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布忠孝


  隆庆八年,夏,镇海公、武英殿大学士、海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彦直进入了界镇。
  以大商人今井宗久为首的界镇商人到码头列队迎接,数百人匍匐于地,胜似恭迎他们的天皇。
  李彦直走下“四海来朝”,经过今井宗久身边时忽而停住,问:“你是今井君?”
  今井宗久受宠若惊,素来言辞便捷的他竟有些结巴:“是,不想李大人还记得今井……”感动得只差点想哭。
  李彦直笑着扶他起来,说:“今井君,咱们是老交情了,何必如此,来来来,带我到界镇游走一番去。”
  早在九州时,今井宗久便和李家的人合作过,这时投靠李彦直正是顺理成章,他谦卑地奉承着李彦直,并委婉地提出自己的希望:“不知李大人能否让士兵不要骚扰界镇的商家?”
  李彦直一奇,随即沉声道:“我的部下,有人滋扰商民?”
  “这……暂时还没有……”
  李彦直转凝重为失笑:“我说呢。今井君,你不要担心,我这次来,可不是来找麻烦的。界镇这边的商人,只要不犯我法令,便依然做你们的生意,正如我那道谕令所说。”
  今井宗久匍匐得额头贴地,大声代表界镇商人感谢恩德。
  李彦直进入界镇的消息一经传开,整个倭岛便都轰动了,从诸侯到僧众到商家,各派势力都预测着他下一步的行动是直接挥师攻占京都,还是横扫近畿各名城。但很奇怪,李彦直既未攻占京都,也没有去攻打近畿各诸侯的据点,只是沿着界镇周围,巩固环界镇地区各战略要地,并派兵占据了关原、姬路,扼守了东西日本之间的要道,此外就再没有什么军事行动。
  相反,他到了界镇以后,不但少动干戈,却倡导起了忠孝仁义礼智信,发檄文指责日本各方诸侯下克上,派出了几十个通晓日语的举子秀才前往各城演说,宣扬儒家的忠孝仁义,又有数十名净土宗高僧前往各町,其中更有五位佛门宗师直上石山本愿寺,与本愿寺辩论佛法正道,宣扬慈悲为怀。
  日本文化名流、高僧大德,面对来自中土的儒士佛子时大多底气不足,上层人物见到李彦直派来的儒士都不敢不加以礼遇接待,被他们面责不忠不孝、祸害百姓时也无言以对。
  日本战国时代诸侯在行动上崇尚力强者胜,但在法理上却未能自圆其说,因此被中土儒士责以大义时便无还嘴之力。有些粗鲁的诸侯,如斋藤家留守的斋藤义龙被蒋逸凡的学生骂得狗血淋头,他嘴拙说不过,差点就要拔刀杀人,还亏得被家臣拦住了道:“万万不可!这位中土学士是空手来的,咱们若说不过他动刀,只怕镇海公就要把大炮推到咱们城门前了!”
  斋藤义龙心中一凛,心想要真拔刀杀人,只会留给李彦直一个攻打自己的借口,这才不得不忍了下来,派人将那秀才挡住,再也不敢见他。
  近畿大小诸侯,以及武田家、上杉家、北条家,也大多面临如此遭遇。而其中又以石山本愿寺家最惨。
  石山本愿寺为日本净土宗的本山,日本净土宗源于中国,到了日本以后,其教义虽有变化,但对宗源毕竟不敢完全抹杀。李彦直派出的五位净土宗宗师在当代都享有大名,不止大明佛界,就是朝鲜、日本高僧也多闻名,他们一上石山,法主本愿寺显如便不得不依佛门大礼加以款待,僧家见面,便议佛法,几个大师一议佛法,便成法会,法会一开,近畿高僧听到消息蜂拥而至,都要一睹中土高僧的风采。
  本愿寺净土真宗在日本影响力极大,教徒数量惊人,其中还包括许多各路诸侯的将领、士兵甚至大名,如上杉谦信便自诩为佛门护法。至于农民、浪人,崇信净土宗者就更多了。因此这五位中土大师一上石山,一开法会,自然而然便万众瞩目!
  其实除了部分高僧之外,五位高僧事先得到过李彦直的指点,也不去指责日本佛教变乱佛家章程,允许和尚娶妻等事——这些都是日本百姓已经默认了的陈规,却把焦点放在本愿寺净土真宗没有缓解“日本众生”的痛苦,反而为了个人和本愿寺家的名利,将佛门直接卷入战火之中,使石山本愿寺的表现有如一日本列侯。
  本愿寺显如在日本威权甚大,又手握强大的僧兵,可他的僧兵再强,又焉能强过李彦直的大炮?石山离界镇又不远,要论起武力来,本愿寺显如自忖也非大明精锐的对手!因此面对净土宗高僧时他的威权、兵力全无用武之地!而五位高僧指责他忘记佛法慈悲、不能带领信徒走出战火苦难、反而加剧了“众生之苦”等语,却叫显如难以自圆其说。
  李彦直在外威之以重兵,五位高僧在内责之以慈悲,便叫本愿寺显如在法会上左支右绌,大落下风。参与法会的日本僧人见状,亲本愿寺者无不大为失望,那些反对本愿寺者则心中暗喜。至于下层的人物,包括农民、工匠以及信仰净土宗的武士们,则大多根本就弄不明白法主和中土来的高僧在辩论什么,只是知道法主输了!
  中华为日本文化之母国,这一点日本人自己也是认的,日本佛教徒见本愿寺显如输给了中国高僧,内心虽然不快,但也并不意外,在对本愿寺信仰削弱的同时,也增加了对中土佛门的仰慕。
  就在这时,五位高僧又增派了七十几位弟子,分赴日本各地,宣传佛门净土宗的“真义”,中土净土宗与日本净土宗既同源,则根本道理可通,只是在李彦直的指引下,佛子在对外宣传时又加入了几条宣传口号:
  “佛观众生皆平等,万国万族实为一。”
  “须信真佛,方得解脱。”
  “遇得真主,不堕饥饿。”
  甚至有僧侣们演说此要旨时直白地说:“信真佛,生时有饭吃,死后能成佛!”
  而且这还不是空话——凡是皈依者便能领导“功德票”,拿着功德票就能往界镇领到白米!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还是中土的和尚更好啊!本愿寺的人,只知叫我们忍,还问我们要米,人家的高僧,不但能帮我们死后成佛,而且还帮我们解决在生的问题,他们资财无量,都在派米了呢!”
  其实旬月之内,能走到界镇领到米的,也不过数千人,领走的米,不过数百担,然而消息不胫而走,几千人得到了好处以后,便会对数十万人造成巨大的影响力!
  日本连年战乱,百姓极为困苦,既能抚慰人心,又有米派,还有些僧侣沿途施医布药,因此他们所到之处,各地百姓无不夹道欢迎,各路诸侯畏惧李彦直,竟都不敢公然派兵阻止,更有一些诸侯主动为之护法。就连上杉谦信,听说了中土佛门在近畿的种种义举以后也心生敬慕,派人来请五位高僧往越后传法,五位高僧回以“年纪老迈、道路遥远、兵甲阻隔”,使上杉谦信唏嘘遗憾不已。
  李彦直就这样,自己稳着界港,并不派兵出镇,只派出儒士、高僧,并不对日本百姓动刀动枪,却广布佛法仁义,非但不掠夺商家财富、农民口粮,反而大张旗鼓地派米。没一个月下来,整个近畿上上下下几十万人的价值观全乱了,对李彦直已完全恨不起来,一些诸侯甚至戒心渐去,许多没法长途跋涉到界镇领米的百姓则期盼着李彦直赶紧也来攻打占领自己所在的城町。
  “他到底在干什么!”
  连武田信玄也迷糊了,他本来打算着要出兵驰援京都的,可现在李彦直根本就没有攻打京都的意思,甚至还派了蒋逸凡上洛去接济贫穷落魄的天皇呢。这样一来,武田信玄便失去了介入的由头。再说,单靠自家的话,他也没把握能赢李彦直。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仁义之人?”
  如武田信玄这般戒备心较重的人也产生了疑惑,一些直性子的人干脆就认定镇海公此来是来拯救日本的了——镇海公的告示不是说了吗——“此来只为调停日本诸侯纷争,拨乱反正,安抚百姓,一切士农工商,各归学院农舍工房店铺,无须惊扰”——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大明舰队进入界港之后,近畿只是慌乱了三五天,跟着就发现市面根本就没乱。
  在商行建的主持下,界镇依然开放了做生意,由于有大量中国货物运抵,这里反而比平时更加景气,大量的白银流进了界镇,而丝绸、铁针、棉布则流了出来,转运到各国诸侯与商家的手里。
  在李彦直的威慑下,整个近畿地区呈现出难得的和平,中国货物的运抵,又为这个地区注入了经济活力,因此近畿的民生非但没有因为李彦直的到来而恶化,反而是改善了——这又与中土净土宗佛门弟子所宣传的信息前后呼应。
  “或许,来的可真是一位真正的仁者啊。”
  “毕竟他们来自大明啊,或许不像我们日本这样尔虞我诈。”
  可他们却不知道,这个时候,李彦直正在界镇和掌管技术的下属商议着如何对日本输出技术。
  商行建才办完事情回来,闻讯心中一奇,他知道李彦直对技术向来控制得很严,怎么这次却这么慷慨,竟主动要向日本人输出技术了?便赶紧去问李彦直究竟要输出那些技术。
  “这个嘛,”李彦直悠悠道:“我想先把咱们的开矿技术传授给他们,好让他们提高银矿产能,你以为如何?”


第一零一章 群倭乱
  李彦直正在安排银矿之事,忽报有一队倭岛武士从九州走海路来,已经入港,自称“种子岛忠太郎”,求见都督。李彦直喜道:“原来是小犬啊,快让他进来。”
  不久便见一个满脸伤疤、身材健壮的日本武士快步入内,见到李彦直扑倒在地,痛哭道:“主公啊主公,小犬无能,没能守住种子岛……”
  原来这个武士就是当初李彦直撤出九州时留在种子岛的小犬忠太郎,李彦直留他在那里原本是想伏下一个钉子,以种子岛与平户岛一西北一西南作为对九州岛的钳制。小犬忠太郎得赐为岛主,便以岛为姓,改称“种子岛忠太郎”,但他在李彦直面前,却还是自称小犬。
  不想后来破山迅速崛起,以种子岛忠太郎的本事,自然无法成为破山扩大其势力的拦路石,一开始破山还不想动他,只是将他封锁在岛内动弹不得,后来与李彦直矛盾激化便将他逐走,当其时种子岛忠太郎差点要自杀以殉,幸亏部下劝阻,才逃到了琉球,王牧民在釜山立寨以后又将他调了过去,作为一员部将。
  种子岛忠太郎哭了一阵,李彦直好生抚慰,这才问:“你怎么来了?”种子岛忠太郎说:“王都司已接到命令,就派小犬来界镇回禀。”
  大明海军都督府的主力船队从上海出发,到了九州与琉球之前折而向东,并不靠近九州岛以免机关泄露,直到他在界镇登陆,消息才传播了开去,但对王牧民那边,李彦直早已派人另行通知,王牧民接到通知后按兵不动,待九州全岛都已听说,这才派了种子岛忠太郎迂回从海路到界镇来回禀。
  李彦直就问九州那边如今形势如何,种子岛忠太郎叫道:“乱哪!那边听说主公你在界镇这边登陆,如今都乱成一团了!糟糕得无以复加了!”
  他的话,并无半点夸张,九州的一攻一防两大势力,如今都乱了套,日向宗湛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面如土灰,就连破山也差点崩溃。他们的最后希望,乃是借着大海阻止李彦直登陆九州,打个海防战,中国乃是整个东方的主体,日本列岛为其一隅,而萨摩又只是日本列岛之一隅,破山原本是想以萨摩蚕食日本,再以日本负隅顽抗李彦直,但现在李彦直却绕开了他们从本州岛登陆,他们的一切算盘便尽数落空。
  过去一个多月里,日本诸侯联军对南九州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却半点也没赚到便宜,当此万念俱灰之际,若日本诸侯的联军再奋力一击,说不定破山就一败涂地了。
  可是,原本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日向国争夺战,却在李彦直登陆界镇之后就停了下来,破山和日向宗湛固然心乱如麻,日本列侯联军那边,慌乱的程度也是只上不下。
  近畿可是这些人的老家啊!也是这支军队补给线的出处。一旦回归近畿的道路被截断,以西日本如今的情况根本供养不起这六万大军以及沿线十几万的运输队伍!
  由于消息传递的迟延,李彦直在近畿发动文攻的事情他们还不了解,可是整支军队的士气已大受打击!
  毛利元就犹自叫嚷着:“进攻,进攻!继续进攻!先一鼓作气攻下萨摩、大隅,然后再挥师东进,收复失土!”
  但哪里有人理他?毛利元就的领地在安芸,位于西日本,和界镇八竿子打不着,所以人人都认为他这么说是出于私心。
  “还一鼓作气攻下萨摩呢!”今川义元讽刺地说:“界镇既出事,我们的粮道就会受到威胁——不,我已经敢肯定,我们的粮道一定会被截断的!”
  “粮道截断也就算了……”
  好几个小名都发出了哭腔:“我们的老家,一定会被攻击的!”
  这句话一出来,场内登时叹息声一片!这次近畿诸侯发动“西征”,集合了总数将近六万人的军队,又调动了十几万的民夫负责军粮运输,近畿土豪纵然还不算倾巢而出,至少也精锐尽起了,以此大军在外,则家族近畿老家的空虚可想而知。
  自己家还有多少家底,这些大名小名自然比谁都清楚,若只是一支奇兵或许还有挡住的可能,但面对大明的主力绝无还手之力!
  “我们得赶紧回去!”
  “对!赶紧回去!”
  “我明天就走!”
  “我今晚就走!”
  须知这些大名麾下又有小名,小名麾下又有战将武士,这些人都各有各的领地,各有各的利益,并非如大明海军那样,是一支统一的军队。
  此时听说老家危殆,几万士兵人人归心似箭,士兵影响了将领,将领就影响了领主,若今川义元这样的大名,就算他自己有高远的见识与极大的魄力能够忍住,也无法改变他手下几十个大小土豪的心意。
  人言纷纷之中,所有人都只是叫嚷着赶紧回家。
  忽而织田信长大喝:“都叽喳什么!现在就这么回去,只是送死!还不如先打平了九州,反过来以九州作为后方,再慢慢打回去!”
  可是他虽也是一个大土豪,新近又立了功劳,但毕竟年纪轻,威望不足,这时也没人响应他,斋藤道三也觉得织田信长说的有理,可想想自己的领地,还是无法放任不管,因此便没帮腔。
  织田信长和毛利元就大声疾呼,却被三好长庆反问:“你们老说不回去,可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织田信长说:“大军不能忽来忽去,不如先联系石山本愿寺,让他们出山抵挡住明军一阵。我们在这边先就地征粮,同时对玄灭和尚施一最后一击,然后再整军东归,打败大明的军队!”
  若是织田信长知道这时本愿寺显如已被李彦直搞得焦头烂额,或许就不会出这等主意了,三好长庆、松久永秀等虽也不知道,却都摇头:“那群和尚,不可靠!不可靠。”
  毛利元就说:“那就请越后、甲斐、相模的诸侯出兵……”
  他还没说完,就被今川义元斋藤道三等骂了回去,三好长庆冷笑道:“八嘎!你尽出馊主意!我们这次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造起了举国全力东征的声势,叫关东那些人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妄动进兵上洛,又绞尽脑汁让上杉家、武田家、北条家互相牵制,现在你却要他们出兵,哼,哼!”
  他两声哼之后没有别的言语,那是因为不好出口——在他心内,近畿老家是受到武田家、上杉家的攻击,还是被李彦直侵犯,其实区别不大。
  这些日本诸侯集结起来的军队,号称联军,其实与乌合之众也差不了多少,上次合战会议时,他们处于攻势,几个有权势的大名又思路相近,所以容易联合。这次却是处于败势,个个心怀鬼胎,所以无论大小,全都各寻出路,全军士气浮动,个个都想:“这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无关紧要的会议!”
  一等会议结束,各家就乱糟糟地准备回归,也不管南九州的战局如何了。
  织田信长来找他的岳父表示了他的忧虑,认为眼前的局面太过糟糕,若是就这么回去,只怕不但战略上会陷入极恶劣的地步,就是战术上也势必失败!
  “就算要回去,也得统合大军,步步为营地打回去!”
  他自以为这话很有道理,谁知道斋藤道三却心不在焉,原来这条美浓蝮蛇此际正想:“往南打是没出路了,往回打十有八九也得失败,就算统合好大军,难道就能赢得了那条双头龙吗?”
  李彦直有大军在东,王牧民有大军在西,东西两支大军若是一加堵截,日本诸侯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大军,只怕就要被包饺子了!
  “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头今川义元倒也有着与织田信长相近的看法,认为乌合而归,就是回到近畿也势必大败,他找到三好长庆说:“必须统合好部队,慢慢向东推进,然后才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三好长庆倒也认同了他的主张,两个人联名发出号令,这才压住了场面,跟着大军匆匆集结,全面退出日向,跟着全面退出九州!
  破山的部队跟在后面,日本诸侯的联军退出一地他们就接收一地,没半个月就几乎把整个九州岛的失土都收了回来——为何要说“几乎”?因为这时王牧民已经出兵占领了肥前、筑前,扼住了九州岛通往本州岛的海峡,因此破山要再次统一九州岛固然无法实现,就是要追击倭军占领本州岛西部的打算也无法如愿以偿。
  “都督,看来姬路那边,要加强防范了,免得被他们扑过来。”
  从种子岛忠太郎处得到九州的最新消息后,商行建说。
  李彦直笑道:“那边我早让黄北星和周文豹布置好了。”
  黄北星和周文豹如今也早已升官,不过两人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七千人,商行建担心人手不足,便问是否要追加兵力。
  “不必。”李彦直道:“在那个地势,有七千人扼守足矣!只要处理好补给,保证炮弹充足,对方来几万人、十几万人都不怕。我们的大军,还是要放在东边。”
  商行建道:“都督是怕近畿的诸侯起兵响应?”
  “近畿应该没有很多兵力了,各土豪自保也有些勉强,分不出兵力进攻了。”
  “那么,是担心关东和石山了?”
  “嗯,”李彦直道:“不过只要我们的主力不动,谅他们就不敢妄动,就是妄动,我们也有应变之余力。”
  商行建还有些不放心,姬路那边已经通过海上传来战报:日本联军的前锋松久永秀部已抵达姬路城下,和哨兵发生了冲突,商行建微微一惊:“这么快!”
  李彦直却大喜:“这么快!哈哈!本来我还有些怕姬路的兵力不足,现在看来是完全不用担心了!之秀,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一月之内,近畿必平!若顺利点的话,都不用等到冬天就能带着一船船的白银,回老家过年了!”
  商行建微一沉吟,就悟了过来,但旁边李义久却还弄不明白,心想:“为什么诸侯联军来得这么快,主公却反而这么欢喜?这是什么道理呢?”


第一零二章 打回援
  李彦直预着诸侯的“西征”联军要来,早已布防,以界镇、姬路为两点,通过海上往来连接在一起。周文豹作为主将,统领肉搏部队,黄北星为副将,统领远程部队,种子岛忠太郎也带了他的三百名部属加入行列,意图立功,陈吉负责保证姬路的海上后勤路线——这些人十年前都只是跑腿的马仔,如今李彦直也放他们去独当一面了。
  倭国西征联军,来得比预期中快。第一拨扑到的却是松久永秀部,松久永秀隶属于三好长庆,在实力派大名中他们的领地最受李彦直的威胁,所以归心最切!
  相反,斋藤道三离得就比较远了,至于今川义元,那就更远了。“东海第一弓取”认为李彦直应该没那么快打到今川家的领地,因此提倡谨慎行军,他提议采用了织田信长的主意:先统合好大军,然后步步为营打回去!
  他的这个建议遭到了三好家、松久家、六角家等最受界镇威胁的家族的一致反对:
  “开什么玩笑!兵贵神速,这个时候,怎么能慢!要快,快,快!”六角承祯激动地说:“明军犯界镇,京都危在旦夕!这时候再不快点回去,万一京都陷落,天皇受惊,谁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其时天皇已全无地位可言,但武士们言语之间还是会拿来做嘴边词。
  三好长庆也冷笑起来,他更不客气了:“今川大人,你平时最看不起尾张的那个傻瓜,这次怎么忽然青睐起他了?只怕你这提议,有私心!”
  今川义元怒道:“我有什么私心!”
  “什么私心,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就这样,离界镇最近的河内、大和、近江、山城、摄津等国的诸侯匆匆赶回,离界镇较远的尾张、美浓、三河、远江等国的诸侯则建议步步为营。五万多的联军才渡过海峡从九州岛回到本州岛,就已经分裂为前后两部。
  即将进入周防时,毛利元就对儿子吉川元春说:“联军此次回去,必败无疑!”
  吉川元春问:“那该怎么办?”
  毛利元就说:“我们不能跟着他们去送死!反正安芸已经规复,等大军一到安芸,我们就借口要为大军准备后勤物资,不再往东一步,好好把安芸守住,以观天下之变!”
  当“西征联军”到达安芸时,毛利元就部也脱离了主力。
  安芸是毛利家的故土,毛利元就到了这里以后迅速接掌地方各势力,跟着不但不向东支援“西征联军”,反而趁机向西进入周防、长门——这一带是大内家的故有地盘,如今却已成势力上的空白地。
  毛利家带了个头以后,家族位于姬路以西的大名小名纷纷效仿,回家各自为政。
  就这样,总数五万多人的“西征联军”走到半路就分裂为三部:近畿部、东海部和西日本部,三好长庆、六角承祯、松久永秀等离开安芸国时,发现他们的部队已剩下不到两万人,三人聚头一商议,三好长庆说:“就凭这点兵力,只怕打不过去!”
  “那怎么办?”六角承祯说。
  “我倒有个主意!”松久永秀便献出计策,把三好长庆听得连叫大妙。
  “西征联军”除了五万多正规部队以外,又征调了十几万的农民当运夫,如今“西征”已经歇菜,要想回去,姬路又被切断,所以这些人就闲在路上了。
  松久永秀的妙计,就是要利用这帮人做前驱去攻打姬路。
  这可真是一个妙计啊,三好长庆将这些人发动起来后,近畿大军就赶着七八万人朝姬路涌来。负责运输的队伍,自然不可能十几万人全部挤在一团,而是络绎不绝地相接于道路。三好长庆赶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农民往姬路涌,也是一波又一波地赶,每隔半日就有几千人到达姬路城下,如此也未能真正地发挥人海战术的效力——周文豹回报所说的“松久永秀”部,其实就是这么样一批人。
  农民们不但没有武器,而且没有军粮在背后养着他们,到了那里,生路都得自己找,找不到就得挨饿,挨饿了手脚哪里还有力气?只是背后三好长庆松久永秀躯干,便不得不盲目地朝姬路城冲。
  墙头黄北星望见,下令:“开炮!”
  大炮轰将过去,炸出了一滩又一滩的肉泥,日本农民们痛哭流涕地四散逃走,这时已经有人发现前边的危险比后面更大,可是人群往前冲的惯性却叫最前头的人止不住,因为后面有人涌来,根本没法回头,也有不慎跌倒的,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有百千双脚踩踏过来,将人活生生踩死。
  炮火冲击力虽强,但功用并非以之杀人,而是以之夺势。
  几轮炮火轰炸过去以后,本来就没什么组织的农民队伍就全乱了,有的朝北走——那是没有路的山区,有的南走——那也是没有路的海湾。
  却还是有小部分人冲到了姬路城下,姬路虽号称日本名城,但毕竟非中国大城池可比,千余人涌到城门边上,就让守军感受到了压力。而且离得近了,火炮便失去了功用。
  周文豹怒道:“这帮倭奴武将真是该杀!竟然驱赶老百姓来做前驱!”可当此之时候,自然也存不得什么慈悲,该杀的还是要杀。
  忽有人叫道:“不好!倭奴的部队!”
  周文豹定眼看去,果见一千多名日本农民后面,间插藏着几百名士兵——这些才是松久永秀的精锐了——赶着来夺城。
  周文豹望见手痒,亲自领军出击,黄北星嗤之以鼻:“主将应该坐镇军中,巍然不动,哪有自己冲锋陷阵的?”周文豹反唇相讥:“躲在后头指手画脚让手下去拼命,那是没种鸟铳手的想法!”
  黄北星大怒,周文豹已举刀高叫:“兄弟们,这就出去,让鸟铳手们知道什么叫作战斗!”黄北星怒道:“鸟铳上弹,别留给他们!”
  两千多名鸟铳手早已准备好了铅子,听到命令马上射击,砰砰声中,冲到城门边的农民兵成群地倒下,正规军则躲在后面,损伤较少。
  周文豹下令开门,带领四百八十名倭刀手挥舞着砍了过去,倭刀耀亮,当者立毙!
  前面那些农民,哪里能挡得住一刀两刀?滚滚刀光之下,所有人都变成了待绞之肉!
  后面那些武士,望见明军如此杀人,也都吓得肝胆欲裂!
  前锋杀得一人,后面的明军便踩着尸体前进,因农民肉盾先被大炮轰散,又被鸟铳杀得薄了,只杀了三层人墙,周文豹就遇到了松久永秀的正规军,松久永秀虽也带了五百多人来,但这五百人的装备却比周文豹麾下差了整整一个档次,其中最精锐的不过五十多人,且短兵相接之下,周文豹大占优势!他本人也是一刀斩过去,连盔带甲一起劈坏,血肉绽放之中完成一杀!四百八十名勇士,个个动作迅捷,手挥刀舞,血光虽随之泛起!带着温度的腥味洒到他们脸上,也不能叫他们眨一下眼。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死在周文豹倭刀队刀下的就超过了这支部队的人数!松久永秀部已被杀得七零八落,全无还手之力。
  乱战之中,后面又有日本正规军涌到,却是三好长庆的主力到了,黄北星和周文豹虽有口舌之争,但在城头望见,马上下令放炮掩护:“给我打新来的!”
  命令下得有些没头脑,但炮手都是他带出来的,一下就反应过来,明白主将说的是什么意思,校好炮程,炮弹便落在松久永秀与三好长庆之间,爆炸声恰如一道墙壁,将后援的三好长庆部与松久永秀的残兵拦开,在三好长庆的援军冲上来之前,让周文豹得以彻底解决松久永秀部!
  “周指挥使!”一个士兵全身浴血,捧上了一个人头!
  “是什么?”周文豹停下来问。
  “好像是敌人主将的。”年轻的士兵说。
  周文豹大喜,便纳了人头,道:“回城记你首功!”
  他四望零落的战场,倭国部队已不成气候,倭刀队首轮冲杀的任务显然已经完成,就下达命令,第二阶梯的一千五百名长枪手列队而进,其后又是八百名刀牌手,黄北星也下令鸟铳手跟在后面出城。
  “黄同知!”一个武士气冲冲跑了来,却是种子岛忠太郎:“为什么不让我上阵,为什么不让我上阵!”
  黄北星看了看城下,周文豹部已在喘息了——倭刀兵冲击力甚强,却非能久战,却故意有些疑惑地问种子岛忠太郎:“你行吗?”
  这名武士气得跳脚:“只要让我出城,我若不能建功……”一头撞在旁边墙上,竟把那墙撞凹了,碎末纷纷落下——也不知该说是这墙不够结实,还是他的头太硬:“就像这墙!”
  黄北星暗中笑他憨勇,却还是答应让他出阵:“那你就去试试吧。”
  种子岛忠太郎大喜,带了三百名武士出城,这群人憋坏了,犹如三百条猛犬忽然出笼,从长枪、刀牌、鸟铳的队列中间冲了过去,速度可比奔马,在三好长庆部和周文豹接刃之前,就冲到了战场最前方,冲入了三好长庆阵中!
  周文豹自知所部已疲,见有生力军从后面来,就让开了让他们上前,却见新冲上来的这部人马去势好快,三好长庆为周文豹部威势所震慑,正由急速增援改为缓缓前进,却不料见到有数百人马蜂拥扑到!
  在日本,即便是三好家这样的大土豪,其核心战斗队伍其实也就几百人,为应付国内大战争所发动的万人大军,其中太半是临时征召的农民军,至于那些连训练都未训练过的运输部队,就更是只有做炮灰的份!
  此时那些运输部队个个都在自谋生路,农民军也被枪炮打晕了头,三好家的核心战斗队伍也都心生怯意,周文豹但望见种子岛忠太郎冲了进去,还没见怎么厮杀,三好家的旗帜就倒转了——主将竟然逃了!
  前头的回转队伍撞着后面还涌上来的队伍,互相踩踏,死伤不计其数!
  将旗一动,军心再不可控制!日军部队彻底散乱,周文豹顿足叫道:“哎哟!却叫这小子捡了便宜!”也不顾疲倦,催兵继进!不料跑得太快,竟然崴了脚——那也是他方才领兵厮杀得太累了,以至于行动之际才有失衡。
  他的副将任义行道:“指挥使,我去!”
  “好!”周文豹答应道:“都督最讨厌这些倭奴,不用留情!给我杀去!”
  任义行举刀叫道:“兄弟们,振作!不要输给了小犬!”
  海上陈吉的部队,虽非海军的中间,却也有一定的战斗力,望见陆上旗开得胜,也带着三艘炮舰,沿途配合陆军追逐。
  海陆四千多人赶着三万多人,赶出八十多里,从播磨国赶到备前国,无数近畿“名将”、日本“剑豪”纷纷落马,混乱中连三好长庆和足利义辉都如猴子般被抓了起来,押解在俘虏队伍之中。
  明军一直追击到天色已黄昏,周文豹担心入夜以后遇到袭击,这下令军队回城。
  但任义行冲得太远,一时没法回来,便带领部下到一个村落休息——在中国人眼里这是村落,在日本人的叫法中却是一座城了,他们刚刚进去,却被几个埋伏的村落闪出几个忍者,杀害了两名士兵!
  任义行大怒,但这时军队需要休息,部下就问该如何是好——城中屋宇错落,形势不明,又在黑暗之中,利于偷袭,不利明战,任义行道:“放火!给我烧!我们就在大火堆旁休息!”
  有火就有光明,如今倭军已经丧胆,大光明之下不敢来袭,明军却反而可以休息。
  众将士群声响应,就放起火来,把全城烧成一个大火堆,躲在暗处的忍者纷纷逃出来,一到明处,落到明军围中,马上就被砍成了肉酱!
  其它没来得及回姬路的部队有样学样,就在播磨与备前之间,道道浓烟冒起,把这片土地烧成一个个火坑!若此时有人能从高空俯视,就可望见播磨、备前有如到处点灯了。
  火势与血腥助长了男人们的野性,李彦直麾下纪律严明,但他偶尔也有放纵手下之时,这时军队在外,就有些年轻人小肚子下面涌啊涌啊的,动起了坏心思,问任义行:“千户,前面找到了几十个日本女人,兄弟们憋得难受,能不能让我们轻松轻松。”
  李彦直的部下,跟着李彦直日久,许多人都沾染了他的行事作风。
  任义行闻言大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当我们大明男儿是禽兽猪狗吗!咱们中华是仁义之国,岂能干这等无耻之事!哼,在别人手下也就算了,但我断断不许手下做出坏我华夏名声的事情!你当我‘仁义行’的名字是白叫的吗!”
  把那个部下骂得瑟瑟索索,正在后悔时,只听任义行说:“六十岁以上的,不能动,要敬老,十三岁以上的,不能动,要爱幼。非常漂亮的留下送往界镇。还有,脱裤子之前先打个招呼。”
  他的那些手下个个大喜:“六十岁以上的,谁动!十三岁以下的,也不好意思,咱们又不是禽兽!”
  却有人问:“不过为什么脱裤子之前要打招呼?”
  任义行呸了一声说:“你这就不懂了。和咱们玩,日本的女人,会很乐意的。你打个招呼,告诉他个姓氏,以后万一留了种,你的儿子也不会认错爹!”
  那些个年轻战士得了将领欢呼雀跃,纷纷行动,许多没争到孩子他妈的,就往别处去找,把这片土地能搜刮到的都搜了个遍。
  此战明军屠戮虽多,但“好生之德”倒也不少,播磨、备前两国,战后汉姓孩童有如雨后春笋,不知其数。此事李彦直知道以后,不免大骂这些管不住裤裆的家伙“胡闹”!
  第二日姬路传来号令,让任义行回城,许多女人抱着昨晚欢好对象的大腿不肯放,然而军令难违,也只有洒泪而别了。
  任义行领兵东归,沿途又遇上不少败兵,这些败兵零零散散,总数却多,运输兵农民兵加上受伤武士,总数竟接近两万!但破败之际,全无斗志,遇到任义行都纷纷投降。
  明军将他们一串串地抓了,带回姬路,又以大船运到界镇,李彦直看来了这么多俘虏,又见了他们的惨状,慈悲之心大发,道:“这些人无家可归,还是给他们谋一条生路吧。”
  这时已经有商家在和泉、河内一带开银矿了,刚好苦无劳动力,李彦直就将他们送去做了新兴银矿业的工人。
  日本史籍,最好夸张,但凡战斗,必书“激战”!然而大部分“激战”——甚至是双方投入成千上万人的“激战”,伤亡人数却常常只是数十,甚至个位数。
  这次却截然不同!
  姬路城下,死于炮火、短兵之下者就超过两千人,加上不明死因者又翻了一倍,数千尸首堆在姬路城西,堆成了道道肉堑,八十里的追击区域中,又有近万尸首乱倒于道旁,有倭军忍者到此,闻到漫天尸臭都忍不住作呕。若再加上被俘虏者,日本的损失就更严重了!
  九州以及周防、长门早已华化,经此一役,近畿男丁也告大缺,西日本除了安芸国之外,其它地区的人口也是元气大伤。
  六角承祯逃到安芸,这才敢停下歇息,今川义元、斋藤道三等听说之后都为之丧胆!再听说明军根本就还没出动主力,只是由偏师扼守姬路,更是惊惶!
  此战奠定了明军不可战胜的威名,那些幸存的日本名将们将周文豹叫做“天魔战将”,把黄北星叫做“地魔战将”,把任义行叫做“日魔战将”,把种子岛忠太郎叫做“夜魔战将”,据说接下来几年里,一提到这四大魔战将,关西地方连小孩子都要吓得不敢啼哭哩!
  不说天魔战将和地魔战将继续镇守姬路,却说日魔战将和夜魔战将带着足利义辉、三好长庆以及战利品,从海路前往界镇,献给李彦直,李彦直见了颇为满意,对夜魔战将说:“仁义啊,还有小犬,这次功劳你们立得不小,不错,不错,没给我丢脸。”
  日魔战将行了军礼,夜魔战将伏在地上,听到称赞感激涕零,连呼:“能为主公效力,乃是小犬的福分!”
  李彦直正要表彰他一番,却见手下群情汹涌,纷纷请战,李彦直笑道:“你们急什么!这一战下来,我估计日本人就都不敢妄动了,接下来只要略施小计……”
  哪知道手下们——尤其是那些年轻人都更急了:“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都督啊!你怎么也要让我们都上去打一仗再说!”
  李彦直骂道:“你们胡闹什么,争功劳也要看合不合战略啊!放心吧,跟着我,往后还怕没仗打?说不定还能打到大漠深处,打到佛郎机去呢!”
  “我们才不要功劳呢!打别的国家也没用!”几个军阶和周文豹差不多的年轻将领愤愤道:“任义行他们撞到狗屎运,打了这么个屁大的仗,杀了这么点人,又不见有多难,就号称天魔、地魔!任义行还日魔呢!都督啊,日本的仗你可得打多几个,打久一点,打到让他们都给我们起了名号才行——那些蒙古人、佛郎机人什么的,又不像倭国的人这么会吹嘘夸擂!咱们去到那边就算立了功,多半也成不了魔战将、神战将。”
  李彦直听得哈哈大笑。这是一次非正式的会议,其实他也知道这群没大没小的家伙是在半说笑,微笑着摇头:“你们这群贼崽子啊!”
  吴平身子前倾,说:“其实这次文豹打得不好。”
  “哦?”
  吴平道:“胜得太快,杀人太少!我军在日本终究不可能经年久驻,这个岛国若清洗不干净,往后会留下许多手尾的。文豹应该慢慢地守,慢慢地杀,那样才杀得长久啊。”
  他这话说得轻巧,商行建却觉得他心肠好毒:“吴老二终究有几分海贼之性!”
  李彦直却哼了一声,淡淡道:“你虽随我日久,终究未登我先儒堂奥,靠战场屠戮,杀不完一个民族的。咱们是仁义之邦,也不能做这等事情!嘿嘿,嘿嘿!”


第一零三章 均田令
  姬路之战以后,日本忽然平静了下来,但这种平静却是出于对李彦直的畏惧。
  界镇之内,细川藤孝对乃父细川晴元说:“看这大势,天下只怕谁也抵挡不住镇海公了。”他们父子与松平元康一起出使北京,后来又跟李彦直一起回到日本,名为客卿实同俘虏,这时打听到外界的情况,细川藤孝便建议:“不如我们向镇海公效忠吧,这样也许反而能重振细川家。”
  细川晴元经过一番思想挣扎,才道:“可是我们就算要投靠镇海公,镇海公也不见得会亲信我们啊。除非我们能献上一份礼物。”
  细川藤孝说:“父亲,我们正有一份礼物呢,在奈良。”
  这时候,李彦直正在大会各路“讨债”的商家,这些“讨债”的商家分为两类,一类是购买了上海市舶司总署“债押券”的,一类是驾驶大粮船为大军提供补给的,李彦直欠这两类商家的钱,加起来超过七百万两!他人在日本,口袋里可没这么多通货,然而见到这些讨债鬼却笑嘻嘻地说:“你们要来逃钱啊,呵呵,我口袋里一文也没有呢。”
  这些商人一听都愁眉苦脸,其中福建陈家的少当家陈家康说:“公爷,您别跟我们闹着玩了。大伙儿都是相信公爷你这块金字招牌,所以当初公爷一句话放出来,我们二话没说,纷纷出钱出力,如今都过去几个月了,公爷却忽然这么说,这可叫我们这些买卖人经受不住。”
  众商家都说:“是啊是啊。”
  “急什么啊,你们!”李彦直笑道:“我说我口袋里没钱,不过我手里有条发财的路子,想拿出来抵消了这债务,却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众商家其实就等着这个,纷纷叫道:“愿意,愿意!”
  浙东温家少东温尔敏道:“东家,却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发财的路子。”
  李彦直说:“这日本银矿丰富,这两个月来,我已经将河内、摄津、纪伊、大和、播磨、和泉等十五国大小银矿的位置、产量探了个大概,已知道的共有一百五十余处矿产,若你们有意,我就分给你们,任你们开采去,头两年开出多少都归你们,第三年以后嘛,就要上交我五成,这笔买卖,你们干不干?”
  众商家一听,纷纷说:“干,干!”
  上海的徐家的大掌柜柯金明说:“只是听说这些银矿都在日本诸侯手里,我们去开采,只怕人家不让……”
  温尔敏冷笑道:“公爷分下来的银矿,就是我们的,哪里由得他们让不让!”
  陈家康等都道:“没错!”
  这些商家凡是敢跨海跟随大军而来的,每家都养着几百号打手,组织起来便是一支私兵,这时又想着有银子开,人人兴奋,个个争先,为了银矿,无人怕死。
  李彦直道:“若是小冲突,你们自己摆平,但要是除了大冲突,我会替你们撑腰的。至于银矿的契约嘛,我回头会给你们。”
  按下界镇内部各派商家暗中争夺矿产契约不提,却说在姬路之战以后,大明军队声威大震,日本诸侯的畏惧又增加了三分,近畿诸侯的本城兵力由于大规模调往“西征”,本来就内防空虚,这时听说“西征”大军溃败,更是惶恐,留守越前的朝仓景镜、留守美浓的斋藤义龙都为内忧与外患坐立不安。
  内忧是什么呢?快没粮食了!
  这次近畿诸侯出动了数万大军和十几万的运输队伍,因战争而受波及的地区从美浓一直延续到北九州,笼罩了大半个日本,受影响的人口何止数十万!因男丁大缺,就是妇女孩童老人也得下地干活,但就算如此也无法弥补这一年农业劳动力的缺口,由于灌溉不到位,更使农业体系对天灾的抵抗更显脆弱。
  李彦直在上海时就断言:“大战之后,必有大荒。”如今却已成为现实。朝仓景镜和斋藤义龙清点境内收成,竟然都不到平常年景的四成,部分地区因天时不利竟致颗粒无收!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朝仓景镜和斋藤义龙既无力进行赈灾,又无法减少开支与民休息,反而不得不大肆搜刮粮食入仓备战,如此一来民间自然怨声载道,好几支一向一揆众都蠢蠢欲动,意图造反!
  内忧如此,外患则更是可怕。
  大明的部队那是不用说了,人家在姬路,七千人就把几万日本大军打得哭爹喊娘,若聚集在界镇周围的主力部队一动那将会造成什么结果,日本近畿诸侯都不敢想!
  可是朝仓景镜和斋藤义龙更加忧患的,却是号称将上洛支援的越后之龙和甲斐之虎!
  “上杉家要想上洛,就必然经过越前!”
  朝仓景镜并不认为上杉谦信可以打败明军,可是上杉家的大军经过越前时趁机将之吞灭,却是大有可能!美浓那边,也对武田信玄存在同样的疑忌。
  就在这时,界镇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的弟弟足利义昭到达界镇,并得到了镇海公李彦直的接待。
  “将军的弟弟?这是怎么回事啊!”朝仓景镜问。
  “属下听说,”家臣鱼住景固说:“之前镇海公派遣了他的重臣蒋逸凡前往京都见天皇,同时又有一批僧侣在叛臣的带领下,到了奈良兴福寺去接足利义昭大人。听说奈良一行带头的人乃是细川藤孝。”
  朝仓景镜惊呼:“细川!难道晴元大人他也背叛了吗?”
  鱼住景固却神色怪异地说:“景镜大人,这不叫背叛,这叫顺应时势啊。”
  朝仓景镜心中一凛,若有所思。
  足利义昭到了界镇不久后,便传出他由细川晴元拥立为将军的消息,不久足利义昭便与李彦直共同发布了“均田令”,《均田令》认为天生万物,乃为利于百姓,而不是为了让一小部分人受益!因此,“一国之内,所有田产,均需分归百姓!”如此一来,相当于是取消了日本贵族的特权!而使本国百姓成为国土的主人!
  两令一经传出,日本举国大哗!所有家族一致指责明军是要祸乱日本,且不承认足利义昭的地位,认为他只是一个傀儡!足利义昭也对此令充满了忧心,认为它会让自己处于被天下声讨的地位上,但李彦直却道:“被天下声讨?谁来声讨你?是那些贵族!天下应该是百姓的!至于那些贵族,就让他们死尽死绝吧,我可没打算和他们一起共治此岛!”
  这句话,震得足利义辉无法回答。
  从关西到关东,所有贵族都在听说均田令以后准备起来反抗,但李彦直却不管他们,就先在已完全被他控制的近江、山城、河内、大和、纪伊、和泉、播磨、伊贺、摄津九国以军法强行推行“均田令”!一刀切地把所有田亩都分到农民人头上,所有贵族、武士、胆敢犯此令者杀无赦!
  此令一下,本来已经默认界镇霸权的近畿九国登时狼烟遍地,贵族举旗反对的不知有多少!李彦直更不留情,马上派出四万大军,以三千人为一队,分十二个方向推进过去,见城就拆,见刀就收,敢反抗者当场格毙!
  这九国由于大举“西征”,留守的贵族势力与武士势力本来就弱,又彼此分散,缺乏组织,大一点的土豪不过几百人,小一点的几十人,哪里抵挡得住?因此十二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开将出去,其实只是执法型的屠杀,而绝非战争!
  贵族与武士们的血洒到田土中后,陇亩重新分配,尽归农民,由于战后人稀,每个农民分得的土地竟然不少,农民们一开始听说要把土地分给自己,都不敢接受,然而当明军将反抗的贵族与武士杀光以后,告诉他们:“这田你们就放心地种吧,以后每年只要把收成的十分之一上缴,其它的就都是你们的了!”
  “十分之一!”
  农民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他们以前的负担可是上缴收成的一半以上,甚至八九成啊!若是只上缴十分之一,那以后的日子可将美成什么样子啊!
  看着统治他们的贵族全部倒在自己脚下,农民们的心态很快就发生了变化!由对土地拥有权的被动、害怕变为主动与渴望!
  到后来甚至是明军尚未到达,已有农民预先把贵族杀光了等明军来主持分田!外面是战无不胜的大军,内部是窝里反的农民,在这样的形势下,近畿九国的贵族哪里逃去?
  一夜之间,近畿九国成千上万的贵族武士家家都有哭声——却都是女人小孩的哭声,男人早被杀光了。
  但哭的是贵族,笑的却是农民。
  在铁与火之中,有日本诗人在痛骂明军的残暴,可也有日本诗人在赞颂明军的“大仁义”!
  “千年未有的变局啊!这才是圣人所描绘的先王之制啊,为了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死一点人又何妨?”
  日本的价值观彻底分裂了!
  在河内、摄津、和泉三国,吴平等还费了不少力气,但大和、山城、近江、播磨四国则有农民先行起事,与明军里应外合,纪伊和伊贺的贵族抢在农民暴乱、明军进入之前先行和农民们和解,交出了土地,并和明军一起主持了均田仪式,把所有田产都分了出去。
  李彦直的《均田令》第一波只发了九国,可对均田的要求却很快就如病毒一般蔓延开去,伊势、志摩、丹波、丹后、备前诸国也有农民纷纷起事,要求平分田产!针对这种形势,李彦直又发出了一道强音:“犯敢犯百姓者,我必起兵讨伐之!”这句话,相当于是替所有的农民撑腰!
  阵阵旋风终于汇聚在一起,在全日本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影响所至,尾张、美浓、越前全都被卷入了,这三国的贵族控制力还比较强大,但朝仓家、斋藤家、织田家的基业也已经摇摇欲坠,至于甲斐、越后、安芸等国,农民的暴动与贵族对农民的镇压也都在酝酿着。
  到了九月,武田家与北条家终于忍耐不住,联合了起来,号召关东诸侯,起兵发动“第二次西征”!
  而龟缩于安芸以东的残存“西征军”,本来其中颇有幻想能与李彦直谈判言和者,至此也彻底抛弃幻想!连本来想固守安芸的毛利元就,也发动全境的力量,举兵向东!因为他再无动作的话,境内的农民也将受影响了!
  “大明这样做,分明是要把我们清洗干净!不能犹豫了,只能战争!不把明军彻底逐出日本,我们将永无宁日!”
  东边是“第二次西征军”,西边是“第一次西征军”,东西两支部队同时对近畿一带发动攻势,一股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即将来临!
  “乱了,乱了!这下乱了!”足利义昭本来只想平平安安做个将军算了,他答应接任时是想李彦直终究有回中国的一天,那时候自己就能做主了,哪里知道事情会糟糕到这个地步!
  李彦直却放声大笑:“乱?越乱越好!大乱之后,才能大治啊!”他下令:放弃姬路,让金川义元也杀进来吧!“就在近畿地区,一次性把事情全部解决!”
  商行建对李彦直的这些做法表示怀疑:“我们远征在外,应该拉拢一派,打压一派才是正道吧,这么得罪所有家族,只怕不是上策。再说,为何要放弃姬路?若让东西两支部队汇合,只怕对我们会很不利!”
  李彦直冷笑道:“不会有什么不利的!这次战争,我要的,不是妥协的胜利,而是一个彻底的结果!”
  “什么样的彻底结果?”
  李彦直没有回答,只是说:“既然我们是为了日本的农民着想,就没必要去考虑那些贵族的想法了!他们要来战,那就战,战到有一方彻底失败为止!而且失败的一方绝对不会是我们!”
  这时明军跑到田野上动员起来,告诉日本的农民,东西两支贵族军队正要来夺取他们的土地,并为在这次“均田战争”中丧命的贵族报仇!
  “若你们想保有眼前的一切,那就战斗吧!”
  许多农民害怕起来,然而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放弃眼前所有,把自己的性命交道贵族手中去,由贵族们去审判,审判的最好结果,是重新成为依附于贵族的农民,审判的最坏结果,则是论罪被处以死刑!
  如果这两个结果,都不能接受的话,那么,就拿起武器吧!明军所提供的武器!虽然只是简单的刀剑,是明军在历次战争中从日本贵族那里缴来的战利品,却能够给他们带来反抗的勇气!
  明军的主力已经聚集到了界镇附近,同时陈吉前往四国岛为名军营建起了一个大后方,安置粮食,停泊船队。近畿一带,由于大的城池基本都已烧平,方圆数百里竟无险可守,李彦直又下令将所有粮仓烧光烧绝,在未来,这片繁庶的地区注定了将变成了一片焦土!
  但在短短半个月间,近畿地区忽然出现了十几万的农民武装,他们的武装程度并不高,组织程度也不高,训练程度几近于零,他们散布在各个城町之中,拿着武器,战栗地等待着东西两支“西征军”的到来。他们都是失去了领主的农民,他们都是背叛了领主的农民,面对即将来犯的贵族,或许,他们还将失去性命,但李彦直告诉他们:打败这些贵族,你们就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让战争来得更猛烈些吧!”
  东西两支“西征军”进军神速,东面的今川义元和斋藤道三是缺乏军粮,必须速战速决!实际上,前锋织田信长走到姬路的时候,军粮就已经吃光了,为了让仗能够打下去,他就采取了因粮于地的策略——什么叫因粮于地?就是到了一个地方之后下农村去抢农民的粮食!
  而武田信玄则怕均田风暴蔓延到甲斐,他必须赶在自家后院起火之前把农民造反的勇气扑灭!
  就连他的仇家上杉谦信也赶到了!
  “报——今川义元已经到了姬路!”
  “报——东倭部前锋织田信长已抵摄津!”
  “报——武田信玄前锋已经进入尾张!”
  “报——上杉家的部队已经到达越前,朝仓家已经加入。”
  战报像雪片一般飞来,几支大军越逼越近,眼看就要汇成一股洪流了!
  “很好,很好。”李彦直点头说:“一个个去打我没那功夫,聚而歼之,岂不快哉!”
  虽然就兵力而言,日本方面已经超过了明军!
  “聚集全日本的梦幻名将,一定会战无不胜的!”武田信玄站在清州城下,激动地说!
  但很快就有败讯传来,打了他一个耳光:一支几百人的农民军,在一个叫蜂贺小六的率领下,偷袭了他的部队,杀伤了一百多人,盗走了五十多匹战马,烧掉了他一千多担的粮食!
  “什么!”武田信玄愤怒地要求把这支农民军给搜出来:“这是不能宽恕的罪行!这群卖国贼!”
  然而他们却找不到这支农民军,搜寻队伍倒是另外找到了三支农民部队,打败他们之后,武田信繁劝信玄将这些农民军编入行伍之中,“如此才能以战养战,胜敌而愈强”!
  但武田信玄却拒绝了:“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会偷袭却不能打仗,只会添乱!我们的兵力,已经足够多了!”
  “那么,把他们作为俘虏,关押起来吗?”
  “不!”
  “那么……放走他们?让他们回家?”
  “不……”武田信玄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全部杀掉!”
  “什么!”家臣们都吓了一跳,倒是武田信繁先理解了兄长的苦衷:“现在,好像也只有如此了!”
  “为什么!”家臣们问。
  “因为我们的粮食不够!”武田信繁说:“根据情报,前方的粮仓都已经被明军搬到界镇,搬不动的也已经被烧光,我们没法因地就粮食!而我们从甲斐到这里的补给线又太长,如果收容这些俘虏,仗都不用打,光是养着他们,就可以把我们吃垮!所以,只能杀掉了!”
  几百个农民就这么被坑杀了,武田信玄的这个做法,虽然让他蒙上了不义之名,可家臣们都辩解说:“那也是没有办法!”
  其实不止武田家,东面来的军队,每到达一处,第一件要做的,不是打仗,而是下农村抢粮食!农民失去了粮食,愤而起义,小部分取得了像蜂须贺小六那样的偷袭战果,但大部分却都打了败仗,一被打败,织田信长更不犹豫,全部杀光!他的理由也一样:我们的军队没那么粮食养他们!
  就连号称“佛门护法”的上杉谦信,从北边杀下来时,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
  三路大军滚滚而来,所到之处,粮为之绝,人为之绝。
  近畿的数十万农民终于完全相信了李彦直之前的宣传。
  “他们真的是来杀我们的!”
  “他们真的是来报仇的!”
  “他们果然不会放过我们!”
  “没办法了,拼了!”
  “造孽啊!”李彦直在加固了的界镇城头,听着逃难农民的诉苦后,悲天悯人地说。
  而在杀人之后,上杉谦信则恨恨地指着界镇方向怒吼:“这条双头龙,你好毒啊!”
  然而农民们恨的却是他们,因为举起屠刀的不是李彦直,而是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织田信长!靠近他们三个的,都被他们杀了,相反,凡是靠近李彦直的,都会有一口饭吃。
  流亡的农民们成群地涌向界镇,在那里,有源源不绝的粮食运出来供养他们。
  在界镇外围被组织着布列成一个又一个的防护层。
  界镇没有天险,但却有十几万的肉盾!
  界镇之内,李彦直敲着饭碗,问此次东征的总后勤官杨珖:“咱们的粮食,还能支持多久?”
  “养我们自己的话,还可以支持一年半。”杨珖说:“要是把外面那十几万人都养上,大概可以支持九个月。”
  “呵呵,原来这次带的粮食这么少啊。”李彦直道:“不过也够了。其实不用那么久的,我估计半个月后,今川义元的军粮就见底了,一个月后,东边来的那两支部队也要粮荒了,这场仗啊,根本就不是打仗的问题,而是吃饭的问题。咱们不急,慢慢来,慢慢来。”


第一零四章 大残杀
  秋风正劲时,由今川家、武田家、上杉家领衔的三支日本大军在近江地区成功会师,数十日本诸侯会聚,总兵力超过十万!
  可是他们“上洛”之时,日本天皇已经不见了——原来蒋逸凡已赶在诸侯大军到达之前把正亲町天皇给接走了。
  说起这个正亲町天皇也真是可怜,他是去年在乃父后奈良天皇死后才承继天皇之位,可是由于皇室实在太穷了,穷得连登基仪式的钱都没有,所以直到现在,正亲町天皇也还没有正式即位。
  蒋逸凡到达京都以后,拿出了钱接济皇室,把正亲町天皇感动得涕泪交加,之后蒋逸凡对他说:“镇海公想邀请国主到界镇一行,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满京都的公卿都惊恐起来,纷纷道:“那怎么行!天皇怎么可以离开皇宫,怎么可以离开京都!”
  蒋逸凡笑了笑对正亲町说:“别管他们,跟我走就是。到了界镇我包国主你吃香的喝辣的,住美屋娶美人,何必在这里受穷受苦?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原来正亲町穷到“皇宫”下雨天都漏水,在他老爹后奈良天皇时期就窘得要偷偷卖字画为生,这时听说李彦直要供养他,不免心动,但看看帘外的公卿,还是说:“这个……只怕于礼不合……”
  蒋逸凡放声大笑:“去他娘的礼法!礼法是我天朝周公所立,代代都有因革,至圣先师(孔子)改了一次,宋朝朱子改了一次,本朝王文成公(王阳明)又改一次,如今礼制大权就在镇海公手里,既然是镇海公发出的邀请,怎么会于礼不合呢?”
  京都公卿还要说什么时,蒋逸凡挥着手说:“都一边去!别在这里掺和!”就走进帘来,吓得大小公卿失声惊呼,蒋逸凡哪里管他们,就挽了正亲町的手说:“走,我带国主到界镇快活去。人生得意须尽欢,哪管得那么多的礼制?”
  竟然就这样把正亲町天皇给带走了!
  京都公卿纵然恐慌,却毫无对付的办法。
  消息传出,旧贵族无不惊惶,平时天皇也不受他们待见,这时天皇被带走,他们又觉得,认为日本根基动了,“此乃国之大难也!”
  蒋逸凡离开后不久,织田信长就杀到了,又过数日,日本诸侯大军纷纷扑至,今川义元听说天皇被带到界镇,愤怒道:“他们这是劫持!劫持!”
  其实正亲町本人倒也蛮想去界镇的,不过政治上的事情,个人意愿并不重要,作为日本最后的那点信仰,贵族们都执拗地认为天皇不可妄动,于是日本诸侯加之于李彦直头上的恶名又多了一项:劫持天皇!
  武田和上杉家的大军到达以后,一个以足利义辉为领袖的“反明勤王”联盟结成了。与之对应,界镇方面马上成立了“拥王护国”联盟,以足利义昭为头脑,以正亲町天皇为精神领袖,以界镇外围的数十万农民为战斗力,明确提出要废除贵族特权,减低赋税至亚圣孟子所提倡的“十税一”乃至“十五税一”!那些没有土地或只有少量土地的低级武士都被吸引了过来,成为了“拥王军”的主力。这批拥王军人数虽多,却没形成层级组织,甚是散漫。
  “均田令”一刀切的减税主张,不但动摇了日本贵族层级统治的根基,而且也大大损害了大僧侣们的利益,石山本愿寺屡次向界镇派出使者,希望李彦直能够给寺庙保留一点田地,但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拒绝!在第五次遭到拒绝后,本愿寺显如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对抗界镇的声音,本愿寺显如甚至亲率僧兵进入京都会师。自此,“反明勤王”四巨头形成了。
  京都的公卿,有一小部分倒向李彦直的已跟天皇走了,大部分却还留在京都,期待着诸侯进京勤王,匡扶“正统”。
  但他们预料不到的是,四路大军的抵达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一场灾难!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四路大军加起来人数达到十几万,十几万人要吃要喝,可他们本身带来的军粮却不大够。
  总的来说,本愿寺显如由于靠近石山,庙产丰厚,军粮储蓄最充足,武田信玄次之,上杉谦信又次之,今川义元这一路最乏粮,部队到达近畿时早已一穷二白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近畿地区进行就地补给。
  第一个抵达的是织田信长,冲进京都的时候,别的不干,先把附近所有米商的店铺都给控制了,跟着罗列了一个罪名将他们处死,独吞了所有粮米。今川义元进入之后,一边和公卿们口头打好关系,同时却指使手下对这些人进行敲诈,不榨出最后一颗粮食誓不罢休!
  京都公卿们叫苦连天,忽然都想起李彦直的好处来——蒋逸凡奉李彦直命令到达京都时并未侵犯他们,相反还给他们送礼物呢,哪里像这些本国诸侯一般野蛮啊?
  今川义元抵达京都的三天之后,坊间米粮都已被搜刮一空,跟着他又把搜刮范围扩大到附近的城町。
  饥兵寻粮,破坏力是很大的,士兵每寻到一斗粮食,至少会毁掉两斗,而米粮到达军储官手里最多却只剩下半斗,今川义元、织田信长等犹如一个吸血鬼一样把播磨、丹波、山城三国的粮食都搜光了,他们只筹集了不到二十天的军粮,但却多造成了数以万计的饥民,许多人听说界镇那边能领到粮食,便都朝界镇涌去。
  然而,投靠敌人是不被允许的!百姓被抢光了没活路,但凡是投敌者,却一律要处死!
  谁知道今川义元和织田信长借着爱国之名杀了多少人呢?总之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到达的时候,这里已是尸积于道,血染琵琶湖了。
  丹波、播磨、山城三国的百姓,只有很少的人家——估计只有几千人藏匿起来,用私储的一点口粮活命,其他大部分的人,或者就在当地饿死了,或者在投奔界镇时被杀,或者饿死于前往界镇的路上,只有一小部分人最后终于到达了界镇,在哪里领到了十天的口粮和武器,成为“拥王军”的新血,被安排在界镇的外围。而丹波、播磨、山城遂成无人之国。
  界镇无天险,可是在李彦直占据之后,他就已在这个商业市镇外围着手布置了十六个据点,十六个据点呈扇形分布,将界镇的三个方向(剩下一个方向是面海)保护了起来,形成了三重防线。
  这些据点都是空的,每个都可以容纳一到两万人,大粮船在界镇靠岸,来自南洋地区的廉价粮食源源不绝地运上岸来,又从界镇运出,输送往各个据点,只要守住了据点,里面的拥王军就能够得到十天的粮食。粮食只能在内部进行消化,一旦发现有外流的情况,哪怕只有一斗,界镇马上就会切断粮食供应,一粒米也不会再运过来了。每个据点的人也只能向前冲,不能向后退,因为向后退就会被视作“为敌前驱”,背后的据点会将他们当做敌人来射杀的!
  每隔十天,界镇都会运来足够供应一万人填饱肚子的口粮。十六个据点里有多少拥王军呢?李彦直自己也盘点不清,但按照吴平的估计,任何一个据点里的男女老幼加在一起,数量都会超过一万五千人,人多粮少,却该如何分配?
  这一点李彦直没有理会,只要人群聚集起来,里头自然而然会形成社会组织,会有强有力的人对内进行统治,李彦直只让吴平严密地监视住十六个据点里五十几个势力头目的情况,其它的事情,如据点内粮食如何分配,人员如何训练,据点打算如何防守,他就不管了。
  界镇之外的这十六个据点并非天堂,但比起近畿其它地方被掠夺得犹如一片赤裸的土地,这里至少还有生机,因此不断有人被吸引了过来,成为十六个据点里的新兵源。
  由于来的人太多,到了最后,拥王军不得不多开辟了两个临时据点。
  后方运来的粮食是有限的,饥民却源源不断地流入,饥饿的时代自然会让人类回归到丛林法则的统治之下,一些人口爆满的据点开始出现“老弱病残失踪”的情况——据点的功能是抵抗外敌,老弱病残者没有战斗力,便没有生存的资格,据点的领袖为全局考虑,便决定将这批人清除掉,以增强据点的战斗力。
  听说有这种情况后,镇海公心有不忍,不断派人到各个据点巡查,可事情终于还是不了了之。
  “其实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杨珖说。
  “怎么解决?”李彦直叹息道:“能够干这等事情的,都是十八个据点的中坚力量,要动他们,投鼠忌器啊!”
  “其实不用动他们。”杨珖说:“只要我们增加粮食供应就行了,反正我们的粮食也够,而且后面还会源源不绝地运过来。”
  这次南洋的丰收,溢出来的可是足供数百万人一年的口粮啊,大粮船的运输能力,又解决了传统靠人力、畜力进行运输的高消耗弊端,所以如今界镇以及四国新粮仓的军粮储备相当的充足。
  然而杨珖的这个提议却只换来李彦直的一声低沉冷语:“书生!”
  秋,五行属金,正是肃杀的季节!
  “勤王军”终于发动了全面进攻,十二万人如狼虎一般扑了过来,梦幻武将们施展他们的各种计谋兵法,最外围的那两个新设据点,因为被奸细入侵而一夕告破,执行这次反间计策略的分别是织田信长与毛利元就。还有一个据点则被上杉谦信与武田信才联手,以武力强行攻破。
  “真不愧是我们日本的军神与智将啊!”
  “有他们的带领,我们一定很快就能取得最后胜利的!”
  勤王军的士兵交口赞誉,个个都充满了信心!
  而界镇那边则警惕起来,诸将问是否派出援军时,李彦直却认为还不用。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要相信日本人民的力量!”他说。
  而吴平也认同李彦直的这个决定:“那两个新增据点可有可无,现在我们其实只是丢失了最外围的一个,十五个据点加起来,防线基本还是完整的。”
  “但我们难道就这样对外面的战斗坐视不理、任他们自生自灭?”诸将问。
  “当然不是。”李彦直道,“对日本人民的支持,也是很有必要的。”
  在周文豹的护卫下,日本天皇和将军足利义昭亲自到阵前犒劳军队,剩下十五个据点,兵民望见贵人临阵,士气大振,人人呼喊着誓死作战!
  “天皇万岁!天皇万岁!我们一定会守住据点的!”
  并非每个据点都有毛利元就和织田信长的细作入侵,而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的联手进攻也未能再次轻易地延续辉煌。
  李彦直所料不差,在天皇与将军的激励下,拥王军扛住了勤王军士气如虹的第二波攻击!
  至少,扛住了两天!
  两天的时间,眨眼即过,但两天的时间又足以让许多事情发生大变!
  一个消息传来了,一个叫所有拥王军心寒胆战的消息:勤王军将被攻破的三个据点的俘虏全部处死了!
  丢失三个据点的界镇第一次攻防战,前后只进行了五天,双方死于乱战之中的人数并不多,三据点只死了五千多人,上杉部和武田部分别损失了五百多名战士,三个据点被攻破以后,斋藤道三问该如何处置数量多达四万人的俘虏。
  战斗结束后浅井长政建议说:“不如就以他们为前驱吧。”
  但这个建议却遭到了今川义元、武田信玄等大名的一致反对!
  以此四万人为前驱,就意味着要养着他们!
  和李彦直不同,勤王军各部的军粮都明显不足。其中今川义元部人数只有不到三万人,存粮只够十五天,若让他来养这四万人,那他的军粮就只够吃五六天了——今川义元才不可能干这种事情呢,就算他干,暂属他麾下的毛利元就、织田信长也不干!今川义元既不干,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自然也不干。本愿寺显如军粮最多,可他也不肯发这个慈悲。
  “这些人战斗力不强!”今川义元说:“留着他们,根本没用!”
  那么,把他们放了吗?当然也不行。
  放了他们的话,这些人又会去投靠敌人——组成这十六个据点兵力的,不就是从各地投靠过来的百姓吗?
  “先关着吧。”
  这是第一波攻击结束时,四巨头的决定,两天之后,由于攻势遇到了截击,勤王军锐气稍折,就连军神也觉得僵局要想打开,非一二日内能够解决,而这时候,那四万人已经饿了两天两夜了!
  “给我们一口饭吃吧,给我们一口饭吃吧……”
  “给我口水喝也行啊。”
  栅栏之内,所有昆虫老鼠草根树皮都已经被吃光了,干燥的天气让几万人连嘴唇的干裂了,他们从栅栏内伸出手来,朝外头挥动乞讨,许多脾气暴躁的已经在试图冲撞了!
  “这样下去不行!再过一日,这些俘虏只怕就要暴动了!”今川义元看着本愿寺显如:“不如大法主就拿出些粮食来,发发慈悲吧。”
  本愿寺显如口呼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却没响应今川义元的提议。
  “既然大法主也不肯发慈悲……”上杉谦信说:“那大伙儿说该怎么办?”
  武田信玄怒道:“这批人本来就是叛国之贼,死不足惜!也正好借他们的人头,立我威风,叫所有叛国之人都知道害怕!”
  没有人说话,但半个时辰后,屠刀与大坑却准备好了。
  当天晚上,毛利元就把五千多名俘虏骗进一个四面堆积满柴草的破落寨子里,将出入口堵住,跟着放起了一把大火!
  燎天火势当中传出了俘虏们垂死的呼号,然而谁也没能冲出来,五千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里头,尸臭随着大风飘到拥王军的据点里,把里头许多妇女都熏得吐了!
  但这个晚上,亡魂并不止这五千人。
  武田信玄的马蹄,上杉谦信的屠刀,织田信长让玉柴秀吉挖的大坑,今川义元的弓矢,还有本愿寺显如的巨石,结束了剩下三万多人的性命。
  尽管过去两个月里,大半个本州岛上已饿死了几十万人,勤王军每次数百人几十人的处决也已进行了千百次,但像这样一次性杀掉几万人的大屠杀,还是第一次发生!
  消息传出,十五个拥王军据点传出了兔死狐悲的哀号。谁敢说下一个死的不是自己呢。
  李彦直怒上眉梢,发檄文指责勤王军丧尽天良!正亲町天皇也亲自到界镇外哭祭,为死去的四万拥王军念经,祈祷他们早日成佛。可这样的抚慰也未能抚平十几万的痛楚与忧惧。
  勤王军的暴行,确实吓坏了许多人,但失去土地家园的农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面对死亡的屠刀,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进行困兽之斗!
  “经过这一次,剩下的十三个据点势必万众一心!”蒋逸凡私下里对吴平说:“这样一来,倭军大概就灭亡无日了吧。”
  吴平却不以为然:“这十三个据点的拥王军没有经过训练,武器又一般,斗不过这些日本诸侯的,就算有我们留下的防御工事,但最多也就扛住对方的进击罢了。”
  “那你认为,最后的胜利仍然是倭军?”
  “应该是。”吴平道:“不过倭军再要前进一步,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有“战国智将”之称的毛利元就,望着前方那十五个据点,觉得每个据点都冒着一股死气!
  小早川隆景恨恨地说:“不知道四巨头是不是吃错了药!竟然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不智之事!”
  毛利元就却摇头道:“他们不是不智,而是无奈!我们的军粮,就快见底了啊。”他刚刚听到一个痛心疾首的消息,说斋藤道三的部下,有一部分竟然到被烧成灰烬的火堆灰中,寻找死人的熟肉吃!
  他拿出了一封手令说:“明天开始,咱们就要自己筹集军粮了。”
  吉川元春怒道:“我们冲锋在前,还怎么筹集军粮去?再说,这里离安芸这么远,又怎么筹集军粮?”
  毛利元就道:“上面只怕也没什么粮食了。上杉家和武田家的补给,比起我们来只远不近啊。”
  吉川元春道:“那石山本愿寺呢?他们只要把积蓄拿出来,足够供养十万大军数月!”
  小早川隆景一听冷笑起来:“不要说笑话了!那群秃驴,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们若有那慈悲心肠,我们前天晚上就不用杀人了!”
  毛利元就沉吟着,说道:“没有办法了。到了现在这个形势,大军有进无退!元春、隆景——听命!”
  “是!”
  毛利元就下令道:“元春继续督促大军战斗,隆景则带领一千人马,前往伊势搜寻粮食。”
  “伊势?那里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啊。”吉川元春说。
  但小早川隆景却已经反应过来了,他知道,这次他前往伊势的任务,就是去抢粮食!
  他的沉默获得了父亲的赞赏,毛利元就从小早川隆景眼中看出这个儿子已经明白这次任务的内涵。
  “不过,”小早川隆景说:“咱们去伊势搜寻粮食,其它家族,会不会也去?到时候可别冲突了。”
  “你放心,上面早就安排好了。”毛利元就说:“织田家会往大和,上杉家会往伊贺,武田家会往志摩,北条家会往南近江,浅井家会往纪伊……”
  小早川隆景听得心里发毛,道:“这样一来,那不是要把近畿都翻转了过来?”
  掠夺的界限,至尾张、美浓、越前为止,因为这三国的领主在勤王军中都有较大的势力。至于丹波、山城、播磨,这时已经有如被蝗虫啃过,没必要再去了。
  毛利元就拍了拍手令,叹道:“没办法了。为了日本的千年基业,只好忍此一时之痛了!”又对吉川元春道:“所以,在隆景前往寻找军粮的时候,你就要加倍努力地战斗!战争早一天胜利,百姓才能早一天脱离危害!这是阵痛,但我们一定能熬过去的!”
  两个儿子一起振作,齐声应道:“是!”
  在这个没有欠收的秋天,在大战爆发之前,当农民们望着长势忧人的庄稼发出唏嘘时,他们并未预料到:日本的苦难,还远未到头。


第一零五章 弃界镇
  十万勤王军,再次对界镇防御圈发起了大攻势。
  勤王军的军粮有限,四巨头都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所以下令诸军不惜代价地进行猛攻。
  拥王军的单兵战斗力低下,组织能力也不强,主要是靠着李彦直布置的防御工事,躲在碉堡后面放箭,在勤王军冲上来时以血肉之躯去抵挡,靠着一股拼命的劲儿,以死换死,三五个人换掉勤王军一个,便算够本了。加上界镇间或会派出游骑兵狙击,才算将勤王军的推进步伐给挡住了。
  在大攻势发动的前两天,拥王军方面又被断掉了两个据点,最外围的防线宣告崩溃,为此勤王军方面也损失了超过五千人。
  两天的战斗便减员二十分之一,战况之激烈可想而知。
  受损最严重的浅井家、斋藤家、北条家都受不了了,纷纷要求改变作战方法。
  “确实应该改变战法了。”武田信玄针对剩下十三个据点的防御形势,制定了一个虚实结合、重点攻击的战略:“叛军围在界镇外头的十三个据点,外八内五,只要先将这八个据点拔掉,内围就难以为继!但我们不需要同时对八个据点都发动攻击,只要先拔去东北角这两个,其它八个据点就可席卷扫除!”
  他的建议得到其他三巨头的承认,当下由浅井、斋藤、北条等在第一轮进攻中受损较为严重的十二家分别对六个据点进行攻击——实际上只是起到牵制作用,联军真正的精锐部队:上杉、武田、织田、今川、毛利和本愿寺僧兵同时对东北角两个据点发动夜袭!
  这一场仗,杀得那叫一个惨啊!这六家联军乃是日本战国部队中的精锐,其将领或凶猛或奸猾或沉稳,其装备也远胜拥王军,那两个寨子的首领哪里抵挡得住?
  周文豹和任义行眼见两寨危急,请命各率一队游骑兵冲突来援,却分别被毛利元就与织田信长设下埋伏,两支游骑兵激战了两个时辰,从中午打到黄昏,损折了三百多名士兵,周文豹任义行眼见不利退入界镇之中。
  周、任二人满脸羞惭,来见李彦直,李彦直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竟然就不追究了。
  但倭军眼见击退了“天魔战将”与“日魔战将”,无不欢呼。三军用命,当天就攻破了那两个据点,跟着兵势南指,又连夜将失去犄角呼援的两个寨子包围了起来。
  眼见第二道防线全面告急,种子岛忠太郎请求出阵,李彦直道:“且再等等,待他们杀到界镇,那时候再出手不迟。”
  周文豹惊道:“杀到界镇?界镇无险可守,若等倭军杀到界镇,只怕我们就想防卫也施展不开手脚了。”
  李彦直挥手道:“你们只管打仗就是了,我的战略,非你所能知晓。”
  又过一日,界镇内部传出明军开始将一些重要物资如粮食甚至大炮都搬到船上,甚至运到了四国与淡路岛,内防线五寨的拥王军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哪怕还没确定消息的真伪,却已经都在蕴含不满情绪了!
  “我们拼死作战,难道明军竟然要逃?”
  但这个消息,却是真的!商行建对李彦直道:“都督,搬运物资一事,实在是败笔啊,请将大炮等搬运回来,以稳定军心!”
  李彦直皱眉道:“搬回来干什么?稳定什么军心?”
  商行建道:“拥王军的将士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甚是不满,以为我们要弃城而逃呢。如此下去,对军心大大不利。”
  李彦直不悦道:“不满,他们有什么资格不满?他们没饭吃,来投靠我,我给他们饭吃。他们被人追杀驱逐,是我给他们提供了容身之处,让他们有了一战之力。如此种种,都是我在施予,他们在承受——我可无求于他们!咱们做什么,是咱们的事情,他们凭什么不满?之秀你如此聪明的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却搞错了主客!”
  商行建腔内有着一颗热心,所以见到这些流民涌来,竟一时忘了更大的政略,动了真心帮忙之意,但这时被李彦直当头一喝,心中一凛,猛地梦白了什么,就不说话了。
  如他这般聪慧的人,军中却没几个,诸将听李彦直如此说,多尚未悟,都来道:“都督,如此士气,实在危险!若再无一胜,只怕人心浮动之下,这些人会倒向倭军那边。”
  李彦直大为不悦,说道:“这些饥民,远来依我,我不计较他们是异族,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他们米粮,给他们武器,还让出城寨来给他们栖身之地!他们若是叛我,天也不容他们!”
  诸将心中却想:“这些人若有个忠义之心,就不会跑来依附我们了。现在讲的是形势啊。”但在李彦直的积威之下,却也不敢拂逆于他。
  接下来的数日,似乎李彦直真的是频频失算了。
  就在第二道防线剩下六个寨子被一一攻克时,界镇的码头忽然繁忙起来,这种时候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交易,只是明军海船纷纷拉锚扬帆,各种物资都往船上运,商人也纷纷往船上跑,有消息说连天皇、将军也都上了船!
  “难道大明真的要抛弃我们了吗?”内防线五砦的饥民无不骇异,眼看前面是大军压境,背后明军却想抽脚,人人都想:“要是明军走了,那我们岂不成了背水之战?那可怎么办啊?”
  内五砦如今聚集了十余万人,组织乌合,无法保密,不久消息就传到勤王军耳中。
  上杉谦信听到消息后鄙夷道:“临阵退缩,无勇之辈!”
  今川义元、武田信玄等却都喜上眉梢,本愿寺显如提议赶紧进兵,毛利元就却道:“与其进兵,不如不进兵,与其急,不如缓。”
  众人道:“这是为何?”
  毛利元就说道:“如今界镇外防十八砦,已破十三,剩下五个,若我们攻击得急了,就会逼得他们死命为明军作战,但我们若反过来,故意示之以宽,则这些人势必会生异心,那时他们反而会来投靠。”
  织田信长道:“好计谋!如今我们离界镇已近,明军火炮厉害,五砦的许多受攻点已经在明军火炮射程之内,若我们贸然攻打,伤亡必重,不如且故作松缓,那五砦叛军如今都已有不稳的迹象,认为明军不可靠,若我们再示之以宽时,五砦必然生变!”
  经过这数月的激战,毛利元就与织田信长声名鹊起,地位节节攀升,如今已隐隐然成为仅次于四巨头的重要人物了,他们说的话,谁都不敢无视。
  军中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斋藤道三等也都是大有见识的人,再说经过连日攻占,他们的部队也正需要稍作休息,当即下令,在攻占了第二道防线以后非但不再接再厉,反而后退了半里之地。
  商行建听说勤王军忽然暂缓攻击,对吴平道:“这帮倭奴,必有诡计!此是郭嘉平辽东之计!”
  吴平问:“郭嘉平辽东?那是何计谋?”
  商行建道:“当年曹操倾国远征袁绍余部,追得袁熙、袁尚依附公孙康,袁氏与公孙两家唇齿相依,共抗曹操。看看大战在即,郭嘉却劝曹操切不可加兵,若以急兵加之,两家必然并力迎敌,急不可下。但若示之以缓,则两家各自生疑,互作图谋!曹操从了郭嘉之计,公孙康与二袁果然自相残杀,辽东因之以平!”
  陈吉在旁听到,惊道:“倭奴好毒!若是这样,那咱们可得赶紧给都督提个醒!”
  商行建却摇头一笑,指着界镇外方道:“那武田信玄、织田信长等人就算是个小曹操,咱们都督也绝非公孙康!势相类,人不同,不会有事的。”
  诸将也有忍不住仍然去劝告的,但李彦直却放手不管,果然不出三日,六砦之中的飞鸟砦、飞鱼砦便派了使者,到勤王军营内密议。
  武田信玄赞毛利元就说:“战国第一智将,果然名不虚传!有元就大人之智谋,加上吾等之武勇,明寇灭亡无日矣!”
  却说李彦直这晚正,忽然李义久冲进来说:“不好了,都督!敌袭,敌袭!”
  李彦直呀了一声,说:“这么快!”
  过了一会,任义行派了人来说:“飞鸟砦勾鸠山罗勾结了织田信长,在东南角放火,东南城楼告急!”
  没有多久,周文豹派人来道:“都督最好移居大船。飞鱼砦三岛忠胜叛变,从水路来犯,虽然挡住,但界镇东北水门已坏,毛利元就的人马正要冲进来。”
  李彦直轻叹道:“他们若相信我,我自有一条活路他们给他们,如今他们自寻死路,那就怨不得我了。背叛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种子岛忠太郎冲进来,怒喘吁吁说:“请主公给小犬两千人马,我去提这两个叛徒的头来见!”
  李彦直淡淡道:“不急,也不用我们动手,界镇易手之日,就是他们受死之时,会有人帮我们杀他们的。”
  过了不久,又闻正东大门外出现了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的大军,一时之间,烽火四起,李义久等都颇为忧心,但看李彦直神色如常,这才镇定了一些,心里都暗暗佩服:“都督果然有非常之能!”
  “界镇守不住了。”李彦直道:“准备撤退吧。”
  诸将一听,都又是不舍,又是不忿,不舍的是界镇乃万里奇袭而得,如今忽然要放弃,如何舍得?不忿的自然是大明主力军尚未与倭军接战,如此就退却,未免显得怯懦。但李彦直军令如山,他们却也不敢违拗,当晚大军便分部上船,撤往淡路、四国。
  周文豹率众断后,吴平在海上放炮掩护,斋藤道三等不愿意冒死进镇,都打算等叛降的鸠山罗、三岛忠胜先消耗掉明军的锐气与火力,然后再进城收取战果。
  李彦直传言城中商民:“愿意追随我的,就跟我到四国去暂歇,不想离开的,就留下吧。”
  城中商民接到消息后都想:“你们这一走,以后未必还能回来,说什么暂歇呢!”因此大多不肯离开。
  千宗易也不肯走,今井宗久劝道:“我看李公必非半途而废之人,今日虽退至四国、淡路,他朝必卷土重来。千君还是与我一起走吧,走了未必有祸,留下未必有福。”
  千宗易却不肯,道:“自古大兵一退,势难卷土重来,他在本州岛都无法立足,去了四国还能有什么作为?我不想去大明做异国遗民。今井兄要走,我不拦,但你也别逼我上船。”
  今井宗久嗟叹不已,与好友握手而别。
  这一撤退,虽在暗夜之中,却也井井有条,今井宗久看出显然是早有准备。那些难以搬运的东西如大炮、粮食,早已搬到界镇去了,也不必此刻才仓皇动手,城中之人多是带了细软就上船,天尚未亮,愿意追随李彦直上船的都已上船了,却只有不到总人口的三成。
  内五砦中,又有两砦,只有飞蜂砦的蜂须贺正胜不肯背叛,吴平便给了他五艘大船三十艘小船,容他一起退入四国。
  运民之船穿梭于淡路与界镇之间,商民运罢,士兵才陆续撤走,明军一退,背叛的拥王军就涌了进来,接掌各处据点。
  三岛忠胜扑往李彦直的行邸,想要搜寻珍宝,行邸之内,竟留下了无数珍宝、丝绸、南蛮奇货,飞鱼砦的将兵如入天堂,一边抢劫一边放火,把这座今井宗久经营多年、李彦直入住后又善为修饰的豪邸洗劫一空!
  飞鸟砦的将兵进入较迟,听说飞鱼砦的收获后无不又羡又妒!鸠山罗则率兵冲向粮仓,但他打开粮仓后却呆了:偌大个粮仓,那个一直供养着环界镇数十万人的粮仓,竟然只剩下四石四斗四升大米!
  就在这时,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联袂进城了。


第一零六章 大镇压
  李彦直率领大军撤出界镇,被许多日本人解读为明军退出日本内争的先兆,虽然明军仍然驻扎在四国,但日本的“有识之士”都以为这只是李彦直在找一个台阶下,退出本州岛以后他势必会趁季风已起返回大明。
  “等到他明年再想来,天地早就为之一变了!”
  虽然如此,但千宗易等人却没法乐观。这两年来的大变动,尤其是近三个月的种种大变,几乎彻底摧毁了近畿地区以及中国地区的农业经济,从近江到纪伊一直延续到安芸,这一带本是本州岛菁华所在,如今却田亩荒芜,人口凋零,千宗易综合种种信息后估算,本州岛自美浓以西,就算加上滞留部队,人口只怕也仅余三十到五十万,大和之破落,可说是亘古未有!
  而更让千宗易等担忧的是,这三五十万人口大部分都聚集在界镇、石山附近,因这两个地方都囤有大量粮草,所以饥民失去口粮后便都往这边涌,依附界镇与石山嗷嗷待哺。
  “界千万不能再有动乱了啊!”
  对于勤王军进入界镇,千宗易一开始充满了希望,如今近畿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但他还是期待着大乱之后日本能走上一条重新崛起、重新安定的道路。
  “毕竟,如今聚集在界镇的,都是我日本的英雄啊。”
  他期待着这些英雄人物能够在大难之后团结起来,去除陈见,共建大业。
  在大军入城的第二天,千宗易就上书足利义辉,希望他能排解纷争,使人民得以在大乱之后休养生息。他当然知道足利义辉只是傀儡,上这道奏表,真正的目的是打动主持大事的四巨头——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上杉谦信和本愿寺显如。
  但他却不知道这一刻四巨头,以及四巨头以外的实力派却都志不在此!
  斋藤道三暗中来见织田信长,又邀请了朝仓义景,三人秘会,斋藤道三说道:“明军一退,四巨头势必把持朝政!武田的巢穴在甲斐,今川的根基在远江,上杉的老家在越后,他们要在朝中执政,必然要先打通美浓、尾张、越前的道路。所以我料进入界镇之后,他们必有动作!”
  美浓是斋藤家的地盘,尾张是织田家的领地,越后是朝仓家的基业——而这三个地方又偏偏是武田信玄、今川义元与上杉谦信上洛的最大障碍,对于这一关键,三家大名心里无不明了,也正因此三人才会走到了一起。
  朝仓义景颇有文人气,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也正常,可明军还未退远,他们未必就会如此吧。”
  斋藤道三冷笑道:“但凡布局,必争先手,没有人会等双头龙回大明之后才动手的——等到那时可就迟了!义景大人,贤婿,你们且看着,明日聚会,若他们不许我们的大军归国,而将你我以及朝仓家调到西路防备明军,那就是他们要吞并我们的信号了。”
  朝仓义景道:“若他们明日真的如此安排,那我们可怎么办?领命,还是抗命?”
  “抗命是不行的!”织田信长说道:“我们只能将计就计,哼,我只希望他们四人不要这么昏!我总觉得那条双头龙没那么容易就当真撤退的。”
  到了第二日,四巨头召集,商讨大事,会议举行的地方是将军足利义辉的行邸——也就是李彦直的行邸——如今却变成界镇的最高指挥部了。
  今川义元作开场白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众人皆侧耳,今川义元道:“今天请诸位来,乃有三件大事,第一是如何安置那十几万投降的叛军,第二是战后该如何恢复近畿的民生,第三则是如何防范明军卷土重来。”
  众大名听了都道:“正该议论此事!”
  毛利元就道:“天下苦兵祸久矣!自伊势、美浓以东,以至于周防、长门,户口十无二三,自我日本有史以来,灾难无过于此!如今天皇被大明劫持,但幸好将军尚在。战后朝政,当然该由在座诸位鼎力扶持将军,以安天下!”
  上杉谦信道:“元就大人说的没错,正该如此!”
  武田信玄也道:“我武田家愿意匡扶将军,以定朝纲!”
  本愿寺显如也表示将率僧众拥戴将军,驱除中土净土宗的影响,以成大业。
  大小诸侯纷纷赞成,足利义辉大喜,忙道:“诸位能拥戴幕府,令人欣慰,只是国家的重建大业,非幕府独力所能担当。”因提议由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与左大臣三条公赖共秉朝政。三条公赖是本愿寺显如的岳父,众大名小名一听足利义辉如此“任命”,便知道四巨头已将大块的猪肉瓜分完毕了。大猪肉分完,又有些小猪肉,各分给毛利元就、斋藤道三、织田信长等人。
  这次封赏乃以诸侯的势力大小重定官爵,势大者官高,力强者爵尊,因此各大名小名倒也没什么话说。
  浅井长政听封赏名单中并无三岛忠胜、鸠山罗等人,插口道:“若是如此,那几个降将却该如何处理?”
  今川义元冷笑道:“这些人投靠大明,乃是叛国贼,难道还要给他们封赏不成?”
  朝仓义景道:“但他们毕竟有开门献城之功,若没有他们,我们怕还要和明军僵持很久。”
  今川义元却冷笑道:“没有他们,我们一样攻陷界镇,说不定还能大败明军,生擒李哲呢!且他们投降我们,也是一开始就没安正心!不但是等到界镇危亡才投降,而且入城之后,掠夺珠宝粮饷,害得我们军粮大紧——这两笔账,我们总得跟他们算清楚!”
  浅井长政问道:“那义元大人以为该如何?”
  今川义元道:“我以为,这批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至少首领人物是要严办的!”
  毛利元就皱了皱眉头,道:“如今日本人口稀缺,能不杀人,还是少杀点好。”
  今川义元冷笑:“少杀点,那行啊,那就让毛利家来养他们吧。”
  界镇虽然攻下,但各家都面临粮草紧缺的难关,有一些土豪甚至已经断粮,所以听今川义元提起粮食问题,人人都有些紧张起来!有人更想:“是否叛国,其实也不打紧,但我们如今军粮不够,这批人又太耗粮食,这才是症结所在!”
  毛利元就被今川义元攀上,脸色微变,道:“其实这事说难也不难,只要石山本愿寺肯开仓出粮,那不但这批叛军可以养活,甚至就是咱们所有大军的军粮也都不会有问题了。”
  本愿寺显如吓得连道:“没有这事,没有这事,我石山本愿寺的粮草其实也消耗地差不多了,如今日子难过着呢!”
  他这句话说将出来,满堂数十诸侯倒有一大半嘴角显出冷笑与不屑来。
  毛利元就叹道:“既然石山本愿寺不肯接这块烫碗,那就请义元大人拿主意吧。”
  今川义元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信玄大人去办吧!”
  武田信玄竟然便答应了,却又说:“处理这些人,倒也不难,但明军撤退未远,却要防他们卷土重来!”
  上杉谦信和今川义元同时道:“没错!”
  武田信玄道:“这件事情,我以为,眼前之际,莫若守护好播磨、摄津、和泉、纪伊,此四国海疆,非得其人难以坚守,必须由战绩卓著、声望远闻的名将,才能胜任。”他顿了顿,才道:“因此我建议,由斋藤家守卫和泉,朝仓家守卫纪伊,织田家守卫播磨,浅井家守卫摄津——各位以为如何?”
  朝仓义景听了心头一震:“他们果然要支开我们三家!”但看斋藤道三时,见两人都脸色木然,好像根本就没看出武田信玄如此安排内藏阴谋一般。诸侯纷纷响应武田信玄的主张时,斋藤道三和织田信玄也没什么意见,朝仓义景也就只好跟着领命。
  会议结束以后,朝仓义景借口商议防守事宜,来与斋藤道三、织田信长商议,斋藤道三说:“看看,我所料不差吧!”
  朝仓义景又恨又怕:“但如今他们势力强大,我们又都已经领命了,去也不成,不去,也不成啊!”
  “势力强大?”织田信长笑了起来:“现在是非常时期,兵多将广没用,必须得有粮食才打得起战争!武田家、上杉家、今川家补给线都太长,只要我们控制了近畿最后的粮仓,那就立于不败之地!”
  “近畿最后的粮仓?”朝仓义景疑惑道。
  斋藤道三便小声说了两个字,将朝仓义景说得又喜又惊,道:“这样,这样……”
  “这个叫将计就计!”斋藤道三笑道:“只要咱们办成此事,往后四巨头便都得听我们的了”
  当日斋藤道三点了精兵,混杂在织田信长军中,出城去了。朝仓义景也起兵前往纪伊,出界镇未远也掉了个头,与织田信长会师去了。
  朝仓家与织田家本非世交,但眼下却合作无间,这也是时势使然!
  不说织田信长的军事行动,却说斋藤道三点了精兵,由次子斋藤利尧率领,潜入织田信长军中,被点中的精兵强将,有许多属长子斋藤义龙所部,义龙问斋藤道三兵马哪里去了,斋藤道三却淡淡道:“这个你不用管!”
  斋藤义龙以为斋藤道三是要架空自己,心中愧恨,对麾下亲信家将小牧道家说道:“这个老头子,对女婿也比对儿子好!”
  原来斋藤义龙的母亲本是道三的旧主——被他放逐了的土岐赖艺的侍妾,义龙的母亲归于道三之后便生下了义龙,所以美浓常有传言说斋藤义龙是土岐赖艺的遗腹子,而不是道三的亲生儿子,道三也常常怀疑长子是仇人之子,义龙则怨父亲不信任自己,父子二人因此生隙。
  斋藤义龙既有这块心病,这时又见精兵强将被调走了不少,更是认定了道三要趁着大乱未定下手除掉自己,到了这时更不犹豫,心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等他来发动,那就什么都迟了!”
  当天晚上,武田信玄与斋藤道三前去提审归降叛军的首领,斋藤道三途中对武田信玄说:“这批人没什么战斗力,但要杀了他们,却也可惜了这么多的人力,不如革其首脑,将胁从者打散给近畿诸侯,或做矿奴,或作农奴,也是一个办法。”
  在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口就是生产力,武田信玄也觉得将这些人全杀了也非明智之举,当下道:“好。”
  “胁从者”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首恶”却注定了要死!这些诸侯,可没打算在农民贱民之中扶植几个手里有上万人的势力出来。
  三岛忠胜和鸠山罗听说武田信玄和斋藤道三召见自己,本来还颇为期待,不料见到是开审,心中都慌了。可到了这时,慌又有是什么呢?武田信玄眉头也不皱一下,信繁就下令将他们杀了!
  二人授首以后,武田信玄对斋藤道三道:“如何安抚降军余部,就看道三大人的手腕了。”
  斋藤道三笑道:“这个容易!且先将他们切割开来,然后一家家地威压软劝,自然都服,外头却排布大兵,但有不服者,当场格杀!如此便可全身而无害!”
  参与此事的诸侯都连声称善。斋藤道三自去布置此事,当晚先安排了第一场对几十个降军头目的“劝解”,他听手下说已布置妥当,便骑着一匹虾夷马,带着十八名武士,后面又有数百名家将跟随,趾高气扬走进大营,进了一门一看,里头黑压压的竟有数千人!
  斋藤道三心中骇然,知道事情有异,慌忙要走时,已有人推了栅栏将门挡住,把他和十八名武士都隔绝在里面!
  营中都是三岛忠胜和鸠山罗的部属,个个蓬头垢面,看见斋藤道三眉毛倒竖,纷纷喝问:“你这条美浓毒蛇!我们砦主呢!”便围了过来。
  十八名武士慌忙护住主人,斋藤道三急忙反身,大呼斋藤义龙救援自己,斋藤义龙却冷笑道:“这会子何必叫我这个拉马奴?尽可叫你的‘贤婿’去!”
  原来斋藤道三对织田信长这个女婿是既满意又敬佩,翁婿二人在第一次正式会面后他甚至对家中重臣说:“义龙他啊,最多只配去给总介(即信长)拉马为奴!”
  这句话也成了斋藤义龙深恨乃父的原因之一!
  这时斋藤道三听“拉马奴”三字从长子口中说出,心中便已绝望,斋藤义龙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不久背后便传出斋藤道三的惨呼声!
  斋藤义龙却急急驰入将军行邸,面见四巨头放声大哭:“将军,诸位大人,我父亲死得好惨啊!”
  四巨头慌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斋藤义龙道:“义龙随父亲前往劝服那帮降军,不料那帮叛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鸠山罗与三岛忠胜已死,竟然背叛!我父亲措不及防,已被他们杀害了。”
  武田信玄怒道:“我就知道!这些农夫、部落民倚靠不得!”
  便要点兵去镇压,却听杀声四起,所有投降的拥王军已先行起事!
  这一场乱杀,与之前的两军对垒又有不同!拥王军与勤王军同处一城之中,杀将起来,难分敌我!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的骑兵整体冲击优势也受限制,街头巷尾忽然接战,就是百人敌面对一个农夫时也是暗箭难防!
  战争从界镇商业区开始,打响之后首先遭殃的就是那些没撤退的商人,连千宗易等的店铺也被洗劫一空!至此他才大悔没听今井宗久的话随李彦直一起撤走。随着战斗的蔓延,很快影响到了周边地区,界镇外的驻军与被看押的降军都投入了这场大乱战的洪流中来!
  勤王军在攻破第二道防线八砦时,为了安抚内防六砦,并未将所有俘虏如对付外防五砦般全部处决,这些人也就羁留了下来,此刻变乱一起,人人自危,便都加入了反抗的行列!
  不过诸侯联军毕竟身经百战,非拥王军这等乌合之众可比,这场反抗与镇压的乱战越到后来,战争主动权便越来越转移到诸侯联军手中,数万投降的拥王军是成百上千人地被歼灭!当然诸侯为此也付出了极高的代价!就连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也都损失了将近三成的兵力!
  大镇压与大反抗持续了将近十天,把环界镇地区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巷,将好好一座持续百年繁华的商港竟变成了一座鬼城!
  战斗渐渐平息以后,看着满地的尸骸,就连上杉谦信也忍不住心生哀叹,本愿寺僧侣四出念经超度,祝愿十余万在此次战争中身死者早日成佛。
  本愿寺显如虽是僧人,名利心却甚重,在密室中对三条公赖笑道:“这番大战以后,看来连武田家与上杉家也受伤不轻。”
  三条公赖也笑道:“如今虽是四家共同执政,但近畿除了石山之外无处有粮!也就是说另外三家都有求于我们。只要我们再加以挑拨利用,各个击破势在不难。”
  本愿寺显如口宣佛号道:“战乱之后,人心困顿,最易劝化,十年之内,我本愿寺或许竟能将日本全岛变成一片纯佛净土,那可就是无上功德了!”
  两人正在得意,忽然老家传来急报,说石山本愿寺遭遇奇袭,军粮已被洗劫一空!
  “什么!”
  这个消息,把两个修养甚好的人吓得都跳了起来!


第一零七章 灭日本
  当曙光划破了黑暗,破山从榻榻米上跳起。他的脸长满了参差不齐的胡须,看来至少有个把月未曾修整了,原本一个英俊飘逸的风流僧人,此刻却变得像一个秃头的虬髯汉。
  凌乱的脚步声,是背叛么?
  他踢开身边赤裸的女人,拔出了倭刀!随时准备着作战!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玄灭大人!”
  是日向宗湛的声音,语气有些促,但并未到气急败坏的地步。
  破山松了一口气,臂上坟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倭刀也倒垂抵地。
  童子推开门,日向宗湛看见破山的样子,微一犹豫,便让身后诸将先退下去,女人与童子也穿好了衣服离开后,日向宗湛才走进来,关上门:“玄灭,你……别想太多了。”
  这两个月九州外部并无异动,虽然登陆本州岛的海道被王牧民封死了,种子岛也被洪迪珍的私兵占据,并据此封锁了九州岛南方通往海外的道路,可大明的军队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主动的进攻,九州岛除了西北角肥前、筑前两国之外都已经落入破山的手中。
  可破山却还是紧张!他的心时时刻刻紧绷着,紧绷得几乎随时会断掉!
  李彦直没有进攻,可每一个有利于明军的消息传来,都会如巨石般撞击破山的胸口。
  棋坪争胜负,庸手斗到最后还要数子以确定输赢,但高手却无须如此,大势既定便可推坪,弈道如是,兵道也如是,破山和李彦直对弈,自非要等到最后一城陷落才知高下,当李彦直登陆界镇之时,萨摩这边,破山与日向宗湛的心就都已经乱了。胜负已定,对他们来说,难道还要困兽犹斗,直到最后被吃得子尽眼绝么?
  九州的华人,已经开始发出一种声音:“向镇海公投诚吧!”
  和李彦直有恩怨的,是破山,不是在日华人。
  双头龙的一头面向大陆,一头面向大海,十余年来,他一直代表着海外华人向大陆的朝廷争取利益,虽然由于破山的缘故,九州华人内部存在着一股反李的情绪,但大势如此,继续反李只会走向灭亡,而向李彦直投诚的话,则——“我们将拥有整个日本!”
  九州岛已完全是华人的天下,本州岛自尾张以西也已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惨境,这个时候若九州数十万华人向李彦直投诚,背靠大明水师的力量席卷而东,“日本还有谁能阻止我们?”
  唯一能阻止他们的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破山!
  满东海的人都知道玄灭和尚和镇海公不对付,要破山向李彦直投降,日向宗湛明确地透露过:不可能!
  “但他和镇海公有仇,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总不能拖几十万人给他垫背吧!”
  一个部下嘟哝着,当天晚上这句话传到破山耳朵里,素来慈悲的玄灭和尚鞋子也没穿,提刀冲入这个部将家中,将他斩杀于被窝之中!
  从那天起,九州的氛围就变得一日比一日诡异起来,也不知是这种氛围影响了破山的情绪,还是破山一日怪异过一日、一日暴戾过一日的情绪助长了这种氛围的诡异。
  终于有一部水师忍不住了——这一部水师在投靠破山之前本是舟山群岛的海盗,他们暗自后悔,心想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接收李彦直的整编,宁可拘束些,也胜过为了野蛮的自由远赴海外。当日,他们为野蛮的自由来归,今日他们也就为野蛮的自由背叛,他们献出了种子岛,并与洪迪珍联合起来,屯聚战船,封锁了九州南路的出口。
  为了那件事,破山连杀了七名有背叛嫌疑的水师大将,这一轮的清洗在日向宗湛的劝阻下才勉强停了下来,但本来就屈居弱势的九州水师却因此而更加式微了。
  滴答滴答……
  对水漏斗的涟漪韵律,破山曾说有助于修养身心,这一刻因他本心已乱,却反而增加了他的烦躁!
  “是什么事情?”面对日向宗湛时,他才勉强定下神来。这半个月来,他常常要在女人身上发泄尽全身精力才睡得着觉。
  “东边来消息了。”日向宗湛说。
  但破山脸上却没有被挑起兴趣的样子,“到了这个时候,该没有什么好消息了吧。”
  “这……应该算是双头龙的好消息吧。”日向宗湛轻轻叹了一口气:“日本战国群雄闭门自夸,如今遇上了他,却全无取胜之机。”
  “别说废话!说正事,到底是什么消息?”
  “界镇内乱了!”
  “内乱?”
  “是,内乱,大内乱!”日向宗湛道:“武田信玄和斋藤道三杀了鸠山罗与三岛忠胜……”
  破山皱着眉头打断他:“那是什么人?”
  “两个投降的拥王军将领。”
  破山哦了一声,冷笑道:“萤火之光,何足一提!”
  “可是他们却点燃了这次的火药引子!”日向宗湛道:“斋藤道三大概是打算杀掉将领,整编士卒,不料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去,在他前往安抚的时候,拥王军的兵将他拿下斩杀,跟着界镇就全乱了,拥王军人人自危,为了保命个个拼命,与勤王军野战巷战,连续打了三天三夜,最后虽然勤王军得胜,但各大名却大多已元气大伤了。”
  破山哼了一声,说:“活该!”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呢。”
  就在界镇发生大乱之时,石山本愿寺也出了问题。
  原来织田信长虽然领命,却是将计就计,他合三家精锐前往播磨,行军故意经过石山本愿寺,并拿出印信要求借宿。其时大军联合,本愿寺留守也知此事,就留了织田信长的军队在寺外街町驻扎。
  织田信长当天表示要见庙拜佛,其时本愿寺家和织田家分属同盟,本愿寺僧人也不好阻止,让他游玩了一天,织田信长却将寺内虚实看了个饱,回去之后,当晚便发动奇袭!本愿寺的大军随显如在外,内防颇为空虚,这时再被偷袭,全寺都乱了。
  织田信长轻轻松松取得了胜利,尽取本愿寺军粮,他派人给斋藤道三回信,称:“我三家半年无忧柴米矣!”却不料他派出使者的时候,他岳父斋藤道三已经身首异处了。
  日向宗湛道:“近畿贵族们的仓库或被吴平搬空,或被杀贵族分田地的农民瓜分,今川义元等进入近畿以后又将民间存粮搜刮殆尽,眼下近畿唯剩下石山本愿寺有大量的存粮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织田信长以强横手段占据了近畿最大的粮仓,其他诸侯自然不干!
  作为主人本愿寺显如第一个起兵要杀回去,武田信玄和本愿寺显如乃是连襟,所以相助,上杉谦信存了个坐山观虎斗的心,便不肯附从,今川义元正要吞并尾张,因此也主张攻打织田信长。不想兵马未动,界镇内部又出了问题!
  日向宗湛道:“那日大军才要出发,织田信长忽给上杉谦信寄了一封密信信中言愿与上杉谦信平分天下,不料这封信上杉谦信没看到,却先落到武田信玄手里了。”
  破山一听冷笑:“什么密信,既然是密信,哪里还能那么容易地就泄露?分明是反间计!”
  日向宗湛叹道:“我们旁观者清,自然看出是反间计,但他们当局者迷,界镇内的诸侯当局者迷,据说武田信玄当晚就拿着书信去与今川义元商量。两人决定宁可信其有,便联手要先灭了上杉家。”
  破山又是一声冷笑:“今川义元和武田信玄是否中计尚未可知,但武田信玄就算看破是织田信长的诡计,只怕也不会放过这个一举歼灭上杉谦信的机会!”
  日向宗湛颔首道:“说的也是。”
  不过,上杉谦信却也没有束手就擒,在受到武田家与今川家夹击的情况下,他仍能以铁骑冲了出来,逃了性命。
  “那么,他是将错就错,往石山去了吗?”破山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是,”日向宗湛忽然唏嘘不已起来:“上杉谦信虽然率领残兵向石山走去,但走到中途,却遇到了几百个农民的伏击,措不及防之下,上杉谦信马被绊倒,刀剑被夺,他的人也死在一把锄头之下,等到他手下的大部队赶到时,只剩下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了……”
  破山这才听得呆了,许久许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上杉谦信在日本也算一号人物,不料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大概,是老天爷在帮双头龙吧……”日向宗湛说。
  “老天爷?”破山的嘴角又露出了冷笑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都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处境了,竟然还搞自相残杀,这还不亡国的话,那天下就没该亡的国家了!”又问:“后来呢?织田信长和武田信玄打起来没有?”
  “打起来了……阿弥陀佛!”日向宗湛念了一声佛号,他是一个真和尚,这一声佛号中蕴含着不忍与慈悲。
  破山与他朝夕相处,闻一知十,就问:“死了很多人?”
  “是死了很多、很多人……”
  今川义元和武田信玄、本愿寺显如联合起来,还没有死尽死绝的大小诸侯也都听从号令,织田信长自知兵力不如对方,可他也不着急,勤王军只剩下不到一月军粮他是知道的,因此他竟借着石山本愿寺的坚城打起了防守战。这一防就是半个月!
  今川义元、武田信玄因军粮不足,竟不顾损失死命进攻,甚至驱赶民夫去填沟壑!石山城外的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没能攻下织田信长防守的这座坚城。
  “仗打到这个时候,”破山道:“或许就该谈判讲和了吧。”
  坚城久攻不克,士气势必大受打击,今川义元和武田信玄若不想军心士气被拖垮就只有另想办法,而织田信长要凭一己之力全歼城外围攻部队也未必能够,所以通过谈判来争取利益便成了双方最佳的选择。
  “本来应该如此,可惜又出了意外……”日向宗湛悲悯地说道:“武田信玄和今川义元一边攻打石山,一边又各派一支部队到东海催运粮草,从石山前往远江、甲斐必须途径尾张,结果……”
  结果这两支部队在经过尾张时却听到了谣言,说尾张的织田家守将已下了埋伏,只等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人进入就要发动袭击。今川、武田两家的部将心头火起,趁着织田信长的老家防卫空虚,竟然就把尾张给屠了!屠城之后,两家兵将还拿了织田信长的妻儿老小的头颅回去请功!
  “当时石山城外本已经开始了谈判,但……”日向宗湛叹道:“虽然我没见过当时的情景,但也可以想见织田信长的使者看见那些头颅后的表情……”
  那次谈判的结局真是让人尴尬,织田家的人怒冲冲回去了,然后战争便再次持续下去。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窗外忽地飘起了小雪,已经初冬了,日向宗湛似乎对老天爷这个时候下雪有些不满意:“现在下雪,那不是要人的命么!”
  “人?近畿的人?”
  “他们已经没有粮食了……再来这么一场雪,叫他们怎么活?”
  破山却反问:“这会近畿还有几个活人?所有粮食都被军队搜走,军队都只剩下一月口粮,农民能有多少?仗打了一个多月,战乱期间没有收成赈济,饿了,就只能挨,但人挨饿能挨一个多月?这会那边只怕不仅是尸积满城,更是饿殍遍野了。”
  日向宗湛默然。
  他和破山虽然都没有去过近畿,没有亲眼看见那里的场景,可是光是从已经得到的消息,就推测出如今的近畿多半已成一个静寂的地狱。
  “人死得差不多了以后,李哲大概就要出手了吧……不过!”这段日子,破山因沉湎酒色,已经变得迟钝,和日向宗湛谈论了这么久后,才渐渐变得敏锐起来:“这些消息这么全面,你是怎么得来的?我们派出去的人,要么到不了近畿,要么去了没法把消息传回来!就是传回来了也就一星半点,你今天怎么忽然得到这么多的消息?”
  他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甚至猜忌的光芒来,日向宗湛道:“你连我也不信任了?”但随即又叹了一声:“但也对,连我也不该信任的。”
  破山脖子上的筋一阵紧绷,厉声喝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日向宗湛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说了一个事实:“东边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
  “我们的老朋友。”
  “老朋友?谁?”
  “岸本……”
  呛——
  倭刀忽然出鞘,抵住了日向宗湛的咽喉:“他来干什么!”红了眼睛的破山,竟有几分狂暴之态了。
  日向宗湛依然显得很平静:“来招降,希望我们交出兵权,把九州交出来。他说,是该结束这场恩怨了,他还说,镇海公不想用大明的刀,来杀大明的子民。”
  破山喝道:“那你怎么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叫人把他看住,然后来见你。”
  破山直视着日向宗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珠子,面对破山的逼视没有半点动摇。
  “眸子正,心不邪!”
  “他没有说谎……”
  破山心里想着,放下了刀,随即又将手一紧,说:“走!跟我去杀了他!”
  “杀他?不行!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哈哈——”破山狂叫道:“这是什么狗屁规矩!我要杀他,就杀他!”
  日向宗湛还是不肯退步:“但是他此来,没有恶意,甚至……甚至他当初离开我们,也没有恶意!”
  “什么!”破山的脸上再次露出怀疑的神色来。而日向宗湛也依然没有退避:“当初我们破门出海,为的是什么,玄灭,你还记得吗?我们不顾安逸,远渡重洋,为的是什么,玄灭,你还记得吗?当初你说动我们跟你走时,用的是什么言辞,玄灭,你还记得吗?”
  破山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
  他们不相信李彦直会成功,也不相信大明可以改造,所以宁可选择海外,要到海外去建立一片干净而纯粹的乐土!
  在破山,这里面可能夹杂了别的情绪,但至少在当时,在他们还是少年时,破山对这件事情,也有着极大的真诚。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发生了,在这期间,李彦直虽遇到磨难,却一直没有动摇地将他的目标进行下去,而玄灭、日向宗湛、岸本信如斋这边,行事却偏离了原来的预定轨道。
  日向宗湛道:“玄灭,难道你认为,岸本从一开始就想背叛的吗?难道你认为,大家在一起的时光,全然不是真诚的吗?难道你认为,岸本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我们三个的这份事业产生过眷恋吗?”
  他的三个问题,问得破山沉默,而日向宗湛却不肯放过他:“不!不是的!他背叛,是因为他发现我们三个的道路走不通!是因为他发现钜子那边,才有可能成功……”
  破山猛地高叫起来:“你叫他什么!”
  日向宗湛仿佛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缓缓将头垂下。
  破山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好久,倭刀提起,又放下,提起,又放下,杀,还是不杀,全在一念之间。
  窗外的雪停了,这只是初冬,不过可以想见,再过一个月,或者半个月,就势必会有一场大雪,一场埋葬数十万人的大雪!一个足以覆灭一个国家的严冬。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破山一字字地说,他的眼睛就像狼。
  他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那个破山了。
  “没有打算如何……”日向宗湛低声地说:“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想法,然后……然后问你该怎么办……”
  破山的刀完全放下了,日向宗湛毕竟是日向宗湛,和岸本信如斋不同,这个真正的日本人,心还是朴实的,对自己还是忠诚的。他拍了拍日向宗湛的肩头,说:“走吧。我们一起,去把商之秀杀了!”
  “哦,”日向宗湛没有半点激烈的反应:“然后呢?”
  “然后就等着李彦直来!”破山冷然道:“我就是把整个九州付之一炬,也不会留给他的!我不是他的踏脚石,以前不是,以后不是,永远都不是!”
  说完他就提刀出门,他没有看到日向宗湛袖子里已垂下一条长长的粗布汗巾,粗布汗巾绞在一起时,就变成了一条坚韧的不绳。
  破山走了出去,没走出几步,忽然愣住了!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
  有的仰面躺着,口吐白沫,有的贴地俯躺,看不清面目,但破山不用看面目,光是从身材就可以判断出:这些都是他的亲信将领!
  “怎么回事!”
  他回头,要质问日向宗湛时,一条脖子忽然一紧!
  忽然出手的,正是在他背后的日向宗湛,他用布绳套住了破山的脖子,死命地勒住!
  破山不断挣扎着,挣扎着,可他的手却想发不出力气来,刀也没能正确地捅到日向宗湛的要害,只是刺伤了他的脚!
  窒息的感觉没有半点减弱,舌头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脑袋开始空白,四肢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到了最后,他的眼睛也终于迷糊了,可眼皮还是不肯闭上!他是留恋这个世界,还是痛恨这个世界?
  商行建来到这里的时候,破山的尸体也已经僵硬了。日向宗湛跪在他身边,脚上鲜血渗透了裤子、僧袍,他也不理会,脚旁搁着一个空了的酒壶。
  “他变了……”日向宗湛哀伤地说:“变得迟钝,迟钝得竟不知萨摩有多少将领已勾结起来要造他的反。又变得不可理喻!竟然要拖几十万人陪他死!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的话是热切的,他的眼泪也是热的,只是满身的酒气,竟然破了酒戒。
  “有朋,别伤心了。”商行建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劝慰道:“其实我们也不想杀害他,甚至都督,也不想。”
  日向宗湛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只是问:“码头那边怎么样了?你控制得住场面么?”
  “放心。”商行建道:“王牧民已经到了,其实,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人人都知道归顺都督才是大势所趋,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哦,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哎,梦想幻灭了,如今,我只希望……别再死人了……”他说着,说着,鼻孔中竟流出一缕黑血来!
  商行建一时还没注意到,只是说:“咱们的梦想没有灭,在都督……在钜子那里,也还可以延续我们的梦想……啊!有朋!你怎么了,你的鼻子,你的眼睛……怎么都在流血!”
  “是玄灭的酒……他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却叫我……享用了……”日向宗湛笑了笑,说:“我虽然杀了他,可我……我其实并没有背叛他,我没有!”
  商行建呆住了:“有朋,你……你这是何苦!你立了这场大功,钜子一定会尽弃前嫌的……”
  日向宗湛却只是摇头:“他是他,我是我……我其实还是相信玄灭的话。”
  商行建已派人去找医生,但看看日向宗湛脸色都已变成死灰,就知道这个老朋友多半是回天乏术了,也不禁惨然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认输么?”
  “我早就承认我们失败了,”日向宗湛说道:“可当年的想法,至今没有变……钜子他,他改变不了大明的,最后,他只会被大明改变,你看着吧。”
  商行建要和他辩论时,日向宗湛却无力地摇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岸本,给我哼一曲福建小调,送我一程吧。恩,就是当年……我才到尤溪时,你和破山哼的那个……”
  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了。
  寂静的庭院,轻飘的雪。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曲没有污染的小调,哼的人,是“岸本信如斋”——
  “天乌乌,天乌乌……”


第一零八章 凯旋前
  严冬已至,上海却充满了活力!
  半年多前,市舶司总署发行债押券的时候,徐璠一人就购买了三十万两,许多士大夫与大商人都嘲笑他发傻发呆,用真金白银去换一堆“废纸”!他们都料定李彦直无法还钱。
  如今的事实证明,李彦直确实没法还钱,不过他却用另外一样东西来代替:银矿!
  徐璠派出去的大掌柜回来报告说:“镇海公道,咱们徐家是债押券的大主顾,因此可从日本近畿、西国、东海等地,任选一国开采银矿,头两年开出多少都归我们,第三年以后,所得上交海军都督府五成,余者自得,为期十五年。”他拨了拨算盘,说:“小的已派人在日本选好地址,共列出其中银矿最丰的三国,请公子择取。任取此三国之一,依小的估摸,十五年内,除去种种费用,咱们家最少也能获益……”
  “多少?”徐家几个没去日本的大掌柜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至少,也能获益一百七十万两!”
  屋内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均想:“这笔财可发得大了!早知道当初我也该私下里多购买些债押券才是啊。”
  他们都如此想,外头那些商人、士大夫就更不用说了!甚至有人在盼着市舶司总署再发债押券呢。
  徐璠笑着问:“其他商家,也都能有咱们这样的收益么?”
  从日本回来的大掌柜道:“具体能够得益多少,各家都守得紧密,不过依照小的估计,应该都没能如咱们徐家获益之多,但是也应该都能大大赚上一笔!”
  众大掌柜心中都想:“那还用说,咱们可是债押券最大的主顾啊,而且镇海公也总得卖老爷(徐阶)几分薄面。”
  徐家当即筹划起该派谁去日本干这件事情,这事乃是一个大大的肥差,人人争先恐后,但徐璠最后还是派了从日本回来的那个大掌柜去——半年前挑选前往日本的人选时,人人推三阻四,唯有这个大掌柜未曾推辞,因此这次徐璠便将这个天大的好处送了给他,让家中那些缺乏眼光魄力的大掌柜悔恨不已!
  人选定下来以后,又问该准备什么东西,那大掌柜道:“有几件事情,得准备。第一件是人,第二件是兵,第三件是粮,这些都还需要花大笔的银子呢。”
  他所说的人,就是矿工。如今日本的近畿、西国荒无人烟,李彦直手下虽也有大批的俘虏和依附的饥民,总数将近十万,他也同意让“对国家有贡献的商家”雇佣这些人作矿工,不过相对于将在日本进行的全面大开矿行动,从开山、炼矿到运输,这点人口显然还是不够的。所以还必须引进人口。
  “这个不难。”徐璠笑道:“近来捷报频传,国人听说日本那边有金山银矿,无论贫富贵贱都争着要往那边去,等着上船的贫民不知有多少!只要扯大旗一声招呼,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至于第二件,则是兵。
  那位大掌柜道:“当日倭国的大名织田信长与其他大名混战,打了个两败俱伤,差不多一个月前,日本下今年第一场雪时,公爷才忽然派周文豹将军运兵抵陆,重新占据了姬路,然后以姬路为据点,分五路切断近畿地区的交通要道!倭人闻说,士气崩溃,逃散投降者相接于道,同时咱们大明的主力却直指石山,先击溃了城外的倭军,今川义元被俘,武田信玄战死,待得雪霁天晴,再以大炮轰破石山城墙,守城的织田信长自焚而死……”
  这位大掌柜言语说得轻巧,而实际上李彦直对付这些日本土豪也确实没费太大的力气,虽然双方都有百战之兵,但明军这边是器精粮足,士气高昂,日本那边却是缺衣少粮,士气低迷,在这样全不对等的情况下,即便武田家的精锐也抵挡不住。
  日本的地理和将领,徐璠也不是很清楚,这时听大掌柜演说,也没什么触动,他关心的只是:“那这仗是打完了没有啊?”
  “大致上打完了。不过败兵逃将,流散为盗贼者甚多,虽然不成大气候,可我们要开矿时,受到骚扰只怕在所难免。所以镇海公就许我们商家大族自雇募私兵,他还可以提供将领帮我们训练,不过钱却要我们来出了……”
  徐璠呸了一声,说:“许我们雇佣私兵!还帮我们训练?李彦直他是不怀好心!恩,是了,他是不想驻留太多部队花钱,所以才叫商家折腾去,你看着吧,等十余年后,他收回矿山的同时,多半会连私兵也一起收回去!哼,他这套手段,在海上已经用过一回了!不新鲜,不新鲜!”
  虽然不新鲜,但所有的商家大族——包括徐璠自己,还是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如今大明沿海武风极盛,兵源充足,若有海军都督府提供训练,那么以这些商家的财力,各自供养出一批私兵来并无问题。毕竟将来开出矿产,那都是自己的白银啊!其实就算日本平静无事,这些商家自己也要雇用保镖的。现在则是由大明政府来主导,在驻扎部分军队的同时组建一个私军同盟。
  “至于第三件事——粮食,唉,公子,日本那边如今好惨啊!仗打了半年,农田都荒废了!饥殍遍地,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而且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但在徐璠看来,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南洋产粮既丰,从那边购买几万担粮食填过去也非难事,甚至就是在大明这边招募农民前往垦殖,也是一个行得通的办法——因日本经此一战弄得地广人稀,竟也变成了一个移民接受地了。
  徐璠处理完日本之事,便写了一封家书,派了个信得过的家丁,前往北京给续借报信。
  当初徐阶考虑到严嵩之子严世蕃参与朝政以至于败国亡家的前车之鉴,便打定了主意,官由自己做,而且却不让从政,而让他去经商,父做宰相儿做生意,这买卖要怎么好做,就怎么好做,把徐璠这个宰相儿子赚了个盆满钵满,家族生意蒸蒸日上,若论当今大明首富,他至少能列入前三了。
  在儿子大赚特赚的同时,徐阶的处境却有些不妙,而且随着日本方面的好消息不断传来,他的地位显然就不妙之上更加不妙了。
  这一日收到儿子的家书后闷闷不乐,老伴问他怎么了,续借哼了一声说:“可以收拾行装了,等李哲一回来,咱们就差不多可以回松江府养老了。”
  他老伴却蛮高兴的样子:“那好啊,其实你忙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这两年常听老家来的人说,松江府大变样了!繁华昌盛,犹胜京城。璠儿又把家业经营得好,咱们衣锦还乡,也正是享福。”
  徐阶跟着老婆笑了笑,眼睛却依然有些黯然,徐璠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背后全靠他的支持。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在中国这个权力至上的地方,儿子的那敌国产业,在这个执政十年的大明宰相看来,实在也就那么回事,不足以增添他多少欢喜。徐阶执政既久,哪怕其学问是以心学为宗,提倡通达,却也仍然有几分即将远离中央政治核心的失落。再往后的日子,只要李彦直不出乱子,徐阶就保证能安享晚年,受尽尊荣,可是这操万人生死、定国家存亡的大权柄,就将不再属于他了。
  “启禀老爷,礼部送来加急奏表,高阁老那边看过以后,说还得老爷您过一下目。”
  仆人说着将奏表呈上,徐夫人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徐阶哈哈一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日本的国主(天皇)和他们的将军足利义辉到了,礼部却不知道该以何种规格接待,高拱既不敢妄断,就来问我的意思。”
  徐夫人哦了一声,就没再问,徐家家规严,妇道人家不敢多嘴,刚才那一句问,主要是怕出了什么闪失,一听事情不干家里,她就沉默了。
  徐阶哼了一声,心想:“就让那个什么天皇晾两天吧。”就将奏表一丢。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得交代一下了,就派人去请张居正过府一叙,派去的人没多久回来,道:“张阁老说,镇海公凯旋之日将近,各部政务繁忙,难以抽身,还请老爷见谅。”
  张居正乃是他的学生,老师要见学生,学生竟然推托不见,徐阶先是一阵不悦,随即转愠为喜:“好个叔大,做事倒也谨慎!”便派人去打听张居正的行踪,下人去了一会就回来,说:“张大人到‘小阳春’听戏去了。”
  说来张居正如今也是内阁大学士了,而且还是实权极重的内阁大学士——作为李彦直的“代言人”,朝中除了高拱,就数他了——这样的人,行踪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叫人知道?
  徐阶却一听就心中明了,张居正先说“政务繁忙”,然后又跑去听戏,故意示以闲暇,那是给徐阶传话了:徐老师,现在你我身处嫌疑之地,见面实在不妥,你就饶了我吧。
  徐阶却不这么想,见了李彦直倾覆日本的手腕后,他就知道李彦直一回来自己就难与争锋了,他不是嘉靖,也不是严世蕃,既然势难挽回,且李彦直的执政理念又与自己相近,徐阶就决定不斗下去了,只要徐阶不是下定决心要扳倒李彦直,那么无论他做了什么,李彦直都不会对他怎么样——这中间的关窍徐大学士比谁都明白呢。
  张居正则不同,在这会要是他来见徐阶,事后被人捅到李彦直哪里去,是可能会引起李彦直对他猜忌的,所以他才要回避。
  可是,徐阶岂是为别人考虑的人?既于己无妨,他就行动,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一个老家奴,从侧边小门出,就朝“小阳春”而来——这却是一家有新戏种上演的茶楼,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地方有些偏僻,有七八间雅房,每间雅房都有一面纱窗面向戏台可以听戏,此外四面都是厚壁,隔音效果极好,门外又有一个玄关,只要在玄关里安插一个亲信,就能保证不会发生隔墙有耳的事情,或者破门而入,有了这些条件,这家“小阳春”就成了许多朝臣喜欢逛的地方,因其既适合放松偷闲,又适合闭门密探之故。
  徐阶走到小阳春附近,已望见大门,猛的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与他一般都穿便装,只带一个童子,然而不是高拱是谁?他微一犹豫,便止步了。
  张居正正坐在雅间里,嗑着瓜子,喝着碧螺春,一边透过纱窗听戏,戏台上正在演的是日本之势,二丑角一扮织田信长,一扮武田信玄,正仓皇无措找路逃,张居正每天都接到来自日本的战报,对那边的形势自比坊间小民清楚得多,见了这等剧情就知道是下九流听到捷报后的凭空想象,然而也不抵触,微笑着玩赏。
  正惬意间,忽然有人敲门,张居正眉头皱了起来,他吩咐过无论谁来都不许打扰的,怎么童子却不听话?就哼了一声问:“什事?”
  却听一个干硬的声音笑道:“叔大,你好闲情。”正是高拱的声音。
  张居正吃了一惊,慌忙起身开门,见门外高拱和他一样,微服便装,笑吟吟的,他也就笑道:“这几个月忙得我头都发昏呢,才想偷闲半日,就被你捉到了。”
  高拱笑道:“谁来抓你?我也是想偷闲半日,不想却撞上了你。”
  两个宰相相视一笑,高拱进门,二人坐定,二人于房内烹茶,也不用童子下人,高拱指着戏台上演出云阿国的艳女道:“此姝不错。”
  张居正就嘲他说:“原来肃卿喜欢这个类型,可惜‘小阳春’是正经酒楼,这台上都是角儿,卖艺不卖身。”
  高拱笑道:“我也只爱他的艺,不爱他的身——那是个反串的男角,你道我看不出来么?别人不知阴阳龙蛇,但你我的眼光,料来不至如此。”
  这已引入正题了,张居正却佯装没听懂,只是劝茶,又说:“虽是男角,但只要长得好的,也有士绅巨贾包养趋鹜呢。”
  高拱笑道:“此即所谓‘男风’也,又名‘南风’,此风气犹以福建为重,我时常奇怪,不知为何偏偏是福建盛行,遍寻经典,也无答案。不过最近南风北进,京师之中,闽气甚重,福建人开口就说福建话,不是福建人也学上两句,闽人的好与不好,一概崇尚,开拓海外之话题,龙阳断袖之风尚,都因之而兴,叔大,你看这却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是第二次引入正题,张居正一笑,再次避开,道:“天地自有循环之理,今日尚晋风,明日尚蜀风,后日尚吴风,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唯有‘郑风’……”他暧昧地看了高拱一眼,笑意更甚:“千古以来,无时不尚!”
  这却是一句读书种子才听得懂的笑话,有道是“郑风淫”,张居正说郑风,暗喻“淫风”,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千古以来,人类爱淫之风从未变过,高拱又是新郑人,所以张居正便随口拿出这句话来揶揄。
  跟大学士说这样的话,颇为不敬,但两人地位相捋,又是私下玩笑,就无所谓,张居正开这玩笑又有另外一层暗示:老高,咱们今天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不料高拱又把话题给转了回来:“郑风既淫,叔大你说我们是否该学夫子,放之删之,改之正之呢?”
  这是第三次引入正题,张居正见这个老固执如此穷追猛打,知道今天躲不过了,便正了正颜色,道:“肃卿认为,该如何改之、正之呢?”
  话到这里,已逐渐挑明,因此地隔墙无耳,高拱更无忌惮,就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镇海公若本着为国为民之心,则我们都当全力辅佐于他,但他要是存了私心,嘿嘿,天下公器,若归一己之私,就非但不是国家之福,且不是这一己之福了。”
  张居正道:“至少到目前为止,镇海公也还没有因私害公之事。最多是既利于公,又利于私——这却无妨了。夫子说,己欲达则达人,镇海公的行径虽未到圣人境界,但利己利人、富家强国,亦已可入千古能臣之列了。”
  高拱微微一声冷笑,道:“他真的想做千古能‘臣’么?”
  说到臣字时,他用上了重音,提到这么敏感的话题,张居正还揣摩不透高拱的心思,一时不敢接上,高拱又道:“如今镇海公平定了日本,一来是开疆拓土,二来又解决了太仓的问题”
  其实这次李彦直东征日本,所费甚大,而日本白银之开采,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见效的,至少要三年五载,方有大量白银从日本流入。可是既有这个盼头,各地商家豪族便如蜂赴蜜,市舶司再发债押券时,没多久便又抛售了几百万两,财政问题自然而然便解决了。大明百余年来行藏富于士的政策,民间豪族财富极多,只要从中取出一点来,已足供政府数年之用了。只不过如何从士绅手里拿钱,使之为国所用,在李彦直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办法。
  直到李彦直这里,才将这些民间的财力物力调动起来,以此向外扩张,然后再以扩张所得利益来回馈对这些士绅大贾的索取,这就已不是,而是形成了一种因果相循的“势”,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李彦直不去推动,相关利益者也会自己去推动此事。
  徐璠也算商界的高手了,又是徐阶的儿子,在当世也算顶尖的人才了,但他的眼光胸襟,也只停留在借助李彦直的势谋取自己利益而已,高拱、张居正却是不世出的绝顶人物,李彦直的手腕用过一次以后,他们不但马上看透了其中的微妙与利弊,而且换了他们身处其位,也能举一反三地运用了。
  因此高拱道:“只是至今以后,我朝不免要支持商家豪族,源源不断地外拓,直到拓无可拓为止了。”
  张居正笑道:“若开疆拓土而无害于民、有利于国,何必害怕扩张?”
  高拱嘿了一声:“害怕倒不至于,只是镇海公这次回朝,以其功劳而论,自然是要封赏的,但朝廷能赏他什么呢?自然只有封王了。封王之后,他的手下,还有那些从扩张中获益的人又一定会不断地要求向外,打完了日本并朝鲜,并完了朝鲜收蒙古,收完了蒙古,怕连印度、佛郎机都要染指了。最近我听说,坊间盛传,印度再过去有个叫黑大陆的地方,还有东大洋对面的东大陆,这两个地方都盛产黄金,而且所产比日本多出百倍!又有人说,南方又有个大陆,利于牧马,而良马又正是我朝下一步开拓蒙古所需,市价必重!如今已有人不顾风浪之险跨洋而去,追金逐马。若再并得万里之地,那时候,朝廷就赏不了镇海王了,能赏他的,就只有天下人以天下相赠了!”
  说到这里,已经进入问题的核心!
  张居正谨慎起来,打开了门,见玄关里只有他与高拱的两个心腹守着,才又阖上门,压低了声音问道:“肃卿,你不会是想倒李吧?你我情分,与别人不同,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的形势,犹如大海浪涛,顺李者生,逆李者亡,就算你忧心朱家,也绝无力挽狂澜之能!最后只会被拥护镇海公的浪涛所吞没!”
  “谁去忧心朱家了?”高拱冷冷道:“我也不是认为国家如今这样的发展势态不好,相反,我觉得国家如今的态势,好极了,正应该持续下去!”
  张居正道:“那你方才说的话……”
  高拱接过了道:“我不是要倒李,而是要把如今这大好局面中的隐忧也一并消除,让这大势更加地发扬光大,犹如山海永固,千秋万载!而不是如昙花一现,眨眼而灭!”
  “哦——”张居正眼睛一亮:“那肃卿你的意思……”
  高拱道:“镇海公雄才伟略,可他毕竟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李哲本人做不做皇帝,并无所谓,但他身边的人,只知自身利害,而不知国家天下的大义,将来形势发展下去,我敢断言,这些人一定会怂恿,以私欲压公器!第一步,必有小人对他说,京中大臣在他远征日本期间图谋不轨!建议他设立如锦衣卫、东厂之类的私密衙门,监视群臣,以防倾覆。第二步,即有人言朱家种种狐疑迹象,要他斩草除根。第三步,则要清洗反李派,之前镇海公对非为私心而反对他的,还能优容,但他权位渐高,狐疑之心必然加重,这批人多半就要挨刀——而且威权既重,也就不怕清洗异己而遭非议了。再第四步,则是清洗中立派。但凡人到了这一步,其刚愎自用之态已不可扭转!第五步,则清洗内部之大公派——大公派者,非为拥护李哲,而是拥护李哲之主张,清洗到这一步,不但你我未必能够保全,就是他的弟子如陈羽霆之辈,也岌岌可危了!再往下,那就是本朝开国时的大杀大乱局面!大杀大乱之后,或许也能回归安治,然而经过如此大难,君与臣之间、官与民之间将再无信任可言,当前的开明气象亦将一去不复返矣!”
  张居正为之默然,知高拱所言,并非杞人忧天。
  高拱自己也是越说越激动:“我们要做的,是千年未有之大业!要扶立一个,是一个千秋万载的圣王,而不是用一个李氏去换一个朱家!我们要将镇海公大公之义、大雄之略提炼出来,而限其私欲,去其私弊。毕竟,天下人需要的,是一个大公的李哲,而不是一姓一家之篡逆枭雄!”
  这番话说将出来,连张居正也忍不住热血为之澎湃——他在宦海也沉浮了这么多年,本来已修炼得不易动情,可高拱所说,也正是他心中所想,正如两口同质的巨钟,虽然厚实沉重,但其中一口忽然震响时,另外一口自然而然也就会产生共鸣。
  高拱见张居正虽然没有说话,只是不断点头,但眼神中那种兴奋的神色却是假不了的,便庆幸自己果然遇到了知音。
  许久,张居正才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该怎么做,我却无主张。”
  高拱笑道:“那个大公的李哲,得天下正气回护,并无破绽。但他若鬼迷心窍,竟而用私,则两大破绽可攻。”
  张居正忙问:“那两大破绽?”
  高拱道:“其一,李哲个性散逸,不能如太祖皇帝(朱元璋)般刻苦于政务,故其理财则托于陈羽霆,统兵则托于吴平,朝政则用你我,凡琐碎之事,均不能亲理,故其当国,必倾向于有辅弼之宰相,从来拥大权者久不亲政,大权势必旁落,倚宰相日久,则大权必不能专。内阁权重,则皇室权轻!只要我们小心布置,渐进图谋,自能渐弱其权,而令相权实而君权虚,背靠天下士而治天下!”
  张居正道:“不错!第二却是什么?”
  高拱又道:“其二,李公能爱民,”他说到李彦直的好处时,就用敬称:“知爱民,则行事有所忌,行事有所忌,则必兼听众人,旁采哲见,兼听旁采,久之则是分权矣。国家大事,动静需与哲人贤士商讨,既与他人商讨,则其权不能专矣。自古知爱民者,心地皆不能纯黑。其得天下倚赖此,将来失大权亦必在此!刘邦与本朝太祖,所以能专制数百年者,实在于……嘿嘿!”
  他毕竟是成长于明朝的人,虽当此随时可能改朝换代之际,对朱元璋也不愿意过分地加以贬语。
  张居正听到这里,抚掌笑道:“如此说来,却还是大公之李哲,‘误了’大私之李哲了。”
  高拱哈哈一笑,说:“这不是‘误了’,是成全!”
  “不错不错,正是成全!”张居正又道:“破绽是找到了,却不知‘成全’之大略将安出?”
  高拱伸出四个手指,道:“除私兵、收边权、倡文治、重教育!”
  张居正大喜道:“妙哉!除私兵,则兵为国用,非为私人,非为一党,非为一家!收边权,则四海如一,天下更无私!倡文治则人心思安,重教育则使士人明理——务此四本,则皇帝姓朱姓李都无所谓了。”
  高拱听张居正几句话便道破了他深思数年所得,显然张居正对这件事情也曾反复思量,否则不能如此,更是大喜,忍不住握住了张居正的手,道:“满朝文武,除叔大外,尽是无能之辈!世唯叔大,能与我谋!”


第一零九章 倾高拱
  一岁将尽,北京城却愣是不肯消停,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镇海公回朝了!
  “‘四海来朝’的大旗已经进了天津港口了!”
  与此同时,让人诧异的是:徐阶竟然上表请求告老还乡了。
  其实,这一年徐阶还不到六十岁,以一个政治家来说,他的这个年龄并不算老,甚至可以说“春秋正盛”呢!然而他偏偏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递奏表告老还乡,皇帝、高拱、张居正等纷纷挽留,徐阶却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说什么也要走了。
  自“征倭廷议”以后,徐阶已经表现得相当低调了,名为首辅,实同摆设,可这次他却拿出了首辅的威风,连上三表,高拱要过问也被他挤开,大有“老夫的事情老夫作主、谁也别来掺和”之势!最后逼得皇帝不得不下诏准许。于是,在李彦直抵京前夕,高拱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首辅。
  今时今日的首辅,可不是嘉靖年间的首辅可比啊!由于皇帝已被架空,首辅就是比皇帝还皇帝!做了首辅,按理说该高兴才对,但高拱接任这个首辅时在八分乐意当中,竟还带着两分不满。
  不满,是因为他觉得徐阶抽脚抽得太不对时候!
  “这个老滑头,全没半点担待!”
  当然,这话是不能公开说的,他只是私下里对张居正抱怨。而也只有张居正这个层次的人,才能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意。
  徐阶一走,李哲一回,朝中群臣听说无不瞩目于天津,新任礼部尚书赵文华问该以何等礼节去迎接镇海公时,高拱说就派一个御史去,奉圣旨颁赏,再召镇海公入京。
  赵文华问:“是否请内阁一位大学士去一趟?”其实他是想说首辅大人不如你去迎接吧,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但饶是“请一位大学士去一趟”,也足以让高拱作色道:“镇海公也是大学士,大学士回京,以另外一大学士迎出百里之外,岂合礼法?”
  赵文华唯唯诺诺,就不敢说话了。
  不想李彦直竟然就此在天津停留,甚久甚久,也都没有进京的意思。这一来朝中群臣都议论纷纷了,不过这些议论都是私下的议论,竟没人将之写成奏章,因为大家议论的事情实在太过敏感了:“镇海公久久不入京,是不是在等赏?”
  天下谁不知道李家富可敌国,身兼大学士又执掌海军都督府的李彦直又是权倾天下,镇海公的爵位,已接近人臣之极,再上去,还要赏赐,就只有封王了!
  可是异姓权臣封王,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搞不好就有“禅让”之变!所以朝中人人私下议论,却谁也不上书。
  最终,还是一个脸皮最厚、名利心最强的大臣上了书,这人就是胡宗宪。老胡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李彦直临去日本前已叮嘱张居正把他调了上来,接任京师十二营的训练工作。
  大明自蒙古南侵以后,京师的防守兵力几乎彻底崩溃,此后虽然兵威煊赫,却一直是“外强中干”的局面,外强,是指边军强盛,东面的海军都督府自不用说,西北戚继光镇宣大、西南俞大猷镇安南,其军事力量也是蒸蒸日上,而中干,则是指京师的防务一直空虚。驻京十二营的编制一直存在,但空额很多,战斗力也一直提不上去。到了李彦直即将东征时,高拱、张居正都认为此事不能再拖了,李彦直才同意从市舶司总署所发债押券筹集到的军费当中,拨出五十万两白银,以进行京师十二营的充足与训练,钱是他出的,事情自然就得归他管,于是他就将这工作交给了胡宗宪。
  虽然这一举动大有“任用私人”的嫌疑,但论资历、论战功、论能耐,满朝之中胡宗宪偏偏又是最适合的人选之一,高拱本来属意于杨博,但杨博已被李彦直提前一步调去了辽东,当时高拱也还不敢和李彦直对立得太过明显,不得已,只好同意了。
  就这样,胡宗宪高高兴兴地回了京师,虽然不进城,但在西山主持着京师十二营的重组与训练,相当于是负责着京城的防务,地位之要害可想而知,因此他对李彦直感恩戴德,这时竟然冒着被千古史书标为奸臣甚至叛臣的危险,上书请求朝廷颁赏镇海公,“高其爵位,以振三军士气”!
  高拱拿到奏表,怒道:“什么叫高其爵位!镇海公如今已是公爵,再高上去,是要封王吗?”
  “封王”两字从首辅大人口中道出,把皇帝和朝会上所有大臣都吓了一跳,过了好久,礼部尚书赵文华才道:“其实按镇海公的功劳,封王怕也足够了吧。”他说得不是很大声,却叫所有人都心头一凛,均想:“终于来了!”
  自古枪打出头鸟,胡宗宪和赵文华,一个首先给李彦直请赏,一个首先道出李彦直有封王的资格,这可都是极度危险的事情!弄个不好就得身败名裂!但也正是因为极危险,内中隐藏的利益也极大!将来若是被李彦直成了事,那他二人就有拥立的首功啦!
  朝臣个个低着头,谁心里都是七旋八绕的,可谁也不说话,高拱虽也知道除非李彦直自己坚决不同意,否则封王便是迟早的事情,可这件事情高拱认为是“越迟越好”!他的许多局面都还没布开呢,要现在就封李彦直为王,形势对文官集团而言就会变得很糟糕,这是天下士林都不愿意看到的。高拱以首辅之尊,若李彦直在这种情况下成功封王,不管高拱本心作何感想,天下士人都会认为他就是李彦直的一条走狗,从此将彻底丧失士林舆论的支持,也就丧失了与李彦直博弈的实力!
  可以说,胡宗宪和赵文华已逼得他不得不表态了,而且必须强硬地表态,还要惩罚他们二人,否则满朝官员见胡、赵行此谋大利之事而毫无危险,势必纷纷效尤,那时事情就更不可收拾了!
  高拱向朱载垕行了一礼,奏道:“胡宗宪身居军职,妄议朝政!此属越权!”将领越权是大明朝政大忌,而京畿总大将越权,那更是大忌中的大忌,所以高拱的批断是:“请陛下圣裁,将之革职查办!”
  至于赵文华,则——“礼部尚书赵文华,举止失措,有失人臣之份!请革去礼部尚书之职,下有司论处!”
  他是首辅大臣,皇帝又没有实权,所以他这“启奏”只是个形式,话由他嘴里说出来,几乎就是圣旨!朱载垕依照往昔惯例,老老实实地行使他的螺丝钉功能,道:“着内阁议定下旨。”
  大臣启奏,皇帝批转内阁,内阁“议定”,然后执行,这就是当前大明最高决策的程序!内阁又是高拱作主,所以高拱一“启奏”,几乎就是宣告了胡宗宪赵文华仕途的死刑!
  赵文华虽然说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此刻还是吓了一跳,知道这时不说话,以后就没机会了!赶紧站出来大声道:“请问首辅:我是礼部尚书,封王与否,是不是礼部该议之事?镇海公的功劳,难道就一点封王的资格都没有吗?镇海公开疆拓土,功盖环宇!礼部议其爵位再进正是顺理成章之事,何谓‘举止失措’?至于行与不行,在内阁,准与不准,在天子——赵文华何罪之有!”
  高拱却不和他辩论,哼了一声道:“自古异姓封王都是乱国先兆,你这个谄媚小人,但为个人富贵,妄作封王之议,却将镇海公置于何地!”就命人将他轰出!
  一场关于李彦直封王的朝论,就这样被高拱压下了,可高拱取得这场胜利之后却没有胜利的感觉,相反他觉得自己相当的被动!他本来是“李派”,至少是“亲李派”,这下子却被迫被推到了李彦直的对立面。
  想到此处,高拱忍不住又将徐阶恨得牙痒痒!他为何却恨起徐阶来了?
  要知李彦直凯旋归国,有人提出封王之议几乎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而这事内阁不可以赞成又几乎是势在必行,若徐阶能晚走两日,由他来顶住这一轮风波,则高拱的处境会比现在好得多。
  朝会将散时,高拱忽回顾李春芳等道:“异姓封王,非但不是天下之福,且不是镇海公之福,赵文华之言行实是在害镇海公!”这句话,是有点亡羊补牢的意思,是有意要人将话传开去,让李彦直听了后知道自己还是为他考虑的,以修补他和李彦直之间可能因此产生的信任裂缝。
  朱载垕正要摆驾回宫时,听到这话却又不满了起来。
  看看元月将至,李彦直还是没来京师,人在天津,自称远征之后水土不服,生病了,张居正道:“不如我去走一趟,看看是否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其实仍是委婉表示要前往天津迎接。
  高拱不肯,认为李彦直人带甲在身,仍是军职,他凯旋归来,诸官迎接于城外就算尊崇了,若是由在京大学士跑到天津去迎接,却有谄媚之嫌疑,失了文官集团的身份!
  “要问病的话,让一个太监持代表天子去就行了。”
  张居正道:“那就请天子颁令,由我去犒军。”
  如此则是不迎而迎,不接而接了,高拱虽然不乐,李春芳却道:“叔大所言在理。”高拱也不好太过执拗,事情遂定!
  张居正将出发时,高拱拉了他到无人处,道:“叔大,眼前这个朝局,甚是凶险,若是能平安度过,则天下人又有几年安生日子。万一镇海公那边权迷心窍,竟然一定要封王,我也当据理力争,若争不过,最多拼了这首辅不做!你来当这首辅!”
  张居正忙道:“肃卿这是什么话!我料镇海公乃明智之人,定晓得肃卿所为,不止是为了天下,更是为了镇海公自己。”
  高拱见他如此说,绷紧的神经略略松弛了两分,点头道:“我亦知镇海公素有知人之明,所以朝会之上才如此强硬。亲贤臣、远小人,方能成就千古大业啊!胡宗宪、赵文华都是小人,引为爪牙,有祸无福!你到了天津,尽力周旋,以叔大之才,定可转危为安!”
  张居正当日便与冯保一同出发,前往天津,途中冯保秘问张居正道:“临出发前,高阁老可有什么嘱咐么?”
  张居正哈哈一笑道:“嘱咐倒是没有,就是有一句笑谈。”
  冯保轻轻一笑道:“是何笑谈,能否说来让奴才也笑一笑?”
  张居正笑道:“高公说,若镇海公一定要封王他当据理力争,若争不过,最多拼了这首辅不做,让我来当首辅。”
  冯保听后嗤之以鼻:“张阁老要做这首辅,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何必等他高拱来‘让’!”
  张居正笑笑而已。
  犒军是个借口,他却连走过过场都不去,进城后就和冯保一起朝海军都督府北总部而来,李彦直的亲信听说是张居正,当即放入。
  走进数重门户,将到内堂时,李义久却请二人稍候。
  按旧礼,但张居正和冯保一个是内阁大学士,一个是奉圣命来传旨,李彦直该马上出迎才是,哪可如此让二人“稍候”?这当真是“无礼”之极了!
  但张、冯二人竟然没半点抵触,就在一旁坐等,静静等候李彦直宣召。
  堂内,除李彦直之外,还有四人,一个是风启,一个是蒋逸凡,商行建留在日本没有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他脸上一副下人模样,但站在李彦直身边却甚见亲热——却是陆炳以前的管家,同时也是镇海公在北京府邸的张管家。
  李彦直的岳父陆炳是锦衣卫的头子,蒙古乱北京以后,陆炳控制的密探力量便有私人化的趋势,李彦直间接控制了政权之后,有一部分划归内阁直接掌控,但陆家对这个系统的影响力却还十分强大!
  这时张管家在给李彦直禀告的,正是李彦直离开京城之后大臣之间的种种“不寻常迹象”,蒋逸凡在旁听着听着,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从张管家的描述看来,倒像京师上下,大部分的官员都在密谋着要反李彦直一般!甚至天津的太上皇、大内的皇帝朱载垕也都不甘寂寞,张管家甚至拿出了证据,证明嘉靖与朱载垕之间已经有了间接的接触!
  风启更是听得冷汗暗流,惭愧无比,心想:“我一直呆在北京,怎么这里头的许多事情我却不知,真是愧煞人也。”
  张管家最后说道:“姑爷,老奴能打听到的,就是这些,只是手头的人,可有些不够用了。再招些人也无妨,不过多破费些银子罢了,只是我们如今行事,有些阻滞,不大方便。”不方便之处,便是他手底下人的行动不是光明正大的官方行动,所以张管家期待着:“姑爷,您看是否能设个衙门,这样才能更好地监视这些贪官污吏,叫他们不敢轻易起异心!”
  李彦直也不答应,也不否定,只是问风启蒋逸凡:“你们看如何?”
  “这……”风启踌躇道:“张老探听到的消息,许多我都是首次知闻,说来我实在是有失职之处。只是……只是安排密探监视大臣,似非治国正道。”
  张管家甚是不满:“什么正道不正道的,保住咱的家业天下,才是最重要的。朱家坐朝百余年,还不是靠着锦衣卫、东厂才不至于倾覆的?”
  风启苦着脸,觉得如此一来似乎与他们参与国政的初衷不符合,但又觉得张管家所言非无道理。
  蒋逸凡却潇洒得多,就道:“我不懂,也没什么主张,三舍英明得多,自己决定吧。”
  李彦直微微一笑,道:“这事且搁着吧。”
  张管家忙道:“那这新衙门……”
  李彦直道:“再议吧。”
  他威势已重,话既出口,张管家就不敢违拗,只是应了声“是”,退在一旁。
  李彦直又问风启蒋逸凡:“那日朝中议论,胡宗宪帮我请赏,赵文华建议封王,高拱却把他们两个人都压了下去,这事你们怎么看?”
  风启道:“封王之事,似嫌早了——其实我都觉得未必一定要封王。胡宗宪名利心太重,表面是为三舍请赏,其实却是为自己邀功。至于赵文华也只是一个小人,不值一提,高拱的决定,反有君子不党、一心为公之风。”
  这里只有三个最私密的自己人,所以风启说话推心置腹,全无顾忌。
  蒋逸凡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胡宗宪掌管京师十二营,岂能轻易叫人连根拔起?就是赵文华,虽然他和我们没什么渊源,但他为三舍说话若不得好报,那些有心归附我们的大臣都将因此寒心,将来我们再要做什么事情,就不会有人响应,那时我们势必寸步难行!因此我以为,胡宗宪一定要保住!赵文华那边,也要设法周旋,给他一个盼头,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是以德报德之人,凡是拥护三舍的都不会吃亏。”
  李彦直听了微微颔首,道:“逸凡说得好。胡宗宪那头,已有御史帮我们封驳了内阁的决议,兵部也正拖着,他暂时不会有事的。至于赵文华那头……”他转头对张管家说:“你去跟你家小姐说知此事,让她给赵文华的夫人送点家用小物事。”
  他与陆尔容成婚已久,但和张管家、伊儿等说家里话惯了,还是说“你家小姐”云云。这一日张管家回去后回禀陆尔容,伊儿便准备了两瓶蜂蜜,数两燕窝,遣了个丫鬟去送给赵文华的老婆,又安慰了几句。官宦人家家眷相互之间走动走动,也非大事,蜂蜜燕窝更算不了什么。
  赵文华正被革职在家,也没见李彦直帮他出头,本来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祸福,得了这蜂蜜、燕窝之后,却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对他浑家道:“不怕了,不怕了!这回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就此安安稳稳在家里等好消息。这风声吹了出去以后,人人都道李彦直是保定了赵文华,那些有心拥李的人便都坚定了决心!这些是后话了。
  却说回内堂里,风启问李彦直准备如何对付高拱,李彦直道:“你刚才说的有理,这事胡宗宪是做得太急切了,赵文华那头也谄媚得太过明显,高拱这样处置,也不算错,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计议既定,李彦直就命张管家回去办事,“顺便请叔大与冯保进来。”
  张管家出了门,见到张居正打量了他一眼,叫了声“张大学士,冯公公,公爷有请。”就走了。
  张居正不认得他,见他行止奇特,不免心中奇怪:“这人既知我是大学士,却并无半分讨好颜色,若说是个正直的人,看他言行举止又不像,若说是个大人物,既认得我,我又怎么会不认得他?”
  冯保见他有疑惑,在旁小声说了一句:“那是陆夫人从陆府带到李府的管家。”
  张居正这才恍然,心想:“这人可得记好了。”
  进了门,见李彦直已蓄了短须,气度比之去日本之前更见沉着,李彦直看见张居正,就问:“肃卿呢?怎么不来迎我?”
  张居正竟不隐瞒,就把高拱的原话说了,李彦直一笑,说:“肃卿与我,毕竟有隔,看来那些消息,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
  “消息?”
  李彦直笑道:“叔大,我离开京师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图谋不轨,意图倾倒我?还有,听说太上皇和皇帝那边,也不大耐寂寞啊。”
  张居正心中一凛,口中已应道:“自古大军出征,京畿之地有三人成虎之议,事在寻常,也不值得多加探究。”
  这几句话说得四平八稳,虽是劝解,却半点也未将自己牵扯进去,他口中如此应答,心中却闪过高拱的那几句话来:“第一步,必有小人对他说,京中大臣在他远征日本期间图谋不轨!建议他设立如锦衣卫、东厂之类的私密衙门,监视群臣,以防倾覆。第二步,即有人言朱家种种狐疑迹象,要他斩草除根……”
  李彦直却已笑道:“究竟是三人成虎,还是东窗密谋,却也难说。但我在天津等了这么久,肃卿竟然不来见我,终究还是叔大你来了,嘿,这亲疏之别,毕竟是不爽毫厘!”
  张居正不敢就接口,李彦直又问:“徐师身子骨还康健么?”张居正说:“徐阁老身体还算康健,只是近来有些唠叨,常在阁中说些思乡念旧的话,像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李彦直哈哈大笑:“徐师毕竟是徐师!”
  张居正又问李彦直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师,李彦直说:“不急。”
  这才将目光移到冯保身上,冯保早就跪下磕头,自称奴才,李彦直笑道:“我要有你这样的人在跟前奔走,可就好了。之前也收了几个小厮,却都是武重于文,不像你,不仅聪明伶俐,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得你在身边,许多事情可就省心了。”
  冯保此来是传圣旨慰问,但这时圣旨早被他抛到了一边。李彦直这几句话如道家常,却把冯保说得两眼垂泪,哽咽道:“奴才也日日盼着能在公爷跟前伺候,可惜奴才至今没这个福分。”
  李彦直笑道:“若是有心,不怕没那一日的。”
  冯保破涕转喜,跪在地上连呼“主子”——他们这几句对话以及冯保表情的变化,张居正都牢牢记紧,细细琢磨内中所蕴含的讯息。
  李彦直又说:“皇上如今还好吧?听说他最近静极思动,可有此事?”
  冯保忙道:“主子,皇上那边,其实您不用太过牵挂,陛下只是中人之资,性子疏懒,贪玩好色,城府不深,虽偶尔心动,但也无法付诸实际。倒是高阁老那边,主子要多小心。”
  李彦直一奇:“高阁老?”
  “是啊,”冯保道:“之前胡宗宪大人上书给主子请赏,赵文华尚书倡议封王,那次朝会的事,主子不知听说了没。”
  李彦直点头道:“我大体听说过,怎么了?”
  冯保道:“奴才不知向主子禀告此事之人,是否仔仔细细,将朝廷议论,无一字一句遗漏、无一字一句失真。若是没有,那其中几句最要紧的话,不知是否提到了。”
  李彦直笑道:“那几句最要紧的,你却说来听听的。”
  冯保道:“高阁老在朝堂上说的话,别的也罢了,但有一句,却叫奴才心寒!”
  李彦直问:“究竟是什么话?”
  冯保叹了一口气,道:“这句话真是叫人无法开口!唉,高阁老他竟然当着大家的面,说:‘镇海公封王,是乱国先兆,非天下之福!’”
  李彦直眉头一皱:“他真这么说?”
  其实高拱说的是“异姓封王,乃乱国先兆,非天下之福!”但两句话的区别微妙到无以复加!说“异姓封王”,还可以说是就事论事,李彦直素来能容直言,高拱自忖未必就会有祸。但冯保将之小小改动为“镇海公封王是乱国先兆、非天下之福”,就高拱的本意来说,在那个语境下指的确实也是李彦直,但如此表述,就算李彦直胸襟再广,听了也觉得大不受用了!
  冯保指了指张居正道:“主子若是不信,可问张阁老。”
  李彦直看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眸不斜移,声不发颤,很平静地说道:“确实有此一语!”


第一一零章 论天下
  张居正和冯保到天津走了一遭以后,仍然没能请得李彦直进京。高拱甚是不悦,幸而内阁之中由他主持,外无兵患,内有余财,倒也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这时已近隆庆九年元月,北风如刀,沿途积雪。按惯例,宰执权臣致仕之后都以尽快离京为佳——这是为了避免皇帝的猜忌。只是如今皇帝已成摆设,徐阶执掌天下垂十载,他若以过冬为名在京师暂留也不会有人敢来管他。
  但徐阶却在致仕的当天就让家人收拾打点,一切就绪后马上南下,徐璠早为乃父特造了一顶八轮大车,车长两丈,宽一丈二尺,便如一座移动的房子一般,沿着官道缓缓南行。
  李彦直听说,早调了一队骑兵护送,又让蒋逸凡传出风声,跟沿途州县打了招呼,沿途州县官吏听到消息便都知徐阶与李彦直交情仍在,不敢以失势大臣相目。
  过通州后,徐璠问要不要入天津去见见李彦直,徐阶道:“我走得这么急,就是躲着他,还说什么去见他!再说老师跑去见学生,天下也没这道理。”
  李彦直也没来,只是让蒋逸凡代自己相迎于道,徐阶也托病不见。
  高拱对张居正道:“徐华亭就是怕事!他是怕镇海公已有操莽之意,既不想和镇海公对着干,又担心镇海公所谋不能长久,不愿承担青史骂名,所以把一切都推干净了!”
  张居正笑笑而已,高拱心想他乃徐阶的学生,缄口不言恩师之过,也是一种口德,就不再说徐阶的坏话了。
  这一日李彦直却派了蒋逸凡来,又附上书信,说自己在天津病足,行动不便,想请高拱与张居正往天津一叙,共商天下大事。
  高拱这时已是首辅,在京城压天子,统百官,威权一日重似一日,见李彦直凯旋而不即刻回京,内心已有不满,这时再听了李彦直要他前往天津的建议,心头大恼,心想:“我高拱是你的私臣么!要首辅大学士到天津去议事,这成何体统!”但对李彦直的人终究还不好把脾气发绝了,只是对蒋逸凡道:“自古从来没有中相就边将的礼!我居中枢,须臾离开不得。”
  蒋逸凡道:“京津之间路途也不远,若有什么日常事情,可请李阁老(李春芳)于内阁行权,也就是了。如今内阁有四位大学士,若有三位一聚,在哪里哪里就是中枢。”
  高拱却如何肯走?如今他和李彦直是在博弈,谁动身了去就谁吃亏,主动者马上就矮了一截,以后也不用争了!只对蒋逸凡道:“我身居三台,为百官魁首,如何离得京师?倒是镇海公那边,归国以后迟迟不回京师交还虎符,如今物议已起,为镇海公万世声名计,蒋同知,你还是多多劝谏为是。”
  蒋逸凡无法,只好返天津回报,李彦直哼了一声道:“我请肃卿来,便是仍然有心与他共谋大事,他却不领我的好意!说什么百官魁首、不敢擅离——若不是干系国体的大事,我会请他来么?”
  风启道:“高阁老未必不知,只是他心中多半已另有一套打算,所以与我们保持距离。”
  张管家在旁道:“姑爷,要不就换一个首辅吧!这姓高的不听话。”
  这句话真是狂得可以!李彦直横了他一眼,道:“这是国家大事,你还是先回避吧。”张管家大感惶恐,急忙退下,李彦直才喃喃道:“换一个首辅!虽然不是做不到,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高拱可不是个傀儡首辅,他手中掌握着相当强大的政治实力与声望,李彦直要在规则之内出牌还未必就能赢他,若要全盘不顾现有政坛规则,那除非是蛮来——但那样势必引来天下人的反对,代价太大,而且也非必胜。
  这时陈羽霆已经奉命北上,李彦直便等他两天,待第三日陈羽霆抵津,便问他主意,陈羽霆道:“其实现在的政制就挺好,高阁老的行动也没什么差错,不如三舍你便进京吧。若有因革之事,最好还是与高阁老和衷共处,事情会更加顺利。”
  这话却不中的李彦直耳,这时在身边的都是他的心腹,便毫不遮掩,面责陈羽霆道:“迂腐!你这话终究是迂腐!就制度改革言,我今日若让了这一步,往后就别想碰固有礼制分毫了,更别提什么因革!就利益格局言,哼!就算天下政局保持平衡,十年二十年后,我辈势力也必一日削似一日,到了咱们儿子那一代时,再想翻转局面也不能够了!”
  蒋逸凡道:“那三舍打算怎么办?真如张管家所说,换一个首辅?”
  “换?怎么换?”李彦直道:“高拱就是看准了我不愿意天下陷入混乱,进入五代武夫逐鹿之局,所以才会来和我讨价还价。但我们若不动兵蛮来的话,这首辅如何换得了他?”
  眼下大明帝位缺失,首辅之上就再没人能制约他了,言官虽能弹劾,但按照惯例,言官弹劾是由皇帝来实行惩处,如今皇帝没有实权,所有奏章收到之后都转内阁,也就是落到高拱手中让他处理,让高拱处理高拱,如何倾得倒他?
  所以高拱要退位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如徐阶一般,叫他自己退位,这一条高拱近期内显然不干,第二是李彦直发动兵变,拥军入城——这一条李彦直又不愿做!
  陈羽霆道:“自蒙古南侵以后,虽无明文规定,但凡有国家大事宰相不能决者,均召六部公卿、言官御使、公侯驸马、翰林学士会聚廷议,廷议所决,首辅亦不能改。咱们若要换掉高拱,不妨召开廷议,论处此事。”
  风启却道:“廷议既可倾高拱,也可倾我们!若是我们主张召开廷议,论处大事,高拱却提出要三舍罢兵下野,那时候我们是听从,还是不听从?”
  听从,那就是李派势力在这场角力中宣告失败,后果对李派来说极其严重;不听从,那就是抗命不遵,唯武力是从,将会彻底摧毁掉自蒙古南侵以来,徐阶与李彦直共同秉政后逐步创建的政治秩序,对国家来说后果不堪设想。这两个结局都不是李派所愿意看到的。
  李彦直想了一想,道:“廷议是当召开的,不过召开之前,先试试各方的态度吧。”
  便口述,让蒋逸凡拟了一封书信,与高拱笔论大事,这封信后来收入李彦直的文集当中,名为《报高阁老书》,信中先言自己远征日本,水土不服,回到天津后竟而得病——这是阐述自己无法马上回北京的原因。跟着说自己在养病期间静思国事,颇有新悟,因删繁就简,列成条目,写在信中,与高拱商讨正误。
  陈羽霆读到这里暗暗赞赏蒋逸凡的文才,心想他如此立言,将来此信内容若是传播开去,外界反应得太过激烈的话,李彦直仍有回旋的余地。
  李彦直口述断断续续,思维到处才发言,蒋逸凡下笔却有如流水,风启却听得暗暗惊心,道:“三舍,这信发出去,若高拱将之泄露,只怕会成为他攻击你的口实!”
  李彦直却笑道:“我就是要让外界听到一点风声,看看他们的反应,再作定夺!”
  这次却让陈羽霆送了信去。蒋逸凡和陈羽霆在李派内部职司不同,两人的性子也不同,高拱见是蒋逸凡来,心里便有三分防范,因蒋逸凡是个出色的使者,擅长纵横权变之术,陈羽霆却是一个能吏,有书生意气,由他前来,乃是李彦直向高拱表示自己有相忍为国的诚意与胸襟。
  高拱打开书信,细细阅读,见此信不涉半点私情,通篇讨论的都是国事,信中主体部分以为,大明如今虽国势蒸蒸日上,却有三大弊足为百年以后之隐忧:
  “其一,科举取士以儒家经书为限,既无夫子在世时六艺兼考的气象,亦不能容纳海外传入之新学,范围过窄,复以朱学之是非为是非,使士人之中人只知死记硬背,不能开发其智力,使士人中之智者缄口不言心中之真想法,使士人中之狂狷备受打压,此皆非养士之道。”
  他认为应该逐步拓宽科举考试的科目,将对四书五经的考试作为一种一项,而容纳诸家各派,不但要考义理,还要考技艺,就是海外的天文、数学、物理等新学问,也要逐步列入考核范围。
  考虑到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精通所有经典技艺,李彦直又建议实行多途取士,让有不同能力的人都有晋身之阶,实行真正的“科举”——即分科举才也。他甚至预言在未来全国可以同时出现多个状元,如儒经状元、武学状元、物理状元、数学状元、刑名状元等等。
  这些新举子、新进士中举以后量才录用,分派到各个系统观政考察,“尤其工部系统需通物理、工虞、数学、地理诸术,户部系统需通数学、商学诸术,刑部系统需通刑名,兵部系统需通兵法、武艺。”以锻炼其入仕的能力。
  高拱看到这里,手已经颤抖起来,再继续看下去,只见李彦直讨论的第二件事情,却是有关朱明皇朝的“祖宗家法”。
  朱明皇朝不合时宜的祖宗家法甚多,如保护皇室的规矩,如宗人府的规矩,如限制人口流动的规矩,如压制商人的规矩等等,这十几年来在开明派的冲击之下纷纷退出历史舞台,但旧法虽然现实中已不实行,王侯势力亦已凋零,但作为“祖宗成法”却仍顽固地存在于《大明律》与各处乡约之中,朱元璋与历代皇帝的口头训示至今也还具有法律效力,而新现象与新力量虽已产生,却无明文加以保护。
  李彦直因此建议,对这些不合时宜的陈旧规矩都应该召开廷议,一并革除,同时确立起新的规矩来,形成明文,铭刻于鼎器之上,以因应种种新的形势。
  高拱读到此处,汗流浃背,心道:“李哲真是要变天了!真是要变天了!若是如此施为,怕是比王莽、王安石更加的祸乱天下!”他虽然也赞成改革,但他的改革只是要微调,并不是要做出如此彻底的革命!
  然而再读下去,他才发现最厉害的还在后头!
  李彦直讲的“第三事”,竟是要改革当前的官制!而且他要改的还不是细微末节,而是三个最敏感的重症所在:
  第一是要改革财权的审计制度,即引入新的统计方法,对全国财政与土地进行一轮新的梳理;
  第二是改革司法,要把地方上的政务权与司法权分离开来,在县令之外另设法官,专管一县之法务;
  第三条改革内容则是涉及到中央内阁的成员的遴选,原来明朝的内阁制度虽然已行百年之久,却仍是约定俗成形成的官场“潜规则”,内阁大学士在名份上仍然只是皇帝的秘书而已,部分人能够权倾朝野全靠权谋,自蒙古南侵以来,内阁的权力大到无以复加,但也没有明确的成文法确保其地位,李彦直认为天下要想长治久安,就得形成内阁首辅新的、成文的任命制度、任命限期和监督体系,并建议将如何监督大学士也提上议事日程。
  这封书信读完后竟渗满了高拱的汗水,其实李彦直所提议的这些变革,在民间——尤其是东南沿海已有相当的现实积累。
  比如“科举改革条”,自开海以来,东南的学术便蓬勃发展,对各种新学在开明士子中都十分风行,只是因不列入科举条目,研究这些学问的新秀们不免被老学究们批评为“不务正业”。
  又比如财权审计与县级政务法务分立,在大明的新疆土如大员、南洋等地,市舶司总署所在的上海,都已经在实行了。
  大明的制度与立法远远赶不上现实的变化,即便如徐阶、高拱等顶级官僚,对这些已经产生的变革也讳莫高深,中央官员对李彦直影响下东南的政务变化、财权变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做,不敢说,以免触动整个大明的立国根基。
  至于内阁成员的遴选,首辅大臣的去就,更是因循着“规矩”,而不敢明确地提出要将这些官场现状变成明文法实行起来。这两任的首辅徐阶、高拱架空了皇帝,在许多士大夫心中仍然是一种“变态”而非“常态”,皇帝在成文体制上和士民的心里仍然是权力的最高象征,人心既存此念,则只要一起变化,朱明皇帝的权力随时都会复辟,而且一定会来得猛烈非常!
  但李彦直这时却要戳破这层窗户纸!要告诉全天下首辅执掌国政乃是“常态”,而非“变态”,这便几乎要在义理上推翻朱明皇朝的合法性了。
  高拱读罢此信,竟然产生了要赶紧将此信烧掉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了下来,对于李彦直的提议,他心中充满了矛盾。
  他毕竟有着为国为民之心,从这封信中他看到李彦直的思路毕竟比自己还要开阔得多,他看到了李彦直在国事面前的诚心,看到了这个国家若按照镇海公的建策进行改革,或许会变得更加美好。
  但他又毕竟是一个旧派官僚,对于这些新变化感到害怕,不只是害怕自己会在这场新的变化中失去权势,更是害怕国家会在这场大变化中陷入混乱,甚是四分五裂,就如大汉皇朝一般,经过王莽的胡乱改制以后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前途去路,究竟该何去何从?高拱心中没有答案。
  张居正、李春芳在旁边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瞥了他一眼,却都不过来打扰。高拱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是了,我何不如此?”原来他忽然想起,何不将这封信的内容散播开去,这个念头一动之后,他便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觉得是一招妙招。他已预料到这封信的内容一旦传出,势必会在朝野引起极大的震动!
  若是朝野拥护李彦直的建议,那高拱就不妨顺势而行,既益国事,亦可收此大功,毕竟高拱心中也不是一定要和李彦直作对,如果合作而对国家、对自己都更加有利的话,那么合作也无妨。当然,若是朝野对李彦直的提议口诛笔伐,那高拱也可借着这股力量将李彦直倾倒,不过他已决定,即便倾倒了李彦直,对这封《报高阁老书》中的部分内容还是可以缓缓实行的。
  他微微一点头,便招呼张居正李春芳道:“叔大,你们且来瞧瞧,镇海公提出了好大的谋国之略呢!”
  张居正和李春芳对望了一眼,站起身来,从高拱手中接过那封沾满了高首辅汗水的书信,一人拿着一边观看。
  两人都有一目十行之才,只扫了两眼,李春芳便吓得差点跳了起来,放脱了信惊道:“这……这……镇海公竟作如此惊人之论!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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