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勿要赶尽杀绝!


  阿宝的帖子送得并不容易,谷大用也就罢了,位于灵济胡同的西厂他是常来常往的地方,轻而易举就送到了谷大用手上,但张永却不是那么好找的。张永因为平叛之功,两个兄长封伯,而他自己虽没多上什么名头,可却并不在意,整天东逛西逛,很少在私宅里头。阿宝去张府扑了个空,当即又转至西安门想央人代为送帖子,结果却被人好心地告知张永出宫去了。
  这下子他顿时犯了难,虽说留在西安门到时候让人等张永回来再送却也使得,横竖徐勋那帖子只是邀约喝酒,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可他却是死心眼的,再加上徐勋让他务必让人看见,他思来想去索性就在西安门等上了。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晚上夜禁时分。耳听得钟楼鼓楼连绵不断地传来了闭城门和大街上夜禁的钟鼓声,在夜晚的凉风中,他忍不住抱着双手打了个哆嗦。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抬头看去,他就只见西安门大街那儿几十骑人风驰电掣地疾驰了过来。他正想是不是张永来了,打算迎上前,可不想那些人到了近前,却是前卫先行清场,然后再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少年策马过来,看清了那正是当今天子朱厚照,他愣了一愣,下一刻就认出了朱厚照身后的张永。
  若要是别人,这会儿看见小皇帝都在,断然不会有私下接触张永的机会,也就知难而退了,可阿宝在徐府也是见过天子好多回的,即便绝不可能和朱厚照搭上话,可他却没有一般人的畏怯。再加上徐勋特意吩咐过要让人看见,因而等着人快要过宫门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嚷嚷了一声:“张公公!”
  这一声嚷嚷过后,不但张永看了过来,就连朱厚照也诧异地勒马止步。而朱厚照见张永仿佛认出人似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顿时开口问道:“张永,什么人找你?”
  “皇上,是平北侯的亲信小厮,大约是找奴婢有什么事,奴婢先过去问问?”
  “哦,原来是徐勋的人,怪不得朕瞧着他有些面熟。”朱厚照被张永这么一说,顿时也认了出来,当即笑道,“既然如此,把人叫上来问问有什么事。要是有好事徐勋只叫你却不叫上朕,朕回头非得找他算账不可!”
  小皇帝既然这么说,张永立时吩咐了一声,一众禁卫当即分开让阿宝近前。出声叫人的时候阿宝倒是胆大,这会儿见这阵势,他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到了天子跟前,他屈膝跪下才磕了个头,就听到上头传来了小皇帝那熟悉的声音。
  “别磕头啦,站起来说话,徐勋让你找张永什么事?”
  阿宝犹豫片刻方才起身,却是从怀中拿出那帖子躬身双手呈上,毕恭毕敬地说:“回禀皇上,小的是奉我家侯爷之命给张公公送帖子。我家侯爷请张公公明日中午过府喝酒。”
  “嗯?”朱厚照一愣之下,竟是策马上前几步,就到阿宝身前随手一探,把那帖子接了过来,打开扫了一眼之后,他就有些纳罕地说道,“徐勋这家伙,什么时候做事情这么一板一眼了,不就是请人过府喝个小酒吗,用得着还专门送帖子?而且还是这种贵得要命的泥金帖子?喂,朕问你,徐勋请的就是张永一个?”
  “回禀皇上,还有谷公公。”
  朱厚照摩挲着下巴,好一会儿方才调转马头回去,随手把帖子递给了张永,见其慌忙双手接过了,他方才笑眯眯地说道:“好了,既然徐勋请你和谷大用,你们两个就去吧,朕明日没事不找你们两个。有好吃的好喝的记得给朕带点回来,还有,告诉徐勋说他请客也不捎带朕一个,这一顿算是他欠了朕的!好啦,回宫!”
  眼见朱厚照就这么一抖缰绳径直疾驰进了西安门,张永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然而,他却没有和其余府军前卫那样立时紧跟上去,而是策马来到了阿宝身前,跳下马后径直开口问道:“你家侯爷怎么这么晚还差遣你送信来?这都已经夜禁了!”
  “回禀张公公,小的是太阳落山之前过来的,在这儿等了约摸一个多时辰,这才见皇上和您回来。”阿宝说到这儿,见张永有些错愕,他连忙又再次行了个礼,“小的这就回去了。”
  知道兴安侯府徐家的人在五城兵马司是挂了号的,即使阿宝只是个小厮也断然没人敢为难,但张永还是打发了一个随从送了阿宝回去,紧跟着拿了这么一张泥金帖子,他便满脸狐疑地进了西安门,这天晚上却是不打算回私宅了。在朱厚照面前转悠到月上树梢时分,眼看小皇帝打着呵欠吩咐起驾去坤宁宫,他方才退了出来。他本打算回自己在河边直房那一带的宅子,谁知一出东华门却被人候了个正着。
  张永好一会儿才从随从的灯笼光芒下认出人来,一时为之大愕:“老马,老魏,老罗?黑灯瞎火的你们三个在这儿干什么!”
  “老张,张公公……等你当然是为了救急!”
  罗祥上来拉着了张永的左边袖子,魏彬顺势扯了张永的右边袖子,剩下马永成眼看哪边都没得拉,却又不能去拽张永的领子,他只能搓了搓双手低声说道:“横竖今晚上老刘回私宅去了,司礼监那群家伙都去偷懒了,索性咱们就去老马的司设监……哎,老张你千万给个面子,这真的是救急救火!”
  张永稀里糊涂地被他们拉到了司社监,等到大门一关,那三个大珰把心腹全都派在外头守着,然后对他唉声叹气地说明了原委,张永这才恍然大悟。
  “这真是天知道老刘突然发什么疯,平日里只要收银子,他就能给人考评卓异调任优缺好缺,这已经是惯例了,可这一次倒好,他竟然把到手的银子往皇上面前一股脑儿一送,然后把给他送银子的直接送到内厂大牢里头去了,这下子外头人心惶惶!”说到这里,见张永仿佛有些不解,魏彬轻咳了一声,这才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这其中,有我一个远亲。”
  罗祥见张永又看着自己,他便光棍地一摊手道:“有我一个远房表弟。”
  马永成则是干脆利落地啐了一口:“还有我一个出了五服的亲戚。总而言之,总共拿下七八个人,就有三个和咱们是有关的,这根本是在整我们,是要赶尽杀绝!老刘话是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是新任吏部尚书张彩的建议,张彩又不是神仙,正好一把就抓着和咱们三个有关的人?他娘的,要不是因为如今选官的事情都掌在老刘手上,咱们三个对武官还能求皇上一个恩典,这文官是什么手都插不上,会让咱们的亲戚去给他送礼?”
  张永既然明白了事情,当即少不得劝解了三人一番,最后在他们的软磨硬泡之下,勉强答应了回头去向徐勋讨个情面,看看那位神通广大的平北侯有什么办法,这才总算是糊弄了过去。然而,当第二天中午他真的往徐家赶的时候,脑子里却依旧有些糊涂。
  刘瑾好端端的做什么自毁长城的事?而徐勋更古怪,又不是没邀约过他和谷大用,让人送个口信就行了,做什么送那样正式的帖子?
  他一面想一面走,倘若不是四周围有随从护持开道,他铁定能驾马直接撞到墙上去。即便如此,当四周随从叫了好几声之后,恍惚之中的他才抬起头来,恰是看见谷大用那肥硕的身躯正压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连忙策马上去打了个招呼。
  “你这发什么呆呢,叫你好几声也不见反应!”
  张永四下一看,发觉正是宣武门大街转到武安侯胡同的口子上,一时间便打了个哈哈说道:“昨儿个没睡好,所以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你怎么有兴致骑马出来了?你这匹马看着品种不凡啊,居然能驮动你这身材!”
  谷大用顿时嘿然笑道:“这不是才刚得了好东西,所以特意试试么?哎,我比不得你,这骑马着实不习惯,就这么才几步路,磨得大腿生疼,赶明儿我还是继续坐我的车得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说了好些闲话,等进了徐家让人收拾了坐骑安排了随从,他们俩就跟着满脸堆笑的金六,东拐西绕地走了许久,最后方才到了一座小楼。眼见金六在门口止步,两人也就委实不客气地踏了进去,见徐勋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看着旁边一个长长的铁丝架子,张永不禁眉头一挑,而谷大用则是吸了吸鼻子,这才快步上前。
  “什么味儿,这么香?”
  “这天冷了,一时想到了之前刚回来在西山那边吃烤肉的事,所以让小子们割了点鹿肉兔肉牛肉各式串了,又让人特意去请了个会做烤全羊的厨子,今天咱们就真正来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徐勋说着便摇了摇手中的调料罐子,又指了指面前那一堆瓶瓶罐罐,因笑道,“横竖待会儿有烤全羊垫着,眼下可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从胡椒花椒茴香到的香葱蒜末盐粒等等一应俱全,想吃什么自己加什么!”
  “这倒新鲜!”
  谷大用见张永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知道这在军中约摸常见得很,哪怕他平日里早已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可这会儿不免乐呵呵地拿着几个罐子左看右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拣了几串肉放上烤架,却是胡乱加了一气。等看着张永和徐勋动作娴熟地在那翻着肉串,他也就跟着照做,可到最后人家烤得肉质鲜黄油脂四溢香气扑鼻,自己手头那几串却是黑糊糊的,一看就不能下口,他索性趁着两人最后分心之际,直接伸手各抢了一二过来,到嘴里大吃大嚼了两口立时连声呼烫,但随即便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好美味!”
  “急死鬼啊,烫不死你!”张永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随即便嘿然说道,“今儿个徐老弟好东西准备得不少,可老谷你小心回头又胖上十斤八斤!”
  “横竖我又不是青春年少正等着讨媳妇,怕什么胖!”谷大用见徐勋毫不介意地把烤好的肉串又递了一把过来,他顿时毫不客气地都接了来,等再吃了这一轮,他方才心满意足地道,“啧啧,想不到你们行军打仗,竟然还有这样的口福。”
  “那只是在西山左右官厅的军营里,闲暇之中偶尔为之,哪来一直有这样的闲工夫。”徐勋随手又扒拉了十几串肉,一面在烤架上翻烤,一面开口说道,“这烤肉是要看火候的,稍有不注意或焦或老,甚至于作料加多了没法入口,全都是要看时机的,若不是空闲,谁乐意倒腾这玩意?”
  “这么说,徐老弟如今是闲工夫太多?”
  听到张永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徐勋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两人,任由手中肉串那一滴滴的油脂落在了炭火上,激起了滋啦滋啦的响声。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闲工夫太多是谈不上,只能说是苦中作乐。如今这等时刻,已经到了非此即彼的时候了,所以,今天我别人都不请,只单请了你们两个来。”
  上一次福庆楼那许多人一块饮宴,最后凭着瑞生领着朱厚照来,摆了刘瑾一道,徐勋又带头对罗祥魏彬马永成许诺定然一旦有难帮忙,但这还说不上是一个联盟,甚至连松散的联盟都谈不上。此时此刻,徐勋直言不讳地提出了非此即彼,张永反倒心中释然了,一时便笑道:“徐老弟你既然明说了,那我明人不说暗话,和老刘那吃独食比起来,我自然乐意站在你这一边,老谷你说呢?”
  曾经和刘瑾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谷大用却是拎着那一堆空竹签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论情分,老刘和我是十几年的交情,可论真心,如今他是自己对我疏远了,徐老弟你既然问了,我本不应该说什么二话。只是,我只有一个要求。”
  谷大用的眼神闪烁了好一阵,最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勿要赶尽杀绝。”


  第六百零一章 小皇帝蹭吃,三大珰求救
  勿要赶尽杀绝。
  这六个字听得张永眉头一挑,大是不以为然。刘瑾近一年多来的行事谁都看在眼里,对王岳等人是赶尽杀绝,对刘健谢迁这些个已经被赶出朝廷的人亦是每每在朱厚照面前上眼药,至于在徐勋身后捅刀子的次数,难道还少不成?最可气的是那回在宁夏,要不是王宁惹出来的祸事,至于让安化王朱寘鐇有机可乘?更何况朱厚照对于刘瑾的情分原本就非比寻常,这要是不能一拍打死了,日后可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谷大用哪里会看不到张永的表情。知道张永如今对刘瑾很不感冒,他沉默了片刻就开口说道:“若是真的斗起来,不到你死我活自然不会罢休。我也知道决出胜负的时候,让徐老弟你点到为止就此收手是笑话,就好比若是老刘得了优势,也不会放过咱几个一样。可终究当初有过同舟共济的情分,所以我并不求保他的命,让他家里人能够太太平平享着富贵就成了,这是我的底线。”
  张永顿时哧笑了一声:“老谷,你也未免太善心了,要是徐老弟败北,刘瑾会放过他的家人?”
  “老张,你别挤对老谷了,他这意思我明白。”徐勋微微一笑,把在铁网上的肉串又翻了一面,眼看那金黄的油脂顺着动作一滴滴掉落在了炭火之中,他方才抬起头说道,“老谷,咱们一块发财做事不是一两天了,你要是信得过我,那你刚刚说的话,我都答应你。”
  谷大用眼皮子一跳,一时面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他和刘瑾要说穿一条裤子,那还是当初同在东宫服侍的时候,因为他一时犯事,结果累得刘瑾和他一块被提到了坤宁宫,而因为刘瑾够义气地没供出他来,两人一块挨了二十大板,回头一块养伤的时候,刘瑾不曾怪过他半句。那时候共患难的情景,他直到现在依旧记忆犹新。
  正因为如此,如今明明都已经是各自权势赫赫,反倒不能共富贵了,他每每想起就想叹气。可刘瑾的脾气他很清楚,就如同张永说的,一下子打不死日后必然东山再起,而若是他们败了,家人甭想有得好。可即便如此,那点旧日情分完全撂下有违他做人的本心,所以才有这样的底线。
  “徐老弟……唉,我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今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绝无二话!”
  谷大用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随即就伸出了肥嘟嘟的手去,眼见他这般光景,徐勋顿时笑呵呵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紧跟着张永立时把手压了上来,三个人就这么紧紧一握,继而便各自若无其事地去翻动着自己面前的肉串,却是再没有什么誓言决心之类的话。
  话既然是说开了,三人的心情自然都松快了些。接下来,张永便笑呵呵地将马永成魏彬罗祥三个人的所求说了出来。而谷大用听着大皱眉头,不等徐勋开口,他便疑惑地问道:“徐老弟,这张西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说翻脸就和你翻脸,到老刘那儿又被捧得什么似的,我听说老刘对他言听计从,这一回甚至改了性子把送上门的银子都推了?”
  见张永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徐勋便苦笑道:“如今官员贪腐横行,张西麓信奉的是治乱世当用重典,所以该当时时考察,每年若是完不成该完成的任务,该降职的降职,该革职的革职。这法固然不错,但贸贸然推行,极可能官场人人自危,所以我不甚赞同。他是个急脾气,我那会儿又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这就闹翻了。他和杨廷和不甚对付,听老刘的直接把杨廷和调了南京,我又恼了他,自然就更没往来……再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至于老刘听他的,虽则人如今不在我这边了,可我还得说,张西麓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张永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人如果肯回来,你莫非肯覆水重收?”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否则我是真心想把人留住。至于官场人人自危,管我什么事?”徐勋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继续接着张永这话茬再往下说,而是笑道,“至于张西麓劝老刘拿几个贪贿的人做法,这理由我倒是能猜得出来。”
  他用差不多的意思把张彩当日对刘瑾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见张永和谷大用都是目光闪烁,显见赞同的同时也有不同意见,他便笑道:“当然,他这不止是为了老刘立威,也是为了给自己这个新任吏部尚书立威。人都有私心,他如今是不归我管,我在吏部倒是还有个王九思可以使唤使唤,人正在文选司。可是,撞在老刘和张西麓矛头上的人,多半是救不下来的。你们也应该明白,如今我不太想去触某人的霉头。”
  徐勋的意思很清楚,即便他想要覆水重收,奈何张彩已经成为刘瑾身边第一人,即便至今不曾听说其有一言一语不利于故主,但为马魏罗三个人的亲戚去张彩面前说情,到头来兴许还讨个没趣,这事儿他是不会做的。谷大用觉得这是正理,张永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提一嘴,自然不会纠缠不放。于是,这话题再次就此揭过。
  当谷大用吞下了第十五串肉,原本堆积着满满当当肉串的盘子渐渐瘪了下去,而三人的嘴边都已经满是油光的时候,外头突然飘来了一阵难以想象的香味。眼看着大门完全打开,两个人搬着一个偌大的铁盘进来,谷大用的眼睛顿时亮了,但随即极不应景地打了个饱嗝。面对他这幅样子,张永顿时嘿然一笑,等到铁盘在圆桌上放下,他立时卷起了袖子来。
  “早就听说这烤全羊乃是在蒙人的大宴上方才能品尝到,每人不过是一小块而已,今天咱们三个分这一整只,却是非得大快朵颐不可!亏得我刚刚特意留着胃口,那只羊后腿可归我了!”他一面说一面正要伸出手去抓桌子上那把刀,却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叫唤声。
  “少爷!”气急败坏冲进来的正是昨天去送帖子的阿宝。他看了一眼张永,随即又看了一眼谷大用,这才嗫嚅说道,“皇上来了!”
  朱厚照来了?这昨天小皇帝听到徐勋下帖子请他和谷大用去家里喝酒的时候,不是还豪气地准了他们两个不用在御前伺候,还放话说徐勋欠他一顿的吗?怎么这会儿突然就杀来了?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饶是张永平日自负机敏,一时间也懵了。
  谷大用倒不觉得奇怪,眼见徐勋慌忙擦了手快步往外迎,他举步正要跟上,见张永发愣,他立时上去一把拽了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不解地问道:“皇上最爱凑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咳,是我自个糊涂!”
  张永知道自己也甭想那么多了,索性含含糊糊说了这么一句。才出了这院子没走多远,张永就已经看见小皇帝脚下步子如飞地冲了过来,后头瑞生一溜小跑跟着,他哪里不知道徐家人能赶在这位小祖宗到了之前来报信是多么不容易。等到行礼拜见过后,见朱厚照猛然吸了吸鼻子,那模样活像一只正四处找食吃的小狗,就连徐勋也忍不住笑了,当即干咳一声说道:“皇上来得正好,那烤全羊才刚上桌呢。”
  “哎呀,朕居然正好赶上,果然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朱厚照一时眉飞色舞,却是撇下三人就径直顺着香味往前兴冲冲地走了。而张永瞧见徐勋和谷大用立时追了上去,忍不住拉着要赶上的瑞生问道:“皇上怎么突然来了?”
  “张公公,还不是因为你?”瑞生苦着脸斜睨了张永一眼,这才唉声叹气地说道,“皇上说,平北侯没事给你们俩下帖子,肯定是另有什么名堂,说不定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硬是要避着他,他若昨天就说跟着来,你们肯定会把好吃的好玩的撤了,他今天突然杀过来,你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管是什么他都能赶上。这不,烤全羊就让皇上给赶上了?”
  说到这里,瑞生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昨儿个晚上皇上在皇后娘娘那儿还赌咒发誓说今天好好看奏折的,这会儿又泡汤了,回头小的不知道得被怎么埋怨!”
  这还真的是……他把皇帝惹来的?张永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可人都来了,他们之前该说的该表的也都完了,此时自然不在意小皇帝来分一杯羹。即便如此,等回到了那小楼,眼见小皇帝一手拿着一个羊腿,正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满嘴流油,而徐勋谷大用又一人分了一个前腿,他顿时更为之气结,发狠似的抄起刀子就把一大块羊排全都扒拉到了自己面子。
  尽管平素兴许也讲究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现如今看着别人都大吃大嚼,张永也好谷大用也好,乃至于朱厚照徐勋,人人都是仿佛和人抢食似的,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瑞生和阿宝眼看着那只偌大的烤全羊渐渐只剩下了骨架,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到最后,却还是徐勋体谅两人一些,抄起刀子割下了两大块肉放在盘子里,却是一人手中塞了一个盘子。
  “少爷……”
  “侯爷……”
  “见者有份,总不能我们吃肉你们看着,再不吃可就没了!”
  瑞生也好,阿宝也好,都知道徐勋脾性,见朱厚照百忙之中亦是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原本就有些肚子饿了,索性也就不管不顾地直接拿手吃了起来,不消一会儿就消灭得干干净净。然而,正如徐勋刚刚所说的那样,四个人抢食总是吃得格外香甜,格外迅捷,这会儿那羊身上只剩下了森森白骨,看着格外干净。于是乎,瑞生和阿宝对视了一眼,慌忙出去先自己洗过手,继而就用铜盆打了温水来,服侍了众人一一洗过手。
  这时候,刚刚只顾着吃没顾得上说话的朱厚照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打了个满足的饱嗝,他这才嗅了嗅虽说打了胰子,但依旧能闻到些许腥膻异味的手,随即懒洋洋地说道:“徐勋,这次朕不请自来,就算放过你了。日后要是再这么偷偷吃好吃的却不带挈上朕,可就没那么便宜了……对了,朕还不曾问你呢,没事送那种帖子给张永谷大用干什么?”
  “皇上还真是心细如发。”
  徐勋干咳一声,这才低声说道:“臣如今上门拜访的宾客太多,而且都是勋贵武官,不好都拒之于门外,一来二去应付得有些烦了。这帖子一送,上上下下就都知道臣今天有要紧宾客,不见外人,所以不至于再到臣这里来搅扰,门前巷子清一清也不足为奇。否则今天皇上在门口一停,只怕臣这门槛就要被踏破了。”
  “哈,原来如此,你倒是精明得很!”
  朱厚照立时深信不疑。此时既是酒足饭饱,一时间又送了花果茶进来,众人便坐着谈天说地,朱厚照这小皇帝自然是痛心疾首地说,如今大婚之后反而不好把周七娘带着四处跑,那模样甭提多遗憾了。面对这般情景,徐勋也只能干咳一声打算岔开话题。可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陶泓的声音。
  “皇上,少爷,张公公谷公公……外头马公公罗公公魏公公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想要求少爷您帮忙!”
  “进来说话。”等陶泓进来之后,朱厚照径直摆手止住了其施礼,徐勋便又问道,“他们可知道皇上在这儿?”
  “这个小的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晓得张公公谷公公今天到这儿喝酒。”陶泓说了这么一句,斜睨了朱厚照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看马公公和魏公公罗公公的样子,仿佛有些狼狈,就仿佛和人撕扯或是打过架似的。”
  一听这话,原本眉头大皱的朱厚照顿时眉头一挑。他几乎是噌的一声站了起来,随即看着徐勋谷大用和张永,用兴奋的口吻说道:“别说朕在这儿!把人带进来,朕在后头偷偷听着他们说些什么!”


  第六百零二章 御前齐哭诉,少君生狐疑
  听壁角的事情,朱厚照做得很娴熟,而其他人也处理得很娴熟了。
  这会儿屋子里还弥漫着羊肉和烤肉的香味。不但是屋子里,就连众人的衣裳上,也难免沾上了这么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所以当然不怕朱厚照身上那味道被人察觉。而紧急添了一道屏风之后,再摆上一把椅子,更不虞被来人看到朱厚照和瑞生,至于前头刚刚跟着来的随从,自然也都一一安顿了下来——当然,若是小皇帝自己憋不住了要现身除外。等到这儿都布置好了,外头也传来了阿宝的声音。
  “少爷,张公公谷公公,马公公魏公公罗公公来了!”
  随着这声音,马永成魏彬和罗祥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快步奔了进来。尽管刚刚已经听到三个人形容狼狈,可此时此刻乍一照面,这种狼狈不免让张永和谷大用大吃一惊。三个人当中,马永成的前襟被撕开了一条口子,魏彬的鞋子掉了一只,而罗祥则是头发散乱。倘若不是这三个人他们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只怕会以为此时此刻眼睛出了问题。而更让他俩惊疑的是,马永成和魏彬罗祥一扑进屋子,竟是直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平北侯,张公公马公公,你们可得救救咱们!”
  此话一出,张永和谷大用顿时愣住了,而徐勋则是在片刻的呆滞过后,立时上前伸出双手去拉人。可拽了一个不动,两个三个还是不动,他顿时有些恼了,当即没好气地喝道:“老马老魏老罗,有什么话好好说,这般做派干什么?大家都有过同舟共济的情分,真要是有事你们说出来,难不成咱们三个还会不帮忙?”
  徐勋既是起了个头,张永也皱眉说道:“就是,这一进来就要死要活的干什么?”
  而谷大用终究细心缜密些,见三人这般狼狈,他便皱眉问道:“怎么,是谁给了你们气受?”
  “给咱们气受?咱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若是一丁点气,咱们忍气吞声就认了,可是,有人不顾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硬是要赶尽杀绝!”一口气说到这儿,罗祥也不理会谷大用伸出手来要扶自己,竟是就这么直接坐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咱们已经都认了,宫里宫外从来不和他去争,可他就是不放过咱们。别人上他那儿送礼都是好好的,可咱们三个的亲戚到他那儿送礼,他却鸡蛋里头挑骨头,硬是说人贪贿要下狱查问!就连咱们三个闲来无事去罗祖那儿求神问道随便坐坐,他连这个也容不下!”
  屏风后头的朱厚照听得渐渐眉头大皱,若不是一旁的瑞生不顾尊卑死活按着他的肩膀,小皇帝几乎就要立时三刻冲出去问个究竟。好在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马永成就接着罗祥的话茬,径直解释了起来。
  “老罗这气话料想平北侯你也听不明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两年来,京城有人传道,号称罗教,以佛门戒律败坏,而白莲蛊惑人心为由,传人如何超脱六道轮回之苦。咱们三个如今是富贵已极,所以自然而然就常去听听讲,虽不能说十分笃信,可那罗祖为人煞是厚道,一来二去也就算结了个方外友人,可就是这么一位跳出五行中的方外人,刘公公竟然容不下!今天咱们三个正在那儿谈天说地,魏三竟是带着东厂大批番子不由分说闯了进来,拿着人就走。咱们三个上去劝阻说情,结果碰了满鼻子灰不说,拉扯之间还落得这么个下场!”
  马永成话音刚落,魏彬便接了上去,他却是嘿然冷笑道:“何止是拉扯,要不是他们生怕闹得太大,恐怕想把咱们三个一概打进去!徐老弟,老张老谷,那时候的情形你们是没看见,前头住着前来求道求解的信徒,全都不由分说被他们一概锁了回去,紧跟着就有人一间间屋子闯了进去,从头到尾地抄检,这算什么,这是强盗!”
  他突然加重了语气,竟是怒不可遏地嚷嚷道:“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三五十个人竟是被他们就这么押回了东厂衙门,就连鞋子都一个个脱了下来,抄检里头可有钱票亦或是值钱的东西,更不用提妇人戴着的首饰了,那情形简直是……总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一番抄检下来,这些个东厂番子个个都是衣服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抄检出来的各色财物装了几辆车,就连我们三个之前送给罗祖的白玉莲台,也一并被他们直接带了走!”
  见徐勋和张永谷大用都露出了满脸凝重之色,罗祥便冷笑道:“这是稽查百官的东厂?这简直是强盗窝了!想当初刘瑾告老丘在东厂肆意妄为中饱私囊的时候,我是只瞧见老丘得意忘形跋扈了些,捞了多少我是没瞧见,可今天那魏三小人得志的样子我是瞧见了!还连个少监都没混上,区区一个奉御,可咱们三个堂堂正正的太监竟是不被他放在眼里,这简直已经是没有尊卑上下了!”
  张永看了一眼屏风后头,暗赞朱厚照今次的忍耐功夫倒是绝佳,却不知道是信赖刘瑾,还是此刻尚且心中存疑,当下他便轻咳一声道:“既然遇到这种事情,你们三个又不是外人,到皇上面前去禀告一声不就行了,跑到徐老弟这里来叫什么救命,是不是危言耸听了些?”
  “去见皇上?只怕是来不及了。魏三那小子撂下狠话来,说是咱们三个结交妖人,识相的就赶紧回去上请罪折子,否则别怪刘公公不客气,听听这话!”罗祥使劲在地上捶了两下,奈何这小楼中亦是青砖铺地再坚硬不过,他怎么捶也没能捶出声音来。他也没顾得上理会这些,使劲一咬牙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咱们三个可不想和老丘似的不明不白就被赶出京城,更不想和王岳徐清他们三个似的死得不明不白……”
  “这话过了!”知道再不拦住话头,只怕是朱厚照立时三刻就会现身,而这很不符合他此刻的预期,因而他不免开口打断了罗祥,随即方才和颜悦色地说道,“老丘出京的事,说起来也有我的一时冲动,其实只是他下头几个干儿子干孙子一时得意忘形,我和他争执了几句。至于王岳他们,也是罪有应得……”
  “我说平北侯,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替刘瑾说话?”马永成顿时急了,蹭地一下站起身来,“这王岳徐清他们三个暂且不提,可老丘的事情分明是刘瑾借着你的由头发作,这借刀杀人的意思,我不信你瞧不出来!我们这八个人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何等交情,可现在你看看,老丘被赶出了京城,老高凤是半死不活地吊着,对他还有半师之分,可你看他去瞧过几次?就连和他交情那么好的老谷,现如今也生分了,老张更不用说,可你们两个至少还是各掌一方,他动不了你们,可咱们三个呢?要真的被他在皇上面前参一个结交妖人,咱们,咱们……”
  马永成一时再也没说下去,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而罗祥和魏彬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魏彬声音干涩地说道:“总而言之,上一回徐老弟老张老谷你们是答应过咱们的,若是遇到咱们碰上越不过去的沟坎,一定拉我们一把,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时候了。是帮忙还是不帮忙,烦请三位给个明白话吧!我这话说在前头,唇亡齿寒,若是咱们三个倒了,大约也就该轮到你们了!不看在曾经同舟共济的情分,便看在咱们三个家里还有一家老小等着靠咱们过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勋扫了一眼张永和谷大用,再次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屏风,心里倒有些踌躇。答应下来自然容易,他也很乐意为了这事情去和刘瑾打擂台,但后头的朱厚照是怎么回事?无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都不该这么安静啊!就当他清了清嗓子预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听到屏风后头传来了一个压着怒气的声音。
  “你们三个说的……都是真的?”
  尽管只是这区区一句话,但马永成魏彬罗祥都是从东宫开始就随侍朱厚照的,对于小皇帝的声音是再熟悉也没有了。一瞬间的呆滞过后,三人顿时都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刚刚跪坐在地的罗祥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屏风后头赫然是满脸怒气的朱厚照现身出来,他连忙手足并用地膝行上前,竟是用极其夸张的动作直接朝朱厚照的双膝抱去,紧跟着就这么号啕大哭了起来。紧跟着,马永成和魏彬竟也如法炮制,看得徐勋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而张永这才低低地在徐勋耳边说道:“虽说你和咱们熟是熟了,可这情形料想你也从来没瞧见过,今儿个见识见识也不晚!”
  徐勋叹为观止的同时,见三人抱大腿哭固然不假,可好歹没有眼泪鼻涕齐齐往朱厚照身上抹,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待见朱厚照只是皱眉,但赫然也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不得不上前说道:“我说老马老魏老罗,既然你们想见皇上,皇上就在这儿,你们也别一见面就这般模样是不是?”
  “皇上,奴婢是欢喜得疯了!”
  罗祥这才第一个提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而马永成和魏彬更像是没看见那边同样目瞪口呆的瑞生似的,慌忙搬了椅子过来请朱厚照坐下,旋即才仿佛唯恐朱厚照刚刚在屏风后头不曾听清楚似的,添油加醋把今天的事情原委详细复述了一遍,尤其是魏三那嘴脸和狠话则是描述得淋漓尽致。紧跟着,三个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罗列了自己被刘瑾欺压的各种惨状,直到朱厚照脸色发黑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朱厚照今天高高兴兴出来看徐勋和张永谷大用搞什么名堂,吃了一顿好的,再听着马永成三人狼狈登门,也只是好奇方才躲在后头听壁角,可经历了这么一场,他已经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此时此刻,他扫了一眼面前的马永成魏彬罗祥,突然没好气地说道:“你们三个说的事朕都知道了,若真的是有人故意构陷生事,回头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就是!好了,朕去看徐勋家闺女,你们先回去吧!”
  见小皇帝拔腿就往外走,徐勋为之一愣,对张永和谷大用使了个眼色,他就快步往朱厚照追了上去,等出了一处角门,他便只落后这位天子半步远近。见其黑着脸只顾着埋头往里走,他索性便笑着问道:“皇上,之前臣送的那几卷春宫图,不知道皇上感觉如何?”
  “哼!”朱厚照虽然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但终究还是停住了。他转头看着徐勋,好一会儿方才气急败坏地说道,“本来今天朕要见见唐伯虎,看他还有没有什么手绘的珍本,回头好和皇后一块参详参详,结果倒好,遇见了这样败兴的事!朕真不明白了,从前不都是好好的,如今非得闹成这样!”
  “这事儿也不能都怪老刘。”
  倘若张永和谷大用在这儿,必然会被徐勋这一句开头语给惊得不可思议。毕竟,要说如今最希望刘瑾倒台的,已经非徐勋莫属。而朱厚照却不知道这一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勋,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其跟上来说话。这一路闲庭信步地走了一会,他就问道:“马永成他们三个告了刘瑾这么多罪名,你的意思是,都是不尽不实?”
  “这里头,也许有些是真的,但未必件件都是铁板钉钉。”徐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朱厚照眉头一挑,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说不定是老刘下头的人自作主张糊弄他呢?皇上也不要只听一面之词,不妨只当没这么一回事,先去那边打听打听当时的情形,等回去之后看看老刘怎么回话再说。就算老刘真说老马他们勾结妖人,那也说不定是听了那魏三蛊惑,皇上到时候不妨交给钱宁去办,让谷公公从旁看着就行了。”
  “唔,有道理。”朱厚照想了老半天,最终满意地点了点头,“徐勋,朕就知道你这人最厚道,说话办事都是公允无私。朕听说你和刘瑾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没想到你还替他说公道话……唉,若真的丘聚是……”
  小皇帝说着便再没有说下去,嘴里剩下的只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六百零三章 得意之时透心凉
  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公厅之中,刘瑾看也不看魏三呈送上来的那张清单,一动不动地盯着魏三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发出了一声干笑。
  “魏三,近来你东奔西跑,一直都是勤勤恳恳扎扎实实。虽说你不是咱家的干儿子干孙子,但这做事麻利巴结,还在那帮小兔崽子之上。这一次的事情你办得雷厉风行,很好。只不过,有一件事咱家得提醒你。”
  魏三低头站在那儿,闻听此言慌忙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说道:“小的恭聆公公教诲。”
  “教诲是谈不上。咱家和马永成魏彬罗祥三个人都是东宫出来的,这情分非同一般。今天他们确实都在罗清那儿,也被你拿了个正着,可你当众丢下那样的狠话,纵容手下和他们拉拉扯扯,是谁给你的这么大胆子?”刘瑾一瞬间提高了声音,竟是声色俱厉,“你不过是小小一个奉御,居然敢和三个太监这么说话,你知道这以下犯上是个什么罪名?”
  “小的该死。”魏三立时明白不是自己的手下中有人告密,就是刘瑾原本就有手下混在其中,一时间飞速转动脑筋,磕了个头后就伏在那儿说道,“小的原本并不敢对那三位公公不敬,只是他们执迷不悟,一味护着罗清那样的妖人,再加上对公公语多指斥,小的一个忍不住,就抢白了他们两句,并不是成心以下犯上。至于下头人和他们推推搡搡,也是他们有意拦阻不让咱们带走罗清,而且……”
  魏三轻轻舔了舔嘴唇,旋即就抬起头来说道:“公公,小的有一件事还不曾禀告,这罗清受的信众供奉之中,就有他们三个人送的一尊莲台!这莲台通身乃是白玉籽料雕刻而成,价值不菲,他们竟然能把这种好东西送给罗清,足可见这勾结妖人四个字,绝对不会冤屈了他们!公公,小的一心一意为您办事,即便是真得罪了马公公魏公公罗公公,也绝不懊悔!”
  这种赤裸裸表忠心的态度让刘瑾心中颇为满意。他刚刚说声色俱厉地训斥魏三,也不过是表示一下作为上位者的态度,顺便敲打敲打,以免魏三生出不应该的野心来。此时此刻既然收到了更理想的效果,他也就见好就收,哂然一笑道:“得罪不得罪的话也就不用说了,你为咱家办事,咱家自然会好好护着你。得了,你预备预备,回头跟着咱家一块去见皇上。”
  一起去面圣!
  尽管在宫中多年,而且也已经升到了五品奉御的高位,但魏三还从来没有单独面圣的机会,如今刘瑾轻飘飘张了口许他如此契机,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慌忙连连磕头谢恩不止。待到站起身来,眼见刘瑾袖了那一张清单在袖子里,随即差人去打探朱厚照可在宫中,他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又想着见到皇帝该如何殷勤巴结,又担心刘瑾届时见他太热络而有所不悦,竟是忐忑不安得很。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头方才有个内侍低头快步进来。
  “公公,皇上带着瑞公公已经回宫了,如今往坤宁宫去了。”
  倘若这种话出现在别的皇帝身上,只怕刘瑾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会勃然色变,但对于朱厚照,别说他当年就是带着人出去嬉游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若不是因为身在高位没工夫时时刻刻跟着皇帝,他决计很乐意随着皇帝东游西逛,毕竟,天子的宠信,才是他如今这呵呵权势的源泉。倘若可能,他真不乐意把瑞生这么一个明摆着是徐勋的人留在皇帝身边,奈何瑞生小家伙甚是乖觉,两宫皇太后对其都很满意,当今皇后就更不消说了。而据他冷眼旁观下来,瑞生至少从来不在皇帝面前吹他刘瑾不好的耳畔风,他也就勉强容忍了下来。
  于是,皱了皱眉之后,刘瑾就冲着魏三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跟在自己身后。待到闲庭信步似的出了司礼监,早已经有四个精壮小火者抬着凳杌上来,又有内侍小心翼翼把刘瑾搀扶了上去,继而更是等人坐稳了后,将一条织金绒毯盖在了刘瑾身上。
  眼见得刘瑾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坐在凳杌上由玄武门进宫城,魏三心里头的殷羡就别提了。然而,即便凳杌这种东西是太监的专利,可皇城行走还算容易,宫城行走就只有刘瑾这头一份,除非有朝一日他也有了刘瑾这般权力,否则是想都别想。
  就这么一路缓缓而行,等到了坤宁门,再次有小宦官报信,道是小皇帝就在坤宁宫中没走,刘瑾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扑空就好。说起来皇上从前日日都泡在西苑豹房,现如今册封了皇后娘娘,总算是在宫里的时间也长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总算能心安些。”
  这种话题也就是刘瑾敢说说,包括魏三在内,谁也不敢接这话茬。待绕到了坤宁宫前头,早有人通报了进去,坤宁宫管事牌子刘仁亲自迎了出来,含笑叫了一声刘公公。虽说刘瑾和刘仁是同姓,这瑾字和仁字听着也像是差不多的好意思,可从前却没多少交情,刘瑾甚至不知道在御用监沉寂了十几年的刘仁是怎么被调到坤宁宫任管事牌子,而且还深受皇后信赖的,因此一点也不敢小看了人。
  两边这好一阵寒暄之后,刘瑾冲着魏三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好好呆在外头等,这才随着刘仁一路入内。然而,刘仁却并没有带着刘瑾进坤宁宫正殿或是暖阁,而是径直领着他进了北回廊的游艺斋。一进门,刘瑾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小皇帝和人说话的声音。
  “你是没瞧见徐勋那宝贝闺女,白白胖胖可好玩了,朕捏着她的脸,她撅嘴要哭,可朕冲着她扮个鬼脸,她立时就咯吱咯吱笑了。赶明儿朕要是有了女儿,可就不用羡慕他家这宝贝疙瘩,天天逗着她玩就行了!”
  “皇上,敢情这孩子生下来,就是陪您玩的?”这分明是皇后带着几分嗔怒的声音。
  “咳咳,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这坤宁宫冷清得很,要是有个孩子也能解解寂寞……啊,朕不是这意思,朕当然会经常来陪你……”
  面对这种诡异至极的对话,刘瑾只觉得满头大汗,看了一眼刘仁,见其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想来其在这坤宁宫,也不知道听到过多少回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这位别人眼里走了狗屎运的老太监。等到他在门外报了一声名,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眼前的门帘高高挑了起来,见竟是皇后本人,他顿时慌忙跪下说道:“怎敢劳动皇后娘娘……”
  “好了,里头就朕和皇后两个人,不是皇后给你打帘子,那就得是朕给你打帘子,横竖都是要劳动的,赶紧进来说话!”
  见朱厚照显然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刘瑾立时站起身来,面上打叠着得体的笑容。待到进了屋子,他瞧见那边桌子上摊着一幅宣纸,依稀瞥见上头是一幅未完的画。想起朱厚照虽说是自小读书,可对于这些书画雅事一直没什么兴趣,如今却是兴致勃勃了起来,他一时更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后,随即便笑着说道:“皇上躲在这游艺斋中,画的什么好画?”
  “哦,你的眼睛倒是尖!”朱厚照当即笑眯眯地说道,“那你去看看,哪些是朕画的,哪些是皇后画的?”
  刘瑾不料想朱厚照竟是派了这么个任务下来,一时间不禁呆了一呆,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桌子前头。见偌大的画纸上绘了一株梅树,上头稀稀疏疏点缀着几朵红梅,乍一看去老树红花,煞是精神。和朱厚照一样,他素来不怎么碰这些雅事,左看右看老半天,直到他隐约觉得那红梅的形状有些奇怪,再看见朱厚照始终背着手,最后终于把心一横道:“依奴婢来看,这梅树是皇后画的,梅花是皇上画的!”
  “哈哈,眼力劲不错!”朱厚照得意地扬了扬眉,“这几朵红梅正是朕画上去的!”
  “皇上还说,与其说是画上去的,不如说您嫌画着麻烦,直接拿着五根指头蘸着那颜色,直接戳上去的!”周七娘又好气又好笑,却是又说道,“这会儿手上都还没洗干净呢,藏在身后都让刘公公瞧见了!”
  “怪不得,刘瑾你倒是狡猾!”朱厚照这才懊恼地哼了一声,见周七娘立时出声叫了外头宫人进来,服侍着洗了手,他才一面抹手上的水珠子,一面看着刘瑾问道,“对了,你特意找到这坤宁宫来是为了什么事,早说了差不多的政务,内阁决了之后你照样批红就行了。”
  “是下头刚刚奏上来的一件事。”刘瑾躬了躬身,见朱厚照径直招呼了周七娘,两人径直在靠窗的软榻上并肩坐下了,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今儿个东厂的魏三带着番子们抓了一伙在京城招摇撞骗的妖人,连带那些附庸其下的信众也一并下狱了不少。他还说是马永成魏彬罗祥三个竟也和人交往密切,当时三人都在现场。奴婢和他们虽是当年在东宫就有的交情,但这样天大的事,却不得不来禀告皇上一声。”
  此话一出,他果然就看见朱厚照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自古以来,对于这妖言惑众四个字,哪一代君王都是最在乎的,即便朱厚照也必然不例外。他眼看着朱厚照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吐出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今日去侦办的人在何处,把人带上来,朕要亲自问他!”
  “就在外头等候,皇上既要见,奴婢这就让人去传。”
  当魏三被刘仁领进这游艺斋的时候,他压根不敢抬起头去看那软榻上并肩坐着的帝后至尊,跪下磕了个头后就低头跪在了那儿。然而,他足足等了好一会儿,方才听到了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把你今天怎么去抓的人,又是怎么撞见的马永成魏彬罗祥,原原本本对朕如实道来!”
  “是,事情是这样的……”
  周七娘原本早就打算避开,然而,朱厚照紧紧握着她的手强留了她坐在那儿,她只得在旁边听着。别人包括刘瑾在内都没注意到朱厚照情绪的变化,但她就在年轻的皇帝身边,再加上手一直被朱厚照握着,因此她敏锐地察觉到朱厚照心绪有变。尤其是当魏三说到马永成等三人如何胡搅蛮缠仗势欺人的时候,她赫然发现朱厚照的眼神中露出了犀利的寒芒。既是如此,她思量再三,终究还是保持了默然。
  那几位大珰都是东宫旧人,她还是莫要插手插嘴的好。
  等到魏三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完,朱厚照方才淡淡地说道:“都说完了?”见魏三恭敬地应了一声,小皇帝突然砰地一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随即就势站起身来,“好啊,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魏三心中一喜,立时点头如啄米道:“皇上说得没错,他们深受皇上信赖,竟然勾连妖人,任由这些家伙妖言惑众,甚至还送出了那样的东西给人,确实胆大包天……”
  “朕说的是你胆大包天!”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整个游艺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除却早就心有准备的瑞生,还有隐隐约约察觉到端倪的周七娘之外,刘瑾也好魏三也好,乃至于刘仁也罢,几个人全都陷入了莫名惊愕之中。而小皇帝在怒骂了一句之后,立时声色俱厉地说道:“要不是朕亲自到那附近去查问过四方百姓,知道当时东厂的人是如何肆意妄为,如何中饱私囊,如何凌辱妇人,欺压良善,险些还真的给你蒙混过关了!”
  他越说越怒,四下里一看没找到什么顺手可以砸人的东西,索性气急败坏地过去直接一脚踹倒了,随即指着惊魂未定的魏三说道:“来人,把这个狗东西绑了送去内厂,让人即刻接手这个案子,让谷大用从旁协助,查清楚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分明是这个狗东西以下犯上,把马永成三个弄得至为狼狈,而且还口出狂言,如今竟敢反咬一口,真是翻了天了!”
  刘瑾眼睁睁看着魏三尚来不及开口辩解,就被人堵了嘴押下去,这大起大落的变化即使是他这样的老油子,也一时之间不及反应过来。更让他又惊又怒的是的,余怒未消的朱厚照一屁股坐下之后,就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刘瑾,还有你,以后奏这样的事该当多听听别人怎么说,亦或是亲自去看看,否则听这种心怀叵测之人的话,不但冤枉了好人,兴许还会抹杀了你们几个多年的情分!今天这事情是个教训,你得好好记着。好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见朱厚照竟是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留给自己,刘瑾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自己是怎样辞出游艺斋的竟也是迷迷糊糊的。等到上了凳杌坐下,发现左手边刚刚那兴高采烈跟着自己到这儿的人已经不见了,他方才恍然醒悟过来,一时间狠狠捏着旁边的扶手,险些没咬碎了银牙。
  今天这一局输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知道朱厚照为什么大发雷霆,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来人!”刘瑾沉声一喝,立时后头有个中年宦官快步上了前来,他打手势示意人靠近一些,随即就这么挨着人的耳朵咬牙切齿地嘱咐道,“去查查,皇上今天都去了哪儿,都见了谁,速来回报,要快!”
  游艺斋中,当刘瑾退出去之后,朱厚照屏退了其他人,却是神色怅然地对周七娘说道:“七姐,你说人为什么要变呢?他们这些人当年跟着朕在东宫,都是再贴心不过的,就是父皇有时候怪罪下来,他们也都是有难同当,如今有福了,怎么却不能同享?”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周七娘不禁默然良久,最后方才模棱两可地说道:“兴许,是有人心太大了。”然而,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所以容不下别人”,却被她吞回了肚子里。
  当刘瑾得知今天徐勋邀约张永和谷大用过府小酌,朱厚照闻讯到了徐府去蹭吃,结果马永成魏彬罗祥在魏三手头吃了亏,齐齐跑到徐家哭诉,他立时明白了过来,必然三人在那儿撞见了小皇帝狠狠告了状,而后朱厚照或是亲自去了罗清等人的落脚处,或是派了人去查——多半前一种可能更大些——于是便拆穿了魏三的把戏。即便深恨魏三太过跋扈留了口实,然而,要凭此认定是徐勋配合马永成三人给他使了绊子,却还远远不够。
  魏三这家伙别的不说,对自己的忠心却是不言而喻的。而魏三盯着马永成魏彬罗祥和罗清的接触,据他所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而,即便他再怒不可遏,要凭此对徐勋做些什么,却是想都别想。即便这口气再难吞下去,他竟也只能硬生生地吞!
  “马永成,魏彬,罗祥……咱家和你们没完!”
  咬牙切齿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他突然厉声喝道:“来人,给咱家去召钱宁来!”


  第六百零四章 贺寿借刀,再借刀!
  然而,钱宁却并不在西安门内的惜薪司内厂。更准确的说,之前小皇帝一怒之下令人将魏三押去了内厂的时候,他就不在那儿。因为这一日乃是调任锦衣卫的原府军前卫指挥使马桥的生日,原府军前卫在京的军官们不少都去了马家道贺,而晚上则是选择在本司胡同的一间楼子摆下酒席,叫了几个鼎鼎大名的头牌陪酒献艺。钱宁从某些渠道获悉徐勋竟是打算晚上亲自去见这些旧部,因而早早出了门。
  利用自己如今的职权之便,他那时间卡得极准,几乎是徐勋甫一下马之际,他接到信号就风驰电掣地从另一边过来,在徐勋一行人身后勒马停住,随即利落地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交给了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随即满面春风地朝转过身来的迎了上去。
  “老马的三十五生辰竟然请动了侯爷,若是让上头那些小子们知道了,必然好一阵轰动。”
  “三十五岁可是一个坎,前头是三十而立,后头是四十而不惑,自然应当好好贺一贺。这种大日子,我怎么能不来?再说我如今是闲人一个,可不像你内厂东厂一把抓,真正是个大忙人。”因这本司胡同人来人往,徐勋的声音自然并不大,说笑两句见钱宁连连谦逊,他便虚手一引道,“来了就一块上去,说起来,楼上的马桥再加上你我,可说是府军前卫新生之后的三代指挥使了。若不是大批人马全都在畿南剿匪,今天应该更热闹。”
  “是是是,如果张宗说齐济良徐延彻他们三个都在,那恐怕得要闹疯了。”
  在徐勋面前,钱宁很好地藏起了对那三位世家公子哥的一丝敌意,说笑间便进了楼子,二话不说往被包场的三楼走去。然而,顺着楼梯到了三楼,走在最前头的两人还来不及左顾右盼找眼熟的人,却立时就有一个校尉模样的汉子上来阻拦,口气却极其客气。
  “二位,不好意思,今日这三楼咱们锦衣卫和府军前卫包场了,不如到别处……”
  话才刚说到这儿,那校尉模样的汉子后头立时窜上来一个人,却是猛地一记敲在前头那人后脑勺上,随即方才对徐勋和钱宁点头哈腰地笑道:“侯爷,钱爷,真不知道您二位居然忙里偷闲到了这儿来,马爷若是知道了,必然高兴得了不得,快请快请!”
  徐勋知道那瞠目结舌的校尉不认识自己,却对其刚刚那客气有礼的态度颇为满意,认出后来的是李逸风身边一个百户,他当下笑着点点头,又冲着那满脸惶恐的校尉笑道:“不知者不罪,不要怪了他。今天这种大好日子,也不要一味让人外头守着,轮番进去喝老马一杯寿酒就是,也算沾一沾他这寿星翁的福气!”
  既然徐勋都这么说,那百户自然满脸堆笑连连点头,等到把人送进去了,他才对那心有余悸的校尉嘿然笑道:“算你运气,刚刚不曾吆五喝六摆架子,瞧着侯爷似乎对你印象不错,否则不至于说让你去喝杯寿酒之类的话。不论是在李头儿还是马爷面前替你美言两句,你小子就发达了,这要是碰见别人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真的?”
  “废话,你回头可得记着请客……”
  外头这两人的打趣闲话,徐勋自然不知道。他和钱宁拐过屏风一进去,刚刚觥筹交错搂着女人喧闹正欢的众人之中,立时有眼尖的认出他们俩。一时之间,随着头一个人慌慌张张站起身来,立时犹如潮水一般影响了其他人,甚至还有人慌张之下打翻了杯盏。而作为主人的马桥则是更加意外,三两步上前之后,他便不自然地说道:“侯爷,钱大人,怎么把你们也惊动来了?”
  “怎么,你这做寿的寿星不叫上我们,我们自己来了,难不成还是我们的不是?”
  “不不不。”带着几分醉意的马桥立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的,随即有些尴尬地说道,“又不是什么整寿,再说只是李老哥和兄弟们听说了,鼓噪着要好好贺一贺,我也图个热闹,就包场了这儿,大家一块松乏松乏……”
  被称作是李老哥的李逸风也迎了上来,却很是知趣地落后了马桥一步。如今叶广已去,他虽说已经提了一级,不久之后还要再提一级,但若不是马桥这么一个算是天子近臣的人镇着场子,他还是不够格掌卫事的。而马桥并不是揽权的人,他凡事禀报得殷勤一些,别的对方几乎并不怎么理会,因而这一回马桥寿辰,他才会借机办一办,也是给这位新任缇帅做脸面。可他算到了徐勋可能会来,却没想到钱宁也跟在后头。
  “侯爷和钱爷既然来了,咱们自然是求之不得,来来来,上座上座。”
  见李逸风殷勤地反客为主,徐勋却是笑道:“得了得了,你也不是外人,老马更是跟着我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的!什么上座,就在你们旁边设个座给我们喝两杯,再听会小曲大家乐一乐。知道你们是凑份子给老马做寿,到时候我和钱宁撂下份子钱!老马,寿礼我给你送家去了,回头自己去看是什么好东西!”
  钱宁笑吟吟地从怀里直接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不由分说一把塞在了马桥手中,却是直截了当地说:“你这大老爷们过生辰,我也想不出送点什么,这点小玩意送给嫂子戴。”
  如此一番后,徐勋和钱宁自是就这么紧挨着马桥坐了。正如徐勋先前所说,他们三个乃是府军前卫前后三代指挥使,尽管彼此之间这么聚在一块已经很少见了,但马桥带着几分醉意说起当年练兵的往事,徐勋那会儿被赶鸭子上架去了宣府的时候却不带上自己的埋怨,还有当年朱厚照自称小侯爷日日过来厮混,就连王守仁这禁忌也一时忘了直接说了出来……尽管如此,不论徐勋也好钱宁也罢,一时间都想起了自己起步发家的美好时光。
  只是,徐勋看四座人都拘束着不敢放肆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尊大神杵在这里终究碍事,因而自干三杯之后,他又让人把外头的人叫来各自喝了一杯,旋即就先把马桥拉到了外头临窗处。眼见其吹了吹冷风之后稍稍清醒了些,他便拍了拍马桥的肩膀道:“你在府军前卫虽不是掌印指挥使,但却也是说一不二,到这锦衣卫中其实是委屈了……”
  马桥这会儿正晃着脑袋想醒醒酒,闻言顿时一愣,随即慌忙说道:“侯爷,我从来没觉得委屈过……”
  “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调了你到锦衣卫来临时坐镇一阵子。”徐勋微微一笑,这才开口说道,“但也只有调了过来,你才能顺理成章升一级。回头等锦衣卫这边安顿好了,我便调了你出京,九镇之中你自己选,我给你挑个好上司磨炼几年,十年八年后若你真能历练出来,出掌一方不是难事。当然,你若是觉得边镇不好,只想求个闲适日子,天下十三都司中,任拣一个做都帅,那就更加便宜了。想留京也没事,但京卫指挥使都是闲差。”
  “侯爷……”马桥一时脸涨得通红,好一阵子方才讷讷说道,“卑职并不是有大能耐的人,能有今天,全都是侯爷栽培。我没什么话说,日后侯爷需要卑职去哪儿,卑职就去哪儿!”
  徐勋含笑看着马桥,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脸,落在了后头的阴影处。本能的,他知道钱宁就在那儿,于是,对其又说道劝慰了几句,他就携着人重新转了回去,果然在那两道屏风入口处看见了钱宁。钱宁却丝毫没有听壁角的局促,而是笑呵呵地说道:“里头那位头牌说是要给老马献舞,就等着今日这主人上座呢!”
  直到看了一曲歌舞结束,徐勋方才起身告辞,又坚决不让其他人相送,自己就这么下了楼。然而。他才刚到二楼,就只听后头有人蹬蹬蹬快步追了上来,回头一看,不是钱宁还能有谁?于是,他少不得驻足留步,因笑道:“怎么,你也有急事要回去?”
  “不,侯爷是否方便找个地方说话?这楼子尚有后门,可以找个隐秘地方说话。”
  徐勋盯着钱宁看了老半晌,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等到两人吩咐其他随从就在外头等,只带着一二亲近护卫从另一边出去,钱宁熟门熟路请了徐勋到一条小巷中一个除了掌柜空无一人的茶摊坐下了,亲自提着茶壶给徐勋倒满了茶之后,这才满面诚恳地说道:“侯爷,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奉诏上京的新任右副都御史林俊的船在天津到京城的漕河里头翻了,人虽不曾有大碍,但却受了些许惊吓。”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徐勋一时面色极其冷峻。他丝毫不怀疑钱宁会有所谎报,脑海中过滤了几个会对林俊有所不利的人之后,他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只要人没事就好,林待用并不是轻易就会被这些小事吓倒的人。”
  钱宁见自己这打头第一句话便有了成效,这才诚恳地说道:“林大人誉满南都,乃是清流之中的杰出人物,身负众望,对于他此次就任都察院,心怀不满的人极多,但最后可能的,却是刘公公。不瞒大人说,我虽说如今掌着内厂和东厂,但麾下并不是尽在掌握之中,所以并不敢担保真的无人和此次事情有涉。说来惭愧,内厂原本用的就是惜薪司的旧班底,东厂就更不消说了,清洗了之前丘公公的旧人,如今用的都是些新抽调过去的,是刘公公的心腹魏三掌总……”
  听到钱宁又这么滔滔不绝的,和之前在自己面前给丘聚上眼药同样的手段,狠狠地将魏三的危害性扩大了数十倍,徐勋的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一缕笑容,最后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若是觉得魏三此人是刘公公麾下的得力鹰犬,那就立时回惜薪司内厂去吧,说不定就在这时候,此人正押在那儿听你发落。”
  尽管之前已经查知小皇帝正在徐府之际,在魏三手底下吃了亏的马永成魏彬罗祥也去了徐府求助,但钱宁着实没想到这么一个在刘瑾面前极其得势的人,竟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拉下了马来,而且还是送到了自己手上发落,自己事先却没得到任何消息,一时间顿时极为意外。
  然而,看着徐勋那笑眯眯的眼神,他一下子就醒悟到自己本想借徐勋的刀,可转瞬间对方却把刀柄调转来直接塞了自己手里。尽管很想狠狠教训一下这魏三,顺便在内厂和东厂竖起绝对说一不二的权威来,可此时此刻这种情形却是他最想避免的,因为这竟是一个非此即彼的最艰难选择题!
  然而,在徐勋面前玩心眼他不是没玩过,但都是暗地里盘算好,而不是当面现场发挥。当面和已经有所成算的徐勋比拼,他丝毫没有盖过对方的胜算,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侯爷英明,既是早已有成算拿下此人,卑职还请侯爷提点一二。”
  “你只消对刘公公说,一个魏三倒了,还能扶植起千千万万个人。宫中那许多宦官,找一个比他更得心应手的人简直是轻而易举,再把之前的事情一股脑儿往魏三身上一推,于是皇上的气也就能顺理成章地消了。”
  钱宁顿时明白了过来,暗恨自己被刚刚突如其来的这一遭给弄得一时失神,竟忘了这最简单的丢卒保车的道理。探了探徐勋并没有别的意思之后,他立时站起身来告辞离去,而徐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才轻轻呢喃了一句。
  “丢卒保车虽说是好点子,但丢的太多了,积攒的怨气也就多了,而苦主的怨气却未必能化解,皇上的不悦和懊恼亦然。”
  只怕这时候刘瑾正在想着如何化解朱厚照的怒火。记得钱宁回来之后,刘瑾还一直压着没让人去见朱厚照呢,应该还在踌躇宁王之事,既然如此,就让林俊这个最是痛恨宁王的人烧一把火吧!这时候漕河翻船,总不脱那几人,纵不是宁王干的,他也必要栽到人头上!


  第六百零五章 名臣叹气量,谋国不曾闲!
  林俊在家乡对朝廷委派的官职再三谦辞,但真正上路之后,却是走得极快。
  林瀚的长子林榕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到了江西,送上了林瀚的亲笔书信。也不知道是老林瀚存心用苦肉计,林俊看到那信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原本是矢志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他顿时犹豫了。而后,林瀚因病致仕,吏部尚书给刘宇占去,这消息又让他义愤填膺,至于林瀚素来看好的张彩投了刘瑾,那就更让他火冒三丈了,当下立时动身启程。这到了半道上,他竟是和焦芳致仕回乡的船不期而遇,素来耿介的他得知之后,在两船相交之际,哈哈大笑了三声,至于是否会气得焦芳吐血,那他也就管不着了。
  然而,船过天津卫后突然夜里翻船,却是险些要了他的命。所幸他还不到六十,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在家乡借着丁忧躲开朝廷纷争的这几年,身体底子也打得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碰到了一群长年行走于运河的前纤夫,领头的陈老爹一个猛子跳进河里,须臾便把他救了起来,又是催吐水,又是滚热的姜汤灌了下去,又是厚厚的棉被给他裹了发汗,而其他人则是纷纷救起了林榕以及他的从人。自然而然,林俊便搭乘了他们的船。
  虽则没去看大夫,但接下来的一路上,林俊却是奇迹般地并未有任何大碍。此时此刻船到通州码头,林俊两脚踏上实地的一刹那,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众人深深一揖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是老夫如今囊中羞涩,只能请诸位一醉。还请诸位莫要嫌老夫吝啬才好。”
  众人都知道林俊是奉诏入京的朝廷官员。这一路上,林俊毫无架子地和他们谈天说地,问生计,问家小,问风土人情,便如同邻家长辈一般亲切,因而一时间众人不由得七嘴八舌地推辞了起来。最后还是领头的陈老爹笑着拱了拱手道:“林大人您太客气了,咱们都知道您是清官,又是初到京城,京城大居不易,就算通州的一顿酒亦是极贵的,您还是别和咱们这些人客气了。要知道咱们别的不行,唯有喝酒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那决计和喝水一个样。”
  林俊闻言顿时笑了,正打算再坚持一下,决不能亏欠别人救命之恩就径直走人,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林大人!”
  转身望去,林俊见出声叫人的是一个面目陌生的青衣少年,旁边还有个小厮跟着,他顿时有些意外。还不等他思量是谁家子侄,却不料那少年旁边的小厮突然脱口叫了一声爷爷,随即竟快步朝自己冲了过来。这一瞬间,呆若木鸡的他完全懵了,可那小厮却是越过他的身侧,紧跟着,背后就传来了陈老爹又惊又喜的声音。
  “阿宝,竟然是你?哎呀,这都一年多没见,你又长高长壮了,我记得你得十七了吧?我刚刚都没认出你来,这是又跟着少爷到通州来办事?”
  正踌躇的林俊听到这一声少爷,顿时又若有所思地冲着那青衣少年看了过去,却发现林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船,正快步朝那少年走了过去,到近前竟是恭恭敬敬深深一揖道:“见过侯爷!”
  此时此刻,林俊当然不会误以为来人姓侯,亦或者是哪家勋贵新承爵的子弟。放眼整个京城,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位年轻的侯爵能让林瀚长子林榕如此毕恭毕敬,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北侯徐勋。然而,见人含笑上了前来,他却不知不觉沉下了脸。
  他是真心不明白,林瀚也好,张敷华也罢,而更有甚者是老章懋,居然现如今还在南京替人造势!他就不知道徐勋哪有如此优秀,让和自己其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三全都赞口不绝。林瀚都已经病得不能不致仕了,居然不回家乡养病,还在京城窝着,张敷华八十出头依旧勉力在都察院支撑,还有个他曾经举荐过的一代名儒谢铎主持着礼部。这小子决计是舌粲莲花!
  想到这里,他不等徐勋发话,便冷淡地拱了拱手道:“见过侯爷。”
  “林大人好。”
  徐勋当然看出了林俊脸上的警惕和疏远之意。他很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王霸之气,想当初能打动章懋,靠的是当年的金陵第一案,以及在章家养伤那段时日的朝夕相处,以及此后的书信往来;而能够打动谢铎,却是章懋的那封信,以及王世坤成了谢铎的入室弟子,再加上自己好歹还是做了些许实事;至于林瀚和张敷华,则得说他那一回下金陵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而他此前倾家助修贡院,又不计前嫌助太平里徐氏,再加上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确实有点作用,终于把二老骗上了船。然而,没有这些情分的林俊,能请到京城就不错了,指望人纳头便拜简直是痴心妄想。
  因而,他问候了一声后,便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老爹道:“这么巧,你们竟是和林大人同船来京的么?”
  “见过侯爷。”陈老爹前后见过徐勋好几回了,正要忙不迭地跪下,满是老茧的手却被人抓着扶了起来,只能讷讷说道,“好教侯爷得知,其实都是巧得很。京城如今人手不够,小民就回乡找了些当初拉不动纤,或是身上不好回乡的人,想带挈大家有一口饱饭吃。这些年我也挣了几个,弄了条好船,可巧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林大人的船翻了……”
  眼见徐勋竟是和这些人认得,林瀚听得心中一动,本能地怀疑自己船翻是不是徐勋做戏,可再一想路上自己和陈老爹这拨人同行,绝不会看错这些憨厚百姓,他立时又把这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随即更是本能暗自责备自己不该乱起疑心。冷眼旁观留心徐勋和陈老爹的话,他这才明白是徐勋早些年就给陈老爹这些漕河上的老纤夫寻了在京城当泥水匠木工的活,再仔细听着听着,他渐渐就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座不但名满京华,而且甚至名声传到了南直隶的闲园,竟然是徐勋的?里头那戏园子暂且不提,可那供人讲课的露天讲堂大槐树,供文人诗社文会的花园,供百姓四处闲逛的园林……竟然都是出自徐勋的手笔,怪不得想当初金陵梦会从闲园首演,还有后头的河朔悲歌,还有现如今只是几句诗词传出来就已经让大江南北翘首盼望的牡丹亭!
  因而,等到徐勋吩咐阿宝这两日不用跟着,且陪上许久不见的爷爷陈老爹几天的时候,即便不知道徐勋是不是当着自己的面方才如此一幅敦厚主人的模样,但只见陈老爹祖孙高高兴兴的样子,林俊的脸色就柔和了下来。哪怕接下来徐勋邀了他和林榕同车,他踌躇片刻也没有拒绝。只是登车之际,见左右赫然是有二三十的护卫,他仍是不禁嘿然笑了一声。
  “侯爷的排场不小。”
  “已经很小了。平常我若是出京,怕不得至少带上四五十人。”徐勋丝毫没有露出自负自矜的表情,而是坦然说道,“没法子,如今要我命的人不少。林大人兴许还没得到消息,寿宁侯世子张宗说和定国公次子徐延彻,还有仁和大长公主之子齐济良,再次打了个胜仗,剿灭了畿南三虎中的齐彦名。”
  林俊自己老家就在江西,此前任职南直隶右佥都御史的时候,他就知道各地的匪患有多严重。当年江西新昌王武因不堪赋税聚众为盗,巡抚不能平,他亲自深入贼穴说服王武,最后盗患一举而平。可这样的事情做过一次并不代表能做第二次第三次,毕竟王武尚且是良知未泯,而且事后下场并不如他许诺的那般,而一个剿字,只看南直隶附近的官道尚且不能禁绝盗匪,就知道哪怕江南水米之乡,也早就不是那么太平了,巡抚和地方官已经全都不能制。更不用提北地民风更为彪悍,畿南那些盗匪中更有白莲教的影子。
  因而,哪怕他对徐勋老是启用那些纨绔子弟大为不满,但更知道这小子至少从不冒功,一时间顿时沉默了下来。而徐勋接下来说的话,更是险些不曾令他跳了起来。
  “我是数日前从提督内厂代管东厂的钱宁那儿得知林大人的坐船翻船之事,所以严令追查。虽则是清流常道厂卫不好,但这种事动用厂卫,最后查得确实极快。原本畿南的盗匪是嫌疑最大,想当初王伯安也遭过翻船,那时候就是畿南巨盗杨虎受人钱财干了这一票。可林大人的这一次,据锦衣卫查下来,只怕是和你的旧仇人脱不开干系。”
  旧仇人?他林俊在官场上一直都是敢说敢为,朋友不少,仇人也同样不少,但能够做得出这种事且做得到这种事的,恐怕就只有一个!
  宁王朱宸濠!
  林俊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看着徐勋说道:“侯爷告诉我这个,莫非是让我心里有个准备,然后息事宁人?”
  “成化年间僧道中贵最盛的时候,林大人敢上疏请斩妖僧继晓并罪中贵梁芳;如今宁王不过亲藩,倘若息事宁人,那就不是赫赫有名的林待用了。”徐勋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林大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绝不会指手画脚。如今我们先去林府见林尚书,他等你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接下来这一路上,林俊就只听徐勋和林榕说着京城近些日子的大小事情,他虽不插嘴,却也从两人那些对答中察觉到了京城的局势。尤其是刘宇和曹元的先后入阁,上书参劾了湖广一千两百名官员的韩福即将回朝接任兵部尚书,而吏部尚书则是由张彩接手,这林林总总的消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压力。
  相比刘瑾,至少徐勋在文官上头举荐的人,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君子和能臣!
  而当一路车马劳顿的他终于在大时雍坊绒线胡同的林瀚私宅前下马的时候,却禁不住按照林榕的指点看向了另一边。得知林瀚和张敷华毗邻而居,他忍不住轻轻捋了捋胡须。他在当年中进士之后便留任京官,倘若不是因成化皇帝不喜他直言而贬退了出去,后来也一直都是担任南京官,否则他早就升任京堂了。因而,这绒线胡同的宅子价值几何的,他不用问就知道。林榕知道这位长辈的性子,连忙开口解释道:“这宅子是侯爷请了皇命,赁给家父的。”
  “没错,一个月五两。”徐勋笑着接了话茬,见林俊皱眉,他又无所谓地说道,“使清官能臣苦于衣食住行,这也是不公。横竖是顺手就能做的事情,所以我也就做了。等到他日林尚书回乡之际,要是林大人不愿意住在这儿,缴还了皇上也无妨。林大公子,今日我把人接回来了,你对令尊言语一声,改日我再来探望,这就先告辞了。”
  等到徐勋留下马车,竟是上马之后和一应亲随护卫呼啸而去,林榕见林俊面色不豫,他少不得硬着头皮解释道:“世叔,侯爷就是这性子,您大人有大量……”
  “不用说了,我没给他好脸色,他却一直含笑相对,要说大人有大量,你该说他才对!不说这个了,走,看你爹去!”
  南都四君子之中,林瀚林俊全都姓林,彼此之间虽说无亲,但却颇有些君子之交。因而,当林俊登堂入室见到林瀚,发现其面色憔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大步上前之后便皱眉说道:“亨大兄,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老夫也想这么潇洒,但事到如今,正该我辈竭尽全力的时候,若不是我这场病,原本并不打算把你拖进来。”见林俊遽然色变,林瀚知道自己这话打到了林俊的心坎上。当年林俊任湖广按察使,称病不报而归,而后人又举荐其为广东布政使,林俊依旧辞谢不拜,而后虽是因母亲病亡而丁忧,可丁忧之后在家乡一隐居又是两年,正是那合则留不合则去的典范。于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只看我们几把老骨头依旧挣扎着留在那儿,你正当盛年却不肯出山,于心何忍?”
  “亨大兄……”林俊默然许久,最终开口说道,“就凭你这句话,我至少留个一年半载就是……只是我既然到了京城,我这张嘴却是谁都别想管得住的!”
  林瀚顿时笑了起来:“既然你是右副都御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第六百零六章 林大炮第一炮,小皇帝思南巡!
  时隔数日,当钱宁再次在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衙门见到刘瑾的时候,赫然发现这位在人前一直都架子大大的司礼监掌印刘公公,竟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他虽不是宫里行走的阉宦,可惜薪司内厂就在西安门内,再加上除却他和外头行走的那些底层番子,其他人都是宦官,所以他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了,当然知道近来小皇帝对刘瑾仿佛有些意见,而这简直是最要命的!
  要知道,尽管刘瑾看似从朱厚照登基之后就一直荣宠不衰,如今更是执掌司礼监为内相之首,可实则一应权力全都来自于天子。万一圣眷有失,那下场从前的王岳等人简直就是榜样!相形之下,徐勋那侯爵终究是凭借正儿八经的战功来的,而且和那几位赫赫有名的清流交情甚笃,在内在外头还有数位总兵将军,却是比刘瑾还站得稳当些,不是仅靠圣眷存身。
  然而,这种话他自然不会提醒刘瑾,此时此刻只是恭恭敬敬地将对魏三的查问结果一一禀报上来:“公公,魏三已经全都招了,他只是看中了罗教信徒供奉上去的大笔财产,实则根本没有罗清妖言惑众的证据,只是借着公公的名义自己私底下发大财而已。送给公公的那张清单只是他特意删减过的,卑职在他家里抄没的家产整整有数万,须知从年初三四月间丘公公去南京,他到东厂帮着管些事到现在,短短不到半年就积攒了这么多,足可见其心。”
  “混账,狗东西,混账王八蛋!”
  刘瑾脱口而出骂了几句脏话,旋即便厉声吩咐道,“好啊,一个个就知道中饱私囊,却让咱家给他们背黑锅,没这么便宜!从太祖爷开始,对宫中人定下的规矩便是从严从紧,想当初乾清宫答应刘山便是因郑旺一案被凌迟于市,那时候还下旨上上下下全都必须观刑,眼下这桩案子,看来也得照此办理才是!哼,你把人好好看押,别让人死了,回头咱家就去请旨,非得杀一儆百,让那些欺上瞒下的知道厉害不可!”
  钱宁已经听说了此前张西麓进谏刘瑾肃贪肃贿的事,就知道刘瑾对于这种底下拿大头向他奉献小头,却让其承担坏名声的做法深恶痛绝。然而,起头也很想整死魏三的他,此时此刻却殊无半点胜利的成就感,因为他还只是想着整人的时候,徐勋就已经把刀柄送到他手中了。此时此刻,他张了张嘴打算稍稍提醒一二,但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刘瑾又不是不知道徐勋的厉害,他既然打算左右逢源,就别涉入太深的好!
  然而,正当钱宁答应一声打算退下,公厅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只见一个中年太监捧着一份奏折快步冲了进来,那模样仿佛是手中拿着一个烫手山芋似的。到了近前,他跪下小心翼翼地将奏折送上,瞥了一眼钱宁才开口说道:“公公,右副都御史林俊上书,劾奏宁王……贪横滥杀!”
  此话一出,刘瑾顿时意识到,自己前几天才刚见过罗迪克,收了宁藩的大笔钱财,于是有意淡化钱宁回来的事,至今不曾让钱宁面圣禀报去江西查探的结果,指望着小皇帝能够自己忘了这么一档子事,然后让钱宁轻描淡写带过去。然而,现如今这档子事竟然又被人如此轻易地捅破了!
  他又气又恼地接过奏折,也不像往日那般装模作样让人念给自己听,而是直接展开扫了一眼。好在林俊不是那些喜欢修饰辞藻的翰林院文人,这一份奏折写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简直就如同指着宁王的鼻子痛斥其非似的,不愁看不懂,只愁从头到尾全都看得分明,因而一时刘瑾气得面色发白,忍不住直接拿起奏折就往钱宁身上扔去。
  “你特意跑到江西去一趟,还说宁王就那么几桩小小的罪名,看看这上头写了些什么!”
  尽管那奏折丢在身上的力道以钱宁的身体来说只算得上微乎其微,但刘瑾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却让钱宁一时腹中憋火。然而,这会儿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将奏折捡了起来,翻看了之后,见林俊所言那些赫然是他在江西时都听说过的,他顿时心中一跳,旋即就意识到林俊毕是江西本地人,而且是才刚奉诏复出的,对江西情形可谓是了若指掌。
  想到前几日听说徐勋曾亲自去通州码头去接林俊,把人送到林瀚府上却自己回去了,一连数日都没再见过人,他原本还暗笑是徐勋用了人却不能真正节制此人,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这回就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这究竟是林俊自己的意思,还是徐勋的意思?
  捏着奏折好一会儿,钱宁才竭力用平稳的语调说道:“不少事情都是以讹传讹,并不足为信……公公,再说林俊此人在江西便有林大炮之名,这嘴上功夫一直都是不饶人的。”
  “你是说林大炮第一炮没冲着咱家来,咱家就该烧高香了是不是?”
  刘瑾恼火地一拍扶手,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是徐勋那小子尽会挑些这种人入朝,没事找事!咱家好容易才打发走了杨廷和,他就给咱家找了个林俊来!”
  说到杨廷和,钱宁心中一动,顿时有了挑动刘瑾心绪的主意,当即便低声说道:“说到杨廷和,卑职刚得了消息,杨廷和长子杨慎,在此次四川乡试中得了头名解元。”
  砰——
  这一次刘瑾的反应更是激烈,竟直接摔了起头拿在右手的笔。他怎么都没想到,把杨廷和调去了南京,而回乡的杨慎竟然能考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来,须知其一路赶回四川少说就得两个月,根本没时间备考,怎么还能考出个解元,那些考官怎么就敢给他考出一个解元?这不是分明和他作对吗!
  眼见刘瑾果然是气急败坏,钱宁方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公公忘了,杨慎临行前可是得过皇上的赏赐,再说,他是李东阳的弟子,杨廷和的儿子,据说那一日在徐府大放厥词之后,林瀚张敷华邀了他回林府,又相谈甚欢。而此前督学四川的刘文焕又颇为欣赏他的才学,再加上他那一帖指斥宁王名动天下,这个解元简直是众望所归……”
  “什么众望所归,乳臭未干的小子胡言乱语而已!”
  刘瑾一想起宁王的事情原本早就被小皇帝丢到脑后去了,偏生杨慎提起,继而这一摊子就捂也捂不住,现如今更是让个林大炮直接给一炮轰了出来。想着想着,他便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奏折先搁在咱家这儿,回头咱家见机行事。倒是你,自己想好若有万一,到御前如何禀报上奏!”
  “是,卑职省得。”
  倘若刘瑾真的成功截下林俊的这封奏折,那么,这位曾经誉满南都的林大炮第一炮毫无疑问就放了个哑炮。然而,徐勋既是蓄意引起了这一遭,那他自然不会容许这一情况发生。尽管朱厚照这个小皇帝确实神出鬼没,但随行扈从的不是锦衣卫就是府军前卫,他不过略施小计,就让到闲园去看牡丹亭首演的朱厚照听到了一些年轻官员的议论。于是,当这位小皇帝回宫之后,二话不说就找了刘瑾来,指名要看林俊的奏折,又直截了当问了钱宁回来的事。面对这种状况,刘瑾不得不硬着头皮把林俊的奏折呈上,而对钱宁则是少许拖延了时间。
  “这几日奴婢正在肃贪惩贿,钱宁一回来就在办前山东巡按御史胡节的案子,刚出城去了通州,还请皇上少待一日。”
  朱厚照嘴上不说,这一日去坤宁宫见皇后的时候,却忍不住把袖中一份奏折没好气地重重丢在桌子上,随即沉着脸说道:“这宁王朱宸濠的祖父是当年英庙宪庙,还有朕的父皇全都深恶痛绝的人物,不过因为是亲藩才给他留了面子,只夺了护卫不曾追夺王爵,可恨朕当初还真的以为如今这宁王是贤明悔过的人,可这倒好,先有杨学士的儿子杨慎,紧跟着又有林俊先后指斥其贪暴杀人等各项大罪,早知道朕就不该听刘瑾的还了他护卫!”
  尽管前头十几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正位中宫这种可能,但既然已经做了,周七娘自然不会像朱厚照这样随心所欲,无论是两宫皇太后面前,还是在宫人内侍面前,她都必须打叠精神拿出应有的风仪来。此时此刻面对大发脾气的朱厚照,哪怕她对刘瑾的擅权颇有微词,对徐勋则是有些好感,对那些上书直言是非的大臣则更是钦敬,可她更知道这等个人喜恶绝非评判事情是非时必要的。因而想了想,她就拽住了朱厚照的袖子,把气呼呼的小皇帝拉到了靠窗的贵妃榻上按着坐下。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不是派了钱宁去江西吗,不妨先听他如何禀报。若是和杨慎林大人先后弹劾的这些事情有出入,那么至少表明江西至少绝不像人说的那样安定。否则就算是截然不同的人,也不至于看出大相径庭的结果来。”
  “对啊,谁对谁错暂且不论,但事情出入这么大,说明江西肯定有问题!”朱厚照猛地一拍大腿,随即因为用力过大而龇牙咧嘴了一阵子,继而便认认真真地看着周七娘道,“那七姐觉着,若是真的两边出入极大,朕该再派谁去?”
  “皇上,这种正事,应该询问朝堂文武,不该和妾商量。”
  不管朱厚照如何软磨硬泡,周七娘接下来却再也不接话茬,这一夜甚至把朱厚照撵出了坤宁宫。然而,想着前几日母亲进宫,小心翼翼在她面前提起的刘徐相争,再想想朱厚照和刘瑾是在东宫多年的情分,和徐勋虽是时限短些,可君臣之间的厚谊更是她从前亲眼看到亲身体察过的,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若刘瑾收敛些,徐勋谦让些,两边和平相处,那样朱厚照也不会有朝一日陷入二选一的困境!她也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料想朱厚照也未必真的是缺心眼到一点都觉察不出来,兴许只是潜意识中希望能够永远保持从前的现状,仅此而已!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尽管钱宁知道朱厚照在杨慎和林俊的先后奏折夹击之下,恐怕已经觉得宁王有问题,可他在面圣之际,不得不硬着头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禀报了一通。尽管他在刘宅逗留了整整一夜,就如何禀报的问题千推敲万思量,可那一通比当初在徐勋面前更花工夫的禀报之后,他仍然没有看到皇帝露出任何满意的表情,心里顿时暗自叫苦。然而下一刻,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曾经在徐勋面前提出过的主意,此时也顾不得这擅作主张会让徐勋和刘瑾有什么样的反应,竟是把心一横开了口。
  “皇上,因为时间紧急,臣其实也就是走马观花。臣也知道杨相公和林大人先后上书,这所奏和臣大相径庭,所以,皇上若是真心存疑,臣倒有一条最好的计策。”
  “嗯?你说!”
  见朱厚照果然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钱宁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道:“百闻不如一见,皇上大可借南巡之机,亲眼看个究竟!”
  此话一出,侍立在皇帝身侧的瑞生顿时勃然色变,可拿眼睛去看朱厚照的另一边时,他才想起今日刘瑾不知道是因为避嫌还是生怕顶上小皇帝的怒火,竟是没来。而这种事情不论他如何得宠信,也是不好在这时候劝谏的,只能暗地里咬了咬牙。
  而面对这个建议,朱厚照的脸上最初是惊愕,随即是踌躇,最后便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然而,他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就这么直接挥了挥手示意钱宁退下,随即竟是托着腮帮子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道:“太祖爷打天下,太宗爷几次北巡五次北征,就是宣庙也曾经亲自带兵巡边,英庙即便有土木堡之败,终究也看过大好河山,朕真不想憋在这京城里头……钱宁还真的是送了朕一个绝佳的借口!”


  第六百零七章 少君处处碰壁,小徐以退为进
  朕欲南巡,可乎?
  据说这是文华殿便朝议政的时候,小皇帝在耐着性子听了内阁部院大臣说完正事之后,最后抛出来的一句话。紧跟着,朱厚照不等那些瞠目结舌的大臣们醒悟过来提出反对意见,便仿佛什么话没说地转身离去,留下那堆大臣们在那儿琢磨着此言发愣。须臾,等到这些朝廷栋梁们回到各自的衙门,几乎是顷刻之间,小皇帝的这么一重心意就立时在京城所有的大小衙门疯狂传送了起来,最后竟是发展到两人若照面,都会会心地递上一句话。
  “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唉,真是没想到皇上会生出这念头来……”
  如此的对话是最通常的,而若是那些慷慨激昂以文死谏为己任的清流们——尽管如今朝堂中这样的人已经所剩不多——自然会更加义愤填膺地指斥一番奸阉奸臣乱国。却殊不知被他们指斥为奸臣当中最顶尖的一位,这会儿正在家里刚刚午觉睡到自然醒,再听到金六添油加醋地禀报了这么一个消息之后,却只是挑了挑眉,丝毫没露出多少意外之色。
  “少爷……”
  “知道了,这一回竟是你报信最快,估摸着接下来一拨拨的人都得纷至沓来了。”
  徐勋知道金六如今已经不缺钱,随手一瞄书架,起身取了一套此前得的司礼监经厂所刻的四书,随手撂给金六之后,见其喜形于色,他便微微笑道:“你家元宝天赋不错,伯虎对我赞过好几回了。等过几个月,就从论语开始学起,至于能有个什么成就,就看他自己是否努力,日后若能中个相公步入科场,却也是你的福气。”
  “都是少爷栽培,都是少爷提携。”金六是感激涕零地谢了又谢,这才捧着几本书退了下去,面上尽是喜气洋洋,早就把起头听到朱厚照想要南巡时的震惊丢到爪哇国去了。
  而金六走后,果然正如徐勋所料,从申时到傍晚戌时夜禁前后,徐府的来客是一波接一波,从康海这样的文学之士昔日状元,到湛若水这样和他不过是因王守仁来的君子之交,再到张敷华谢铎联袂而来,人人都是探听此事是否他的主意。得到了一个矢口否认的结果之后,年长而又老资格的张敷华忍不住把钱宁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容易送走这一拨拨的人,徐勋站在二门口正想吩咐人关门之际,如今专管迎来送往的金六又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少爷,翰林院编修严嵩求见。”
  严嵩?
  徐勋顿时站住了。尽管严嵩和徐祯卿有些交情,往日他府上有些什么事,严嵩也常常会附骥尾来凑个热闹打打酱油,可及不上七子这样的文学才俊,比不得林瀚这些老而弥坚的大佬,也就是混个脸熟而已。而他也知道如今这位严惟中距离历史上那位嘉靖朝第一权臣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再加上人既然没有主动露出投效之意,他也就不咸不淡这么混着,可今天这种时刻,严嵩竟是在夜禁开始徐家即将闭门之际跑了来。
  金六端详着徐勋的表情,试探着说道:“少爷若是不见,那小的就去回复他……”
  “见,请人到书房说话!”
  尽管严嵩到徐府也来过,但也就是两次高升宴,此外只是远远路过。此时此刻跟着前头打灯笼的小厮走在那严丝合缝的青石甬道上,端详着夜间显得朦朦胧胧的高大房屋,他心里转着好些个念头。当踏入那书房,嗅到了迎面一股自己异常熟悉的翰墨文香的时候,他立时平静了下来,等见到徐勋端坐在书案后头,手中却并未捧着一本装门面的书,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他立时定了定神上前躬身行礼。
  “见过侯爷。”
  “坐。”
  这个言简意赅的字听不出什么喜恶,但严嵩却是丝毫没露出异色,当即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坦然入座,旋即也不等小厮上茶,他就拱了拱手说道:“今日下官冒昧求见侯爷,正是为了今日皇上在文华殿便朝议政的时候透露出的那一重意思。虽说如今不知道皇上是戏言,还是真有此意,但南巡二字关乎甚大,绝非可以信口开河之事。当年太宗皇帝确实曾经数次北巡北征,然彼时春秋鼎盛,皇太子数次监国理政,再加上有众多名臣辅佐,自然没有后顾之忧。至于宣庙巡边,亦是非常之举,不可为例。”
  见徐勋并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严嵩一时心中稍安,索性诚恳地说道:“而如今皇上还年少,朝中又已经是几度更迭,内外未稳,若是贸贸然出外,上下反对不说,而且更容易让宵小有机可乘。侯爷身为皇上最信赖的人之一,又是肱股重臣,正当一力劝谏,那时候必定内外归心。倘若在这种事上不发一言,恐怕就是追随侯爷的那些清流名臣文坛新秀,也必会觉得失望。”
  听严嵩竟是劝自己要豁出去劝朱厚照收回成命,徐勋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纵使历史上的严嵩是怎样老谋深算奸猾似鬼,但如今不过是一个血气方刚更有几分正直的人。此时此刻,他突然生出了几分兴致,当即竟是开口说道:“惟中,倘若我对你说,挑起皇上这念头的不是别人,而是刚从江西回来,提督内厂暂署东厂的钱宁呢?”
  外头都传言皇帝生出了南巡的念头,但对于这念头是怎么来的,却是众说纷纭。尽管小官小吏们有不少认为十有八九是刘瑾或是徐勋挑唆的,但只要是稍微有些常识的,就知道这种说法极其荒谬。刘瑾和徐勋正在彼此较劲的时候,这皇帝一旦不在京城,两人要么全留下,要么一块跟着,否则一在外一留京,天知道闹出什么事情来。严嵩也正是秉持着这样的猜测,方才来婉转提醒徐勋主少国疑,谁知道徐勋竟是直截了当丢出了这样一个惊人的事实。
  尽管钱宁是徐勋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如今人管着内厂和东厂,那两摊子分明是刘瑾捏在手中的,那根墙头草究竟向着谁,恐怕还未必可知!
  因而,严嵩在迟疑片刻后,忍不住探问道:“侯爷是说,这是刘公公……”
  “和刘公公无关,只是钱宁自作主张提了一句。当然,既然对了皇上脾胃,眼下我也好刘公公也好,再去归罪于他也是于事无补。另外,我对你这个江西人也不妨明言,皇上就是因为此前杨慎的那道奏折,以及右副都御史林待用的弹章,和钱宁从江西走了一趟回来的禀报大相径庭,这才有些恼火。所以,这就是钱宁挑唆皇上去南巡一趟的由头。但归根结底,皇上对于一直在京城一地早就颇有微词,这南巡其实是多年夙愿。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而且一直都是听人呈报,皇上更乐意的当然是亲眼看看河山子民,这也无可厚非。”
  “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皇上乃一国之君,这一人便关乎天下,若有闪失谁敢担保?”严嵩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徐勋一句,随即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至于前前后后那些弹劾宁王的弹章,这一点我可以说一句公道话,毕竟在进京赶考之前,我一直都在江西长大,对于宁藩的诸多罪状也都听说过。先头那位宁王暂且不提,如今这位以庶子继王爵,确实一向都不甚安分,和江西都司的武官颇有往来,贪横杀人的事也着实有。当初复护卫原本就是不该,如今既然屡有弹劾,直接撤了护卫派人申斥就行了,何必把小事变成大事?”
  “直接撤了宁王护卫,刘公公会觉得扫了脸面。”
  徐勋直言不讳地揭开了这一条,果然就只见严嵩立时沉默了下来。紧跟着,他便开口说道:“刘公公此前因焦芳之议,曾经想到过要削减江西的解额,而且还一度生出过让江西人不得任京官的主意,这些都是极其荒谬的主意。现如今就因为他抹不下脸面,而且皇上被勾起了兴头,所以这事情不是那么轻易能压下去的。惟中且回去吧,你就是不来说,我也自然会劝谏皇上收回成命,但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我辈自当伏阙请命!”
  严嵩霍然站起身来,深深行过礼后,竟是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看着其远去的背影,徐勋想起徐祯卿曾经提过严嵩在翰林庶吉士这几年中交了不少友人,其中大多数都是清名卓著之辈,而其人生活也素来清贫节俭,他顿时轻轻吁了一口气。
  钱宁在他面前就曾经试探着提过请朱厚照南巡,所以他并不意外其在朱厚照面前会扔出如此提议来。然而,对于朱厚照此次能不能走得成,他却有些计较——小皇帝如今即位才两年多,去年才刚赶走了刘健谢迁,而如马文升等等老臣也才刚致仕一两年,哪怕朝堂上那些极端清流分子已经不多,却并不代表没有。如严嵩这样的都说要去伏阙,更何况其他人?
  十年八载之后说南巡还差不多,想那历史上两位最喜欢往江南跑的清朝祖孙两位皇帝,可不是即位之初就来这一套的!就是另一个时空的正德,可不也是再年长些方才满天下转悠的吗?
  朱厚照不过是被钱宁一言勾起了心中早已有过的夙愿和梦想,这才在文华殿上最后试探了一句,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了京城上下人尽皆知的秘密。当天晚上群臣的奏折还没来得及送上来,他便被得知消息的太皇太后王氏和张太后先后叫到清宁宫和仁寿宫,训斥教导加在一块足足都有超过一个时辰,而当他垂头丧气回到坤宁门的时候,却被刘瑾堵了个正着。
  老太监同样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稀里哗啦,摆事实讲道理,从白龙鱼服为鱼虾所戏,再到畿南的盗匪江南的响马,一直说到如今这些年根本就不曾出现过的倭寇,再跟着是水匪河患刺客以及心怀叵测之徒,总而言之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外出有风险,决策需谨慎。而朱厚照被他越说脸色越黑,到最后竟是撂下这个最信任的老伴当,直接拂袖而去进了坤宁宫。
  尽管遭了冷脸,但刘瑾看着小皇帝远去的背影,犹豫片刻后,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少有的坚持。天子出行危险太大,若有个万一他承受不起那后果,而他若是跟着,兴许被人抄了后路,若是不跟着,兴许被人的耳旁风枕边风直接给黑了,这种风险他决计冒不起!
  钱宁,敢出这种馊主意,咱家和你没完!
  朱厚照在两宫皇太后那儿吃了一番不敢回嘴的教训,在刘瑾面前受了一番痛哭流涕的教训,在坤宁宫皇后面前遭了一回温柔的沉默,次日在文华殿便朝议政的时候,他收到的是集体的抗争,而雪片似的劝谏奏折在刘瑾少见的一份不扣留的措置下,堆满了他的案头……就连始作俑者钱宁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在江西也好,在回程路上也罢,千思量万琢磨后的建议,竟然会遭来千夫所指,连刘瑾都如此反对。
  然而,当这一日在西苑演武场上,朱厚照懊恼而恶狠狠地说人人都不能理解朕的时候,钱宁仍是生出了一种赌注成功的欣喜。哪怕他因此和所有人闹翻了,但说不定在小皇帝心目中,他便成为了唯一那个可信赖的人。只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挑唆朱厚照大胆和别人对着干,那边厢瑞生就嚷嚷了一声:“皇上,平北侯来了!”
  朱厚照看着御赐西苑跑马,这会儿正纵马疾驰过来的徐勋,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最后的期望来。因而,眼看着徐勋在面前十几步远处一个纵身跳下马背,丢下缰绳就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还不等其行礼,他就突然冷冷地说道:“徐勋,你也是来劝朕收回成命的么?”
  “我有几句体己话想对皇上说。”
  眼看钱宁在小皇帝的目光示意下不情不愿地退下,眼看瑞生亦是行礼退得远远的,最后这演武场中百步之内都再也没有别人,不虞自己的话被人听见,徐勋方才看着朱厚照,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皇上,宁藩有反意。”
  见小皇帝那张脸一瞬间僵在了那儿,徐勋方才说出了第二句话:“所以,皇上若真心要南巡,臣请和刘公公一道巡视江南,以为前站。”


  第六百零八章 小皇帝动心,刘瑾急跳脚
  朱厚照想过徐勋的两种反应。一种自然是徐勋和自己多年的情分,对自己的想法了若指掌,再加上从前就说过要陪他走尽大明朝的大好河山,此次不但会赞同自己的想法,而且还一定会和自己同去;另一种便是徐勋如今也和那些老大人一样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成天就念叨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竭力劝阻他不要出京,打消他的南巡之意。
  然而,此时此刻徐勋这先后两句话,着实让他有些懵了。陷入呆滞之中的朱厚照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皱眉说道:“徐勋,朕知道你从不信口开河,但告亲藩有反意这种事,若是你没有切实的证据,传言出去是个什么结果,你应该很清楚!”
  “臣正因为很清楚,这才拿出来说。”徐勋看了一眼远远散在周围的人,这才开口说道,“其一,在杨慎告了宁王一状,紧跟着钱宁去江西期间,皇上应该听过侧近说宁王仁善友爱的好话吧?皇上不用回答微臣,若是有,臣只想问一声,宁王远在江西,又是不奉诏不得离封地半步的亲藩,为何能让宫中内侍都称颂,若是不用钱买通,可有这样的道理?”
  见朱厚照果然被自己说得有些心动,早从瑞生处获知了准确情报的徐勋知道这头炮是奏效了,因而便家中了语气说道:“其二,则是宁王复护卫之事。身为亲藩,地方官员必得尊礼,乡野士绅更是无不敢忤逆,有仪卫司足矣,谋求恢复已经撤消了几十年的护卫却又是为何?而在复护卫的同时,又和江西都司的官员交往甚密,丝毫不理会朝廷关于亲藩不得结交官员的禁令,难道不是居心叵测?”
  这第二条说完,朱厚照的脸色一时之间变得无比严峻。小皇帝只是嫌麻烦不喜欢事必躬亲,只要人大事无隐瞒,他并不介意让大臣们去处置那些日常的琐碎政务,但这并不代表他便完全没有某些敏锐性。此时此刻,朱厚照竟是主动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徐勋在朱厚照那明显聚精会神的目光注视下,微微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王府取岁禄加倍,强夺官田民产,这是之前历代先帝在位期间各藩常有的,并不足为奇。但是,杀逐幽禁无辜百姓,这一点就有些蹊跷了。若只是欺男霸女也就罢了,但宁藩杀的关的人当中,不乏读书人,而且臣让锦衣卫去查过,前前后后失踪的人已经有一二十,地方官府虽则立案却没法审案结案,如今这都是一桩桩的悬案。而且更要紧的是……据查,宁王府有蓄养亡命的情形。”
  这最后一条就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朱厚照悚然动容。他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斩钉截铁地问道:“此事你可看准了?”
  “皇上恕罪,这件事是臣越权。”口中说恕罪,但徐勋的脸上没有半点诚惶诚恐的表情,而是正色说道,“臣请南京锦衣卫指挥使陈禄命密探去江西访查。这两年江西盗匪响马盗比畿南更加猖獗,而且所劫行商等等,往往是杀人越货无所不用其极,地方官府不能制。而这么一些人,据查和宁藩有些关系,甚至有些迹象表示……畿南这边有一两支响马盗,也和江西那边有些藕断丝连。”
  尽管傅容已老已退,郑强虽则是顶了司礼监太监和第一南京守备太监的名义,但身体却比傅容更加不好,于是此前终于熬到了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的陈禄自然就显得势单力孤了起来,徐勋稍一点拨,陈禄又怎会不奔前走后甘为驱策?而这事儿是去年刘瑾为宁王谋复护卫之后,他就已经交代下去的,用时一年的明察暗访,在他书房中来自南京的案卷何止一尺厚?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朱厚照顿时露出了恼怒交织着不满的表情。他忍不住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突然看着徐勋说道:“此事既然已经查得如此透彻,你为何还要亲自去,而且还得拉着刘瑾?”
  “皇上,复护卫的事情,毕竟是刘公公力主支持的。要是就这么彻查宁王,刘公公脸上无光不说,而且必然会认为是臣捣鬼,有意让他好看。皇上想来也知道,如今刘公公和臣不比从前了,有些不大和睦。”
  徐勋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自己和刘瑾的关系,见朱厚照果然并不意外,却只是皱了皱眉面露怅然,他方才继续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臣知道这话点穿了,心里最难受的是皇上,所以原本就打算和和稀泥算了,可南京那边送来了这样的消息,臣着实不能就这么按下去。臣去江西要是查出点什么,刘公公必定以为臣是在构陷,既如此还不如拉着他同去。他对皇上素来忠心耿耿,但使发现宁藩逆谋,绝不会再加以姑息,那时候就万事好说了。”
  这一番摆事实讲道理,又给不在场的刘瑾套上了深明大义的高帽子,徐勋方才徐徐说道:“另外,之前刘公公必定也谏劝过皇上不要南巡的吧?恕臣说一句让皇上不高兴的实言,劝谏皇上不要离京的那些忠言虽说逆耳,但包括刘公公在内,他们担心的全都是皇上的安危,请皇上明鉴,不要因此怪罪了他们。”
  这便是替所有劝阻皇帝的人齐齐开脱了一把。要是刚刚一挑头就直接拿出来,朱厚照哪里听得进去,但徐勋通过之前那一条条的罗列事实,成功让朱厚照转移了注意力,这会儿虽眉头紧蹙,竟是不曾出言讥嘲。良久,小皇帝才轻轻摇了摇头。
  “这话到此为止,你让朕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是,兹事体大,还请皇上斟酌。只是,臣请皇上莫要走漏风声,须知陈禄亦是谨慎地派出数路人马去查探,彼此互不统属,并不知道真实目的。如今满打满算,除却皇上和臣等二人之外,京城朝野再无人知道此事。”
  “嗯,朕知道了。”
  在外头遥遥等待着的钱宁眼见徐勋行过礼后大步往这边走来,连忙把焦虑的表情换成了满脸的关切。然而,他迎上前小心翼翼探问了两句,却见徐勋脸色疲惫,探不出什么,他也就一时打消了套这位平北侯话的主意,目送人离开之后就三步并两步赶到了朱厚照身前,继而试探着问道:“皇上,平北侯刚刚可是亦反对您南巡?”
  “别说了,朕眼下累得很,先回宫了!”
  自打大婚之后,朱厚照在西苑豹房住的日子越来越少,这回钱宁知道必然又是回坤宁宫。他殷勤地把朱厚照送到了西华门口,眼见得小皇帝带着瑞生和几个随从太监心事重重地顺着天街往深处走去,他的满脸笑意倏忽间就变成了满脸的寒霜。
  听说昨日刘瑾劝谏亦是碰了满鼻子灰,为何徐勋这一来,小皇帝的反应大不相同?
  徐勋在西苑演武场见过朱厚照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亦或者说,在如今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朱厚照,生怕他真的一个不好就一意孤行去南巡的情况下,这一次见面几乎是在最快的时间里传到了朝堂的大佬们和宫中的大珰们耳中。尽管这君臣二人在谈话之际屏退了所有外人,但事后的反应却是有无数人看见了。因而,不但是钱宁断定徐勋必然劝谏朱厚照不要南巡,其他人也一色都是这么认为,包括刘瑾在内。
  尽管刘瑾也对自己碰了满鼻子灰,而徐勋受到的待遇却比自己好有些难堪,但只要能达成朱厚照打消此意的结果,他也勉强可以接受。只是,这一晚回了私宅,他又招了张彩前来陪喝一盅的时候,少不得抱怨了两句,但很快也就暂且丢开了。然而,次日文华殿议事之后,朱厚照却把他叫到了西苑太素殿。他坐着凳杌到了地头才一进去,就看到了一个熟悉得刻骨铭心的身影。
  正是徐勋!
  “刘瑾,朕昨日梦见太祖皇帝,责备朕不孝顺,长这么大就不曾去谒过孝陵。”朱厚照很是从容地抛出了这么一个最大的借口,见刘瑾脸色极其紧张,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朕知道南巡的事上上下下都有些非议,所以朕也不打算和文武百官拧着。但这件事情朕不想再交给别人,你和徐勋是朕的心腹肱股,一块走一趟吧。”
  此话一出,刘瑾顿时懵了,而且是懵得无以复加。倘若不是徐勋还要跟着自己一块走,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和丘聚一个下场,一块被赶出京城了!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让心神镇定下来,然而惊慌之下仍是险些咬着了舌头,竟连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的。
  “皇……皇上您这……这不是开玩笑?”
  “这么大的事情,朕和你们开玩笑作甚!”朱厚照把脸一板,继而便仿佛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地说道,“另外,关于宁藩之事,你们顺道一块去南昌去一趟,查查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是朕最信得过的人,相信也能给朕一个最好的答案。”
  刘瑾本能地扫了徐勋一眼,见徐勋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而且立时躬身答应了,他顿时意识到,这事儿怕就是徐勋的提议。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徐勋有阴谋,打算诓骗自己出京师然后对自己不利,但小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明白,一味推脱恐怕适得其反。
  “刘瑾,宁藩复护卫的事是你当初力主的,如今下头众说纷纭,总得给一个交代,这事儿你亲自去是最妥当的。至于徐勋,你在外头他留在京城恐怕你也不乐意,所以朕索性就让你俩一块去,至于你还要什么人,尽管自己挑,挑上谁朕就给谁!”
  小皇帝的意思竟仿佛是一定要他刘瑾亲自去,而捎带上徐勋只是为了让他不至于撂挑子不肯走!可这事儿既然是徐勋提出来的,必然早就做好了相应准备,他不能就这么上当!哪怕是拼着之前的事情受责,他也得把这局面挽回来!这一路无论是水路陆路,水路能翻船,陆路能坠马,他有几条命在经得起这番折腾?而且,徐勋在军中的根基已深,他若是真的这么一走,决计没可能囫囵回来!
  此时此刻,想到这里,刘瑾突然咬咬牙就这么跪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朱厚照的眼神倏然转冷,却是满脸惭愧地说道:“皇上,关于宁藩的事,奴婢本就有下情禀报皇上。”
  想当初事发之际,刘瑾就曾经动过弃卒保车的主意,而在钱宁回来避重就轻禀报了一通,而后又收了罗迪克大笔贿赂,他方才暂且按下此心。但今次被徐勋突如其来的一招逼到了这份上,他不得不痛下决心,磕了个头后方才痛心疾首地说道:“都是奴婢家中的幕僚张文冕收了宁王府大笔贿赂,于是在奴婢耳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宁王的孝悌仁善等等诸多好处,奴婢为他所惑,这才对皇上上了那样的建言。毕竟宁王和皇上从辈分上来说应是叔侄,登基之后加恩宁王,也是昭显亲亲之义……”
  见刘瑾果然是一股脑儿把罪名全都推到了张文冕身上,自己只认了轻飘飘一个失察的罪名,随即更是反手把那送礼的罗迪克给卖了,徐勋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心底却很满意自己这一手逼宫的效果。
  刘瑾果然是不敢出京,更不敢和自己一块同行!为了打消皇帝的成命,刘瑾不惜就这么立时三刻和宁王划清界限,甚至把罪责推到了别人身上!
  坐在那儿的朱厚照愕然看着刘瑾在那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如何受人蛊惑蒙骗,又使人暗中追查,张文冕在这一年多中收了多少人的重贿,为人跑官说情等等,他的眉头一点一点紧紧皱了起来,脸色也是一时间越来越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用连自己都觉得冷淡的声音说道:“既如此,那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桩案子更是非得你去办不可!至于那个张文冕和罗迪克,你捅出来的篓子你自己收拾。朕不管!”


  第六百零九章 老爹气恼媳妇瞋,徐党振奋刘党炸
  吐血这两个字,足以用来形容刘瑾此时此刻的感受。
  他当然知道徐勋并不是好对付的人,以往与其联手应对那些麻烦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其人层出不穷的小手段,而且在去年成功赶走刘健谢迁等人的时候,他还真真切切地了解到了徐勋那不动则已一动则是雷霆万钧的大魄力。正因为如此,他才死命压着那件事的内情,只让人知道是小皇帝听了他们这八虎的陈情后痛下决断逐刘赶谢。可现如今,当这么一个人成为了自己的对手时,那种神出鬼没的出招方式,实在让他措手不及。
  因而出太素殿的时候,他并没有立时三刻上凳杌,而是在原地等着徐勋从其中施施然出来,待两人面对面这一相见的时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勋,你是铁了心要和咱家作对?”
  “刘公公这是什么话?”徐勋的面色从容淡定,此时面对刘瑾的质问,更是笑眯眯地说道,“咱们俩好久没有一块搭档去做什么事了,这一次重温一下旧日感觉不是很好?”
  “你……”
  刘瑾几乎没一口血直接喷出来。然而,顾虑着此时此刻朱厚照还在太素殿中,倘若他真的被徐勋就此撩拨动了,而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回头必然又是他背黑锅。因而,他只能死死盯着徐勋又看了老半晌,最后重重冷哼一声就上了凳杌,又用力拍了拍扶手。
  眼看着这一行人步履匆匆远去,徐勋这才轻轻摩挲着微茸的下巴,暗自思量着是不是也该蓄蓄胡子,也好让他看上去显得老成稳重一些,说话的时候揪揪胡子则更能老气横秋一些,兴许刘瑾就不会被气成这内伤的样子了。
  太素殿里那番君臣对话除了小皇帝和刘瑾徐勋两人,就只有瑞生知情,而后者并不是多嘴的人,因而倘若没有意外,刘瑾原本还觉得事情不是不能挽回的。然而,他前脚回到司礼监,后脚朱厚照的旨意就已经到了,竟是立时三刻宣布了派刘瑾和徐勋一块去南京祭祀孝陵的事。紧跟着,从文渊阁到六部都察院,也都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在最初无尽的诧异之后,如都察院这等在张敷华和林俊一正一副的把持下,曹元旧部众多被扫地出门的清流衙门,立时就有人发出了欢呼,更有甚者到街口直接放了一串鞭炮。
  而此前发出自己第一炮的林俊,对这种变化显然有些估计不足。坐在张敷华对面的他绞尽脑汁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气馁地叹了一口气道:“公实,这徐勋为人做事,我还真是看不明白。他竟然能把刘瑾调出京城,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世贞做事犹如羚羊挂角,外人自然捉摸不透。”张敷华的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情,随即便笑呵呵地说道,“不明白就不明白,晚上咱们在林亨大那儿会合,回头一块去问世贞。”
  而文渊阁中,面对这么一个消息,焦芳走后原本就松了一口大气的李东阳更是觉得欢欣鼓舞。刘宇和曹元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甚至两个人加在一块都及不上焦芳给他的压力,他这段日子虽少了王鏊,可依旧过得轻松愉快。现如今又从天而降落下了这么个好消息,他简直以为老天爷是开眼了。
  若是再能把杨廷和给调回来……
  然而,脑海中只是闪过这个念头后,他便打消了这样的盘算。总之徐勋是和刘瑾一块下江南,他只要静观其变,这要是两人能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那自然最理想,但若是徐勋真的成功将刘瑾拉下马来,他也没什么不能承受的。就算杨廷和说过徐勋此人诡谲狡诈,比刘瑾更难对付,其心难测等等,但如今就算饮鸩止渴,他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打下一个,另一个独大,兴许届时小皇帝经此一事也会生出警觉之心来。
  想到还在南京吏部任左侍郎的杨廷和,他直接拿过了一张小笺纸,提笔蘸了墨之后略一思忖,就在小笺纸上落下了几个蝇头小楷:“石斋贤弟钧鉴,今刘瑾及徐世贞即将奉旨南下……”
  相比别人的兴高采烈,刘瑾强耐着在司礼监中砸东西发泄的冲动,径直回了私宅后,他立时乒呤乓啷把书房里的东西砸了个痛快,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迈出了书房,他才盯着外头诚惶诚恐等在那儿的张文冕和孙聪两人看了许久,最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别这幅死了老子娘的样子,咱家还没死!给咱家去找人,张西麓,刘宇曹元,还有李宪那帮小子们,一个不落全都给咱家找来!”
  刘府大发英雄帖召集所有党羽的时候,始作俑者的徐勋却仿佛没事人似的回到了家里。起头家中人都以为自家少爷不过是和寻常一样进了一趟宫而已,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随着采买的出门,以及如隔壁武安侯府这样的勋贵府邸派人到门上打听消息,从下到上都知道不对了。尤其是正在演武场手把手教导叶尧练武的徐良,在听完金六那添油加醋一大堆之后,更是一时怒从心头起,吩咐了自己那得意弟子继续习练,便气急败坏地直奔徐勋住处而去。
  一进那院子,他就听到正房东屋中传来了徐勋熟悉的声音:“琼华,看这是什么?当然是爹从宫里特意给你顺来的好东西,皇上赏的银印,哎,你要?好,拿着玩去吧。”
  “什么御赐的东西你就敢直接拿给孩子玩?绳愆纠谬?这字的意思不对啊……徐勋,你究竟又瞒着咱们家里人做了什么!”
  听到沈悦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徐良在外头重重咳嗽了一声,等到小丫头通传了,他才进了屋子,见沈悦快步迎了出来,亲自打了东屋的帘子,而徐勋则是在其身后好奇地探出了头来:“爹,今天那上午的课下得这么早,还是尧哥儿惹你生气了?”
  “呸,尧儿乖巧懂事,比你这臭小子强多了!”徐良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进屋坐下之后就一拍扶手说道,“这外头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你居然在家里瞒着你老子媳妇。说,你好端端的硬是要拉着刘瑾去江南干什么?可别拿什么祭祀孝陵之类的话来糊弄我!”
  “啊?”沈悦一听到这消息,顿时也懵了。见徐勋依旧笑呵呵的模样,她不禁恨得牙痒痒的。然而,知道这家伙下定决心的事,就是八匹马也休想拉得回来,她心念一转,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原来你要回南京。那正好,我也正好想念家中爹娘祖母了,索性带着咱们宁儿跟你一块回去金陵看看。”
  此话一出,徐良就见徐勋的面色微微一变,顿时明白沈悦这激将法比什么都有效,他也就跟着舒展了眉头,击节叫好道:“好主意,我也想故地重游,一家人同去却也刚刚好。”
  媳妇出馊主意,老爹还跟着一块添乱,面对这种情况,徐勋只得举手说道:“好了好了,爹,悦儿,此中原委我自然会一五一十解释给你们听,只是现如今还不到时候……总而言之,我如今不但是儿子是丈夫,也是我家琼华的爹爹,不会乱来就是,你们得相信我。哎呀,这就已经快傍晚了,不行,我得去林府一趟,看看这一回能不能正好送了林尚书回乡,他这病在京城却是难以养好……”
  眼见徐勋竟是突然三步并两步径直朝门外冲去,沈悦本能地追了两步伸手要拉,可最终还是缩回了手,眼睁睁看着那人影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门外。直到身后传来了徐良的叹息声,她才怔忡地转过身来,一时脸色既懊恼又复杂。
  “爹……”
  “算了,拉回这小子也没用,他若不想说,谁也别想撬开他那张嘴!”徐良说到这里就觉得牙痒痒的。打从金陵开始,徐勋就是这凡事一肩扛的性子,现如今反而变本加厉了。可他恼怒痛恨这一点的同时,却更明白这说出来怕他们担心就不说的毛病,根子在于儿子的顾家顾情分。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你在家看着宁儿,我去寿宁侯府一趟。这么大的事,他家当初还欠着我一桩情,他若是真铁了心,京城却是需要臂助,太后那一头缺不得。对了,你记着,回头不管谁上门找他,你就对人说是去了林尚书那儿,让他们去那儿堵人!”
  就因为徐良这一句话,当徐勋躲到了林瀚那儿想寻个清净的时候,张敷华直接把林俊领了过来,对他追根究底问个不停的时候,外间陆陆续续便来了好几拨追上门来的人。脚下最快的是康海这个状元和唐寅这个解元,两人是同时从闲园赶回来的,紧跟着是王九思这个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再接着是刚刚调任国子监司业的何景明和徐祯卿以及其他几人,而谢铎这个年纪一大把的礼部尚书竟也是直接找上了门。再加上严嵩把湛若水给拖了过来,一时间往日门庭清净的林府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热闹,就连卧榻之上的林瀚也冲着徐勋笑开了。
  “自己家里不见人,却偏偏跑到我这里来热闹,你真是好算计!”
  他是到这儿来躲麻烦的,谁知道人都来了!
  打一个个人口中得知消息全都是从他家而来,徐勋哪里不知道是老爹摆了自己一道,虽觉得无奈,却也只能接受现实。他原本还想离京之前挑几个人面授机宜,现如今看人这么齐全,择日不如撞日,他只得清了清嗓子。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各位都来了,那有几句话我便先说了吧……”
  林府齐聚了老中青三代人的时候,沙家胡同刘府亦是宾客满堂。相比之下,到刘瑾这儿来的官员却还多些,有内阁阁老刘宇曹元、吏部尚书张彩、刚回京的兵部尚书韩福、工部尚书毕亨、礼部侍郎李逊学……光是这些内阁部院堂官,整整就有十余人。再加上吏科给事中的李宪等人,大堂上怕不有三四十人之多,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的表情。
  而刘瑾起头虽是吩咐把这些人都给召集齐了,可扫了一眼这些往日或受过自己提拔,或在自己面前表过忠心的人,却突然生出了几许烦躁。他本想问计,最终却只是硬邦邦地说道:“皇上让咱家和徐勋一块去江南祭孝陵,今日找你们来也就是问一声,别以为是多大不了的事,又不是咱家就不会回来了!”
  一众党羽不少都在惊惶之中,原本还以为是假消息,可刘瑾竟是一口承认了,这下子顿时一片哗然。如李宪这样靠着刘瑾傲视同僚,自命为六科都给事中的,更是忍不住出声说道:“公公,那徐家子奸诈狡猾,必然不怀好意,公公万万不能上了他的当!更何况此去南京路途遥远,万一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却了不得!况且祭祀孝陵每年都是派人前往行礼,何至于公公您亲自前往?倘若实在不行,便是称病也并无不可!”
  这话每一句都是刘瑾自己想说的,然而,他更知道这些都不是能在朱厚照那儿通得过的理由!此时此刻,他沉着脸没答话,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回,最后就落在了刘宇曹元身上。
  “至大,以贞,你们两个怎么说?”
  进了内阁方才知道阁老难当,这恰是刘宇和曹元的真实写照。内阁的票拟之权素来都是首辅独掌,当然,若是次辅和三辅强硬一些,也不是抢不到一杯羹,可李东阳也不和他们硬争,只消在文华殿议事的时候振振有词条条反驳,就足以在那些大事上头驳得他们灰头土脸了,至于那些小事,他们的影响能力也很有限。刘宇是恼怒没了张彩却有李东阳,曹元却不得不恼火于丢了兵部这油水最大的衙门。可现如今,天大的事也打不过刘瑾这座山头有变!
  此刻听见刘瑾问话,两人几乎同时弯下了腰,刘宇是毕恭毕敬地说了一番和李宪的话异曲同工的此下江南诸多不利,而曹元则是历数了徐勋在军中的众多部将,道是其必定心怀叵测,本以为刘瑾会赞赏他们的缜密,却不料这位大权在握的大珰恼怒地挑了挑眉。
  “咱家不是问你们有什么不利,而是问你们有什么对策,装病那种馊主意就不用说了,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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