侵袭,以至于唐商们也是折损甚众。
  这两造里加起来,就使得原本帆樯林立,海舶云集的扬州港外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气,由此才有了如今桐油商们汇集扬州的景象,听林明的介绍,不仅是桐油商,甚或是四方著名的大木材商及东南半壁的造船熟手工匠们都像赶集一样往扬州聚集,如今淮河入海口处胡逗洲上的大小船坞里叮当之声夜以继日。
  林明说到这里时,在座的桐油商们都是群情昂扬,但让唐成不解的是身为山南东道最大桐油商的林明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欢喜之色。
  唐成用胳膊碰了碰吴玉军,随后用眼角示意了一下林明,不一会儿吴玉军还回来一个不解的目光,显然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若说林明的这番表现已是异常,那他随后提出的章程更是让唐成听得莫名所以,这个桐油商头子的意思竟然是要将山南东道的桐油商们团在一起,然后上书扬州市船司接管与海商们的桐油交易。
  他此言一出当真是满座皆惊,这些个桐油商们为什么来扬州,还不是跟唐成他们一样是来探听消息的,除了探听行市之外,最主要打听的就是市舶司的态度。
  扬州市舶司是个特殊的衙门,特殊就特殊在它不归皇城各部寺监里任何一个衙门管,而是直属宫城,简而言之它就跟后世里曹雪芹家的江宁织造衙门一样,原是专司为皇室供应海外奇宝珍玩的,随后发展到登记远洋商船运载的货物,收纳关税,并查禁唐朝不许出口的货物,而市舶司的收入也不入户部国库而是直接入宫城皇家内库。
  市舶司的确是除了管理海商们之外再无干涉地方事务的权利,但这个衙门特殊的性质决定了它的影响力非常之庞大,这也就是桐油商们如此顾忌市舶司态度的原因,只要它一插手,不消说是要护着海商们的,到那时谁也别想再跟海商们拗价。当然,这也是朝报里所说海商们联名上书请市舶司主持桐油交易的原因。
  要说唐朝最富裕的一群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些做远洋贸易的海商,他们那一船船送出去运回来的不是货物,都是钱,黄澄澄的钱哪!关于海商们的豪富不仅写进了诗,民间的段子更是多,前几年扬州开元寺修瑞像阁,海商们捐起香火来最少都是一千贯打底,其中一个婆国海商摸不清形势捐了两百贯,愣是被人笑的抬不起头。更离谱的是有波斯海商交易珠宝,一次仅输税款就高达万贯,海商们的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难得碰上一回能狠宰那些海商巨富的机会,从各处得了消息的桐油商人们都是摩拳擦掌,生恐因市舶司的介入坏了这好机会,让他们庆幸的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市舶司似乎并无此意,当然这也跟扬州市舶使刚刚换人有关。但让在座这些商人们想不到的却是市舶司还没动静,林明却提出了这样的章程来。
  有钱不赚,这是要干嘛?林明这章程摆出来之后,满屋落针可闻,商贾们既是茫然不解,却又心存忧惧,林明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啊!
  没有人说话,在林明提出这么个章程后,刚才说到风月时热闹不堪的屋里就此冷场下来,直到整场酒宴散席。
  跟其他那些桐油商们一起沉默着走出酒肆,吴玉军随着唐成进了他屋里后,当即反手重重地摔上了门,“王八窝里窜出条蛇,林明愣是脱壳子成精怪了,这铺子生意是没法做了”,顿了一顿后,他才又道:“阿成你脑子好使,想想林明到底出的什么幺蛾子?莫非他怕钱多了会咬手不成?”。
  “那些各州桐油商都没发火,你急什么?”,唐成随手倒了两盏茶端了过去坐下,“事物反常必有妖异,只是这里面的猫腻不是那么好猜的。管林明起的什么幺蛾子,如今是情势越乱对咱们越有好处,至于这铺子生意还能不能做,咱看看再说,你也别急”。
  “说的有道理”,吴玉军仔细品了品唐成的话,“嘿,难怪走的时候我姐一再嘱我遇事多跟你思谋思谋,就不说别的,单是你这份静气功夫就比我强”。
  “我是急在心里,实不瞒你,我还指着这铺子生意能赚上一把,好给家中二老置套好宅子”,唐成闻言一笑,“不过在这铺子大生意里,咱跟其他人比起来咱就是光脚的,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这话听着新鲜,但说的的确在理”,嘿嘿一笑的吴玉军从歪躺着的榻上爬起来,“不想了,走,哥哥带你去后边儿的勾栏里开开眼”。
  “好意心领了,这一路坐船坐的也乏了,想先睡上一觉养养精神,若是起来辰光还早的话,我倒想放船去胡逗洲去看看那些船坞,毕竟是眼见为实的好”,唐成边说边推着吴玉军往外走,“你自己折腾去吧,记得爱惜着身子骨儿”。
  “阿成你什么都好,就这点没意思,太没意思了,那行,我先去后边探探路,且先给你喵两个好的预备上”,在屋里还是磨磨蹭蹭的,但等吴玉军一出了房脚下顿时滑溜起来,嘴里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急着往南边走去。
  唐成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这些个打听探问的事情本就没指望吴玉军。
  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唐成瞅了瞅天色后出客栈雇了一艘快船由城内运河水道直放出城,入淮河后便一路向东往胡逗洲而去。
  胡逗洲就是个三面环水的半岛,其左承淮水右接东海的地形,实实在在是理想中的船坞所在地,堆积如山的木料,忙忙碌碌的匠人,叮当乱响的锤击声及空气中飘浮着的木花子气味都在显示着胡逗洲上的忙碌。
  看着这些堆积如山的木料,唐成想到的却不是船,而是桐油!一时开造这么多远洋巨舶得用多少桐油?这又是多少钱哪!
  眼见为实之后唐成也就没在此地多留,饶是如此,逆水行舟之下速度就慢,等他赶回扬州城内客栈时,天色早已黑透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吴玉军还没回来,看这架势他今天晚上怕是回不来了。
  唐成的猜测果然没错,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起来时,吴玉军都还没回来。
  见状唐成也没等他,吃过早饭后就出了门,边在城内寻找桐油铺子打听当下的行市,边顺道游览这名城景色,倒也算得是一举两得。
  中午回来后唐成索性就没再往吴玉军房里去,倒是午休的中间,他跑来敲门了。
  被扰了午休的唐成没好气儿的开了门,见随着吴玉军进来的还有一个身形如竹竿般的瘦子,乍一看这人还真像后世里的相声大师马三立。
  “这是随我搭伴儿来的表弟唐成,阿成,这位是我当日在襄州结交下的旧友马谊”。
  “幸会,幸会!”,马谊也没多说什么,跟唐成点头见礼后,说了句让吴玉军别忘了晚上之约后,便自起身走了。
  “听小二说阿成你昨晚天黑才回,今个儿一早有出去了,辛苦了”,尽管折腾了一夜,吴玉军精神却好得很,“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要不哥哥现在就领你去松泛松泛,后边勾栏里刚到了一批雏儿,扶桑的,新罗的,五天竺的都有”。
  唐成根本没接他话茬儿,按照他的经验来看现在只要一顺着接话,吴玉军说起来就没完了,“刚那马谊找你干吗?”。
  “他还能干吗,帮人牵线搭桥呗!说是有个北边来的客商要引荐”,原本迈步准备往外走的吴玉军跟着唐成坐了下来,“这人是个有意思的,读书不成,做经济营生也不成,就有一宗好处,记性好人头熟,当日在襄州经济营生做倒了之后就专以此为生,我有几年没见他了,没想到他竟是去了北边儿”。
  “北边?北边那儿?”。
  “帝京长安嘛”,吴玉军嘿嘿一笑道:“晚上多金贵的时间!我原本还不乐意去,阿成你既然有兴趣的话,那咱就去瞅瞅,看看是那家大商贾这样漫天撒帖子请人赴宴的”。
  “漫天撒帖子?”,原本只是为转移话题随口而问的唐成这回是真上了心。
  “恩,刚跟他扯了几句,咱山南东道来的那些桐油商基本都接了帖子,看来今晚请客的这位也有心思在桐油生意上啊”。
  唐成闻言跟着追问了一句道:“马谊可也给林明送了帖子?”。
  “说话的时间短,这个我倒是没问”,吴玉军迟疑道:“该是送了吧?少谁也不能少他呀”。
  吴玉军猜错了!
  晚上宴客的北方豪商是一个名叫周利荣的胖子,相比较于吴玉军,这人更胖,保养的也更好,当然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也比吴玉军大的多了,他宴客的地方没选在前堂酒肆,而是在后边儿的勾栏里。
  这是本间勾栏中最大的一间花厅,房间里本就点着三炉香,再加上一群莺莺燕燕妓家身上的香粉味道,整个房内简直就是脂香四溢,还好房间里面摆放着六个大冰盆子,否则真要热的没法子呆人了。
  周利荣来了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来姑娘上花酒,唐时勾栏作为人际交往的重要场所,应邀而来的客商们早已见惯不怪,你挑一个我选一个的很快身边都有了伴儿,唐成原没这心思,只是既然到了这样的场子他也不能太僵板。
  此刻他身边坐着的这个妓家与他年龄差相仿佛,能被鸨姐儿安排来这样的豪客场子,这妓家的容貌自然是不错的,惜乎她的身子长于婀娜而不够丰润,如此以来就有些不符合时人的审美观,因也免不了就受了冷落,眼瞅着同来的姐妹陆续被人挑走而自己却被晾了起来,这妓女脸上难免就有些尴尬。
  她这尴尬的神色恰被唐成给看见了,既然一定要选,那选谁不是选?更何况这妓女在一群丰润里面独显婀娜,实也符合他在后世里培养成的审美观,当下便上前选中了这妓女,算是解了她的尴尬。
  “多谢公子!”,妓家避过唐成的手捧着酒盏送到了他嘴边,整个身子也随着捧酒的动作偎进了唐成的怀里,姐儿爱俏,更何况眼前这小郎君还是解了她尴尬的人,妓家水汪汪的眼睛里难得的露出几分真情意来。
  眼瞅着唐成又要伸手来接酒盏,妓家当即娇嗔不依,她这身上一摇愈发的紧贴着唐成身上分不开了。
  “唐朝的花酒原来是这么个喝法?”,眼见左右都是如此,唐成也没再执着,就着妓家的手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你叫什么名字”。
  “关关!”,待唐成喝完酒,关关捧着酒盏的手顺势就缠上了男人的脖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关”。
  “关关?好名字”,唐成的手揽上了关关的修长的腰肢,控制着以免她再做出更进一步亲热的举动来,“果然是窈窕淑女”。
  “妾身窈窕,却不知公子是不是好逑君子?”,因有唐成的手挽着她的腰肢,关关的身子就没法子贴得太紧,做痴做嗔的瞥了唐成一眼后,关关竟伸出舌尖轻轻地在男人耳轮上舔舐起来,口中含糊道:“良宵难得,今晚便由关关陪公子如何?”。
  “我连日旅途劳乏……”,唐成刚说到这里,关关却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细细声道:“妾身只是看着瘦罢了!”,关关稍顿一顿之后见唐成没答话,更放低了几分音量道:“若是公子有意……便是后庭花开也使得的”。
  闻言,唐成愕然!
  还好就在这个时候周利荣清咳了一声后开始说话,至此整个屋里也就安静下来,唐成也转了心思专心去听周利荣说话。
  周利荣所说与林明迥然两异,这个胖子好大的胃口,张口说的就是要将在座商贾们手中的桐油一并买下来,这绝不仅仅是指他们手中现有的库存,更点明今年新出的桐油要一并购买。
  这花厅里在座的不仅有山南东道,甚或连一些山南西道的桐油商也在其中,他们手中控制的桐油得有多大的量?这口气……也未免太大了吧,正在唐成与吴玉军交换眼色的时候,便听周利荣呵呵一笑道:“某操持经济营生数十载,素来是言出必践,诸位若还有不放心的话,某可预付两成订金,至于异日桐油价钱嘛!不拘市舶司插不插手此事,某可保证油价至少可比今年高上两成”。
  他此言一出,顿时整个花厅来就像炸了窝子一样再难保持安静,按今年的行市桐油价加两成的确是不多,引动桐油商们群情躁动的是那句不拘市舶司插不插手的话,这些远道而来的地方桐油商们最怕的是什么?周利荣这句话可谓直接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虽然两成加价在今年的行市下算不上高,但毕竟不担风险不是?
  一时间花厅内从山南西道来的桐油商们脸色活泛,招呼着左右同属一道的商贾们开始商量,但在花厅内占大多数的山南东道桐油商们却是脸色尴尬,要说这样的条件他们不动心那是假的,但问题是林明那边怎么办?毕竟他后面站着的是本道观察使林白羽,得罪了这号人物,即便眼前能赚上一铺,以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要说屋内最轻松的反倒是吴玉军,反正他这趟来主要是探行市动静儿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压力,眼瞅着厅中人或欢喜或沮丧为难的表情,吴玉军低声笑着对唐成道:“又出幺蛾子了?听这话儿,周利荣竟是不怕市舶司插手的”。
  虽然现在市舶司态度不明,但一旦他们决定接手此事的话,毫无疑问会站在海商们这边儿,到时候公订下的价钱也就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周利荣现今的作为极有可能不仅赚不到钱落得空忙一场,再严重的甚或还有亏本的风险。
  在这样的背景下周利荣折腾这么一大遭子到底图个啥?唐成的心思急速转动,又或者是周利荣根本就知道市舶司不会接手此事,因而想囤货居奇从中大赚一把?
  唐成想来想去,这都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原因。若以此判断,能得到这样机密的内幕消息,周利荣这人的来头儿可就真有些吓人了,毕竟他是从长安帝京来的。
  心思越想越开,唐成从眼前这件事上又想到了昨天中午林明的反常,继而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林明及周利荣背后存在的影子,越想他的脸色越沉。
  此前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这铺子生意看来是没法做了,在如此深厚的背景面前,以唐成目前掌握的资源来看,还真是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这还不论金州本身就有一个强有力的桐油商竞争者,再知道不能借助这铺生意获得高利的情况下,孙使君可还愿意为了两成利的生意跟中镇将硬抗上?若是连孙使君都撤了,那他唐成这趟来扬州算怎么回事儿,还赚个什么钱,买什么宅子?
  在这样的心思下,唐成自然再没兴趣敷衍关关,从花厅里出来后,他与吴玉军相视之间都露出了一个苦笑,看来,这趟扬州是白来了。
  当这起桐油生意牵扯到观察使一级官员的争斗时,像他们这种情况就已经没了插手的余地,唐成尽管心下不甘,却也只能接受现实。现如今要想在这铺生意里分一杯羹,除非他能找到一个支点参与进去,但这事儿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以他一个小小的郧溪县刀笔吏,想要获得这样的支点,谈何容易?


第一百零五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上)
  既已看清了局面,唐成意兴阑珊之下就没了继续在此逗留的心思,毕竟课业和家里的事都不老少,当下他便向吴玉军提议明天一早先由急脚递传一封书信回金州,向孙夫人说明此间情况,至于他们两人,在此休憩一天后便动身返程。
  “哎呀,阿成你急什么!毕竟市舶司还没表态不是?咱这山高水长的来一趟不容易,好歹得了准信儿再走不迟”。
  闻言,唐成停住步子静静地看着吴玉军。
  “好了,我说实话行不!我这儿出来一趟不容易呀,阿成你就当是陪我,好歹留上几天再走”,唐成知道吴玉军是舍不得扬州的勾栏繁华,只是他都说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能硬拖着他走不成,心底叹息一声后,唐成无奈地点了点头。
  此后几天,吴玉军似是跟饿涝一样扎进了勾栏里不出来,唐成没了差事却也没法儿走,这样的情况下他索性放开怀抱,每天早上出来后雇一叶扁舟顺着运河遍览扬州胜景。
  看着眼前的扬州如斯繁华,再想想同为州城的金州,唐成偶尔遥望蜀岗上的扬州府衙时,心底也会莫名生出一种心思:凭着超越时代的见识,若给我一县一州这样的支点,我是否能将荒僻的州县建成眼前的如斯繁华?
  每一个男人心中都会有对功业的渴望,会有成为英雄被人仰视欣羡的渴望,也会有改换天地的激情,只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现实的束缚与重压使他们自觉的将这种渴望隐藏到了内心最深处,因为隐藏得太深,以至于很多时候自己都意识不到了。
  唐成也不例外,只不过穿越来后艰难的生活处境使他自觉的将这份渴望给隐藏起来了,隐藏的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了,若非这次他是远离了平时所处的环境,若非是受了眼前扬州繁华的刺激,只怕这份渴望与激情还不是显露出来。
  船桨轻荡,河水悠悠,斜依在扁舟上的唐成无意识的顺着这个突然而起的想法越想越深,若让我主政一县一州,后世里的那些经验可用,那些不可用,而这些超越时代的意识与识见若运用出来后又会带来怎样的改变?别人又将如何评价我的施政……在桨声水影里,在十里扬州的刺激下,在远离金州的另一个更广大的环境里,唐成心中超越了家庭的关乎人生价值与理想的种子悄然开始破壳,萌芽……
  当然,这些想法对于现今的唐成而言还很远很远,如同做白日梦一般的幻想过之后,他就将这想法重新放回了内心最深处。
  现在的他还得一步步扎扎实实的跟以前一样过日子。
  四天之后的傍晚,正当唐成准备催促吴玉军明天上路返乡时,脚步有些发飘的吴玉军却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请柬,“新来的市舶使办完交割正式到任了,淮南道及江南东道的大海商们要联合设宴为新任市舶使接风,时间就定在明晚,这是我使了大功夫弄来的一份请柬,阿成你明天去看看”。
  唐成顺手接过这份制作考究的请柬翻开,首先看到的就是右下角那一长串名字,当下就没了兴趣,“你还在关心这事儿?”。
  “不是我要关心,是勾栏里桐油商太多,那消息纷纷杂杂的,想不听都不行”,吴玉军就在唐成对面坐下了,“阿成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天可是热闹得很,听说林明放了狠话,所以别看是四天过去了,咱山南东道来的桐油商愣是没人敢往周利荣身边凑的,再有就是周利荣的底子被人兜了出来”。
  唐成对这个倒是有些兴趣,“噢,他是什么来路?”。
  “来头可大着呢,这周利荣是御史中丞周利用的堂弟”,吴玉军的话让唐成心头一震,前几天果然没猜错,难怪周利荣这么大的口气,后台着实是硬啊,皇城御史台专司弹劾百官,其职责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中组部,御史中丞是御史台里仅次于御史大夫的二号人物,这来头儿的确是不小了,“难怪周利荣如此做派!”。
  “跟他堂哥后面的那个人比起来,周利用倒算不得什么了”,吴玉军饶有兴致的咳了两声后,接续说道:“我听我姐夫说过,御史中丞周利用跟夏宫尚书宗楚客等四人一起被人合称为武三思门下‘五狗’,武三思,那可是当今朝堂里实实在在的一号人物”。
  即便唐成的历史知识再粗疏,武三思总还是知道的,这货原是武则天的侄儿,早在则天朝就封了王的,后张柬之等复周为唐迎李显二次登基继皇帝位,武三思竟是毫发未损。此后私通韦后,迎娶安乐公主为儿媳,更将张柬之等五人排挤出朝,现在正是实打实权倾朝野的时候。
  “周利用也还罢了,这铺子生意要真扯得上武三思,那林明还争个什么劲儿,林白羽虽说是官不小,跟武三思比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是这么个理儿”,吴玉军特意回身瞅了瞅紧紧关着的房门后,这才小声说了一句道:“林观察使也是有硬扎关系的,有一次听我姐夫隐隐约约提起过,似乎他跟如今的东宫关系匪浅”。
  连太子都出来了,唐成真没心思再听了,反正这事也插不上手儿了,他也就没再就着深想下去,倒是一边儿的吴玉军还在饶有兴致的说着,“林明也是个手儿狠的,就这几天功夫愣是把周利荣以前经济营生时不规矩的烂事儿都给翻了出来,传的四下里皆知,其实但凡靠着亲戚在任上谋经济营生的有几个干净?他林明还不是一样?不过这样一来倒是把许多桐油商们给吓住了,现如今哪,两造里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唐成听到“撕破脸”这三个字时,莫名的就想起了当日赵老虎撕脸要命的话头来,“这铺子生意的水是越来越深了,扬州着实是待不得了,吴兄,咱是真得走了”。
  “是啊”,吴玉军虽有些纨绔,但毕竟不是个傻人,自然能看清目前的局势,“阿成你明个儿去这宴会晃晃之后,咱们后天一早就走”,至于自己为什么不去,他根本不需要解释,唐成自然清楚,临走之前好歹再来一夜最后的疯狂吧,“你悠着点,小心身子骨!”。
  第二天早晨唐成起身迟些,也没再出去,看了看书打发着时间到了正午,吃过饭再次梳洗着换了一身衣裳后出门而去。
  今晚的宴会设在波斯大海商胡都拉赫的园子里,只是这园子却不在扬州城内,唐成并没去过那地方,因以动身就早。
  此时扬州的繁华早已超越了城门的限制,大大小小的商摊铺市延伸到了郊外,其中尤以运河沿线最为繁华,唐成原是想到城门处就雇个车的,到了西水门时才注意到前面人来人往的还是热闹,等了一会儿没见着车,唐成索性也懒得再等了,就这样溜溜达达的向郊外走去。
  这一比起来金州愈发的小了,唐成边两边闲看着,边遗憾家人不能同来,要不然带上父母及李英纨、兰草一起逛逛这热闹,该是多美气的事儿。
  一直把郊外的这段繁华走完之后,唐成终于远远看到了请柬中所描述的康乐园。
  这个园子可真是不小,看着鳞次栉比绵延开去的房舍屋顶,怕是不下三十亩之多,因天时还早来的人不算多,唐成拿出请柬后自有奴仆领他进去。
  说来也是好笑,比之于唐成自己,今天康乐园中奴仆们穿着的衣料都要比他好些,若非唐成有请柬在手,加之举止气度自然,单凭着他是步行而来再加上身上的竹纹衫,只怕那些奴仆就会将其拒之门外。
  唐成没理会仆人们古怪的目光,跟着进了园子,眼下正是夏末秋初,扬州还正是繁花似锦,满眼青绿的好时候,唐成在安排好的位子坐着喝了两盏茶歇过脚后,便起身在园子里游看起来。
  显然这个园子是主人花费了偌大心思整治的,这一点从修剪整齐的草木及山石上就能看出来,但囿于时代局限,毕竟唐朝还只是园林艺术刚刚兴起的阶段,所以眼前这个园子就有些让唐成失望,跟后世里旅游到苏州看到的名园比起来,康乐园虽然更大气,但明显失之于精巧雅思,看不出江南山水的秀丽来。
  眼前这景象使得唐成蓦然冒出个古怪的想法来,“等我有了钱也治个园子,就不知道把后世名园的那套搬过来之后,唐人买不买账?”。
  一路游园一路胡乱地想着,等唐成将整个园子转了多一半儿时,天色已近黄昏时分,隐隐的就能听到康乐园门口的热闹。
  唐成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着回座头那儿去,正回身的时候蓦然就见身侧不远处有一个身影闪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这个影子却让唐成不由得想到了那个月夜下的凌意。
  “肯定是花了眼了,凌意是个女儿身,怎么可能来参加这样的宴会”,唐成摇摇头,转身回去了。
  这晚的宴会来的人多也热闹,但过程却实在是乏善可陈,唐成拿到的请柬是最普通的那种,是以他的座次就被安排的距离宴会中心很远,这种情况下别说是见见海商们的头面人物,就连那歌舞都看不太清楚。
  没劲儿的一是这个,再一个就是新任的扬州市舶使出来的时间是在太短,如今满扬州都在盯着市舶司该如何表态,今晚来此的宾客们更是如此,但这个新任的扬州市舶使却明显让大家失望了。
  唐成听前面传来的消息说新任市舶使露面的时间连三炷香的功夫都没到,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除了面子上的寒暄之外,重要的信息更是一点儿没露,看来对于今晚的宴请,这位新任市舶使也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
  这样的事实对于宾客们而言实在是个重大的打击,这位市舶使难道就不知道扬州人的心思?不就是表个态嘛,能有多难?一时间宾客们也没了心思在吃喝歌舞上,纷纷三五个凑在一起议论不已。
  唐成心里已经放弃了这次生意,加之眼前的宴会又成了这么个样子,他也没心思再留,跟左右寒暄了两句后便起身出了园子,准备回去后早点歇下养养精神,好预备明天返程的长途跋涉。
  从花灯处处的康乐园里出来,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唐成整了整衣裳后便迈步向前走去。
  从康乐园出来后的路程走到大半儿,眼瞅着前面不远处西水口已隐隐在望时,就听身后一阵隆隆声响,唐成避往官道一边儿后,就见来的是一辆装饰极其华丽的轩车,轩车后边除了跟着的长随外,还有六个身穿轻便皮甲的军士随行护卫。
  一看这阵仗就知道是官府的马车,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成就觉得那轩车路过自己身边时,撩开窗帘子里似乎隐隐有一声惊讶的轻响,但不等他听清楚,也根本听不清楚,这细微的声响就被隆隆的马蹄声给掩住了。
  这队车马经过后,唐成继续顶着初秋的月光往西水口走去,虽然天色已经黑定了,但西水口的热闹却没比白天少多少,看来不到关闭城门的钟鼓敲响,这里就别想安静下来。
  今个儿走的路着实不短了,就在唐成四下里寻找赶车的驴脚儿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惊喜道:“唐成,你怎么也在这儿?”。
  唐成回过头来,就看到了双眉弯弯的凌意,他乡遇故知,这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是你!”。
  见唐成语带惊喜,凌意笑着道:“你还没答我,怎么会在这儿?”。
  “刚从康乐园回来”,唐成说话的时候见不远处有一辆驴脚儿下了客人,当即便招了招手示意那赶夫过来。
  “康乐园?我可是听说今晚能到那里去的都是富商巨贾,莫非唐成你除了明经科士子之外还做着经济营生?小心着点儿,这要是被查出来,可就再没资格参加科举了”。
  “你见着那个富商巨贾要雇驴脚赶路的?我就是想去看看康乐园罢了”,唐成说到这里想起下午的事儿来,“对了,我下午逛园子的时候见着一个背影,当时还想着是你呢!”,说完,他自己忍不住先笑出声来。
  “真的?”,凌意侧着头回了一句后便挥手将走近的驴脚给遣走了,“相请不如偶遇,今晚月亮不错,便陪我逛逛扬州夜景如何?”。
  那晚与凌意的把臂夜游对于唐成来说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此前从不曾相见,也没有原因,居然就有了那样的默契。想着明天就要动身返乡,这一走之后,与凌意就是终生再难相见,唐成心里居然就有了淡淡的感伤。
  “好!”。
  繁华热闹的西水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唐成与凌意并肩往城内走去,后面跟着的依旧是那个杏衣小鬟。
  虽然周遭一片喧闹,但唐成隐隐的又似回到了那个江边月夜,一时间竟是不想再说什么,想必凌意也有这样的感受,是以两人只是默默地走着,并没有人开口说话。
  越是走的久,越是不说话,两人间的气氛就愈发的与江边月夜接近了,而随着西水口的远离,周遭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唐成下意识的行为,两人行走的路线倒是越来越接近他所住着的客栈,眼瞅着还隔着一个坊区时,凌意开口道:“咱们去看看吴家砖桥吧”。
  “好!”。
  “吴家砖桥周围景色着实是好,只是这名字太俗气了些”,凌意引着唐成转了方向,既然开了口之后也就没再像刚才那样沉默,披着一身月辉边缓步而行,边浅笑声道“相比于这个,倒是此桥的别名更有些意思”。
  “噢?”
  “因吴家砖桥长24米,宽2.4米,栏柱24根,台级24阶,似乎处处都与二十四对应。所以这桥的别名就叫二十四桥,最是文人欢聚,妓家咏唱时的爱来之地”,凌意随口间说的话却让唐成心下一震,这二十四桥在文学史上可是太有名了!
  这桥有名就有名在单为了桥名就引动后世许多文人学者打了一千多年的笔墨官司,有人说二十四桥其实就是一座桥,也有人考证说二十四桥代指的就是唐时扬州城内的二十四座桥,更有唐后的学者从典籍里愣是找出了唐代扬州二十四座桥的桥名以为确证。
  原本是无意间的夜游,唐成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当下里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几分。
  走过这段坊区间的道路,入眼处就是一座卧波水上的单孔拱桥,月光水色的映衬下,这座汉白玉栏杆的石桥如玉带飘逸,确实别有几分美景,总算不像下午的康乐园那样让人有些失望。
  “桥好,景色也好”,唐成远观了一会儿,边拾级而上边小声计数着脚下台阶的数量。
  并肩上来的凌意饶有兴趣的看着唐成这罕见的孩子气动作。
  唐成确认了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的说法后,难免有些兴奋,所以这极其罕见的显露出童心未泯的孩子气来,上桥之后大笑道:“果然是二十四阶!”。
  凌意正要说话时,桥对面却传来一阵儿嘻嘻哈哈的声响,原来这桥对面来了一阵儿穿着打扮姹紫嫣红的女子,一眼扫过去约莫着不下二十多个,这群女子不仅打扮的好,更难得的是几乎个个容貌都不错,手持乐器的她们这一出现还真是扎眼得很。
  “这下有热闹瞧了”,凌意转过身来将唐成仔细打量了一遍后,笑说道:“八成得有人找你,唐成你可得准备好了”。
  “找我干吗?”。
  “你不知道?今天是七月末,每月月末这天就是扬州勾栏女子们的假日,这天里妓家若是不愿见客鸨姐儿也并不拦阻,是以每到这天妓家们就多有结伴出游的”,凌意眉眼盈盈笑道:“妓家门出游时有折花求诗的惯例,要是所求之诗能让妓家动心,便能成就一夕之欢。唐成你身穿儒衫,又正值青春年少,这些妓家岂能放过你?”。
  “还有这习俗?”,这种盛唐风情虽然听来极其动人,但真落到自己身上时未必就舒服了,唐成知道自己的斤两,即兴赋诗,诗还要好……他现在确实还没这本事,“且先走了再说”。
  “走?”,凌意诧异地看了唐成一眼,似是想不到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片刻之后才咯咯笑道:“没见那美人已经走过来了?现在想走已是晚了”。
  唐成转身看去,可不就有一妓家在众女的陪伴下手持素花走了过来,再一细看,这持花女子还是居然就是前几日在勾栏里碰到的关关。
  关关边往前行,水汪汪的双眼却紧紧着落在唐成身上,她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到了这一步唐成真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二十四桥本就没多长,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关关等人便已到了唐成身前。
  “月明之夜,吹箫亭侧巧遇公子,实是幸会!”,关关含笑福身一礼,至于她手中捧着的素花早已递到了唐成面前。


第一百零六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下)
  还不等唐成想着要不要接花,与关关同来的妓家早已联声道:“公子还不接花赋诗?莫辜负了关关一番心意”,她们这群人多,一时间这二十四桥上真是一片莺声燕语,引得两边的路人纷纷往此聚集。
  “小郎君莫怕,便是你吟的再差,关关也只有说好的,这一夕之欢总是跑不了了”,这妓家的话顿时引来哄笑附和声一片,随即也不知谁说了一声去吹箫亭,唐成与关关一起就被众妓家拥着往桥对面的小亭而去。
  唐成与脂粉群中向含笑跟随的凌意一个苦笑,换来的却是她的一个盈盈笑容。
  吹箫亭就紧按着二十四桥另一侧的桥头,将唐成拥进亭中之后,众妓家或在亭内或在亭侧调理着随身带来的乐器,静等唐成诗成之后便要当下唱奏。
  二十多个妓家汇聚一处的吸引力实在太大,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二十四桥头的吹箫亭外已聚集了一大圈儿人,远远的还有许多路人正往这边赶来。
  此时明月正好,长虹卧波的二十四桥下水影涟涟,便是处身所在的吹箫亭也是雅致清新,扬州这一角的夜景真是堪称绝美,此情此景之下,被众妓家围在亭中央的唐成便是想不吟诗也不成了。
  “逼良为娼啊!”,唐成心底苦叹一声后便欲开口,其实自从见到这二十四桥起,早就有了一首诗在他胸口徘徊不去,现下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去想。
  他这儿还没开口,一边的妓家已是嗔笑制止,“你先对关关吟诵便是,记着是要殷殷私语才行哦!”。
  唐成却没想到吟个诗还有这规矩,而他身侧的关关早已偎身上来,双手环住唐成的脖子后将晶莹的耳轮贴了上来。
  明月正照下的吹箫亭内青年男女相偎相依,这一幕直与“二分无赖是扬州”的扬州神韵契合的丝丝入扣,引来亭外观者起哄叫好声一片,史书中常载唐人社会风气开放,由此可见一斑。
  入乡随俗,唐成当即低声将诗作告知了关关。
  唐时的妓家,尤其是像关关这种能在最好的场子里寄身的妓家多多少少都要懂些诗歌音乐,毕竟这是她们吃饭的本钱之一。所以诗歌的好坏她们即便说不清楚,却总还是能感觉出来的。随着唐成的低声吟诵,关关原是水波盈盈的双眼越来越亮。
  “什么诗,关关快说”,唐成说完之后,关关却有些发愣,还是一边妓家的催问声惊醒了她。
  “如此明月如此夜,难道公子还忍为负心薄情之事?”,关关先是向唐成软语叮咛了一句后,这才走到怀抱琵琶的那几个妓家面前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恰在这时,亭外的看热闹的行人早有忍不住出声催促的,“兀那小哥到底吟的什么诗?”。
  亭内外的妓家口耳相传一番后,随着怀抱琵琶的女子轻拨长弦,一段清丽俊爽的音声已自她们手中的琵琶流泻而出,与此同时,其她手持牙板的妓家们也应着琵琶的曲调合节而击。
  正是在这琵琶声声,牙板叮叮脆响声中,关关上前几步到了亭前桥头的石阶上。
  却原来关关刚才跟众妓家们说的并非诗歌内容,而是伴奏所需的乐曲,至于唐成到底吟的什么诗,却需她当众唱出来方可,说来,这种形式倒与唐人最喜欢的棋亭画壁之法颇有几分相似。
  妓家们的这些规矩扬州人都知道,是以一见关关站出,亭外的观者们都住了口,一时间整个二十四桥附近鸦雀无声。
  这一刻,桥头的关关成了焦点中的焦点,原本就容貌姣好的她在人月辉映之下更是平添了几分清丽的颜色,当又一阵秋风般的琵琶拨响时,关关启唇歌道: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来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跟随过来的凌意站在亭外桥侧,凝神静听关关的清歌,其实刚才在桥那头时她完全有时间引着唐成避开这一群妓家,但她没有,与唐成的相遇相识乃至那晚默契的相知美的就像一帘江南春梦,说不清原因与来由,却又美得让人心醉。她就是想听听眼前这个临江唱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男子到底在胸中藏有多少锦绣。
  及至唐成真被众妓家拥来此处,私语赋诗之后,凌意心下突然多了几分紧张,她的心里蓦然多了丝丝的害怕,她害怕唐成吟出的诗太过于平庸,太过于平淡,害怕因为这份平庸和平淡坏了她心中对那晚近乎完美的回忆,当关关正式站上二十四桥头时,她心中的紧张实已到了顶点。
  及至听关关唱出诗后,凌意心里长吐出一口气,总算放下了心思。青山隐约,流水悠长,时令虽已过初秋,但江南扬州依旧草木兴盛,绿意盎然,尤其是“隐隐”与“迢迢”这一对叠词用的简直传神之极。至于“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不仅与当下的环境契合,隐写出夜色扬州的繁华,还巧妙的化用了典故,实可谓是一举三得的无上佳妙!
  这首诗景致幽雅,清丽俊爽,最难得不用一个僻字便使人闻之能诵,一吟之间朗朗上口,关关第一遍刚唱完,不等她回环复沓,自小便受才女表姐熏陶的凌意便已准确的判断出这首诗的价值。
  这首诗经关关大庭广众之下高歌出来后,扬州注定就要多出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了!
  关关的嗓音清丽中带一点惆怅,实是与这首诗配合的绝妙天成,唐成这还是第一次听唐调歌唐诗,对于他这种后世中文系毕业的学生而言,关关的唱诗只有说不出的魅力,一时竟是听的沉迷进去。
  按照惯例这种体制短小的诗一般要回环三遍方才结束,堪堪等关关第二遍唱完时,犹自凝神而听的唐成便觉有一只纤长细腻的手伸过来拉住了他,扭头看去时,才见凌意不知什么时候竟走进了亭子,此时正握着他的一只手打着眼色,“走!”。
  唐成悄悄的移动脚步,此时亭中人专注于伴奏,是以对他这细微的动作并未太过留意,待两人由亭侧转入人群中后,凌意猛地一拉唐成,两人就此由人群中分波劈浪的跑了出去,堪堪等两人刚刚跑出人群,二十四桥头的关关唱完了第三叠的最后两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琵琶轻拨声中全诗做结!
  随即,便听到妓家们“好诗”的赞叹声,“哎呀,关关,你的小郎君不见了”。
  听到后边儿的声响,凌意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她握着唐成的手半点没松,脚下更是越跑越快了。
  一直跑进右转的那条路后,凌意才停下脚步,两人对视之间见对方都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后,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
  见唐成喘息之间犹自回头探望,凌意轻描淡写的似是自言自语的来了一句:“那关关的颜色倒是不错”。
  转进这条道路之后,二十四桥明月夜已经是看不见了,但那悠扬的古调及歌诗声似乎还在唐成耳边萦绕,“以唐音伴唐诗,真是美呀!”。
  唐成也是有感而发的自语,是以凌意听的并不清楚,“什么?”。
  “噢,没什么?”,醒过神来的唐成笑笑,老毛病又犯了,竟忘了自己现在就是地道的唐人,居然还在以后世的眼光来评判刚才关关的唱诗,“我是说关关唱得好听”。
  “她唱的是不错,但扬州妓家但凡能上得了台面的那个嗓子差了?方才那一曲动人的不是唱,而是诗”,引了引手示意唐成继续往前走,凌意口中曼声吟起了刚才那首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来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凌意声音清爽,她的吟诗与关关的唱诗决然是两种味道,却同样动人。
  清爽的吟诗声在夜空中悠悠发散,唐成静静听时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际那轮明月,惬意的时光总是流逝的特别快,不知不觉之间大如玉盘般的月亮已是高高的跳出了柳树枝头。
  夜,已经渐渐的深了!
  待凌意吟完后,与她并肩而行的唐成沉吟了片刻后,终于开口道:“夜色已深,该回去了”。
  “噢!”,原本兴致高昂的凌意被唐成这句说的有些意兴阑珊,她也如唐成刚才一般抬头看了看月亮,“明天酉时三刻我在二十四桥上等你,咱们去泛舟夜游瘦西湖”。
  “明日一早我就该动身返乡了”,说出这句话时,唐成免不了带着深深的感伤,虽然只与凌意两次相处,但真到要离开时心里却有一种浓浓的不舍,此情无关风月,只是与这凌意相处时唐成有一种特别默契知心的感觉。
  与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如此自得的相处,没有拘束,没有顾忌,不必考量利害得失,一切都是出乎自然,至乎自然,简而言之,唐成在与凌意的这两次夜游中竟是找到了一种已渐渐开始陌生的后世感觉,这种感觉像极了穿越前的后世里,某个寂寞的夜晚在酒吧里偶遇某个女子,两人不问职业,姓名,将身边的一切都尽数抛开,只是在一起单纯的喝酒,单纯的聊天,当夜深酒尽之时各分东西。
  后世美酒唐朝月,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很难遇到,但毕竟总还是有的,譬如眼前的凌意之于唐成。
  令唐成心生不舍的也许并不是凌意这个人,而是与她相处时的那种感觉,一种彻底放松,默契相知的感觉,而这也是两次夜游中唐成从不曾发一言问她身世来历的原因,有许多种关系总是简单些好,越简单越好!
  凌意脚下的步子猛然停住了,“要走了?这么快!”。
  “不快了,我已经在扬州停留五六天了”,唐成的脚步自然也停了下来,“扬州虽好,毕竟不是乡关所在”。
  “是嘛!”,凌意的脸色确乎已经很黯淡了,声音里也悠悠的有了初秋的萧瑟之气,“月下夜雾弥漫的瘦西湖最是动人,可惜……”。
  凌意如此,直让唐成心中的不舍更显浓厚,总算忍了又忍才没将再留几日的话给说出来,毕竟家里还有那么多事情,此次往扬州时间也不短了,不定老爹老娘及李英纨和兰草有多惦念他,“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
  话刚说了半截儿,唐成心头蓦然一动,伸手牵起了凌意,“走,咱们现在就去泛舟夜游瘦西湖”。
  不等凌意再说什么话,人已被唐成拉着往前跑去。
  亲自到了扬州,唐成才知道史书中关于“盛唐”的描述原来并非虚妄;而在认识凌意之后,他才切身感受到史书中所载盛唐女子奔放热烈果然也是半点不假,金州毕竟还是太小了些,而群山环绕中的金州在社会风气上也毕竟是更保守些!也许一直要等到开元盛世的冲击之后,金州才会真正浸染上盛唐恢弘开放的气质。
  处身于独得风气之先的扬州,面对凌意这样的女子,此刻的唐成恍然又回到了后世。
  夜色毕竟不浅了,为节省时间,唐成拉着凌意披着如水夜光跑得飞快,在两侧燕子楼的映衬下,习习夜风吹起两人的衣袂,眼前的这一幕直可入画。
  唐成拉着凌意刚跑出这个侧巷转入另一边儿的主街,迎面就撞上了一大群人,好死不死的是吴玉军竟然也在这群人里面。
  “阿成,这都多少时候了,你还准备去那儿?嘿嘿!莫非也是要去快活楼”,吴玉军这厮调笑话都说完之后才认出唐成身边的凌意来,拱手见礼时难免就有些尴尬,他们这群人刚刚出来的快活楼可是扬州最负盛名的青楼。
  走在这群人中央的正是周利荣那个胖子,他原本正与身边那商贾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此时随着吴玉军的话扭过头来,待看清楚唐成两人后,这货脸上的神色竟然跟见了鬼一样陡然一变。


第一百零七章 天家门里纸裤裆
  先是眼神儿凝注在凌意脸上,随后周利荣的目光由上而下就落到了唐成拉着凌意的手上,继而,他的目光又从两人的手上转到唐成身上,跟刚才的浮皮潦草不同,周利荣现在的目光里就像带着剥皮的钢刀一样,想把唐成给剥光切碎了的看个清楚。
  唐成此时却没心思注意周利荣的眼神,“我现下要去夜游瘦西湖,最迟明天早上就回,必不会耽搁行程”,草草交代了一句,唐成笑着向众人一颔首后,便继续拉着凌意往前跑去。
  “我操他个奶奶的,人比人气死人!”,周利荣目送唐成两人去远,狠狠啐了一口后,快步走到吴玉军身边,“怎么?吴兄弟明天就要走了……”。
  唐成两人跑没多久,正好遇着一辆赶夜车的驴脚儿,上车之后,唐成才注意到凌意的脸色有些不对,“怎么了?”。
  “没什么!”,凌意看着微微气喘一脸不解的唐成,长吐出一口气后展颜一笑,“只盼着瘦西湖的船娘们没有都睡下才好”。
  夜色下烟笼秋水雾笼沙的瘦西湖果然极美,唐成两人的运气也很不错,顺利地找到了一艘画舫,挑起两盏橘黄的花灯,在桨声灯影里开始泛舟夜游。
  天光将亮,打着呵欠的船娘将画舫靠岸后开始婉转请客,唐成下了画舫后这才注意到杏衣小鬟犹自怀抱着琵琶在岸边等候,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带随从的习惯,昨晚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就忘了这个始终默默无言的丫头。
  “还好没出事儿,要不然可就是你我的罪过了”,唐成心中又是歉疚,又有些后怕,反倒是凌意竟然一点都不为丫鬟安危担忧的样子,“青杏,把我的名刺给唐公子一张”。
  “我待会就走了……”,闻言,正自青杏手上接过名刺的凌意轻轻一笑,“许是你回到客栈之后又改了主意也说不定,回去再看吧!”,凌意避开唐成伸过来的手,竟是亲自将那名刺塞进了他怀中。
  从瘦西湖回去的路上,凌意反倒没了昨晚听说唐成要走时的惆怅。
  回到客栈,唐成一推开房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周利荣那张胖脸!
  ……
  “什么?凌意就是新任扬州市舶使?”,听到周利荣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陪着他生生等了唐成一夜的吴玉军先就忍不住了,“这怎么可能?她……可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还有当皇帝的”,周利荣微微笑道:“先皇后朝就不说了,单是本朝,就在我离京前不久,内宫中的上官昭容刚刚晋封了二品,陛下还特意在皇城外赐了宅邸,准其晚上出宫还宅歇宿,白天进宫当值,这跟皇城六部的文武大臣有什么区别?就不说她,这次一并晋封的就还有一位贺娄武将军,同样也是女的。”
  周利荣将目光转到唐成身上,看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份泥金名刺,“新任市舶使大人并非姓凌,而是姓郑,凌意是其芳名,郑大人也是内宫中人,在先皇后朝久视元年进的宫,市舶司本就是内宫当管,她出任新任市舶使又有何不可?”。
  “内宫中人?”,吴玉军咂了咋舌,抬头看了唐成一眼,“能出任这么个肥缺,她……”。
  “先皇后当朝自不必说,方今圣上与皇后琴瑟和谐,于女色上素来恬淡,郑大人虽说是内宫中人,不过是担个虚名罢了”,周利荣说着这番话时,眼神儿片刻没离唐成,“许是你们还不知道,上官昭容的母亲就是姓郑,前不久一并晋封的沛国夫人,国夫人只有姊弟两人,其弟便是郑凌意大人的生父”。
  周利荣说的平淡,但这消息本身委实是太惊人了,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合着沈凌意竟然是跟上官婉儿份属表亲的姊妹,上官婉儿是谁?那可是方今天下最有才名,同样也是权势的女人的之一,自打先皇后则天武后朝中便开始主掌制诰,今皇登基之后一应诏令依旧是委其主掌,可以说近二十年来凡是皇帝的诏书十成有九成都是由她一手拟就下发的,就不说吴玉军这等身份的人,便是皇城中六部堂官见了上官婉儿,也得客客气气招呼见礼,不敢有半点马虎。
  其实早在先皇后朝末年,上官婉儿就已经有了“内宫女宰”的称号,及至新皇登基之后,她的权势益增,就连韦皇后对她也是极力笼络,有这么个姐姐在,郑凌意能出任最是肥差的扬州市舶使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的个娘啊!虽然吴玉军早在淮河船上就已经看出郑凌意来路不凡,却也没想到她的来头儿竟然会这么大?当下连连咋舌不已。
  但在最初的吃惊过后,想到什么的吴玉军脑子里猛然一热,昨天晚上看到唐成与郑凌意手拉手的一幕猛然浮上心头,随之他想到的就是桐油生意……狗日的,难怪周利荣这个胖子突然对自己这么客气,愣是半夜不睡的守在这里,原来他冲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唐成。
  一时间,吴玉军满眼热切的看向了唐成。
  周利荣说得不错,凌意果然是姓郑,也确乎就是新任的扬州市舶使,这些都在那份泥金名刺里清清楚楚的写着。
  经历了那样的两个夜晚之后,唐成手拿着名刺心中真有五味杂陈之感,在身上瘦西湖的夜露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情况下,凌意身份的揭开让他感觉不到高兴,更多的反而是失落。
  此后,像昨晚那样毫无压力和顾忌的夜游可还能再有吗?
  “郑大人到任也有好几天了,但市舶司究竟是什么态度到现在都还一点儿风声没透出来,唐兄弟若是能探出个准信儿出来,不拘市舶司插不插手,金州桐油我都愿加价三成吃进”,一个消息就值一成油价,这个周利荣的大方让吴玉军动容不已,不过这还没算完,“若是唐兄弟能说服郑大人放弃市舶司出面的念头,则今年山南东道的桐油我就认你一家,不拘别人出多少钱,我都加价一成”。
  如果说前面一句只是让吴玉军动容的话,那周利荣这后面一句直让他呼吸都陡然变的急促起来,娘的这个周胖子不愧是帝京里来的大手面儿,这条件开的简直太震人了,山南东道就认一家,且无论市价如何都愿加价一成吃进,这话里的意思岂非就是说整个山南东道的生意都可控制住了?毕竟有这一成的加价优势在,足可将整道的桐油都攥到自己手里来。
  整整一个道的桐油啊,这得是多少钱?吴玉军脸色涨红的同时,唐成心里也咚咚跳个不停,这就跟他在后世公司里与客户签大单时的心情一样,眼瞅着一大笔利润就在眼前,若说不动心那简直就是圣人了。
  借着倒水吃茶的功夫唐成好歹将大把钱财刺激起的激动心情平复下来,利润越大,背后的干系就越大,尤其是在考虑到周利荣的背景之后就更是如此,这厮的钱不会是好赚的。
  接过递来的茶水,周利荣对眼前这个前几天还没什么印象的唐成真是刮目相看了,郑凌意的冷淡他可是领教过的,单凭这个唐成能让冷美人郑凌意心甘情愿的被他拉着满街跑就已经殊为难得。
  但跟这个比起来,更让周利荣动容的是唐成此刻的沉稳,毕竟自打先高宗皇帝将其父太宗皇帝的后宫才人武媚娘笑纳之后,这几十年长安龙首原上的宫城里在男女情事上就一直算不上干净,尤其是那些贵妇们更是放荡淫逸,则天先皇后就不说了,薛怀义,张氏兄弟这些得宠后名动天下的面首不算,宫城里还特特建有控鹤府,专收年轻貌美的少年于其中侍奉。
  则天先皇后如此,至于其他的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等人也是私生活放荡得很,譬如那鼎鼎有名的莲花六郎张昌宗先就是太平公主的面首,因是用的好了才特意推荐给了母亲。不仅她母女二人如此,就连上官婉儿也跟张昌宗有那么一腿。
  要说这还是先朝之事的话,那眼下的本朝就更是不堪,韦皇后与儿女亲家武三思私通之事可谓是满朝皆知,名为皇帝昭荣的上官婉儿与礼部侍郎崔湜的私情更是半点都没瞒人,而且尤其令人瞠目的是这崔湜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上,还拉着族中三兄弟同侍上官婉儿,而上官婉儿在对崔湜用的满意之后更将其推荐给了太平公主……
  本朝最有权势的三个女人都是如此,要论说如今宫城里的放荡,那还真应了一句老话:天家门里纸裤裆,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儿:乱!
  在这么个背景下,身为上官婉儿唯一的妹妹,郑凌意为唐成的俊逸所动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反过来说,唐成把冷美人勾上手虽然令人吃惊,但在周利荣眼里却也不过是莲花六郎张昌宗之流罢了。
  真正让周利荣改变对唐成看法的是他此刻变现出的沉稳,周利荣清楚的知道他刚才允诺的条件到底有多少的利润,所谓财帛动人心,这唐成看着年纪不过二十,又是小地方来的人,周利荣原想着自己这条件一出口,他就没有个不答应的。但眼下的情形确实……
  视钱财如粪土,这话说来容易,但古往今来能真正做到的万中无一,小小年纪就能在巨额金钱下犹自保持如此的沉稳,这个唐成实在是不能小瞧了!
  “唐老板说笑了,我们本小力薄的那儿做得了这样的大生意?”,唐成用目光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吴玉军,笑着又帮周利荣续了些茶水,“再者说山南东道还有林明在,桐油生意还能绕过他去?”。
  “林明小儿不足为惧”,说了这么句半截子话之后,自知唐成不好蛊惑的周利荣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他二人好歹也得商量商量,原本都是准备要走的人了,“老哥哥我刚才说的话就搁这儿了,随时有效,唐兄弟若是有了准主意便来找我就是”。
  “周老板好走!”,吴玉军殷勤的将周利荣送到了门外,目送他去远之后这才转身进屋关了门直奔唐成身边,眼巴巴的看着他,“阿成,周胖子刚说的事儿你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这事儿听着动人,真要做起来可就难了,周利荣什么身份?更别说咱山南东道还有一个绕不过去的林明,有他在中间硌着,咱们便是能接下这铺生意收到桐油,运出山南东道也难!到了眼下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一铺生意了,更关涉到你姐夫的官位”,言至此处,唐成没有再细说下去,只是在顿了顿之后才又补充了一句道:“我的一位长辈曾一再告诫我要记住四个字,吴兄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利令智昏!”,唐成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将赵老虎当日的告诫重复了一遍,“昨个儿夜游瘦西湖,现在身上还带着潮气,黏糊糊的实在难受,我先洗个澡好生睡上一觉,万事等我醒了之后再说”。
  说完这番话之后,唐成拍了拍吴玉军的肩膀后出门吩咐小二去了,吴玉军只不过是一下子被巨大的利益迷了眼而已,否则以他的聪明不可能想不到这些,容他一个人静静心平复下激动的心情之后,自然也就能回过神儿来。
  为什么世间如许多的聪明人会犯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低级错误,十中七八当逃不过利令智昏四字,姚东琦殷鉴不远,唐成可不想自己重蹈覆辙。
  全身都浸入装满热水的吕风中,一夜没睡的唐成舒服的几乎呻吟起来,泡在吕风中的他身子虽然一动没动,但脑子里却片刻也不得平息,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周利荣,而是郑凌意,拿着这份名刺,自己到底该不该去见她,见她之后又该说些什么呢?
  也许,过往那两夜纯乎神交的默契就此一去不返了,想到这里,唐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在整个身子沉入吕风中时,他已打定主意睡起来之后就去见郑凌意,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去面对,都要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交代。这样即便是走也能走的心安。
  洗过澡后一觉好睡,醒来时天色已过正午,隔壁房间里吴玉军的鼾声隔着房门都能听到,能睡的这么安然,想必他的心态也该平定下来了?见状唐成也没叫他,自去吃过饭后便带着那张名刺往见郑凌意。
  “我家大人请公子往后园相见”,郑凌意宅第,唐成跟着青杏往宅后的花园走去。
  唐朝女子最喜欢的游戏里除了斗草之外就属打秋千了,眼下郑凌意就坐在一架秋千上悠悠荡荡,不过跟前两次不同的是,今天的她却穿着一身女装,七幅的金缕裙随着秋千的轻荡使得裙裾在空中飘飘洒洒,愈发衬得脚上那双珍珠履小巧精致,许是畏于初秋天寒,郑凌意头上特意戴着一顶胡风十足的浑脱帽,翻起的那一片毛茸茸的帽檐使得秋千上女子更显肌肤白皙,眉眼如画。
  要论郑凌意长相最出彩的地方就是大眼高鼻的五官饱满,隐隐看着竟有几分胡人的风采,她本就长得漂亮,如此以来更添风致,难怪能让吴玉军那样的花丛老手头都叹为绝色。
  “算算时间你也该到了”,见唐成到了,郑凌意并没从秋千上下来,仰脸笑道:“愣着干嘛,过来帮我打秋千,青杏,吩咐下去园子里谁也不许进来,另外我今天谁也不见”。
  来时的路上唐成还一直在想见到郑凌意时说什么好,但他前边花费的偌多心思都随着郑凌意这一笑烟消云散了,眼前的这种自然跟前两晚也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便是秋千上的女子多了几分宜嗔宜喜的娇美。
  唐成没说什么,笑笑走到秋千旁边轻轻的扶着郑凌意荡了起来。
  “大人,那几个海商已在前厅等了不少时候了?”。
  “他们愿等就让他们等着,要你啰嗦什么”,郑凌意扶着秋千绳索的手不耐烦的挥了挥后,侧身过来对唐成道:“再使点劲荡高些!”。
  青杏福身去了,等唐成真的加了力气将秋千高高荡起时,半空中的郑凌意却又吓的连连呼喊,及至唐成用劲小些之后,她却又催促着不依,一时间满园里都能听到她清脆的咯咯笑声。
  “有你这样的嘛!”,在郑凌意毫无保留的笑声里,两人之间因身份而生的芥蒂便如初阳照雪般烟消云散,唐成拉停了秋千,不等郑凌意反应过来时他也站了上去,就站在坐着的郑凌意身侧,手握秋千绳索悠荡了起来。
  初时还慢还低,渐次越快越高,到最后这架高高的秋千终于第一次发挥了所有的效能,在秋千上一坐一站的唐成两人荡到最高处时直与远处的围墙齐平起来。
  吹着初秋的凉风,暖暖的太阳照在两人身上,郑凌意不出意外的再次尖叫起来,而站在她身侧踏板上的唐成则借着每一次荡起的机会俯瞰着围墙外蜀冈下的扬州繁华。
  秋来春未尽,扬州十里繁华!居高临下看去,三条运河穿城而过的扬州城中人流如织,座座造型古朴的燕子楼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娴静而雍容的气息,这一刻在临风而起的唐成面前展现出的就是一幅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飘荡着临空飞起,在秋千带起的劲风中,唐成只觉全身束缚尽去,穿越一年多来他的心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自由,这么放松,这情景就如同后世大学里随金鱼一起去游乐场坐过山车,随着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挥洒出的是无穷无尽、没心没肺的青春激情。
  在郑凌意的尖叫声中,在眼前阔大的扬州繁华气象中,再次荡到最高点的唐成临风放声长啸。穿越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夜以继日操劳积攒下的疲惫都随着这绵绵不尽的啸声一扫而空,虽然喉咙早已嘶哑,但秋日暖阳下的唐成却感觉到心里有说不出的松爽与激情快意。
  慢慢的秋千终于停了下来,郑凌意从秋千上下来后顺势就坐在了旁边的草地上,脸上红扑扑的她更增添了几分艳色,轻轻拍打着身边的草地道:“你也坐吧”。
  唐成刚在草地上坐下来,郑凌意便调整了姿势,恰与他背背相靠,带着浑脱帽的头也枕放在了唐成肩窝里,“每年春秋时节我最喜欢的就是打秋千,但这么多年以来,还数这次最为尽兴”。
  “我是该称呼你凌意,还是郑大人?”,该说的话总是要说,唐成在阳光的刺激下微微闭上了眼,“昨晚你就认出周利荣了,也知道他会去找我?”。
  “我不是什么大人,还是凌意听得顺耳些”,郑凌意的头蹭了蹭,以使自己枕的更舒服些,“周胖子那么聪明的人,既然昨晚遇到之后,又怎会不去找你?”。
  “昨天下午我在康乐园中见到的果然是你,别乱动!”,唐成晃了晃身子制止住一直乱蹭个不停的郑凌意,“扬州市舶使的权利可是大得很哪,我的身份你也该知道了吧”。


第一百零八章 这铺生意我做了
  “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总要公平才成”,郑凌意的声音直如这初秋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你这人当真是古怪,如此诗才竟然去读明经科,这也就罢了,好好的县学不呆着怎么又到了衙门里做什么刀笔吏,如今竟然还撺掇上桐油生意了,这政学商三业,你竟然是样样都插了一脚”。
  她知道自己的来历也就罢了,居然还知道的这么详细,唐成闻言微微一愣,“吴玉军告诉你的?”。
  “怎么,不能说?”,郑凌意脆生生笑过之后郑重道:“唐成,以你的才华窝在那小县城里委实太可惜了些,莫如你改了进士科往道学如何?这样的话明年深秋时节就可以到长安礼部参加进士考试了”。
  由县学一步跳到道学,随后即能参加科举,于唐成而言这简直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若说他不动心那还真是假的,只可惜这却是没法子答应的事儿,自己的这份“诗才”是怎么来的他自己知道,平时吟咏倒还可以,但真进了道学乃至往礼部参加考试时,那种赋诗考试可都是限题限韵的,唐成有自知之明,背别人的名作好背,但要想在限题限韵的情况下自己写出好诗来……
  不是建立在坚实基础上的起跳最终是要重重摔下来的,连升三级毕竟只是个故事而已,而唐成穿越一年多以来学会的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流多少汗,吃多少饭。
  即便不论这个,这道学也去不得,正因为这种事情太难得,他若真个应下之后就算彻底的经由郑凌意跟上官婉儿绑在了一起,至少别人会这么看他,而上官婉儿的结局……到时候搭进去的也就不仅仅是自己了,甚或连家人都得跟着他沉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县学还没读完就去道学?我又有什么才华?家师曾一再告诫,好高骛远实是学业上的第一大忌,好意心领了”,这番话说完之后不等郑凌意再说什么,唐成已岔开话题道:“上官昭容真是你姨家表姐?”。
  “是周利荣长嘴告诉你的吧,这还能有假?”,郑凌意用头碰了碰唐成的脸,“你也别妄自菲薄,我刚才的提议你再好生想想”。
  郑凌意的话让唐成心头一沉,原本宫内的斗争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既轮不着也不想操心,但此时事情既已关涉到郑凌意,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最终因为上官婉儿的缘故给折进去,只是虽然不想见到这一幕,现如今的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想了想实在是没什么头绪,对于一个小县衙里的刀笔吏来说,长安宫城实在是太远了些,就他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郑凌意又催促道:“你倒是说话!”。
  “我进学晚,底子太薄,如此幸进未必就是好事,还是扎扎实实一步步走着稳妥,好意心领了!”,他这话直让郑凌意郁闷了良久,长安城里见惯了削尖脑袋往上钻营的年轻人,像唐成这号儿的不说见,就连听都没听过,但不知怎的,感觉被人辜负好意的郁闷过后,她心里又涌上几分甜丝丝的欢喜,毕竟这个唐成不同于那些俗人,也没想着借她的身份来捞好处,反倒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自己果然没看错他,更没想错他!
  “发什么愣?”,这回轮到唐成催促了,郑凌意微微一愣,“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既然知道我跟周利荣认识,又给了我这份名刺还想着我今天一定会来,那总该说说了吧,桐油生意市舶司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没主意”,满扬州城心急火燎的着急事儿到了郑凌意这里却是如此的轻描淡写,“由得周利荣跟林明折腾去,至于那些海商,这正是敲打他们的好时候”。
  唐成再没想过郑凌意竟然是这么个态度,不过随着郑凌意懒洋洋的越说越多,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细故。
  周利荣的确是周利用的堂弟,这次来扬州也是得了武三思的授意,而他所针对的目标就是山南东道观察使林白羽背后站着的当朝太子李重俊。
  李重俊并非韦后所生,所以在韦后一手遮天的宫城里并不受宠,至于内库中的收入更是一点儿都划拉不着。身为一个储位不稳的太子,李重俊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所幸他在被立为太子之前的最后一个职司是扬州大都督,经过当年的悉心经营,如今扬州这些富甲天下的海商们也就在实际上担当了太子钱袋子的作用。
  太子李重俊有一个很要命的敌人——武三思,这位韦后的亲家兼情人,先皇后武曌的亲侄子当年也曾有过谋求大位的心思,只可惜这份心思最终只是镜花水月终成空,但现在当他的权势达到最高峰时,当年的那份心思却又在她的儿媳妇儿身上复活了。
  武三思次子武崇训娶妻安乐公主,安乐公主乃是韦后亲生最得宠爱,且不论安乐公主智计如何,但她的心思着实不小,一心想鼓动父母废了李重俊立自己为皇太女。
  由此就由不得武三思不使劲了,这两年武家与李重俊之间的斗争已愈驱白热化,最终武三思下了狠手儿,要彻底断掉李重俊的财源,周利荣此来如此急慌慌的动手,其最主要的目的倒不在于指着这铺子生意赚上多少钱,而是想借助手上掌握的桐油迫使海商们改换门庭,行釜底抽薪之计。
  方今山南东道观察使林白羽乃是太子李重俊旧臣,他能从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位置上跃升起来主掌一道,也全仗太子之力,是以他的前途其实已经与李重俊紧紧关联在了一起,由此,本该是卖油的林明才会一力鼓动桐油商们上书市舶司衙门插手此事,而林明的这个提议恰与扬州海商们的想法如出一辙。
  “现任扬州大都督还是太子的人?”,静静听郑凌意说到这里,以前许多想不通的事情也就豁然开朗了,“如此以来的话岭南道观察使及行军大使就该是武三思的人了”。
  “你脑子倒是转得快,正是如此”。
  “这原就是明摆着的事情”,唐成动了动身子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没有岭南道军政主官的授意,那海盗冯家今年以来何以会一反常态?就是他在海上再骁勇,毕竟根基还是在岭南春州陆地上,他真就不怕官府?至于扬州大都督府,那份弹劾岭南军政长官的奏章早就表明态度了”。
  言至此处,唐成蓦然又想到一事,“既是内宫职司,那市舶司就是韦后该管,皇后娘娘对武大人宠信有加,那凌意你的态度……”。
  尽管唐成已经说得足够委婉,凌意还是沉默了许久,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园子里静默的只能听见风声,良久之后才听她幽幽声道:“武三思的手伸得太长了,皇后娘娘也是有先皇后之志的”。
  郑凌意的这句话让唐成心里油然涌起一阵儿感动,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这里面隐含的是足够的信任,虽然她说的也很婉曲,但意思唐成已全然明白了。
  唐成毕竟是穿越过来的,即便历史知识再不好,但总知道韦后试图效仿婆婆武则天,引动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平乱的事情,说来本是庶子出身,府中位列老三的李隆基也正是凭借这次废韦后而开始崭露头角的。
  涉及到皇位之争时,武则天连亲生儿子能都杀,那韦后对老情人动了心思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此前间接通过武三思来掌握群臣,总不如自己亲自动手的好。如此说来,韦后如今该是乐见武、李之争,这两人不论谁败了对她都只有好处。
  而这也该是扬州市舶司及郑凌意保持如此态度的根本原因了,市舶司只要一天不开口,两边就得一直斗下去直到今年的新油出来。
  “倒也不全为这个”,听唐成说完自己的想法,郑凌意补充道:“陛下也有打压一下扬州海商们的意思,他们跟扬州大都督府靠得太近了,近的让他们都忘了自己的身份”。
  闻言唐成心底一声喟叹,商贾的地位还真是不高啊,即便开放如唐朝,心底还是瞧不起商人的,而当这些富可敌国的商人与军政勾连太近的时候,打压也就随之而至,想来若非是考虑到海商们实是内宫的一大财源,只怕下手就会更狠,而不是现在这般敲打了。
  话说到这一步时,唐成其实就已经明白郑凌意,或者说是扬州市舶司的态度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以此静观李,武之争,顺便用这种方式来敲打那些心急如焚的海商们,不到新油将要出来的时刻,市舶司是绝不会亮明底牌的。
  “看来市舶司终究还是要接手桐油交易的”,市舶司既已决定插手,那就意味着利润会受到很大的挤压,这种情况下孙使君夫妇未必会再继续,眼瞅着这铺寄托着发财希望,并花费了偌大心思的生意就这么破灭掉,唐成心中的遗憾可想而知。
  看来这世间还真没有免费的午餐可吃,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唐成的心思从沮丧里振作起来,“我明白了,也是到该走的时候了,今天就算辞行吧!异日若有缘法,当再续长夜之游”。
  郑凌意的身子猛然一抖,“你不是想赚钱嘛,怎么就急着走?”。
  “我是想赚钱,毕竟只有有了钱才能让家人和自己都过得更好些,这也是我前来扬州的原因”,唐成丝毫没做掩饰,但让他不解的是郑凌意的意思。
  “我认识的那么多人里,虽然个个都想要钱,但这样坦率说出来的,唐成你是第一个”,说完这句之后,郑凌意笑了笑,“扬州市舶司虽然最终会插手,但到底定价多少还是未知之数,再则扬州市舶衙门还有一个权限,便是可指定桐油供货商户”。
  就如同这暖阳下吹拂的秋风一样,郑凌意稍一沉吟之后以若不经意的语调道:“指谁不也是指,本司新近到任也没有可资信任之人,便指给你吧,至于价格,唐成你先拟定一个出来,介时咱们再做会商就是。你既然有心做这铺生意,行情总该还是懂的”。
  郑凌意的话语极淡,但这番话的份量却能砸死人,她刚刚许下的可是一片金山银海呀,具有部分定价权的特许供货商!在方今的形势下,谁掌握了这个,谁就等于同时掌握住了海商及桐油商的命脉,这里面到底有多大的利润,饶是唐成在后世里干过公司,见过世面,现在也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处足够多,也足够大,以至于需要唐成接连好几个深呼吸,默念了四五遍“利令智昏”之后才能让心情平复下来,恢复正常的思考。
  这次思考的时间异常长久,其间郑凌意也没说话,就这样默默的枕着唐成的肩窝听风声,晒暖阳。
  “若我所见不差的话,如今长安城中皇宫不论,最有势力的当是四家人物,既然武大人及太子都已派了人来”,许久许久之后,郑凌意终于唐成说话了,不过他问出来的却是一个非常古怪的问题,“却不知镇国太平公主府及安国相王府上可曾来人?”。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扬州富甲天下,而海商则富甲扬州,即便不为这个,单只为武、李之争,相王府及公主府上也会来人的”。
  “这就好”,唐成长吁出一口气后缓缓声道:“那这铺生意我就做了”。


第一百零九章 回金州!
  “你这话什么意思?”,任郑凌意怎么去想,依旧还是不解。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非是唐成不想解释,而是实在没法解释,刚才他比考虑利害得失想得更多的是对于郑凌意将以何为报。
  毕竟她给出的东西实在太多也太重,郧溪民间历来就有“礼重伤人”的俗谚,这四个字包含的不仅是人与人交往的原则之一,更蕴含着一种生存的智慧。
  如果对于这份“重礼”无法回报,那唐成宁愿不接手这份诱惑与危险并存的生意,这世上或许没有应付不了的危险,却实实在在有还报不了的情分,而还不了的情分是最为压人的。
  唐成顺着政争想到李隆基后猛觉眼前一亮,如果能还报郑凌意一条性命,当足可抵得上她这份“重礼”了吧,若是没记错的话,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废韦后、杀上官婉儿的那场宫变也就是三四年后的事情了。
  这事既已说完之后,两人就默契的再没提起,便这样靠坐在草地上,其间唐成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郑凌意再说,而她说的所有内容都是关于童年的,至于十二岁之后的事情则是一字未提。
  直到吃过晚饭,圆月东升之后,唐成才辞出郑府。等他回到客栈时,就见到一脸急色的吴玉军竟然在客栈门前转着圈子等他。
  “你可算回来了”,见到唐成,吴玉军大老远的就迎了上来,“到那儿去了?好家伙,林明也不知从哪儿得了信儿,派人来下帖子请你赴宴,听说你出去了,那厮愣是在房里坐等上了”。
  这消息传的可真够快的,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意外,昨晚上随着周利荣一起的可是一大群人,难保里面儿没有认识郑凌意的。
  “你且等着吧,这以后啊找上门来的可少不了”,唐成拉着吴玉军往屋里走去,“走,看看去”。
  林明派来的那人果然在他屋里坐等,唐成进去之后免不了一阵寒暄,因是他已经吃过晚饭,当下两造里约定宴请改在明天中午,打发了这人之后,唐成便将吴玉军叫了过来,将下午与郑凌意的事情说了一遍。
  随着唐成说的越多,吴玉军出气越粗,及至最后时脸上已涨成了一片猪肝色,“兄弟,这……可是一场天大的富贵,你……应下没?”。
  “富贵险中求”,唐成慢慢的点了点头,见他点头之后,吴玉军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一下子瘫坐在唐成身边,“我的好兄弟呀,这回你总算是开窍了”。
  “这事关涉太多,涉及到的利益太大,远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该取则取,该舍则舍,咱们且用心去做就是”,言至此处,唐成稍稍一顿后道:“我向郑凌意报上的是你的名字,过段时候支掌场面上的事儿就有得你忙了”。
  “报我的名字?”。
  “我毕竟是县学生,还是郧溪县衙的刀笔,总不好直接去跟商贾们谈生意买卖吧,这也是凌意的意思”,他这一说吴玉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脸上难免有些不以为然,“守着这么大铺生意,县学还有那县衙有个鸟呆头儿,千里做官,还不就是为的一个财字!”。
  遇到这样的问题,唐成明智的没再跟吴玉军解释什么,但只笑笑而已。
  两人又就着这事商量了一会儿后,便各自回房,因有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刺激着,吴玉军也就没再去勾栏里流连。梳洗过后唐成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良久之后才睡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好睡正酣的他被外面一阵儿急促的脚步声给惊醒了。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等了一会儿后外面的声音不仅没消,反倒是更大了,这觉是没法睡了,唐成憋着一肚子火从榻上起来,拉开房门准备把值夜的小二叫来好生问问。
  房门一开,唐成首先就见到外面房舍正中的空地上站着一群皂服公差,而这些公差们围着的房子……不对呀,那套外厅里卧的天字号上房可不就是林明包下的嘛!
  见到这一幕,唐成心中好梦被搅的烦躁顿时一消而空。
  林明出事了!而且看差人们这架势,事情肯定小不了。
  “那是林明的房间”,隔壁的吴玉军也披着衣服走了过来,睡眼惺忪的脸上满是凝重,“我过去看看”。
  林明死了。
  他是在由快活楼回客栈的路上被人袭杀的,袭杀的地点就在月明如水的二十四桥,至今还有大批公差正在桥下水中打捞林明随从的尸体,四个随从死了三个,但也正是凭借着他们的拼死抵挡,身负重伤的林明才能勉强支撑着回到客栈。
  “是他?”。
  吴玉军脸色刷白,唐成也是一脸的凝重,“是他”。
  随着唐成走进房里时,吴玉军还有些不敢相信,“周胖子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闻言,唐成一个冷笑,这算得了什么?当初武三思连业已封王,宰相之尊的张柬之都敢派人袭杀,此时面对一介商贾的林明又有什么不敢的?
  “我不知世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吴兄,你可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唐成轻轻掩上房门,没等吴玉军答话已顾自答道:“这句正是武三思大人的名言”。
  至此,吴玉军从昨晚开始的亢奋心情是彻底的消失无踪了,“阿成……这”。
  “别慌”,在噤若寒蝉的吴玉军肩上拍了拍,唐成咬牙笑道:“富贵险中求!这不是你爱说的话,再说便是周胖子要下手,咱俩之间他也不会找上你”。
  “阿成……咱们……回吧,不值当啊,这钱挣的不值当”。
  “没有风险,那儿有利益?”,面对受到惊吓的吴玉军,唐成刻意笑的轻松起来,“别自己吓自己了,咱们再看看,再看看”。
  受到惊吓的不止是吴玉军两人,一夜无眠之后,第二天早上首先找到唐成与吴玉军的便是金州万福来的掌柜,这个金州中镇将家的前管家说话弯弯绕,绕绕弯,到意思却只有一个,他要回家了,今年金州的桐油外卖生意转手交由吴玉军,在来找两人之前,他还特意去了周利荣处通报了这一消息。
  也就是说,从即刻起,吴玉军就成了山南东道金州桐油商的唯一正式代表。
  送走周利荣,吴玉军刚骂了句“这孙子倒是跑的够快”,随即便又有人前来拜访,这次来的是个深目高鼻的波斯胡,同样是管家,不过他的主子却是扬州最大的胡人海商,康乐园的主人都拉赫。
  继周利荣之后,短命鬼林明及都拉赫相继找来,看来前晚夜游的消息已彻底发散开来,原本默默无闻的唐成就此突如其来的成为了各方关注的焦点,只不过现如今都拉赫等人都只是想从他身上探听消息,毕竟新任扬州市舶使郑凌意太低调沉默了些。
  三日之内重游康乐园,都拉赫的说辞与周利荣差不太多,而唐成自然也不会就此揭出郑凌意的底牌,眼瞅着距离今天新桐油成熟还有三四个月的功夫,打压哪!把这些人逼的越紧越好,唐成现在要做的只是借由这种交往与各方人氏联络上,至于其它,怎么着也得再熬上两三个再说,不到新油将要出来的时候,底牌是不会揭开的。
  继都拉赫之后王汉祥老爷子也出头了,十八岁开始跑海船的老爷子如今实是扬州唐人海商的领头雁。
  随后的几天,在大都督府及扬州府衙四造里捕拿凶手的时候,唐成则是沉进了酒山宴海,除了那几位巨头之外,随着消息的流传,各地来的桐油商们也找上门来了,毕竟这些人是货源的由来,唐成也不怠慢,不过去虽是去了,与这些人的联络寒暄他却尽数让吴玉军站在了前台。
  在这个过程之中,深居简出的周利荣很安静。
  日日觥筹交错,联络各方,让唐成遗憾的是镇国太平公主府薛东与安国相王府的张亮还没露头儿,看他们日日悠游的样子,若非从郑凌意处得了确认消息,唐成还真有些不敢相信他两人居然也是因着桐油生意而来的。
  “看来自己如今的份量还是不够啊!”,站在房中窗前目送一身儒衫的张亮的迈着四方步出了客栈,直到他融入人潮去远不见之后,唐成才收回了目光。
  唐成并不急躁,且熬过这段时间,等郑凌意放出“特许经销商”的消息之后,不怕这张亮不找上门来。
  吴玉军——唐成——郑凌意,张亮——张暐——李隆基。
  对于胸怀天下之志,但又是庶三子出身,现在根基浅薄的李隆基而言,若有机会在肥的流油的桐油生意上分一杯羹,他真就能不动心?
  唐成不相信,所以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急,大鱼总是沉在最下面,他现在需要付出的就是足够的耐心。
  连着数日的喧扰下来,除了太平公主与安国相王府之外,其他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联络的也都联络了,眼瞅着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而时令也已进入了八月。
  唐成该回金州了,下次再返扬州时,当是两月之后的十月末,到那时底牌掀开,这铺生意的精华才算真正开演。
  ……
  扬州蜀冈上的郑府后花园中,郑凌意的声音随着秋千高高荡起显的有些飘忽:“你要走了?”。
  “铺线的事儿都做了,现如今该见的都见了,想见的就是等在这儿也见不着”,随着郑凌意随着秋千荡回来,唐成伸手推她一把,就使她又高高的荡起了,“有吴玉军在这留着就尽够了,还有好几个月,我得回家看看再来”。
  郑凌意闻言当下里并没说话,直到秋千荡了两个起落后才悠悠道:“林白羽已上了折子请刑部彻查林明案,太子那边又重新派遣了人手前来扬州,朝堂里扬州大都督弹劾岭南道观察使及行军大使的折子一本连着一本,如今扬州风潮已起,你先回去暂避避风头也好”。
  等这次秋千再荡回来时,郑凌意却抓着唐成手使身子定了下来。
  郑凌意拿起唐成的手,将自己右手五指的指尖紧紧贴上了唐成左手五指的指尖,她用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十指之间不曾有一丝缝隙。
  两人的十指在秋阳的照射下几近透明,尤其是郑凌意的纤纤五指空若粉玉,润如凝脂,异常美丽,“阿成,这是十指连心”。
  “嗯?”。
  没理会唐成的疑惑,低垂着头看着两人十指的郑凌意手掌一合,便将自己的掌心紧紧的印上了唐成的掌心,至此,两人的手已是彻底的印在了一起。
  “这是心心相印”。
  十指连心,心心相印,因郑凌意是低垂着头,唐成看不清她的脸上的神色,能感受到的只有她声音里懒洋洋的欢喜。
  “阿成?”。
  “恩!”
  郑凌意将紧贴着唐成的手指动了动,“你不说些什么吗?”。
  郑凌意扬起的脸在阳光下显得份外美艳,唐成避过她眉梢间掩饰不住流露而出的滟滟情意,手上也由“十指连心,心心相印”改成了一如前两个月夜般的相握。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唐成的声音很低,但低沉的声音却有着别样的穿透力。
  郑凌意静静将这两句诗吟诵了几遍后,展颜一笑,“阿成,荡我起来”。
  秋千再次高高荡起,风中的郑凌意竟然低唱起了一首六朝民歌:“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唱完之后,偏过头的去郑凌意挥挥手道:“阿成,你去吧”。


水叶子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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