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万仞指峰能担否




第一节 忠言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黄昏
  取胜的明军基本完成了对战场的清理工作,盔甲一共缴获了千又五百余套,刀剑枪戟也有两千余件,这些装备关宁众将似乎没有太大兴趣、也不太好意思和黄石分,所以就统统归了东江军所有。那些刀枪剑戟也就算了,可盔甲实在是好东西,它可是军国之器、理论上边军战兵也只能按人头发给。盔甲就是在觉华这个仓库中心也没有什么储备。
  入夜后在黄石的营中,长生岛的参谋军官测试起了武器,其中也包括关宁军的各式火铳,觉华关宁军有些库存的鸟铳根本用不上,黄石就让手下看看这批火铳的质量如何。明军的鸟铳是仿造日本的火绳枪做的,不算很重也不需要支架,如果可以用的话黄石就打算把它们运回去给辅兵使用。
  有了上次测试旅顺鸟铳的经验,长生岛的参谋军官为鸟铳点火后就拼命地逃开,而连续测试的三支鸟铳都不负众望地炸膛了。邓肯作为长生岛资深的火器专家,在仔细检查了一遍鸟铳后向黄石汇报,这批鸟铳比上次遇到的还要偷工减料,内径都只旋镗了一次、最多不超过两次,所以必须要大大地减少装药量,否则一点就炸。
  “废品,完全没有用的废品,我大明的工部官员都该被吊死。”听到邓肯用“我大明”这三个字的时候,周围的都没有特别的反应,因为邓肯用这种称谓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了。
  黄石还拿了些三眼铳回来,这种装备是明军最喜爱的武器,姚参将他们慷慨地表示可以送黄石五百支。三眼铳因为有一个厚实的外壁,炸膛的可能性比较小,但它使用的铁都是用煤冶炼的生铁直接铸造的,所以质量比长生岛现在使用的熟铁枪管还要差。为了安全起见,邓肯觉得最好也要也不要按照定额去装药,而且这东西枪管又短,威力小得可怜。
  “使用安全装药量时杀伤力与弓箭相仿佛,远远不能和弩机相比。四十米外对棉甲有轻微致伤能力,二十米外对铁甲没有致伤能力,与其用这个,还不如给辅兵装备锄头和匕首,至少还可以用来干活。”
  邓肯的意见代表了大多数测试军官的看法,这让黄石放弃了白拿些三眼铳走的想法,有了这笔银子,黄石打算在长生岛修一个新的炭火水力炉来炼熟铁,再把炭火熟铁锻造一下用来做枪管,这个三眼铳既然被评价得这么低,那还是婉言谢绝姚参将他们的好意吧。
  与此同时,在金冠的大营中,姚参将正在看金参将指挥几个心腹摆弄一件秘密武器……
  蓬!
  今天金冠向黄石讨了一门长生岛火铳当纪念品后,眼下他正给老兄弟姚与贤展示这件兵器,姚参将绷着脸走向十步外的盾车。对后金的这种装备,长生岛火铳从来就是一穿两洞,同一辆车上还有几根弓箭,大部分头都浅浅地扎在盾板表明,一用力就能扒拉下来,而专门拖过来实验的弩箭也只不过射入了一个头,离穿透还早得很呢。
  这种守城弩机当年旅顺防御战的时候张盘也用过,后金的盾车差不多就为了防御明军这种弩机而设计的,姚与贤抚摸着盾车上的几个大洞,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眼前火铳造成的可怕破坏让他简直不能相信,过了好久姚参将才抬头和金参将对视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
  天启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清晨,沈阳
  正冲着城门的官道上支起了一个帐篷,帐篷被撩了起来,能看见门口铺了一条厚毛毯子,孔有德懒洋洋地半躺在这毛毯上,一手支地撑着脑袋半在毯子上,另一只胳膊有气无力地挥舞着:“骂,接着给我骂。”
  帐篷周围有一批东江难民在城下席地或坐或卧,武器、旗帜七零八落地扔了一大片,他们的马也都解开了缰绳和马鞍,任由它们自行在路边挖掘冻土下的草根。东江难民武装在地上插了好多木棍,把白纸做成的横幅和标语贴在上面,撑起来展示给城上的守军们看。
  这些标语和横幅上画满了猪狗、老鼠、青蛙和蚂蚱,明军士兵拿着棍棒指点着上面的东西,一刻不停地给沈阳的守军大声解说着,一口咬定这些东西就是济尔哈朗,从昨天开始,孔有德还让几个军士在城门下唱大戏,把济尔哈朗奚落了个体无完肤。
  今天上午孔有德还从女营找来了几个女人,让她们拿着纸做的兵器在城下向济尔哈朗叫阵,这些女人都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裙子和棉袄,在城下拿腔作势地摆弄一番造型,然后就纷纷表示要和济尔哈朗单挑,质问他敢不敢出来迎战。围观的明军士兵一个个也都把盔甲解开了,七嘴八舌的跟着起哄,为叫阵的女人们喊好。
  历史上在努尔哈赤远征辽西时,辽东两蓝旗和蒙古右翼面对着全师而来的东江难民武装时,便是猛将莽古尔泰也龟缩在沈阳城里不敢轻试其锋。这次正蓝旗不在,镶蓝旗和蒙古右翼更是势单力薄,所以无论孔有德在城下如何叫骂,济尔哈朗就是绝不踏出城门一步。
  沈阳城旁的山顶上,平辽将军毛文龙静静地看着城门前的表演,镶蓝旗以一部分兵力据守沈阳不出,剩下的则和蒙古右翼一起集结于辽阳。阿敏完成军事集结后,掩护东江军左翼的耿仲明兄弟顿感压力倍增,不得不退向本部寻求保护。
  现在阿敏的万余大军已经出辽阳北上,一直挺进到了虎皮堡安营下寨,和沈阳守军遥遥呼应。这支存在于东江军侧后的野战部队对毛文龙形成了很大的威胁,在他们的影响下,东江小股难民也不敢脱离大部队太远,这更进一步影响了毛文龙的打草谷效率。
  进入辽中平原之后,东江军收集到的物资本一直远大于消耗,但从昨天开始,东江本部的粮官就报告收入开始严重减少了。以平辽将军毛文龙多年来的专业眼光来看,几天之内收入就会急剧下降到与支出相抵,然后净损期就该到来了,如果那个时候再开始往家走,等走回家的时候好不容易打来的草谷就又会被吃得七七八八了。
  从沈阳通向辽阳的方向上,白天是一柱柱的青烟、黑夜有一团团的火光,辽西的后金大军应该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如果东江难民走得晚了,阿敏倒也不介意付出些牺牲拖住他们几天,好让后金大军赶回来给毛帮主一顿老拳。
  只是阿敏这次的算盘注定又要落空了,每当这个时候,指引左都督、东江总兵官的那颗将星就会无声地提醒他——是时候了,走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兵吧。”毛文龙长叹着气轻声说道,凭借着那股与生俱来的直觉,左都督认为现在退兵正是恰到好处,他回过头大步向下山的小道走过去,同时加重了语气命令道:“立刻退兵。”
  “遵命,大帅。”陈继盛和其它东江军官都抱拳鞠躬,把毛文龙恭敬地送走了,在他还是毛文龙亲兵队长的时候,陈继盛对老长官的战略嗅觉就崇拜得五体投地,其他的军官也都对毛大帅迷信得很,平辽将军的感觉真是像占卜一样精确啊。等毛文龙离开后,陈继盛等人毫不迟疑的纷纷下令:
  “撤兵,回朝鲜去。”
  “速速退兵,返回宽甸。”
  “传本将令,全体回师。”
  ……
  辽东明军一拨拨地开拔,孙家兄弟也纷纷背好行装,准备返回朝鲜义州,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本是一个铁匠铺,努尔哈赤在沈阳周边修筑了大批这样的手工作坊,这次都成了东江难民的临时避寒处。
  自打住进来以后,孙家兄弟就仔细检查过整座房屋了,现在他们正做着最后一次清扫,老三和老四正收拾屋里的桌子,这几张桌子本来是他们睡觉用的,但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他们俩拿竹片把桌子上的铁片都起出来,一个不拉地扔到了包袱里收好。
  老大已经将窗户纸都撕下来了,把它们团了一个卷,和皮革一起塞到背包里,老二则小心地给瓷碗、瓷碟上包好稻草,最后数了一遍数后打包捆好带走。他们出门后点了把火,满心欢喜地拖着大包、小包走向了队伍。
  “孙二哥。”
  背后传来了一声高兴的喊叫声,老二回头一看,原来又碰上了义州的邻居白家祖孙二人,这些日子孙家小子出去轮换站岗的时候,白爷爷就在野地里掏田鼠窝,几天下来就把近百个田鼠家庭的冬粮纳入囊中。
  白家小子不用说,就是白爷爷背上也有小山似的一个包袱,孙家四个兄弟赶忙上去扶住老头子:“白爷爷,您悠着点,小心腰!”
  “小子们别看不起爷爷,爷爷的腰板硬朗的很!”从朝鲜义州到沈阳,一路风餐露宿,但白爷爷却日渐精神矍铄。他甩开孙家兄弟,健步如飞地跟上队伍,露着几颗残缺不全的牙,爽朗地哈哈大笑着:“爷爷我心里高兴,高兴啊!”
  ……
  此时的觉华也是同样一个晴朗的凌晨,黄石早早就走上指挥台,冰面上烧了一夜的篝火大多都快熄灭了,只剩下一缕缕的青烟,早班的守卫正有条不紊地和值下夜的岗哨做着交接工作,一夜就又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了。
  黄石觉得后金基本抢到了要抢的东西,理论上也快该走了,再说宁远和觉华明显都不好啃,而强盗从来都是要计算成本的。何况黄石还记得历史上毛文龙此时会去沈阳城下抢一把,现在辽中平原的防备比历史上还薄弱,毛文龙不去大闹一番才是怪事,努尔哈赤也不会有多少时间在这里和他穷耗。
  虽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黄石想找机会痛击努尔哈赤从而一举扭转辽东战略局面的计划受到的一定的挫折,但毕竟觉华的几万条人命得救了,这里的惨剧和广宁一样被改变。心中充满了成就感,黄石心情变得非常愉悦,嘴里也轻轻地吹着口哨。
  洪安通上来的时候,黄石连忙停住了口哨,无论如何在部下面前还是要讲究一些尊严的。昨天他交给了洪安通一个任务,洪安通这是跑来密报结果了:“启禀大人,赵家的二姑娘现在住在她姐夫家,他姐夫是觉华的一个文书,在胡一宁参将的老营里做事。”
  黄石看了洪安通两眼,轻声问了一句:“她姐夫姓陈吧?”
  洪安通一愣后就反应过来,连忙点头称是“大人明鉴。”
  “那为什么赵姑娘要住在姐夫家,你可知道?”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洪安通脱口而出:“好像是因为赵大人家的丫鬟都去宁远堡了,赵大人这些日子公务繁忙都吃睡在衙门,属下揣测,他定是觉得让赵二姑娘自己一个人在家不合适,所以就打发去和姐姐一起住了。”
  昨天黄石还让洪安通设法打探一下赵二姑娘的行踪,但他这次听完了以后却一下子沉默了,既然没有敌踪那黄石也就不在指挥塔上吹冷风了,他走下指挥塔后示意洪安通和他并肩而行。
  洪安通已经跟随他多年,彼此间都互相熟悉的很了。黄石交下来的事情洪安通一定回去干,但以前到洪安通向他汇报工作时候,很少有吞吞吐吐的跟挤牙膏一样情况。洪安通的脑子也很好,分析起问题来从来都是头头是道,更绝少有把话憋在心里不说的时候,黄石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别的几次都是因为洪安通对他部署的任务有抵触心理。
  等黄石问起他的看法后,果不其然,洪安通开始进言了:“属下以为,大人去窥探这个女子非常不妥,万一泄露了出去,对大人清名极为有害……”
  赵慢熊的高瞻远瞩在最近几年不断得到体现,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张再弟和洪安通也成长了很多,但张再弟对黄石的命令总是无条件的服从和不折不扣地执行,而洪安通经常有些自己的想法,甚至会对黄石的命令有所不满,比如现在。
  “……大人肩负觉华全岛安危、几万军民的生死,此时不用内卫队多方侦查也就罢了,至少也该让他们休息,怎么好做窥探一个良家女子的事情?”洪安通越说越激动,显然对黄石这个命令非常反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洪安通修炼童子功的原因,黄石感觉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偏激,随着长生岛的军事形势不断好转,对建奴的仇恨让红安通似乎连一天都忍不下去了。现在洪安通的这番描述里,黄石简直就是一个贪恋女色,轻视将士生命的混蛋了:“大人为一妇人而置部众于险地,属下以为不妥。”
  尽管心情一下子被洪安通的这番话搞得恶劣无比,但黄石还是勉强在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频频点头说道:“好了,好了,我这事确实有错,多谢洪千总直言。”
  “大人言重了。”洪安通听出来黄石语气里的不耐烦,气焰一下子就消了不少,他忙着加上了一句:“这也是属下的一片犬马愚忠。”
  黄石闻言长叹了口气:“忠言逆耳,这个我很明白的,你继续说吧。”
  “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洪安通成功地把黄石的好心情统统驱逐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他打探来的关于赵二姑娘的消息,如果他把这些放在前面说,黄石或许会听得津津有味,但刚被他正义凛然地进了一番“忠言”后,这些消息就让黄石越听越不是味。
  二十七日白天又平静地度过,宁远方向也已经没有了炮声,黄石派出的探马被拦截在冰面上无法登岸。后金军仍然不断排出探马侦探觉华的情报,不过现在他们的数量也大大减小了,参谋军官们都认为这是情报屏障而不是情报触角,他们也普遍相信后金军在为撤退作准备。
  对金求德一伙儿的判断,黄石也表示了认可,既然后金军不再耗费马力进行连续的侦查工作,那就说明敌人对进攻兴趣小小,进一步说,黄石认为没有对明军防线弱点的细致探查,努尔哈赤就是想进攻也无从谈起。
  三千长生军肯定无力在平原上对抗后金七旗部队,觉华关宁军指望不上,宁远守军更绝对不会出城,眼下的战果也不是不可以满足。黄石传令全军固守后,就主动邀请岛上文武官员来议事,议事完毕后自然就是喝些酒御寒。
  黄石敬了姚参将和赵通判各一轮酒后,就借口军务繁忙离开了。
  走到觉华两山间的峡谷处,黄石挥手让随行的内卫退下,又前行了不远后,黄石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站在寒风中,头面都用冬衣捂得严严实实。


第二节 宁远
  以前在长生岛和李云睿聊天的时候,黄石曾听这个家伙讲过一些这个时代的那男女社交技巧,用李云睿的话说,只要能把女人单独约出来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因为这说明她们已经动心了。他还说见面后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往地上一跪,喊一嗓子:“在下能得小娘子垂青,真是杀身难报!”李云睿说这类的话就能让已经动心的女人大为高兴,她们过来搀扶的时候只要再在地上耍赖不起里,寻死觅活地跪一会儿基本就大功告成了。
  李云睿的话黄石认为还算靠谱,毕竟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性一般也没有什么和男性交往的机会,而且她们也不会有机会上网了解浪子是什么类型的生物。但李云睿把事情说得这么简单,一时间把杨致远他们听得都愣住了,当时已为人夫的贺定远一边警惕地看着洋洋得意的李云睿,一边用充满怀疑的语气说道:“李督司真会讲故事,说得就和真的一样。”
  “什么叫讲故事,我一向就是往地上……不,卑职听说那些登徒子一般就往地上一跪,小娘子们自然心疼……”
  李云睿的故事让黄石明白:在明末时分,把女子私下约出来的行为,对双方的名声都是一种很大的挑战。今天黄石设法让内卫把赵二姑娘偷偷请了出来,如果这件事情被外人知道了,他不要指望御史们会放过他。
  按照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即使黄石对赵二姑娘有意,最合理的办法也是去向她哥哥提亲,不过因为作为一个曾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有一些话黄石觉得还是对本人说清楚为好。比较让黄石感到麻烦的是长生岛的王姑娘问题,但是他很快就确认自己对赵二姑娘的感觉和对王姑娘的感觉完全不同,所以黄石决定暂时先不去想这个问题。
  在黄石走过来的时候,赵二姑娘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黄石的内卫来相邀的时候,她决定还是不要得罪这位人物为好,此外根据以往的接触,赵二姑娘觉得黄石基本上算是一位正人君子。再说黄石对赵家有过两次救命之恩,既然他要见自己,赵二姑娘觉得那就是冒险也要来一趟,不然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所以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黄石的戏文。
  “赵小娘子安好,”黄石走过来以后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礼,跟着不等对方回礼就朗声说道:“在下欲与尊兄商议一件事情,所以想请教赵小娘子一件事情。”
  赵二姑娘细声细气地说道:“太子少保大人请说,小女子知无不言。”
  “在下想请问赵小娘子,可否许配人家?”黄石看见对面的人一下子就把头垂下去了,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在下听说,尊兄曾和宁前一位同僚约写过婚书,不过令兄的那份还没有写,而且也没有行过下聘问名之礼,所以赵小娘子现在并无正式的婚约,不知在下所知是否有误?”
  那次的婚书没写成,自然是因为黄石不好,今天来之前赵二姑娘也猜黄石很可能会提类似的问题,不过在她直接面对男子的求婚时,心里还是一下子被涌上来的感情填得满满的。赵二姑娘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脸上还蒙得严严实实的,本能地垂首向下免得被对面的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甜蜜微笑。
  幸好理智总是比情感更经久,赵二姑娘知道自己要是悔婚,估计她大哥就有些不好做人了,此外在赵二姑娘的个人印象中,黄石还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给她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这件事情,恐怕太子少保大人还是直接去问家兄为好,由小女子回答恐怕于礼不合。”偷偷挑眼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那人纹丝不动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赵二姑娘咬了咬下嘴唇,加重了语气说道:“确实如太子少保大人所言,家兄还没有写婚书,不过……以小女子之见,家兄一向重诺守信。”
  “是吗?”黄石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对方言语里的含义似乎是反面的,不过也许是表达一种无奈,他还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停顿了片刻后,黄石决定再确认一下:“赵小娘子以为这个承诺该遵守吗?”
  对面的人不讲话,黄石知道自己的话实在过于唐突了,不过作为现代人他看重女方自己的意见胜于女方家长的意见:“在下可以向赵小娘子保证,只要小娘子认为那婚约不算数,在下就一定能让它不算数!”
  这种赤裸裸的表达让赵二姑娘又羞又恼,不过这次她犹豫了很久,才第二次下定了决心,低着头咬牙说道:“太子少保大人明鉴,小女子听说:一诺千金,无信不立。”
  “原来如此。”黄石点了点头,跟着轻轻一笑间,就躬身一鞠:“今天是在下唐突无礼了,请赵小娘子千万恕罪则个。”
  说完黄石就一抖披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走到内卫警戒线的时候他命令洪安通小心把赵二姑娘护送回家,然后就可以解除对赵家的侦查工作了。
  等洪安通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黄石正在喝酒,这主要是因为黄石心中气苦,他自认为无论是身材、相貌、举止、礼仪,自己都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结果却这么干脆的被拒绝掉,输在一个女方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对手面前,这让黄石自感大失面子,也有些遗憾——眼下的参谋们只懂得打仗,如果李云睿在,他肯定能给好好参谋一番。
  洪安通看见黄石在喝酒,便忍不住把其他的人轰了出去,走上来前来说道:“大人一身而负辽东安危,怎能为一个妇人而自暴自弃,贪恋杯中之物?”
  “自暴自弃?贪恋杯中之物?谁?在说我么?”黄石惊奇地蹦出了一连串问话,虽然他现在确实是在喝酒,不过米酒的度数又不高,何况他也只要了一杯酒慢慢喝着解闷,并无一口气灌下一坛的打算,甚至连喝第二杯的打算都没有。虽然今天比起往日滴酒不沾要差一些,不过黄石自认为离酗酒还差得很远,洪安通这个大帽子扣过来让他很是惊诧。
  洪安通见黄石不纳谏,连忙又退开一步:“属下敢请大人勿为女色所惑,而置将士安危于不顾。”
  “好了,”黄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他把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接着就把那杯子丢到了洪安通面前:“拿去吧,我今天就喝这一杯而已,绝不会多喝一口的。”
  脸上露出些许喜色的洪安通拾起了酒碗,他退出去前还不忘了对黄石说最后一句:“这也是属下一片犬马愚忠,大人从谏如流,将士幸甚,属下幸甚。”
  “嗯。”黄石听任洪安通把功劳都划拉到他自己身上去了,他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就解开衣甲面朝里躺下,过了一会儿就睡去了。
  一直睡到又被执勤的内卫军官吵醒,黄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户上还是一片漆黑,他心里一惊,一骨碌就翻身弹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听到任何人马喧哗的声音,这又让他悬着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沉声让外面的内卫开门进来。
  确实不是后金军夜袭,他们说到底还是人而不是真的野猪皮,寒冬中的东北,抹黑从冰面上溜过夜袭,这样的本事后金军还是没有的。其实是章明河来紧急求见,外面的内卫军官就把他放了进来,黄石一边坐在炕上揉眼,一边让章明河坐下说话。
  “姚参将他们追击去了!”章明河说完第一句话,本来还没睡醒的黄石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了,直愣愣地让章明河把话说清楚。
  觉华之战后金军损失数千,可是几乎连明军的一根毫毛都没有碰掉,所以自打觉华保卫战结束,姚与贤他们就一直觉得后金军也不过如此,成天撺掇黄石找机会去劫营。跨过十几里冰面劫营的本事,后金军没有,黄石也没有,所以黄石毫不客气地否决了类似的提案。
  等到黄石说后金军可能撤退后,姚参将他们就开始游说黄石追击,可是黄石不敢靠三千人去追击至少一万二披甲的后金军,因为他估计后金的后卫至少有一个旗,万一自己的步兵大队被后金后卫部队拖住,那后金大军一个回身就能把自己吃掉。
  昨天下午后金军就已经有了撤退迹象,黄石严令不许擅自出战,姚参将他们虽然看得心里痒痒,但也不敢自行前去追击。入夜后,后金的后卫部队也开始举火撤退了,胡参将和金参将终于忍不住了,就决定以觉华兵力自行追击,不通告黄石了。姚参将虽然不同意,但也保证不事先报告黄石。
  黄石在觉华的地位本来就是大敌当前的危机感带来的,现在这个危机感消除了,他作为东江副将自然再也控制不住关宁军了。这四营的关宁军的行动被夜色遮蔽住了,东江军这里事先并无察觉,一直到管宁军前队开始乱哄哄地举火出营时,东江军内卫才感觉情况异常。
  不过天色这么暗,长生岛内卫队也不确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派去询问情况的人得到的也都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在章明河赶来前他们还没有搞清楚是不是正常的调动,所以也没有喊醒黄石和洪安通。
  章明河之所以明白,那是因为他被骗了:“……胡参将说要借卑职的火铳看看,当时卑职被灌醉了,就一口答应了,结果他们就卷走了卑职的三百支火铳……”
  东江游击章明河作为选锋营的营官,是黄石体系中唯一能指挥几个队的人,这次来觉华的七个队中有两个是选锋营的步队,为了防止别人说怪话,黄石平时一向让章明河单立一营,免得有御史弹劾自己吞噬友军。
  章明河的两个步队有三百火铳兵,胡一宁他们昨晚到章明河的营中把他灌醉了,然后借走了他全部的火铳,跟着又邀请他一起去追击后金军。
  虽然别人还认为章明河不是黄石的嫡系,但他自己却明显不这么看,胡参将他们的邀请立刻就把章明河的酒吓醒了,死活想把黄石发给他的火铳要回来。章明河的这个企图自然失败了,可是胡参将拉他下水的企图也失败了,章明河严令手下八百士兵不许走出营门一步,然后就急忙来找黄石汇报情况。
  “你说姚与贤没有参与?”
  “是,卑职还听见胡一宁骂骂咧咧的,他说姚参将把大头功劳分走了,这次去追击建奴如果有斩获,也绝对不分给姚参将。”
  “嗯,很好。”黄石并没有进一步责备章明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要想下一步怎么挽回了。章明河虽然私下把武器借给别人,但他遇到大是大非还是不糊涂。况且章明河是第一个主动来投长生军的人,只要没有重大错误,那黄石怎么都要保住这个标杆。
  “你起来吧。”看到章明河跪在地上吓得满头是汗,黄石还递给了他一条毛巾。黄石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推开窗户,冒着寒风看了看一片漆黑的东方:“寒夜中,我根本阻止不了他们,只有等天明再去追赶,希望还来得及。”
  黄石让章明河赶紧回去好好睡觉,天明后做好整兵出发的准备。送走了章明河后,黄石打算趁着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先睡上一会儿再说。不料他才钻进被窝舒服地叹了口气,卫兵就又把急吼吼的赵引弓带进来了。
  才把气急败坏的赵引弓请进门,他就劈头盖脸地问道:“黄军门,金冠和胡一宁他们领着两营兵马自行追击建奴去了,下官敢问黄军门以为胜负如何?”
  见到赵引弓消息如此灵通,让黄石大吃了一惊:“赵大人从何得知此事?”
  赵引弓的大妹夫是金冠营中的文书,这次觉华之战后很多文官都觉得黄石也没啥了不起的,反倒是赵引弓对黄石的看法彻底改变,特别迷信起黄石的判断来。听说金冠出兵追击后,赵引弓的大妹夫舍不得那份功劳,就要跟着一起出发,因为他知道赵引弓绝不会同意所以也就没有通知他,一心想拿份功劳好升官。
  赵家大姑娘虽然有些花痴,但她不是蠢货,她一门心思就是如何捆住丈夫的心,所以就化妆成书童跟着一起走了。赵二姑娘现在住在姐姐、姐夫家里,苦劝不住他们之后,就跑到哥哥那里报信去了,所以赵引弓就知道了。
  赵引弓的大妹夫毫无疑问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黄石也听得出来赵通判对这个妹夫极其不满,与其说赵引弓担心妹夫,还不如说他是在担心妹妹。只是黄石有些好奇为啥赵家大妹子要化妆成书童一起去,但不等他问赵引弓自己就吐露出来了,原来他大妹夫不会骑马,万一遇险恐怕不能迅速逃脱。
  当年广宁撤退时,姓赵的一家都积极学习骑马,赵老头让两个女儿也都学会了,今天赵大姑娘怕丈夫会遇到危险,所以就跟着去了。现在气恨交加的赵引弓一不小心,忍不住就把这些都讲了出来了,念及自己妹妹的安危,他还狠狠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
  黄石叫亲兵给赵大人上茶压惊,现在他有点理解为啥赵家对自己的印象了,大女儿平时委曲求全还要受气,关键时刻这位老兄为了争功,还要把老婆带入险地当护身符——赵家的女儿嫁给了这么一个人渣,确实也难怪他们恨自己这个罪魁祸首。
  ……
  跟随黄石出击的大都是他的内卫,这近百人也都是在辽东沙场驰骋多年的战士了,洪安通骑马紧跟在黄石的右后侧。章明河这次也重操旧业,捏着一根马槊随在黄石的另一侧半个马身后,章明河原来的亲兵、家丁队已经解散,他留下了二十个人做营近卫,这次也都一起带来了。
  黄石的计划是,如果后金军军容齐整,那他自然只有明哲保身,但如果后金军队形散乱,那他就可以看看能不能趁乱把几位将军抢回去。
  赶到宁远堡附近后,黄石他们已经看清了眼前的战场,部分明军已经溃退而回,少量的后金军则在尾随追击,两军目前正在绕城而走。而城上的守军既不敢大开城门放人进去,也因为投鼠忌器而不敢开炮射击,只能在城头上傻愣愣地看着城下的追击。
  “没用的辽西军又垮了,而且显然垮得很快,这都已经逃得七零八落了。”停住马观察了会儿眼前的一片混乱,黄石长长叹了口气,左手扶缰、右手缓缓拔出长剑,把它斜指向天空。
  背后一片连绵的铿锵声,黄石知道卫队已经是人人刀剑出鞘了,他一夹马腹,向前冲去的时候高声喝道:“让建奴尝尝我们辽东边军的厉害!”
  后面又响起连绵的响应声:“让建奴尝尝我们的厉害!”


第三节 骑战
  上岛以来黄石本来就征用了些马,出发前他又冲到了姚参将营里要走了一批战马,并委婉谢绝了姚参将派兵的好意。离开觉华的时候黄石把统一指挥权交给了赵引弓,让他做好接受伤兵的准备,此外黄石还要赵引弓预备人力准备协防野战工事,虽然情况坏到这一步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可不防。
  身后是举着他旗帜的传令兵,黄石手下的百余名骑兵一字排开,以他为中点排成了一个长蛇阵,他们跟在黄石身后缓缓催动坐骑,在不断加速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这个队形,直向远处的一队后金骑兵冲去。
  “洪安通。”黄石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
  “属下在。”紧跟着黄石的内卫队长立刻沉声响应。
  “章明河。”
  “卑职在,紧随于大人之后。”选锋营营官单手挺着马槊,也雄赳赳地高声喊了一嗓子。
  逃到宁远城下的明军大部分是骑兵,他们一边绕城而跑,一边拼命喊着让城上开门,追过来的后金骑兵看上去并没有多少,而且队形也散乱开了,完全没有做好交战的准备。他们这样乱哄哄地追逐着,一直等长生岛的骑兵冲到近前才有人注意到他们。
  黄石紧紧绷着手肘,右臂握着长剑形成了一条直线,笔直地指向前方,胯下的坐骑跑起了兴子来,风声呼啸着从头盔两侧吹过,和密集的马蹄声混成一片。眼前的少量敌军似乎有些踌躇不定,但不少后金骑兵仍然慢慢地集中了起来,放弃了追击,展开了队形,似乎是要和明军对冲。
  “建奴来不及了,他们反应得太迟了!”黄石在心中为对手作出了判断,他又奋力夹了夹马腹,受到激励的战马卯足了力气向前方冲去。章明河、洪安通和其它的军官也都紧跟在黄石的后面,用力踢着胯下的坐骑,也都比普通的内卫士兵们突出了至少一个坐骑位。
  对面排列成阵的后金军见明军已经呼啸而来,似乎也知道没有更多的时间集中了,他们面对面地开始逆向加速,全都冲着明军挥舞起了利刃。耳边的风声更响了,黄石很喜欢这种驱驰的感觉,他盯着不断逼近的敌军,目不斜视地又喊了起来:“洪安通、章明河,冲啊!”
  “属下遵命,大人。”
  “卑职遵命,大人。”
  左右侧后几乎同时响起了回声,黄石随手放下了面具,跟着又听到两声大喊一前一后地响起:“杀建奴啊。”
  “杀建奴啊。”
  喊完之后两人也放下了自己头盔上的面具,响应声迅速漫延过整条明军战线,东江军全体士兵们每个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喊了一声:“杀建奴啊。”然后就落下了自己的面具,紧跟着身前的军官们向对手冲去。
  冲在最前面的黄石紧紧握着剑柄,上臂与水平面垂直,肘尖贴着头盔指向苍天,上臂用力地背到了身后,准备发出全力的一击猛劈。
  长生岛的骑兵制式装备是单手马刀,除了拿着马槊的章明河还有他的骑兵外,黄石身后的长生岛官兵都做出了黄石一模一样的动作。这个骑兵动作也是贺定远建议的,刺杀虽然是最有杀伤力的手段,但贺定远认为在快速交错的战马上很难准确完成这个动作。
  过去在长生岛的演练中,就是贺定远本人对人的精确刺杀十次里也做不到四次,所以他极力鼓吹刀劈才是骑兵交锋的利器。贺定远认为刀劈的命中率至少比枪刺要高上三、四倍,起码他本人几乎是百发百中,而且凭借错马那一刻的力量,刀劈也有致死、致残的威力,起码可以让对手立刻丧失战斗能力,所以与其追求用枪把人扎个对穿,还不如用刀劈来得实惠。
  贺定远的这个评价和长生岛的统计数字也差不多,大部分骑兵在高速运动中的刀劈命中率都是枪刺命中率的三倍以上。而且用枪的另一个坏处是:相对实战经验较少的长生岛官兵,面对生死考验的时候,可能会比后金军更沉不住气、更冒失地过早刺出手中的枪,这会进一步降低长生岛骑兵本来就不高的武器命中率。
  而黄石的建军思想就是训练出大量廉价的、可持续消耗的战士,而不是少数技惊天人的精锐。既然贺定远的刺人命中率都达不到四成,那黄石就把长生岛骑兵的训练目标定在刀劈能达到五成左右的水平,这样只要对手的军队不都是贺定远这种级数的猛将,长生岛的交换比就不会怎么赔,而如果对手都是贺定远这种级数的战士……那就算交换比赔了又有什么吃亏的?
  比较大的问题是枪刺战马的命中率比较高,不过这个也不怕,只要对手不刺人,骑兵就有一次砍他头的机会,怎么算也不赔本。平时黄石也经常在训练场上骑着马砍稻草人的脑袋,虽然他训练得不像普通士兵那么刻苦,不过这么久下来,黄石自信骑马砍人脑壳的命中率没有五成也有四成了。
  两队骑兵线飞速地接近着,对面的敌手拿着各自趁手的兵器,冲在最前面的黄石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对手手中的那根骑兵长矛。近了,更近了,只见那根长矛的矛尖一闪,远在黄石有机会挥刀前就当胸刺来。黄石向外一侧身躲开了这一击,跟着就大吼了一声,同时一剑挥去,但骑兵长矛从胸前划过时,他和对手的距离过远了,黄石的长剑在空中徒劳地画了一个大弧。
  “不爽,真不爽。”黄石愤怒地猛拉缰绳,让战马嘶鸣着从急奔中快速减缓下来,刚才那卯足力气抡圆了的一剑落空,让他胸中气血翻腾,手臂感觉空荡荡的差点甩脱了臼。他拨转马头的同时,一边急匆匆地叫着:“掉头,快掉头。”一面就又再次加速,向对手冲去。
  黄石周围的骑兵也都拨转马头跟了上来,几个武器脱手的官兵也都拔出备用的马刀,再次大声呐喊着把利刃挥舞到脑后。刚才的交锋让十个左右东江官兵落马,但对手的六十多人中也有二、三成的人掉下马来。明军和后金军中有几个落地的已经爬了起来,开始用备用的武器交手厮打起来。
  黄石拼命催促着胯下坐骑加速奔跑,骑兵对冲的时候谁速度慢谁就更容易被砍中,他明白这个道理,对面的敌军也明白,剩下的四十几个后金骑兵也已经转头过来,勇敢地又向人多势众的明军迎了上来。
  黄石纵马迎击的时候,手中的剑在空中虚劈了几下,示意身后的部队排成双层队形,现在他深刻地体会到:比起插在地上不动的稻草人,骑马的敌人还是要难砍一些的。死命地踢了马腹几脚,黄石用力地把右臂和长剑在空中抡了几个大圈才背到了脑后,这次紧紧盯住对面敌手的时候,黄石甚至忘了确认一下自己的部下有没有及时跟上。
  又是刚才那个敌兵在自己的对面,黄石双眼锁住那微微颤动的矛尖,上身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把剑或者马刀在后脑位置储力也是长生岛的骑兵规范动作之一,本来贺定远是主张不拘一格,怎么习惯怎么来的,但黄石不以为然,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训练骑兵。
  所以长生岛每次训练或者军事演习后都会把结果详细记录下来,统计各种姿势的命中率并加以分析,最后发现对于长生岛现有的平均水平来说,在真人对抗训练中这种姿势的命中率最高。开始黄石和参谋军官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种动作效果好,但还是下令推广了,后来军事演习进行得多了,黄石他们才发现原因:因为这样骑兵就没有机会用马刀去格挡对方的攻击了,不然面对刺过来的长枪时,不管是不是会被刺到,骑士总是本能地想用马刀去格挡,从而降低了攻击效果。
  “我们长生岛的战术手段,一向强调勇敢精神和进攻主义,无论什么兵种都要有孤注一掷的抵近攻击决心,这种兼顾凶猛和准确的作战是最受我们推崇的作战模式……”黄石在心里默念着这些话,这次对面的那支骑矛一直没有动,黄石也一直没有躲……马上,马上就可以挥刀了……终于,在这一瞬间那矛尖斗然一震,快捷无比地扎了过来。
  这时黄石的目光已经开始向上移动了,他全凭本能地一闪,在两人错镫前的那一刹那,黄石手中的长剑也奋力地挥了出去。这次两人靠得很近,剑光一闪就笼罩在了那后金兵的头盔上,那后金兵已经来不及收回骑矛了,所以人就拼命向前趴去。
  双马一错而过,黄石看见自己的长剑在对手的头盔上一挨,接着手上就传来重重的粘滞感,急冲的马力差点把剑带飞。“好!”黄石大叫了一声,错马而过后,黄石用力拉缰的同时,把长剑竖在眼前,眯着眼看着从上面滚落而下的一滴滴鲜血。
  “刺激,刺激,真爽啊。”剑身上的血迹让黄石哈哈大笑起来,刚才两次和死神错身而过的瞬间,他都感觉心中一寒,全身汗毛也都紧张得倒竖。这次用剑挥中目标后,胸中顿时就是如释重负的一松,好像快溺死的人猛然透出一口大气那么痛快。
  今天凌晨听说关宁军又闯祸了以后,黄石在第一时间的惊愕后,发现自己心底竟然有隐隐的欣喜。自从上觉华岛以来,虽然黄石为了大局一次次委曲求全,但这绝对不代表他很满意扮演这种角色。从长生岛的利益讲,黄石不希望这几个花了好大代价才维系下来的将领们出事,但从感情上讲,黄石又很希望这几个二百五能出点丑、丢人。
  还有就是昨天,一个被他救过两次的小女人给他脸色看不说,自己的护卫官也举着大义的帽子来触自己的霉头。黄石自认为不是流氓,他不打算去和一个小女人计较,他的护卫官忠心耿耿,于公于私他也不能找洪安通的麻烦,所以他勉强把怒火压了下去。刚才黄石看到宁远城外后金军阵形散乱时,他心里的那份激动真是怎么形容也不为过——可算是找到一堆能痛打出气的杂种了,我一定要把你们扁到爆!
  勒定马后,黄石一甩手中的长剑,就猛地调回头来。这次明军又有十个人左右掉下了马去,可后金兵却有一多半都被打下了马。再一次交手,明军仗着人多形成了两层布置,后金军和第一排交手后,还没有调节好身姿就要面对第二批马刀,而后排的明军骑士不但因为无须防备后金兵的反击而可以全力进攻,更因为后金军大多处于旧力才尽的状态,导致第二排明军的攻击命中率也提高了。
  那六十多名后金骑兵现在还剩下不到二十人,他们这次也不调头了,而是扔下了落马的同伴飞速逃离战场。黄石领着剩下的骑兵重新跑动起来,掠过在地面上交战的一伙人身旁时,黄石轻松地做了一个直劈,就和往日砍稻草人一样的简单,手中的长剑砍在一个背冲着他的后金士兵后脑上,马匹冲过后黄石把长剑收回胸前看结果,这次剑刃上不仅染上了新鲜的血迹,更有些乳白色的浆水。
  十几个后金残兵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站在地面上的那几个则在转眼间就被明军杀了个精光,黄石的卫队捉住了不少无人的马匹,有些明军官兵是因为马匹受伤而跌落的,其中几个没有受到什么伤,他们从友军手中接过战马的缰绳,又重新加入了部队。
  “黄军门,黄军门!”
  这队后金军逃走后,黄石立刻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声,接着就有一大批明军向他的旗号这里涌了过来,为首的一员战将披头散发,样子狼狈不堪,嘴里犹自呼喊着:“黄军门救命之恩,末将没齿不忘。”
  黄石闻言定睛一看,那人不是金冠又是何人?在今天以前,金参将一共上过两次战场,第一次是耀州之战,他伙同周守廉、姚与贤一起扔下李承先和鲁之甲跑了。第二次就是上次的觉华之战,他细心看了黄石那仗后觉得东江军也没啥了不起的,鳌拜一伙儿辛苦爬了很久悬崖,也没闹出什么动静就被金参将轻松打死了,这更让他觉得自己以前是高看建奴了。
  他们几个昨天私下商议的时候,觉得反正都不是五品以下的官员,黄石拿他们基本没辙。就算黄石坚持要弹劾他们,只要能抢在这之前打个胜仗,那就什么都结了,所以就定计去骗东江军的火铳。
  灌醉了章明河骗走了他的火铳后,金参将他们觉得黄石既然能靠千余火铳打七个旗加蒙古人,那他们三百火铳加自己的那几千三眼,收拾些断后的后金兵还是不成问题的。今天他们本打算仿效黄石那天的方法,用火铳齐射来惊马,然后乱射一气把后金军轰杀到渣。
  他们也确实幸运,只遇上了一个旗,这良好的开始让金参将一伙儿很高兴。可是不幸的事情紧跟着就发生了,也不知道哪个狗才在才看见后金军靠上来的时候就放了一枪,接着全军就炸了窝一样地把所有的火铳都打出去了。借来的火铳因为添药的问题,似乎威力也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好像还有人把它当作了大号霰弹枪使,往里面塞了不少小弹丸。
  结果火铳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后金的骑兵就杀到了眼前,金参将糊里糊涂地就败下阵来,等他脑子清醒一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绕着宁远堡跑圈了。
  黄石冲着金冠微微一笑:“金将军没事吧?可曾受伤?”
  “没有,没有,多谢黄军门关心,末将一切都好。”这话倒也不是客套,本来这些日子金冠身体一直很不舒服,但大功就在眼前,他一直拼死支撑。今天金冠和友军一起出击前,身体不适得几次差点倒下。但没想到围着宁远堡跑了两圈,连惊带吓出了一身大汗后,金冠满身的病痛都不翼而飞了,现在他的感觉就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样。
  “胡参将还在前面!”金冠身边还有一起逃来的近千骑兵,而逃了一半的时候,胡一宁就不见了。
  少部分后金武士当场战死,落马的全部四十二个后金兵最后都变成了死尸,而明军只死了八个人,十一个重伤失去作战能力的人也被扶上了马,黄石让金冠派些人把他们送回觉华。
  “没问题,包在末将身上,黄军门你就放心吧!”
  金冠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的同时,衔尾追击他们的后金骑兵在不远处集结了起来,金冠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跃马疾驰到黄石身前,挥舞着拳头冲着后金军所在的山头大喝起来:
  “建奴!可是来送死的么?”


第四节 追逐
  狐假虎威的金冠向后金军挑衅的时候,黄石和他的卫队正在休养马力,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一直相信蛮族的经验优势可以、也一定会被近代军队的勇气和组织压倒。黄石在心里默默地回顾了一下交战的过程,用马刀抵近攻击不仅在训练场上有着良好的统计数字,而且在实战中也确实有着很好的效果。
  从实战经验上来说,现在的长生岛官兵虽然有了极大地提高,但恐怕还达不到和后金军持平的地步,所以水平上的差距就只有靠勇敢的进攻精神来弥补了。不过黄石相信水平差距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只要长生岛坚持消耗战,那么双方的水平就会越来越接近,比如在最近的战役中,后金的白甲兵就再也不能像盖州之战中那样给黄石以巨大的震撼感了。
  对面的后金军看起来并不多,黄石估计人数似乎也就是东江军的一半,虽然还有一些散兵正赶来围拢在对面的旗帜下,不过看起来不太可能超过己方的兵力了。趁着对手集结的机会,黄石还有他的卫队们,以及他们的坐骑都在用力的喘气,尽快地恢复着体力。
  黄石的这个判断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追击近千逃亡明军的不过是后金的两个牛录,此次出征辽西的时候,他们各都带了八十甲兵。一路上不停因病减员,还要留下一部分人看守、保卫后路,更要派兵押送缴获的粮草回海州,所以到了宁远的时候,这两个牛录都只有六十骑而已。
  今天追击的时候,因为关宁军已经跑散了,所以这两个奉命追击的牛录也分开两路包抄了,刚才那一路的牛录在东江军的追击下已经崩溃,人马都逃之夭夭。现在这个牛录看着远处的蛇旗,突然感到胸口被一种无能为力感充满了。
  以往和东江军作战,虽然是互有胜负,但毕竟还是胜多负少,但和眼前的这个黄石交手,后金军竟然是一仗都没有赢过。开始的几仗被后金军说成是东江军依多为胜,但南关之战后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有点不靠谱了。但是后金军上下都宁愿相信南关之战是己方过于疲惫了,如果不是因为急袭旅顺太疲劳,原本不该如此的。
  但复州之战又把这种说法无情地粉碎了,努尔哈赤虽然极力掩盖复州一战的实情,但后金军上下都找不出太多的理由,尤其是正蓝旗的旗主莽古尔泰,更是气沮已极。到了这次的觉华之战,后金军全军都觉得对面不过是简简单单的野战工事,完全不是什么固若金汤的要塞,但他们扔下了那么多条人命,却连对手的皮都没能擦破一片。
  现在后金军军中的士气,已经不只是一片低迷这么简单了,但上至典型的三贝勒莽古尔泰,下至还没有成年的十三、四岁童子兵,他们都坚信长生军是绝对不敢和后金军骑兵作战的。不少悲观的后金军同意长生军很勇敢、同意长生军很团结、也同意长生军很能打,但无论时间地点如何,每一个后金官兵都不会忘了加上一句:“如果是骑马对冲,我们一个勇士能打二十个长生岛杂种!”
  “建奴,可是来送死的么?”
  金冠又冲着对面高喊了一声,黄石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不过他忍不住在心里充满恶意地想到——如果建奴骑兵冲过来的时候,金冠这厮回头一看,发现我已经跑了,他脸上又会是什么表情?
  虽然黄石很有涵养地听任金冠出风头,但是他身后的章明河却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猛地从黄石背后冲了出来,很煞风景地冲着金冠嚷了起来:“金参将,我的三百支火铳呢?快快交还与我!”
  听见章明河的喊叫声后,金冠顿时脸上就是一片尴尬之色,虽然他们定计要去哄骗些长生岛的物资,但最后为了保险起见,金参将他们还是把行骗目标锁定在了章明河身上。第一,因为这个家伙官职低而且年轻,他们这些老油子觉得肯定能把他哄得团团转;第二,金参将他们还以己之心度人,觉得章明河另立一营肯定不是黄石嫡系,说不定黄石心里还盼着章明河倒霉好整治他;第三,他们进一步认为章明河也未必和黄石一条心,说不定可以给他点甜头,把他也拉上贼船。
  “火铳交给胡参将了,等一会儿胡参将回来,章将军一问便知。”金冠支支吾吾地把黑锅推给生死不知的胡一宁了,刚才看见章明河紧跟在黄石身旁后,金参将就在心底暗暗叫苦。现在一看自己好像把黄石得罪到了,还打了一个大败仗,金参将真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吴玉和张国青今天跟着金参将、胡参将一起出击,现在也跟着金冠一起逃了回来,这两个游击也赶快随声附和,一口咬定胡一宁不仅是制定、教唆、执行骗局的罪魁祸首,还把章明河所有的火铳都独吞了。
  章明河脸红脖子粗的似乎还要争辩,黄石轻喝一声把他招了回来,现在不是和这帮人计较的时候,黄石在这些人身上下了那么大的本,眼看这场胜利也能帮助他们爬上高位,自己还指望他们能为长生岛传播些好话呢。黄石想,要是将来到辽西来工作,有这些打过交道的熟人总是会好些,就算不来辽西也说不定能和他们做些买卖,为长生岛和辽南做些有用的工作,现在不好为了几百火铳搞得前功尽弃。
  不过这些理由都不是最关键的,黄石始终坚信一点:大敌当前的时候,绝不是内讧的好时机。
  叫回了激愤的章明河后,黄石感觉自己这边的马力休息得差不多了,而对面的后金军似乎还没有恢复状态,他翻身跃上战马,又一次把长剑拔了出来。
  虽然有过长期的严格训练,但只要一天还没有经过实战考验,黄石就一天无法放下心来。经过了刚才的亲身实战后,黄石得出了几点结论,首先是被敌人先发制人的恐惧感是可以克服的;其次就是敌人先发制人的后果不是不可以忍受的;最后就是马刀的抵近攻击效果不错,非常、非常地不错。
  纸面上的理论永远比不上亲身感受,因刚才一仗而充满自信的黄石高举着长剑,向着眼前敌军的头上虚劈了几下,同时他环顾着自己周围的部下。和黄石一样,这些人也都展示出了比刚才出发前更强烈的斗志和信心,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跃身上马,抽出了雪亮的白刃。
  军官们按照从高到低的等级,纷纷策马向前挪了一段,他们的身后是军龄最长的内卫老兵,然后是军龄一般的内卫,队伍最后面是最缺乏战斗经验、只上过一两次战场的年轻士兵。默默无声中,按照等级排队完毕的官兵们,都和黄石一起把马刀遥指向对面的敌军。
  眼前的友军都识趣地躲开了。无遮无拦的大地,从马前一直延展到远方的敌人旗帜之下。黄石用余光扫了一下右侧的宁远堡,上面有无数人头攒动,他们射过来的热辣辣的目光,让黄石顿生置身于骄阳旭日中之感:“兄弟们,让我们去把建奴打垮!”
  “遵命,大人,把建奴打垮!”
  黄石落下自己的面具,双腿已经重重地夹上了马腹……
  山丘上的后金牛录刚才就一直在观察对面山头上的明军,虽然眼前的这面蛇旗已经是后金军的噩梦,但这个牛录和所有的后金官兵一样,相信长生岛的骑兵也就是一只追击骑兵,他们绝没有和后金军当面冲突的勇气。以前长生岛的骑兵不都是只有追击的胆量么?今天他们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在后金军修养体力的时候,这个牛录就如同自我催眠一样地反复这样唠叨着,他试图让自己相信刚才那个牛录不是败在堂堂对战中,而是因为被明军突袭才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可是虽然他嘴上一直在罗里罗嗦地唠叨着,心底反驳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这反驳的声音让他始终不敢下令进攻。
  刚才不下令进攻时,牛录还可以找些理由来自己欺骗自己,比如“蓄养马力,等待时机”这类的东西,可是等到对面的明军开始排兵布阵,明显准备进攻的时候,牛录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能安慰自己的理由了。
  黄石带领全军拔刀后,那个后金牛录机械地下令全体上马备战,只是等看到远处的明军开始驶下山坡后,后金牛录却张口结舌,怎么也吐不出迎战的命令来。
  牛录手下有不少人看到了刚才对战的全过程,在每一次交锋中,被击落下马的友军人数比敌军只多不少。虽然明军有人数上的优势,但明军确实是靠堂堂正正的骑战取胜的。一个巨大的疑问沉重地撞击在这个牛录心头上:“那个牛录也是六十骑,只对冲了两次就被打得全军覆没。黄石的人多不说,马力也比我要好,我也是六十骑,那我能不能赢他呢?”
  等到明军冲下土坡开始加速后,后金牛录喃喃自语说了几声“来不及了”后,就飞快地拨转马头,对着大家喊道:“撤兵,撤兵,和大队会合。”
  黄石带领着军队紧紧地追击而去,缨盔两侧又响起了畅快的风声,冬季地面上腾不起太多烟尘,面前的敌军把背影和后脑展露在明军面前。沿路狂飙的两军中,都不时有人失蹄落马,那些倒霉的后金官兵要不是被疾驰而过的马群踏成肉泥,就是才勉强站起来就被无数把马刀再次砍倒。
  在这种毫无危险的追杀中,黄石作为冲在头一个的人,自然最有机会让自己的剑刃染血。一开始他就劈中了一个落荒而逃的敌军,虽然他没有把握那一剑定会要了对方的命,但是想想自己身后的那么多人,那个敌兵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下场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面前又有一个敌兵落马了,那个士兵拼命挥舞着双臂,往前跑的时候后仰着脑袋,把脸都仰到了天上,黄石纵马从他身边驰过的时候,一个直劈就把奔跑中的人拍落尘埃。
  “嘿——”黄石痛快地大叫了一声,仗打到这般田地,真让他感到全身上下都是淋漓畅快之感。
  从山东文官那里受的气、在京师那些日子里受的闷气、还有辽西文武给他找得不痛快,仿佛都随着这一下下的劈砍而逐出体外了。
  本来为了包抄逃窜的明军,这个牛录和另一队后金军分开后就开始绕大圈,刚才和明军对峙的时候他们已经绕过了半个宁远堡,长生岛的军队已经横在了他们回家的最近路程上。既然这个牛录的后金军连拼死杀开血路的勇气都没有了,那他们现在就只有绕着宁远堡跑圈来摆脱明军的追击,在两队人环城而跑的时候,宁远堡上密密麻麻都是瞪着眼向下观看的士兵,还有协防的军户和百姓。
  就在他们的眼前脚下,一群狠角色在前面玩命地跑,一群更狠的角色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堡内七个野战营的关宁军,无数的军户和壮丁在城墙上站得满满的,人们互相推搡着,都想挤到墙边来观看这罕见的盛况,而宁远堡内的大人物们也都爬上城楼,瞠目结舌地看着后金军被明军追击得亡命飞奔。
  后金军本来也希望明军会适可而止,等到围着宁远堡跑了半个圈子以后,后金牛录才知道今天这事情恐怕是麻烦了。这些甲兵都是他的家奴,正因为他手下的骑马好手多,旗里才会给他这么多马,每次有人掉队都让他心痛如绞。
  这队后金军本来和明军对峙的位置是在宁远堡东门偏北处,为了摆脱长生岛官兵,他们先是笔直南下,然后从南门钱拐大弯向西,现在他们已经朝着西门逃来,兵锋直奔宁远北门前的官道而去。
  当城下的百多骑兵争先恐后的从宁远堡西门前冲过时,这场追逐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他们再也没有谁都还能去留心西门城楼上观众的反应了。先是一团后金骑兵从眼前横着奔腾而过,跟兔子一样地向着北方绝尘而去,然后就是更大的一团明军骑兵呼啸而来,如狼似虎地追着后金军的步伐远去。
  宁远北城楼上的众人看着目眩神驰,一时间竟然都说不出话来了,这两军都从眼前通过后,城楼上人群的目光也都被黄石的旗帜牵走了,傻傻地看着那面红旗在升腾的尘埃中起伏。一个被群星捧月般围在正中的人率先反应了过来,此人身材矮小、肤色黝黑,还穿着一套明显很不合身的盔甲,他摸着颌下的胡须,若有所悟地说道:“原来马刀骑兵这么厉害!”
  “袁大人高见啊!”
  “袁大人真是见微知著啊!”
  “袁大人一语中的,真是令末将茅塞顿开啊!”
  周围的一群感慨之声才刚刚响起,他们就又听到左侧传来了雷鸣般的马蹄声,这让他们又纷纷把投向右侧的目光收了回来。只见西门南方又滚滚涌过一彪人马,当前的大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金”字,这面大红旗后还有两面稍小的将旗,一面上有个“吴”字,另一面上则有个“张”字。
  来着正是金参将、吴游击和张游击带领的近千关宁铁骑,这浩浩荡荡地军马奔腾起来,那气势真是地动山摇,城上众人眼中只见千军万马如流而过,轰隆隆的蹄声震耳欲聋,就连脚下的城池似乎都随之抖动。
  这队关宁铁骑的为首之人金盔银甲、大红披风,正是金冠金参将,他虎目圆睁、咬齿嚼唇,脸上的铜须也一根根地炸起。右手提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青龙偃月刀,左手死死抓着马缰,金冠身体微微前倾,一马当先引领全军追击,全身上下的彪悍本色尽显无遗,正似那勇猛无敌的钢铁凌将,好个跃马横刀的无敌金刚。
  金冠身后就紧跟着另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原来是关宁游击张国青,张游击双手紧握马耳边的缰绳,人已经离鞍而起,弓着腰踩在马镫上。张国青双唇紧闭,古井无波的面色沉静如水,深邃的眼神越过金参将的身侧,直向更前面的黄石将旗望去,两腿不停地反复夹紧,策马紧紧随在金冠身后。
  马术最差的吴玉跟不上金冠和张国青的脚步,在他的竭力催促下,总算把自己的位置保持在了中军里。横眉立目的吴将军右手仗剑直指天空,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面目狰狞犹如地狱中的恶鬼。
  “驾、驾……”通过宁远堡西门城楼前时,凶神恶煞的吴游击又用力地鞭策了几下坐骑,然后宝剑向前用力一挥,不顾眼前弥漫的烟尘扑面而来,兀自嘶声大呼:“杀啊,儿郎们,杀奴啊!”


第五节 穷鼠
  今天这两个一直追击到宁远堡前的后金牛录本也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来的,牺牲几个人如果能换回一大批人头和装备的话,牛录们还是很愿意干的。但硬啃长生岛的人马实在没有什么好处,除非……后金牛录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旗帜,除非能砍下黄石的人头,否则赏赐绝对比不上损失。
  不过这牛录也知道自己这是痴心妄想,真回头去杀黄石,就算有命挣还不知道有没有命花呢,他现在也只有快马加鞭,希望能尽快摆脱背后的追兵。只可惜他们这群后金军是长途追击而来,刚才又一直和金参将他们围着宁远绕圈子,现在从猎人变成猎物后,他们的马力已经不足以保证他们安全脱逃了。
  才绕过了小半个宁远堡,就有更多马力将尽的后金骑兵开始掉队了,已经有好几个人的坐骑因为耗尽体力而摔倒,人也被明军追上砍死。所以后来那些掉队的士兵为了摆脱追兵,有不少都向外跑开,希望大部队能引走长生军的主要注意力。
  黄石一行仗着人多,每次看见有掉队的后金士兵试图向外逃开时,黄石都会挥剑示意给身后的部下,让两倍于他们的长生岛骑兵脱队前去追击,本队则紧紧咬在后金牛录主队屁股后,不依不饶地坚持追击下去。
  黄石眼前的几个后金士兵和他的距离不断地拉近,他又用力地踢了踢马,让这个缩短距离的过程变得再快一点儿。最靠近黄石的那个后金士兵竟然还没有扔掉他的钉枪,现在他一边单手控缰,一边半扭着头把钉枪向后扎过来,脸上是一片困兽犹斗的绝望神情。
  后金兵使用的单手钉枪一般都做得很长,这主要是为了平衡两端的重量,打仗的时候因为太沉所以只能握在枪杆中段,还必须要挟在腋下才能保持水平。一般来说,四米钉枪的攻击范围大概相当于两米五的马槊或骑矛,不过由于马槊和骑矛都是双手持武器,所以刺杀起来也更灵活。当然,后两者的制造工艺更复杂,也更昂贵。
  因为钉枪很难调整刺杀方向,所以以往黄石并不看好它的骑战效果。但现在他发现这东西用来阻止追击还是很不错的,起码对手中只有一把剑的黄石就很有威胁。他进入了那个敌兵的左后侧攻击位置已经有一会儿了,但几次尝试攻击都被钉枪阻扰,没能成功地靠上去砍人。
  “你有本事,算我玩不起好了。”黄石从腰中把手铳摸了出来,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还不算太大,大约和步弓差不多。手铳的攻击范围虽然不小,但骑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超出二十米就天知道会打到哪里去。
  刚才骑战的时候,二十米的距离对于错马交锋的两人来说也就是一秒的事情,黄石自然不能用这个东西,而且马速就是安全的保证,黄石更不敢为了提高准头而降低马速去挨砍。再说,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射击一个高速目标,黄石觉得自己的射击水平还远远做不到这一点,现在这种追击战的时候,用手铳看起来倒是正好。
  不过火绳枪的主要问题就是麻烦,收拾好手铳后黄石还需要用火石给引绳点火,他双手放缰准备火铳,马速也因此慢下来了不少。就在他正忙着点燃火绳的时候,突然听到斜刺里传来一声大吼,身后章明河拍马插到黄石马前,抢到了左侧后的攻击位置后,他一槊就把那个敌兵捅了下来。
  今天章明河的心情很不好。按理说他几年前就已经成名了,早早就以马术精良而闻名选锋营,被章肥猫将军选拔为家丁后,全营上下更都把他看作是选锋营的千里驹,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章肥猫在南关之战中阵亡后,章明河不负众望地成为了新一任选锋营领导,这个时候他也才不过二十岁出头而已。
  但从此以后章明河过得就一天不如一天,除了章观水那几个老弟兄以外,营里营外对他服气的没有几个,要不是黄石一直给他撑腰,章明河自知早就混不下去了。复州之战选锋营更把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章明河一咬牙就放弃了自己的独立自主权,投身长生岛成为黄石的旗下部属。贺定远一直是他心里的榜样,章明河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忠诚和武勇成为贺定远那样的人物。
  黄石待他也确实不错,章明河好歹也是长生岛体系里的第一个营官。这次觉华之战选锋营的两个队表现得很勇敢,虽然章明河对这个营的权利和影响已经很小了,但这战功毕竟也要算在他头上一份啊。
  想到自己的果断决策和锦绣的前程,章明河原本心里挺高兴。没想到昨天被金冠他们一奉承,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竟然闯出来这么大的祸。今天早上出击的时候,章明河特意挑了一根丈许的马槊跟着黄石来打仗,满心要多捅死两个后金兵出出气。
  人生总是急什么就不来什么,刚才对冲的两阵中章明河一个人也没能捅着,这让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而且燃烧得更加旺盛。见到黄石磨磨蹭蹭的一直没捅死那个后金兵,章明河再也按耐不住,跃马抢到了黄石身前就是一槊,命中后他心中的快慰真是难以言传。
  前面的另一个后金兵自知逃不掉了,就掏出骑弓想射箭伤敌,章明河紧盯着那人的动作,等后金兵双手放开准备射箭的时候,章明河趁着他马速稍缓,又是一声大吼挺槊扎去,正中那后金兵的肋下……
  后金军风卷残云般地扑向宁远北门,踏上官道后就舍命向北奔逃,他们前脚才刚刚从北门城楼前冲过,后脚黄石一伙儿就杀将了过来,现在双方已经靠得非常近了。刚才黄石看到这支追兵不多而且队形没有章法后,他本打算击退追兵救出那些关宁将领。听说胡一宁掉队后,他想着的也不过是驱逐敌兵,然后再搜索一番来路,看看能不能把胡参将找出来。
  可是一旦看到敌兵在面前落荒而逃,体内原始的追猎本能就复苏过来了,黄石和他的部下们都变得越来越兴奋,紧紧向着逃敌追赶上去。他们刀剑不断地挥动着,更多的鲜血随之喷洒而出,长生岛一行人不断发出兴奋的喊叫声,拼命催促战马前行。
  眼看敌兵就在自己眼前二、三百米落荒而逃,而且人也越来越少,兴奋不已的黄石又狠狠踢了踢坐骑,此时他胯下的战马奋力昂首,加速向前追去。
  那个后金牛录看着身边不断减少的同伴,真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后面的追兵,有些吃惊地突然发现紧跟在后面的追兵原来也没有多少了,以这个牛录的经验来看,这些追兵腾起的烟尘看上去也就还有三十个人左右。
  紧追不舍的黄石、章明河等人一直顾不得往后看,他们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敌人,满心都指望着能快点追上前去再多砍死几个。但事实上和不断掉队的后金军一样,东江军也有些人的马力将尽,就慢慢地落在了后面。而每次有零散后金军脱队逃散时,黄石都会分出两倍于逃兵的兵力去追击,所以渐渐的他们也就不存在什么兵力优势了。
  眼看着后金军突然奔下官道绕起了圈子,黄石不禁大笑三声:“这是狗急跳墙了么?”他长剑一挥,就带着部下直趋而前,跟在后金军背后绕了两个圈。
  前面敌军的马队窜上了一个山丘,跟着就纷纷消失在山坡后,黄石撵着敌军的尾巴追上山坡,第一个跃上土丘的最高峰。在第一眼看到山坡背后敌军部署时,黄石前倾的身体本能地后仰了一下,前指的长剑也猛地一个回缩,似乎是要做出一个止步的命令。
  ……
  那个后金牛录本来只是心疼自己损失的人马,但看到追兵不过三十个人左右时,他就又动起了狙击黄石的念头。他身边的人已经只剩下四十个了,而且照这个架势跑下去,至少还要再丢一半给明军。
  兵法上所谓的“穷寇勿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反正逃跑也是死,那个后金牛录就发狠要决一死战了。如果能杀了黄石,那他无论损失多少人马,旗里和汗王都肯定会给他补齐的。后金牛录也没有把握说自己的坐骑一定有充足的体力让自己逃掉,反正都是一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比掉队然后被窝窝囊囊地砍死,像现在这样被黄石一刀一刀地割肉好一些。
  所以他带领部队逃下官道,直奔路边的丘陵地带而去。这时他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黄石看见地形复杂就能放过他。但后金牛录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东江军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也跟着冲下官道,一直追逐着他们驰入了丘陵中。
  这样后金牛录最后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较高的丘陵,带头冲过山坡后,他立刻拉住了马匹,第一个跳下马开始准备伏击。他身后的奴才们虽然还有些惊慌,但一看这个架势也就明白了主子的打算,也纷纷扯住坐骑,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一条防线。
  最后几个后金兵逃过山丘最高点时,已经有二十多个后金武士在后坡的伏击线上站稳了,后金牛录正急速地给他们下达着命令。这批后金士兵把马横过来构成简易的野战工事,最早停下来的几个人还取下了马背上的厚毛毡,挡在身前当作盾牌。
  马匹拉成的防线中央,十个后金士兵拿起了铁胎步弓,已经把弓弦拉成了满月状。他们才做好这个准备,黄石就一马当先从山顶上跃了出来,后金牛录看得真切,手臂奋力向着他一指,口中大喝一声:“放箭!”
  ……
  跃过山丘最高线时,黄石人在半空已经看到后坡山脚处的敌阵,看到那些在二十米外指着自己的弓箭后,黄石先是本能地往后一仰,跟着就急忙向左一扯缰绳,同时人已经缩身倒向了坐骑的左腹。他这猛烈的一扯几乎把笼头从马头上拽下来,马匹的脖子生生被他向左拉成一个大弧,这个时候一排利箭已经呼啸着激射而来,黄石右腿脱镫向左倒去的时候,先后看见两支箭从头顶划过,坐骑也发出了痛苦的哀鸣声。
  马匹前胸一下子中了四箭,马颈上也中了两箭,在它软倒在地上之前,黄石已经双腿脱镫,狼狈地屁股落地滚了出去。在拼命闪开以免被坐骑压住的时候,黄石的心里只来的及转过一个念头:“等我有钱了,一定要给马配上胸铠和颈铠。”
  ……
  后金牛录看见黄石跌下马后,急忙催促弓箭手上弦,他们即将再次拉开弓的时候,明军的后队已经冲到了眼前,射出的十支箭又放倒了两个明军骑手。明军的战马不肯往后金军用马拉出来的防线上撞,它们自动驮着骑手从两翼绕行,最外围的两个后金兵和明军骑兵的交锋结果打成了一比一平:一个明军被后金军的钉枪戳下了马,而另一个被飞驰而过的明军一刀劈开了脑壳。
  后金牛录立刻安排自己的一半骑兵缠住明军的骑兵。他知道明军将会变得越来越多,黄石的上百部下很快就会统统赶来。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这之前杀了黄石,然后寄希望敌军会士气崩溃而退,这也是这几十个后金士兵唯一生还的机会。
  三十余个明军骑兵瞬间就冲过去了二十个,还有几个已经跳下了马,聚集到了黄石落地的地方。后金牛录知道活命的机会转瞬即逝,他当机立断喝令部众冲锋,跟着也推开身前的马匹,挥舞着一柄大斧向黄石的位置扑去。
  ……
  黄石落马后手脚并用地退开了两步,他右胸和右大腿前外侧各中了一箭,不过这两箭都没有构成伤害。盔甲前方的防御能力本来就很强,平均厚度大概是背部铠甲的两、三倍,而右胸位置也正是全身铠甲最厚的地方之一,击中那里的箭根本就没有能击穿他的山文铠。
  其实将军铠的大腿甲也是重要护甲之一,黄石觉得也差不多有一毫米厚,但这箭或许是距离太近了,它竟然能把山文甲片击得深深内陷,箭头也直嵌入盔甲中。黄石左手用力一扯把它抽了出来,他急速地扫了一眼箭头——还好,上面并没有血,魏公公精挑细选的盔甲果然质量不错。
  后金兵冲过来的时候,黄石已经站起了身,他用力把箭扔到了一边,跟着就拔出了腰间的长匕首。黄石看着前方山脚下伏击自己的后金官兵,右手把长剑轻松地转了一个圈,缓缓停在胸前斜指前方,嘴里吐出了一句冷冰冰的话:“来的好!果然是穷鼠噬猫,狗急跳墙。”
  在遇到这个小伏击之前,黄石本来已经发泄得不错了,这些日子积累的怨气也被追猎的喜悦冲刷去了大半。等到被射了两箭、掉下坐骑、又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滚后,黄石顿感胸中的怒火已然在熊熊燃烧,几乎就要从嗓子里喷发而出。
  在敌军开始冲锋以前,黄石双手握住了长剑,人也跨步在地上稳稳站定,还有余暇左右摇了摇脖子,摆好了攻击的架势,眼睛睨着下面的后金武士们,心里尽是蔑视和不屑:“蛮族,蛮族,你们没有文化、没有创造、没有艺术、没有历史,连祖宗都没有、连祖宗都还要到处乱认……真是什么都没有啊……就只能显摆你们杀人、抢劫和毁灭文明的本事……水战不行比陆战、远战不行比近战、今天马战你们又输了,难道还想靠步战来挽回面子么?”
  黄石盯着眼前冲近的生死大敌,在抡动长剑的同时大骂道:“鞑子们还有什么本事么?都尽管拿出来吧!爷爷就在这里等着看呢。”
  面对扑上来的是一个凶猛的大汉,把手里的长柄斧头舞得虎虎生威,黄石双手握剑架住了他的一个凌空下撩。
  跟着又是一个快逾奔雷的下撩袭来,黄石再次用力一架,只感到一阵大力涌来,人被向后冲得退了一步,手中的剑也脱手而去。敌人显然也是拼尽了全力,撩起的长斧划过了一个大圈,令他站立不稳,身体随着往侧面旋转。
  天启赐下尚方宝剑的时候嘱咐黄石要时刻带在身旁,但吴穆和其它不少人都认为还是不要执行这个命令为好,吴穆曾劝说黄石应该像其他人那样把尚方宝剑供起来才是最妥帖的办法,不过黄石却感觉天启的话是认真的。
  黄石退了一步站稳脚,握住腰间的剑柄猛地用力一抽……天子剑已然脱鞘而出,晶莹剑体上流动的寒光就好似一汪清泉。


第六节 归心
  在黄石拔剑的时候,一个后金兵擎着旗矛向自己冲过来,虽然看不清脸,但他感觉此人应该还很年轻。在来旅顺的路上、还有在盖州之战中,那些和黄石做过生死搏斗的敌人都给他留下很凶悍的回忆。要说死在黄石手里的白甲兵都不止一个了,今天这个无论是气势、动作还是身材都不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本来想用手里的匕首当半个盾牌使,可面对对手挥斧的时候,左手掌里如果有个匕首反倒不太得劲,黄石一甩手就把匕首向那个人扔了过去,趁那个敌兵侧头闪开的时候,黄石顺势让开了旗矛,跟着就把它挟在左腋下。
  那个敌兵用力地往回拉矛,黄石左手稳稳地握住旗矛杆,右手一抡长剑就砍在了敌兵前握的左臂上,惨叫声中敌兵松开了右手去捂断臂,他在骤然失去重心后一个倒栽葱就向着山脚下滚去。黄石面不改色地把牛录旗收入手中扔在脚下。他在敌兵翻滚下去之前看清了对手的面孔,大概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这时周围已经响起了好几声惨叫声,簇拥在黄石身边的几个内卫别的姑且不论,至少一身的装备是对面的后金军绝对不能比的。在敌兵冲上来之前,他们早已经蓄势待发,接着就居高临下给仰攻的后金军以猛烈的一击。
  那个挥斧的猛汉又冲着黄石扑过来,黄石扔掉了匕首以后,整个左手都能握在剑柄上用力了,他双手架住斧柄,仗着身高和体重的优势,手臂先急转一圈,跟着一扬就把对手的斧头旋飞了出去。对面的敌人面色惊慌地后退了两步,冲着空手的敌人,黄石把宝剑擎过了头顶,就打算用一个重劈解决他。
  把宝剑深深后引的时候,黄石从对手的脸上看到一丝恐惧……一口气已经吸到了底,对手脸上的恐惧之色更浓了……就在他要发出一声大喝,并全力斩出这一剑的时候,对手已经恐惧得脸都开始扭曲了,还后退了一步——这一系列动作其实也就是瞬间。
  紧跟着黄石也觉得脑后刮起一阵风,在宝剑将动未动的一刹那,一个庞然大物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汹涌的气流差点把黄石带得一个踉跄。
  眼前赫然是一个骑将的背影,那战将手握一柄青龙偃月刀,侧身就是一个势大力沉的横劈,黄石看着对面敌人的首级飞上了半空,同时他还听到一声浑厚的大喝,那深沉的男低音里满满浸透着威武的大丈夫气概:“斩——”
  无数的骑兵接连不断地跃入战场,黄石和他的内卫们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退出了战斗的核心位置。刚赶到的骑兵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小小的战场也一下子沸腾了起来。黄石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终于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他左手摸着剑鞘,把尚方宝剑插了回去。两侧还是不断有骑兵从背后冲出,脑后远远地传过来一个人奋力的吼叫:“杀啊,儿郎们,杀奴啊!”
  ……
  金参将领着数百关宁铁骑赶到后没有一刻,战斗就没有任何悬念地结束了,二十几个后金兵都被蜂拥而来的关宁铁骑剁成了肉酱。还有十几个后金骑兵根本没有下马,他们趁着本队牵扯住明军注意力的机会,尽其所能地飞快脱离了战场。黄石的内卫因为关心主帅,所以也没有再去追赶他们。
  “建奴抛下了友军和上司临阵脱逃,而关宁铁骑却争先奋勇杀敌……”黄石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轻声自言自语了几句。面前的友军正乱哄哄地清理战场,洪安通已经把黄石的剑捡了回来:“大人,剑。”
  黄石把这把剑和长匕首也都插回鞘中,洪安通带着难掩的羡慕看着黄石的另一把佩剑,忍不住出声问道:“大人,用尚方宝剑杀贼,可谓乐乎?”
  “哦……”黄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痛快得很,用尚方宝剑杀贼总比杀牛好。”
  这话激起了黄石周围内卫官兵的一片笑声,当年萨尔浒之战前,辽东镇已经是军穷兵疲,兵部右侍郎杨镐下令杀牛誓师的时候,士兵换了三把刀子,连着三刀都没能捅进牛肚子里。下不来台的杨镐一怒之下,让士兵拿尚方宝剑去杀牛,总算是把牛杀了。
  萨尔浒、沈阳、辽阳三战后,辽东镇军户子弟中不甘为异族统治的,大多都逃难朝鲜或是南下旅顺。东江军九成以上的官兵都是辽东镇子弟,黄石一提这个杀牛的典故,长生岛官兵无不大笑,但笑声渐渐变成了悲切的叹息之音。
  当年辽东镇军户穷困,辽东众将都主张让子弟兵多吃几个月饱饭,多下发些武器再去进攻建州,但大明兵部严令不许,认为军费预算已经超值,所以兵部告诉辽东镇——粮草只能发到这个冬天,如果再不进攻建州就没有粮饷了。
  一个内卫军官唏嘘道:“如果……如果当年辽东镇的父兄们能有大人发给我们的盔甲,萨尔浒我们又怎么会输呢?”
  这话让包括黄石在内的长生岛官兵一下子都沉默了,当年除了三刀捅不开牛肚皮的意外,就是辽东镇的大将杜松也装备奇差。杜松的铁头盔已经锈透了,大明工部给外面涂了一层漆就当正品拨给辽东镇用,结果在战场上一发流矢竟然就洞穿了杜松这样大将的铁盔,把他当场射死。
  杜松的家丁抢回了家主的尸体,那如同纸糊一般的头盔让阁老徐光启也很无奈,不过他也只能痛心疾首地哀叹两句而已,大明工部并没有任何官员为此受到惩罚。文视武如奴婢,武视文如寇仇!东江镇官兵本就多出身于辽东镇军户,萨尔浒之战辽东镇数万官兵战殁,因此长生岛官兵也多有父兄死于其中。
  一个内卫感慨地小声复述起邓肯的话:“我大明工部的官员,真都该被杀头。”
  洪安通不是辽东镇军户子弟出身,这个话题他插不上话,他眼见众人提起旧事默然无语,洪安通用力地把马刀在空中挽了两个刀花,然后熟极而流地把马刀一拍入鞘,冲着黄石大声说道:“这把刀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血了,属下虽然日夜练习,但总担心武艺已经生疏了……”
  拍了拍腰间的剑柄后,洪安通跟着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声:“今天总算是开荤了,总算是宝刀不老。”
  这话引起了周围一片附和的赞叹声,最近一段日子来内卫队总是干着类似宪兵的工作,今日和后金兵痛快淋漓地厮杀一番后,不仅仅黄石精神大振,他手下的这队内卫也如同染血过的一把钢刀,磨砺出一股锐利的杀气来。
  激情释放过后,金冠大步流星地向着黄石和他的手下走了过来,走到黄石身前他先是深深一鞠躬,接着就轻舒猿臂,把手里的大刀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刀柄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金冠右手扶住刀柄,左手扶膝跪倒:“末将姗姗来迟,请黄军门恕罪。”
  张国青和吴玉也紧跟在金冠身后赶了过来,他们同时在金参将左右侧后单膝跪下,同声唱到:“末将来迟,死罪、死罪!”
  “三位将军请起,多谢三位仗义援手了。”黄石急忙伸手做了一个扶起的动作。在这三人身上今天已经下了不少本钱了,要是都被后金兵打死了那可就赔大发了。昨天这三个人加上那个生死不明的胡参将虽然骗了章明河,但说到底他们是关宁军,黄石也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最多让他们再吐些功劳和银子出来,算是略施薄惩也就罢了。
  刚才观战的时候,黄石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跟章明河说过了。黄石虽然责备了章明河两句,但还是答应给他重新发下火铳。在长生岛的条例中,虽然有损坏武器的相应惩罚条款,不过那些条例中的案例要件和章明河昨天犯的错误并不完全吻合,以往从没有发生过友军恶意盗窃长生岛军用物资的行为,所以黄石打算回去以后补充上一个条例,而不再追究这件事情了。
  看着金冠等人跪在前面,黄石身后的章明河虽然恨得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但他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理由了,章明河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以黄石的意志为意志,这样才能尽快地融入到长生岛嫡系中去。
  金冠虽然不知道黄石心里的盘算,但他猜想黄石总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金参将听到黄石语气这么客气,心里忍不住又打起了小鼓,思忖着:客气就是见外啊,见外就是不把那人当自己人看啊……金冠听见背后传来盔甲的摩擦声,张国青和吴玉似乎有起身的意思,他连忙咳嗽一声,把头垂得更低了:“末将几次三番遇险,都是黄军门救的命,这大恩大德,末将真是无以为报啊!”
  金冠说到后来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张、吴二人立刻猛醒过来,正要站起来的身子一沉,都扑通趴到了地上:“黄军门屡次救命的恩德,末将没齿不忘,没齿不忘啊!”
  姚参将不在的时候,金参将显然就是众人之首,他狠狠地拍打了地面几下:“昨夜听说建奴退兵,末将等想去追击,一时间军器不足,胡一宁那狗贼就撺掇末将去向章将军借火铳,末将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想先借来用用,打完就还……”
  说到这里金参将发出一阵长吁短叹,愧疚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背后的另两个人心领神会,知道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所以也跟着一起破口大骂胡一宁。骂了一会儿胡一宁,又是金参将带头,三个人话锋一转,跟着连声痛骂自己早就该死了,以后只要黄石一声吩咐,他们就水里来、火里去,绝无二话。
  这段时间里黄石几次想把他们三个拉起来,但是才扶起了这个,另一个又趴下了,反正就是趴在那里反复的诚恳认罪,七分骂自己,三分骂胡参将。又过了一会儿,金参将发起了性子,他捶胸顿足地嚷嚷说:“末将这就带人回去,拼死也要把掉在路上的三百支火铳都给章将军找到,要是少了一支末将就不回来了,这话就搁黄军门您这儿了。”
  另外两个也跟着瞎起哄,黄石自然不能听任他们发疯,赶紧说火铳丢了可以再造,不值得为了这些东西冒险。金参将他们又嚷嚷了一会儿,最后逼着黄石同意他们按照每门火铳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赔偿,然后才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
  长生岛的火铳本来一支也要不了几两银子,这次黄石回长生岛的时候,听鲍九孙说现在有了钢钻头后效率更是大大提高,以前需要一天才能钻好的火铳现在三个时辰就能完成。既然眼下金参将他们态度这么好,黄石也就不好意思再难为他们,偷火铳的事情看来就可以抹去了。
  “大恩不言谢,黄军门救了末将这么多次了,以后但有所命,末将一定甘为差遣。”金参将他们生怕黄石不把自己列入报功名单,又大表了一通忠心。随后张国青仍不忘气恨恨地加上一句:“都是胡一宁那个狗东西,净出馊主意,死得好!”
  这话又引起了一片共鸣,吴玉满脸激愤,挥手做了个虚劈的动作:“就是,就是,胡一宁那厮……哼,哼,末将真恨不得砍他两刀!”
  战斗已经结束了,却一直没有找到胡一宁,大家估计已经是凶多吉少了。黄石明白眼前这几位参将需要下台阶,所以就慷慨地给他们一个机会:“好了,好了,人死为大。无论胡参将有什么不是,毕竟他也是力战殉国,我们就不要再责备他了。”
  听了黄石这句话,金参将他们算是吃了定心丸,既然黄石连胡一宁都不愿意再责备,那自己的军功十有八九也是保住了。众人顿时又是一片附和之声:
  “黄军门真是宽厚啊。”
  “胡一宁泉下有知,也必然惭愧得无地自容。”
  “这几天末将跟着黄军门打仗,心里说不出来的一股味道,暖洋洋的就是舒坦。”
  ……
  几个人极力地吹捧黄石,借机不忘自我吹捧几下,外加骂骂胡一宁,吴玉扯着大嗓门狂叫道:“黄军门大人大量不与胡一宁那厮计较了,但某家可没有黄军门那样的海量,一会儿要是找到那厮的尸体,某家定要踢上两脚,你们可不要拦着我啊。”
  “谁会拦着你,”张国青唾沫横飞地叫道,跟着又做了劈砍的动作:“我还要斩上两刀哩。”
  “还有我……”金冠才把手高举了起来,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拖长声的呼喊:“黄军门啊!”
  好远的一个丘陵上,窜出来一个衣帽不整的男子,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黄石旗下跑了过来。卫兵见此人来得突兀,顿时就是一阵骚动,不少关宁士兵纷纷张弓搭箭,还有的人已经抬起了火铳瞄准。
  来人见状一边摘下头上的帽子向众人挥舞着,一边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着,洪亮的嗓音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别放箭,别开枪,黄军门,是我啊……我是胡一宁,黄军门,我是胡一宁啊!”
  刚才落马后,胡一宁就闪到了路边躲避风头,他一边留心观察周围局势,一边掏出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身士兵行头胡乱穿戴好。他看见周围不时有后金游骑经过,心里也是焦急万分,在野外呆着不动很快要被冻死,但一旦被人发现,自己虽然一幅士兵打扮没准也会被摘去人头。
  正在胡一宁彷徨无计的时候,四周已经是风云突变,他趴在一座丘陵后倾听着传来的马蹄和厮杀声,完全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见四外有人高声呼唤他的名字时,胡一宁没想到人们是在寻找自己,他担心是部下被俘,招供出自己曾来战场,这怕是建奴的引蛇出洞之计吧。
  所以老成持重的胡一宁一直没有露头,他一直等到人声渐渐远了,才偷偷探头观察动静,经过他再三辨认,不仅确认了黄石的蛇旗,还隐约认出了金冠那几个老兄弟。胡一宁狂喜得差点昏厥过去,连忙跑出来和大家相认。
  胡一宁冲过来的时候,本来金参将还举着手做着半个劈砍的动作,等他一认清来人确实是他的胡兄弟,当下就是一个飞扑,抢上前去就给了胡一宁一个狗熊似的热烈拥抱,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胡兄弟,你可把哥哥担心坏了。”
  张国青和吴玉也都是热泪盈眶,四个人转眼间就抱做一团:“胡大人啊,我们总算是把救兵请来了,刚才真是一直担心来晚了啊。”
  胡一宁挣扎着推开三个人,一个饿虎扑食就跪在了黄石脚前:“末将几次三番遇险,都是黄军门救的命,这大恩大德,末将真是无以为报啊!以后只要黄军门一声吩咐,我胡一宁水里来火里去绝无二话……嗯,末将这就回去,拼死也要把掉在路上的三百支火铳都给章将军找回来,要是少了一支末将就从此不踏上觉华一步……这话就搁黄军门您这儿了。”


第七节 胆色
  看到胡一宁安然无恙,黄石心里很是高兴,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黄石一直是这句话的坚定执行者。他不认为仅仅依靠长生岛自己就能克服未来的一切困难,也绝不打算如此。以往黄石无论是对山东文官集团,还是对东江友军,他都尽力与之相处。
  这次的友军虽然有点猥琐,但友军毕竟是友军,黄石还是打算尽量团结他们,建立起友好的关系。而且关宁铁骑刚才的一番表现也强化了黄石的固有看法:那就是只要关宁铁骑认认真真杀敌,老老实实打仗,别一天到晚琢磨着“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他们也并非完全没有战斗力。
  耀州一战后马世龙已经失势,以黄石想来,关宁军五总兵除了宁远总兵满桂外,剩下的杨麒等将领基本上也完了。这次觉华之战打胜,斩首了这么多首级,黄石估计这次与他配合的三位关宁参将升官是必然的。三个人都能升总兵自然最好,就算不能每个人都升为总兵,至少升为副将还是大有希望的。
  只要能升一个总兵、两个副将上去,黄石觉得以后也算是能和关宁军拉上交情了。再说觉华还有三位游击,这次功劳这么大,肯定也跑不了他们的一份。经过这一仗,长生岛军队与这几位将领的关系可说是非比寻常了,以后就算是调来辽西当差,黄石也不怕完全被人架空了。
  胡一宁归队时,黄石手下的马力也恢复了一些,他亲自领队带着大家继续向北搜索,一路上零零星星又找到了些散兵。为了节约马力,黄石和内卫们都是牵着马步行,近千关宁军官兵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反正人多走几步又不会有多累,一旦到了危机关头马力可是能决定生死胜负的。
  黄石一边走一边把找到的散兵打发回觉华,这些人大多没有马匹,万一遭遇到后金大队骑兵,带他们逃跑也很不容易,可是如果不能把他们活着带离战场,那黄石又何必冒险来打这一仗呢?黄石虽然是牵马步行,但他也刻意走在大军之前,以便让那些得救的关宁军士兵都能看见长生岛的旗帜。
  这些士兵心里自然也都清楚是谁救了他们的命,有这些人口口相传,在关宁军中自然就多了不少义务广告员。走了几里路出去后,黄石就已经收拢了三、四百散兵,他们千恩万谢后纷纷踏上归途,三三两两地结伴向着南方走去。
  黄石记得历史上宁远堡为了万无一失,所以把四座堡门都严严地封死了,后金大军离开三天后袁崇焕才从宁远堡守军中招募了几个“死士”,把他们从城头上缒下去给山海关报信。现在要是想让宁远堡内的关宁铁骑开堡门,那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所以黄石嘱咐这些士兵不必耽误时间去宁远堡叫门了,觉华的赵通判应该已经煮好汤热好饭,立刻返回觉华才是道理。
  黄石也还记得自己七月去金州时的情景,那时他已经成为了辽南副将,前去金州是为了检查进攻复州的战备准备情况。金州堡内的数万百姓都涌到街头迎接自己。虽然南关之战已经过去了半年,但那些因为黄石而得救的军户的感激之情不但没有消退,反而像陈年的老酒一样越酿越浓。金州堡那么多军户,家家都立着黄石的长生碑,当时看着几万张向他欢呼雀跃的面容,黄石不禁想到——等平定辽东后,就在这辽南过一辈子也很不错。
  胡一宁归队后说什么也不肯换回将军的铠甲,刚才众人劝他要注意形象时,胡参将扯着大嗓门嚷嚷道:“我是逃跑了,我是换上了小兵的衣服,此皆在朗朗乾坤日月之下,就算把衣服换回来,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但是……”
  胡参将伸出双手用大拇指比着,冲着黄石表白说:“但是末将一看到黄军门的英姿,胆子也大了,勇气也回来了。想到我胡家也是一百五十年的累世将门,直恨自己刚才没有死在沙场上,白白给祖宗蒙羞。现在末将就是要穿着这身小兵的衣服,跟着黄军门去杀他个七进七出,这就叫痛改前非,这就叫知耻而后勇!”
  现在穿着一身小兵衣服的胡一宁左手牵着一匹马,右手竖着一条马枪,紧跟在黄石身后步行,看上去就好似一个跟班。不过知耻而后勇的胡参将不但不怕被别人看作家丁,脸上反倒还带着沾沾自喜的笑容。刚才有人问起黄石为什么不骑马的时候,还被胡参将吹胡子瞪眼地抢白了一番:“黄军门是为了节省马力,你怎么连这么点事也不懂?万一遇上了努尔哈赤老贼,要是因为黄军门马力不足,被老奴逃了岂不可惜?”
  黄石闻言不禁暗自发笑,节约马力这话是不错的,不过节约马力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追敌。要是被胡参将的乌鸦嘴说中了,真遇上了努尔哈赤的主力部队,那黄石肯定是落荒而逃。这个道理黄石觉得胡一宁心里也明白,不过他这么说也不错,至少能鼓舞士气,所以黄石也就由他去了。
  上千大军缓缓前行,不多久就到了距连山堡不到数里的地方,今天凌晨后金军后卫和觉华关宁军的交战地点离此已经不远,金参将他们大约就是在连山堡以北被击溃的。明军前哨翻过最后一道山脊,踏入连山堡前的谷地时,猛然看见了大批后金官兵。这让东江军先锋大吃了一惊,因为一路上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后金的哨探,所以就想当然地认为后金军已经远离此地了。
  明军从宁远堡追击而来,黄石觉得那些逃脱的后金骑兵怎么也会说出自己部队的行踪。就算对手想伏击自己,那肯定也要派人侦查自己的军力,所以一路之上既然一个探马都没有见到,黄石也就珍惜马力没有派出远程的侦查队。
  乍一听后金军就在眼前,黄石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和他在辽南征战的多年经验大不相符,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后金军如此大意过。前哨报告后金军并无多少骑兵,而且已经对明军探马作出了攻击举动,黄石也就当机立断,下令全军上马去驰援前哨。
  等黄石领军冲近山谷后,面前的景象更让他震惊不已。谷地里密布着数百明军将士的尸体,大部分都头朝南方,显然是在溃逃中被追上杀死的。眼前还有几百后金军士兵正在谷地里搜索战利品,并割取人头。这些后金军猛然看到出现在山谷口的明军,也一下子都呆住了,那些向谷口赶来、准备攻击明军探马的几十个后金兵看到明军庞大的纵队时,一下子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打扫战场的后金军虽然有四百多人,但其中的披甲兵不过百人而已,剩下的三百多人都是新附的蒙古旗丁和汉人包衣。自打进入河西之地,面对闻风而逃的关宁大军,后金军的警惕性就在不断降低,觉华一战虽然让后金军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但他们还是不认为长生军有大举追击的胆量。
  其实他们这个判断也没有错,黄石确实没有大举追击的计划,今天如果不是有一批重要人物陷入敌阵,黄石本来是绝不打算踏出觉华一步。而今天早上击溃了关宁军的追击后,负责后卫的建州军也就又恢复了往日的骄狂,东江军没有追来也证实了他们的初始判断。
  东北的寒冬这么冷,战场上还有这么多战利品需要清理,后金军也就没有再向南派出斥候网了。那两个自行追击关宁败兵到宁远堡的牛录都死于乱军之中,他们的手下为了逃避责任也大大夸大了黄石部队的数量,向后金指挥官报告说他们遭遇到了东江军大队步兵和炮兵的伏击,但是也没有引起连山堡后金后卫部队的警惕。
  山谷里这几百人是新附的蒙古兵和汉人包衣,比较穷苦,他们见有这么多明军尸体,就纷纷涌过来想捡破烂。后金官兵一直以为明军大军还在二十里外的宁远,刚才看见东江军哨探的时候也以为是落单的明军,根本没有重视。
  黄石自然不知道这些细节,突然一下子和后金军这么近距离遭遇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结果就让关宁铁骑抢在了他的前面。只听胡一宁大喝一声,一挺长枪就飞马而出,黄石还没来得及下令,大队的关宁人马就争先恐后地从两翼冲过,紧随着胡参将掩杀了过去。
  一转眼黄石发现自己身边就剩下内卫队和章明河的那些近卫了,他制止住了跃跃欲试的手下们,笑着扬鞭一指眼前:“这仗还用我们出手么?”
  确实不用了……对面的后金披甲兵总共不过百人,其中的骑兵恐怕连三成都没有,而且还散开在好大的一片荒原上寻找着战利品,剩下的旗丁、包衣们本来就没有战斗经验,他们忙碌了半天后更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近千关宁铁骑勇如下山的猛虎、疾似入海的蛟龙,看着像天兵天将般出现在眼前的大队明军,后金官兵愣了片刻,跟着就是齐齐发了声喊,哭爹喊娘的四散奔逃开去。
  趁着关宁军追亡逐北的时候,黄石命令内卫迅速散开情报网,刚才自己的判断有误,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后金军并没有远去,而是同样错误判断了局势。既然两军可能已经靠得很近了,那谁先搞清楚情况谁就处于有利地位,就能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
  ……
  不久以后,连山堡北。
  上午负责断后的正红旗已经开始北上了,从今天下午开始就轮到正蓝旗断后了,明天则是正白旗,这三个负责后卫的旗会轮番执行断后任务,保证大军的安全。官道上行进着后金军的小车队,车队两侧是悠闲的后金披甲兵和马队,行军队列中,正蓝旗旗主和正白旗旗主也正悠闲地聊着天。
  皇太极完全可以坐在前面暖和的马车里而不必在这里骑马吹风,不过他坚持要陪他五哥聊天解闷,莽古尔泰既推辞不过这番好意,也喜欢和他这个聪明的弟弟唠嗑,所以两人就有说有笑地一同策马而行,周边是两位旗主的卫兵。
  身后传来明军追击的急报时,莽古尔泰和皇太极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他们三个负责断后的贝勒不是没有考虑到明军追击的可能性,虽然皇太极和莽古尔泰都认为黄石追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们还是布置了一个口袋阵,正面只留了一个诱敌的正红旗。
  但今天早上来追击的三千多明军被正红旗轻易地击溃了,而且明军的战术风格也与黄石的明显不符,三位贝勒都非常清楚其中没有东江军。最后他们哥三个都认定这绝不是黄石指挥的作战,为了稳妥,代善还派了几个白甲跟着追击了十里,一路上也没有发现任何东江部队的迹象。
  刚才有两个被击溃的牛录回来了,他们报告在宁远堡周围与黄石的大批炮兵和步兵遭遇,这个消息和三位贝勒的战略预期基本吻合。他们本来就认为:后金军撤退后,黄石有可能去宁远堡和明军大队合流。东江军的行动证实了他们的判断,黄石这不带着大炮进城去了嘛。
  但是眼下部队的最新报告推翻了以前的所有预测,惊慌失措的后队士兵报告看见了黄石的蛇旗,而且黄石手下的骑兵至少有好几千,人数多的都数不清了,离后金后卫部队的距离也已经在十里之内。
  “不可能!黄石哪来的这么多人?我天天替他黄石算人头,我怎么不知道他有几千骑兵?”莽古尔泰脸色煞白,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小本本——几个月来他始终贴身携带、寸步不离的小本本。三贝勒飞快地把食指在舌头上一蘸,把小本子急速地翻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面色紧张地把手指顺着一行行记录点来点去,飞快地在心里又做了一遍计算。
  算完一遍后,莽古尔泰摇了摇头,右手急躁地一抖,又把小本本翻到了头一页,同时还把左手拇指塞到了嘴里,无意识地啃起了指甲来。莽古尔泰聚精会神地又翻看了一遍,点在小本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脸上的胡须也抖得越来越快,突然他发出了一声悲愤的大吼,语气里充满了绝望和不平:“这数不对啊!我说我也不可能记错的啊,长生岛一共只有六、七百骑兵,哪来的几千骑兵,哪来的啊?是黄石会撒豆成兵,还是从路边白捡回来的?”
  莽古尔泰咧着大嘴,满脸通红地把小本本在空中挥舞,皇太极看他气得眼眶中都泛起了泪光,连忙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安慰道:“别这样,五哥,咱们再仔细问问,别着急。”
  ……
  几个关宁军将领喘着粗气返回来了,他们一个个虽然疲惫得很,但每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激动,尤其是胡一宁。胡参将这回可算是打了个翻身仗,马枪前面的红缨上,饱饱地吸满了血,腰间还挂了两颗人头。胡参将回来以后一直没有说话,他和胯下的坐骑都剧烈的喘息着,在寒风里不停地吞吐着白雾。
  金冠来不及说话就翻身下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边抚摸着自己手里的青龙偃月刀,一边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追人的感觉……真好啊,真好啊。”
  这话引起了金参将其他几位老兄弟的啧啧赞同。胡一宁似乎本想说点什么,但才一开口就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伸手捂嘴的同时,还拼命地点着头,满脸都是一片心有戚戚焉的神色。
  官道两侧的后金兵不是被砍杀一空,就是逃之夭夭了,黄石担心被后金大队逆袭,所以不敢让他们清扫战场。才把关宁军收拢回来,探马就证实了黄石的担忧,向前侦查的内卫已经发现了后金军的后卫部队,而且后金军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已经向明军方向派出了大批的探马。
  “前方十里外,已经发现了建奴正蓝旗和正白旗旗号,大约有骑兵千人左右,正向我军缓速靠近。”那个内卫向黄石报告时,眉目间已隐有忧色。
  不过黄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边的张国青就冷哼了一声:“萤烛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乎?来得正好,爷爷正愁没有人头请功呢!”
  刚才一仗虽然砍下了二百多人头,但说到底还是狼多肉少,张国青就没能捞到几个,他转身向黄石深深一抱拳:“末将愿为先锋,去把鞑子杀个片甲不留!”
  “不可……”胡一宁终于喘过了一口气,他大喝道:“张游击不可企图独占大功。”
  胡参将马上转身冲着黄石:“黄军门,末将亦愿一同前往!”


第八节 插曲
  “退兵吧。”
  黄石说完这句话以后,几位关宁军将领都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他,全以为自己听错了。双方看起来都是千余骑兵,敌我兵力相若,而黄石又是著名的“万人敌”,几年来总是以少胜多。这些关宁军将领正杀得高兴,还以为黄石会鼓余勇前进、摧破后金后卫的,所以就纷纷请战想跟着分杯羹。
  “我说,退兵吧。”黄石语气淡淡地又说了一遍,同时传令召回探马。
  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黄石知道既然有两位旗主在,那他们身边随行的肯定都是后金精锐。对方缓速移动,说明后面可能还有后援。此地距离宁远已经快有二十里地了,这次救援行动自己可以说得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黄石用几句简短的话概括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关宁军只要脑子冷静下来也能看出双方兵力的悬殊。黄石直截了当地告诉几位关宁军将领:“兵法有云:先求不可胜在己,再求可胜在敌。诸君忠勇可嘉,本将一定会奏明天子。但眼下敌势汹汹,诸君来日方长,又何必逞一时之意气呢?本将决意退兵,望诸君勉为其难。”
  听黄石说都没有把握,几位关宁军将领马上也就泄气了。再说黄石已经答应要把他们的功劳报告上去,几位将军也就别无所求了。不过礼尚往来,几位关宁军将领也都深通世故,这个时候自然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他们立刻纷纷附议黄石的决定,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们也同意退兵,黄石的这个决定真是太英明神武了。
  敌前退兵是比追击更复杂的战术动作,现在虽然敌军离得尚远,还没有正式遭遇,不能算是敌前,可是黄石觉得跟关宁铁骑打交道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这次救援行动,到目前为止都非常不错,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今天来的时候黄石没有想得太多,但现在他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黄石担心让关宁军这些菜鸟押后,他们心里一发慌又撒腿乱跑,那这千余骑兵就又成赶羊了。黄石可不想回觉华的时候受关官宁军的拖累,落个一路溃退,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赢得的胜利白白丢掉。
  后金军尚在数里之外,他们侦查并判断敌情也需要一些时间,黄石和自己的内卫每人一匹马,离宁远也没有太远的路,总不至于回不去吧。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黄石不动声色地跟几位将军说道:“你们先退,本将亲自押后。”
  分配完任务以后,黄石就让关宁军立刻开始退兵,他对几位将领推心置腹道:“以本将思之,对面的建奴披甲当有三千数左右,其中骑兵大约有一半,但建奴此刻已是胆寒,所以我军只要整军而退,他们必惊疑不定而不敢急追。”
  说完后黄石停了停,让他们能理解自己的意思,跟着又笑道:“诸君只要缓缓而行,建奴就不敢进攻,本将的性命就托付给诸君了。”
  几位关宁将领同声叫道不敢,然后就分头领兵退去。形势当然不会真的像黄石说得这样严重,从这里到觉华不过是几十里路,实在不行黄石凭借马力也可脱险。不过黄石一向认为,成就感对提高工作积极性很重要,荣誉感在军队中更是不可或缺,所以哪怕是退兵行动,费些唇舌去鼓舞军心也是值得的。
  关宁军果然队列整齐地缓缓退去。一直呆在黄石身边的章明河环顾左右都是自己人,就忍不住愤愤不平地说道:“大人,我们东江军杀敌在前,撤退在后,什么苦活、累活都是我们的,却让他们这些废物白白分功。”
  黄石正要解释,却看见洪安通脸上有不以为然之色,就示意洪安通也说说看法。洪安通当即就侃侃而谈:“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若无这一千关宁军,单凭我们长生岛一百内卫和章大人的二十骑兵,力量就小多了,就算我东江军人人奋勇,这一路杀来,必然也要折损不少人手。”
  见黄石微笑着连连点头,受到鼓励的洪安通说得也愈发流利起来:“大人常说:‘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还经常教育属下:‘先把熊打死,再考虑分肉’。属下以为,要是今天我们让关宁军打头阵,或是留下他们断后,最后打了个败仗,死伤无数弟兄不说,更会前功尽弃,那才真是吃了大亏呢。”
  黄石说道:“洪兄弟知我肺腑也。”
  洪安通在马上欠身,语气里含着掩饰不住的自得:“大人谬赞了,全是大人往日教诲。”
  见黄石又望向自己,恍然大悟的章明河也笑道:“大人深谋远虑,人所不及。”
  黄石重重地点了点头:“此战章兄弟立功甚伟,叙功当以为第一。”
  南关之战后黄石虽然一直给章明河撑腰,但自从复州战后章明河输诚投款后,黄石就什么功劳也没有落下他过。刚才黄石毫不避讳地让洪安通说那番话,显然已经是拿章明河当作嫡系将领看待,这点章明河心里自然也是有数,他谦让了两句以后也就不再多说了,心头不禁又是一阵窃喜,深为自己当初选择投靠东江军感到庆幸。
  “回到长生岛后,本将会设法为选锋营再补充三百火铳,”黄石笑吟吟的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事可一、不可再,以后章兄弟务必要小心,千万不可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卑职明白,请大人放心。”
  这时关宁军已经离开了两里地,长生岛的内卫侦骑也已经大部回拢,一个探马送上最新的报告:“启禀大人,建奴千余骑兵仍然缓缓前行,离此地还有七里多不到八里的样子,建奴还派出了二十侦骑来拦阻我军探马,因此不知道建奴有无后援。”
  “嗯,我们再等一会儿。”黄石看了看开始西沉的太阳,他打算等后金主力靠近到五里内再开始撤退,他这百名骑兵留在这里,就能起到阻碍后金军侦查工作的作用,如果自己的部队被几十名后金探马就逐退了,那他的虚实也就一下子暴露了。
  今天的军事行动可以称得上是完美,除了一件小事,那就是没有找到赵引弓的妹妹、妹夫。
  从觉华出发前赵引弓曾恳求过黄石,希望他能略微照看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但黄石告诉他战场上瞬息万变,而且夫妻二人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弱女子,遇到如狼似虎的敌军恐怕是凶多吉少。黄石给赵引弓打过了预防针,让他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赵引弓也表示了理解,更明确表示他认同黄石应以大局为重,不必为他妹妹、妹夫自处险地。虽然赵通判这么说,可黄石还是希望能碰巧遇到他的亲人,无论如何这总是救下两条命,但眼下看来这个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
  ……
  数里之外
  莽古尔泰紧握着他心爱的大铁盾,神情肃穆地策马缓行在本部之前。刚才皇太极劝他不要走第一个,但莽古尔泰担心士气太过低迷,所以坚持要打头阵来鼓舞军心。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已经命令无甲兵和包衣火速撤退,同时皇太极还让派人传令给他的正白旗,让他们立刻来这里增援。
  刚才皇太极帮莽古尔泰做了一番推算,结论还是黄石本身没有这么多骑兵,长生岛的后援按说也不会到得这么快。他们最后的结论是:黄石的兵力除了嫡系救火营和半个神秘的新嫡系营外,还可能把宁远的七个营和觉华的四个营拉出来追击。早上那两个营的关宁军应该是贪功冒进,但这次应该是黄石率领的主力。
  如果真是全力出击的话,十个左右的关宁军野战营和两个东江军的野战营,战兵在两万五千人左右,这么庞大的兵力大约是后金披甲兵的两倍,肯定不是后金后卫的三旗能抵抗的,但既然明军能追得这么快,那他们显然没有带多少辅兵。
  莽古尔泰判断明军这次是轻兵追击,除了战兵的盔甲以外什么辎重都没有带,所以才能急行军追上后金的后卫,因此总兵力应该在三万人到三万五千之间,后金虽然披甲兵较少只有一万两千人,但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都不太看好关宁军的战斗力,所以他们不认为明军有什么兵力优势。
  觉华一战证明了关宁军并非全然不堪一击,但两位贝勒认为十一个野战营的关宁军也只有坚守的本事,野战的能力则很差,顶多和后金的无甲兵、包衣还有蒙古牧民一个水平。虽然得出这个结论,他们也不愿去拼,除非后金高层集体脑子里进水,否则绝不会接受一个高交换比的战斗。
  真正令两个贝勒不放心的是,这几万明军里有黄石直辖的三千精锐。眼下让后卫的正蓝旗去死磕三千东江军显然不现实,就是加上正白旗他们哥俩也没有把握。再说黄石还带来了两万多关宁军战兵帮忙,有了东江军做核心,关宁军也就未必那么好打了。既然加上正红旗也不敢说一定看好,那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就只好先用拖刀计了。
  如果能靠天气再把明军的实力削弱上一、两成,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都有信心掉头击溃明军。所以两位贝勒下令立刻放火烧毁沿途所有城堡、驿站、民居,总之就是任何能避寒的地方都绝不能给明军留下……今天晚上正蓝旗和正白旗集体睡帐篷,对面的明军走得这么快,想来是没有带宿营工具的了。
  莽古尔泰和皇太极的计划就是坚壁清野,让追在身后的明军一路喝西北风,如果黄石识趣就会乖乖地回宁远去,如果他非要追击,那几天后他的军队也就冻得半死不活了。当然,拖刀计虽好但也需要准备时间,如果黄石现在就一猛子冲上来,那什么计谋就都泡汤了。
  为了营造一种有恃无恐的气氛,皇太极和莽古尔泰立刻统领正蓝旗缓缓向后方移动,皇太极的正白旗大旗也立刻打了起来,以便增强威慑效果。期间后金探马流水般来报,证实了对面的领军将领确实是黄石,他们还看见黄石领着一百左右的骑兵堵在连山前谷地的入口处,所以无法侦探到山脊背后的明军部署情况。
  听说黄石身边只带了一百人,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就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迷惑和担忧。莽古尔泰掐指算了算:“五里大约是一个安全的距离,我们不如就停在五里外吧,如果明军有几千骑兵追来,我们这一千骑兵也来得及撤退。”
  “明军火炮的射程大约是一里地,黄石那厮的步兵跑得飞快,很可能已经到了。嗯,他的大炮也跑得飞快,算时间差不多也快该到了。”皇太极没有搭理莽古尔泰,自顾自低着头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半晌后突然抬头笑道:“五哥,既然虚张声势,那索性就虚张声势到底吧。”
  莽古尔泰偏头看了看总喜欢把话只说一半的弟弟,有些不满地嘟哝道:“有话快说吧,我听着呢。”
  ……
  站在山谷口的黄石遥望着北方,后金军大队在五里外就停住了,然后就跑出来了百名骑士,打着两面大旗缓缓驰来,一直走到距离黄石两里外才止步不前。黄石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正蓝大旗和正白大旗,喃喃说道:“难道是有埋伏,打算诱使我进攻?可惜我根本没这实力。”
  本已经离开了的胡一宁又带着七、八个卫兵折返了回来,他说已经有金冠负责领着关宁军撤退,用不上他,所以就回来和黄石共进退。黄石也不好勉强胡参将离开,就让他留下了。
  此时对面的莽古尔泰也正仰着下巴眺望过来,他看着飘舞在山口的红旗,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明军主力尚未到达,那黄石也在等待援军,不然就是想诱使我们进攻,这也是他的惯伎。”
  “起码要隔绝他的哨探,不能让他观察到我军虚实。”皇太极见黄石不敢紧逼上来,也是长出了一口大气,看来明军的主力还没有到,对方也是心存顾忌,现在能拖一刻就是一刻,为辎重队多争取些撤退时间总是好的。
  两位旗主带着一百多马力充沛的骑兵,这支部队人数少、行动起来灵活,无论是黄石用身边的人冲击,还是有大批马队从黄石背后的山谷中冲出,他们自信都可以应对。而且离着两里远,明军的火炮自然也没有了丝毫威胁,皇太极觉得这么做既可以鼓舞士气,也可以让一向反应谨慎的黄石更难下决定。
  黄石看见对面的两位旗主和他们的卫队都下马了,他把手一招,长生岛内卫也都跳下了马,和他们的主帅一起站在了平地上。
  “我们再小站片刻,然后就该逃命去了。”黄石对身边的胡一宁、章明河还有洪安通小声笑道,他们三人也都轻轻颌首,谁都知道不可能骗过敌军太长时间,他们迟早会派人来进一步试探虚实的,那就是黄石该走的时候了。
  黄石估算着关宁军应该已经走远了,就接着又嘱咐了一句:“等他们派探马靠近的时候,我们集体上马,缓步行过山脊,然后发力北逃。建奴胆气已泄,唯恐落入我军圈套,必然会仔细侦查一番,等他们搜索完毕的时候我们估计都快回到宁远了。”
  黄石说完后他身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然后把这个命令迅速传开,两军隔着两里地又对峙了片刻后,皇太极掉头对莽古尔泰说道:“我们的辎重应该已经撤远了,敌军也迟疑不决,再过一会儿等我们的人开始焚烧周围的房屋时,黄石就能看破虚实,所以我们还是见好就收,这便去吧。”
  神情肃穆的莽古尔泰缓缓点了点头,两个人就转身打算上马离开,看见对面的后金军开始上马后,黄石也挥手让自己人都立刻上马,准备开始跑路,就在黄石、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都打算飞速撤退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西面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救命!黄将军救命!”
  黄石顺着那声音望过去,等他弄明白情况后,真是被吓得不轻,发出喊叫的是赵引弓的大妹妹。在官道旁不到一里外的荒野里,她正和一个男人拉扯不清,那个人身旁还捆着一个人,竟然好像是赵二姑娘。风把赵大姑娘的喊叫声断断续续地吹了过来。
  今天凌晨赵大姑娘跟着丈夫离开后,赵二姑娘先是去向哥哥报告,可是赵引弓公务缠身不可能分身去追,所以赵二姑娘就急忙自行骑马追去,想把姐姐、姐夫叫回来。两营明军里有不少步兵,所以赵二姑娘一路打听着幸运地追上了他们。正在她苦苦劝说姐姐回去的时候,前面的明军就已经溃退了下来。
  姐妹二人和赵引弓的大妹夫混杂在溃兵中逃走,她们的马也被溃兵抢走了,所以就在这个山谷里找了一个洞躲藏起来。但不幸被一个后金包衣发现,赵引弓的大妹夫为了保护她俩当场被杀,这对姐妹也被捆了起来准备带走。
  刚才明军杀来的时候,那个包衣连忙把姐妹二人拖回洞里,然后拦住她们不让她们有机会乱动。黄石一直担心后金军反击,所以没有让明军仔细清扫战场,结果这三人虽然就在黄石的眼皮底下,却一直没有被发现。
  那个包衣胡乱给赵家姐妹嘴里各堵了一块布以后,就一直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外面的明军身上了,因此没有发现赵大姑娘一直在偷偷地做着小动作。经过长时间的努力,赵大姑娘终于成功地设法把自己脚上的绳子解开了,还弄出了嘴里的那块布,接着就扑上去狠狠一口把那包衣的手咬了个鲜血淋漓。
  趁着那个包衣一惊之间,赵大姑娘就跳起来冲出山洞呼救,这就是皇太极、莽古尔泰、黄石和周围人听到的第一声女子尖叫。
  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不过黄石还是很快看清了大致情况,他冷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赵家的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不知道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
  黄石以前认为赵二姑娘是个行动敏捷的人,不过这次实在是太不知深浅了。在危险的战场上,一个女子根本就是来白送死的。如果黄石和赵二姑娘交换位置,面对姐姐这种情况黄石尽管心里着急也不敢出去寻找,只能随她碰运气了,寻找的结果只能是再搭上自己一条命。
  从洞里跳出来后,赵大妹一边拼命喊叫,一边向着黄石的方向跑来,那个包衣一把没有揪住她,连忙把还被捆得牢牢的赵二姑娘扛上肩就向反方向跑去。赵大妹回头看见这个情景后,顾不得自己双手还被捆着,又急忙掉头追去。
  那个包衣肩上扛了个人,脚下自然不利索,紧跑了两步的赵大妹一头撞将上去,三个人就在地上滚做了一团。“黄将军救命!”赵大妹竭尽全力地喊了最后一嗓子后,就死死地咬住了妹妹的衣服,再也不肯松口了。
  也就是一转瞬,洪安通就认出了对面的人,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就对黄石大声叫道:“大人,属下这便去救人,请大人先行一步。”
  见黄石没有立刻行动,洪安通又急叫道:“大人尽管放心先行,属下拼却这条性命,也一定保得赵小娘子平安归来。”
  一边的胡一宁还在发傻的时候,章明河却已经从洪安通和黄石身上看出了点眉目,他也朝着黄石一拱手:“大人,卑职自幼苦练马术,愿和洪千总一同前往救人。”
  “你马术再好,一匹马驮两个人也跑不快。”黄石扫了一眼几百米外地上的三个人,接着掉头看了看北面的后金马队,那百多后金骑兵都一动不动,黄石感到有一道阴冷的目光从对面直刺而来,窥探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第九节 轨迹
  莽古尔泰不懂汉语,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插曲,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认识么?”
  “嘘——”皇太极立刻止住了莽古尔泰的问话,他一边向西方侧耳倾听,一边死死地盯住了明军的阵形,一向镇静自若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紧张、激动的神色来。
  从发现赵家姐妹的那一时刻,黄石便已经是一身冷汗,但面对皇太极犀利的目光,绝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惊慌和犹豫。黄石环顾周围的将士,他明白自己只有唯一的选择。听完章明河的话后他冷笑了一声,反问洪安通道:“洪千总,你真以为本将会为一妇人而置将士们于险地么?”
  “都跟我走。”问完后不等洪安通或是章明河说话,黄石就拨转马头向南行去,同时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命令:“都跟着本将来。”
  黄石策马缓缓而行,明军官兵也都纷纷提缰跟上,骑马在前的黄石感到头盔下汗流如注,浸透了衣襟。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嘴里还喃喃自语道:“赵家的人都是疯子么?”
  紧跟在黄石背后的洪安通正好把这句话收入耳中,他轻轻向前一探身,偷偷对黄石说道:“大人明鉴,属下以为对面建奴的举动也很古怪。”
  “我知道。”黄石不耐烦地打断了洪安通的话,他摇了摇头道:“可是我不敢去试,因为如果我一步走错了,”说着黄石仰首向着前方又叹了口长气:“对面是正白旗旗主,皇太极可不是易与之辈,对他我们要提着一万个小心。”
  看着远处的明军慢慢走开,皇太极的脸色也在反复变化,他的马鞭几次抬起来又几次落下,一边的莽古尔泰不禁奇道:“八弟,你这是干什么呢?”
  皇太极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五哥,你不觉得黄石的举动很奇怪么?或许他根本没有伏兵,根本没有后援,是轻兵来收拢溃卒的。”
  “那我们还不追上去……”莽古尔泰的话才说了半句就突然咽回去,如果皇太极的确猜对了,如果他们想要追击黄石的话,那眼前只能靠他们哥俩和身边这一百人。先上去拖住对手,然后靠身后的骑兵上来攻击。但万一皇太极猜错了,黄石背后有部队的话,他们这一百人上去一定会被砍成肉酱的。以往每次和黄石交手,都是算计不成反遭殃,莽古尔泰想到这点后一下子又气馁了:“那黄石甚是狡诈,而且明人的武将似乎也没有这个胆子。”
  皇太极闻言点了点头,扬起的马鞭终于又无力地落下了,他赞同地说道:“黄石为人确实比较老成持重,应该不会自处险地……嗯,不过虽然很多年没见过这种武将了,但明人里还有不少胆大的,或许……”
  赵大姑娘咬住了妹妹衣服一会儿后,发现那个劫持她们姐妹的人已经仓皇逃开了,她不顾全身的疼痛,奋力坐起身来,正好看见黄石的旗帜消失在山脊后。赵大姑娘愣愣地看着明军旗帜消失的地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猛然间嘴上一紧,脑后探过来一条绳索,又把她的嘴紧紧勒了起来……
  皇太极低头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呼喊声,仔细咂摸着里面的含义,他猛然抬头向西方看去,那个后金士兵已经把那个求救的女人又制服了,正在把她的脚捆起来。皇太极又往南望了一眼,明军已经从视野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他轻声又问了身边的莽古尔泰一句:“五哥,你说到底追还是不追?”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拿主意吧。”莽古尔泰嗡嗡了一声,片刻后猛然一咬牙:“我去追吧,八弟你留在这里,我要是有个万一,你还可以领兵退去……”
  “算了,五哥,”皇太极看着北方摇了摇头,接着又看了看西沉的日头:“现在追也来不及了,我们还是赶快撤退吧,至少现在大军已经安全了。”
  ……
  黄石返回觉华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了,金冠等人比他早出发很久,竟然也是刚刚回到觉华,看来他们撤退得还真是很稳。觉华众将都在辕门外恭候黄石的归来,黄石见状连忙跳下马,冲着觉华关宁军的大小将官拱手拜道:“诸君旌旗不乱,尘土不兴,故建奴未曾看破我军虚实。今日黄某能平安脱险,实有赖诸君之力。”
  辕门前顿时就是一片回礼的甲胄铿锵声,金冠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黄军门言重了。”说完后就都高扬起下巴,没有人调头去看边上的姚参将一眼。
  对白天阵亡将士的祭奠仪式也是由黄石主持的,他默默无声地完成了一系列祭祀工作。中国讲究人死为大,为争取胜利而阵亡的将士在军队中更是被看得极重。今天这一仗无论从大家心理上还是从场面上看,明军都是先败后胜。几位关宁军将领站在黄石背后,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香火,跟着黄石一起进行着庄严的叩拜大礼。
  等肃穆的祭奠仪式完成后,就到了欢庆胜利的时分了。金参将安排一名士兵及时捧着酒碗跑了上来,黄石接过满满的一碗酒后略微一顿,就朗声说道:“本将虽身属东江,但亦久饮辽镇诸君的香名。今日仰仗圣天子威德,在下能与诸君联手破贼、威震敌胆,真是不胜快哉!谨以此酒为圣天子贺,为大明贺,为辽镇贺!”
  说完黄石就把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关宁众将军此时也都捧着酒碗,一起跟着诺道:“为东江镇贺!”
  没有参加追击的姚与贤似乎有些尴尬,说话的声音既不洪亮,自己也不好意思站到人群正中去了。以往总是属于姚参将的首席位置现在已经被金参将占据了,连张国青现在都不拿正眼看他。等到黄石带领众人饮下贺酒后,金参将一个箭步又抢到了黄石身边,就要把他请入酒宴,姚参将却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着。
  按说姚与贤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没有背着长生军搞小动作,也没有偷章明河的火铳。但眼下金参将一伙儿显然已经形成了对姚副参将的统一战线。黄石看见关宁军这样,不便表示意见,也不好和众人对着干,再说金参将他们今天下午的表现还是很勇敢的。
  走入了军营中,黄石看到觉华的文官们都已经到了,正中央摆好了两个大酒桌,左手的上座自然是为客将黄石准备的。赵引弓则正襟危坐在右席上,其他的文官沿着他的下手,依次坐满了宴会的右侧。
  进去后黄石正想着怎样向赵通判报告他两个妹妹的下落,但不等他开口,赵引弓先就摆了摆手,小声跟黄石说宴会后再说此事,现在还是不要影响了觉华文武的兴头。黄石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久,总算趁着赵引弓起身的时候跟了出去,在外面拦住他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
  自从今天早上黄石给他打过预防针以后,赵引弓对他大妹妹的遭遇还是有一点心理准备的,但赵二姑娘的行为实在出乎他的预料。整个白天赵引弓一直忙着给士兵提供后勤、关照觉华的事务,所以也没有时间回家去看看。现在听黄石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赵通判脸色先是惨白,然后就如同死灰一般。
  呆若木鸡的赵引弓很久才回过了一口气。他站在那里感到浑身僵硬,手足冰凉,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的喃喃自语道:“她们姐妹俩感情特别亲啊,从小就互相惦记着,不肯让另一个吃一点苦啊。”
  赵引弓眼中的苦楚让黄石看着也感到难过和凄凉,他本想伸手拍拍这个可怜人的肩膀,但转念一想却化作一声同情的叹息,无可奈何地回到宴席上去了,可怜的赵通判惶惶无主地留在了外面。
  回到宴会上以后,黄石就告诉周围几个人赵引弓可能是太累了,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说话的时候他看见胡一宁的目光小心地在自己脸上徘徊了一下,又飞速地躲开了。
  ……
  才一看到皇太极走进帐篷,早就在里面等候多时的莽古尔泰就跳了起来:“如何?”
  皇太极点了点头,长吁了口气:“那个小的一口咬定和黄石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我怎么威胁都不怕。但那个大的比较胆小,我还没问就统统招了,原来她那个妹妹是黄石的聘妻。”
  “黄石的聘妻?”莽古尔泰吃惊地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本来怀疑那对姐妹也许和重要人物有点关系,她们的家属和黄石有官场上的来往,但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能捉到这么大的鱼。莽古尔泰满腹怀疑地问道:“黄石怎么会让他的聘妻上战场?又怎么会把妻子和大姨子扔在战场上置之不理?你别是被骗了吧?”
  “确实耸人听闻。但那个姐姐把黄石什么时候求亲、派谁来的、聘仪几何,这些东西都说得清清楚楚。为了确认我还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她几次都想也不想地说出来了,复述得一字不差,绝对不像是临时编造的谎话。我看这事有九成可信。还有,据那个姐姐说,替黄石向她妹妹求亲的是一个叫张再弟的人,此人虽然是黄石的第一亲信和义弟,但按理说在觉华却极少有人知道。那个姐姐也不太清楚张再弟的身份,可她就能信口道来,长相、年龄都差不多。如果不是真有求亲的事情,这个是无论如何也编造不出来的。”
  皇太极看着目瞪口呆的莽古尔泰,自嘲地笑了一声:“今天我们又被这厮骗了,黄石也真是个狠角色,连聘妻都能扔下不管。”
  接下来,皇太极又讲了讲这姐妹俩为什么会上战场,还有那个包衣的供词,最后还冷笑着做了一番总结:“这对姐妹的大哥现在是觉华的文臣之首,如果没有意外,她们的哥哥也会升官了,真是奇货可居。”
  “慢点,慢点说。”莽古尔泰在他的小本本上划分出了一个新的类别,然后把刚刚听到的这些重要信息都填了进去,对自己手头的资料进行了升级维护后,莽古尔泰又啃着指甲思考了一会儿:“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皇太极低着头在帐篷里踱了个圈,摇了摇头说道:“还不知道,不过先得设法核实一遍她们的话,总不能听她们的一面之词。毕竟我们从来不知道黄石有个聘妻,从来没有听说过。”
  莽古尔泰一拍大腿,恶狠狠地说道:“不错,要是发现她们说了假话,定要让她们后悔还来不及!”
  才发完狠,莽古尔泰脸上突然露出了羞愧的神色,语气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如果她们说的是真的……要是我们次次都把黄石打得屁滚尿流,那就是把他的妻小分了也没有什么。但至今我们对他是一仗不胜,现在靠劫持他妻室相威胁……未免,未免有点迹近无赖了,实在有损我莽古尔泰的威名。”
  一抬眼看到皇太极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莽古尔泰脸上的羞愧之色变得更浓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唉,我当然没有放她们回去的意思了,八弟你脑子好,具体怎么处置你说了算吧。”
  “她们的事情暂时不能让父汗知道,不然父汗性子一上来,我们是拦不住的。”
  “这个自然,我很明白。”
  “黄石在辽阳的房子我一直给他留着呢,如果证实这个真的是他的聘妻,就让她们姐妹住到那里去好了。凡事不能做得太绝,我们得留下日后和黄石打交道的余地。”
  莽古尔泰点了点头,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走一步看一步吧。这都快五年了,李永芳送给黄石的那两个姬妾我一直不许人碰,现在都还住在那间屋子里呢,这次就交给黄石的聘妻去管教吧。如此礼数上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也正好让她们互相了解一下。嗯,回到辽阳后的当务之急,还是去查清楚有没有聘妻这回事儿,那个妹妹一直矢口否认,看上去也有点像真的。”
  ……
  赵引弓不在,不让酒宴冷场的重担就全落在黄石一人的肩上了。虽然陪同的近卫已经替他挡了几轮酒,但姚参将、金参将这种重量级的人来敬酒肯定不能靠随从去招架,一轮轮下来黄石觉得自己已经快不行了,钻桌子底下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黄军门神勇无敌,末将再敬一碗。”
  今天晚上金参将特别活跃,眼看又是一轮酒上来,黄石暗暗叫了声苦,却也只好硬撑着去抵挡。他刚刚笑着站起身,却突然横插过来一人,拦在黄石身前冲着金冠笑道:“金将军,今夜你好像还没有敬过我呢。”
  “赵大人恕罪,这全是末将的不是。”
  黄石退回座位坐下。赵引弓穿行于众人之间轮番敬酒,一下子又使室内的气氛活跃起来了。觉华文武中本有不少好事之徒,他们又喝得有些多,就大声嚷嚷道——赵通判避席这么久,理当罚酒。
  黄石本想出去帮忙解围,但赵引弓却慨然应允,连干三杯后,赵通判紧紧抿着嘴角,双手把空杯子转着圈地给众人展示了一遍,引来了一片彩声。但他越是如此表现,黄石心里就越发感到不舒服。
  参将胡一宁似乎也有些坐立不安,一个劲地在自己的座位上扭动,赵引弓给他敬酒时,胡参将脸上的笑容也非常勉强。
  好不容易等赵引弓回身落座,黄石赶忙凑过去想要劝他先去休息。但似乎预料到黄石要开口说什么,赵引弓不等他出声就轻声说道:“今夜是庆功宴,为了让觉华文武人人尽兴,本官不敢因私废公,黄将军不必多说了。”赵引弓的话让黄石慨然而退。
  赵通判说完后就和其他的官员谈笑起来,再过了一会儿,他又举杯走过去亲自给金参将他们庆功。黄石盯着赵引弓看了一会儿,这个他一向有些看不惯的文官今晚给了他完全不同的印象。赵引弓文质彬彬的姿态,以前黄石总觉得不过是拿腔作势罢了,但此时竟给他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随后的两天,黄石感觉赵引弓似乎一直在用工作麻痹自己,整天不是泡在军营里,就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连吃饭都稀稀拉拉的没有吃过几顿。黄石自觉无趣所以也不往赵引弓哪里凑了。
  其他觉华官员尚不清楚赵家的事情。自从开战以来无论是营伍事务还是后勤供应,赵引弓都做得非常出色,大部分官员都在背后啧啧称赞,哪怕就是和赵通判有私怨的同僚也都无话可说。现在觉华岛上的人多半都认为赵通判升官在即,所以更是不会悭吝他们的溢美之词,对于这些称赞和吹捧,赵引弓都是一笑置之。
  天启五年的最后一天
  黄石请登门拜访的赵引弓落坐,然后让内卫奉茶。坐定后赵通判风度优雅地饮了一小口茶,然后才波澜不惊地说起今天的来意。原来宁远堡现在也恢复了正常,明天是天启六年正旦,赵引弓想请黄石和他一起去宁远堡拜年,并把整个宁远——觉华战役统一写奏章上报朝廷。
  黄石微笑道:“如此甚好,本将也早想与宁前道袁大人一晤。”
  赵引弓闻言淡淡一笑:“好叫黄大人知晓,朝廷已经升袁大人为按察使了。”
  “按察使?”问话时黄石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却是震惊不已。


第十节 武夫
  赵引弓确认袁崇焕已经是按察使后,黄石知道自己的全盘计划都落空了,无论是对后金还是对文官集团,这次觉华战役都并未能帮助黄石取得决定性战果。
  在北京临危请命时,黄石给自己定的目标是重创后金大军。他原来估计以努尔哈赤的骄狂,后金军很可能会像历史上那样分兵抄掠宁远近郊。而黄石本计划像历史上的袁崇焕一样把军队集结在宁远堡中,等后金军分兵的时候以三营东江军为先导、十一营关宁军为后劲,争取打出连续的击溃战。
  宁远离辽阳千里,冬天又是天寒地冻,假如后金军真的在宁远被击溃,那建州军能活着回去的恐怕十不存一,这样的大胜利足以宣告辽东战争的结束。
  但是回到长生岛的时候,黄石遇到了第一个挫折,那就是吴穆已经把一半兵力调走了。
  不过三千长生岛子弟加上宁远、觉华的十一营关宁军,辽镇和东江镇的联军还是有近三万战兵,黄石一直认为关宁军除了勇气外什么都不缺,战斗经验也可以靠装备来弥补。对面的后金军不过是一万多披甲和几千蒙古仆从部队,明军有兵力和主场作战的优势,此外骄狂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还很有可能会分兵。
  因此从长生岛启程时,黄石仍然是信心十足,满心想着要好好把握机会,把后金大军毁灭在辽西的冰天雪地里。可是这个美梦在觉华被无情地打破了,当时宁远堡已经开始戒严,而没有宁远的七营野战军,黄石的兵力就过于薄弱。
  此时黄石只能寄希望于努尔哈赤自己发疯送死,因为黄石已经没有主动出击的实力,也不太可能击溃后金主力了。但觉华一战努尔哈赤不肯配合地发一把疯,而是扔下了蒙古仆从部队自己退去了。面对实力未受大损的后金军,黄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既然如此黄石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是阻止袁崇焕的升迁。现在身为武将的黄石极其不愿意袁崇焕有机会巡抚辽东,因为黄石认定袁崇焕骨子里是看不起武人的,而且袁崇焕比较野蛮,朝廷法度对他来说……就是废纸一张,就是拿来撕毁着玩的。
  唐以后,皇帝要杀二品官员的话,一般都要下诏狱穷治其罪。有明以来更是如此,朱元璋作为开国帝王也要讲求形式主义,杀蓝玉的时候都要罗织罪名,把全套的程序老老实实地走一遍。以黄石现在的官阶,就是天子都已经无权把他推出午门斩首。不过黄石清楚袁崇焕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位老兄杀武将的时候简单粗暴,比朱洪武的胆子还大。
  中国上下几千年,包括汉、唐、两宋和大明的历代皇帝在内,袁崇焕是唯一一个敢不经任何程序就直接把正一品武将推出去斩首的人。黄石不得不承认,这种超过历朝皇帝的魄力,还有这种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王霸之气给了他巨大的威慑感。
  于私,黄石知道只要自己一天还是武夫,那就是有更大的官阶在袁崇焕面前也没有用。虽说明末文视武如奴婢,但像袁崇焕这样“杀武夫如屠一狗”实在也是太夸张了,所以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黄石希望袁崇焕永远不要有机会上台。
  于公,通过觉华防御战及随后的追击战,黄石已在关宁军中建立起了一定威望。现在高第威信扫地,辽西将门声名狼藉,只要辽西没有一个强势的人物,那自己提督辽西也就不会有太大的阻力。如今黄石已经有了三营嫡系和不少旁系,再加上辽西的人力、物力,黄石认为平定后金也不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可惜,黄石满腹的如意算盘被赵引弓一句话轻易地打破了,历史仍然行进在原来的轨迹上。现任的兵部右侍郎阎鸣泰是坚定的布防关外派,早在王在晋倒台之前,阎鸣泰就主张在觉华修筑城池。阎鸣泰认为觉华孤悬关外,平时后金根本无力拔除,而冬季集中兵力防守觉华也较容易。只要觉华一天在明军手里,后金军就无法紧逼山海关。
  历史上,面对高第的撤退提案时,阎鸣泰力主坚守宁远堡,而朝廷最终也采纳了阎鸣泰的方略,并根据阎鸣泰的提议提升袁崇焕为按察使,以便统一指挥宁远三协十五营。现在袁崇焕离巡抚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事先黄石就知道坚守关外派会胜利,而坚守关外必然需要一个统一指挥的官员,所以他费尽心机横插了一杠子,还冒着内阁震怒的危险强行要来了节制文臣的权利,就是指望朝廷不会再提拔袁崇焕为按察使。
  可是等黄石离京后,内阁抗不住兵部的汹涌抗议声,最后还是按照他们的意愿拟票,和历史上一样提升袁崇焕为按察使,节制宁远三协官军。在文臣集团的压力下,天启皇帝最终也同意了这个折衷意见,即:袁崇焕和黄石两者之间互不节制,但都有对宁远三协的指挥权。
  历史上的宁远之战,辽西明军不过斩首二百余具,而这次仅觉华一战就斩首近两千三级,加上追击的战果已经超过两千七百级。既然袁崇焕已经升了按察使,那关外的所有胜利就都有袁崇焕的一份运筹之功。黄石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自己身为武将拿不到这份功劳,所以袁崇焕升任辽东巡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明日一早,我就和赵大人一起去拜见按察使大人好了。”既然计划破灭,那黄石就更不敢怠慢了,他敢得罪孙承宗可不敢得罪袁崇焕。此时黄石已经下定决心,历史上祖大寿是怎么做的,他就要怎么做,反正决不能重蹈满桂和毛文龙的覆辙。
  “还有报功的问题,明日黄大人最好也给按察使大人一个准信。”觉华首级该如何分配,还有众将的表现如何,这些按理说本该是赵引弓这个文臣负责的,但他很多时候都不在场,而且赵引弓现在已经自认完全不懂军事,所以他就要黄石自己去和袁崇焕说。
  “多谢赵大人关照。”
  赵引弓走后,黄石就把觉华的六位将领找来商议这件事情。这两天在黄石的主持下,六位关宁军将领重新分配了战果,防御战和随后的追击战的全部首级都被加在了一起。按照事先的商定,全部战果的七成是关宁军的,这七成的首级又被分成了九份,姚与贤、金冠和胡一宁这三位参将每人拿两份,而张国青他们三位游击每人拿一份。
  姚与贤所得亦不少,最后的追击战算了他的一份功劳不说,黄石同样会在战报里添上他的名字。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有文官作证的追击战,宁前道的文官们为了分一份功劳,也会为这次追击大大吹牛的。
  要说这次胜利已经足够辉煌了,弘治朝以后对北虏单场斩首数最大也就是千余,这次觉华单场就有两千两百具,而追击战金参将他们又割了四百多具首级,现在也要加到觉华单次战役中去。这些天关宁军的六位将军日思夜想的就是事后的封赏,一想到单次共两千七百具的斩首数,哥几个就兴奋得睡不着觉,觉得怎么也够升几个总兵出来了。
  黄石主持分配了战果后,姚参将和几位同僚也就和好如初了,他们心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眼前又没有敌人和工作,那大伙儿自然就是夜以继日地喝酒。人逢喜事精神爽,金冠自从打完追击仗后,现在睡觉睡得熟、吃饭也吃得香、身体变得特好,连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许多。
  因为清楚姚与贤和金冠的劣迹,所以黄石本来对他们二人是有些看法的,但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黄石对觉华众将的看法也在不断地改变。金冠曾在战场说过一句话:“追人的感觉真好。”虽然这句话是他的无心之语,但却给黄石以很大的触动。
  所谓兵为将胆,黄石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广宁初上战场时的情景,那时他面对杀气腾腾的后金大军时,也只有落荒而逃一招。觉华这几位将领虽然胆小、虽然有不少小农意识、虽然总想占点小便宜,但黄石很清楚没有他们的合作就没有胜利,现在黄石也把姚参将等人归类到“可挽救对象”这个集合里去了。
  天启五年的除夕夜,首先是赵引弓作主持,带领大家祭祀天地和大明历代先帝,然后文官去祭祀文宣王,武官则在黄石的带领下祭祀岳王。黄石念完了中规中矩的祷词后,就领着大家上香、叩拜,众武将都不苟言笑,一个个都面沉似水。
  仪式的最后需要黄石致词,觉华众将都站在黄石背后静静地等待着。事先黄石已经准备好了腹稿,但随着肃穆的祭祀仪式的进行,黄石看着面前栩栩如生的岳王雕塑,想到自己五年来的志向和奋斗,一时感慨万千,竟然把自己的这份工作忘了个干净。
  现在姚参将又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地位,他紧随在黄石背后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道:“黄军门。”
  “哦。”黄石从沉思中醒来,不过一时间却想不起自己的草稿来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木偶。
  一介武夫、幼年丧父、母子落魄、出身于卑贱之末、行走于行伍之中,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留下千古美名,享受万世的敬仰,令帝王失色、使豪杰扼腕。岳王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黄石,这么一个普通的木雕,却能传过来令黄石感到窒息的力量。
  ——我能够穿越到明末这个时代;能够生存下来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边军将领;能够追附岳王骥尾,保卫华夏子民不受战火蹂躏,真是幸甚至哉。
  一股强烈的感情涌入心田,黄石脱口而出:“大丈夫当如是!”
  接着他就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郑重地向着岳王比了一下,就好似是在给前辈、给师长敬酒一般。关宁众将听到这不伦不类的祷词,先是一阵沉默,跟着就响起了咕噜咕噜的饮酒声,姚参将喝完后学着黄石的样子比了一下空碗,也朗声向着岳王保证道:“大丈夫当如是,快哉,快哉。”
  ……
  祭拜结束后就是欢乐的酒宴时间。虽然黄石觉得最近欢乐的时间有点过多,但应酬就是应酬。在酒宴上的时候黄石觉得金参将和姚参将和好如初了,因为他发现这两个家伙又在偷偷地对眼色。一会儿就看见姚参将端着酒碗过来了,脸上满是醉态,眼睛朦朦胧胧的似乎已经喝高了。
  姚参将借酒撒疯的和黄石聊起了女人,聊了几句后就把问题往黄石个人身上引,还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姚大哥说笑了,小弟在广宁从军后甚是贫苦,无力下聘娶亲,现在别说是妻室了,就是妾也没有一个。”黄石很爽快地给姚参将释疑后,就自觉地把头低下,免得影响了醉得一塌糊涂的姚参将和他同伴的交流。
  黄石低头喝酒的时候,也能想象得到姚参将、金参将他们眼神在空中来回激射的情景,耳朵里似乎都能听到那那些视线碰撞时打出的噼啪火花声。东江总兵毛文龙还好,他早在辽东镇的时候就是军官,那个时候就已经回杭州娶妻了,但普通的东江军军官的终身大事一直是老大难问题。
  一般说来,有点身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入军户,军官一般也都是世袭的将门之间联姻。可是东江军官几乎全部出身自行伍,以前都是小卒,自然不会有将门来联姻。而且原本是贫苦辽东军户的东江军官多也无力成亲,现在他们身份提高了,大多数人也都对妻子有了更高的要求,所以不太愿意草草对付一个,结果就是一片高不成、低不就的景象。
  还有就是辽东战火纷飞,女性死亡率大大高于男性,所以东江镇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这也加剧了东江军官的成亲难问题。比如东江副将陈继盛,虽然官位很高了,但一直窝在宽甸那个鬼地方,所以没有良家女子愿意嫁给他。历史上直到毛帅死后,陈副总兵横下一条心,接收了毛帅的妾做老婆,总算是过上了有家的生活。
  再比如黄石的结义大哥孔有德,他也一直因为穷而没有机会成亲。在原本的历史上,孔有德因为英勇善战而升到参将,但仍然没有良家女子愿意嫁给他,孔有德直到四十岁还是孤身一人。到了崇祯四年的时候,孔有德、耿仲明等东江军官团在登州作乱,反正大伙儿杀头的罪都犯下了,孔有德就索性带头强抢官宦小姐做老婆,总算是和手下一起集体结束了光棍生涯。
  虽然黄石现在地位较高,但毕竟他还不是辽西的人,又是一个从小兵爬上来的暴发户,再说东江镇贫穷没有油水,所以黄石认为姚参将也就是来打探一番罢了,离实质操作还差得很远。不过自己现在刻意结好关宁武将,没有必要在这个小问题上撒谎,免得让别人认为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
  黄石抬起头的时候,姚参将他们已经完成了视觉交谈,不出黄石所料,姚与贤也没有进一步发问,而是又把话题扯开了。倒是金参将下首的胡一宁神采飞扬,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像是刚刚抛下了什么沉重的心理负担。又过了一会儿,胡参将就满脸堆笑地去给赵引弓敬酒去了,这还是他几天来的第一次。
  天启六年,正旦
  来了觉华这几天,黄石喝的酒比他以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了,不过昨夜他还是非常克制的,因为今天要去拜会袁崇焕,这个事可万万不能疏忽。
  今晨黄石很早就起床了,而赵引弓却是一场宿醉,他走出来的时候还连连向等了很久的黄石抱歉。对此很理解的黄石自然没有任何怨言,等他梳洗后两人就一同向宁远堡进发。
  昨天黄石就已经仔细打听过了关于袁崇焕的事情,但在路上的时候,黄石还是不厌其烦的向赵引弓询问一遍。赵引弓察觉到了黄石的紧张,不禁善意地解释道:“按察使一向很看重黄将军,此次大破建虏,黄将军居功至伟,按察使大人也一定急着想见见黄将军吧。”
  黄石微笑着连连点头:“不胜荣幸之至。”
  才抵达宁远堡城下就有士兵飞速前去通报,入城后黄石就跟着赵引弓直奔官署而去。快要到达的时候,赵引弓望见官署的中门已经打开,他笑着对黄石道:“看来按察使大人要亲自出来迎接黄将军了。”
  黄石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赵引弓不解地反问了一句。黄石作为太子少保,又获赐尚方宝剑,现在和袁崇焕的地位相同,两人都可以节制关外军务而互不同属,说是分庭抗礼也不为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官署大门外,赵引弓下马站着等黄石先和袁崇焕见过平礼,然后自己再上去行下官礼。
  只见黄石下马后一个箭步上前,躬身抬手就是一个叩拜大礼:“末将黄石,参见按察使袁大人。”


第十一节 捷报
  黄石用的是觐见顶头上官的三鞠三叩之礼,礼毕,他耳边传来呵呵的爽朗笑声,还有和蔼的一句:“黄将军请起。”
  “谢按察使大人。”有生以来又一次,黄石如同小学生一样地拘谨守礼,老老实实地谢过了面前的武将克星。
  跟着袁崇焕步入官署的时候,黄石听见对方在前面称赞了一句:“觉华一战,黄将军力克强虏,当真了得啊。”
  作为一个经历过素质教育考验的人,黄石对押题还是有一定心得的,自从知道袁崇焕升任按察使后,黄石就已经孜孜不倦地预备起了问题和配套答案。这些套话早就已经烂熟于心,今天这一路行来的时候黄石在心中反复温习,生怕忘记掉了。
  所以现在一听袁崇焕的话,全神戒备的黄石立刻就把预备的辞令脱口说出:“全是按察使大人赞画军务、料敌先机,末将怎敢居功?按察使料定觉华乃东虏之所必攻,故预先布下四营精兵猛将,大人如此高瞻远瞩,实令末将感佩之至……”
  黄石先抑扬顿挫地发了一大通感慨,然后又啰里啰嗦地总结起了胜负的关键:“……此番末将在觉华迎头痛击建虏,虽亦是将士人人用命,但胜负实操于按察使大人帷幄之中,末将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按察使大人如此夸奖,真是羞煞末将了。”
  袁崇焕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带出了黄石这好长的一堆真心话,这让站在一旁的赵引弓脸上不禁浮起了讶然之色。黄石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玩意的时候,赵引弓忍不住又打量了黄石好几次,那眼光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黄石感觉到了赵引弓的目光,这让他心中不禁一酸。虽然是自己出兵拯救的觉华,但黄石也记得自己曾经差点负气而去,如果没有那个人在关键时刻唤醒自己的良知和责任感,觉华的几万生灵此时早已灰飞烟灭。
  觉华一战,众多的文官武将都从中得到了不少荣誉和利益,但那个拯救了几万人性命的女子却不为人所知,除了黄石一人外,就连她的亲哥哥也不知道她立下的功绩。后来她又为了另外两个亲人而冒死奔向战场,到现在还生死未卜。
  ——真是疯子啊,完全不懂得害怕么?救得了几万人却救不了自己。
  黄石心中虽在感慨,嘴上却仍是滔滔不绝,走入中厅后他才收住了话头。这期间袁崇焕一直也没有打断他。按察使大人脸上现在已是笑意盈盈,自顾自地坐到了主位上,长袖一摆就让黄石坐到上首客座上去。黄石当然死活不肯坐上去,最后还是跑到袁崇焕的下手,找了一个椅子小心翼翼地贴边坐了。
  黄石坐下后发现自己的近卫官洪安通也跟了进来,他把脸一沉就要洪安通先出去,但袁崇焕这次却笑着制止了他,黄石谢过以后,就让洪安通站到了自己的身后。面前的按察使、也就是未来的辽东巡抚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还笑吟吟地请黄石一起喝茶,这让黄石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知道自己的第一步算是赌中了。
  黄石一直以为:自古好作惊人之语者,罕有不喜夸赞之语的。
  对努尔哈赤的死因,黄石有自己的看法。原本历史上宁远之战爆发于天启六年正月,努尔哈赤打完宁远后,二月份就跑回沈阳赶走了毛帮主;三月努尔哈赤远征辽北去打林丹汗,长途跋涉千余里,比宁远之战的作战范围还要大、历时也更长;五月的时候努尔哈赤又一路狂奔返回辽阳,再次把攻入辽中平原的毛帮主赶回朝鲜。
  五月底赶走毛帮主后才安生了不到半个月,六月陈继盛又翻过长白山攻入建州,明军不仅把阿敏和镶蓝旗包围在了赫图阿拉(建州卫),还一直突破到萨尔浒切断了建州和辽东的联系。于是努尔哈赤六月底又带着代善、莽古尔泰和皇太极三大贝勒赶回了建州,一直到天启六年八月初,努尔哈赤才把陈继盛又赶回了宽甸的深山老林里,为赫图阿拉和阿敏解了围。
  从天启六年正月到八月,七十岁高龄的努尔哈赤打了近六个月的仗,超过千里的远征也有三次!以黄石的私下揣测,真被十八磅炮的大铁球击中的话,别说努尔哈赤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就是一条七岁的霸王龙也未必能撑过八分钟,更不要说八个月了。若努尔哈赤真被十八磅炮轰中后还能跳得这么欢,那他一定不是在地球上孕育出来的生物。
  黄石曾看过有关宁远之战的历史档案,记载努尔哈赤宁远受伤的记录只有三条:
  最早的一条是在努尔哈赤死后,天启六年底朝鲜使者去宁远时,袁崇焕告诉朝鲜使者:努尔哈赤三个月前身亡,乃是因为一年前被十八磅炮打中了。
  第二条在朝鲜国王的实录里,努尔哈赤死亡一年后,朝鲜王说——他听曾去大明的使者说——大明有人说——努尔哈赤好像、也许、大概、似乎在宁远中过炮。
  最后一条是毛文龙给大明朝廷的奏章,毛文龙说——他听朝鲜国王说——努尔哈赤可能在宁远负过伤。
  除去以上的档案,另外在努尔哈赤死后几个月,袁崇焕宣称自己曾打伤过他,如果仅仅是这种行为的话,黄石宁愿称其为“事后诸葛亮”或者是“大言不惭”。但还有一个问题是:历史上袁崇焕在说这话之前,他给大明朝廷打过正式报告:“老汗发痈而死”,而大明朝廷向辽东巡抚袁崇焕核实以后,作出的最终结论也是:“天心厌乱,故诛老奴。”
  黄石由此认为:袁崇焕他自己也知道,真要是被十八磅炮击中了,就是钢浇铁铸的人也被轰成渣滓了;袁崇焕心里明白努尔哈赤之死跟宁远半点关系也扯不上,因此袁崇焕不敢在给朝廷的奏章里信口胡吹,也从来没有跟一个大明臣子说过他曾击中努尔哈赤。
  那么袁崇焕几个月后对朝鲜使者说的话,很显然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黄石认为这就叫“瞪着眼睛说瞎话”。不过袁崇焕是被满清弘历捧红的“民族英雄”,对普通人的形容词自然不适用在“民族英雄”身上,所以袁崇焕不叫说谎,而叫“好为惊人之语”。
  此时,好为惊人之语的袁崇焕正在给黄石和赵引弓念他的奏章,实际上也就是他对宁远之战的陈述。据袁崇焕所说,此次宁远堡的防守甚为凶险,后金军趁夜挖洞,一夜就把宁远堡小半城墙的地基统统挖空了。
  赵引弓听到此处心里不禁有些狐疑,宁远堡耗费国家白银数百万,除去深壕坚垒不说,仅是城墙就宽达数丈,再说以辽东的冬季气温,土地冻得犹如钢铁一般。那建州士兵竟然能在黑夜中视物,又不惧严寒,更能越过深壕把铁一样的墙基一夜挖空,还挖了几十丈……难道建奴个个都是属土拨鼠的不成?
  赵引弓还没有来得及问话,却听黄石失声叫道:“哎呀,这却如何是好啊?”
  看见身经百战的黄石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赵引弓脸上微微一红,为自己的少见多怪在心里暗道了声惭愧。
  “本官有红夷大炮!”见黄石屏住呼吸凝神细听,袁崇焕得意洋洋地挥了一下手,跟着又扫了一眼给朝廷奏章的草稿,把脸一沉的同时加重了语气道:“红夷大炮一炮发出,则糜烂十数里!”
  赵引弓没见识过原子弹和蘑菇云,想象不出这种宏伟的场面所以又是一愣,见多识广的黄石单手按胸长吁了一口气,抹去了自己额头上的涔涔冷汗,叹道:“好险,好险。”
  才说完,黄石又抚掌大笑道:“红夷大炮,果然厉害!如此乱炮齐发,挖墙的建奴自然尽数填了土坑,按察使大人真是神算啊。”
  袁崇焕捻了捻长须,又说了奏章上的一段故事:“炮中建奴一大头目,奴以白布裹之,大哭而去。”
  赵引弓听得精神一振,连忙追问道:“袁大人,此大头目是何人?”
  这份奏章黄石前世早就看过了,所以他自然是应变神速,不等袁崇焕说话就率先说道:“末将以为,可以派细作详加打探,如果有哪个伪号贝勒、额真的奴酋突然死掉,则必是此头目无疑!”
  袁崇焕赞许地点了点头,含笑道:“黄将军所言不错。”
  黄石心中暗赞:果然是文官比武官会写奏章。那祖大寿等辽西将门的奏章里从来都是指名道姓,所以皇太极的数位儿子,都在不曾出现过的战场上被关宁铁骑重伤。那扬州十日的多铎,甚至被关宁铁骑击毙过!
  满嘴阿谀之词的黄石又和袁崇焕聊了个把时辰才尽欢而散,听说宁远堡要设宴款待自己后,黄石又赶忙请求先去更衣,把绣虎的大红官袍换上。望着黄石的背影,袁崇焕对赵引弓笑道:“黄石此人甚有自知之明,又无骄狂跋扈之气,很不错啊。”
  一边的赵引弓没吭声,袁崇焕见他脸色有异,讶然问道:“你有什么心事么?可速速说与吾知。”
  赵引弓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唔,老师在上,弟子……”
  ……
  今天总的说来非常顺利,黄石走出来后痛快地长出了一口大气,嘴角上也忍不住浮起了自得的笑容。刚才在宁远官署中聊天时,洪安通一直随卫在黄石身后,黄石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了几句话,但得到的却仅仅是一、两个字勉强的简单回答。
  黄石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着洪安通看了两眼。内卫队长虽然已经经过了五年历练,但说到底他今年虚岁才满二十二岁,正在容易热血沸腾的年纪。黄石很熟悉洪安通此时脸上的神色,那是种夹杂了点儿失望和疑虑的表情,虽然洪安通已经陪黄石见过很多大人物了,比如孙承宗和毛文龙等,但今天黄石的表现让洪安通觉得非常反常。
  见黄石停下脚步看过来,洪安通就恭敬地欠了下身,准备聆听黄石的命令。黄石看着这个不知愁的年轻部下,嘴角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苦涩起来,从自得转化成了自嘲。他四顾无人后低声对洪安通感慨道:“言者无耻,受者无礼。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洪安通大吃一惊,急退了一步拱手说道:“大人明鉴,属下万万不敢。”
  “是么?”黄石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口气里也带上了萧索的味道:“如果你不这么想,那只是因为你太尊敬我了。”
  洪安通抬头看了看黄石的眼睛,注意到了里面的忧郁,就正色对黄石说道:“属下追随大人多年,大人爱兵如子、虚心纳谏,而举动多有深意。今生能追随大人,真是属下几世修来的福气,属下相信大人今日所为亦有其理,必是为了我东江镇、长生岛官兵和辽东子弟的福祉。”
  “不错,知我者洪兄弟也。”黄石心情一下子又开朗了不少,他脸上的忧郁之色也被一扫而空——我清楚历史的轨迹,我能揣摩大人物的心态,为了长生岛子弟,也为了我自己,一定要能忍则忍。
  ……
  辽西战场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让天启皇帝过年都过不好了。今天虽然是正旦佳节,但天启看得出群臣都在强颜欢笑,一个个心里显然全是忐忑不安。在贺正旦的喜宴上,群臣看到天子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首辅顾大佛就摇身一变为顾戏子,拼命说些笑话来听。
  既然是首辅都赤膊上阵了,其余的阁老、朝臣们也都轮番出马,努力想烘托一下喜庆的气氛。虽然他们人人都笑得很夸张(以文官的标准来看),但天子也就是凑趣地笑笑,没有太多的表示,渐渐的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贺正旦的喜宴一下子也冷了场。
  如同走过场一般,宴会按照历年的流程进行了一遍,从天子到阁老、朝臣,大家把自己负责的那份废话和仪式完美地演练了一遍。看着死气沉沉的新春宴会,天启感觉满身的疲惫和不耐烦涌了上来。年轻人尽力在脸上维持着老成的笑容,一颗心却早飞到了自己的木匠作坊那里去了。
  每天一睁眼,太监就会把已经计划好的一天行程捧到他眼前,然后就是去听朝臣日复一日的套话,死水一潭的生活和万年不变的礼仪,总是给天启带来难以容忍的窒息感,而这种感觉真是无边无际啊!
  天启从小就不喜欢与人交流、对话,机器人一样的生活更加剧了他的这个倾向。只有在打些木匠活后,年轻的天子擦掉汗水看着自己作品,欣赏一番那些被他赋予灵气和生机的创造物,才能感到生活的美好和快乐。皇帝发自内心地喜爱自己的木匠制作,就如同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很多时候,天启会挑出他最喜欢的几件送给他的臣子,其中送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老师孙承宗。
  身后的小太监偷偷提醒了一下,把正在琢磨框架结构的天启从沉思中惊醒了,嗯,大家好像都说完自己的那一份套话了,和事先制定好的流程毫厘不差……那种把人压抑得要发疯的窒息感……就快要从中摆脱出来了……只要再有一句话就可以去打木匠活儿了。天启正了正身,就准备宣布新春喜宴结束,大家可以散会回家了。
  “万岁爷,大喜啊——”魏忠贤人随声到,在众目睽睽中急急忙忙跑上大厅正中,双膝跪倒在地,竟然一直滑行到御座前。魏公公双手捧着一章奏表,看上去欢喜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大喜啊,万岁爷,大喜啊……”
  天启心里生出预感,他强自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不让一丝一毫的情绪流露出来,以免破坏了帝王应有的矜持。
  “山东布政司督粮通判、觉华马步兵备佥事赵引弓奏……仰仗圣上洪威……将士用命……左都督府同知都督黄石……大破北虏,斩首……”二十六日的觉华战报二百里加急到辽东督司府,辽东督司府再把它加急火速送来京师。魏忠贤双手不停地哆嗦着,捷报都复述得断断续续的:“斩首、斩首两千两百三十五具……”
  “好!”再也等不及魏忠贤说完了,天启大叫着长身而起。一个不小心宽大的袍袖扫到了御案,酒浆溅洒到了龙袍上,但年轻的天子却恍若不觉,只是昂然仰首望着金銮殿最远处的天花板。
  双手有节奏地反复握拳和松开,天启毫不掩饰地吞吐着气息,就好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刚刚从水面上探出了头。那种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一瞬间统统远离而去,只是习惯于皇帝在重大场合的威仪他才勉强压制住自己的兴奋冲动——这个正旦看起来会过得很有趣,嗯,一定会如此的。


第十二节 分功
  殿中腾起一片热烈的喧哗声,但天启暂时顾不上去分辨他们都在说什么。闭上自己的眼睛,稍过片刻觉得心中的激动之情平复了一些,这时皇帝才听清臣子们的恭贺之声,缓缓睁开眼睛,竭力忍耐着,绷着脸扫视了殿中群臣一圈。
  看到皇帝威严地举手示意,整个大殿一下子也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恭顺地等着皇帝的下文。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天启总被要求要保持仪表,把声音语调控制得毫无起伏更是家常便饭,但皇帝此时做起来,竟然变得非常的辛苦。天启说话的时候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不断跳动,喉结处也变得有些干涩,他问道:“两千两百三十五级,没看错吧。”
  魏忠贤显然没有这么多顾忌,他喊出来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大殿里:“回万岁爷,就是两千两百三十五级,千真万确啊!”
  喊完之后,魏忠贤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肩膀也跟着晃动起来。随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发出这么大的笑声未免太失态了,赶紧克制,绷住脸部的肌肉。可天启却对魏忠贤的出格毫不介意。下面的臣子们也都一个个紧紧咬着嘴唇,显然都在竭力按捺喜悦之情,免得出现君前失礼的行为。
  “黄将军,很好,很好……”天启说话的同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斗争,自己力排众议,顶着内阁和文臣的压力给了黄石权利;在兰台亲手把尚方宝剑搁在黄石手里;特意登上大明门为黄石送行;当着北京百姓的面给黄石打气。
  皇帝感到自己的眼眶要湿润了,他这么拼命给黄石撑腰,总算得到回报了,对北虏单次战役能有两千多具的首级,这可是大明弘治朝以后的最大战果啊。天启虽然扬眉吐气,但还是记住了自己的天子身份,用足够老成和不带感情的声音作出了总结:“黄将军忠勇可嘉,不负朕望。”
  这句话出口以后,天启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开始露出了微笑,很快就变成年轻人痛快淋漓的大笑声。看到皇帝开心地放声大笑,殿中众人也就不再强自压制了。辽西此番大胜,一下子去掉了众人心头的隐忧,大伙儿兴奋地议论起来,原本肃穆的金銮殿上顿时人声汹涌,就如同菜市场一般热闹。
  “这捷报是什么时候送到的?”天启从狂喜中恢复过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重赏送信的使者。
  “回万岁爷话……”魏忠贤就像是天启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不等皇帝把话说出口,他就告诉天启他已经赏了送信的人银子了,而且从辽东都司府开始、到司礼监的跑腿小太监,只要是捷报的过手者,就人手一份。
  不料天启竟然还不满意,他想也不想地一挥手:“跑了几天,换乘了八匹马,才赏五两银子,太少了,加倍!”
  这时天启才注意到魏忠贤还在地上跪着呢,自己开心得过了头,一时竟然都忘了让他起来:“魏卿平身。”
  “谢万岁爷。”魏忠贤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欢容让皇帝看得心里也是暖洋洋的。天启在御座周围高兴地来回踱步,兴奋得一时都坐不下来了。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孩子,天启从继位开始就完全对付不了自己身边的臣子,更无力对抗帝国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么多年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没有超出大明的规章范围。这次重用黄石,内阁、兵部和司礼监都不同意。想到这里天启又看了一眼拱手站在一边的魏忠贤,就是这个心腹当时都不赞同武将不受文官的节制——提拔黄石完全是我乾纲独断,而黄将军也真得很给我挣面子,这回老家伙们都无话可说了吧?
  已经有小太监跑了上来,他大声朗诵着赵引弓的奏章,虽然建奴一时还没有退兵,不过奏章里面充盈着乐观的情绪。斩首两千两百具,觉华明军的代价不过是十五死三十一伤而已。皇帝和臣子们本来就受到赵引弓情绪的感染,听到损失不大更是心头大定,觉得建奴再也没有可能反败为胜了。
  “山东布政司督粮通判赵引弓……”天启把赵通判的名字和官衔反复念了几遍,他身边的魏忠贤则仔细听在了耳中,虽然表面上还在傻呵呵地笑着,但心里已经把这个名字牢牢地记住。天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赵通判也很能干,而且应该也挺大度,以国家为重,不和黄将军争权,很不错啊。”
  “现在就等他们正式的请功奏章了,嗯,朕还真是望眼欲穿啊。”过了这么半天,天启感到总在臣子面前走来走去不妥,于是就轻松地坐到了自己的宝座上。往靠背上一靠,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指向了那个捧着奏章的小太监:“再给朕念一遍,慢慢地念。”
  ……
  辽西,宁远
  虽然换上了绣着老虎的官袍,可是黄石还是小心地把佩剑系在了腰上。晚上去赴宴的时候,洪安通是一定要带去的。有一个全副武装的近卫跟在身旁,再加上腰间的佩剑,黄石在面对袁崇焕的时候会比较有安全感。
  “这辽西是不能呆了。”黄石一边整理好衣服一遍又一次打定主意。眼下先和袁崇焕虚与委蛇一番,然后能多快有多快地回东江去。
  前些年,因为他想培育自己的力量,因为他不想被文臣节制,所以不愿意来辽西。但等黄石准备仿效戚少保和岳武穆后,他就重新考虑过了孙承宗的建议。
  现在黄石手下有三营精锐,就是有人不听话黄石也能以力屈之。加上他令人眩目的战功,黄石觉得收拾关宁这帮懒汉还是有些机会的。可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袁崇焕不能上位,黄石出发前和内阁那样强硬,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
  作为一个现代人,黄石虽然很看重国家利益,但他同样坚信“大有为之身,不能自蹈死地”这句话。如果连安全的前提都不存在了,那别说一年三百万两的军饷了,就是一年三千万两的军饷也不能把他黄石吸引到辽西来。
  洪安通作为内卫队长,黄石的大部分设想都不会对他隐瞒。现在洪安通见黄石一下子又改主意了,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此次从长生岛出发时,大人不是说要争取提督辽西么?”
  黄石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洪安通的问题。内卫队长略一思索,就联想到了自己长官今天的异常行为,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觉华、宁远两战全胜,按察使升任辽东巡抚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大人可是想躲开袁大人,不受他节制么?”
  如果洪安通连这种事都反应不过来,那黄石就该考虑换个内务部长了。他长叹了口气:“不错,洪安通你可知道杜应魁之事么?”
  “属下不知,请大人明示。”
  “嗯,那是天启二年……”黄石摇了摇头。洪安通不太关心辽镇的事情,但黄石对宁远发生的一举一动却非常在意。
  杜应魁是原来的辽东镇军官,后来因为贪污被罢官,在长安卖酒为生。萨尔浒战役之后辽东大震,杜应魁因为素有勇猛之名,所以被兵部给事韩继恩荐为山海关副总兵。但杜应魁仍然坚持他吃空饷、养家丁的老路,在平均工资每月一两四钱的辽镇,杜应魁的家丁供给竟高达一百两之多。
  “……辽东都司府将杜副将擒拿问罪,御史职责所在,定要知道杜副将到底吃了多少空饷。皇上就命令孙阁老、阎抚军穷治此案,而阎抚军就派了宁前道袁大人去核对人数。”
  说到这里黄石停顿了一下,脸上满是惨然:“宁前道到了杜副将的营中,清点各伍人数,伍有虚者,袁大人斩其人……”
  洪安通听得也是脸色大变,插嘴问道:“阎抚军让袁大人去清点人数,不过是为了穷治杜副将的贪赃罪,与营中校官何干?就算校官有罪,他也是朝廷命官,理应由刑部审理、明正典刑,怎能说杀就杀?”
  “我想袁大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阎抚军让他去清点此营人数,袁大人看到人数不对了,或许是心情不好、或许是感觉不爽,就要杀人了。当时营中大哗几成兵变,但袁大人口称:‘奉阎抚军令。’遂把校官推出营门斩首了。”黄石说完后又惨笑了一声,被袁崇焕随手杀的武官真是死得冤枉,但杀了也就是杀了。孙承宗听说后虽然勃然大怒,还责备袁崇焕胡乱杀人,但袁崇焕道了声歉,也就不再追究了。
  洪安通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支吾道:“这不合朝廷法度。”
  黄石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袁大人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天子门生,就算滥杀、冤杀几个武将,又有谁会去认真计较呢?当时袁大人只是个小小的宁前道,但是冤杀国家五品武官这样的事情,孙阁老也不过是训斥两声罢了,连罚俸这种走走样子的惩罚都没有。现在袁大人即将巡抚辽东,我不过一介武夫,又怎么敢在辽西多做停留呢?”
  和洪安通通完气后,黄石就去赴宴了,他打算等朝廷正式的奖赏下来,立刻就脚底抹油回长生岛。
  走到宁远官署的中庭外,黄石就听见里面花厅中传来了怒吼喝骂声。他和洪安通前后走入花厅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厮打成一团的三员武将。黄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才认出其中两人正是姚参将和金参将。原来觉华六将今日也被邀来赴宴。袁崇焕没有单独接见他们,所以上一次没和黄石、赵引弓一道前来。
  另外一人黄石并不认识,但那员战将甚是勇悍,一人独斗姚参将和金参将二人仍然不落下风。一大圈围观的将领们虽然七嘴八舌地喊着劝他们别打了,但却没有一个下场去拉……哦,黄石看错了,有一个人眼看就要下场去拉了。
  那人正是胡一宁胡参将,在那武官飞起一脚把姚参将踢了个跟头时,只听胡参将大喊道:“别打了”,就飞身扑过去拉住了那陌生战将的一条胳膊。跟着胡参将又在高叫着“各退一步吧!”的同时,紧紧地攀住了那人的腰。那武官似乎也有些累了,呼呼喘着气向后连甩了两下,但也没能摆脱胡参将。
  势若疯虎的金参将把胳膊抡得犹如风车一般,那只剩下一条胳膊好使的陌生武将奋力抵抗,才勉强接住了他的攻势。此时被踢了一脚的姚参将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一把抹去嘴角的血,低声嘶吼了一声就又要扑上去。
  感到被人从背后抱住后,姚参将骂了一声,虎跃着企图挣开,但背后的人紧抓着他不放。姚参将又痛骂了几句,但随即看到前面的金参将和胡参将都停住了打斗,姚参将一楞,这才听清身后的人一直在喊:“姚大哥,姚大哥,我是黄石,先停手,有话好好说。”
  姚与贤听见来人是黄石,不禁吓了一个哆嗦,连忙点头称是。等黄石放开他后,姚参将忙着转身过来和黄石见礼,胡一宁他们哥几个也都涌了过来。在花厅里的其他辽西将领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黄石,也都围上来套近乎,只有那个和姚与贤动武的人一脸愤然,远远地躲在一边。
  黄石瞧见那人官袍上也是绣着虎,心下不禁有些狐疑,当然更不敢失了礼数,主动打招呼:“敢问这位将军是?”
  那武将满脸都是气愤,这边黄石持礼甚恭,但他只是匆匆一拱手,没好气地嚷嚷了几声。他说话声音又快又含混,黄石竟然没能听懂。他打量着对面的将领:身材不高但却十分敦实,银盆大脸上有一双小眼,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这疤痕从鼻梁上一直开到他左眼窝,差点就把他眼珠子挖了出来。
  姚与贤似乎看出黄石没有听清那武官说的话,就在黄石耳边小声道:“这位是宁远总兵满桂。”
  满桂的大名黄石在前世早有耳闻。此人早年在宣大镇多有战功,后来就到辽镇来讨生活。满桂手下有近千经过战阵的家丁,和其它关宁军的水平大不相同,历史上宁远一战满桂的家丁就被部署在最关键的地点上,也被叙为首功。
  现在满桂也是同知都督,级别上和黄石平起平坐,黄石客客气气地又和他见了一次礼,似乎消了点气的满桂又是草草一拱手,跟着就又大声嚷嚷了起来,总算让黄石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前几天的追击战,金冠他们回去晚是有原因的。宁远城下有些后金兵被火炮打死,历史上这些首级都是等后金大军撤退后,宁远军才坠下人去割取的。但这次觉华众将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就顺手把首级都割走了。
  满桂气愤愤地说道:“我清点过地上的死尸了,你们一共割走了二百六十具。那天黄将军差不多砍杀了四十人,剩下的二百二十具应当还来,这是我们宁远堡的战果。”
  “什么叫你们的战果,脑袋上写你的名字了?”金参将的嗓门特别大。那天宁远堡的城门都堵死了,导致他被后金军追得绕圈跑,金参将一想这事就恶向胆边生,怒道:“你们不敢从城上缒下来割,那当然就是我们的首级,战场上谁割的就是谁的,我大明三百年来,从没有还首级一说!”
  此战姚参将一伙儿都分到了几百颗首级,傻子也知道这批人升定了。他们都是辽西的人,不比满桂这种外来户,所以宁远堡的武将们也都不太帮着满桂说话,他们顶多指望着姚参将他们手指松松,给自己漏出来些好处。
  孤家寡人的满桂站在对面,而姚与贤、金冠一伙儿则聚在黄石的背后,一个个指手划脚地喷着口水。黄石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唾沫横飞的一伙儿,猛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电影里的黑帮老大,正领着一群狗仗人势的小弟欺负良善。
  黄石越众而出,向对面走了过去,对着警惕的满桂第三次拱了拱手:“满军门,此事等请功宴以后再说吧,余一定会给满军门一个交代的。”
  “黄军门客气了,”满桂听黄石语气诚恳,终于也郑重地回了一礼:“久仰黄军门威名,前次亦曾在城楼上一睹黄军门英姿。”
  满桂停了一下,语气又变高了一点:“黄军门亦是带久了兵的人,儿郎们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命,就是为了这点军功,所以这二百二十具首级我一定要为他们讨回去。”
  身后又响起如雷的喊叫声:
  “谁说是你的首级,刻名字了么?”
  “谁割的?你还是我们?”
  “别……”,黄石回头摆了摆手,正唾沫横飞的姚与贤、金冠等人只好把嘴闭上了。
  满桂脸上又带上了疑色。自己的儿郎们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了首级能换些赏赐,一想到这些满桂就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二百二十具首级,黄军门一定要还给我。”


第十三节 忍耐
  刚才一听首级有二百二十具之多,黄石心里就打起了小鼓,因为追击战的五百首级他和觉华众将也是三七开的,黄石就算都吐出来也才一百多具。而之前觉华一战的战果又不好划拨给满桂,不然前面的奏章又得一通大改。
  最麻烦的是,如果黄石自掏腰包把二百二十具首级都应承下来,恐怕也有埋汰觉华众将的嫌疑,可是自己一个客将,又怎么好让觉华众人把首级吐出来呢?
  满桂见黄石脸上有迟疑之色,就紧紧地追问了一句:“黄军门可是答应了?”
  “嗯,我有个思量,请满军门体察……”黄石思来想去,觉得最好莫过于把满桂从宁远派中拉出来,所以他打算按照对待姚与贤的处理办法,提议把满桂也算到一起参与追击的将领中去。那五百具首级还是都算做追击的战果,满桂的战功也从里面分。
  这样处理似乎是比较合适的,既大大送觉华众将一个面子,也没有少了满桂的功劳;不但有利于黄石结交朋友,也可以少分一些首级出去。那二百二十具首级是宁远堡共有的,满桂总不能独吞,拿个一半也就天了,而如果满挂愿意列名于共同追击的将领中,那黄石情愿自己掏腰包补给他一百一十具首级。
  不料黄石还没有说完,满桂就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说句不怕黄军门笑话的心里话,本来我也确实想出门和黄军门还有觉华的诸位同僚一起杀敌的,只是宁远堡为了安全起见,四门都用大石封死了,所以实在是出不去。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当先杀敌,绝不落在黄军门后面,但这次没有就是没有……”
  耐心听满桂罗啰里啰嗦地说了会儿车轱辘话,黄石又笑道:“既然有这份心,那也就不算冒领了,大不了下次满军门也给我列一次名好了,就算是还上这次了……”
  最后黄石已经是说得唇干齿焦,但固执的满桂仍然是油盐不进。他不要补偿,只要他的二百二十具首级。后来黄石甚至提出了给他些银子,但无论黄石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满桂却铁了心一般说什么也不肯答应:“黄军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天我确实没有参与追击,我只是想要回我应得的战功,不贪图没影的虚名,黄军门又要编奏章、又要塞银子,未免也把我满桂看小了。”
  这话一出口,本来就有些烦躁的黄石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挺好的解决办法满桂就是不干,黄石心里无名火起,真恨不得告诉他:“不要就没有了!”
  虽然这话黄石说不出口,可其他几个人却没有黄石这样的好修养,黄石和满桂扯皮的时候,姚与贤本来就听得极不耐烦,而刚才满桂最后的一段话又深深刺痛了他。
  “不要就没有了!”随着姚参将开口大喝一声,剩下的人也纷纷嚷嚷起来,还有人过来拉扯黄石,让他不必再费力和满桂说下去了。
  黄石叹了口气,他听说满桂书读得不多,性子也比较粗疏,原本在历史上就是有名的刺头。而且满桂一身的官阶、富贵都是他本人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挣回来的,自然脾气就比较大。黄石自认为也是凭本事爬上高位的,但他毕竟也违心奉承过无数人,而阿谀逢迎也让黄石躲过了很多麻烦,像满桂这样的死脑筋,他以前的人生想必会非常艰苦吧。
  如果这个武将不叫满桂、如果黄石不曾知道此人的生平,那黄石一开始就不会和他废这么多话,而遭到拒绝后肯定也是拂袖而去。
  “但这个是耿直、勇敢的满桂啊!”黄石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他一直对满桂非常欣赏,还自认为和满桂是同一类人——都是靠自身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攀爬上高位的。
  满桂和袁崇焕在宁锦之战中的表现,都给黄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展示出了他们鲜明的个性。
  那次是皇太极亲带两黄(现在的两白)、两红共四旗渡过辽河,后金军除了披甲兵和蒙古兵共万余外,皇太极还带来了两万多推小车的包衣(后来东西搬不过来,皇太极又从沈阳增调了近两万推小车的),防守方是关宁军三十五个野战营以及辽西的军户壮丁,袁崇焕指挥七万战兵拒战一万后金披甲兵。
  黄石看过熹宗实录中袁崇焕关于“宁锦大捷”的奏报:
  袁崇焕奏称:皇太极采用人海战术,靠人命填下了大凌河、小凌河、杏山、塔山、松山、连山等关外十七座城池,但明军杀敌甚众!惜败,所以没有首级。
  袁崇焕奏称:关宁铁骑和后金军野战大战三场、小战七十二场,仗仗皆胜!不过因为建奴以把同伴尸体从战场上抢回去为荣,所以明军没有一颗首级的斩获。
  袁崇焕奏称:关宁铁骑携大败建奴之余勇,乘胜进入锦州堡、宁远堡、大福堡坚守,并成功守住了这三座城堡!不过因为后金军喜欢把尸体拖回去焚烧,所以没有首级斩获。
  辽东巡抚袁崇焕奏称:他用火海战术对抗皇太极的人海战术,比如锦州就连续炮击后金军长达二十四天之久,每天被关宁铁骑毙伤的后金官兵就算不过万也有数千之众。袁崇焕称:战斗最激烈的一天里,明军炮毙后金军四千人!重伤垂毙者逾万!
  皇太极只带了一万战兵来和袁崇焕的七万关宁铁骑对垒,当然经不起大小七十余战、战战皆败,外加每天被炮毙几千人、连毙二十四天了,所以后金军就此退兵——这就是黄石把好为惊人语的袁崇焕写的所有奏折连起来看后,对“宁锦大捷”产生的系统全面的认识……果然是历史比小说更神奇。
  此次进攻,后金军攻下了辽西二十座堡垒中的十七座(除了锦州、宁远、大福),抢割了明军五千顷军屯的粮食,还把两万多关宁铁骑抓回去做了包衣(其中仅大凌河一城就有四千关宁铁骑不战而降)。皇太极在回师时,还留了些人在宁远城下收割明军的秋粮,袁崇焕严令宁远堡内几万关宁铁骑不许踏出城门一步。
  但是满桂悍然违抗袁崇焕的命令,领着家丁出城把后金收粮队打跑,斩首近两百具,这些也就是宁锦之战中明军的全部斩获。这件事给黄石很深的感触,在辽西这堆人渣中,满桂这样的勇敢战士真是鹤立鸡群。
  说服不了满桂就只好去说服觉华众将,黄石作为客将心里有点心虚,他吭哧着才对姚参将开口,善解人意的姚与贤就笑道:“黄军门既然有这个意思,那就把首级还给满桂将军好了,不就是二百二十级么?”
  既然姚与贤发话了,金冠和胡一宁也就都爽朗地笑了起来,还大声地表示赞同,黄石根本没有想到辽西将门这么好说话,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后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五百具首级里有我的一百五十具,嗯,既然是我的主意,那我出一百二十级好了,剩下的一百级拜托诸君补齐。”
  刚才姚与贤还为了这些首级和满桂打死打活,但现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满脸堆笑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哪有此事?说好了三七开就是三七开。”
  胡一宁也在一边凑趣道:“黄军门不必多说了,就像您刚才说的,大不了下次再给我们补上好了。”
  “一定,一定。”黄石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跟着又转身对满桂笑道:“满军门,明天一早,我们就会把首级送来,一共二百二十具,对吧?”
  “二百具吧,凑个整。”刚才满桂怒气勃发时,脸上的那道伤疤都变成了凄厉的血红色,而现在已经褪色了许多,变回了柔和的正常肤色。一双小眼睛眨动了几下,满桂高亢的声音也降低了很多,语气也变得柔和了:“那些首级确实不是我亲手割的,就还给我二百具吧,剩下的就当谢礼了,请黄军门一定要笑纳。”
  二十具首级对黄石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而且从满桂手里拿战功,使自己有一种劫贫济富的感觉,想到这里黄石正要婉言谢绝,却看见满桂的眉毛又慢慢地竖起来了。这个神色让黄石先是一愕,跟着就猛醒过来:“此战我斩首众多,恐怕早就是人尽皆知了,满桂这种勇将肯定颇有些傲骨,我要是推掉了他的二十具首级,对方肯定认为我是看不起他……嗯,我想推掉首级的时候,确实是有些看不起二十具首级的意思在里面。”
  既然意识到问题所在,黄石就立刻点头应承下来:“嗯,多谢满军门了,一会儿宴席上,我要给满军门敬酒。”
  听到黄石的话以后,满桂脸上也是多云转晴,他哈哈笑了两下,简短地回答了一声:“好。”
  把满桂和觉华那几个家伙对比一下,那待人接物的水平真是高下立判,才相处了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黄石就迁就了他满桂无数次,而觉华那一帮却始终如一地帮他黄石解决麻烦。
  “怪不得袁崇焕容不下此人!”黄石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跟着又扫了满桂一眼,此时他如同初遇孔有德一样,心中升起了结交的念头,不过他也知道,满桂可比孔有德要不容易相处。
  据熹宗实录记载:宁锦之战满桂违抗袁崇焕命令出击有所斩获后,袁崇焕就在奏章里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先是装看不见自己下过的禁止出战命令,然后讲是他命令明军多路出击的,还说自己曾站在城头大呼为满桂加油。
  不料满桂居然在皇帝面前否认了这个说法,然后袁崇焕被罢官了,再然后……再然后满桂和袁崇焕就决裂了,具体过程无人知晓,反正满桂被当上督师的袁崇焕赶出了辽镇。等到北京战役的时候,满桂跑上金銮殿当众脱衣服,把身上的箭伤指给崇祯、孙承宗和内阁看,哭诉说袁崇焕想把他射死。
  满桂的这一击也是袁崇焕倒台的最后一根稻草,崇祯听完后就让袁崇焕和满桂当殿对质,史载袁崇焕不能答。崇祯见状就命令锦衣卫下袁崇焕诏狱,谕以:“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狂逞……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
  对袁崇焕和满桂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最关键的审讯记录黄石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了。这段历史后来被奴酋弘历改编成了“反间计”,显然弘历这厮曾梦见崇祯因为“反间计”把袁崇焕下狱,因为无论是明朝的史书还是后金的满文老档,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里都没有丝毫关于“反间计”的记载。
  此外黄石也觉得弘历这奴酋果然粗鄙无文,愣能从“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这几个字中看出反间计来,怕不是个文盲吧?弘历的起居注里对此事有两条记载:一,弘历命令张廷玉按照反间计的精神来重写《明史,袁崇焕列传》;二,弘历下令毁掉袁崇焕案的审问卷宗。
  按照大明的惯例,所有的重案卷宗都要保留,比如黄石对熊廷弼的最初印象就是在阅读熊案记录时建立的。卷宗里记载了东林党的强词夺理和断章取义,同时也记录了熊廷弼的斗士风范,他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还舌战东林群臣,逐条反驳他们强加在头上的罪名,几次把东林党辩驳得退堂了事。
  但袁崇焕案长达八个月的审讯笔录,弘历连一卷都没有留下,所以他这个人对黄石来说,就被笼罩在一团很大的迷雾里了,让黄石完全不了解袁崇焕的想法、他坚持的理念和行事的根本动机。神秘带来恐惧,正因为黄石看不到袁崇焕最基本的原则、以及袁崇焕对自己作为的认知,所以就屡屡产生要对此人敬而远之的想法。
  弘历的所作所为也让黄石对袁崇焕缺少敬意,虽然证据被销毁了,但黄石也就此怀疑:
  第一,袁崇焕案的原始卷宗严重有害于弘历的“反间计”假说,所以一定要毁了它;
  第二,袁案卷宗完全不支持弘历给袁崇焕创建的高大形象。这八个月的审讯会留下大量的笔记、口录和证词,但以建虏断章取义、颠倒黑白的本事,竟然从中都找不出一条有利的旁证,所以奴酋才会把卷宗毁得那么干净。
  ……
  宁远文武百官都来参加了宴会,黄石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袁崇焕表示了尊敬,袁崇焕也坦然受了他的大礼。黄石心里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把心里能想出来的奉承话一股脑朝袁崇焕倒了过去,黄石在众人之前的这个表态显然让袁大人也很满意,因为他也回敬了黄石一次酒。
  酒宴之后,袁崇焕要黄石单独留下,黄石见他满脸笑容,估计自己的态度已经赢得了相当的好感。不管怎么说,能享用一个名震天下的将领的大礼,应该还是件很痛快的事情,尤其黄石又是当着这许多人做的,显然更能充分满足袁崇焕的虚荣心。
  让洪安通退下后,黄石跟着袁崇焕走到了书房,除了他们二人以外,袁崇焕还叫上了赵引弓同行。黄石注意到赵引弓的面色有些古怪,目光也躲躲闪闪的似乎不太敢和黄石接触,这让黄石不禁心中起疑,不知道这两位仁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坐定后,袁崇焕一手端起茶碗,随口叫道:“黄石。”
  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的黄石立刻接茬道:“末将在。”
  袁崇焕吹着滚烫的茶水,头也不抬地说道:“今天本官做主,你就聘了赵大人的二妹吧。”
  这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黄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袁崇焕说完后就低下头,小口地喝起了茶来,黄石又把目光移向一边的赵引弓,只见后者满脸羞愧,急忙把头撇向了一边。
  这时袁崇焕已经喝完了一口茶,他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道:“就说是两年前下的聘,那次你不是向赵大人求亲吗?赵大人现在许了你了。”
  虽然黄石一直自认为很有涵养,但现在仍是脸色铁青,他调整了半天情绪,才缓缓问道:“袁大人,赵大人,末将实在有点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两年前你不是去向赵大人求亲了么?”
  “按察使大人明鉴,末将当时是去了,但是赵大人不同意,自然……”
  “谁说赵大人不同意了?当时有明确说过不同意么?”
  黄石回忆了一下,张再弟说赵老爷子骂了他一会儿,但还没有骂完就昏过去了,从理论上来说,赵家确实没有明确地不同意。
  他刚勉强地摇了摇头,袁崇焕就笑道:“这便是了,赵大人已经同意了,前天在觉华,黄石你也说过还没有聘妻,今天本官就做个冰人,玉成了此事。”
  对面的赵引弓头都快垂到膝盖上去了,黄石狠狠瞪了他一眼,尽力不让自己胸中的怒火喷发出来,他连着深吸了几口气,用尽可能的平静语调说道:“赵大人许婚,末将不胜荣幸,只是……”
  ——只是赵二姑娘已经被后金掳去了,一天抢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另聘,就是抢回来了……你们把她塞给我叫什么事儿呢?
  幸好袁崇焕还有后文:“赵大人家风严谨,赵姑娘此刻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咦?”
  ——你们认定她都死了,还塞给我干什么?
  听到黄石这惊讶的声音,一直垂首不语的赵引弓猛然抬头,对着黄石说道:“若舍妹有损黄家门风,自然听任黄将军退聘。”
  “咦?!”
  ——黄家门风?退聘?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
  明朝时期,如果文官家中女眷有不轨行为,那么这个文官就会因为“闺门不肃”而被弹劾,查实后朝廷会给予剥夺功名的惩罚。
  这个规矩在明朝造成过很有趣的一些案件,一般说来,明末如果有通奸行为,苦主都会告官。如果罪犯和受害者都是未婚,那么官府往往会强令他们成亲,如果是妻子出轨,丈夫也因此可以不退还嫁妆、或只退一半嫁妆。
  但如果受害者是文官家属,那么苦主反倒总是百般抵赖,坚决不肯承认。黄石也看到过些典型的案件记录:比如某个无懒汉勾引了一位官员的夫人,然后就去勒索她的丈夫,而那个文官也只有忍气吞声。
  其他的女眷,比如妹妹、女儿、儿媳什么的也都一样。这次赵大姑娘倒是不怕,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但赵二姑娘殉节则已,不然赵引弓就等着被弹劾吧,思来想去,眼下只有黄石可以帮赵家扛过这一劫了。
  弄明白原委后,黄石直感到胸腹中涌动的怒气是一浪高过一浪,他怕控制不住情绪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未免也太不把我当人了吧?


第十四节 决裂
  果然是:人必先自辱,而后可以辱之。
  黄石咬紧牙关,勉强不让胸膛中的怒气喷发出来,激烈的情绪慢慢的总算是退去了一些。黄石首先反省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现,大概是表现得太过奴颜婢膝了吧,以至于让别人看轻了自己。他一面感慨,一面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
  “这事对黄石你并无害处,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同僚化解一件为难的事情,你又何乐不为呢?”见黄石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袁崇焕又语重心长地劝说了起来。
  如果点头答应了下来的话,对黄石来说这件事情确实不会有立竿见影的伤害,因为他是武官而不是士大夫,所以“闺门不肃”这个罪名是扣不到黄石头上的。当然还会有一个事后处理的问题,对于这种类型的失贞,明朝的规则是劝和不劝离。
  根据大明律,妇人非自愿的失贞行为不可以作为离异的理由。比如明中叶后,就有妻子被人贩子拐卖的案例,但案发后人贩子和老鸨按逼良为娼定罪,夫妻仍然判处完聚。
  刚才赵引弓既然说出听任黄石退聘,看来应该不会有大问题。黄石想赵引弓只要能保住功名,也不希望节外生枝和自己再起纠纷。
  “袁大人说得是。”黄石无意识地随口回了一句。
  不过没有立竿见影的害处并不等于没有害处,这种聘妻被掳走的事情如果传出去,那对名声可是有不小的伤害。而且事后黄石退聘,虽说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但肯定也有不少人觉得他对聘妻无情无义。
  袁崇焕看黄石迟迟不答应,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于是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不会有人胡乱传播的,黄石你尽管安心……”
  听袁崇焕的说辞,黄石琢磨他们的如意算盘大概是用这个搪塞御史。要是赵二姑娘已经死了,那自然是千好百好,黄石配合上几个月就可以退聘。如果赵二姑娘被发现还在人世,那赵引弓照旧也有理说,不会为此被剥夺功名。
  黄石想起了原本历史上崇祯元年的前车之鉴:陈继盛和建奴在宽甸、长白山进行激战的时候,袁崇焕因为毛文龙不肯违反国家法度、私自把兵权交给他,就从背后把东江军的粮饷给断了,还下令辽东、天津、山东莱登各地禁海,不许任何商人出船,不许卖给东江军一粒米、一颗豆。
  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但照顾辽东大局这件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不然就是国家的灾难。所以黄石决心再退一步。反正今天曲意逢迎袁崇焕很久了,黄石不想前功尽弃,更不希望有一天被拖后腿。
  ——我不是立志要做岳王、戚少保那样的大丈夫么?不是早想好了要左右逢源求得一生平安么?魏忠贤、孔有德、耿仲明、山东文官,还有辽西将门,从阉党到东林,哪怕是未来的汉奸和人渣,他们和我不是都能相处愉快么?眼下还是只能以大局为重,不能意气用事。
  况且黄石也知道文武不和不仅仅是国家的大害,而且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这个武将。既然袁崇焕要升任巡抚了,那黄石是说什么也不能把他得罪了:“袁大人,赵大人,可否容末将稍作思量,过两天再给两位大人回复,何如?”
  袁崇焕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指了指赵引弓,又对黄石道:“本官披肝沥胆,与你说了这么多时辰,只道你同意尚不为迟。哪晓得你三心二意,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没有本官。方今人证亦在,岂容得你欺心!汝有十二不当之过,汝可知乎……”
  黄石略一愣神,这期间袁崇焕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话。黄石觉得这些话略微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听见赵引弓羞愧难忍地叫了一声:“袁大人。”
  赵引弓站起身来,冲着袁崇焕鞠了一躬:“袁大人,下官不想勉强黄将军了,请老大人明鉴。”
  此时黄石心里也有些迷惑,虽说文官一向瞧不起武将和太监,但自己好歹也是斩首数千的大将。这件事情毕竟是对赵引弓关系重大,袁崇焕又何必皇帝不急太监急,紧着来替他做说客呢?
  既然搞不明白袁崇焕到底在琢磨什么念头,黄石心里也就愈发不安起来,他听到赵引弓说话后也站起了身,冲着袁崇焕说道:“袁大人明鉴,末将并非不同意,只是请宽限两日,末将军中尚有军法在……”
  黄石解释了一番长生岛关于成亲的军法,然后解释说他要先和部下商量一下对策,毕竟将士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者为了赵家的名声考虑,黄石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跟长生岛官兵讲出真相。所以他总要想个妥帖办法,以免万一事情泄露,黄石自违军法导致将士失望。
  这个理由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台阶,面对如此无礼的要求,黄石的态度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恭顺。站在一边的赵引弓听完黄石肯考虑这件事后,立刻就表示了一堆感谢,袁崇焕见这两个人似乎都能接受了,就不再强求黄石当场答应下来了。
  黄石老老实实地坐回到了椅子上去,这件事情他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利弊,黄石打算回到觉华再和金求德、洪安通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处理为好。如果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那黄石觉得也不一定不能卖袁崇焕一个人情,以后向辽东都司府讨要粮饷也会好说话一些。
  虽然袁崇焕的手暂时还够不到辽东,不过多个朋友总是多条路。黄石又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抛下对袁崇焕的畏惧心理为好。黄石想起自己和孙承宗、和魏忠贤、和山东文官的交往经历,一时间又有了不少信心,他自认为还是比较会做人的,虽然不太了解袁崇焕的心理活动,但相处一段后想必总会有所了解。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后,袁崇焕话题一转就到了平辽大业上和觉华之战上了。黄石抖擞精神把两军的部署、自己的战术都和盘托出。黄石当然不能谈自己对关宁军战斗力的看法,也没有任何理由来贬低他们。因为自己的事先判断都是靠历史知识得来的,而且觉华关宁军这次的表现也确实不错,黄石是依靠他们并肩作战才能取胜。
  当黄石讲述的时候,袁崇焕不时向赵引弓核实,结合了赵引弓和黄石两者的看法后,袁崇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要凭坚城、用大炮。”
  “袁大人明鉴,凭坚城、用大炮好是好,就是恐怕花费太多。”在广宁当小军官的时候黄石也是抱着这个想法,但现在他就不太希望将宝贵的资源浪费到堡垒中去了,而是希望能尽快培养出大批野战军。
  袁崇焕的态度非常和蔼,他微笑着对黄石说道:“黄石你说说看。”
  这鼓励让黄石精神又是一振,看来这袁蛮子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么?于是他就把自己那套以海为路的想法又搬了出来。黄石力主先取娘娘宫、耀州、海州,然后背海修筑堡垒,储备物资作为进攻基地,凭此虎视辽中平原。
  “……毛帅和陈将军会不断从宽甸、朝鲜出击,如果建奴主力东移,王师就可犁庭扫穴,直指辽阳。如果建奴按兵不动,毛帅和陈将军就可从东向西,先收取建州卫,然后再下萨尔浒,切断建奴和野人女真还有科尔沁蒙古的联系,最后把他们一股聚歼于辽中。”
  临末黄石还握紧了右拳,狠狠挥舞了一下来加强语气,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同样鼓舞了一边的赵引弓,也为黄石的结束语大叫了声好。
  袁崇焕一直微笑着没有打断过黄石的话,一直等他全部说完后才问道:“万事开头难,黄石你打算怎么修起第一座城呢?”
  “袁大人高见,末将佩服。以末将之见……”这样的问题以前不知道已经想了多少次了,黄石胸有成竹,毫不迟疑地娓娓道来。辽北的成吉思汗和辽东的毛帮主肯定会经常出来转转,所以后金主力总有离开辽中平原的时候。现在黄石也有信心凭借辽南的兵马对抗后金五成兵力,如果加上关宁军帮忙,黄石认为强攻下耀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一旦能站稳脚跟,黄石也就不太畏惧了,后金军全师而来他也有把握坚守一段时间。如果后金军真的全师而来,不要说朝鲜的毛帮主了,就是辽北的成吉思汗也绝不会赋闲在家里的。等控制住耀州、海州后,剩下的工作就是一路修堡攻入辽中平原。
  黄石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袁崇焕等他把茶水扫荡干净后又问道:“那这一切要多久呢?”
  “嗯……”黄石沉思了一会儿,进入平原后为了保证补给线需要修筑供应线,辽中还有不少坚城,建奴的军队也很顽强,大明的文官不可避免会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所以战局不能保证一帆风顺:“五年左右吧,即使建奴主动退回建州,把他们彻底荡平也不会超过十年。”
  “五年?太短了,黄石你在哄我开心么?”袁崇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黄石觉得兵力靠得离沈阳越近越能有效威慑后金政权,这也是他把突破口选择在耀州的原因。但袁崇焕显然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海路不可靠,最终还是要从辽西走廊一路修堡垒出去。
  黄石不愿意正面反驳他,就采用迂回路线:“陆路确实稳妥,不过一路又要多修筑无数堡垒,恐怕花费时间、银钱不在少数。”
  袁崇焕拍案赞道:“正是,黄将军说得好,这一路下来,要从宁远一路修到三岔河,再从三岔河修到辽阳,恐怕没有个十年、花费上几千万两白银是下不来的。”
  这几句话真是说到黄石心里去了,也正是他希望劝说袁崇焕的理由。黄石低声说了一声:“袁大人高见,所以末将以为还是设法夺取耀州,然后直入辽中。”
  不想袁崇焕断然否决:“海路终不可靠,况且也要耗时数载。”
  赵引弓在一边听的是越来越糊涂,不禁插嘴问道:“袁大人可有妙策?”
  “辽饷一年靡费三百万两,蓟镇四十余万,就连东江镇也要二十四万两,国库早已经亏空,天下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袁崇焕露出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表情,唏嘘感叹了一番,然后带着神秘的表情问黄石和赵引弓:“你们可知道,魏公公为了为辽事筹备战马,又新想出了什么对策吗?”
  由于小冰河期的连续干旱,大明北方的马场产马数量不断下降,到了天启五年,北方各边镇都再无马匹可抽调向辽镇。朝廷陷入缺马的窘境后,就有大臣建议按一条鞭例,把甘陕各省上缴马匹的缺额摊给各省农民,多收些亩赋来买马。
  而此时北方各省同样是连年灾荒。魏忠贤是农民出身,深知农民的困苦,不敢采纳这种在灾荒年加赋的天才构思。但马匹的缺额问题还是要解决,魏公公就下令赏赐给大批大臣和太监紫禁城骑马的特权。根据大明会典,皇室但凡赏赐给谁紫禁城骑马的殊荣,这个人就有义务进贡给皇室良马。
  魏忠贤动员东厂的部下对大伙儿的财产进行了一番侦查后,一边大量赏赐给有钱的官员和太监这种“殊荣”,一边成天催逼他们贡马。等被赏赐的人完成了贡马的任务后,魏忠贤就会把特权收回,然后……然后再次赐下。
  如同当年刘谨勒令京师寡妇改嫁一样,魏忠贤的这个政策也搞得朝中怨声载道,大明建国以来第一次,无数臣子和太监纷纷上书拒绝皇城骑马的荣耀。但拒绝也要赐,魏忠贤甚至曾把皇城骑马权赐给了婴儿和浩命夫人,被赐到的人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贡马,一边大骂那个给魏忠贤出这损主意的无名氏。
  收上来的马自然是良莠不齐,这批人进贡的“良马”里除了老马、马驹外,据说也有驴和骡子,甚至还有小骆驼。但魏忠贤一分钱没花就替皇上收了一批马支援辽东,也因此得到了天启“厂臣忠勤,办事得力”的赞语。
  赵引弓自然跟着感慨了一番。黄石嘴上唯唯诺诺,但听完后心里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袁崇焕说完了以后,正色对黄石和赵引弓说道:“本官有个思量,如若可行,则辽事旦夕可平,早晚间海内便可免去加赋。”
  赵引弓喜道:“袁大人有何妙策,可否教诲下官一二?”
  联想到历史上宁远之战后袁崇焕的所作所为,黄石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恭维道:“按察使大人真是诸葛再世,看来定是成竹在胸了。”
  袁崇焕捻了两下长须,缓缓说道:“此次宁远围城,建酋努尔哈赤曾修书于我,本官亦回信以大义责之。建酋后又回书一封,以吾观之,建酋被我大义相责,似有悔恨之意。”
  “啊~~~”赵引弓发出了一声惊叹。
  黄石感觉一颗心已经绷到了嗓子眼,嘴动了动没有说话,他早知道袁崇焕一向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历史上当皇太极进攻朝鲜的时候,天启和内阁急问当时的辽东巡抚袁崇焕有何对策,如何救助朝鲜。好为惊人之语的袁崇焕告诉天子:朝廷不必出兵相救,皇上也无须操心对策,只要他袁崇焕派一使者,携带他的手书一封,即可以命令皇太极退兵——“遣方金纳贻书于奴酋,令其急撒犯鲜之兵。”
  颇为自得的袁崇焕继续摇头晃脑,似乎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本官见机不可失,就再修一书,书中刚柔并济,恩威并用……”
  袁崇焕一番话说下来,直把赵引弓听得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眼看气氛已经是渐入佳境,袁崇焕声音一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等他放下茶碗后,袁崇焕眼中精光四射,威严地从赵引弓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了黄石脸上:“本官以为可以招安,如此辽事可定、加赋可去,善之善者也!黄将军可愿与本官一同上书天子?”
  黄石费尽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恭顺表情,低声下气地问道:“袁大人明鉴。末将敢问,以何条款招安建奴?”
  “这个……总要先谈谈才能知道吧?”
  “如果建奴要岁赐,比如每年十万两黄金,一百万两白银,一百万匹布,怎么办?”黄石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数字——这是黄石前世,皇太极和袁崇焕议和时提出的岁款要求,而袁崇焕对朝廷说这些条件并非不可以考虑,而且还可以再继续谈。
  袁崇焕皱起了眉头,捻着长须看了会儿天花板:“唔,这个未免太多了吧?比辽饷也少不了多少啊。”
  黄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末将再敢问袁大人,如果建奴岁赐是一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十万匹布,大人以为如何?”
  袁崇焕眉毛一挑,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当然可以啊。”
  砰——
  重重的拍案声犹如雷鸣,赵引弓被它惊得打了一个战栗,耳边紧跟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怒喝:
  “卖国!”


第十五节 赌注
  身旁的小茶几翻倒在地上,黄石已经站得笔直。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掌,伸出左手用力一拔,把一块刺入手中的碎瓷片拔了出来。另外两个人都呆若木鸡,没有一个能说得出话来。
  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洪安通不安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大人!大人!”
  “黄将军……黄将军何出此言啊?”赵引弓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问道。
  黄石也不回答,轻轻地把右手屈伸了几下,鲜红的血从指缝间不停渗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黄石确认自己只是皮肉划了个伤口,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向房门走去,再也没有看袁崇焕或者赵引弓一眼。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推开房门,黄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们回觉华吧。”
  黄石吐出这几个字后就大步向前厅走去,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心里觉得就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一般。洪安通在后面冷冷扫了一眼屋里的两个人,然后绷着脸、把刀柄握得紧紧的,甩开大步跟在黄石背后。洪安通的眉宇间显示出一股煞气,厅内厅外看见他们的官署兵丁、仆役纷纷退后,把背紧贴在墙壁上目送他们二人通过。
  到了前厅后,黄石带来的内卫们也都围拢了上来,其中就有人把黄石的盔甲捧了过来,黄石把手一摆:“不必换了,我一刻也不想留在宁远了,立刻回觉华。”
  黄石一行离开宁远官署的时候,背后跑出来几个苍头,远远地喊着“黄将军留步”之类的话,似乎是想把他再请回去。但黄石脸上就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双腿一夹就纵马向城门驰去。后面的内卫们也把将旗扬起,跟着黄石离开,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句声音。
  路上黄石对洪安通简略说了说刚才他们对话的内容。洪安通今年虚岁才二十二岁,自然年轻气盛,不如黄石能忍耐,还不等黄石提到岁款的问题,只是一个招安的念头就让洪安通怒形于色、发尽上指冠,脸上先是一片赤红、马上就又变成铁青色。
  “狗官!”
  岁款的话黄石才一出口,洪安通就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大喝了一声:“建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吾辈边军将士,恨不能日啖其肉而夜寝其皮,岂能议和?”
  黄石笑了一声:“袁大人说的是招安,不是议和。”
  洪安通孤身一人,全家人都已经死于建奴之手,他切齿大叫道:“高皇帝曾言:贼亦华夏赤子,且多为贪官所害。故我大明定鼎天下三百载,对内地流贼多用招抚。但鞑子无故启衅,屠戮辽东良民数百万,见势不好就希求招安免死,天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洪安通说的就是朱元璋当年定下的大明国策。对内地缴纳皇粮的子民,大明的政策始终是能抚则抚,而不愿意对他们挥舞屠刀。比如闻香教造反被镇压后,天启皇帝让教首们具结保证,不再作乱就可以了。崇祯皇帝也说过“寇亦朕赤子”这样的话,张献忠等人把凤阳皇陵烧了以后,只要肯接受招安,崇祯一样既往不咎。
  而大明对于外族的侵略则一向坚持不妥协的传统,从明太祖开始就是死硬派。明成祖死在远征蒙古的路上,明武宗为保卫国家亲自上战场杀敌……哪怕是像明英宗这种军事白痴,被俘后也不会为自身的安危而签订任何条款。嘉靖朝时北虏打到北京城下、倭寇打到南京城下,大明君臣除了打仗再没有二话;万历三大征,也是从头打到尾。
  “狗官,国库的金银布匹都是民脂民膏,小民一年到头忙碌,千辛万苦才能交足皇粮,怎么白白送予建奴?一个铜板也不能给!”洪安通又气愤愤地骂了几句,黄石在默默不语地听着。
  大明一年征税才二百多万两白银。黄石刚才对袁崇焕说的后一种岁款是:一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十万匹布,虽然这比历史上袁崇焕建议朝廷接受的“金十万、银百万,布百万”要少得多,但正如洪安通所说,这凭什么啊?
  “不过……”洪安通骂了一会儿就止住了,眉头皱了起来:“属下刚才好像听见大人在骂那狗官卖国?用这个骂袁狗官好像有些过了吧,大人何出此言?”
  “是吗?”黄石听到洪安通问出了和赵引弓一样的问题后,也不过是轻轻反问了一句,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回到觉华岛后,黄石本打算立刻回大营去找金求德,但一进营门却撞上了吴穆和欧阳欣,前者正逼着后者为他画棱堡的各种细节图。觉华之战后,吴公公早有把这工事剽窃到他的兵书里去的打算,他原本思量着今天黄石不太可能会回来,所以就趁机把欧阳欣找来详加询问。
  现在被黄石堵了个正着,吴穆登时满脸通红,一边强笑着问黄石怎么不在宁远多呆两天,一边把桌子上的几十张细节图收了起来,说到底吴公公还是很珍惜今天的劳动成果的。而欧阳欣则如蒙大赦,连忙溜之乎也。今晨自从黄石走后,他已经被吴公公困住了整整一天,画图画得手腕都快断了。
  自从刚才和洪安通交流过看法后,黄石充满压抑和愤怒的胸腔中就犹如开了一个小窗口,流入了一丝丝的清爽,因此他略一犹豫就把实情告知了吴穆。开始吴穆表面装着在听,实际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渐渐的他越听手下的动作越慢,最后不由得停住了,抬头凝视着黄石。
  “糊涂啊,太糊涂了。”听黄石说清原委后,吴穆满脸都是焦急,连连顿足道:“我大明幅员万里,生民亿兆,但无论从何处随便拉来一个童子,问他:‘鞑虏可信否?’都必然立刻回答:‘不可信’。招安后我们要不要减员减饷,还要不要修筑堡垒?如果我们减了,那建奴再打过来怎么办?如果不减,那岂不是白白多给了他们一份?”
  黄石点了点头,朗声道:“吴公公高见。”
  “当然了。”吴穆一挺胸,手也习惯性地按上了心口。虽然他脸上没有露出笑容,但根据黄石以往的经验,这说明吴公公不是心中得意、就是有长篇大论要一吐为快了。果然,吴公公接下来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不是说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吗,咱家以前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大风大浪那是见得太多啦……”
  眼看着吴公公海阔天空的扯了起来,不过,幸好,最后他还是自己找到了回来的路:“……好比我们走镖,如果手里的刀子不硬,那山头上的点子是怎么也不会放我们过去的,寄希望于贼寇发善心的镖师是最大的蠢货……咱家觉得这跟平辽有共通之处,求人不如求己。再说了,建奴要是能转性不抢劫了,咱家就一路拿大顶爬回北京去!”
  黄石忍不住笑了一下:“吴公公高见。”
  “咱家估计那蠢货也就是自己在家说说,以为长袖一抖再加咳嗽两声,让蛮夷纳头就拜,做做白日梦罢了。嗨,那蠢货要是真敢上书说:他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建奴感动得痛哭流涕、改邪归正的话,那他第二天就能扬名京师,成为说书先生口中的天字一号大白痴……那蠢货发疯,黄将军听听也就是了,不陪他上书也就可以了,何必骂他呢?让他去上书,让他去出丑啊。”
  吴穆又唾沫横飞地编排了袁崇焕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不过黄将军为啥要骂他卖国呢?这个罪名似乎有些重了,他只是个嘴皮子厉害的蠢货啊。”
  “吴公公说得是,末将鲁莽了。”黄石笑了一下,把话题支吾了过去。
  议和在大明虽然多半行不通,但并非提出议和就是卖国,历史上袁崇焕不但公然说了,还不止和一个人说。大家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就此给他扣上卖国的帽子,毕竟袁崇焕没有公然说要弃土,黄石觉得这说明袁崇焕还有点脑子。
  大明天子为华夏守土、牧守华夏之民,每一寸领土都是祖宗之地,每一个百姓都是祖宗之民,不要说现在的袁崇焕,或者未来提议靠割让土地议和的陈新甲,还是皇帝本人,都没有权利抛弃哪怕是一寸土地。这也是黄石最欣赏明朝的地方,一个国家奋起反抗外敌、保卫自己的百姓,这不是最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么?
  黄石和吴穆、洪安通聊了聊,觉得心头舒畅了很多。自从来到大明之后,黄石常常觉得这个国家病得很厉害,今天袁崇焕的一番话更让黄石犹如坠入冰窟:大明养士三百年,到底都培养出来些什么人物啊?
  “幸好我结识了张元祉、张盘这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大丈夫;幸好我能生活在一群勇士之中;这些勇士的志气、还有我在辽阳的遭遇……”黄石走出营帐望着星空,那些英烈们仿佛正在他眼前微笑,辽阳商人吐过来的口水仿佛还在脸上流动,让黄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心脏方佛被扎了一样的剧痛起来:“如果不曾结识你们,我恐怕早已堕落成一个小人、堕落成一个打不过就想着屈膝求饶的奴才。”
  虽然心中有很多感慨,但黄石还是立刻恢复了过来。他把金求德找来部署军务,给金求德的命令就是立刻派兵去觉华的几个仓库搬东西,以防赵引弓断了东江军的补给,给长生军找不痛快,这个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各项事情都安排下去以后,黄石看见金求德一脸的疑惑,就退去旁人,跟他单独叙述了今天发生在宁远官署的事情。
  一开始金求德还全神贯注地听得蛮用心,但渐渐脸上就满是嘲弄的笑容,等黄石说到岁款的时候,金求德便哼哼冷笑起来了:“能战方能和,但如果我们能战,那为什么要和呢?如果我们不能战,建奴会跟我们和?痴人说梦罢了。再说,把他们养得肥肥的,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黄石轻轻点了点头:“自古汉贼不两立,对于首先冲我们拔刀的人,我们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
  听到黄石说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时,金求德击节叫道:“大人说得好啊,一语道出大明纵横三百年的原因。好比这建奴虽然纵横十余年,但除了科尔沁蒙古和女真这些不和我大明接壤的部落以外,哪个敢和建奴苟且?还不都是因为我们的强大么?”
  蒙古各部落和大明已经打了三百年的交道了,而长期以来明朝的国策一直类似黄石前世的美国,所以后金虽然勇悍,但蒙古各部落还是不看好后金的前途。因为明朝一向是以坚决不妥协闻名的。自现任成吉思汗以下,蒙古人目前主要也是在琢磨怎么多砍几个后金首级,好去大明换银子,而不是和后金同流合污。
  黄石同样记得前世满清对外的奴颜婢膝政策,打败也赔款、打胜也赔款,甚至随便谁来威胁一下都能榨些油水。不光是大流氓国家常来做客,其他的小流氓国家也都要来占些便宜,亏得有些人还把这种行径称为高瞻远瞩、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好好的有骨气的中国,这都是被建虏的包衣逻辑带到了什么地方啊,自开天辟地以来,中国什么时候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啊?
  ——袁崇焕这种议和思路,不是也被某些专家、教授称为救大明的必由之路了么?果然包衣奴才的逻辑是不变的,他们的膝盖生来就是用来跪的,永远也不能理解华夏宁折不弯的风骨……虽然我回不去我的时代了,但我坚信:已经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民,再也不会被这种包衣逻辑所迷惑。
  “我大明虽然一时受窘,但无论建奴如何拉拢,蒙古各部多不愿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皆知中国无久屈之理,今日上了建奴的贼船明日可就下不来了。”金求德嘿嘿笑了几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轻蔑:“要是朝廷真的打算议和,人家恐怕会觉得我大明心虚,会想他们今日抢劫一把、明日也能有退路,嘿嘿,末将恐怕那就真要国无宁日了。建奴对袁大人言辞谦卑,这件事情以末将观之,多半就是要借此坚蒙古各部之心,以打破大明对他们的四面包围之势。”
  金求德的见识让黄石又叹了口气。历史上“勇于任事”的某人自作聪明,不经过朝廷许可就派人去和后金通信议和,后金政权也故作低姿态,更引得某人去吊唁努尔哈赤,并把这事情大肆在蒙古宣扬。结果等天启六年十月,明朝再派员去蒙古动员时,大明的官员竟然被蒙古人鞭打,还怒斥他们:“你们汉人好不晓事,成天让我们去打死打活,自己却今日议和、明日吊唁,那我们还不如投了后金去呢。”
  金求德歪着头琢磨了一忽儿,突然又是一声冷笑:“这袁大人也蛮精明的嘛,似乎反复试探大人是不是有畏惧他之意;对于大人所谈打击建虏的种种计划,他准是担心大人的计划成功,财权会从辽西流向长生岛,而且也没有了他立功的机会;至于招安,他明明是想替自己请功,却想让大人来承担朝野痛骂的风险,嗯……”
  “大人拒绝了就是,”金求德的眉毛一扬,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困惑:“大人又何必骂他卖国?这既得罪人,而且也和卖国根本不沾边嘛。”
  “你认为什么是卖国。”
  金求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个人的权势、财富或者生命,而让国家蒙受损失。”
  “嗯,不错。”黄石沉思了片刻,抬头对金求德说道:“我意已决,我要弹劾按察使袁大人:妄受节将叩拜,无人臣体!”
  金求德愣了一会儿,失笑道:“大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这是欲加之罪。”
  “是的,我知道,但这封弹劾一上,我和袁大人从此便是水火不容了,这个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金求德盯着黄石的眼睛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大人,属下敢请大人三思,这样肆意攻击一个刚立下大功的文官,不但对大人清誉极其有害,而且简直就是公然与天下的文官为敌。”
  “大人,”金求德又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属下斗胆,能问一问大人决心这么做的原因么?”
  “原因么……我想皇上还是更欣赏我一点,我想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会把他调离辽东的。至于原因么?”黄石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今天他和袁崇焕交流了没有多久,黄石就证实了袁崇焕对武将及其鄙视。这个发现让黄石心中涌动起莫名的烦躁,似乎自己以往对袁崇焕的认识有一个隐患,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隐藏的危险,这更加剧了黄石心中的不安。
  直到袁崇焕开始讲述他对辽饷的意见时,黄石才猛然意识到:他以前根据汉奸刘兴祚的秘信而做出的推论是经不起考验的。自己一厢情愿的认为那封信可以同时证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清白,但是他错了,那封信只能说明在刘兴祚和皇太极眼里,毛文龙是不会叛变的,但绝不说明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因为中了反间计。
  既然袁崇焕对毛文龙、对满桂、对自己都是这种瞧不起的态度,那么一个新近投靠的汉奸刘兴祚,又有什么资格取得他的信任,又凭什么能把左都督告倒呢?不,这绝不可能。
  黄石猛然醒悟,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当袁崇焕得意洋洋地提到了议和后,黄石一下子豁然开朗,眼前的迷雾一下子被风彻底吹去,血淋淋的真相一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让黄石几乎无力承受。
  实际上这原因本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书上,但满清的遗毒让黄石一直不肯面对这事实,所以他总试图用善意去揣摩袁崇焕的用心,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反间计的故事。
  “反间计啊,反间计。”黄石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曾从浩瀚的史料中把知识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这些知识让他了解到:奴酋弘历所谓的反间计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出于对建虏的警惕,黄石总是选择相信汉人自己的史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建奴的洗脑:“但建奴植下的这些遗毒原来还是藏在我体内啊,而且还藏得这么深!”
  三朝辽师录、崇祯实录、国榷、明季北略、东江遗事、镇海春秋、东江客问……所有这些,只要是汉人写的史书,记载袁崇焕杀毛文龙的原因都惊人的一致;所有汉人的史书,都把理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你眼前,只要你肯翻开书看一眼,那血淋淋的理由就触目可及。
  “但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民族英雄啊,民族英雄,这个称号实在是太崇高了,它散发出来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心存敬畏而不敢直视其人。哪怕我明知是建奴伪造的,但仍然本能地想替他辩解、还想为他找到理由,为此甚至不惜自己欺骗自己……我不相信明史关于袁崇焕反间计的孤证,却根据一封残缺信件,硬给自己生造了一个毛文龙反间计出来,我只要看到一点儿对他可能有利的史料,就像落水的人看到稻草一样,硬要骗自己说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文人连皇帝都敢骂,难道他们会不敢在书下写下事实么?这是大明,不是满清!
  黄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着,既然眼前的迷雾已经落下,那么他看过的大量材料就如同火车一样从眼前滚滚而过。
  ——袁崇焕上台后和皇太极议和,在东江军仍和后金军激战的时候,他把东江军的粮饷断绝了;
  ——袁崇焕在后金的灾荒年卖米给皇太极;
  ——明廷收到报告:皇太极给袁崇焕的议和条件中有一条:杀毛文龙;
  ——事后王洽被指认为议和的成员之一,他为了摆脱罪名拿出了袁崇焕给他的亲笔信,在信中袁崇焕是这么写的:“关东款议(和皇太极的和议),庙堂主张已有其人。文龙能协心一意,自当无嫌无猜;否则,斩其首,崇焕当效提刀之力……”
  ……
  黄石到底还是没有对金求德说明道理,因为这个根本无法说清:“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为了圆上自己的大话而议和,一个为议和而切断边军将士补给的人、一个为议和而杀害主战将领的人、一个为议和而屈膝献媚于敌的人……这样的人是民族英雄,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卖国贼呢?”
  “我华夏人杰地灵,豪杰辈出,是谁在企图侮辱我们的民族,让英雄这样崇高的称号变得如此低贱?如此颠倒黑白、作践我们民族的奴酋弘历,我真恨不能寝汝之皮,啖汝之肉?”
  黄石又是一掌拍在桌面上,本已经合拢了的伤口一下子又崩裂开来:“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卖国,我就是拼却前程不要,也要把这个自以为是的袁大忽悠踢出辽东;我定把建奴一扫而空、以永绝后患。”


第十六节 互动
  天启六年正月四日,觉华
  黄石回来后的当天,赵引弓就来找过他,但黄石拒绝再多说什么,二十表示要立刻离开。见他态度坚决,赵引弓也就没有再多费唇舌。
  长生岛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进行着登船工作,觉华的军户也帮着把淡水等物资送上码头。自从三天气黄石宣布要离开后,赵引弓就指挥觉华岛的人凿开了码头,今天黄石登船工作他也极其配合,这让警惕的黄石也渐渐放松下来。
  吃过午饭后,长生岛的军队就基本完成了上船工作,黄石看见炮兵也已经都上了小船,知道自己也快该离开了,他冲着赵引弓抱了一下拳:“赵大人,后会有期。”
  赵引弓微笑着回了个礼:“后会有期。”
  临到了离开,黄石想到这段日子的合作,就又多恭维了一句:“赵大人此次居功甚伟,朝廷必有重赏,我就提前恭贺赵大人了。”
  不料赵引弓竟然苦笑了一下:“黄将军说笑了,我宁可辞官不作。”
  黄石心中一动,眉毛也微微挑了一下,他四顾周围无人,就轻声问道:“赵大人的家事还没有解决么?”
  赵引弓在肚子里嘀咕道:“这怎么解决?现在临时找证人来不及了,如果全是伪造的,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御史查出来就不是一个闺门不肃的问题了。你上次闹得那么厉害,知道的人不少,只要你点头,那御史还真没地方查去。”
  见赵引弓没有说话,黄石又叹了口气,听他刚才的说法似乎是宁愿俩妹妹能活下来,这倒有点出乎黄石的意外,不过也因此对他多了些尊重。
  前程对赵引弓来说确实很重要,他养活母亲,让弟弟能够念书,都还要指望这份工作。偷看了黄石脸色两眼,赵引弓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说道:“黄将军,这份功名对小官本来极其重要,所以上次下官才求将军援手。”
  停顿了一下后,赵引弓又说道:“曾经有人劝下官给舍妹报个殉节,一了百了。只是以下官愚见,黄将军扫平辽东也要不了几年了,到时候舍妹如果还在人世,那下官不能相认,她也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所以……”
  赵引弓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但黄石也已经明白了他恳求之意,他思考了片刻,突然说道:“赵大人,能冒昧地问一件事情么?”
  赵引弓听黄石有应允之意,心中自然是大喜,他还以为黄石担心名声会受到影响,就忙不迭地保证说:“黄将军明鉴,下官一定收口如瓶,绝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倒不是这个问题。”黄石倒是放心他不会出去胡说,因为这件事情传出去恐怕对他赵引弓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黄石犹豫了一下,他之所以有些心软,还是因为听到赵引弓说宁可放弃功名也不愿意让他妹妹无家可归,这个实在让黄石有点感动。
  “赵大人,扫平建奴后,令大妹、二妹如果尚在人世……嘿嘿,固是幸事,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俩不是孤身回来怎么办?赵大人还会相认么?”
  黄石的话先是让赵引弓愣了一下,等他明白过来后就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望着黄石,似乎有上前厮打一番的架势。黄石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望,虽然他知道这个话说出来很讨打,但他身为辽东边将多年,这种事情见识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果救回来的女儿已经生下了孩子,这种时候受害者的家属自然心里有火,长生岛的牧师们也会去进行劝说工作。但不少家属就此坚决不肯相认,还有不少人打算把小孩溺死,这个要求虽然符合这个时代的道德,但也有不少母亲不愿意杀死孩子,结果闹出过不少悲剧。
  赵引弓和黄石对视了一会儿,气势也渐渐消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黄石还不依不饶地打起了预防针:“赵大人,自从建奴倡乱以来,辽民中这种惨事举不胜举。末将知道赵大人此时心中牵挂,希望她们能平安回来。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总还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但如果真有了孩子,那却一定会留在赵大人家里,你肯抚养他们么?”
  如果赵引弓俩妹妹能回来,虽然肯定不能嫁得有多么好,但找个人家托付终身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这种情况下孩子就只能留在舅舅家里了,以后他们长大后的成家立业问题,自然也只好由舅舅代劳了。
  以前赵引弓本没有多想,但现在他也知道黄石说的是实话,歪着头沉思了片刻后,赵引弓哀叹了一声:“如果真是我妹妹的骨肉,那我也只好养活他们。”
  “既然这样……”黄石相信赵引弓说的是真话,因为如果他只是为了保住功名的话,那完全可以不管妹妹死活先报一个殉节,然后就死不相认好了:“好吧,如果御史要弹劾赵大人,赵大人自辩状里可以让礼部来问我,我会给赵大人作证的。”
  赵引弓一个深躬就鞠到了地上:“多谢黄将军仗义援手。”
  ……
  天启六年正月十一日,长生岛
  黄石回岛后就看见了贺定远在码头迎接他,后者见到黄石就是一个大礼:“末将损兵上百,请大人责罚?”
  “贺游击请起。”黄石急忙把贺定远扶了起来,他略一思索,想起来赵慢熊曾说盖州只有守军五十人,凭借五十人想来也不可能让长生岛损失一百人:“贺兄弟可是去进攻海州了?”
  贺定远满脸羞惭:“大人明见,末将是贪功了。”
  黄石闻言哈哈笑了起来,有力拍了拍贺定远的肩膀道:“贺兄弟何罪之有?既然能去进攻海州,那盖州自然已在我军手中,贺兄弟这不是大功一件吗?”
  “大人过奖了,那盖州只有五十建奴,末将还没到城边就逃散一空,哪里有丝毫的功劳可言?”
  “虽然没有斩首,但我说是功就是功。”这次捷报里黄石只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统筹全局后再替手下分功用的,这次他一共有七百六十具首级,翻番就是一千五百多具,足够他的手下们慢慢分了:“先回老营,然后慢慢说海州的事情吧。”
  因为黄石下令把盖州的军粮调回来大部,所以贺定远的军粮不够全师出动,最后他只带了磐石营和差不多的辅兵出发进攻盖州。看到明军一口气来了五千人,盖州的后金军自然是能逃多快有多快,兵不血刃夺取盖州后,意犹未尽的贺定远就派人向北侦查。
  当时毛文龙已经攻到沈阳城下,李云睿客串了一把参谋长,认定后金大军肯定会先沈阳后海州,磐石营不必太担心遇到大股敌军。贺定远对李云睿的这个判断很赞同,不过杨致远告诉他们剩下的军粮不多了,如果向继续北上最好尝试攻击海州,看能不能夺取后金军的储备。
  虽然努尔哈赤把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回海州,但经过李云睿分析,海州城内的守军其实也很有限,战兵绝不超过一千,可能只有五百之数。听到这个数据后贺定远就拍板攻击海州,出动了整个磐石营。
  说到这里贺定远在桌面上用力一拍,气恨交加地说道:“原先本也发现海州有建奴很多大炮,但末将以为那些都是建奴的缴获,只有大炮没有炮手的,但没想到城内还真有不少炮手,他们在城楼居高临下和我军对射,给部队造成了很大伤亡。”
  “伤亡多少,交战了多久?”
  听到黄石的问题后,一个陪同的长生岛参谋军官就拿出了全套的资料:“大人,这里有详细的报告。”
  磐石营回到长生岛后,留守的参谋军官就对海州之战进行了反复的核实,他们为了收集数据几乎询问过了参战的每一个人。这是长生军第一次在交战中遇到敌方的火炮,所以长生岛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磐石营的官兵也都非常配合。
  黄石仔细地翻动着手里的资料,偶尔还会向身边的参谋军官提出疑问,金求德则坐在他的另一侧下手看报告,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很多火炮啊,试探攻击的两个城楼都是不少于二十门大炮,而且并未观察到大炮炸膛现象,说明这些火炮都是由经过训练的炮手在操纵。”两次试探攻击时间都不长,但每次都付出了超过五十人伤亡的代价,黄石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看来是遇上新附的汉军了。”
  “大人明见。”金求德和贺定远异口同声地表示了赞同,这次攻击海州磐石营阵亡一百一十六人,其中有不少军医已经做了截肢手术,但还是没能熬过在寒冬中的行军。此外,这也是长生岛第一把部分阵亡将士的尸体抛弃在战场上,而且为了夺回尸体还导致了部分折损。
  “……现有的三磅炮射程太短,远在我军有效射程外就会受到攻击,所以没有进行尝试;六磅炮勉强可以对射,但也要炮手冒着对方火力推行几十米才能进入射程,幸好距离远对方打得不准,不过在极限距离上我们打得也不准,所以完全无法压制城头活力……”
  黄石一边读一边摇头,整篇报告对现有火炮的攻城能力非常不乐观,而对敌方火炮的威力则有很高的评价,“……建奴在海州南门和西门各部署了一门威力极其强大的火炮,从七百米外开始,该炮就一刻不停地轰击我军在城外的步兵列队,三天内被击中者无一存活,造成了我军十七人阵亡……我军在战场上捡到了该炮的几枚炮弹,经教导队测试,似乎是十八磅炮炮弹……”
  “十八磅铜炮,”黄石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把报告平放到了桌子上:“这应该是关宁军车炮营的装备,工部根据红夷大炮仿制的。”
  黄石立刻就拿起笔写下了一封信,用蜡封好信口后,黄石把它交给了一个参谋军官:“从教导队派几个人带五十火铳去觉华,把这封信和火铳都交给姚与贤参将,请他配合让我们试用下他手下的十八磅铜炮,然后把数据记录回来。”
  “遵命,大人。”
  长生岛军工司的力量很薄弱,而要开发的项目实在太多了,很久以来炮兵方面一直没有压力所以也没有什么投入。黄石默默地思考了一下,看来需要和鲍九孙商量一下了,看是不是能开始生产九磅和十二磅铁炮了。
  ……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一日,京师
  皇帝皱着眉头把黄石的奏章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忍不住向身边的魏忠贤问道:“黄将军的这份弹劾,怎么这么荒唐呢?”
  在这份奏章里,黄石弹劾袁崇焕妄自尊大,坦然受了他的叩拜,也没有回礼等等。魏忠贤听到皇帝发问,连忙点头哈腰地轻声赞同道:“万岁爷高见,确实太荒唐了。”
  “这又不是袁大人逼他叩拜的,吾猜袁大人都不知道他把尚方宝剑随身带着。”天启又嘟哝了几句,终于把奏章放到了一边,疑惑地看着魏忠贤道:“黄将军不是这么荒唐的人啊,此必事出有因。”
  “万岁爷明见万里,这里有长生岛监军吴穆的密报。”魏忠贤说完话,就有一个小太监把另一份奏章呈了上来,天启一把从盘子里把吴穆的密报抓了起来,猛地一把扯开就开了起来。
  看了没有几行,天启紧皱着的眉头就舒展开了,还常常地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还好。”
  “万岁爷容禀,以老奴之愚见,袁崇焕只是感慨于辽饷靡费,所以在闲聊的时候扯了两句。只是东江镇和辽镇不同,东江总兵官毛文龙全族有三百口死于建奴之手,只有大儿子在京师得以幸免;副总兵陈继盛也是全家遇难;至于黄石……老奴记得他是开原人,也是家破人亡,只身从辽东逃到广宁从军的。”
  “嗯,袁大人没错,只是触了黄石的隐痛而已;黄石一时气愤,就上了这么一个荒唐的弹劾,他也没错。”天启随手把吴穆的密奏扔回了盘子里,脸上的表情已经轻松起来了:“这奏章就留中吧,不用发给内阁去议了。”
  “遵旨。”魏忠贤弯腰应承道,跟着一抖袖子,就有人上来把两份奏折都收了起来,拿到皇宫的档案馆里去了。
  转天,魏忠贤又跑来跟天启啰嗦:“万岁爷,辽东的捷报到了。”
  “……黄石斩首七百六十级,姚与贤斩首四百一十一级,金冠斩首三百八十五级,胡一宁斩首三百六十六级,张国青斩首二百级……满桂斩首一百二十级,祖大寿斩首八十级、赵率教斩首五十级……”
  下面朗朗读完捷报,天启哈哈笑道:“觉华此地真是藏龙卧虎啊,原来有朕的这么多猛将,哈哈,听起来好像都和黄将军差不多嘛。”
  魏忠贤在一边陪笑道:“万岁爷明见万里,这还不都是因为黄将军的虎威,如果不是万岁爷把黄将军派去觉华,他们能不败就不错了,哪里有立这么大功的机会?说到底,这功劳还不都是万岁爷赏给他们的。”
  天启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开心地笑了两声道:“嗯,你说的不错,这捷报发给内阁去议了么?”
  “回万岁爷话,已经发去了。”
  “好,袁崇焕运筹得当,觉华、宁远两战皆胜,可见是个帅才,觉华那个赵……”天启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觉得名字就在嘴边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魏忠贤赶快小声提醒道:“赵引弓。”
  “嗯,不错,朕料定他也是可造的人才,先让内阁去议吧,他们议完赏后你别着急批红,先拿来给朕瞧瞧,朕怕他们小气赏得不够。”
  魏忠贤拉长喊了声:“遵旨。”
  跟着他声音又是一转:“万岁爷,袁崇焕上表自参,走的通政司,已经发了一份去内阁了,内阁现在正在议。”
  天启讶然问道:“自参?袁大人参自己什么?”
  “回万岁爷话,还不是黄石那事么?袁大人参自己言辞无状,致使文武不和。”
  “唉呀,真是麻烦。”天启伸手挠了挠头,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又问道:“内阁怎么说?”
  “回万岁爷,内阁莫名其妙,拟票要袁崇焕自辩,并发文责问黄石事情来由。”
  “留中,留中,还自辩、责问什么啊?”天启一听就不耐烦了,他语气急促地说道:“统统留中。”
  “遵旨。万岁爷,不过老奴以为文武不和,确实于国家不利,现在袁崇焕颇识大体自然无碍,但老奴觉得也还是温言嘉奖一番为好,至于黄石那边,是不是也要安抚一番为上呢?”
  “嗯,你说的不错。”天启眉毛又皱了起来,他苦苦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把握不太好这个度,就直接给魏忠贤下令道:“你看着办吧,给吾把事情办得好一点儿。”
  “遵旨。”


第十七节 猜想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二日,从辽阳通向沈阳的官道上
  后金军在归途上受到了蒙古巴彦部的袭击,损失了一部分小推车队还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些蒙古人本想在后金的大批战斗部队赶来前撤离,只因为这些年蒙古草原也是一年接着一年的大旱,大部分部落都吃不上饭,所以有小部分人迟迟舍不得离开,最后他们虽然抢了一个脑满肠肥,但也因为速度减慢而被后金军追上。
  努尔哈赤并没有把俘虏杀光,恰恰相反,后金不但好好招待他们吃了一顿,而且在临放他们回去的时候还送给他们一批粮食。努尔哈赤写了一封客气的信给巴彦蒙古的酋长,在信里努尔哈赤指出蒙古和后金都是穷人,与其他们这些穷人之间互相抢夺,那还不如一起去抢明国。
  回到家里以后,努尔哈赤又给成吉思汗去了封信,这封信同样写得很客气,礼物送得也很重。此外努尔哈赤还把这次他在辽西的收获列了一个清单。这个举动的言外之意很清楚,说明努尔哈赤希望能与成吉思汗联合起来,抢大明不是对两者都有好处嘛。
  今天早上努尔哈赤的使者团回来了……准确地说是努尔哈赤的使者团回来了一个人,只有一个马夫被成吉思汗放回来,捎了封信。信里成吉思汗把努尔哈赤骂了个狗血喷头。
  成吉思汗收下了努尔哈赤的礼物,然后把使者团都杀光了。听说成吉思汗打算说这批人头是他在战场上的斩获,送到大明去换银子。
  巴彦蒙古也一直迟迟没有给努尔哈赤回信。辽河河套还传来消息,前天又有一小队蒙古人偷渡辽河,杀了十几个包衣然后跑回去了,听说还是巴彦蒙古的人。
  努尔哈赤虽然暴跳如雷,但也无法可想。回到辽中休息不少天了,盖州的东江军似乎也已经转入防守。海州局面既然已经稳定了,努尔哈赤就决定去视察沈阳,顺便接见一下科尔沁蒙古的使者。
  代善、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都在随行队伍中,他们哥儿仨知道努尔哈赤近些天心情不舒畅,所以就都远远地躲在后面,免得自己上去找不痛快。不过今天一起跟他们来的另外两个小弟弟似乎没有这个顾虑,莽古尔泰眯着眼看着前面多尔衮和多铎的身影,那两个家伙似乎把老爷子哄得蛮高兴的,父子三个一直在前面嘻嘻哈哈的。
  代善落后莽古尔泰一个马位,正和皇太极聊着天:“那帮蒙古人比我们还穷,为什么就是不敢去抢明国呢,难道他们甘心饿死么?”
  “那些有心无胆的鼠辈,唉,几百年下来,他们已经被明国打破胆了。”皇太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着又苦笑着连连叹气:“这是明国积威所致,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但其他人却不想陪我们……大贝勒你看,科尔沁蒙古和我们联姻,同盟关系这么铁,如果打林丹汗那是绝无问题,但让他们旗号鲜明地与我们合兵打明国,那就百般推脱绝不同意。”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代善虽然主要负责辽南,但这种大战略他也同样非常关心。几年来后金军虽然屡战屡胜,但除了一些实在活不下去的蒙古穷汉,谁也不愿意和后金混饭吃:“我还听说科尔沁蒙古的一些头人都私下商量,说不管打上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明国肯定会把我们打败的。”
  “是啊,现在科尔沁蒙古也就因为不跟大明接壤,需要和我们换盐换粮食,要是我们不行了,他们肯定会背后捅一刀的。可惜呀,当年那个杨镐差一点儿就同意跟咱们议和了。”皇太极的话引发了代善的一阵感概。
  当年努尔哈赤动手打了大明的官军后,就主动向辽东都司府请求议和。
  因为努尔哈赤提出了纳贡称臣的条件,当时的杨镐几乎同意了努尔哈赤的要求。杨镐认为努尔哈赤没有占领多少边地,调动大军镇压未免花费太大。但这个议和请求上报北京后,立刻被万历天子拒绝了,下令动员辽东镇出兵扫荡,这就是萨尔浒之战。
  萨尔浒战役后,努尔哈赤再次求和,他说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求大明给他一个正式的名号。继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对此嗤之以鼻,称此例一开则边患永无宁日。熊廷弼不但不考虑议和问题,还通报蒙古各部,谁敢和后金贸易谁就是大明的敌人。
  随后努尔哈赤两次帅八旗主力进攻辽东,但都被熊廷弼依托主场之利野战击败,后金什么也没能抢到。三年后熊廷弼收复了十几座城堡,除了抚顺一城外,后金已经被赶出了辽东边墙。毛文龙也于此时崭露头角,他经过一年的激战,收复了孤山堡等地,积功升为游击将军。
  令后金庆幸的是……万历皇帝及时死了。
  等到王化贞上台后,努尔哈赤又想和王化贞议和。皇太极回忆到此又发出感叹:“当时我们占据整个辽东,汗王忍受着他一次次的咒骂,每次都好言好语、用退出边墙来勾引他和谈,但王化贞虽然自大无能,可就是不肯上钩,除了无礼的谩骂就是恶毒的诅咒。”
  代善回忆着这些年的经历,强笑道:“最近父汗不是又和宁远的袁崇焕开始和谈了么?听说进展还不错嘛。”
  “效果确实不错。那袁崇焕自视极高,父汗本来在信上书‘袁大人’三字,使者说那袁崇焕有怫然不悦之色,所以第二封信父汗就改成了‘袁老大人’,那袁崇焕就沾沾自喜,把信四处炫耀,认为自己有舌辩群儒之能,威仪能震慑外藩。”
  皇太极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嘲讽挖苦的口气道:“接下来就更有趣了。父汗觉察他狂妄自大,就投其所好,只说我们是因为吃不饱饭才不得不和大明开战,如果每年给我们些白银吃饭,情愿退出边墙做安份边民。那袁崇焕似乎深以为然,还一本正经地和父汗开始讨论给多少银子就能够我们全族吃饭了。”
  “这不是挺好么?”代善听得也笑了起来,他脸上露出得意神色,精神振奋地挺直了身:“如果此例一开,蒙古各部还不纷纷争先攻打明国,以求大明的岁款……哈,岁赐?”
  皇太极没有像代善那么乐观,心事重重地说道:“哪有可能啊,王化贞拒绝议和后我就算想通了。父汗老想着俺答的例子,那个俺答在明国的边境搅合了那么多年,稍微放下点身段,明朝不也封了王、开了互市嘛。所以父汗总希望能骗得明国开始和谈,就可以拉拢蒙古人和我们同盟。但我们和俺答不一样啊,我们占着明国的边地,如果明国在我们退出边地前就议和还岁赐的,岂不就是示弱于天下,鼓励周围的人进攻明国了么?所以就算袁崇焕肯,难道整个大明朝廷就没有一个明白人么?你看这么些年也我们也就遇到一个袁崇焕罢了。”
  代善琢磨了一下就认同了皇太极的推理,他失望地看了看前面的努尔哈赤,后者还开心的和两个小儿子说笑着:“那你怎么不去和父汗说?何必白白在袁崇焕面前丢脸。”
  “父汗岁数大了,人也变得固执,不太听得进去话,唉,既然父汗想哄袁崇焕玩,就让父汗去玩吧。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明国不可能满朝没有一个明白人,这威慑力是他们用几个皇帝上战场、一个皇帝病死征途、一个皇帝被俘的代价换回来的。所以父汗和袁崇焕通信也没用,也照样会被明国驳下来,除非袁崇焕敢抛开他的朝廷私自和我们议和,但……世上哪可能会有那样狂妄自大的人呢?”
  ……
  努尔哈赤到了沈阳后,阿敏和济尔哈朗陪同他视察了沈阳四郊,地下的草根和田鼠、树上的鸟巢和树皮……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毛文龙从这条路来的,”济尔哈朗向着咸宁堡方向指了一下,然后又朝着抚顺方向指了指:“毛文龙又从这条路走了。”
  “这两条路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阿敏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这些天来他几次心痛得差点吐血。还有小道消息说,二贝勒在检查过东江军的去路后,还曾在无人处偷偷掉过眼泪:“四条腿的,除了桌子都被毛文龙吃光了。能搬动的,除了石头也都被毛文龙拿走了。”
  和激动的阿敏不同,努尔哈赤倒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他交代了一下,这次从辽西带回来的战利品很多,完全可以拿出来一些拨给阿敏的镶蓝旗。毕竟此次出击,所得还是远远大于所失。眼前的千里赤地比之努尔哈赤去过的辽西,也算是不逞多让,这种打草谷的技术无疑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努尔哈赤自嘲地感慨了一声:“我和文龙,果然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啊。”
  努尔哈赤不禁回忆了一下多年以前他和毛文龙的往来。当年努尔哈赤和毛文龙都在李成梁手下当家奴,那时他们俩还一起喝过酒,只是时间已经太久了,努尔哈赤完全想不起来毛文龙的长相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声:“文龙在,吾不得劳师袭远,恐家中妇孺不宁。”
  ……
  如此同时,长生岛
  金求德正和留守的赵慢熊在海滩无人处散步。金求德找个机会把赵慢熊喊了出来,把黄石和袁崇焕的矛盾源源本本地告诉了他,然后有些焦急地说道:“大人听不进去劝,说什么都要弹劾袁崇焕,我怎么也拦不住,现在如何是好?”
  “莫着急,莫着急,容我想一想……慢慢地想。”
  背着手走了十几里地,赵慢熊站住了脚,右手握拳挡在嘴边咳嗽了一声,金求德精神一振,全神贯注等着听赵慢熊的推理……
  “今天时候不早了,就先走到这里吧,容我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慢慢地想。”
  ……
  转天金求德又旧话重提,赵慢熊慢悠悠地说道:“你认为袁崇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说大话,自视极高,行事鲁莽。”
  “愚蠢么?”
  “不好说,如果从主张议和这点看,似乎很愚蠢。但他说这话以前反反复复试探大人,一直到以为大人可以随便捏以后才开口。最后还企图让大人冒风险、背黑锅。怎么看也不像很蠢的样子。”
  赵慢熊听了以后长叹了口气:“金兄弟你出身很不错吧?应该没有吃过太多的苦。”
  不等金求德回答,赵慢熊就继续说了下去:“袁崇焕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那时他已经岁数不小了,座师默默无名,很快就会外放当地方官,如果没有特殊事情的话,一个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个芝麻小官吧?”
  “不错,嗯,你的意思我有些明白了,”金求德冷笑了一声:“赵兄弟是说袁崇焕其实一直在赌,凡事都剑走偏锋,故为大言以引人注目。”
  “是的,这种人我见过很多了,我听说他曾跑到兵部,说过什么……好像是:‘给我几十万大军,足够的兵器、钱粮,我一个人就能把建奴灭了。’对吧?”
  “好像是:‘给我几十万大军,足够的兵器、钱粮,我一个人就能守住山海关。’不过跟你说得差不多,你继续说。”
  “今天早上我去查了内卫保存的关于袁崇焕的资料,大人居然收集了很多,嗯,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以前阎抚军让他去查人数,他鸡毛当令箭地杀人;还有这次,高经略主张撤守关外,阎侍郎主张坚守关外,从来辽东的事情都是经略说了算,但袁崇焕就是支持兵部的意见,这都算是剑走偏锋吧?”
  金求德想了想,默默地点了点头:“故为大言、剑走偏锋,想方设法引起别人注意,拿军国大事去赌前程,只要赌中了,那就升官极快,如果赌输了……”
  “输了就是国家替他出赌注,只要胆子大、性命还在,那下次可以再赌更大一些,争取一把就都赢回来。”说着赵慢熊就微笑了起来,冲着金求德问道:“你看,朝中无人敢议和,但只要议和能成,建奴真的退出辽东,那他袁崇焕立下的是什么样的大功?国家耗费无数银钱、人命都办不到的,他举手投足间就做到了,我想这都足以在史书上大书一笔了吧?”
  金求德争辩道:“但建奴是不可能议和的,议和对国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说的好,如果被建奴耍了,那不但国家蒙羞、而且大明威信扫地,所以没有人敢去做。如果不是有这么大的危险,显皇帝、杨经略、熊经略、王巡抚、孙经略早就去干了,哪里等得到今天、还能轮得到他袁崇焕?但也有一种可能,你焉知道建奴不畏惧大明积威,担心前途担心得茶不饮、饭不思?你焉知道建奴不想带着这些年抢来的财宝过安生日子?你焉知建奴不想告别这种骑虎难下的窘境?”
  金求德愣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道:“有这种可能性,但可能性太小了,风险太大了。”
  “输了是国家蒙受损失、袁崇焕大不了丢官,赢了就是名留青史、出将入相,换你,你赌不赌?”
  金求德站定了脚步,赵慢熊也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久以后金求德才说道:“你的意思是:抗命坚守宁远、觉华,输了是十万军民玉石俱焚、袁崇焕也要殒命,赢了是连升六级。如果不赌,谁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宁前道呢?命都敢赌,还会不敢赌罢官么?”
  “我没说,这是你的推理,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宁远雄城还好说,我只是怀疑如果大人不去觉华的话,那里恐怕早就没活人了。”赵慢熊把肩膀一滑,就绕开了这个问题。
  “这不是愚蠢,而是奸佞!”
  “拿国运赌自己的前程,当然是奸佞,如果袁崇焕真的是这么想,那大人骂他卖国一点儿都没有骂错,这就好比宋的秦桧,那些唱戏文的都说他是金国派来的奸细,那些说杨家将故事的,也说王枢密——叫什么来着”
  “王钦若?”金求德比赵慢熊看过的书多,里面正好也有宋史。
  “大约是这个名字吧。说他也是萧太后派来的。我看其实哪有这么多派来的,据我看,不过是一个个拿将士的血、国家的未来换自己的前程。说卖国,嘿嘿,难道就一定是派来的人才会卖国么?我还真不信秦桧好好大宋的宰相不做,当真是一心向着鞑子。”
  “那大人岂不是危险了?现在大人挡在他的议和路上了。”
  “如果只是愚蠢,那大人不会有事,但如果袁崇焕是奸佞的话,那秦桧怎么对付的岳王,他就会怎么对待主战武将。”看着露出紧张之色的金求德,赵慢熊眼睛里滑过了一丝嘲讽之色:“不过……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个机会么?”


第十八节 潜流
  金求德回扫了赵慢熊一眼,冷冷地反驳道:“什么叫我的机会,你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赵慢熊哈哈一笑,连忙摆手道:“停,打住,心照不宣,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嘛。”
  “但这一切都是你的推论,你没有任何证据。”金求德哼了一声,把话题扯了回来,他犹豫了一下,喃喃地说到:“你说的话虽然很在理,但是……张浚这样的人物也还是存在的啊。”
  “不错。但我们可以继续推下去。如果袁崇焕只是愚蠢那自然是万事皆休,但如果是奸佞的话……嘿嘿,昨天晚上我越想袁大人的开场白越有意思,用这个赵二姑娘的问题来起头,真的是奥妙无穷啊。第一个好处就是能安全地试探大人的心理底线,他袁崇焕高举着帮忙的名目,谁也不能说他德行有亏,这个你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昨天一开始所见也和你相同,但我晚上再仔细一想,发现他的深意还不仅止于此。”
  “此话怎讲?”
  “你真的不明白么?难道大人当时不是处在死地么?”赵慢熊又缓缓地向前迈动脚步,金求德和他肩并肩的走在一起。果然不是白白想了一夜,另一张伪装的幔布被赵慢熊轻轻地揭开,后面的景象逐渐地暴露了出来。
  “那天大人做出的反应非常激烈,但也是和议和划清界限的唯一办法了,不然以后议和的事情大白天下,我们大人因为参与过这次讨论,就必然百口莫辩。所以说当时大人如果不拂袖而去的话,袁崇焕就已经把大人绑上了他的议和战车。而大人拿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上书弹劾袁崇焕,实际上是最有力的攻击手段,因为大人声名在外,皇帝一定会调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我们大人的态度也就很明显了。”
  金求德反应也很快,他对这话大为赞同:“嗯,经你这么一说,大人的应对看似失误,其实反倒是最合理的?”
  “是的,显然在大人心目中,他是把袁崇焕当作奸佞来应对的。但自古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辈,如果我是袁崇焕的话,虽然百般试探,觉得大人似乎可以任意揉捏,但毕竟大人多年的勇名在外,不会一点儿也不提防的。这就还要用到赵二姑娘的问题……”
  “你不用再说了,到了这个地步我要是还不明白那我就是白痴了。”金求德打断了赵慢熊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赵慢熊的推导说了下去:“如果我是袁崇焕,必定会在第一时间上表自参,用的借口必定是言辞无状、以致文武不和。如果是我来写这封自参,内容必定是以痛悔不及的口气说自己不该用赵二姑娘的问题激怒大人,但实际却坐实了我家大人德行有亏的事实,这是其一。”
  “说的好,其二呢?”
  “其二,把议和的事情一笔带过,让人感觉我家大人是恼羞成怒、借题发挥。而这封自参必定走通政司、直达内阁,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以后大人闹得越凶,越证明大人小肚鸡肠,犹如滑稽小丑一般。”
  “大善,其三呢?”
  “其三,我家大人圣眷正隆,皇上虽然觉得大人小节有亏,但必然把这些东西都留中不发,有关议和的片言只语自然不会传出去,与袁崇焕的声名无碍。可是皇上肯定也会想协调文武,而这个协调多半会从大人入手,到时候我家大人认也不妥、不认也不妥。因为如果大人认了皇上的协调,那自然是袁崇焕说的不错,我家大人是小肚鸡肠、公报私仇;反之我家大人不认,那是削了皇上的面子,我家大人的形象只能加倍的不堪。”
  “妙,其四呢?”
  “其四?嗯,还有其四么?”金求德皱着眉毛思索了一会儿,猛地一扬头:“哦,对,虽然袁崇焕的奏章不会传出去,但赵引弓的妹妹失节问题必然落入别人耳目,御史可以风闻奏事。本来要得到赵二姑娘的消息才能弹劾赵大人,但现在不同了,事情一旦闹得沸沸扬扬,就需要赵大人反过来证明自己的妹妹并未有损门风了。”
  “鞭辟入理!”赵慢熊大喝一声,脸上挂满了冷笑:“不错,宁远、觉华两战,觉华比宁远风光太多了,赵引弓几乎把袁崇焕的风头都抢去了,这样一闹,赵大人含恨辞官,所有的功劳自然都是袁崇焕所有。此外……”
  金求德截口说道:“此外那个赵引弓恨的必然是我家大人,而不是他袁崇焕。以前他大妹、父亲的旧恨未去,此番辞官又添新仇,还不知道要怎么向御史痛骂我家大人呢。”
  “这也侧面证明了他袁崇焕老谋深算。两年前求亲的事情搞糟了以后,大人让我和吴公公商议如何应对赵引弓。就凭那位一根筋的赵引弓,我本来以为他必会狂怒地攻讦大人,但事后竟然无声无息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时任宁前道的袁崇焕把事情压了下来,从而握住了大人的一个把柄。”
  “嗯,那眼下如何是好。”金求德搓了搓手,迭声叹息道:“你怎么不跟着去觉华啊,如果你的推论成立的话,那大人就应该去见赵引弓,答应下他家的婚事。只要大家发现我家大人和赵大人早有婚约,袁崇焕所有的说辞都变成了自打嘴巴,存心混淆是非黑白,赵引弓也会因为大人保住了他的官位而心存感激。”
  “再跟赵引弓说说,把他挤兑住不要出去乱嚼舌头,最好是允诺私下在礼部前为他做证,这样袁崇焕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有变,还会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不错,正是如此,赵兄弟深谋远虑,我远远不及。”
  赵慢熊笑了几声:“金兄过奖了,我本来绝对不会想这么远的,只是大人‘卖国’那两个字说得太突兀了,昨夜我想了很久,认为只有大人对袁崇焕作出这样的判断,那大人后面的一系列行动才变得有道理可循。今天我的一切推论,实际都是建立在大人对袁崇焕那个古怪的评语上的。”
  金求德顿时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骇然出声:“你说这都是大人的推论?”
  “是的,是大人点醒的我,所以我们刚才说的,大人肯定也都想到了。”
  “大人第一次见袁崇焕,第一次和他说话,才听了这么几句,就认定他是奸佞、将来会私下议和、会谋害主战将士?你作为事后诸葛亮还要想上一天一夜,而大人一瞬间就判断出来了?”
  赵慢熊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大人怎么能从几句话里面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只知道大人喊出‘卖国’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给袁崇焕下了结论。”
  “也就是说,如果袁崇焕如今天我们所想的这种套路自参了,那大人直觉一样的判断就没有错。”
  “是啊,我们的大人,嘿嘿,除了去老张家那回以外,从广宁开始,你见他做过一件没有意义、没有远见的事情么?”
  金求德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有,大人一切的行动都是根据计算,就像这次在觉华的追击战,大人把他自己都算了进去,和军心、士气、还有能得到的利益相权衡,然后进行取舍……大人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他修在中岛上的风车、就像他买来的镗床、就像所有那些被大人称为机器的东西,简直不似人类,我跟随大人越久,越看不透大人在想什么。”
  说话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金求德沉默地走着,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抱负,突然把赵慢熊一把拉住,揪着他蹲到草丛后面。
  “前面好像是贺定远和杨致远?”
  “肯定是。”
  “他们在说什么?听着怎么像男女之间的情话?”
  “似乎是。”
  “难道他们是?”
  “也许是。”
  “站在旁边看的那个抱孩子女人好象是贺夫人啊,她竟然站在一旁看,天啊。”
  “嘘,你小声点,我们赶紧走,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撞破这种事情,大家面子上都下不来台。”
  “好。”
  ……
  动静虽然轻微,但却没能逃脱贺定远的眼睛,他疑惑地观察了一会儿,转身对杨致远说:“那两个人的背影,看着好像有点像金求德和赵慢熊啊。”
  杨致远也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看着有点像,不过他们为什么不出来和我们打招呼呢?”
  “难道他们是出来私会?”
  贺定远和杨致远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是怕让我们知道吧?”
  “我就说嘛,大人的规矩把人都憋坏了。不过……现在明明来了那么多女先生,他们两个怎么不去教师队转转呢……”
  一声女音传来:“都是同僚,你们两个要把嘴管好。”
  “是,嫂子。”
  “哎呀,可真罗嗦啊。”
  ……
  天启六年二月十一日
  “边军入京?”
  老营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骚动声,长生岛众将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黄石笑着把手中的圣旨高高举起,展示给大家看。站在他身侧的吴穆虽然尽力抑制脸上的得色,但嘴角仍不由自主地往上弯了起来。
  今天早上圣旨到了长生岛,为了庆祝觉华斩首两千五百具的空前大捷,天启特赐救火、选锋两营入京的殊荣。这也是皇帝在向天下夸耀武功,不仅仅要向臣民展示一支威武边军,也含有震慑国内和四周潜在敌人的含义在内——诸位想给大明添乱的人看看清楚了,辽东的战局日趋稳定,大明官军已然重新夺回优势,这支精锐部队已经可以抽调出来作为战略机动部队了,你们谁嫌命长尽管出来试试。
  类似夸耀武功的行为在正德朝后还没有出现过,黄石品味着圣旨的含义,天启皇帝的得意之情溢于纸上。此战觉华、关宁众将也多有斩获,更是其后衔尾追击的主力,所以内阁认为后金不过如此,辽镇精兵足用。
  不过皇帝和内阁同样也是谨慎的,他们并没有规定具体的进京时间,朝廷的意思就是黄石趁现在战局稍稍稳定,迅雷不及掩耳地进京夸耀一把武力,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对付后金。
  虽然黄石觉得这个设想有些孩子气,可是一想到天启那孩子般的年龄,他也对年轻皇帝的这份虚荣心感到释然了。黄石已经把具体的报功名单呈上去了,天启一概准许,因为黄石的请功,他还特批章明河和章观水两人可以改回原姓,以后就是贾明河和蒲观水了。
  跟随圣旨一起到达的是天津卫派出的水营,天启皇帝特拨了二十万两内币用作这次炫耀武力的经费,还说如果不够可以再找他要。
  从军事角度来说,把两营暂时抽调出辽南也不是完全不可行。盖州光复后,辽南东江军的警戒线再次大大前推,和后金政权之前的做法一样,东江镇左协也是虚防盖州,只在城旁修了一个小堡垒,然后留了一百多警戒骑兵。
  如果后金军主力趁机大举南下,等他们在盖州储备好粮食以后,估计黄石也从北京赶回来了。而如果后金只有部分军队通过复州,那他们未必能从磐石营及另外几营东江军手中讨得好结果,何况东江军还有主场之利。
  自从张盘率领五十人收复旅顺以来,选锋营就是辽南东江军的战斗部队,历史比黄石一手拉出来的救火营还要悠久。所以这次朝廷让两营入京,不但有平衡辽南派系的意思,同时也是向东江本部和右协隐隐暗示:朝廷绝对不会忘记毛文龙的开创之功,也不会忘记在辽东宽甸等地艰苦战斗的东江将士。
  只是朝廷虽然知道选锋营和黄石靠得很近——他们连军旗都改了,黄石也根本没打算隐瞒这点,但朝廷根本不知道黄石对选锋营的控制到底有多么强有力。
  教导队占据了普通官兵的训练时间,而他们的业余生活则深受忠君爱国天主教的影响,受到广大官兵喜爱的棋类、牌类和足球比赛也都在教会的控制之下。
  由于这两者夜以继日的洗脑工作,选锋营早已经被长生岛体系彻底吞了下去,他们的家眷也都被黄石搬到了长生岛一起吃食堂。选锋营的几位军事领袖本来就根基很浅,所以也都从独立地位被降低到贺定远、金求德这样的附属武将了,而黄石分给他们的功劳也让他们心满意足。
  从万历朝后期开始,皇室内库收入大增,仅海税一项就超过四百万两白银,大约是国家正税的两倍。虽然天启皇帝有些大手大脚,但内库此时仍然充盈,所以黄石知道现在入京会是件美差,天子为了体统肯定会大加赏赐。
  两营共有五千官兵,辛苦跑一趟京师为皇上挣面子,每人怎么也得赏十两银子吧,不然怎么体现国家富强,那么最少也能捞个几万两白银了。再加上其它零七八碎的赏赐,黄石相信能捞回几年的军饷来。其他军官也都和黄石看法差不多,一个个红光满面只等着去北京发财。
  东江镇左协一年不过几万两军饷,想来其他各部指挥官肯定也希望能从中分一杯羹,黄石派人通知张攀他们协防复州,并宣布所有协防复州的军队都会得到额外的军饷。长久以来黄石一向是老大吃肉,手下怎么也有口汤喝,这个好传统绝对不能丢。
  长生岛紧急动员,选锋营被调到了长生岛,而磐石营则迅速前往复州接替他们的防区。张攀、尚可义兄弟接到黄石的命令后,也都兴高采烈地准备向复州出兵了,黄石保证一定让他们在复州吃好喝好,还会给他们士兵每人一份赏钱和新衣服。
  就在辽南紧锣密鼓准备进京为天子炫耀武力的时候,皇帝收到了孙承宗的一份奏章。
  “……文龙以孤剑临豺狼之穴,飘泊于风涛波浪之中,力能结属国,总离人,且屯且战,以屡挫枭酋。且其志欲从臣之请,牵其尾,捣其巢。世人巽软观望惴惴于自守不能者,独以为可擒与,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惭死无地……”
  这封奏章从毛文龙以二百兵起家开始,概述了他苦心开创东江镇、收拢难民、控制朝鲜的功绩,毛文龙这次统帅东江难民武装直捣沈阳,更是和辽西文武、关宁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篇奏章历史上让高第立刻倒台了,但今天天启看完后,却把奏章翻回来又仔细搜索了一遍:“孙先生好像没提到黄石啊,一个字都没提到。”
  说完后天启缓缓把奏章合拢,轻轻放到了一边,语气里也透出了些失望和遗憾:“孙先生似乎对黄石成见太深了,至于吾下旨让边军进京一事,孙先生更是反对得厉害。”


第十九节 爱戴
  天启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京师
  两天前东江军在南门外驻扎下来以后,京师的这一带就变得热闹起来。今天从南门通向大明门的御道两旁更是堵得人山人海。御道两旁有不少民居住宅,今天这些主人也反复被敲门声惊动,总有陌生人站在他们的大门外,客气地问能不能花几个铜板,请主人在屋顶或者墙头上让出一小块地方来。
  开始还只是零零星星有人爬上屋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墙头上也布满许多人。不少读书人放下斯文,把长袍扎一扎,挽起袖口爬上墙去。最后道路两旁的屋顶上甚至还出现了女眷,她们小心翼翼地把布单或者草纸垫在裙下,然后就开始快乐地四下张望。
  靠近城门的地方,天一亮就已经人山人海,围观的群众中不停地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他们在不停地争论今天长生岛的官兵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场。在等待的人群中,有不少人曾经见过杜松、刘挺等将领的出兵仪式,当时那些辽将一个个都是跃马驰出京师城门,其中的杜松还裸着上身,给百姓门舞了一路的大刀。
  “先取山西十二州。”
  “别分子将打衙头。”
  “回看秦塞低如马。”
  “渐见黄河直北流。”
  ……
  隐约的军歌声从远方飘来,似乎还伴有模模糊糊的鼓声,一起在春风中起伏。这声音虽然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