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打劫世家
作者:贼眉鼠眼|发布时间:2024-06-29 00:03:14|字数:61185
打劫是一件看似野蛮,实则要求非常细致的工作。
从最开始的踩点,也就是查探肥羊的身家,到后来的跟踪,再到设伏,拦截,直到最后的动手相抢,整个工作流程都必须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否则便算是失手。踩点,跟踪之类的工作看似很简单,可也不能稍有大意,更不能像前世街头某些少数民族小孩似的,明目张胆跟在肥羊后面走,那样很伤肥羊的自尊心,顺便还侮辱了肥羊的智商。
至于设伏和拦截,那是先期的准备工作,没危险性,但很有技术性,地点要选好,最佳位置是死胡同,或是山下某条羊肠小道,当然,你不能光拦着肥羊的前路,更要断了肥羊的后路,否则,你就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了。
最后呢,万事俱备,就剩下动手了,这个时候就全靠个人充分展现武力和气势,最理想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其次是战而屈人之兵,最失败的是被肥羊打得落荒而逃……
方铮一直觉得打劫是门深奥的学问,其深奥的程度,不亚于在朝堂为官。可不论是为官还是打劫,方铮都觉得自己学得不够好,不够深。
青龙山下的官道是非常完美的打劫地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边是山,右边是水,在此处打劫,肥羊除了豁出去拼命外,便只有拔刀抹脖子了。
此刻方铮大马金刀站在官道正中,神色间有几分兴奋和忐忑。
二当家久不操刀,打劫技能难免生疏,紧张是很合理很符合逻辑的。
不过方二当家的一直认为自己打劫比做官更有天赋,这种天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从小时候第一次抢邻居小朋友的棒棒糖开始,他就发现自己不是个高尚的人,得出这个结论让他很是沮丧了一阵子,并且深深为自己的恶劣行为反省忏悔。
不过第二天他又忍不住抢了邻居小朋友的棒棒糖,抢了以后他连丝毫忏悔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觉得干这事儿除了有点不要脸之外,基本也没别的麻烦,不劳而获是他从小便立下的宏伟志向,打劫这种事,恰好属于不劳而获中的一种。——当一个人为了他的理想而拼搏时,实在不能说他做错了,包括打劫。
从那时起,方铮便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到他一头栽进了下水道,老天爷又派他穿越,去祸祸古代人。
现在方铮正等着祸祸别人。
前方官道传来吱吱嘎嘎刺耳的车轴转动声,很快,十余辆乌蓬马车覆盖着厚厚的粗布,渐渐出现在官道拐弯处。
这是头很肥的肥羊。负责踩点的兄弟早已传回了讯息,十余辆马车所过之处,车轮的压痕很深,车上装的必是贵重的红货。
方铮独自站在官道正中,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质,他对自己摆出的姿势很满意。
既然是十余车的红货,自然少不了押车的镖师护院之类的高手。
这个车队的高手貌似有点多……
方铮随便扫了几眼,大概有近百名劲装打扮的汉子,紧紧挨着马车,状似悠闲却不失警惕的向前走着。虽然他们的太阳穴不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高高鼓起”,可方铮仍然一眼能看出,这群人都是高手。至于高到什么地步,——反正像方铮这样的软脚虾,他们一个可以打一百个,前提是方铮不撒石灰不吐口水。
车队行到离方铮大约还有十余丈的地方时,领头的一名大胡子忽然扬起手,赶车的趟子手顿时勒住了马,整个车队停了下来。
他们不能不停,无论谁看到宽阔的官道中间莫名其妙站着一个年轻人,摆出一副“此山是我开”的架势,都会停下来观察一下的。他们先要看看路中间这个人是不是疯子,如果不是,那就代表麻烦来了。
车队停下后,大胡子先仔细打量了方铮几眼,随即便警觉的四下张望,路边是山林,山林很静,静得连山雀昆虫的叫声都没有,反常往往意味着危险临近,大胡子眉头一拧,右手轻轻的按在了刀柄上,开始凝神戒备。
这时,车队后方走出一位年轻的公子打扮的人,这人很帅,略显瘦削的脸型,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星目剑眉,一看就是那种无知少女愿意主动献身,而且事后还不需他负责的祸水型男人。
方铮瞧了他半晌,最后下了个结论,他的帅只比自己差一点点,从长相上来说,此人算是方铮的劲敌,不可小觑。
年轻公子穿着玄色文衫,手里把玩着一柄描着金线的折扇,看起来就像个出城踏青游玩的富家公子。
这位公子走到车队前,离方铮尚余数十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露出一脸淡淡的微笑,拱手道:“这位兄台独自站在官道中,可是有事赐教?”
语气温和,举止得当,方铮听得暗暗点头,嗯,这是一只非常有礼貌的肥羊。
方铮文静的朝他笑了笑,接着深深呼吸,气沉丹田,最后张嘴大吼道:“打劫!”
押车的近百名镖师闻言反应飞快的拔出了刀,神色不善的盯着方铮,暗暗观察四周环境,凝神戒备着。他们不是傻子,对方既然一个人敢说出“打劫”俩字,附近必有埋伏。
年轻公子闻言一楞,接着强笑道:“这位兄台……在下往日可有得罪阁下之处?”
方铮摇头,为什么古代人都喜欢寻根问底呢?非得要得罪我了,我才能打劫你?无怨无仇,我就想打劫你了,不行么?
看着年轻公子温和的笑脸,仿佛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气质,方铮觉得自己现在干的事情有点俗。
满不自在的挠了挠头,方铮颇为腼腆的道:“那什么……我也不难为你,可道上的规矩,不能空手而归,这样吧,你这十几车红货,留一半下来给我就行,日后江湖相见,也好打个招呼。”
年轻公子苦笑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未开口说话,他身旁的大胡子手按刀柄向前跨了两步,怒声道:“狗日的!瞎了你娘的狗眼!知道这是谁家的货吗?上线开扒捞偏门也不看看风水,你个不成气候的小山贼敢吃这批货,老子就服了你!”
方铮闻言火气噌的一下就冒上来了。
当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时,他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像年轻公子那般温言相向的话,没准他一个不好意思,还真就放他们走了,可谁若上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开骂,这口气他就吞不下去了。拳头大才是硬道理,老子吃定你时,你就得乖乖的,任何过激的言行,他都看成是对他的挑衅,更何况那大胡子指着他鼻子大骂。
于是方铮眉毛一竖,冷笑道:“老子今儿胃口好,偏要吃下这批货给你看看,看你个王八蛋怎么服老子!”
大胡子仰天暴烈大笑,狞声道:“小山贼,那你就试试,别说爷没提醒你,这批货可烫手得紧,吃下去当心把你撑死了!”
旁边的年轻公子叹了口气,张嘴刚要说话,大胡子接口道:“大公子,您放心,三山五岳的好汉我也见过不少,就凭这穷山沟里的几个蟊贼,谅他也没这个本事劫走这批货,哼!咱们这百来个弟兄可不是发面团儿,别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身后近百名护镖的大汉怒气冲冲的齐声大喝道:“正是!”
方铮斜眼瞟着大胡子,神色不由浮上几分古怪。
搁了平时,这百来个护镖的大汉或许他还真会发怵,毕竟罗月娘手下只有二百来号好吃懒做的土匪,若要劫走这十几车红货,委实不大可能,但是今天……
方铮嘿嘿奸笑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特别阴险。
大胡子瞧着方铮的笑容,不由心头一跳,这小王八蛋怎么笑得如此瘆人?
年轻公子有意无意朝左边的山林中望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山林中一声号炮响起,众人吓得浑身一抖,正在惊惶间,紧接着,山林中忽然竖起一杆大旗,旗面红底黑字,端端正正写着一个“方”字,迎风招展飘扬,很是风骚。
大胡子吓了一跳,愕然道:“你们是哪座山头的?怎么如今土匪打劫居然还打旗号了?”
没人回答他的话,官道边次第跳出数百人来,将车队的前路后路堵住,人人张弓搭箭,对准了护镖的镖师。
大胡子哼了哼,冷笑道:“人倒是不少,可凭这点人就想吃下咱们的货,简直是痴……”
话未说完,年轻公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叹气道:“你还是看清楚再说话吧……”
大胡子一楞,凝目望去,只见除了官道前后的数百人之外,左边山林处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不少人影,粗略一扫,少说也有数千人。
数千人还不算什么,离谱的是,这数千人竟穿着颜色式样统一的铠甲,手执只有朝廷正规军队才有的制式长矛,长刀和弓箭。
“官兵?”大胡子这回才真正开始吃惊了,朝廷的正规军队怎会出现这里?而且,看他们的来势,莫非是想……打劫?这……这世道怎么了?
“哇哈哈哈哈……”方铮仰天长笑,也许笑声太过难听,大胡子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哎呀,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扮猪吃老虎?嗯,虽然狗血了一点,可心头这份舒坦的感觉果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呀,看来为了保持自己健康舒爽的心态,以后要经常干这种事才是。
“你们是朝廷的官兵?”大胡子楞了楞,继而大声喝道。
方铮笑声一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似的,立马大声呛咳起来。
一旁的温森浑身不自在,毕竟他是朝廷仕途出身,一直以正统自居,如今竟然参与打劫,对他的心理底线来说,实在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怎么都穿着铠甲?”方铮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愤怒的瞪着温森。
温森有种流泪的冲动:“大人……这些都是正规军队,不穿铠甲穿什么?”
“有道理……”方铮沉吟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望着大胡子,理直气壮的大声道:“朝廷官兵怎么了?朝廷官兵就不能打劫了么?华朝律法上哪一条规定了?”
自打这些军队漫山遍野出现后,年轻公子的神色便开始变得凝重,仔细打量了方铮几眼,接着走上前去,拱手道:“这位……这位好汉,在下能否请教尊姓大名?敢问这些官兵真是朝廷的官兵么?”
方铮窒了窒,他有点心虚,打劫这种行为当然是没错的,可穿着官兵的铠甲去打劫,这个……未免有点嚣张了,万一被胖子知道,他也许拿自己无可奈何,但朝中的言官就不是那么容易打发了,被他们参个“纵兵抢劫”的罪名,丢官事小,让胖子丢了面子,自己也不好受。
“他们……咳,他们是过路的,怎么着?”方铮挺起胸膛,扫视着麾下的数千官兵,大声道:“告诉他,你们来干嘛的?”
“打劫!”
数千官兵兴高采烈的齐声大喝道。
方铮又开始剧烈咳嗽。
“罗嗦那么多干嘛?妈的!老子是来打劫,又不是来跟你攀交情的,快点,把马车留下,你们走人!”方铮一横心,干脆不管不顾的抢了再说。
“贼子安敢欺我!”久不出声大胡子忽然怒声大喝,随即抢过身旁镖师手中的强弓,搭箭便朝方铮射去。
利箭嗖的一声射向方铮,去势疾如闪电。
“哇!”
“大人小心!”事发突然,温森来不及阻止,话刚起头,利箭便已堪堪射到方铮的额头。
方铮睁着惊恐的眼睛,身子下意识往地上一缩,长久锻炼出来的逃生本领终于又一次救了他,身子下沉的那一瞬间,利箭正好擦着头皮掠过,牢牢的钉在他身后一株槐树上,入木数寸。
所有人都楞住了,数千人竟呆呆的没一个人出声,望着方铮身后那支钉在树犹自颤微微的利箭,众人额头上全冒出了冷汗。
突然出现的惊险一幕,令他们仍后怕不已。方铮是钦差大臣,他们则是方铮的亲军,钦差大臣若有个三长两短,以华朝严苛的军法,他们也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方铮擦着冷汗,无力的瘫坐在官道边,两眼睁得大大,嘴唇不住的哆嗦着。
趁着大家楞神的功夫,温森一个箭步冲到方铮身边,用身体挡住了方铮,官道中间的士兵们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神色凝重的用盾牌连成了一线,张弓搭弦,严阵以待的对准了车队的镖师们,尤以大胡子为重点戒备目标。
“大人,你还好吧?”温森低下身,关心而焦急的问道。
方铮呆呆坐着不动,让他有些担心。大人不会被那一箭给吓傻了吧?
良久,方铮幽幽的呼出一口气,眼睛眨了眨,豆大的眼泪便掉了下来,当着数千官兵的面,忽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伸出手,抱住了温森的胳膊,大恸道:“呜呜……打劫太他妈危险了……呜呜……”
温森心下恻然,拍了拍方铮的肩膀,唏嘘道:“是啊,混碗饭吃都不容易啊……”
“呜呜……老温啊,我觉得咱们以后还是从良吧……打劫这个工作,看来很不适合我啊……”
温森大喜,欣慰道:“大人迷途知返,大善!”
抹了抹眼泪,方铮站起身,看着前方的大胡子,一边抽噎一边喃喃道:“妈的,谋杀朝廷命官,你知道要被砍几次头么?”
温森凑上前道:“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请大人示下……”
“扁!痛扁!”方铮咬了咬牙,又抹了把眼泪,恶声道:“竟敢把堂堂朝廷命官吓哭了,这个罪名……咳,老温,吓哭朝廷命官算什么罪名?”
温森想了想,然后肯定的道:“恐吓!大人,他们这叫恐吓!”
“对!恐吓!”方铮恶狠狠的大喝道:“来人!给老子扁他们,特别是那个大胡子,把他扁哭为止!”
“是!”
众士兵齐声应了,接着便一涌而上,开始毫无顾忌的使劲揍起人来。刚才钦差大人遇险,害得他们差点因此受到朝廷的处罚,幸好大人无事,这会儿他们憋了一肚子气,怎能不趁此机会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于是乎,近百名押车的镖师立马被这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放倒,然后几个人围着一个使劲的拳打脚踢,镖师们虽然武功高强,可他们面对的毕竟是朝廷的正规军队,就算他们有能力还手,可这种情势下,他们敢还手么?真惹急了这帮兵痞,令他们动了杀心,他们可就不止挨顿打这么简单了,个人武功再高强,在军队面前,却渺小得不堪一提。
“大人,这批货还要不要?”温森对镖师们的惨叫声充耳不闻,转身恭敬的问道。
“要,怎么不要?这是本官晶莹的眼泪换来的,也算是劳动所得啊……”危险消除,方铮立马恢复了本性。
“可是……大人你不是说再也不打劫了么?”
“我说过这话?”方铮愕然,两道班驳的泪痕还挂在脸上,纯真的大眼眨啊眨,显得特别无辜:“你出现幻觉了吧?我是青龙山二当家的啊,不打劫怎么过日子?”
“……”
官道上,群殴仍在继续,年轻公子搓着手,满脸无奈的站在一旁,不停的看着方铮,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模样。
大胡子是偷袭方铮的主凶,自然受到了士兵们的重点照顾,近十人围着他一个,只听得咚咚咚如同擂鼓般的响声不断传出,大胡子不时惨叫几声,不过这家伙倒也硬气,被打得鼻青脸肿仍未出声求饶,实在熬不过去,不由厉声大叫道:“大公子,速速退回徐州!快!啊——”
“狗贼,今日之赐我记下了,不管你是谁,敢劫江南韩家的货,你等着抹脖子上吊吧!啊——”
方铮愕然望向温森:“江南韩家是什么来头?很厉害么?”
温森楞了半晌,擦了擦冷汗,笑容满是苦涩:“大人,江南韩家……乃是江南排名第一的世家大族……”
第三百零一章 初临姑苏
苏州韩府。
韩府毗邻城南沧浪亭,占地颇广,层叠曲折的园林布置,使得韩府就像生活在闹市中的世外桃源,一如韩府如今的处世态度。
所谓世家门阀,他们自然不像京城方家那样,只是个纯粹的以赚钱为目的的商户,他们的触角深入到民间官场甚至朝堂的方方面面,他们尽一切的可能去发展和延续各方各面的关系。他们的势力,并不单单体现在商场上,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民间和官场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甚至能左右官场动态和局势,所以世家门阀,往往也一直为当权者所忌惮和防备。
作为江南第一世家,除了在当地有根深叶茂的势力外,还得学会凡事低调,力求在不显名不扬万的前提下,平稳而有效的发展壮大家族。
之所以在江南富庶之地成为世家,当然是有其原因的。世家并不是暴发户,世家中人行事也并不是仗着家族的名头在外面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相反,世家子弟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遇到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彬彬有礼,谈吐不凡,千年来的孔儒礼教,总能比较完美的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世家子弟们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以家族为荣,如何为家族争取每一分利益,他们明白一个道理,嚣张跋扈的世家绝对活不长久,千百年来,历史的滚滚洪流,大浪淘沙之下,嚣张跋扈的世家,早已被洪流所湮没,留给世人的,只有一段曾经存在的传说。
绕过葱郁的林木回廊,韩府的前堂设在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之后,前堂略有些陈旧,但却不失世家的大气磅礴,前堂上方高高悬着一块木制牌匾,牌匾上书三个斗大的黑字:“不争堂”。
“不争”是韩家的祖训,韩家的祖先们当年在奠定世家门阀的基础后,便将“不争”二字列为金科玉律,祖先们都明白,当家族发展壮大到能够影响朝堂甚至是天下局势的地步时,便需韬光养晦,凡事莫为己甚,莫与当朝统治者发生太过尖锐的矛盾,以免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而“不争”便是最好的韬光养晦的方法。
韩家一代代传下来,发展到今天的江南第一世家,“不争”二字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虽说无欲不能完全做到大义凛然的境界,但凡事若无贪嗔之念,行事但凭本心,上天必会厚待。
前堂里,韩家的当家家主韩竹端起精致的景泰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谷雨前采摘烘焙的雨前龙井,然后搁下茶杯,望着堂外悄悄下起的春雨,不觉叹了口气。
韩竹的女儿韩亦真静静的坐在一旁,抿着小嘴一声不吭,一双秀气的黛眉轻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愁眉不展的凄美模样,令人望而生怜。
父女二人就这样相对而坐,久久不发一语。
隐隐的,天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春雷,雷声不大,却令前堂内的二人尽皆一震,随即如梦初醒,两相对望,不由露出了几分苦涩的笑容。
清了清嗓子,韩竹低声道:“真儿,你的伯言世叔这回可真是遇到麻烦了,你向来聪敏多智,可有办法救他一救?”
韩亦真咬了咬嘴唇,缓缓摇头:“爹,李世叔深陷泥潭,难以拔足,我韩家若出手相帮,后果难料,也许非但不能救出李世叔,反而整个家族会被他一同拉进泥潭,爹,韩家在江南经营百年,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面,实在冒不得这个险啊。”
韩竹怔怔望着堂外的春雨,幽幽叹气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与伯言相交数十载,少年之时,我们便是至交好友,遥想当年,我们秉烛夜谈,各言生平抱负,那时的我们,是何等的轻狂畅快,为何数十载之后,伯言却……唉!”
韩亦真低声道:“爹,李世叔是如何卷入这泥潭之中的?女儿一直不甚了了……”
韩竹喟叹道:“都是权与利这二字害人啊!你李世叔仕途一直颇为顺利,除了我韩家或明或暗的帮了他一些小忙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奉行官场中无功无过的中庸之道,所以颇得京中各部大人们的赏识。大概五年前,你李世叔调任苏州知府,那时他刚刚外放,心中自有一番远大抱负。苏州为官不到一年,本来一切都顺顺利利,却不曾想他府衙属下的一位师爷给他出了纰漏……”
“什么人?是害李世叔陷入如今困境的人吗?”
韩竹点了点头,叹道:“祸福凭天意,按例,朝廷户部每年要派人下至各府核对税银,户籍,人口,商户等等情况,这是每年的例行公务,伯言当时也没放在心上,那一年,户部下派的人在查过苏州府的赋税帐簿后,却突然找上了他,说帐簿上的税银收支情况,与登记在案的当地农田和商户情况严重不符,伯言查过之后,发觉果然如他所说,上下相差竟有数万两银子之巨……”
“伯言这才发觉此事的严重,急忙召来府衙的主簿和师爷相询,一问之下,却发现帐簿上有几笔重大的支出都是经过他的亲笔核准,盖的也是他的官印和私章,那几笔支出的银子,全都流向苏州城内一个不出名的商号中,伯言却根本没印象。”
“帐簿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税银出现如此大的亏空,伯言当时也慌了,这可是轻则丢官,重则砍头的大罪,惊慌之中,他做了一个非常糊涂的决定,一方面极力安抚京中户部派来的官员,另一方面连夜召集主簿和师爷,私自篡改了当地户籍,商户和农田数目,使其与税银帐簿持平,暂时度过了这次查帐的危机……”
韩亦真眨眨眼,想了想,轻声道:“重大的支出全盖上了李世叔的官印和私章,而他却毫无印象,分明是有人盗用,而私自篡改户籍,以求平安,此举亦是饮鸩止渴,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韩竹叹道:“是啊,如果他当时向户部官员实话实说,并立案侦察此事,或许他会被贬官甚至免职,可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说到底,伯言是太在乎他那个知府之位了,他以为掩盖过去便无事,但事情却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此事过后不到一月,苏州府的一名师爷便不知所踪,又过了几天,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便找到了伯言,拿出了他篡改帐簿,挪用朝廷税银的证据,并扬言要告上京城,伯言慌了,急忙哀求他遮掩此事,只因这事若宣扬出去,伯言的罪名可就大了,抄家砍头是肯定的,伯言官场攀爬多年,怎愿因此事而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那人于是便提出了条件,要求伯言照猫画虎,每年都将户籍帐簿篡改一遍,倾吞下来的税银完全交予他,并令其想办法排挤府衙内所有的主簿,师爷等小吏,改换他信任的人,也就是说,整个苏州府衙从此完全落入那人之手。伯言当时害怕极了,既怕丢官,更怕丢命,想也不想,便答应了那人,从此以后,他便……唉!”
韩竹说到这里,痛心的叹了口气:“糊涂啊!明知是个陷阱,仍眼睁睁的往里跳,一切全因那权利二字,害人害己,何其愚蠢!”
韩亦真也叹了口气:“古往今来,无论朝廷重臣,还是贩夫走卒,谁不为权利二字折腰?李世叔……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爹,李世叔后来知道那挟持逼迫他的幕后之人是谁了吗?”
韩竹摇头道:“那人隐藏很深,一直未曾露面,不过据伯言所说,江南七府之中,已有六府的知府被其所制,其挟持的过程与手段,与伯言如出一辙,看来此人所图非小,我担心……唉,江南恐怕不日会有一场巨大的动荡,也许会祸延天下……”
韩亦真蹙眉思索半晌,忽然道:“听说新皇登基不足一月,便派了钦差大臣下江南巡视,爹,莫非朝廷已知此事了么?那个钦差大臣是谁?”
“朝廷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如此大的案子,怎么可能遮掩得住?至于那个钦差大臣……”韩竹说着,脸上浮起几分古怪之色:“……那人姓方名铮,年方二十,其爵却已贵为国公,他出身商贾,他的父亲便是我华朝的首富方存义,我们韩家与方家渊源颇深,至今还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你和方铮都还年幼之时,我曾笑言欲与你二人定下亲事,后来因我韩家宗族反对,不欲与商贾之家过从太密,此事这才作罢,呵呵……”
韩亦真闻言,素来沉静如水的绝色俏面,忽然多了一抹似羞似嗔的红潮,颇有些恼怒的瞪了韩竹一眼,垂头默默不语。
望着年岁渐大的女儿,韩竹眼中多了几分疼惜和宠溺,温言道:“真儿,为了韩家,这些年来苦了你啊,你如今已是二九年华,寻常人家的闺女早已出嫁相夫,而你却一直未得良配,那些提亲的人家非富即贵,但你却不看在眼里,你自小聪慧无比,家族之事每每由你决断,我韩家这几年发展壮大,你在其中起的作用是最重要的,但是……你终究是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为父不能因家族羁绊了你的终身啊……”
韩亦真俏脸羞红,半晌后,她缓缓摇头,轻笑道:“爹,女儿年岁渐长,眼界也越高,寻常富贵人家子弟怎能入得我眼?此生若不能寻得真心所慕之人,女儿愿孤独终老,亦不愿将就某人,落得个郁郁寡欢,凄凉一生的下场。”
韩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指了指韩亦真,见她轻声细语,但俏脸执着之意甚坚,韩竹知道女儿向来颇有主见,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叹息不语。
韩亦真似不愿再提此事,忙接回了原来的话题,道:“如此说来,我韩家与那方铮竟是世交?爹,此次那方铮既为钦差,不知能否将此大案查个清楚明白?”
韩竹皱眉道:“难说,听说那方铮深得两代帝王看重,御前屡次救驾立功,不仅如此,此人行为怪异,所言所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以在弱冠之年便已是朝中二品大员,更贵为国公,这在华朝开国百余年中,是绝无仅有的,此人既能登临高位,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
韩亦真默然无言,秋水般的美眸怔怔望向堂外连绵的春雨,心中喃喃念着方铮的名字,嘴角忽然浮上几分玩味的笑容,江南之地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不知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将怎生理清江南的这一团乱麻?真的很令人期待啊……
这时,一名下人忽然急步走进前堂,施礼禀道:“老爷,小姐,徐州府传来消息,我韩家从京城启运的一批名贵药材,金银和丝绸,在徐州府附近的青龙山下,被……被山贼给劫了!”
“什么?何方贼子,竟敢如此大胆?连我韩家的货也敢劫?”韩竹大怒,拍案而起。
“我大哥呢?他随车队而行,可有闪失?”韩亦真面目凝重道。
“大公子并无闪失,现在已快回府了。”
……
方铮最终还是劫了江南韩家的货。
不劫不行,不劫对不起自己的良心。那批货实在太诱人了,价值数万两银子的珍贵药材,金银和丝绸,已经送到了他的嘴边,以方大少爷的脾气,怎么可能不一口吞下?他向来是个意志力不怎么强的人,最受不了别人诱惑他了。
所以方铮劫得心安理得,老天送他一笔横财,他若是因害怕江南韩家的势力,而把它退了回去,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美意?会遭天谴的。
至于韩家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方大少爷管不着,反正只要自己打死不承认,韩家也拿他没办法。老子堂堂钦差大臣,拿你点东西是看得起你,你们韩家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温森对方铮的决定感到很遗憾,方铮天不怕地不怕,可温森比他脆弱多了。看着一车车的红货被搬进了青龙山的土匪窝里,看着押车的镖师和那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公子被官兵赶得灰头土脸,温森那颗脆弱敏感的中年男人之心不由提起老高。
“大人啊……您这次下江南,到底是查案还是犯案?”温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得罪世家门阀的后果,莫非这位方大人不清楚吗?
方铮睁着纯真的双眼,呆呆的望着温森,久久不发一语。
他迷茫了。
……
罗月娘既已无碍,几千士兵总驻扎在青龙山上也不是个事儿,尽管士兵们都表示乐意就这么住下去,可方铮觉得做人还是要上进点的好,最起码该办的差事得把它办了。
于是,数千士兵在山上驻扎了四五天后,钦差大人懒洋洋的下了令,即日启程,奔赴江南。
不过他有些儿女情长,想把罗月娘带在身边,可罗月娘怀有身孕,不良于行,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方铮只好把她留在山上,并遣派影子中的高手暗中保护,这次杨顺德攻山,给方铮提了醒,自己的女人都是心头肉,不能有丝毫闪失,安全问题尤为重中之重。
临行前的一晚,方铮半夜摸进了罗月娘的闺房,抱着献身的精神,打算再被她凌辱一次,谁知罗月娘却不答应,一脚把他踢出了房门,令方铮颇为黯然。
依依送别之后,钦差方大人率领着五千士兵,浩浩荡荡下了山,奔赴江南的第一站——苏州而去。
由北往西,经太湖,过鼋头,经过三天不急不徐的行军,钦差的仪仗终于到了苏州城外。
远远看见苏州那古老厚实的城墙,方铮心中吁了口气。吴都姑苏,千年之前,是怎生一副模样?那秀丽的山水,典雅的园林是否如同他前世的记忆一般,如烟如雾,仿若隔世。
铜锣开道,旌旗招展,黄罗盖伞和天子御赐的节杖旗幡走在队伍前方,钦差的仪仗浩浩荡荡,其威严肃穆之势,令城外无数行人百姓侧目避让,心怀敬畏。
“大人,苏州知府李伯言,率城中大小官员,在城门迎接大人。”温森恭声禀道。
“太客气了,这让本官怎么好意思?”方铮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可脸上却并无半分不好意思的表情,眺望了一会儿,见城外果然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不由皱眉道:“这么多人,待会儿可怎么办呀?”
温森不解道:“大人,什么怎么办?”
“待会儿那些当官的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塞红包,我可真会不好意思的……”
“收,还是不收?这是个问题……”方铮骑在马上,很挣扎。
仪仗行至城门,方铮还未下马,苏州府的一众官员便按官位品阶列好队,一齐朝方铮行礼。
“下官苏州知府李伯言,拜见钦差大人。”李伯言往前行了一步,朝方铮施礼道。
“哈哈,李大人客气了,太客气了……”方铮急忙下马,扶起了李伯言,笑得异常和善,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
李伯言起身后,不着痕迹的打量了方铮一眼,心下暗暗有些惊讶。
早知方铮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臣子,颇受两代帝王器重,却不曾想此人竟然如此年轻,这……这分明是个毛头小子嘛,他到底有何本事,令当年权倾朝野的潘尚书,和一国储君都栽在他手里?
方铮也在暗暗打量着李伯言,这次江南六府的知府暗中勾结,倾吞税银,这苏州的知府自然也在涉案之内,可这李伯言长得眉正眼清,一副正直大义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倾吞国库税银的人呐,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大奸之人,往往有一副大善的面孔,反之亦然。
如此说来,本少爷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好人?这个结论让方铮很是不甘。
怀着疑惑,李伯言面色不改的开始为方铮介绍苏州府的大小官员。
方铮微笑着一一见礼,见众官员只是殷勤讨好的躬身作揖,然而预料中的偷塞红包,暗中行贿之举却丝毫不见,打着发财主意的方大人心下顿时有些不喜。
这帮家伙怎么当上官的?一点小意思都没有,太没礼貌了!老子非得把苏州官场搅个底朝天不可!
接下来,方铮将泰王和萧怀远介绍给众官员认识,众人又是一番虚伪的客套。
官员们见礼过后,苏州城内的世家望族纷纷上前来行礼,方铮和温森一听居然连世家的家主都来迎接自己,二人不由互视一眼,神色间颇有些心虚。
这李伯言是不是客气得太过分了?好好的把世家望族叫来干嘛?
事情该来总还得来,怎么躲也躲不了的。
当李伯言面带微笑,介绍到江南韩家时,方铮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位是江南韩家的家主,韩竹,他身后的那位年轻公子,乃是韩竹的嫡长子,韩逸,呵呵,刚从京城回来。久慕钦差大人之威仪,特来拜见大人。”
“小子见过钦差大……咦?”韩逸刚待施礼,看清了方铮的模样后,不由大是惊愕。
转头再看了看方铮身旁的温森,韩逸不由又“咦”了一声,神色愈加惊愕。
“是你们!”
“不是我们!”方铮和温森脸色一白,非常有默契的齐声否认。
“嘶——大人好生面熟呀……”韩逸摸着下巴,陷入了回忆。
“英俊的面孔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方铮干笑。
“大人前几日……”
“前几日在赶路,嗯,马不停蹄的赶路……”方铮赶紧拦住他的话,额头微微见汗。
“这些官兵……”
“良民,大大的良民,从不参与打劫!”方铮斩钉截铁。
“正是正是!”温森猛点头附和。
第三百零二章 迎亲亭
当方铮和温森堆着笑容与韩家的俩父子寒暄过后,转身两人的后背都已被汗浸湿。
温森更是哆嗦着嘴唇,脸色发白望着方铮,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大骂方铮贼胆包天,不可考。
人生尴尬事,莫过于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去参与打劫,更尴尬的是,事隔不到三天,便被苦主认了出来,这教人情何以堪?
苏州城门下,方铮转过身,堆着满脸敷衍的笑容,低声命令温森:“别露馅儿!笑!你现在的身份是钦差亲随,不是山贼!”
温森浑身仍止不住的抖,他不能不害怕,朝廷命官又怎样?韩家是江南头号世家,不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着庞大的势力,否则怎配称世家?若韩家真横下心翻脸,指责方铮和温森打劫他家的红货,丢面子事小,丢官事大。韩家也许奈何不了方铮,但要发动力量把他温森的官儿给撸了,想必不会太难。
“大人,认出来了,我们被韩家认出来了……”温森有点害怕,气短。头一回跟着大人干坏事,就被人逮个正着,看来“善恶终有报”这句话果真没错呀。
——咦?好象也不对,大人干的坏事还少吗?怎么他越干坏事官儿反而升得越大?
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方铮瞪了他一眼:“胡说!认出什么?什么认出来了?咱们什么都没干,心虚个什么劲儿?”
温森崇拜的望着方铮,当着苦主的面都敢矢口不认帐,这脸皮得厚到什么程度才行呀?
方铮鄙夷的看着他:“你以为别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你?哼!笑话!你是我的亲随,揭穿你就等于打我的脸,我是堂堂钦差,打我的脸就等于打朝廷的脸,朝廷会伸过脸去乖乖让他打吗?他韩家再势大,敢打朝廷吗?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笨?”
温森闻言佩服得五体投地。
方铮拍着温森的肩,语重心长道:“老温啊,知道为什么我的官儿做得比你大吗?”
因为你比我不要脸。
“因为大人永远这般英明神武!”温森昧着良心夸赞道。
“嗯?”方铮想了想,点头,又摇头:“不完全是,当然,英明神武也没说错,除了英明神武,更重要的是,我从不在意世俗人对我的看法。”
这句话温森听明白了,把这句话再翻译得直白点,仍是那三个字:“不要脸”。
韩家父子果然并未揭穿方铮,父子二人带着温和善意的笑容,被方铮打劫这码子事儿仿佛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似的。
进了城,方铮上了早为他准备好的八人抬官轿,泰王和萧怀远也坐上轿子,跟在方铮后面,城中的衙役一路敲着锣在前开道,后面一众官员和士绅紧跟其后,一行人招摇过市,方铮坐在官轿内,想着这么多七老八十的官员和士绅簇拥着自己这个年轻的钦差,心下不由得意万分。
权力的妙处,恐怕就在这里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难怪这么多人为了权力二字而疯狂,人上人的感觉确实妙不可言,回味无穷。
李伯言并没有送方铮去驿馆,而是吩咐官轿直接抬进了苏州最有名,风景也最怡人的园林,沧浪亭。
下了轿,方铮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声夸赞道:“不错不错,这是个好地方,这么多树,又这么多鸟儿,嗯,很热闹,我这人就喜欢热闹,李大人,呵呵,有心了。”
众官员包括李伯言在内,尽皆面面相觑,神色有点尴尬。
千年古城内最有名的园林都让你住了,合着你的评语就“热闹”俩字?这算不算抛媚眼给瞎子看了?这位钦差大人好象有点不通文墨呀。
李伯言窒了窒,接着陪笑道:“方大人,此处乃苏州最……咳,最热闹的园林,名曰‘沧浪亭’,乃前朝大儒命名,取意‘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故以‘沧浪’二字名之……”
方铮皱了皱眉,喃喃念了几声,然后摇头,神色间颇为不满。
李伯言见钦差脸色不大满意,顿时急了,忙笑道:“方大人,此名……可有不妥?”
“不妥,大大的不妥……”方铮沉吟道:“你掉那两句文袋子,直白点说的话,是不是说这里其实是个洗脚的地方?”
“啊?”
李伯言大惊,这钦差莫非在故意找我麻烦?古人多么文雅风流,寓意深远的句子,怎的到他嘴里就变味儿了?
定了定神,李伯言急忙躬身陪笑道:“方大人,这个……下官也觉得此亭之名甚为不妥,早就想改一改了,今日方大人道出了我等的心声,不如……不如就请大人将这沧浪亭改个名字如何?也许今日大人所命之名,将来会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呢……”
众官员互视几眼,急忙齐声附和。
泰王和萧怀远站在方铮身后,闻言不觉皱了皱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脸上浮出几分羞惭之色。
方铮一听竟然可以流传千古,不由精神一振,两眼发出灼热的亮光。
哇哈哈哈哈,想不到老子居然也有流传千古的一天,这个机会不能浪费,流传千古,一定要狠狠的流!
迎着众官员复杂无比的目光,方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咳了咳,沉声道:“本官奉皇命巡视江南,乃钦差大臣,而各位皆是本地之父母官,如此客气迎接本官,令本官深感欣慰,为了纪念此盛况,不若将此园林改名为‘迎钦亭’如何?”
众人大惊:“迎亲?”
方铮见众人惊愕,不由得意万分,欣然道:“不错,迎钦,嗯,很有内涵,对吧?”
众人呆若木鸡,望着这位年轻的钦差大臣,久久不发一语,近百人聚集之处,一时竟鸦雀无声,汗水,顺着众人的额头流下,一滴,两滴,三四滴……
良久。
“妙,太妙了!”李伯言大声夸赞:“大人之文采,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在是妙得……咳,妙得不能再妙了!雅啊,比之沧浪亭的名字,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众官员纷纷鄙夷的看了李伯言一眼,随即纷纷昧着良心点头赞同他的话。
一番马屁拍下来,方铮高兴得眉开眼笑,不通文墨的他,一时诗兴大发,破天荒的张嘴便欲吟诗数首,以抒生平抱负。不过李伯言眼明嘴快的拦住了方铮的诗兴,不知是担心方大人舟车劳顿累着了,还是怕他继续糟践这座千年名园。
“方大人,请往里走,下官为大人引路,大人前来苏州,一路辛苦,下官给大人寻个风雅别致的小院,请大人先歇息一下……”
方铮在李伯言的带头下,一路往里走去。他走得摇头晃脑,得意非凡,流传千古这种事儿,干起来果然心中无比畅快,以后要多干。回头叫温森打探一下,看苏州城内还有什么别的风景名胜,本少爷再流传千古一番……
众官员紧随在方铮后面,亦步亦趋。其中一名官员落在最后,见众人走远,他便望着不远处山石上的沧浪亭呆呆出神,良久,忽然痛哭失声,悲痛欲绝的模样,令人见之恻然。
千年名园,一夕之间被改成了迎亲亭,日后如何面对苏州的学子和百姓?吾等皆罪人也!
……
安顿好钦差后,众人自是不便多停留,于是留下了名帖,然后各自告辞回了府。
韩家前堂内,韩竹正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他的儿子韩逸。
“你说劫咱家货物的山贼是钦差方大人?”
韩逸面容有些苦涩:“是啊,爹,孩儿断不会认错人的。”
“这……这怎么可能?他是朝廷钦差啊,怎么可能去做山贼,逸儿,你确定没认错?”
韩逸苦笑道:“单看他一人,孩儿或许还拿捏不准,可孩儿还认得他身边的属下,还有那些官兵,孩儿能肯定是他。”
韩竹眉头深深皱起,陷入了沉思。
“钦差劫我韩家的货物,到底是何用意?莫非他欲拿我韩家开刀,在江南各大世家面前立威?”
韩逸想了想,不确定的道:“爹,……也许钦差只是纯粹的想劫货发笔财,并非针对咱韩家来的呢……”
“糊涂!”韩竹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怎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他是堂堂朝廷钦差,带着几千官兵劫咱家的货,纯粹只为了发笔财?你觉得可能么?且不说他乃钦封的二品大员,爵至世袭忠国公,打劫会不会丢了朝廷的体面,就说他方家,亦是我华朝的首富之家,会缺这点银子么?”
韩逸楞了楞,苦笑道:“孩儿也觉着不太可能,呵呵……”
“钦差此举必有深意……此次钦差下江南,明着是说代天子巡视,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多半是为江南税银一案而来,莫非钦差认为我韩家与税银一案有牵连,所以劫了我韩家的货,借以试探我们的反应,然后经由我韩家来打开此案的缺口?”
韩竹对方铮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若他知道方铮打劫他们的货真只是为了发笔财这么简单,不知会不会气得仰天吐血三升而亡?
韩逸脸色有些发白,急道:“爹,可我韩家与此案并无半分关联啊!”
韩竹闭上眼,面容带着几分苦涩,道:“有没有关联,我韩家说了不算,得由钦差大人说了算。他若认定我韩家脱不了干系,我们亦辨无可辨,无从说起。”
叹了口气,韩竹接着道:“京中裴侍郎派人送了信来,说钦差大人下江南后,京中朝堂的大人们私下议论,说法很多。其中有种说法,说这江南税案牵涉了不少江南的世家望族,若钦差真相信了这种说法,那么他第一个拿我们韩家开刀便不足为奇了,毕竟我们是江南第一世家,拿下了我韩家,对他办理此案自是方便了不少……”
韩逸急得跺了跺脚:“别的世家与此案有没有关联,孩儿不知,可咱韩家却是清清白白的,莫名其妙背上这个黑锅,真是冤枉,那钦差如此轻信别人的闲言碎语,委实太过糊涂!”
韩竹抚须不语,半晌,他睁开眼,淡笑道:“劫我家的货是第一步,若钦差真有针对我韩家之意,他必有第二步……都说此人所言所行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令人捉摸不透,传言果然不假,这位钦差看似年轻,实则厉害得紧,我等不要小觑了他,莫与他交恶才是,清者自清,钦差总有一日会知道,我韩家是清白的。”
顿了顿,韩竹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的意味:“老夫要单独拜访这位钦差大人一次,看看这位故人之子究竟有几分本事。”
旁边半晌未发一言的韩亦真站起身,淡淡道:“爹,还是女儿去钦差行馆一趟吧,当面请钦差大人来我韩府一聚,女儿也想看看,这位钦差大人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厉害……”
韩竹和韩逸闻言一楞,神色间浮上几分古怪。
“你去请钦差?咳咳,小妹啊,这个……”韩逸看了妹妹一眼,犹豫道:“……你可要小心些,那位钦差大人……呃……”
“钦差怎么了?莫非他有三头六臂不成?”韩亦真白了她大哥一眼。
“那倒不是,虽说以貌取人不对,可那位方大人,看起来……咳咳,委实不太像个好人呀……你是没看到他打劫咱家货物的时候,凶得像哮天犬似的……”
见小妹一脸不信之色,韩逸急忙扭头寻求支持:“爹,您觉得孩儿的话有道理否?”
韩竹抚须半晌,认真的回忆了一下方铮的相貌,然后不由自主的点头:“逸儿的话,嗯,老夫认为颇有道理,嗯,颇有道理……”
“……”
……
不像个好人的钦差方大人,现在正与温森在沧浪亭内散步游览。
他的住所被李伯言安顿在园内一处名叫“翠玲珑”的行馆之内,小馆曲折,绿意四周,前后芭蕉掩映,竹柏交翠,风乍起,万竿摇空,滴翠匀碧,沁人心脾。
看得出李伯言为招待方铮一行,确实颇费了一番玲珑心思,特意将方铮安排在如此幽静雅致之所在,可谓用心良苦。
沿着园内的西南小院,脚踩着卵石铺就的曲径,径旁竹柏层叠,枫杨数株杂于间,大可合抱,巨干参天,方铮和温森一边游览一边低声交谈。
“大人,派往江南其余六府的兄弟回来禀报,所言尽皆相差不远。基本上没探出什么特别的情报。昨夜潜入李伯言府衙内的兄弟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偷偷查了苏州府的税银帐簿,发现上面工工整整,一条条收支记录得有条不紊,而且数目也和呈报上户部的帐簿对得上号,根本没发现任何疑点,一点篡改的痕迹都找不出。”
温森显得有些羞愧:“属下们无能,令大人失望了。”
方铮摇头笑道:“查不出端倪是正常的,这个隐藏在幕后的对头又不傻,怎么可能让咱们一下江南就将他的把柄抓住?别灰心,慢慢来,敌人总会露出马鞭的……”
温森擦汗:“大人,是马脚吧?”
方铮愕然:“是吗?那马鞭是何物?”
“……”
顿了顿,温森建言道:“大人,既然这江南六府的知府都涉案,咱们为何不干脆把他们抓起来审问一番?严刑之下,不怕他们不招供,欲破此案不就快得多了吗?”
方铮瞪了他一眼:“你没病吧?六府的知府全都抓起来,天下必会大乱。此案还牵涉了不少江南的世家望族,我们若抓了知府,那些世家唇亡齿寒之下,岂能不造反作乱?再说了,这六府的知府究竟是不是涉案,咱们还没拿到证据,一切的判断都是根据嘉兴知府李怀德的密奏,他说什么难道咱们就相信吗?你又焉知他李怀德是不是构陷同僚?”
温森被方铮训得满脸羞愧,颇不自在的低下了头。
“要查这案子不能明着来,嗯,我得去单独拜会一下李伯言,也许会有收获……”方铮摸着下巴沉吟着:“若无收获,我就只好出损招儿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方铮四顾道:“咦?泰王殿下呢?自进了这园子,我怎么一直就没见着他了?”
“大人,泰王殿下说他在这苏州城内有几位雅友,他出门拜会朋友去了。”
“啧啧,雅友,听听这称呼,到底是性情淡泊的王爷,相识满天下啊……”方铮羡慕的喟叹道。
二人闲聊几句,走到一处绿水池边,方铮一抬头,忽然表情如同入了魔怔似的,定定不动,连眼珠子都发直了。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温森诧异道。
“美……真他妈美……”方铮喃喃道,嘴角的口水渐渐流成一滩。
温森急忙顺目望去,却见绿水池边,正款款行来一位紫衣女子,其貌闭月羞花,其肤冰肌莹彻,她云英披散落肩,鬓边斜插一根绿雪含芳簪,身着紫色百褶宫裙,裙摆飘摇,隐隐绣着荷叶金边,玉手间缠绕着一条窄窄的淡紫色长披帛,立如潭水静谧,走如风拂杨柳,端的是一位绝色美人,单论其貌,此女不亚方铮任何一位夫人。
只可惜这位女子美则美矣,可面容淡漠,表情冷硬,一双如秋水般的大眼透着几分睿智和沉静,一望便知此女性情冷淡,不易相处。
“都说江南盛产美女,靠!这话果然不假,随便在园子里碰着一个都美成这样,还让不让别的女人活了?”方铮呆呆的望着她,如痴如醉。
温森最是识趣,见方铮痴于此女美貌,不由色笑着建言道:“大人,不若上前勾搭……咳,结识一番?”
方铮闻言两眼一亮,随即神色犹豫道:“这个……不好吧?本官如此正直之人,怎能做那登徒子般的行径?”
莫非你以为自己不是登徒子?温森腹中诽议不已。
“大人,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方铮眼中冒出了幽幽的绿光,对呀,观此女乃未嫁之身,若她此生未曾被调戏过,将来老了,她岂不是会暗自嗟叹,空留许多遗憾?为了丰富她今生的回忆,我当自我牺牲一下,做一回调戏妇女的登徒子吧。——哎呀,久未行此道,不知手法有没有生疏?真有点害羞呀……
“那……我就去勾搭她一下?”方铮迟疑道。
“正当如此!大人且去,属下为您呐喊助威……”温森非常狗腿的哈腰怂恿道。
方铮当下不再迟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嗖的一下便拦住了绝色美女的去路,脸上带着淫荡的笑容,朝那位美女挑了挑眉毛:“嗨,美女,一个人呀?有空吗?哥哥的马车很豪华,我带你去兜风,游车河怎样?”
美女一楞,接着面色泛起几分薄怒,不得不说,美女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皆有不同的风情,美人薄怒,更添几分姿色,撩人心弦。
“你是何人?”美人冷冷道。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煞是动听。
方铮一听声音,浑身骨头又酥又麻,闻言淫荡的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一个精壮的男人吗?”
第三百零三章 韩府千金
“大人威武!”
方大人调戏妇女的英姿,令温森崇拜得忍不住大声喝彩。
方铮一听有人给他鼓劲,笑容不由更加淫荡了,眉目之间骚荡之意愈发明显。
“此处可是钦差行馆?”被方铮调戏的美女冷冷问道。
“不错,美女,要不要哥哥我带你四处游览一番?此处风景优美,更有帅哥相陪,实是人生一大乐事啊……”方铮色笑着挑了挑眉毛。
真奇怪啊,这良家妇女被我调戏了为何丝毫不见慌张?莫非她真对我英俊的外表产生了好感?哎呀,伤脑筋,长平那儿怎么交代呢?我若不那么出众该多好……
“久闻钦差方大人乃少年英杰,国之栋梁,他的随从怎会如此德行不端,形貌猥琐?”美女望着方铮,俏脸布满寒霜,隐隐带着几分嫌恶之色。
“啊?”方铮大愕,我是随从?我猥琐?这……这娘们儿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萧怀远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一见方铮嬉皮笑脸正对着美女挑眉毛,吹口哨,萧怀远神色大变,脸霎时白了,急忙冲上前去,擦着冷汗道:“大人,不可……”
“闪一边去!没你事儿!”方铮伸手将萧怀远推到身后,毫不气馁的对着美女继续色笑道:“妹妹啊,你的审美观很有问题,我觉得很有纠正的必要,京城的万千美女哪个不夸哥哥我是京城一枝花?怎么在你眼里就变成猥琐了呢?要不你再仔细观察一下哥哥我,一定会发现闪光点的,仔细看看……”
“大人,千万别……”萧怀远急得直跺脚。
“大人调情小孩子不要插嘴!”方铮两眼一瞪,把萧怀远吓得缩了回去。
“妹妹呀,别老绷着脸,来,给哥哥笑一个,不笑啊?那……哥哥给你笑一个?”
美女自始至终板着俏脸,冷冷的盯着方铮,不发一语,美目中的寒意,令人望而却步。
方铮见此女面如寒霜,冷静得如同石雕铁铸一般,对他的言语无动于衷,心中甚感无趣,讪讪的摸了摸鼻子,转过头问萧怀远道:“你刚才打算跟我说什么来着?”
萧怀远斜倚着一棵松树,漫不经心的玩弄着手指甲,懒洋洋的道:“没什么,下官只是想告诉大人,这位小姐乃苏州韩府千金,代表苏州韩家,特来拜会钦差大人……”
“什么?”方铮和温森闻言大惊失色,扭头望去,却见这位韩小姐嘴角噙着冷笑,一双美丽迷人的大眼,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方铮,目光中的神色……应该不算很友善。
方铮和温森面面相觑,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苦涩。
妈的!老子是不是跟韩府八字犯冲?刚抢了他家红货,又调戏了他家千金,韩竹那老头若知道,非跟老子彻底翻脸不可。
场面陷入沉默,四人相对而立,竟无一人开口说话。
良久。
“嘿嘿,呵呵,哈哈哈哈……”方铮尴尬的干笑数声,“原来是韩府千金小姐,久仰久仰,钦差大人在睡午觉,我这就帮你叫去,温森,闪!”
嗖。
二人飞快化作两道黑烟,消失在韩亦真的视线中。
“萧大人,此人是方大人麾下的官员吗?”韩亦真两条秀眉紧紧蹙起,冷着俏脸问萧怀远。
“这个……应该是吧。”萧怀远苦笑回道,方大人呐,您调戏妇女也得先盘个底儿再调戏吧?现在可好,你上哪儿去找个方钦差来见她?
韩亦真缓缓摇头,俏脸浮上几分惋惜:“都言方大人乃国之栋梁,朝廷砥柱之臣,没想到他的属下竟是如此良莠不齐,可惜可叹!”
什么良莠不齐,根本就是上梁不正!萧怀远隐秘的翻了个白眼。
“这个……嘎嘎,人无完人,良莠不齐亦难免,呵呵,难免……”萧怀远擦了擦汗,不停的干笑,江南的春天有点热呀。
韩家乃江南第一世家,这位方大人也太不知轻重了,此时得罪了韩家,可委实有点儿不太明智。萧怀远身为钦差副使,自是知道此次下江南的目的,此时他一颗心不由提起老高。
当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将韩亦真领到方铮的住所,一座名曰“翠玲珑”的行馆时,却发现方铮一脸正气凛然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刚才穿的月白色儒衫早已换下,改穿了一身正儿八经的官袍,头上戴着镶嵌了红珊瑚的乌纱帽,这还不算,他左手竟然捧着一本书,右手扶着膝盖,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这若给他配上一把大胡子让他用手兜着,活脱就是一幅关公夜读春秋图。
萧怀远最先看到方铮这副闷骚的模样,不由大感愕然。
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紧随其后的韩亦真这时也看见了方铮,美目一扫,见此人身着二品官服,想必便是那位钦差方大人,于是她打量了一下这位名动天下的钦差大人,待她看清了方铮的面貌之后,不由大吃一惊,绝色的俏颜浮出几许惊讶之色。
“是你?”韩亦真愕然道。
“不是我!”方铮抬起聚精会神的脑袋,脱口否认,随即觉得不对,由咳了咳,打着官腔问萧怀远道:“小萧啊,这位美丽的姑娘是何人,见本官有何事啊?”
萧怀远这会儿总算明白了,合着这位方大人装失忆呢。
“大人,此乃……”
萧怀远话未说完,却被韩亦真打断,她盯着方铮上下打量,目光冰冷,秀眉紧蹙道:“你便是钦差方铮方大人?”
“咳咳,本官正是。”方铮一脸道貌岸然,刚才调戏她的事情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
“方才在西南小院里的那位……”
“弟弟,双胞胎弟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为人却没有我正直。”方铮急忙解释道。
“双胞胎弟弟?”韩亦真皱了皱眉,眼中闪过几分愤怒之色。
“对!双胞胎弟弟,此人无德无良,性好渔色,本官教育过他很多次,奈何他仍屡教不改,家门不幸,出此孽弟,本官深感惭愧!”方铮满脸痛心加痛恨,不胜唏嘘。
一旁的萧怀远瞠目结舌看着方铮表演,心中五味杂陈,这家伙是不是习惯把脸装兜里?
韩亦真闻言瞧着方铮一本正经的脸,心中不由冷笑数声,随即俏脸一整,裣衽道福,淡淡道:“民女苏州韩家韩亦真,见过钦差方大人。”
韩亦真出身世家,谈吐礼仪自是落落不凡,行礼端正,出语客气,鬓首低垂更是露出颈脖处少许白皙的肌肤,看得方铮色心大动,刚才一本正经的模样荡然无存。
方铮眉开眼笑,忘形的伸手便待相扶,口中色色的道:“原来是亦真呀,客气客气,不知小姐可曾许配婆家……”
话音未落,站在身后的萧怀远忽然大声呛咳起来,咳得面红耳赤,也不知他是提醒方铮,还是羞愧难当。
方铮一惊,再望向韩亦真,却见她一脸冷笑鄙夷,于是急忙缩回了色手,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忘形不是他的错,他只能深深的责怪自己太过向往美好的事物了。
“咳咳,韩小姐请坐,来人,给韩小姐奉茶!”
“民女不敢当大人如此客气。”韩亦真坐在下首,稍稍躬身示谢。
“敢当,敢当的,嘎嘎……”方铮干笑,他心中现在有些懊恼,自己一见着漂亮妞便总是失态,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下人奉上清茗,方铮急忙端杯以掩饰尴尬,二人坐在翠玲珑的前厅之内,场面再次陷入沉默。
韩亦真此时亦是百感交集,天下皆言这位少年臣子乃国之重臣,立功无数,未及弱冠之年便已贵为当朝国公,世代荣耀集于一身,韩亦真纵再是睿智聪慧,也只是个十八年华的少女,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年臣子自是芳心多了一丝期待,这也是她代其父韩竹前来钦差行馆的原因之一,少女情怀总是诗,对未知的人物和事物,怀着美好的期待是正常的。
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所谓少年臣子,所谓朝廷重臣,竟是一副登徒子模样,一见面就调戏了她不说,现在还装作没事人似的,说着什么“双胞胎弟弟”的鬼话来糊弄她,传闻与现实差距太大,不由令她芳心满是失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心胸。
韩亦真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暗自定了定神,她告诉自己,此时必须要冷静,要试着与钦差接触,她现在代表的可是韩家,就算这位钦差人品再差,她也不能凭个人喜恶行事,否则便是给自己的家族惹祸了。
方铮不愿招惹江南的韩家,反过来说,韩家更不愿与钦差结怨,毕竟韩家势力再大也只是个家族,如何敢得罪代表朝廷代表皇上的钦差?两方皆心存结好的善意,可一时又捉摸不准对方所思所想,于是都打着试探对方想法的主意。
韩亦真俏眼瞟了瞟方铮手中的书本,眨了眨眼睛,开口打破了眼前的沉默:“大人爱看书?”
“啊?”方铮愕然,笑话!老子爱银子爱美女,就是不爱书,小妞说这话啥意思?顺着她的目光,方铮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手中正拿着一本书,原来竟是刚才装模作样时的道具,一时忘了放下。
“哦,呵呵,不谦虚的说,本官嗜书如命,日夜苦读,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学习之事不可一日懈怠……”方铮急忙给自己脸上贴金,以弥补刚才的失态,试着在她面前找回点儿正面形象。
韩亦真俏眼闪过一丝赞许,此人人品虽然奇差无比,倒是颇为上进,弱冠之年便身居高位,想必还是有几分本事和才学的。
“民女亦喜看书,不知大人平日喜欢看什么书?”尽管对他印象不好,可韩亦真仍试着与他接触沟通,向他含蓄的释放出韩家的善意,从他的喜好习性聊起,或许能弥补方才的事情带来的尴尬和不快。
方铮闻言高深莫测一笑,一副渊博学者的模样,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道:“本官所读之书太多,古时先贤所著的书已被我看得七七八八了……”
韩亦真轻轻蹙了蹙眉,对“七七八八”这个字眼儿感到有点不太习惯。
“……本官看书涉猎很广,大到治国平天下之道,小到文学艺术音乐,虽不敢说无一不通,却也略懂一二……”
这位方大人倒是不谦虚。韩亦真观察着方铮,暗暗下着判断。
“不知大人手中拿的何书,可愿予民女一观?”韩亦真勉强朝方铮笑了笑,笑容如春花绽放,不由令方铮一呆。
“当……当然可以……”方铮两眼发直的盯着韩亦真比花儿更娇美的面容,机械的将手中的书递上前去。
韩亦真伸出白皙的纤手接过。
方铮又吞了吞口水,她的手真嫩,真白呀,不知可否摸上一摸……
韩亦真浅笑着翻开书本,刚翻到第一页,却突然面色大变,白皙细嫩的俏脸霎时变得通红,猛然抬头,又羞又气的将书本扔给方铮,就像甩开一泡恶心的大鼻涕似的,满脸羞愤的指着方铮,怒道:“你……你……”
此人莫非故意羞辱于我?韩亦真心中颇为震怒。
方铮不明所以,翻开书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我靠!春宫图?谁,谁放我手上的?啊!韩小姐,误会,真是误会,本官素来刚直不阿如关云之长,坐怀不乱如柳下之惠,怎会看如此淫秽的东西?再说了,这东西严格说来,也算是艺术范畴……哎哎,你别走呀,真的误会了,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韩亦真停下脚步,俏脸遍布寒霜,袖中的纤手死死攥紧了拳头,些微的疼痛感令她稍稍清醒了一点。
冷静,要冷静!爹再三叮嘱过,不能与钦差结怨,他人品再烂是他的事,韩家得罪他不起……
她强制命令自己转过身,尽量用平稳淡然的语气道:“方大人,民女此来代家父传个话,今晚家父邀请大人赴韩府一叙,请大人您……哼!你爱来不来!”
韩亦真终于还是没能冷静,说完话便拂袖而去,婀娜窈窕的身影踉踉跄跄,如同逃出淫窝的失足少女。
方铮愕然望着韩亦真远去,转头看向萧怀远,表情万分委屈:“她真的误会我了……”
萧怀远扯了扯嘴角,惹恼了韩府千金,她回去还不定怎么向韩家的家主编排方铮的不是呢,这下好了,钦差的江南之行本就困难重重,现在好象又多了一个敌人……
方铮目光望向手中的那本春宫图,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真奇怪啊,这本书怎么到我手上的?老子装模作样随便在书架上抽的书居然如此激情火辣,手气未免太好了吧?
“大人,得罪韩家可不太妙啊,韩家家主的邀请,大人今晚最好还是应约去一趟,顺便含蓄的问问江南税案之事,或许有所收获……”萧怀远建言道。
方铮沉思着缓缓点头,税案牵涉了江南的某些世家,不知韩家有没有份参与,暗中打探一下比较好。
萧怀远目光瞥向方铮手里的春宫图,不由愤愤道:“都是这本书害人!请大人交给下官,下官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它!”
方铮一楞,立马清醒,瞪眼道:“你当我傻啊?你会烧了它?你是想学习它吧?淫棍!”
说完方铮站起身,抓着手里的春宫图便往卧房走去。
“大人,你干嘛去呀?”
“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躺着烧书去……”方铮头也不回的道:“叫温森来见我,我有事吩咐。”
“大人烧完了借下官烧一下……”
“休想!思想肮脏的家伙!”
……
韩竹坐在前堂慢悠悠的品着茶,等着女儿从钦差行馆回来向他复命,告诉他对钦差的印象,此时他心中有点忐忑,说不担心当然不可能,钦差对韩家的态度如何,端看自己的女儿如何观察和应对了。
不过他对韩亦真很放心,她虽是女儿身,可办起事来的冷静和睿智,连他的几个儿子都大大不如她,他相信,就算钦差对韩家印象不佳,甚至怀疑韩家牵涉税案,凭着女儿的机智和口才,或许能令钦差打消疑虑,至不济,也能稍许缓和一下他对韩家的恶感。
前堂外,韩亦真的身影匆匆行来,韩竹放下茶盏,捋着胡须呵呵笑道:“真儿,此行收获如何?可曾与钦差大人……咦?真儿,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砰!”
韩亦真紧绷着俏脸,伸出纤手一拂,茶几上一套做工精美的景德茶盏被她狠狠扫落地上,摔得粉碎。
韩竹大惊,这个女儿向来冷静无比,别说发脾气,就连小小的情绪波动都很少有过,今日她到底遇着什么事,以至于现在怒火冲天?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呀。
“真儿,你怎么了?是不是钦差大人他……他……”
“砰!”
提起“钦差”两个字,伫立在前堂主位一侧的大花瓶再次被韩亦真推倒,摔在地上变得粉碎。
韩竹心疼得嘴角一抽,这可是前朝官窑烧制的花瓶呀,当初费了老大劲才弄来的古董……
事还没完,韩亦真身形飞快移动,转眼间,前堂内但凡能摔碎的东西全都壮烈牺牲,整个前堂如同被山贼土匪抄了家似的,一片狼藉。
韩竹楞楞的看着女儿在前堂内发飙,整个人如同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完全惊呆了。
韩府的下人们则悄悄站在前堂外,低眉顺目,浑身吓得直颤,大气也不敢出。
韩亦真风卷残云般将前堂摔了个稀烂后,喘着粗气,俏脸因激烈的运动而涨得通红,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心中的怒气已经发泄完毕,她整了整略显凌乱的发鬓,随即向韩竹抿嘴一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恢复了平日冷静的模样,静静的施了一礼,口中淡淡道:“爹,女儿身子有些不适,回房歇息去了。”
玉人身影如风摆杨柳,悄然远去,只留前堂一地破碎虚空……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下人们一涌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韩竹。
韩竹脸色苍白,一手捂着心口,一手微颤颤指着地上的瓷器碎片,语带哭腔:“我的……我的……前朝古董,我的……官窑青花……我,我……”
第三百零四章 韩府夜宴(上)
韩家千金自打见过钦差大人后,回了府大发脾气,砸了韩府的前堂,毁珍奇古董无数,此事在韩府不径自走,整个韩府的下人们都在偷偷议论着此事。
整个苏州城的人都知道,韩家的家主表面上是韩竹,实际上可以说是韩三小姐当家,此女从小便聪慧多智,所言所思往往出众不凡,行事手段亦稳中有奇,狠辣时令人心神俱裂,柔和时令人如沐春风,连韩竹这个家主都自愧不如,韩家这几年明里暗里势力愈盛,这与韩三小姐的决断是分不开的。
韩家的上下也知道,这位韩三小姐虽然平日里表情很淡漠,看起来好象不易接近,可她从未对人发过脾气,性子一直平和得紧,更别提打砸自家前堂了,到底她见钦差时遭遇到了什么事情,令她回府后如此生气,这已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韩竹来不及心疼前堂里那些珍奇古董,跑到后院追问韩亦真原因,谁知韩亦真发过一通脾气后,性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沉稳,韩竹问她什么,她只是摇头不语,生生急煞了韩竹。
“莫非钦差方大人他……他对你欲图不轨?”韩竹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苏州城外跟着众官员迎接钦差的时候,韩竹第一眼也觉得方铮的面相不像好人。
“爹,您不必在这种小事上寻根问底。”韩亦真淡淡的道,不过在听到韩竹说钦差对她“欲图不轨”时,紧绷的俏脸仍克制不住掠过几分红晕,接着眼中又闪过几分怒色。
“爹,不出女儿意料的话,方铮……方大人今晚应该会来咱们韩家,女儿对江南税案不甚了了,可女儿却明白,钦差初下江南,还未理清头绪,此时若拿我韩家开刀,未免太不明智了,女儿大胆揣测,钦差或许也不愿与我韩家结怨……”
韩竹摇头道:“那钦差劫我家的货物又怎么说?此举分明是有意图的呀。为何他不劫别人,偏偏劫了咱们?”
韩亦真眼中也闪过几分疑惑,迟疑道:“也许……也许此举只是钦差的一个试探,其中并无甚恶意,也许钦差另有打算……”
微微摇了摇头,韩亦真纵是多智,可方铮没头没脑的劫了一笔,其意图却令韩亦真越想越糊涂,当然,她却不知道,方铮根本毫无用意,劫她家的货纯粹只为发笔财而已。
想不明白便不想,韩亦真抬头正色道:“爹,不管怎么说,我韩家不能与钦差结怨,京中朝堂上至皇上,下至朝臣,本就对江南的世家心怀忌惮,此时若结怨钦差,恐怕会给韩家带来很大的麻烦。待钦差来时,爹不妨向钦差多释放一些善意,以消钦差心中疑虑。若钦差仍怀疑我韩家与江南税案有牵涉,我们便只能拿出诚意来打消钦差的怀疑了……”
“拿出什么诚意?”
韩亦真叹了口气,道:“除了完全站到钦差这条船上,我韩家还能有什么诚意?”
韩竹目光一凝,沉声道:“真儿,你的意思是说……”
韩亦真点了点头:“爹,必要之时,唯有将李世叔……交代出去了。”
韩竹一惊,立马摇头道:“不行,我与伯言数十年交情,怎能行此不义之事?不行,绝对不行!”
韩亦真叹息道:“爹,我韩家一门上下近千条性命,在您心中莫非还抵不了一个李世叔?世事无情,当舍之时,还得舍啊……”
韩竹闻言浑身一颤,豆大的汗珠不断冒出,他闭上眼,定了定神,缓缓道:“有这么严重么?一件税案而已,涉银二千多万两,数目虽然巨大,可我韩家也能掏得出,难道会祸及韩家近千条人命?”
韩亦真眼中散发着睿智的光芒,望着韩竹,轻轻道:“爹,您还不明白么?如今京城新皇刚登基,便派他身边最信任的大臣下江南,此举另有深意。追查税案只是表面,更重要的,是新皇要借此事肃清江南的世家,消除不利他统治的隐患,给天下所有的世家望族立威呀……”
韩竹闻言如遭雷击,浑身颤抖得愈发明显,眼中的惊怖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
韩亦真几句话便点醒了韩竹。
是啊,二千多万两税银,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再怎么也用不着新皇身边最受信任的臣子亲自出马啊,由此可见,方铮下江南的目的,绝对不是那么简单。天下世家门阀这些年来愈发势大,京城朝堂的皇上和大臣心有忌惮是肯定的,如今派了方铮下江南,想必是要借税案一事,狠狠给世家一个下马威,以此来巩固皇权对天下百姓的影响力。
好生凶险的一着棋!
韩竹擦了擦满头冷汗,望着韩亦真静谧的俏脸,苦笑道:“真儿,还是你想得深远,老夫竟没想到这一层上,韩家多亏有你呀……”
韩亦真笑了笑:“爹,女儿也是韩家人,当然要为韩家考虑得多一些。”
韩竹想了想,疑惑道:“世家望族存世百余年,势力何等坚固庞大,新皇刚登基便如此大的手笔,他就不怕世家联起手来造他的反吗?历代帝王都有心打压世家,可谁也没能办成这件事,新皇他凭什么?”
韩亦真摇头笑道:“新皇肯定不会将天下所有的世家都得罪了,他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说穿了不值一提,唯帝王的制衡之术而已,拉拢大多数,打压极少数,既能立威,使天下世家心生忌惮,又能获得许多世家的忠心拥护,一举两得,端的是一着妙棋……”
转头望向韩竹,韩亦真轻轻道:“爹,女儿若猜测不错的话,钦差下江南之前想必心中已有腹案,李世叔的名字,已在钦差的名单之中,就算您不将李世叔交代出去,您以为钦差便不会拿李世叔开刀了么?那时若钦差拿下了李世叔,下一个动刀的,便极有可能是咱们韩家了,毕竟与李世叔走得最近的,便是韩家,所谓杀一而儆百,咱们韩家恐怕会成为给钦差立威的牺牲品,爹,当断要断啊!若您主动将李世叔交出去,届时您就是第一个向钦差靠拢的世家家主,届时爹您再向钦差求求情,保下李世叔的性命,想必不会太难,爹,这不是出卖,这是在救李世叔的命啊!”
韩竹想了想,接着便笑了,深深的望着韩亦真,喟叹道:“还是真儿聪慧,好一着以退为进,既保全了韩家,又救了伯言,可是……唉,伯言那里,我怎么对他交代?此事待我再想想,再想想……”
韩竹一边皱着眉头念叨,一边走远了。
韩亦真望着韩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想到今晚那个讨厌的登徒子也许会来韩府,韩亦真俏脸没来由的一红,眼中迅速闪过几分羞愤之色,接着又飞快消失,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
方铮终于还是决定去韩府赴宴了。
韩亦真所料不错,方铮下江南不仅仅为了税案,更重要的,是要捋顺江南的世家,不让他们对胖子的统治产生威胁,这其实与古代的“削藩”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动静没那么大,性质没那么严重罢了。
当然,方铮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可能毫无理由的给世家兜头就是一棍,临行前,胖子交代过,拉拢为主,打压为辅,这次下江南,方铮左手拿着大棒,右手拿着糖果,端看江南的世家怎么选择了。
方铮觉得韩家应该会选糖果。
韩府距离方铮的钦差行馆并不远,不但不远,而且很近,近得双方只隔一道墙。
韩府就在钦差行馆的隔壁,值得一提的是,苏州知府衙门,也就是李伯言所住的地方,在钦差行馆的另一侧,也只隔了一道墙,韩府和知府衙门将钦差行馆夹在了中间。
日落时分,侍卫来报,韩家的家主韩竹已在行馆外等候,请钦差方大人前去赴宴。
方铮楞了楞,随即笑道:“哟,我的面子不小啊,韩家家主亲自来请我,这礼数可做到家了……”
萧怀远在一旁笑道:“韩家虽是江南第一世家,可他们在代表天子的钦差面前,仍是不值一提,亲自来接大人是应当应分的。”
方铮笑眯眯的看了萧怀远一眼,道:“小萧啊,我觉得你自从当了官儿以后,变得比以前可爱多了嘛,现在我看见你,打心眼儿里就觉得你透着一股子亲切感,就像……”
萧怀远神色一喜:“就像什么?”
方铮的目光变得遥远而迷离:“……就像看到我那未出生的儿子一般,唉,真想他们母子啊……”
萧怀远脸色霎时变黑了:“大人,过分了啊,有你这么损人的吗?”
方铮哈哈一笑,亲密的拍了拍萧怀远的肩膀,大声道:“别多心,夸你呢!”
“这叫夸我?”
“……反正你就当我在夸你。”
“……”
这时温森凑了过来,方铮问道:“交代你办的事怎样了?”
温森恭声道:“大人,幸不辱命,李伯言的后院已混进三个兄弟充作杂役,另外他的后堂内也潜伏了好几个兄弟,正严密监视李伯言的一举一动……”
方铮满意的笑了,搓了搓手道:“很好,诸事备妥,咱们这就去韩府大吃大喝吧,没准韩竹那老头儿大方,还会给咱们塞红包呢……”
吃完喝完,转过头再去找李伯言盘盘底细,有吃有喝有拿,又顺带着完成胖子交给的任务,哎呀,美滴很……
“大人,我……下官就不去了吧?”萧怀远面有难色,这家伙跟方铮吃饭吃出了阴影,这辈子都不想再跟方铮坐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方铮阴他可阴过好几回了。
“你是钦差副使,怎能不去?放心,至少这顿饭你不必担心,反正是别人买单,这次我不会阴你的……”方铮笑得异常和善。
萧怀远心腔猛的一缩,随即苦了脸。听听,方大人这话多悬呐!只是“这次”不阴,言下之意,下次就没准了……
“大人,我房里还有两个馒头没啃完……”
“少废话!走!”
……
韩竹的态度异常恭敬,恭敬得甚至带了几分谦卑的意味,不但亲自在钦差行馆前迎接方铮,而且还将韩家所有子弟都集中在韩府门前当门迎。
方铮被韩竹的热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自猜度,韩老头干嘛对我这么热情?莫非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不能够呀,要说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他,韩家的那批红货还在青龙山罗月娘的手里呢……哎呀,不好,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没准这老家伙今儿不但不会给老子塞红包,反而会向我讨要那批红货,亏大发了……
韩竹见方铮面色颇带着几分惊疑,眼睛不住偷偷打量他,心中愈发肯定女儿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位钦差方大人果然怀疑我韩家与税案有所牵涉,不然为何总是一副疑虑的模样?幸好今日能请到他去韩府一聚,届时只消向钦差表明韩家的态度,也许能打消他的疑虑……
两人当面笑得和善亲切,可暗地里各怀心思,只可惜两人所思所想却天差地远,南辕北辙,根本没想到一块去,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进了韩府,方铮三人走在最前,韩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在一旁向方铮介绍韩府的每一处景致,世家的家主,纵是心存结好之意,也不会丢了家主的面子和风度,对方铮奴颜卑膝是不可能的,所以韩竹一直表现得不卑不亢,言辞得体。只有方铮这个当事人才能体会得出韩竹的态度中隐含的谦卑之意。
“方大人,请看这边,这座小楼,名曰‘山楼’,典自前朝的一句诗:‘水榭宜时陟,山楼向晚看。’此处僻静,更可登楼远眺,与毗邻的沧浪亭遥遥相对,咳咳,不好意思,老夫失言了,应是与‘迎钦亭’遥遥相对,所以此处乃小女亦真平日抚琴弈棋之所……”
方铮漫不经心的点着头,心中有些不耐,这古代人说话办事就是麻烦,我来你家吃顿饭,你直接上酒上菜不就得了?非得带着我们满园子乱窜,你女儿抚琴弈棋的地方关我啥事?你若是把你女儿睡觉洗澡的地方介绍一下,本官倒是颇有兴趣。
绕过曲折的回廊,水榭,方铮不由暗暗感叹,世家到底是世家,仅看这韩府的建筑,布局,其宏伟壮丽之色,隐隐带着一种沉稳大气的威势,方家纵是华朝首富,可论其府宅的气势,却是不如韩府甚多。
“这若是领着青龙山的土匪们下山来将韩府洗劫一空,啧啧,可值不少钱呀!”方铮暗暗思忖着。他的思维总是跟别人不太一样。
韩竹自是不知方铮心中竟有如此离谱的YY想法,犹自热情的领着方铮三人,打算继续畅游韩府,方铮见老这样下去也不办法,急忙拦住了韩竹,笑着指了指天,道:“韩老爷,天色不早了……”
“啊?”韩竹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铮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带着几分可怜的味道:“我们饿了……”
“啊!方大人恕罪,恕罪,老夫一时忘形了,呵呵,大人这边请,老夫早已安排好,在寒舍前堂用膳……”
“太好了!”方铮喜逐颜开:“来点儿实在的比什么都强,塞进肚里的东西比这些破景致可不就强多了吗?韩老爷果然上道!……咳咳,本官失态了……”
韩老爷擦汗:“……”
老夫实在是猜不透这位钦差大人呀!
众人跟着韩竹来到府内前堂,堂内早已布置好了酒菜,不过并非是大伙儿围着桌子吃饭,韩竹别出心裁,仿上古之礼,在宽敞的前堂内分两排布置好了席子和案几,众人分宾主席地而坐,然后侍女给每人端上一份酒菜,简单的说,就是各吃各的。
方铮暗暗皱了皱眉,这个……吃饭倒还好说,可若真按上古之礼的话,每个人都要跪着吃饭,这让方铮暗暗有些不爽,韩老头莫不是故意整我?
方铮是钦差,韩竹是主人,于是二人谦让一番后,便理所当然在首宾和主位上坐定,萧怀远和温森在方铮一侧相陪。
寒暄几句,韩竹吩咐侍女端上酒菜,每人面前都有一份食盘,食盘中各色美酒佳肴,令人食指大动。
这时韩竹端起酒杯,微笑着向方铮祝了几句酒词,众人饮了数杯后,韩竹拍了拍手,十数名面容姣好,曲线婀娜的舞伎鱼贯而入,紧接着,箫笙之乐悠扬传出,众舞伎舞动着长袖,在空旷的前堂正中翩翩舞了起来。
方铮漫不经心的看着舞伎们跳舞,面色忽然变得有些担忧。
“大人,你怎么了?”一旁的萧怀远见方铮神态不对,侧过身子轻声问道。
“不太对呀……”方铮面色凝重道:“你觉不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萧怀远闻言想了想,接着脸色一变,狠狠瞪了方铮一眼:“当然眼熟!当年前太子办赏花会,他不就是这样招待你的么?哼!你是不是还很怀念思思坐在你怀里的滋味?”
方铮情不自禁的点头,见萧怀远眉毛一竖,急忙道:“哎,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觉不觉得这顿饭特像咱们最后的晚餐?”
“什么意思?”
方铮皱着眉头担心的道:“你看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反派角色都是被人邀请赴宴,然后在前堂里一边喝酒一边跳舞,玩得非常快乐,最后主人忽然翻脸,以摔杯为号,埋伏在廊外的刀斧手便一股脑儿冲进来,把那反派角色剁成狗肉之酱……”
方铮担忧的看了看面前舞得欢快的舞伎们一眼,韩老头不会给我来这么一出吧?为了那批红货,至于吗?还给你就是了,小气劲儿……
萧怀远闻言不屑的嗤笑一声:“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咳咳,不好意思,大人,下官失言,失言了……”
“……”
韩竹轻捋长须,微笑着注视这些舞伎扭动着婀娜袅婷的身躯,心中颇有些得意。
仿上古之礼招待钦差,算是给足钦差面子了吧?这位方大人对韩家想必多了几分好感,等下再将真儿请出来,与钦差细说税案与韩家毫无关联,并隐隐透露韩家向钦差示好之意,这事儿便算是功德圆满了。
正得意间,韩竹耳中忽然传来争执声。
“咦?你食盘中为何有一块鸡翅膀?”
“大人,这是给咱们吃的,有鸡翅膀很正常啊。”
“不对呀,为何我的食盘中没有?反而只有一个鸡头?”
“大人,鸡头乃是主人向尊贵客人表达尊敬之意,您是钦差,鸡头当然归你啦。”
“不行,我要吃鸡翅膀,不要吃鸡头……”
“大人,我上哪儿给你弄鸡翅膀去?”
“你食盘里那个不就是吗?给我!我把鸡头给你,你一边啃去……”
“大人,你还讲不讲理了?”
“快点啊,不给我就抢了……”
“大人,请自重……”
“少废话!本官命令你把鸡翅膀交出来!”
“……”
“……”
欢快的箫笙丝竹之乐中,关于鸡翅膀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显得分外刺耳,面带迷人笑容的舞伎们表情和动作开始僵硬,欢乐祥和的气氛一扫而光,前堂之上,争执愈发大声,令人不由羞愧交加。
“哎,我说你至于吗?不就是一块鸡翅膀,干嘛不给我?反正你又不吃……”
“不行!这关系到我的人格!你刚才肯定偷偷摸摸想起了思思,就凭这点,我把鸡翅膀扔了也不给你!”
“胡说!我要鸡翅膀跟思思有个屁的关系,你这是侮辱本官的人格……”
“……”
“……”
前堂众人满头黑线,冷汗,顺着韩竹的额头流下,一滴,两滴,三四滴……
这位方大人,真令人捉摸不透啊,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此风雅之时,居然跟人争起了鸡翅膀……
韩竹觉得心口又有点发疼了……
第三百零五章 韩府夜宴(下)
韩府前堂。
方铮和萧怀远的一番争执完全改变了整个前堂的气氛,世家请客,世家家主亲自迎接并招待,所请之人的身份自是尊贵无比。
方铮的身份是足够了,御封钦差,二品大员,可这位身份尊贵的钦差大人干的事儿却实在有点市井之气,竟然为了一块鸡翅膀与钦差副使起了争执,这事儿若传了出去,外人还不定怎么埋汰韩家的寒酸呢。
韩竹脸色有些发白,楞楞的看着钦差方大人双手叉腰,横眉冷对萧怀远,大有一言不合便欲跟人拼命的架势,为的,仅仅是一块鸡翅膀……
“来……来人……”韩竹受不了了。
“老爷。”
“去……去叫人再备几份……鸡翅膀,与……与钦差大人享用。”
“是,老爷。”
“还有……做菜的厨子,给我乱棍打死!”
出现这一幕令人尴尬的情景,完全该怪韩府的厨子心思不细,打死活该。
方铮和萧怀远正像两只斗鸡似的,互相瞪着眼睛,闻言不由一楞。
方铮赶紧笑道:“哎,韩老爷,不用不用,您别怪厨子,其实我和萧大人在闹着玩呢,听歌赏舞的有点无聊,呵呵,找点儿乐子,娱人娱己嘛。”
韩竹一听这才缓了缓脸色,无力的挥了挥手,令前堂正中的舞伎退下。
酒宴继续进行,互敬几杯后,韩竹轻轻搁下酒杯,目注方铮,忽然笑了笑。
前堂通往后院的一扇山水屏风后,一道袅婷婀娜的身影无声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喧闹欢腾的前堂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看着这位女子,不由打心底里赞叹了一声。
此女身着一身淡紫色宫装,眉目俏面间略略施了些薄粉,细润如脂,粉光若腻,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好一位绝色女子!
众人眼睛都痴痴的看着她时,方铮却颇有些尴尬的干笑了几声,心中腹诽不已,大户人家的女子不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吗?韩老头把他女儿叫出来,啥意思?
原来此女正是韩竹的女儿,韩家三小姐韩亦真。
方铮与她相识,颇有几分阴差阳错的不愉快,方铮本对她有几分觊觎之意,但自打知道她是韩家的千金后,便老老实实打消了这个念头。
方铮算是一个比较好色的人,可好色也得看人来,不能见着美女就上,方铮这回下江南确实想给自己找段艳遇,但找艳遇和找老婆的概念不同,韩亦真美则美矣,却绝对不是艳遇的合适人选,最起码她老爹不会答应。
韩亦真莲步轻移,款款而行,俏脸带着几分笑意,也许她平素习惯了绷着脸,所以此刻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不自然,甚至有点假。可即便是不自然的假笑,也是倾国倾城,如春花绽放,令前堂内的众人痴醉不已,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谁若娶了这娘们儿,准得内分泌失调,瞧她那张脸,准是性冷淡。方铮不怀好意的暗暗揣度。
韩竹捋着胡须,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呵呵笑道:“各位,这是小女亦真,久闻方大人乃名动天下的少年英雄,数度为国立功,老夫仰慕不已,特命小女出来,向方大人略敬一杯薄酒,以表老夫寸心。”
方铮被韩竹这一记含蓄而力道十足的马屁拍得眉开眼笑,不由哈哈一笑,道:“韩老爷客气了,客气了,本官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啊,呵呵……哎呀,一点小小的功劳,却被人到处传扬,真让人苦恼……”
萧怀远和温森满头黑线。人家随便奉承你几句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说话间,韩亦真已款款行到方铮面前,端起酒杯,朝方铮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轻启檀口,娇声道:“方大人乃国之重臣,身份尊贵,今日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大人,民女敬您一杯薄酒,还望莫要嫌弃民女粗鄙。”
说完韩亦真以袖掩口,姿态优雅的微微仰头,饮尽了一杯。
方铮纵是对她没兴趣,或者说不敢对她有兴趣,也被她绝色的面容和如花的笑颜弄得一呆,神情颇有几分痴迷。
“不嫌弃,不嫌弃,韩小姐如此绝色,怎会粗鄙呢?要说粗鄙,当是本官才是……”方铮连声笑道。
说完他端起酒杯,跟着一饮而尽,然后搁下酒杯,朝韩亦真拱了拱手,正色道:“今日在行馆本官多有得罪,在此向韩小姐陪个不是……”
众人闻言大愕,包括韩竹和一旁侍侯的韩府下人们,纷纷都悄然支起了耳朵。
韩三小姐从钦差行馆回来后便大发脾气,究竟她遇着什么事,令她如此气愤,一直都是韩府的一个谜,现在方铮说他得罪了韩亦真,众人立马便意识到,此事或许与钦差大人有关。于是众人眼中散发着八卦的光芒,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静静等待下文。
一时间前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悄无声息。
韩亦真俏脸变了变,随即强笑道:“方大人说笑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民女可什么都不记得了……”
方铮急了:“哎,白天发生的事儿,这才多久,怎么就不记得了?仔细想想,就我调戏你那事儿呀……”
“调戏?”众人大惊,前堂内如同核弹被引爆,上空渐渐升起一团蘑菇云。
这……这是真的么?韩三小姐竟被钦差大人调戏了……
韩亦真面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双手在袖中已紧紧攥成了拳头,两眼怒瞪着方铮,好似要喷出火来。
“你……你这什么眼神?怎的如此有侵略性?不都跟你道歉了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方铮有点委屈,别人都说每声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好象不是这么回事儿呀……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韩亦真硬生生克制住朝方铮脸上挥拳痛扁的强烈冲动,堆起笑脸,语声僵硬道:“方大人喝多了,您说的什么,民女根本听不懂……”
方铮皱了皱眉,这女人莫非在装失忆?接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转头看了看鸦雀无声的前堂内,众人皆一脸惊愕的望着他们,方铮立马惊觉,随即连声道:“不好意思,我不该提这个的,呵呵,喝多了,本官真的喝多了……”
大庭广众下提这事儿,这不是坏未婚女子的名节吗?方铮再不着调,也不敢做这种缺德的事儿。
只是……众人看向他们的目光为何如此暧昧?这帮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和她是清白的呀……
弯腰放下酒杯的一刹那,方铮凑在韩亦真的耳边轻声道:“韩小姐,春宫图那事儿我再找机会跟你道歉,其实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种……哎哎,你怎么又走了?”
韩亦真顾不得失礼,攥着拳头转身便往后院走去,她不能不走。再待下去,她真会忍不住朝方铮脸上挥拳,所以她决定离开,这个无耻无德的登徒子,哪怕再看一眼,都会让她产生强烈的暴力冲动。
她的俏脸已变成通红一片,不知是羞是怒,眼中神色变幻万端,一会儿冷如寒冰,一会儿灼如烈焰,转身之后,头也不回,几乎是奔跑着闪身入了屏风之后,前堂内空留伊人暗香。
方铮瘪了瘪嘴,神色有些委屈,无辜的朝众人摊手道:“她怎么不听我解释呀?我真不是那种人……”
前堂包括家主韩竹在内,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楞楞的看着方铮,半天没回过神来,脑中仍在消化这条令他们不敢置信的信息。
钦差大人……调戏了韩家三小姐?
这……这可如何是好?
韩竹猛眨了几下眼睛,强自按下心中的疑惑和失措,见众人仍在发呆,急忙朗声笑道:“哈哈,小女面薄,让各位见笑了,方大人,来,老夫敬你一杯……”
前堂终于又热闹起来,众人非常识趣的将刚才的事情忘掉,又开始谈笑风生,只是众人和韩府下人们望向方铮的目光全都怪怪的,就好象……好象望着韩府未来的姑爷,令方铮有些毛骨悚然。
酒过数巡,韩竹看了看方铮身侧的萧怀远和温森,忽然拍了拍手,两名长得颇为妖艳动人的女子盈盈步入前堂,韩竹微微颔首示意,两名女子轻轻一笑,便在萧怀远和温森身边分别坐下,然后殷勤的开始劝酒。
两人被女子灌了几杯,不由高兴得眉开眼笑,晕乎乎的不知天南地北。
“方大人!”韩竹和善的望着方铮,笑道:“老夫有些事想与方大人单独相谈,不知方大人肯否拨冗?”
方铮楞了楞,接着心中开始忐忑。
韩老头该不会要我当他的女婿吧?那我可不干,罗月娘进门的事儿都没搞定呢,这会儿若再给长平添一姐妹,估计她会拿刀把自己剁成饺子馅儿,再说那位韩小姐好象对我不怎么友善……
或者说,韩老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向我讨要那批红货?这个……给他吗?
当然不能给!我的!全都是我的!死活不认帐,嗯,就这么决定了。
方铮站起身,跟着韩竹走出了前堂,绕过门前的一片花园,再走过一条曲折的回廊,韩竹将方铮带到一间书房模样的房间,书房的桌上点着一盏红烛,烛光下,一道袅婷的身影令满室增辉,正是方才羞愤离席的韩亦真。
此刻她脸上的红晕之色少了许多,见方铮进来,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冷意和恨意,令方铮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竹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按下心头疑问,咳了两声,正色道:“方大人,刚才人多嘴杂,说话不便,老夫便请大人来这里叙谈一番,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方铮看了满脸恨意的韩亦真一眼,然后朝韩竹展颜笑道:“韩老爷客气了,韩老爷今日如此盛情款待本官,我该向你道谢才是,怎会怪你呢?”
韩竹呵呵笑了两声,随即道:“方大人,令尊身子可还康健?”
方铮一楞:“你认识我爹?”
韩竹捋须笑道:“相交数十载,怎能不识?我韩家与你方家至今还有不少生意上的来往,方大人莫非不知?”
方铮哎呀一声,急忙站起身施礼道:“原来是韩世伯,小侄不知两家竟有渊源,得罪了。”
韩竹呵呵一笑,神色也放松下来。方铮主动称他为世伯,这说明他对韩家并无敌意,接下来要说的事,便轻松得多了。
谁知韩亦真在旁边却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
方铮楞了楞,接着朝韩亦真笑道:“既然同是一家人,那我就不再道歉了,呵呵,亦真妹妹,咱俩关系谁跟谁呀,你说对吧?”
韩竹疑惑道:“你们俩到底……”
“非常清白!”方铮和韩亦真急忙异口同声辩解道。
二人话出口后又是一楞,接着互望对方,表情不一,韩亦真满脸怒色,脸上不觉又升起两团红晕,不知是羞是怒,而方铮则非常轻佻的笑了笑。
韩竹奇怪的打量了二人一眼,决定先按下此事,找个机会再私下问问女儿与方铮到底有何恩怨,现在谈正事要紧。
顿了顿,韩竹捋须正色道:“方……方贤侄,既然你我都不是外人,老夫便直说了。此次你为钦差,代天子巡视江南,可是为了江南税案一事而来?”
方铮一惊,他此次下江南的目的只有京城里极少数人知道,为何韩家却仿佛了若指掌?莫非此案与韩家有什么牵扯?
韩竹仿佛看透了方铮所想,淡笑道:“贤侄不必多心,韩家既是世家,自然在京中有几分人脉,想知道点事情当然不难。”
“不错,小侄正是为了江南税案而来。”既然隐瞒不了,方铮索性坦言相告。
韩竹满意的笑了,既然双方都能敞开心门直言,沟通起来就容易多了。
“方贤侄,老夫冒昧再问一句,还望贤侄不吝相告。——除了江南税案,贤侄此来是否还有意江南诸世家?”
韩竹的话说得很含蓄,遣词也很讲究,他没直接说方铮要“对付”世家,而是用了“有意”二字,只因韩家所处的微妙位置,既是“江南世家”中的一员,却又与京城方家有旧,如此说法,才好给自己留个台阶。
方铮寻摸了半天,这才品出韩竹话里的味道,不由笑道:“韩世伯,不管是不是世家,皆在吾皇疆界之内,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包括江南的世家,皆是吾皇治下臣民,韩世伯所言‘有意’二字,不知何意?”
小滑头!
父女二人同时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咳咳,老夫失言了,只因京中传说纷纭,老夫亦不得不担心,贤侄见笑了。”韩竹颇有些尴尬的道。
同时他也明白了,税案一事或许方铮愿意直言相告,可对付江南世家,这事儿委实太惊人,传出去必然会引起天下大乱,方铮在他面前保留不言,实在是非常应该的。
既然不提世家,韩竹便又重提税案一事。毕竟他一直以为方铮在怀疑此案与韩家有关,今日趁着这个机会,向他解释一番是很有必要的。
“关于税案,贤侄可有头绪?”韩竹目注方铮,眼中有了一丝紧张。
方铮当然不是这么老实的人,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怎么可能?他在先皇面前说话都鬼话连篇,油滑得紧,更何况韩竹?
方铮眼珠转了转,忽然笑道:“不知世伯所说的头绪是什么?嘿嘿,小侄向来愚钝,对查案这种事一窍不通,世伯若能教教小侄,小侄感激不尽。”
“哼!”
一旁的韩亦真忽然冷哼一声,俏脸含霜道:“方大人谦虚了,你怎会愚钝?连双胞胎弟弟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当然是世间第一聪明人!”
“何谓双胞胎弟弟?”韩竹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铮嘿嘿一笑:“亦真妹妹……”
韩亦真俏脸一板,冷冷道:“方大人请自重,方家与韩家是世交,可民女与大人并无交情,请大人莫要叫得如此亲密,民女担当不起。”
方铮舔了舔嘴唇,当作没听到般,继续道:“亦真妹妹,没想到你对我的误会如此深,其实哥哥我今日调戏你并非有意,我是一个非常自律严谨的钦差大臣,而且思想颇为保守……”
韩亦真此时倒也不怕得罪方铮了,闻言秀眉一挑,冷笑道:“哦?是吗?调戏民女算是思想保守?那你给我看春宫图莫非便是自律严谨了?”
安静,书房内如死一般的安静。
韩竹猛的眨了眨眼,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韩亦真,浑身直哆嗦,颤声道:“真儿……你,你和他一起看……春宫图?”
天呐!这还是我那冷静多智的女儿吗?
韩亦真惊觉失言,但是已然迟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此刻她满脸通红的紧紧捂着小嘴,平日冷静睿智的俏脸此刻满是懊恼和羞愤,丰满的胸脯急促起伏,看了看快晕过去的韩竹,又愤怒的指着方铮:“我……我……你……”
方铮眨了几下眼,摊开手,又耸了耸肩,万分无辜的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春宫图看看有什么关系?不过拿出来说就没必要了,亦真妹妹,你说是吧?”方铮笑得非常欠揍。
第三百零六章 阴差阳错
韩亦真出身世家,从小接受的便是贵族教育,所谓贵族,最起码在言行举止方面要显得有教养,男子要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女子要贤良淑德,恬然婉约,这都是一个世家子女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韩亦真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无论在内在外,无人不说她具大家风范,她平日的一言一行都完全符合一个世家子女的教养要求,完美得简直可以当作一本教科书了。
可自从今日遇到方铮后,她忽然发现以往培养出来的凝神静气功夫竟完全没了作用,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一直在克制自己想对方铮采取暴力手段的想法,这个想法忍得她好辛苦。
现在她当着父亲的面,竟然脱口说出“春宫图”这样敏感的字眼,作为一个从小性子恬静贤良,视性事为洪水猛兽的她,作为一个待字闺中,未出深阁的大家闺秀,此时情何以堪?
偏偏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房一侧的方铮还笑得那么讨厌,眼中不时闪过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更如火上浇油,于是,韩亦真不甘心在沉默中灭亡,她爆发了。
“我打死你这无耻无德的登徒子!”
韩亦真美目噙泪,不顾父亲在旁,也不顾方铮钦差大臣的身份,她不由分说,抓起书桌上一方沉重尖锐的端砚,脱手便扔向方铮的脑袋。
“真儿,住手!”
“哇!谋杀钦差啊!快来人——”
方铮大惊失色:“喂,你疯啦?我招你惹你了?”
“狗贼,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端砚被方铮闪身躲过,韩亦真含着眼泪大叫着,抓着书房内的东西便没头没脑朝方铮身上砸去,一时间,昂贵的湖州毛笔,珍稀的黄玉镇纸,上好的徽州松墨,全都化为韩亦真手中的暗器,漫天飞舞着朝方铮头上砸来。
“啊!真儿,住手!老夫的文房四宝——”
韩竹心疼得不行,白天被韩亦真在前堂大砸了一番,无数珍稀古董化为了碎瓷片,他心里疼得还没缓过劲儿来呢,现在他的女儿又开始发飙,书房里的宝贝岂不是都得遭殃?
韩竹急忙上前,死死抓住了歇斯底里的女儿,“真儿,真儿!你冷静点!”
方铮方才被砸得哇哇大叫,见此刻韩亦真被她老爹制住,终于松了口气,还是韩老头明事理,这女儿看着文静,其实是个疯婆子,应该把她关起来狠狠的抽她屁股。——话说,方大少爷遇着的女子怎么都有暴力倾向?连嫣然现在都跟着长平不学好,没事就掐他腰间的软肉,怎么振夫纲都不管用,悲哉!
方铮被刚才的一幕吓得有点冒汗,心里甚至有些发虚,刚才那么大一块端砚飞过来,得亏自己有逃命的天赋,不然京城的皇宫前该为他降半旗了……
“亦真妹妹,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咱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韩竹死死抓着韩亦真的双手,闻言不停点头,他也吓出了一身老汗,一屋子的珍稀宝贝呀,随便砸个几样他都会心疼好几年,幸好自己及时拦住了女儿。
于是韩竹在心疼满屋子宝贝的心理下,竟然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就是,真儿啊,方贤侄说的很有道理,实在要打,你们出去打,别把老夫书房的东西摔坏了……”
“对对对……啊?”
方铮闻言傻眼了,这……这老头说的是人话吗?
本来对韩老头印象挺好的,这会儿方铮只觉得韩家特可恨,从老到小,没一个正常的。
“噗嗤!”
刚才对方铮怒目而视的韩亦真,见到方铮目瞪口呆的表情后,不知怎的,忽然笑了起来,俏脸还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儿,现在一笑,便如同雨后梨花,分外惹人怜惜。
方铮看着韩亦真的笑颜,神情不由一呆,目光渐渐痴迷起来。
韩亦真见方铮一脸色相,忙将笑脸一收,极其嫌恶的哼了一声,俏脸很快便板了起来。
韩竹见女儿终于恢复了冷静,不由放了心,松开了手,然后望着方铮讪讪的笑道:“呵呵,老夫教女无方,令贤侄看笑话了。实在惭愧得紧。”
深呼吸了几口气,韩亦真这时完全恢复了常态,理智又开始支配她的行为。
她与方铮之间仇恨再大,此时也不能得罪他,方铮是钦差,据说在京城权倾朝野,他要收拾整个江南的世家或许不可能,可若单只收拾韩家,想必不会太难,更何况在方铮心里,也许韩家还与江南税案有所牵连,自己则更需冷静行事了。
“方大人,民女刚才失态了,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莫与民女计较。”
忍着对方铮的憎恨和厌恶,韩亦真盈盈向他裣衽为礼,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调戏”和“春宫图”的事情。
方铮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她,小心翼翼道:“跟你计较倒不必,可是……你待会儿不会又失态吧?第一次可以称之为失态,第二次应该叫发疯了……”
唰!
韩亦真直欲杀人的目光狠狠瞪向他,面上带着迷人的笑容,可口气却显得咬牙切齿:“大人多虑了,民女怎敢再冒犯大人……”
方铮瞧着她的笑容,不由自主的抖了抖身子。
妈的!这娘们儿笑得真瘆人!莫非她又打算“失态”?
方铮扭过头看也不看她,虽然没说一句话,可他隐秘的撇嘴表情不幸又被韩亦真看到,韩亦真芳心暗怒,又一次悄悄握紧了拳头……
韩竹见二人不再争执,终于松了口气,于是呵呵笑道:“小小误会,说开了就没事,呵呵,贤侄受惊了。”
方铮瞟了韩亦真一眼,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小娘们儿,哪天我也让你受惊,不,受精!
回到正题,韩竹正色道:“贤侄,老夫今日请你来此,有件事必须向贤侄说清楚。贤侄追查江南税案,京中却有不少传闻,说江南的世家与税案大有牵连,此言或许不假,可老夫今日要跟你说明的便是,我韩家与税案并无一丝一毫的关系,若贤侄心有怀疑,尽管去查,只望你能秉公办理,明察秋毫……”
方铮眨眨眼,笑道:“韩世伯言重了,京城人怎么说我不必理会,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初至江南,很多事情都没弄懂,查案嘛,总得慢慢来才是,我当然愿意相信韩家是清白的,可凡事要查过之后,我才好下结论,不枉不纵是办案的原则,皇上托付我如此重要的事情,我也不能辜负了皇上的信任,韩世伯您说呢?”
韩竹神情一凝,飞快的与韩亦真交换了一下眼神。
方铮这番话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你韩家与税案有没有牵连,京城的流言说了不算,你韩家家主说了也不算,谁说了算?方大钦差亲自调查过后,由他说了算。
方铮这番话说得很圆滑,既没得罪人,也没妄下定论,如同打官腔一般,看似说了一大堆,可你仔细一寻摸,这番话里一点实质性内容都没有,说了等于没说。
韩竹与韩亦真对望一眼,神情皆有几分无奈。遇上这么个官场小油子,他们能怎么办?总不能掐着他的脖子,逼着他相信韩家无辜吧?
方铮心里也有些奇怪,韩家家主怎么会想到自己怀疑他们呢?深知此案很是棘手,下江南后,他怀疑谁,相信谁,心中自然有数,却从未与任何人提过,韩家这莫名其妙的担心打哪儿来的?
韩亦真看了韩竹一眼,美目中掠过几分犹豫,她咬了咬嘴唇,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方大人,税案一事韩家确实是清白的,你若不信,我们也没办法。为了助大人早日查清此案,我韩家愿助大人一臂之力,以示韩家的诚意和清白……”
方铮瞟了韩亦真一眼,笑道:“韩家愿伸手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不知韩小姐所说的一臂之力,是指哪方面?”
韩亦真再次看了看韩竹,犹豫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秀眉深深蹙起,开口道:“方大人,此案若大人暂无线索,韩家或许可以帮大人找一个突破口……”
为了家族,当弃子时,便须弃子,与韩家上下近千条人命比起来,父亲与李世叔的数十年交情,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什么突破口?”
“苏州知府……”
“真儿!闭嘴!你要逼老夫做那不义之人么?”韩竹大怒,拍案而起。
韩亦真毫不退缩的盯着韩竹,淡淡道:“难道爹就忍心我韩家上下千条人命为李世叔陪葬?忍心见我江南韩家从此在这世上除名?”
韩竹一惊,面容顿时苍老了许多,脸色也变得一片苍白空洞。
方铮将眼前一幕瞧在眼里,不由笑道:“好一出忠义不能两全的戏码,不过,韩世伯,您也不用担心背叛朋友,李伯言身为苏州知府,与江南六府税银一案有染,纵是你不说,我们在京城时便已知道,说句实话,我这次下江南,将第一站选在苏州,为的,就是想与这位李知府好好聊聊……”
韩家父女闻言大惊,不敢置信的望着方铮,心中感到一阵惊惧。
原以为方铮下江南只是新皇临时起意的安排,却不曾想京中却已早有准备,连这个细节都已探得清清楚楚。
韩竹感到有些心凉,如此说来,李伯言前途性命堪忧,既然方铮是有备而来,那么放不放过李伯言,真的只能凭这位钦差大人的喜恶了,甚至包括他韩家……
方铮笑眯眯的看着韩家父女二人意外的表情,心里有些得意。
“朝廷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废材,当皇上下定决心要做好一件事时,背后支持他的,可是整个国家的力量,查件小小的案子,自然不在话下。以前之所以很多政令上下贯彻执行得不畅通,主要是因为朝中奸臣佞臣太多,从中阻挠渔利,办事拖拉,渎职,讨要红包,行同打劫,特别是有些朝廷重臣,手握大权却只知给自己索取好处,上不能为皇上分忧,下不能体恤百姓,又贪银子又好色,实在是人渣中的极品,败类中的先锋……”
韩亦真瞧着方铮口沫横溅,滔滔不绝的模样,不由皱起了秀眉,抿了抿嘴,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说你自己?”
方铮一窒:“……”
半晌。
“哎哎,不是说案子么?怎么扯到朝廷去了?不准跑题啊,开会要严肃!”
韩亦真轻轻哼了一声,你自己扯到朝廷,关我们何事?这个钦差太不讲理了,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如今这个高位的。
韩竹顿了顿,开口道:“方贤侄既然有所准备,你可知道此案背后还有更深的内幕吗?”
方铮皱了皱眉:“内幕?什么内幕?有图吗?有真相吗?”
韩竹沉声道:“李伯言确实涉案其中,老夫不敢为他开脱,可李伯言却是被人所迫,受人挟持,不得已而为之。”
方铮闻言精神一振,今天说了这么多废话,总算说到有用的了。下江南之前,他便隐约怀疑,此案背后必有内幕,韩家家主老成持重,没有把握的话,想必不会乱说的。
“他受何人所迫?”
韩竹摇头道:“这个老夫不知,其实贤侄深查下去便会清楚,江南税案,六府知府包括李伯言在内,皆涉及其中,这件案子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篡改帐簿,欺上瞒下,而且老夫猜测,其余的五府知府,遭遇也和李伯言一样,在自己不自知的情况下,官印私章被盗用,以致衙门帐目出现亏空,然后这几位知府为保官位,情急之下篡改帐簿,被人拿捏住了把柄,所以只能任人摆布,越陷越深……”
“韩世伯的意思,此案是同一人在背后操纵六府知府?”
韩竹不敢确定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苦笑道:“老夫只是区区一家之主,刚才所言,也只是老夫个人的判断,至于是否说错,老夫亦不敢保证,一切就靠贤侄自己去查明了。”
方铮摸着下巴沉吟道:“谁有这么大本事,敢挟持操纵六府知府?他们可都是堂堂朝廷五品命官,不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啊……”
“幕后之人隐藏很深,老夫觉得,也许这件案子并非贪墨税银那么简单……”
方铮看着韩竹道:“韩世伯另有高见,可否教教小侄?”
韩竹对方铮谦恭的态度很是受用,闻言捋了捋胡须,笑道:“贤侄不妨再往深处想想,既然敢挟持六府知府,此人在江南必有很庞大的势力,这种事情一般的江湖强梁之辈是做不出来的,既然他有这么大的势力,又贪墨了如此多的银子,他要银子做什么?必有更大的图谋,呵呵,有财有势之后,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甚至包括……”
韩竹忽然住口不语,只是高深的笑了笑。
方铮悚然一惊:“世伯的意思是说,他要谋反?”
韩亦真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你说呢?用这种无法无天的手段捞了这么多银子,总不可能用来给他安享晚年吧?”
方铮皱眉看了韩亦真一眼,同样没好气道:“也许他捞银子是为了买凶杀人呢……”
“杀什么人?”
“杀他那长得漂亮嘴巴却很毒的老婆……”
“你……你这个……”韩亦真再一次成功的被方铮挑起了怒火,愤怒的指着方铮,想骂却不知该如何骂他。
方铮笑眯眯的接道:“我家老婆一般亲切的称我为混蛋,不过你不能这么叫我。”
“为什么?”韩亦真怒道,“混蛋”,这个词儿实在很适合眼前这个混蛋。
“因为这是我老婆的专用昵称,除了我老婆,外人不能随便叫……”
“我就随便叫,怎么了?混蛋!”
在方铮面前,韩亦真以往的冷静和礼仪仿佛完全消失不见,只剩满腔的怒火和斗意。
方铮斜睨了她一眼,很无礼的打量了一下她的身材,然后撇嘴道:“我老婆还随便我摸呢,你行吗?”
这个混蛋有把人活活气死的本事……
“受死吧!”
嗖!一件不知名的暗器发出。
“我闪!嘿,没中!”
“啊!老夫的寒梅傲雪图——”
书房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半晌,书房恢复了平静。
韩竹面孔抽搐,他深深的觉得,请方铮来书房谈话简直是个天大的错误,如果改在前堂该多好,反正前堂内值钱的东西都被韩亦真砸得干干净净,可以让这一对冤家自由发挥……
“贤侄啊……”韩竹叹息了一声,加快了语速,赶紧说完正事赶紧送客,否则自己的书房不知还要毁掉多少宝贝。
“……此案看似简单,实则凶险,贤侄万事小心,老夫今日请贤侄来,是想给你表明韩家的态度,贤侄在江南期间,但有所命,韩家上下绝不推辞,必倾全族之力帮你。”
方铮闻言一楞,有个疑问萦绕在他脑中很久了,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韩世伯,我一直不明白,为何韩家对此案如此上心?而且还如此倾力帮我?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咳咳,太直接了,俗话说,天下没有白送的午餐……小侄愚钝,一直想不明白韩家的用意何在……”
用意?你若不怀疑韩家与此案有关,我们犯得着上赶子去贴你的冷屁股吗?韩家父女心中同时暗忖。
韩亦真忍不住冷哼道:“还不是为了证明我韩家的清白。”
“啊?何出此言?”方铮愕然。
韩亦真柳眉一竖,没好气道:“若非你怀疑韩家与税案有关,我们又何必帮你?”
“啊?我……我什么时候怀疑韩家了?韩小姐,你没病吧?”
韩亦真怒道:“你才有病!你若没怀疑韩家,为何劫了我韩家的货物?你难道不是冲着韩家来的吗?”
“噗——咳咳咳——”
方铮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面红耳赤,差点断气……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啊……
第三百零七章 毒酒
个人利益高于一切。
这是方铮的价值观,很狭隘,可是很实用。
你可以说他自私自利,可以骂他不够高尚,可是不能否认,抛掉了那些不值分文的“高尚道德”后,他得到了实利。
实利就是韩家的那批价值数万两银子的红货。
所以当时在青龙山下,尽管方铮有些担心江南的世家招惹不起,不过利欲熏心之下,他仍然下令劫了韩家那批红货。此举并非针对韩家,方铮眼里只有那批货,至于这批货是张家还是李家的,他就管不着了,他只知道红货最终是自己家的。
如今看来,当时的决定竟然起到了阴差阳错的效果,原本只是一次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打劫,在韩家眼里,却成了钦差大人一次深谋远虑,意有所指的行动,令韩家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向朝廷和方铮靠拢……
方铮楞了半晌,想通了此事的前后关窍之后,情不自禁的咧开嘴笑了起来。
韩亦真一直在观察方铮的表情,见方铮忽然笑了起来,不由皱眉道:“你笑什么?”
“没啊,韩家愿意倾力助我,我很高兴,我这是欣喜的笑容,瞧,帅气中带着喜意,多么阳光的小伙子呀……”
韩亦真仍紧紧盯着方铮:“不对,你笑得如此猥琐丑陋,一定有问题……”
方铮懒得理这个毫无审美观的女人。
澄清吗?
当然不!将计就计,打蛇随棍是他的个性,莫名其妙劫了一批货,又莫名其妙多了韩家这个世家做盟友,若澄清此事后,他们撒手不帮自己了怎么办?澄清?傻子才干呢!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之处,有的人只看眼前,有所挑选,而方铮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甭管对他有没有用处,先抓在手里再说,这种占便宜的市井心态,有时候还是颇见成效的。
所以方铮能混到如今的高位,不是没有原因,同样是车子,老牛只能拉车,老汉却能推车。
方铮喜欢做老汉。
清了清嗓子,方铮瞄了一眼韩家父女,然后板着脸道:“韩世伯,既然你把话说开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嗯,不错,刚开始我确实有点怀疑你们韩家与苏州知府勾结,倾吞税银来着……”
韩亦真怒道:“绝无此事!我们韩家是清白的!”
方铮凌厉的瞪了她一眼,他久居高位,虽然平时没半点正形,可眼睛一瞪,自然而然便显出了官威,韩亦真虽聪慧睿智,可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被方铮这么一瞪,顿时便有些害怕,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一下,随即发觉失了面子,又悻悻的哼了哼,不再言语。
很好,达到效果,收功。
方铮收回凌厉的目光,展颜笑道:“韩家清不清白我不知道,不过我愿意相信韩家是清白的,韩家助我一臂之力,此功不小,我会向朝廷上表,为你韩家奏功。”
韩竹闻言大喜,忙道:“如此老夫便代韩家谢过贤侄了,至于李伯言,他与老夫乃多年老友,他受人挟制,被迫做了不法之事,老夫会好好相劝,全力配合贤侄查明此案,希望届时能将功补过。还有……韩家在江南有几分根基,从今日起,韩家会将江南所有的明暗消息与贤侄同享,贤侄若有为难之处,只消随便在江南任何一座城里找到韩家商号的分号,自会有人倾力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方铮闻言亦是大喜,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影子再是强大,可终究不如韩家在江南建立的百余年势力,有了韩家这条地头蛇的帮忙,江南之行也许会容易许多。
“随便什么要求?”方铮欣喜的问道。
韩竹面容肃穆的点头道:“随便什么要求。”
“太好了!”方铮高兴的一拍手:“要他们店里所有的钱都交出来,行不行?”
韩竹满头黑线:“……”
韩亦真恨得牙痒痒,这个无赖!莫非抢我韩家抢上瘾了?
外面传来梆子声,与韩家父女一席谈话,不知不觉已到了一更时分。
韩竹看了看天色,笑道:“贤侄远从京城而来,风尘仆仆,不如就此散了,好好歇息去,如何?”
方铮张开大嘴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呵欠,笑道:“也好,今日与韩世伯相谈,小侄我受益良多啊,有暇之时,小侄还想与世伯多聊聊,以增见闻阅历。”
韩竹笑道:“贤侄若不嫌弃,不如今晚便住在寒舍,小女所居的山楼之旁,尚有小楼数座,若论雅致,倒不比钦差行馆差。”
方铮一听两眼顿时发亮,嗬,就在韩亦真的旁边?很近呀……不知她今晚洗不洗澡,不知她喜不喜欢裸睡……难怪许多穿越者一穿过来就急着发明这个发明那个,今日看来,发明个望远镜确实很有必要……
“不嫌弃,不嫌弃,小侄今晚就住世伯家了,呵呵,你我两家本是世交,小侄怎能与世伯见外呢?”
韩竹隐秘的翻了个白眼儿,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吧?
当下韩竹便传了下人进来,引方铮前去小楼歇息,方铮腿刚迈出书房门槛,便听身后韩亦真冷冷的道:“等一下,既然我们韩家倾力帮你了,你劫我韩家的那批货物该还回来了吧?”
“哐!”
方铮一脚踩空,脑袋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哎呀!”
“哎呀什么!到底还不还?”
方铮揉着额头,眼珠子乱转,吃进老子嘴里的东西还想要我吐出来?这丫头未免太傻太天真了……
“那批货物嘛……”方铮皱着眉,开始沉吟:“那批货物——”
“怎样?”
“那批货物……”
在韩家父女期待的目光中,方铮摸着下巴,半阖着眼睛,就这样神情凝重的思考,沉吟,最后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韩亦真紧紧攥着拳头,美丽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家伙……他还是人吗?耍无赖怎么能耍到这个地步?
“爹!这人他……”韩亦真恼怒不已,转过头对韩竹道:“您为何说韩家要倾全力帮他?若江南其他的世家真的牵涉进了税案,此举岂不是将我韩家置于其他世家的敌对位置上了吗?到时若朝廷拿他们没办法,此案不了了之,我们韩家以后在江南的处境就很艰难了。”
韩竹呵呵一笑:“真儿,此案可以说是新皇登基后办第一件大案,不论是立威也好,是给以后的万世基业铺路也好,此案都不允许皇上和朝廷不了了之,否则皇家颜面扫地,威严不复,以后怎么号令天下?所以爹相信,这一次朝廷一定不会输,江南的世家积弊已久,隐隐威胁到京城皇上和朝廷的统治,也该肃一肃了,我韩家既然适逢其会,当然不能错过这个发展家族的大好机会,向朝廷靠拢,乃是最明智的选择。真儿,以你的聪慧,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韩亦真想了想,默然不语,心中却颇为怀疑。
难道爹真对那个痞子无赖般的家伙如此有信心?那家伙到底强在哪里?
……
苏州城城北另一座宅院。
宅院不显眼,在一处偏僻阴暗的角落,看上去就像一户非常普通平凡的百姓人家,甚至显得有些寒酸,外人从门外经过,绝对不会有兴趣看上第二眼。
宅院内的布置也很平凡,院子正中栽着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口天井,再往里去,便是前厅,空荡荡的前厅只从中间挂上一道厚实的帷幕,除此别无它物,前厅四周的墙壁略显破旧班驳。整个宅院看起来,就像一个长相丑陋的女人,混进了一大群长相丑陋的女人当中,根本毫无显眼之处。
杨成老老实实跪在前厅正中,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他正承受着主人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气。
“嘉兴知府李怀德还没死?杨成,你是怎么办的事?”主人的声音一如往常般阴森,冰冷得刺痛骨髓。
杨成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属下该死!属下接到主上命令后,马上派了身手高强之人赶赴嘉兴,谁知……李怀德身边却有数十名高手保护,属下等失了手,派去的十数人之中,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两人……”
“哼!一个小小的知府,怎么请得动数十名高手?杨成,你在骗我?”
“属下不敢欺瞒主上,那数十人埋伏在李怀德的卧房之外,动手之时,他们三四人一组,进退攻守颇具章法,其合击之术竟与方铮麾下的影子如出一辙……”
主人的声音有些惊讶:“影子?这么说,方铮竟已提前安排影子保护李怀德了?这小子倒也不蠢……杨成,派去刺杀李怀德的人只活下来两三个?”
“是的,主上。”
“哼!活下来也没用,任务失败就是死!杨成,把那两三个人杀了!”
杨成不由感到一阵心冷,口中忙应道:“是。”
“方铮已下江南,如今就在这苏州城内……看来,李伯言这条线要断了。”帷幕后的主人叹道。
杨成头也不敢抬,神情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上,既然方铮来查江南税案,主上何不干脆将李伯言杀了?留着此人,属下恐对主上不利啊。”
主人冷哼道:“区区一个李伯言,杀之何用?江南六府,这几年来被我扣下两千多万两税银,这中间要经多少道手?知情者有多少人?我能把他们全都杀了吗?”
“可是……主上,若任那方铮查下去,恐怕很快便会查到主上身上……”
主人冷笑数声,笑声中的阴寒之意,令杨成不由浑身一抖。
“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杀李伯言有什么用?就算我把江南六府之地的知情者全都杀了,又有何用?该查的他总能查得到。”
“那主上的意思是……”
“杀了那查案之人,不就断了源头了么?”
杨成惊道:“主上是说,将方铮杀了?”
“不错,那个泼皮无赖般的人物,在京城,在朝堂上窜下跳这么久,整个朝堂被他搅得乌烟瘴气,此人早就该死了!我若为帝,必杀之,可恨上次在京城没能用蝎子蛇杀死他,只能说他命大,如今他既到了江南,我怎能让他再活着?……先帝和新皇昏庸至此,这等市井无赖之徒,竟让他高居庙堂,爵至国公,实在贻笑天下!”
杨成眼中闪过几分难色,嗫嚅半晌,艰难的开口道:“可是……主上,方铮身边高手侍卫众多,更带着五千龙武军精锐驻扎城外,属下担心……”
“哼!五千兵马又如何?他能整天将兵马栓在裤腰带上跑吗?他身边高手多又怎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用我教你怎么杀人吗?”
“属下明白了!”
……
一夜无话。
大清早醒来,方铮刚睁开眼,便看见一张沧桑丑陋的老脸,离自己很近,近到差不多快贴上来了。
“大人,嘿嘿,您醒了?”
“鬼呀!”方铮吓了一跳,挥拳毫不犹豫的猛击。
“砰!”
“啊——大人,是我,是我呀……”
方铮定睛望去,却见温森捂着眼睛,痛苦的哎哟直叫唤。
“是你?”方铮楞了楞,接着怒道:“你为何扮鬼吓我?”
温森委屈得快哭了,有你这么损人的吗?我本来就长这样,哪里像鬼了?
“咦?老温啊,你的眼眶为何黑了?”
温森苦着脸道:“这个……大人神拳无敌,教训了属下,所以属下的眼眶黑了……”
“哦……那你另外一只眼眶为何也黑了?”
“……昨晚没睡好。呃,大人,您的眼眶为何也是黑的?”
“咳咳,别提了……”方铮黑着俩眼眶,一时悲愤不已。
昨晚应韩竹的邀请,睡在了韩亦真的小楼旁边,原以为可以半夜偷偷摸摸潜入韩亦真的小楼,看看她洗澡裸睡啊啥的,那娘们儿虽然对他很无礼,但客观的说,她的身材是绝对一流的,本着美好的事物要脱光了去欣赏的做人原则,方铮当然毫不犹豫的便摸黑直奔她的小楼而去,可结果……不知韩亦真早有所备还是怎的,命韩府的家丁护院将她的小楼团团围住,一丝空隙都不留,别说方铮了,连只公蚊子都飞不进去。
方铮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快天亮了才悻悻回房睡去。
难怪传说中的采花贼个个轻功高绝,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方大少爷偷香窃玉的本事委实太过差劲,远远不如他拦路打劫,明抢明夺的本事来得高明。
“大人,韩家家主请大人去前堂,属下特来禀报。”
“嗯,走吧,哎,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方铮担心的问道。无论谁多了两只黑眼圈,都不会太帅的。
不过这话问温森算是问错人了,这家伙为了溜须拍马,母猪都能说成赛貂禅,答案完全不可信。
“大人多了俩黑眼圈,愈加显得英俊不凡,器宇轩昂,天下美男子当中,英俊得像大人这般与众不同,另辟蹊径的,唯大人一人耳……”
方铮被拍得眉开眼笑,恢复了以往的自信,神采飞扬道:“是吗?哈哈,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二人一路互捧臭脚到了韩府前堂。
前堂内,韩家父女已在等着他,他们旁边还有一人,正是方铮在青龙山下亲自动手劫过的韩家大公子,韩亦真的大哥韩逸。
方铮乍见韩逸不由一楞,接着神情浮现几分尴尬之色。
一个是打劫的劫匪,一个是被劫的苦主,如今两相碰面,身份又变成了主人和贵宾,饶是方铮脸皮厚如城墙,却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难为情。
“方大人,咱们又见面了,呵呵。”
远远见方铮走来,韩逸满脸笑容迎上前去,还一边拱手见礼。
“啊?为什么说‘又’?”方铮有些心虚。
韩逸闻言楞了楞,接着笑道:“方大人贵人多忘事,前日在苏州城外,在下已见过大人一面,大人莫非不记得了?”
方铮也楞了,接着便笑了,嘿!这小子跟我一个毛病,原来也喜欢玩装失忆,太好了!
笑眯眯的走上前,方铮亲热的勾着韩逸的肩膀,笑道:“记得,当然记得,你也别叫我大人,你我两家本是世交,我叫你一声大哥得了,你就叫我小弟弟吧……哎,关于青龙山下……”
“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了!”韩逸立马识趣的接道,还朝方铮友善的眨了眨眼。
“太上道了!我也经常自动忘记一些事情,比如我欠谁钱啦,我扁了谁啦,我烧了谁家房子啦等等,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何必老念念不忘呢?你说对吧?看来咱俩是知己啊……”
方铮笑得无比畅快,勾着韩逸的肩膀便往韩府前堂走去。
“这个……方贤弟,小妹要我问你,何时将我家的货物还回来……”
方铮俊脸立马一黑:“你不是说忘了这事儿吗?”
韩逸苦笑道:“我确实是忘了,可小妹却没忘呀……”
方铮眼珠转了转,随即嘿嘿笑道:“她没忘又怎样?现在我已忘了……”
韩逸瞠目结舌,这位传说中的钦差大人,怎的如此……如此与众不同?
前堂外,数十名从京中一直跟随的禁军高手排成两行,呈雁型排在前堂正门外。
见方铮过来,韩竹含笑迎上前,道:“方贤侄,昨夜睡得可好?”
方铮隐秘的翻了个白眼,睡得好不好,我这两只像熊猫的眼睛还没给你答案吗?这古代人怎么老喜欢问废话?
话说,韩家三小姐住的小楼防备怎么比影子营地还严密啊?莫非她全身上下都是金子做的?
“韩世伯客气了,如此盛情招待小侄,小侄实在是过意不去呀……呵呵,小侄此来向韩世伯告辞,改日闲暇,必当再来叨扰。”
顺便偷看你女儿洗澡,我就不信这邪了,天底下有我玉面飞龙看不着的东西?
韩竹爽朗大笑:“贤侄有公务要办也不忙于这一时,时已近午,用过膳再走不迟,哪有让贵客空着肚子出门的道理?”
说完韩竹不由分说,拉着方铮便进了前堂。
前堂内,酒菜早已布置好,韩亦真静静的站在前堂大门处,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方铮朝她友好的笑了笑,换来了她一记狠瞪。
众人坐定,韩竹吩咐下人端上一个雕刻着花鸟虫鱼的小坛子,指着小坛笑道:“贤侄既来江南,我江南的花雕却是一定要尝尝的,此酒产于绍兴,于地窖中埋了不少年头,实是酒中珍品,呵呵,老夫压箱底的花雕,如今却只剩这一小坛了,贤侄乃我韩家贵客,便拿出来与贤侄痛饮。”
方铮连声称谢,心中未免为这坛酒可惜,方铮有个不算太坏的习惯,他喝酒,但他并不嗜酒,至于酒喝进嘴里什么味道,有什么讲究,有多珍贵,这却不甚明了,他喝酒就如同牛嚼牡丹,韩竹这番盛情算是白费了,如明珠暗投,这坛花雕显得分外不值。
下人小心翼翼将酒倒进碧玉杯盏之中,方铮抬头又朝韩亦真笑了笑,却见她一脸冷意坐在桌旁,连眼皮都没抬,竟似对方铮非常不屑。
方铮脸色一垮,心中大骂,臭娘们儿,你傲什么?若非我家老婆实在太多,老子非把你弄上床不可……
坛口太宽,杯口太小,下人倒酒倒着倒着,却不小心洒了几滴落在地上。
方铮不经意间低头,却见澄黄的酒滴落地之后,竟然在白玉石铺就的地板上冒起了泡泡,并隐隐升起一缕淡淡的烟雾,紧接着,地板被酒浸湿的那一块地方渐渐变得黝黑,如同被腐蚀了一般。
方铮忽然惊咦了一声:“韩世伯,你家的酒怎么跟硫酸似的?居然还冒烟……啧啧,江南的美酒果然特别……”
一旁的温森和萧怀远好奇的探过头往地上看去,一看之下二人大惊失色,他们同时伸出手,拉着不明所以的方铮接连退出酒桌好几步,一直退到前堂大门之外,温森这才站定,神色惊怒的抽出随身佩剑,指着韩竹怒道:“韩竹!你好大胆子!竟敢谋害当朝钦差!”
“锵!”前堂外,数十名禁军侍卫同时抽出刀剑,雪亮的刀光指着前堂内韩家众人,一股凌厉的杀气,顿时笼罩了整个前堂。
第三百零八章 嫌疑
韩府。
宾主之间祥和融洽的气氛,在毒酒不慎滴到地上的那一刹,完全改变了。
方铮身边随侍的数十名禁军高手抽出刀剑,神情凌厉而紧张的指着前堂内仍处于惊愕状态的韩家众人,随着刀剑的出鞘,杀气顿时笼罩在韩府前堂,渐渐浓重,渐渐蔓延。
方铮身边的禁军高手都是千里挑一,由胖子亲自拨给他的击技行家,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无数的人命,现在,数十位高手同时对某人产生了敌意,可以想象得到,那种如同刀锋般凌厉的杀机和气势,该是多么的可怕恐怖,甚至令人感到窒息。
温森浑身冒着冷汗,觉得手脚有点冰凉,谈笑之中忽现杀机,幸好方大人福大命大,这才躲过一劫,否则,若方大人不明就里之下,喝下了那杯毒酒,此刻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钦差方大人若然身死,可以想象得到,京城刚登基的皇上该是多么的震怒,朝堂又会经历一场怎样浩荡的动乱,而他们这些跟随在方铮身边的属下和官员,恐怕也免不了落得个“维护不力”的罪名,被皇上和长平公主的怒气所波及,下场……很是凄凉。
人生的起伏,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很幸运的,温森的上司是方铮,一个幸运得甚至有点儿离谱的家伙。
当事人方铮则完全吓呆,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白玉地板上那缕令人心惊胆颤的青烟,还有青烟中隐隐传来的刺鼻的腐臭味道,他眼睛睁得溜圆,目光失神而空洞,嘴里不停的喃喃道:“毒……毒酒……怎么会是毒酒……”
喃喃自语间,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渐渐流下,顺着被吓得苍白的面孔,直至滴落地上。他甚至能感觉到裤裆处传来的湿意,若非那倒酒的小厮不慎洒出几滴酒来,恐怕这会儿自己的肚子早已腐烂得像被掏干了下水的木乃伊一样,只等着包裹下葬了吧?
人的命数,也许真的就只在那一线之间,很幸运的,这次方铮又成功躲过了一劫。
饶是方铮没受到伤害,温森仍感到了一阵后怕,见韩家众人仍呆立不动,似乎还未从这场剧变中回过神来,温森不由心头怒起,眼中凶光一闪,厉声道:“韩家家主韩竹,谋害钦差,欲图不轨,来人,给我拿下!”
众禁军侍卫齐应一声,跨步上前便待拿人。
楞在前堂中的韩亦真最先反应过来,她俏脸布满惊恐,原本红润的绝色容颜被吓得煞白,见这群如狼似虎的禁军要抓他们,不由尖叫一声,抢身拦在父兄身前,仓惶大叫道:“慢着!钦差大人,你们不能乱抓人,我韩家是无辜的!这分明是有人欲陷害韩家!”
多智精练的她,自是知道若钦差在韩家身亡,她韩家会得到什么下场,据说方铮与皇上乃平民布衣之交,交情之深厚,非同一般,他能登上皇帝的宝座,也全是靠方铮在其中运筹帷幄,从龙大臣中,方铮当居首功。如此重要的人物若死在她韩家,新皇暴怒之下,满门屠灭都算客气了,也许诛她十族都未免能消皇上心头之怒。
可以说,方铮的好运气,间接救了她韩家满门。
但是当温森目露凶光,铁青着脸下令拿人时,韩亦真一颗心又被高高提起。
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韩家的下人端上来的酒,酒里含有剧毒,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她韩家怎么也脱不了干系,若这位钦差大人是个糊涂官儿,一心只想报仇泄愤,恐怕韩家从此暗无天日了。
想到这里,韩亦真急忙抬头望向方铮,平日里孤高傲绝的目光,此时竟隐隐带着几分求恳之意,绝色的面容已泫然欲泣。为了家族的生死存亡,她已抛下了所有的自尊,就这样面带哀求的望着方铮这个她最讨厌最嫌恶的男人。
方铮感受到她的目光,忽然激灵灵哆嗦了一下,立马清醒过来,见禁军侍卫们正凶神恶杀的冲上前准备拿人,方铮心念电转间,急忙大喊道:“住手!要文斗不要武斗!”
禁军侍卫们闻言马上站定不动,但眼神仍凶狠凌厉的注视着前堂内的韩家众人,目光中的怨恨防备之意,令人禁不住胆寒。
温森急忙凑上前,紧张的道:“您没事吧?大人,何谓‘文斗’,何谓‘武斗’?”
“后面那句完全是废话,你可以忽略它,就像和尚念的阿弥陀佛,没有任何意义……”方铮眼睛盯着韩竹,嘴里淡淡解释道。
“大人说出来的废话都如此有深度,属下实在是望尘莫及,属下对大人……”
“闭嘴!现在不是拍马屁的时候,……留着待会儿再拍。”
往前走上一步,方铮脸色仍有些苍白,脸上的冷汗一直未曾停过,他的心现在跳得很快,还来不及体会劫后余生的幸福感,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已经包围了他。
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京城方府内放蝎子蛇,今日又在韩府投毒,这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刺杀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异常阴狠毒辣,令人防不胜防,像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永远都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冲出来咬自己一口,这个敌人,远比潘尚书和太子可怕得多。
静静注视着前堂内一脸惊惧之色的韩竹,看着韩竹那双虽然受了惊吓,却仍显得清正的眼眸。良久,方铮忽然展颜一笑,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的红润。
“你们都退下,此事与韩家无关。”
韩竹等人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如同听到了无罪释放的判决一般,目光中纷纷流露出欣喜的神色,韩亦真定定的看着方铮,绝美的俏颜浮现出笑意,美目中对他厌恶的神色不觉淡了许多,甚至隐隐含着几分……感激。
禁军侍卫闻言立刻收刀入鞘,往后退了几步,紧紧围在方铮身边,尽管方铮说过此事与韩家无关,可他们仍未放松警惕,每个人都死死盯着韩家众人的动作,只消韩家任何人稍有异动,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抢先出手制敌。
“大人,谋害钦差非同小可,属下建议大人下令将韩家众人押入大牢,严刑……”温森不知是出于拍马屁,还是给自己压惊,在一旁给方铮出着坏主意。
“嗯?”方铮瞧着他,皱了皱眉,接着眉毛一竖,大骂道:“你这白眼狼!人家昨晚好吃好喝招待你,还给你安排一大美妞儿侍侯,你倒好,一觉睡醒就不认帐,还要把人家拉入大牢,你良心让狗吃了?”
说着方铮抬起头,面带几分委屈和不满,望着韩竹咕哝道:“……瞧人家安排得多周到,那么漂亮的妞儿让你搂怀里了,我都没这待遇……”
韩家众人大汗:“……”
“来人,速速查明酒坛里的酒从何处而来,府里哪些下人经过手,把人全部集中起来,严加审问!”韩家的嫌疑解除,韩竹浓眉一蹙,沉声下令。
“老爷,不关小人的事啊!”
给方铮倒酒的小厮被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温森站在方铮身后,朝后面的影子打了个手势,影子中分出十数人来,跟随韩府下人往地窖而去。
韩竹轻轻走上前,离方铮五步左右站定,拱手苦笑道:“方……贤侄,发生这种事,老夫也不知该如何向你交代,实在汗颜……”
方铮忙笑道:“韩世伯不必如此,你我两家乃多年世交,小侄不可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冤有头,债有主,小侄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
之所以相信韩家,倒也并非他口中所说的“多年世交”“信任”之类的鬼话,而是他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韩家没有理由害他。
抛开彼此刚刚达成的守望相助的同盟不说,韩家若在自己府上,当着这么多下属和禁军高手的面,害死了钦差大臣,对他们自己有何好处?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区区一个韩家担待得起么?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混入了韩府,趁机在酒中下毒,这样既能害死自己,又能嫁祸给韩家,就算害不死自己,若自己愤怨冲动之下,一怒而去,那么刚刚与韩家达成的同盟关系也会立即土崩瓦解,一举三得,实在阴毒得紧。
方铮估计韩竹现在下令排查府中下人,必定查不出任何东西,以对方如此毒辣狠厉的手段,绝不会在下毒之后还傻乎乎的等着别人去抓他。
可是,幕后那个要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呢?自己到底跟他有多大的仇,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谋害自己?难道他就是江南税案中一直被隐藏得很深的幕后黑手?
伤脑筋呀……为何自己会碰到如此费脑子的事情?方铮皱眉思索半晌,神色间不由浮上几分懊恼。
偏偏温森还不知死活的凑上来轻声问道:“大人,您怎么知道韩家与此事无关?”
“因为……”
方铮得意的一笑,便待卖弄自己好不容易才想明白的道理,可他想了想,却觉得这事儿解释起来有点繁琐,再说以自己这几个属下的智商,实在让人怀疑他们能不能听懂,于是方铮嘴张了半天,神色间渐渐又浮上几分懊恼,最后终于直接了当斥道:“……滚!”
因为……滚?
温森神色迷茫的退下,嘴里还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眼儿的因果关系……
……
毒酒之事,令本来融洽的宾主气氛多了几分尴尬意味,方铮拱手向韩竹告辞,然后命人搬上那坛刚开封的毒酒,转身出了韩府大门。
此刻他心中仍怀着几分恐惧,只是刚才美人在旁,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明显,出了韩府大门后,方铮想了想刚才发生的事,不由自主浑身直冒冷汗,后怕的情绪无可抑止的在心胸间蔓延开来。
好险呀!老子这条命差点就撂在韩府,都说酒是穿肠毒药,今儿倒真应了这句话,看来以后要戒酒了。嗯,只要不戒色,什么都好说……
随即他咬了咬牙,一脸阴沉的往苏州知府衙门走去。
他打算跟李伯言好好谈谈。
方铮的是非观很混淆,在他看来,贪点银子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自己当官这两年来,明抢暗贪的银子还少吗?胖子派他这个大贪官下江南,来查这些小贪官,实在是他当上皇帝以来的第一大败笔。
可是……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贪银子就好好贪,干嘛还非得要老子的命?老子刚来江南才两天,啥事都没干,红包还来不及收,只调戏了一下韩府千金,招你们惹你们了?为何要出这么阴毒的招数来害老子?
想到这里,方铮不由怒从心头起,神色间渐渐浮上几分悲愤。老子那么多老婆,还有两个大肚婆,都眼巴巴的盼着老子囫囵着回去呢,你们害老子差点见不到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就凭这一点,老子非得把那幕后之人的皮给扒了!
温森凑上来禀道:“大人,韩竹已将经手过那坛酒的下人们集中起来问话了,要不要下令将那些下人押入大牢,由咱们来审?”
方铮摇头道:“这事儿你我不必插手了,世家有世家的规矩,出了这等大事,想必韩竹心里也挺恼火的,他要怎么做是他的事。更何况……此时就算拿人审问,只怕也审不出什么名堂了,下毒之人要么已被灭口,要么已远走高飞,不会傻等着让你去抓他。——韩府那里留两个弟兄,留意一下韩竹审问的过程就行了。”
“是,大人。”
“方……方大人,请留步。”身后传来娇脆如黄莺的声音,夹杂着几分犹豫。
方铮立马转身,阴沉得如同乌云密布的脸色,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竟神奇般变得阳光爽朗,隐隐带着几分淫荡的笑意,变脸速度之快,令一旁的温森佩服得五体投地。
“嗨,亦真妹妹,打算与哥哥我来个十八相送?”方铮朝韩亦真挥着手,骚意盎然的荡笑道。
韩亦真闻言俏面一板,原本对方铮还有几分感激的心情,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人终究还是那个无耻的登徒子,就算他救了韩家满门,他也只是个救过韩家的登徒子。
深呼吸了几次,韩亦真紧绷着俏脸,冷淡而不失客气的道:“今日多谢方大人仗义直言,免了我韩家上下一场无妄之灾,民女这里谢过大人了。”
说完韩亦真微微弯身,向方铮裣衽为礼。
方铮眼珠贼兮兮的转了转,随即板起脸,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沉声道:“亦真妹妹客气了,不枉不纵,这是本官办案的原则,做人亦是如此,但有满腔正气,何惧别人冤枉?本官上任以来,从没判过一件冤假错案,韩家被人陷害,本官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韩亦真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神情颇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无耻无德的官儿,竟能说出这番正气凛然的话来,实在出乎人意料。
韩亦真苦笑道:“韩家无辜,自是心中无惧,可从明面上来说,韩家是民,大人是官,民心似铁,官法如炉,经得几下煅烧熬炼?幸得大人明察秋毫,韩家才能免背上这弑杀钦差大臣的罪名,否则,我韩家上下,恐怕早已万劫不复矣……”
说着说着,韩亦真眼眶渐渐泛红,说不清是因为感激方铮,还是为韩家而后怕。
美人垂泪,别具一番风情,方铮看得两眼发痴,忽然,他神情变得焦急,像极了热恋中的情侣,忘形的伸出手来,飞快的覆在韩亦真的樱桃小嘴上,口中嗔道:“真儿……我不许你这么说……你们韩家不会有事的……”
这妞儿的嘴唇真软呀,真想在上面亲一口……
“呀!”韩亦真满脸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羞又怒,俏脸紧紧板住,愤怒的瞪着方铮。
“你……你这个……”
韩亦真估计是想骂方铮来着,可一来这是在大街上,二来方铮身后不远处还跟着温森萧怀远和一大群禁军侍卫,身为姑娘家一时不好骂出口,只得恼怒的瞪了方铮一眼,又狠狠跺了跺脚,然后掉头便往回走。
方铮脸色一变,立马蹲在地上,表情如同便秘一般,无限度的扭曲着,额头上大汗淋漓,满脸涨得通红,指着远去的韩亦真的窈窕背影,抖抖索索,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温森等人凑上来,好奇的看着方铮,被他那变幻莫测的表情惊呆了。
方大人……好象很痛苦?
至于么?不就被女人瞪了一眼吗?这种调戏妇女未遂吃瘪的事儿,方大少爷又不是头一回了,为何这次如此悲痛?
众人楞神间,方铮却忽然嘴巴一撇,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神情悲伤,如同受尽了人间的苦楚,直令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温森等众人大惊,纷纷七嘴八舌劝道。
方铮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仍旧嚎啕大哭。
温森慌了,这……钦差大人当街失仪,哭得如此丑陋,成何体统?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温森望着韩亦真远去的方向,眼中闪过几分凶色,咬牙道:“大人莫哭,属下晚上派人潜入韩府,将那韩家三小姐劫来送到大人面前就是……”
“真的吗?”方铮抬起头,泪眼婆娑,抽噎着问道。
“真的!”
“好!不愧是我的好帮手!”方铮站起身,愤愤的抹了把眼泪和鼻涕,怒声道:“你把那小娘们儿劫来送到老子面前,让她立正站好,左脚前伸,不准动……”
“大人,您这是何意?”众人迷惑不解。莫非大人喜欢什么特殊的调调儿……
“老子也要踩她一脚!看她痛不痛!”
“……”
第三百零九章 伯言认罪(上)
绝色美女发点小脾气,其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儿,美人一喜一嗔,皆不同风情,令人心驰神往。
但是美人跺脚这毛病可不好,跺就跺吧,至少你不能跺钦差大人的脚面上呀。
方铮只觉脚面麻得没了知觉,就跟被一头壮硕的牛踩过似的,大街上没脱鞋袜,不过多半红肿了。
韩家三小姐看着温婉淑德,脚劲儿可不小,她知不知道恶意袭击钦差要判多少年?无期吧?
“活不成了……吾命休矣!”方铮一张脸扭得像苦瓜,哎哟直叫唤:“温森,快!弄担架来,还有,买一口上好楠木棺材,给我准备后事,风光大葬,就葬韩三小姐的闺房里……”
温森没理会方铮满嘴胡说八道,吩咐俩侍卫一左一右架着方铮,光景就像俩武警押着被吓瘫软的死刑犯似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知府衙门走去。
李伯言得衙门衙役禀报,言道钦差大人不知受了何等严重的伤势,竟被侍卫们抬回来了。
李伯言大惊失色,脸色都吓白了。他是苏州的知府,钦差大人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别说乌纱帽了,小命都难保啊。
衣冠都来不及整理,李伯言奔丧似的抢出了知府衙门,一见方铮软蔫蔫的被侍卫抬着,不由放声大恸:“方大人!方大人您怎么了?下官才一天没见着您,您怎么就变这样了?天不长眼,方大人英年早……”
“闭嘴!你哭丧呢?老子活得好好的,你咒我?”方铮大怒。
情知江南税案跟李伯言密切相关,方铮对他也没了好脸色。
李伯言急忙闭嘴,乖巧的闪到一边。
方铮一瘸一拐进了衙门大堂,大堂颇为整洁,两侧整齐的沿墙放着几块“回避”“肃静”的木牌,和升堂时衙役们用的风火棍,正对着门的大案上,搁着一筒令签,还有传说中的惊堂木和一排笔架。大堂正上方高高挂着“明镜高悬”四个白底黑色大字,整个大堂虽看着简陋,却充满了赫赫威仪和凌人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方铮打量着大堂,心里有些意动,传说中的衙门啊,坐上去拍拍惊堂木,众衙役使劲捣鼓着手里的风火棍,低声唱喝“威武”,自己当了这么大的官儿,还没试过升堂的滋味儿呢……
斜睨着眼睛,不怀好意的瞟着身后的李伯言,方铮开始挣扎,反正这家伙也是个贪官,要不,我就在这儿把他审了算了?也好过过升堂的瘾……
挣扎了半晌,方铮终于还是悻悻的放弃了。
税银一案,实在太复杂,而且必须秘密进行,不宜声张,堂而皇之的升堂,未免太过引人瞩目,委实不妥。
李伯言紧跟方铮其后,显得有些诚惶诚恐,见方铮斜着眼不怀好意的盯着他,李伯言一惊,接着朝方铮干巴巴的笑了笑。
穿过大堂,触眼便是一片茂密葱郁的庭院,庭院内栽种着十几株松柏,苍劲耸天,颇为雅致。
大堂后侧是押签房,衙门内的小吏办公之所。
方铮昂然跨了进去,吩咐随从侍卫守在门外,押签房内只剩他和李伯言二人。
李伯言恭谨的站在方铮身前,不时抬眼偷偷瞟了瞟方铮的脸色,见他脸色沉静,丝毫看不出端倪,李伯言心下不由有些忐忑。
方铮进门后,拂了拂下摆,然后坐在一张文案后,清了清嗓子,随即满脸笑容,望着李伯言笑道:“李大人,呵呵,……吃了吗?”
李伯言一楞,马上回道:“承大人过问,下官吃过了。”
方铮不高兴的一皱眉:“吃过了?你怎么就吃过了?”
李伯言脸色一苦,莫非我吃饭还得先问过你不成?
“喝酒吗?”方铮又笑眯眯的问道。
“喝……平日喝得不多,酒量尚浅……”李伯言有些迟疑,这位钦差大人怎么回事?为何老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方铮笑道:“本官今日运气好,弄到一坛花雕,啧啧,地窖下埋了十几年,香醇得很呐,李大人,本官请你喝几杯?”
李伯言陪笑道:“大人有此雅兴,下官当舍命陪君子。”
方铮两眼一亮,大声吩咐侍卫将酒呈上来,此酒正是他从韩府带出来的那坛毒酒。
李伯言楞楞看着这坛酒,神色颇为平静,一丝异相未露。
方铮斜眼看着他,心下有数,看来韩府毒酒一事,李伯言并不知情,由此可知,那幕后之人只是单纯的胁迫李伯言,并未将其当作心腹。
方铮笑着给李伯言满上酒,朝他眨眼笑道:“李大人,这酒可是百年难得的好酒,不但入口舒爽,而且回味良久,包管酒到命除,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理想工具,来,李大人,尝尝,很美味的……”
说着方铮端起酒碗,送到李伯言面前。
李伯言心情本就忐忑,又听方铮说什么杀人灭口之类的胡话,心下不由愈加惊疑,恭谨接过酒碗,手有些颤抖,却迟迟不敢喝下去,只是带着几分心虚的望着方铮。
方铮见他不敢喝,于是笑了笑,道:“李大人,喝吧,这可不是一般的绍兴花雕,只消喝过一口,保证你比成仙还舒爽,至于味道嘛……”
方铮朝他神秘的挤挤眼:“……谁喝谁知道。”
李伯言见方铮一脸诡异的笑容,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这次钦差大人下江南来干什么,他比谁心里都有数,同时,他比谁都心虚,摆在明面上,这件案子就是他和另外五府的知府做下的,现在钦差一副笑眯眯却又仿佛在打着坏主意的模样,还殷勤的劝他喝酒,他怎能不心虚?
“方大人,这……这酒……”
方铮眨了眨眼,笑道:“这酒是好酒,而且跟别的酒不同的是,它还会冒泡泡哦……”
“冒……泡泡……”李伯言额头开始冒汗,结结巴巴道。
“来,我来给你演示一下……”方铮劈手接过他手中的酒碗,然后缓缓朝房内铺就的青麻石地砖倒去,一线晶莹的酒落在地上,溅起几朵小小的酒花。很快,青麻石地板开始冒出一缕青烟,被酒溅到的地方就像被硫酸泼过一般,咕噜咕噜泛起了一大片白色的泡泡,最后,一股难闻的恶臭渐渐升起,在房内蔓延开来。
李伯言面色苍白,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擦着汗讷讷道:“这……这是……”
方铮将酒碗搁在案上,然后又倒满,笑眯眯的瞧着李伯言,道:“怎么样?好玩吗?跟可口可乐似的,哦,不知道啥叫可口可乐吧?好东西呀,喝了包治打嗝,来,李大人,尝尝……”
李伯言面色愈发苍白,见方铮端着酒碗,脸上带着几分阴森森的冷笑,不由惊恐叫道:“不……方大人,下官不喝……”
方铮将酒碗凑近他唇边,不高兴道:“哎,我堂堂钦差敬你酒,你不喝就太不礼貌了,来,听话,乖,把这碗酒喝下去,啥烦心事儿都没了,多好,酒能解忧呀……”
“不,方大人,方大人……下官并没得罪您呀,方大人手下留情……”
方铮一手端着酒碗,另一只手不由分说便捏住了李伯言的两颊,把他的嘴挤成一个漏斗状,然后便欲往他嘴里灌毒酒。
“啊——来人啊!杀人啦!”李伯言惊恐大叫,声音凄厉无比,脑袋还不停的左摇右摆挣扎。
“哎,你就不能好好配合一下吗?这么好的酒,洒了多浪费,乖乖喝下去,包你羽化飞升,登临极乐,岂不比做个小小的五品知府强上许多?”方铮捏着他的双颊,一边还温言细语给他做思想工作。
“不,不,方大人,钦差大人!下官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大人,饶了我吧……”李伯言痛哭流涕,他见方铮面带冷笑,目光中不时闪过几分阴寒之色,心下立马明白,这位钦差大人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若再不识时务,恐怕他真会把这碗毒酒灌进自己嘴里。
方铮见李伯言哭得如此伤心,不由踌躇了一下,皱眉问道:“如此珍贵的好酒,你真不喝?”
李伯言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时还嚎啕两声,以示他对这碗毒酒毫无兴趣。
“……再考虑考虑?”方铮不死心的劝道。
“不,方大人,您若真要下官死,还是一刀杀了我吧……”李伯言大哭道。五十开外的人了,哭得像个被家长揍了一顿的孩子。
方铮将酒碗重重朝文案上一顿,冷眼望着李伯言,“知道这酒的来历么?”
李伯言一边擦泪一边摇头。
“哼!这酒是韩家的。”
“什么?”李伯言抬起头,震惊的望着方铮:“韩家为何……”
“知道这酒本来给谁喝的么?”方铮眼中寒意愈盛。
李伯言摇头。
方铮翘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悠悠道:“给我喝的。”
李伯言大惊,不由自主站起身,惊道:“什么?不可能!韩家不会这么做!”
“坐下!”方铮按住他的肩头,把他压回椅子上,然后道:“我与韩家无怨无仇,韩家当然不会这么做,韩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坛毒酒,这摆明了就是有人要害死我,顺便陷害韩家……”
“方大人,这,这与下官又有何关系?”听到方铮说有人要害死他,李伯言顿时脸色变了,随即眼中闪过几分了悟,心虚的低下头去。
“装,你继续装!信不信老子现在把整坛酒都灌你肚里去?”
想到自己差点丧命在这坛毒酒上,方铮心中不由又升起了怒意,来知府衙门的这一路上,他也渐渐理清了思绪,这坛毒酒,包括他离京之前在府里被人用蝎子蛇暗袭,种种迹象表明,这事儿跟江南税案有关,幕后之人要他死,只有他死了,江南税案就无法再查下去了。
胖子刚登基,身边信任的大臣只有他一个,如果他死了,京城朝堂必将引起一番惊涛骇浪,那时朝堂上至皇帝,下至大臣,目光都会集中在他的死亡原因,追查凶手,以及他死以后,朝堂的势力该如何重新布局瓜分,那时胖子想必已急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暇去理会江南的税案?趁着朝堂大乱的功夫,幕后之人的后招恐怕也会相继使出来,韩竹分析得没错,幕后之人倾吞这么多银子,绝不可能是留给他自己养老,必有更大阴谋。
想来想去,原来自己的性命,对朝堂甚至对天下来说,已变得如此重要,方铮大怒之余,不免又有些许得意,两种情绪同时衍生,在心中此起彼伏,很纠结。
李伯言见方铮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扯着嘴角得意的笑,一会儿又咬牙切齿怒气冲冲,两眼瞪得溜圆,目光空洞的盯在前方某一点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一般,李伯言慌了神,从钦差大人说的这番话来判断,他肯定已知道了些什么,多半与江南税案有关,若再不老实交代,恐怕他的下场绝对会比喝下那坛毒酒更凄惨。
“方大人……下官,不,犯官有罪!”李伯言当即站起身,面色惨白的跪在方铮面前,神情满是绝望,低垂着头,像只蔫鸡一般,一动不动了。
方铮听他自称“犯官”,情知他已认罪了。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早就应该认罪了,李伯言虽然身为五品知府,可包括他在内的六府知府,在这件惊天巨案当中,只不过是六个被人操纵挟制的可怜虫而已,大家心里都有数,东窗事发只是迟早的事儿,他每天在煎熬中生活,早就做好了认罪的准备,甚至隐隐盼望着有人来抓捕他,因为他实在受够了这种被人胁迫,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不如索性被朝廷砍了脑袋痛快。
方铮掩住心内的狂喜,表情依然淡漠,他知道,李伯言认罪并不代表什么,指使胁迫他的幕后之人才是最可怕的,李伯言充其量只是那人放在台前让他抓的一个靶子而已。
“你有罪?说说,你有什么罪,本官见你眉目清正,相貌堂堂,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有罪的样子呀……”方铮冷哼道。
李伯言面容浮上一层绝望的死灰色,浑身不住的颤抖,嗫嚅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声音嘶哑道:“犯官上任苏州知府四年多来,连同江南其他五府知府,一共倾吞贪墨江南应缴国库税银两千多万两……犯官之罪,罪无可恕,只求钦差大人看在犯官主动坦白的份上,放犯官全家老小一条活路,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也请钦差大人救救我那年纪还不满二十的小儿子,犯官这里给您磕头了!”
方铮神色一凝,沉声道:“怎么回事?你小儿子怎么了?把整件事详细说出来,不许有一字虚假错漏!”
李伯言苦涩的笑了笑,张嘴便待言语,谁知方铮却忽然道:“打住!你等会儿再说,我去安排一下……”
说完方铮站起身,将押签房的所有门窗都关紧,并大声呼喝站在门外的禁军侍卫,命他们严密戒备,将整个押签房的屋顶,附近的制高点,以及所有容易攻击的地方全部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出。确定万无一失后,方铮这才拍了拍手,满意的坐了回去,望着李伯言微笑道:“好了,你可以说了。”
李伯言目瞪口呆,愕然道:“方大人,这……这是何意?”
方铮嘿嘿一笑,道:“本官是谨慎之人,法不传六耳,呵呵……”
心下不由暗忖,电影里举凡身怀巨大秘密的人,每次一张嘴准备将秘密说出来时,不是中了暗箭,就是中了毒针,反正都是话没出口就嗝屁了,无数反面教材摆在前面,本少爷可得小心着点儿,你灭了李伯言的口无所谓,万一你丫准头不好,暗箭却射中了老子,老子冤不冤呐?
李伯言不解的看了方铮一眼,随即苦笑摇头,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觉得自己算是彻底解脱了,只消将此事的始末说出来,便等着被押入大牢,秋后问斩,身外之事,已没什么值得他关注了。
“五年前,犯官由吏部发文调派,刚刚上任苏州知府,上任之时,倒也踌躇满志,欲一展胸中抱负……”李伯言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毫无情绪波动,如同在诉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只是表情不时闪过几分悔恨和绝望之色。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李伯言便将事情诉说得差不多,贪墨税银的过程,倒也与韩竹所说的差不多,方铮默默思索了一阵,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到了他这一步,实在也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了。
“你是说,从你被人胁迫后,每个月都有人要你划拨一笔银子到一个不出名的商号内?你就是以这种方式将税银送给胁迫你的幕后之人吗?”
李伯言苦涩的点点头。
“每个月要你划拨多少银子?那个商号可有名称?还有,结帐是刷卡还是付现?”方铮步步紧逼道。
“啊?”李伯言愕然抬头。
“咳,说错了,你送去的是现银,还是银票?”
“每月要我划拨的银子不少,有时候六万两,有时候八万两不等,那个商号名字很普通,名叫‘隆德商号’,由于每次送去的银子数目巨大,若给现银的话,太过引人注目,我便将银子全都换成了大额的银票送去……”
“隆德商号?”方铮摸着下巴想了半晌,终于肯定道:“嗯,果然很普通的名字……”
瞧着李伯言灰败的脸色,方铮皱了皱眉,忽然道:“哎,有件事我有点好奇,你每次将税银送给那人倾吞后,便回衙门篡改帐簿,户籍,人口等等资料,将帐目做得平平整整,可是……我华朝每一府的土地,人口还有户籍基本都是固定,流动性并不大,你这帐簿到底是怎么改的?我估算了一下,如此大的亏空,除非你治下的子民都死了一大半,才堪堪与帐簿上的税银持平,哎,老李啊,你到底怎么做的帐啊?我很好奇,来,教教我,教会了我请你喝花雕……”
方铮前倨后恭,这会儿又亲热的勾着李伯言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坐到椅子上,满脸讨好的朝他笑。
活到老学到老,如何做假帐可是一门大学问,自己学会了窍门,没准将来贪银子的时候用得着……
李伯言苦涩的笑笑:“其实说穿了不值一提……犯官篡改的帐簿上,对农户以及土地收成,人口等等,其实并未作多大的改动,朝廷这些年大战不休,国家人口锐减,正是对人口问题特别在意的时候,犯官怎会犯如此明显的错误?实际上,犯官所改动的重点,乃是……商税。”
“商税?”
李伯言点点头:“对,商税,江南之地繁华,尤以苏杭为最,苏州境内富商云集,财主成群,每日货物银钱流动巨大,我华朝商税大致分两种,凡行商行销货物,每千钱课税二十,叫‘过税’;凡城市商人销售货物,每千钱课税三十,叫‘住税’,……犯官胆大妄为,私自将商税翻了一倍,由于商人地位低卑,碍于知府官威,往往忍气吞声,再说以江南的繁华程度,纵是交了如此苛重的税银,他们亦有些赚头,所以这几年下来,倒是无惊无险的过来了……”
李伯言说完,老脸布满羞愧之色,低着头看也不敢看方铮。五十开外的年纪晚节不保,如今在一个年轻人面前亲口道出以往种种不法之事,试问谁能不羞?
不过李伯言明显是多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碰到了一个毫无是非观念的钦差大人。
方铮听过他的犯罪细节后,两眼发亮,拍着桌子大声赞叹道:“高啊!老李啊,您是高人呀!太厉害了,一个月随随便便就能捞几万两银子,靠!难怪别人都说当京官没前途,此言果然不虚,回头我得让皇上给我外派个什么官儿,甭管它二品五品,能捞银子就行……”
“啊?”李伯言猛然抬头,满脸错愕的望向方铮。
这……这钦差大人莫非在说反话讥讽于我?可是……他两眼都冒绿光了,那模样不像是讥讽呀……这世道怎么了?
李伯言错愕的表情还没褪去,谁知方铮忽然神色一凝,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李伯言,阴森道:“慢着!老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何……何事?”
“我方家商号好象在这苏州城内有分号……”
“如……如何?”
“这么说,你丫肯定也讹诈了我方家商号的重税……”
“啊?”李伯言大惊失色。
“啊个屁!”方铮忽然翻脸,一脚踏上椅子,朝他伸出右手,大怒道:“敢讹诈我家的银子,胆子不小哇!……赔钱!快!赔老子一百万两,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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