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明君难为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0:02:01|字数:37422
朱厚照倏然转过头来,刚刚晦暗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彩。
盯着徐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方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终于有了个和朕说实话的人!”
看到朱厚照这表情,又听到这话,徐勋哪里不知道小皇帝恐怕是私底下去查探过了,此刻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侥幸。须知他素来给朱厚照留下的印象便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避讳,要是这一回说错了话,只怕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好形象就全都泡汤了。
“父皇去得仓促,所以泰陵从选址也好,营造也好,时间都紧,这就罢了,可户部哭穷,礼部工部钦天监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一个鬼地方!”弘治皇帝驾鹤西归已经快半年了,但朱厚照依旧没能改过口来称一声皇考。此时,他恼怒地骂了一句,旋即就气咻咻地说道,“你知道朕让人打听的时候,有一个风水先生怎么说?说这施家台形制卑隘,哪里算得上一等一的吉壤了,顶多算一个二等。朕就想不明白了,他们口口声声说父皇是中兴圣君,一代令主,结果在这种时候就这么不尽心竭力?”
尽管刚刚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实话,但此时此刻,徐勋知道小皇帝对着自己说这些,多半还是为了发泄,而不是真的要怎样——否则朱厚照看过玄宫之后就该当众发作,而不是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果然,朱厚照站在那儿发了好一阵子脾气,最后却丝毫没有皇帝形象地一屁股径直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帮子发起了怔。看到这一幕,徐勋实在没办法开口说什么地上凉山风大早些回去之类的话,当即解下身上那件厚实的大氅披在了朱厚照身上。
“那些老大人在乎的东西都是虚的!为了父皇的一代令名,冒认皇亲的郑旺可以留着不杀,张瑜刘文泰等人也可以宽宥不杀,甚至此次妖言惑众的案子在他们看来也未必要兴师动众,这陵寝自然也是一样,选个差不多的地方就行了,把金井透水的事情揭出来,还不是为了给刘瑾他们几个一个大大的教训,所以你让张永一说什么泰陵风水不好,他们就立马急了,还不是怕朕一怒之下推倒玄宫重建?”
朱厚照紧了紧徐勋给自己的那件大氅,继而便冷笑道:“举荐来的那几个所谓高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前一天朕派瑞生说是京城有名的富户要点一口好穴去打听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施家台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可到了朕的面前却把施家台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再无,简直是放屁!朕要不是好歹忍住了,恨不得把他们那些人全数乱棒打死!”
这事情……是瑞生去打探的?小家伙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在御前这般得信任了?
见徐勋满脸诧异,朱厚照方才嘴角一挑笑了笑:“李兴是刘瑾举荐的,他们几个都穿一条裤子,所以朕只能让瑞生悄悄去外头打探这个了,幸好他做事认真,而且看样子,大概没和你这个旧主通过气吧?朕就喜欢他这劲头,像你,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徐勋听得苦笑连连:“皇上这谬赞,臣可担当不起……皇上既然对施家台这块吉壤不满,那您是打算……”
“打算,朕的打算有用么?”朱厚照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拍拍身旁示意徐勋坐过来,见人犹豫片刻就挨过来坐了,他便冷笑道,“户部尚书韩文那个老抠门你难道还不知道?就为了朕登基之后的赏赐开销,营造陵寝的花费,还有打了那一仗的钱,他就啰啰嗦嗦抱怨不计其数,这要是听说朕打算找别的地方给父皇造陵寝,他还不得干脆撂挑子不干了?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当初去宣府打仗那会儿,刘健李东阳谢迁的致仕折子就已经送上来一回了,话是说得冠冕堂皇,朕还得真心实意地去留他们,他们是要朕知道,这朝堂离了他们玩不转!”
听朱厚照竟然毫不避讳地用市井通用的鄙俗之词形容朝中事,徐勋一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见小皇帝恼怒地瞪着自己,他才尴尬地掩饰道:“皇上年少登基,老臣们自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朕知道,他们不就是希望朕如同他们设想的那样,凡事放权给他们去做,自己只在宫里做撒手掌柜就好……可既然现如今大事情就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还对朕身边的人指手画脚,仿佛他们全都是奸邪小人,难不成天下就只有他们是忠臣?父皇那样的明君,朕不是不愿意当,可朕不想凡事都听别人摆布!”
横竖是发泄,朱厚照这话匣子一时就合不上了,沉下脸后又说道:“神英晋了伯爵,朕让他督京营却被他们一力阻拦了下来,如今就连他的果勇营也被人惦记上了。朕原本让刘瑾他们几个去各自坐营的,可你应该知道,他们在京营十二团营都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认识几个人,这坐营监军能有个什么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还有老苗逵,他不就是不合丢开朱晖跟着你胡闹了一回,他这个御马监掌印立刻被人一状告到了朕前头,说是他贪墨军饷,偏生这告状的还是马永成,朕都不知道该骂他什么好……”
听朱厚照苦恼地在那里絮絮叨叨说着老大人们的不是,几个太监的不明大局,又在那说他根本懒得管那些麻烦的政务,最大的愿望就是大败鞑虏云云,尽管徐勋和这位小皇帝算得上是极其亲近了,仍不免生出了一丝感慨。
性子跳脱不管不顾的朱厚照其实并不是一心想着大权独揽的皇帝,然而,和群臣期望的那个明君模子相比,小皇帝的棱角实在是太多了!
君臣二人坐在这边厢两块石头上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徐勋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人影往这边来,当即顺势站起身。果然不多久,他就看到了刘瑾和张永在那探头探脑,下一刻,朱厚照也瞧见了,当即轻喝道:“别躲躲闪闪的,既然来了就出来!”
“皇上,这已经不早了,您是不是……”
被这么一说,朱厚照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他这才想起今天早上紧赶慢赶地从宫里出来,什么胃口都没有,不过是在路上停着歇息的时候啃了两口干粮,脸上不禁一红,旋即才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回宫!”
刘瑾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句话,一时如释重负,但仍是不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皇上今次来,觉得这泰陵……”
对于刘瑾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徐勋不得不轻咳一声打断道:“既然看过也就安心了,这事情就算揭了过去。那个杨子器不过是书生意气,皇上的意思是打发人回吏部继续做他的考功司主事,那又不是言官,想来也不至于一个劲揪着这事情不放。”
尽管按照刘瑾的意思,恨不得将那个捅了马蜂窝的杨子器抽筋扒皮,至不济也得远远打发到一个犄角旮旯去窝着,可听徐勋这么说,又见朱厚照一脸的不置可否,他也就暂且打消了这心思。毕竟,真要清查起来,李兴在这泰陵监工期间上下其手也捞了不少,给他这儿偷偷摸摸也送了不少,闹开了并没有太大好处。况且,这难关是徐勋帮忙度过的,他总得给人一个面子。
于是,他便讪讪地说道:“皇上圣明,宽宏大量……”
朱厚照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哼了一声就大步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却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拉下身上那件大氅扭头丢给了徐勋,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见刘瑾慌忙追了上去,张永思忖片刻就有意堕后了片刻和徐勋并行,等离着前头越发远了,他才低声问道:“你和皇上在这里一呆就是半个时辰,究竟都说什么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徐勋对张永苦笑一声,见这家伙眼睛骨碌碌直转,他便干咳一声道,“总而言之,皇上回去之后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你自个看着点,别撞在气头上。”
还没有好心情?
张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徐勋径直往前走,他有心想要详细追问几句,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莫非朱厚照今天来看过之后,对于这泰陵实则并不满意?可想想徐勋刚刚在御前说看过就安心了,朱厚照也没反对,他一时更加迷糊了起来。
他娘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内阁到部院,上下官员慌乱了大半天,终于得到了小皇帝在府军前卫扈从下回宫的消息,一时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万分恼火。当随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送出消息,道是小皇帝对泰陵和金井并未有太多不满,忧心忡忡的大佬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原本暂且押在锦衣卫诏狱之中的杨子器,也由李逸风亲自去把人放了出来。杨子器得知小皇帝才刚刚亲自去泰陵看过之后回来,却对金井透水一事不予置评,心情不由得万分苦涩。
“名父!”
失魂落魄地走出锦衣卫后街,他一手遮了个凉棚看了看天,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表字名父。一愣之下他循声望去,见是文选司郎中张彩,他不禁愣了一愣。
“马部堂听说你终于逃过了牢狱之灾,让我在这儿接你一接。马部堂要见你。”
第四百零一章 敲打和护短
之前王守仁找上门来,险些和自己割袍断义之后,徐勋便悄悄去找了张彩,对人通了个气。五十出头的张彩在六部浸淫多年,却不像王守仁的书生意气,须臾便明白了朝中大佬们有意挑起此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有数的他自然不免在马文升面前有所抱怨,又给杨子器很是鸣了一番不平,因而这才有了今天的马文升让他来接杨子器。
锦衣卫后街到吏部,只消从江米巷到东江米巷,再经过礼部户部衙门两大衙门便到了。此时天色已晚,但吏部作为大明朝中枢最忙碌的衙门,哪怕这会儿早就过了申正散衙的时刻,可衙门中依旧留守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的书吏皂隶看到文选司郎中张彩引了一个人回来,全都少不得瞥了一眼,认出是杨子器时,不免都吃了一惊。
这不是此前传言说,这回不是死就是贬官外放的考功司那个杨主事?
四周围的窃窃私语,杨子器面上能够熟视无睹,心里却不免更加沮丧。他是做过一任常熟县令才升职调回来吏部的,和张彩并没有太深的往来,而且从前听说其和阉党有些纠葛,因而哪怕听说张彩是马文升极其器重的人,他一路上也根本没和人交谈一句。等跟着张彩到了最里边的西便厅,见其站在门边上示意他进去,自己却止步停在了那儿,他就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子。
西便厅里已经点起了一盏油灯,但仍旧显得颇为昏暗。他看见主位上那个美髯长眉,鬓发霜白的老者朝自己看了过来,便沉住气上了前。他是正六品主事,马文升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两人品级天差地别,况且又没有什么私交,此刻他便依礼跪下相见。然而,平素马文升对下素来还宽和,这会儿却是久久没有开口让他起来。
这下子,杨子器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朗声说道:“马部堂召下官来,不知道有何吩咐?”
马文升耳背在吏部已经不是秘密,但这位老尚书的记性极好,倘若以为可以欺其年老,在禀报的时候打马虎眼,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会儿马文升听清楚了杨子器的话,不禁嘿然笑道:“吩咐?你杨柳塘如今名震京城,俨然一代直臣,敢言的典范,我有什么资格来吩咐你?”
一进来便遭此折辱,紧跟着马文升又说出了这话来,杨子器心里憋着的那团火终于忍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直截了当地辩驳道:“难不成马部堂也认为我实话实说,直言泰陵金井透水是错了?”
“你亲眼看到,于是就要亲口说出来,这你的风骨你的执著,对错轮不到我这个吏部尚书评判,可你在京城颇有些好友,他们不曾亲眼看见,所以不能和你一起上书直言就罢了,可是你被下了锦衣卫诏狱,可曾有一个人替你说话?”马文升见杨子器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他这才淡淡地说道,“而且,要是照你的奏折,看到金井透水的京营官军众多,民间也已经有传闻,为什么偏要你这份奏折才真正揭出来,别人谁都不说?除了才刚下去巡查泰陵的王岳附和你两句,而后来跟着起哄的言官,全都是在指摘泰陵风水!”
“泰陵风水本来就不好……”杨子器嘴里终于迸出了一句话,随即索性把心一横说道,“而且透水是我亲眼看到,金井出水是为不吉,这么一块地方却被众口一词选为吉壤,根本是荒谬!”
“你终于说出这话来了!”马文升终于一推扶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杨子器跟前,他才居高临下地说道,“那你是不是想说,既然不吉,便该重选吉壤营造泰陵?你可曾想到,这要牵涉多少人,耗费多少国库钱粮?”
见杨子器一瞬间恍然大悟,面色一时一阵青一阵白,马文升这才淡淡地说道:“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为何文华殿廷辩之后,你居然会下了锦衣卫诏狱,而且居然会没有一个人敢出面为你说话……你在吏部时间虽说不长,可考功司事务素来勤勉,当年你在常熟知县任上的政绩,我也曾经翻阅过,所以才会挑了你进吏部。正直敢言是难得,但被人拿着当枪使,那就是短视了!”
疾言厉色训斥了杨子器一番,见刚刚这位还犟着脖子和自己硬顶的主事,此时此刻却颓然了下来,马文升苦笑一声,想起以自己的阅历,还不是曾经被人当成了枪使,而且还不止一次,这会儿其实并没有太深厚的立场来教训人。然而,既然摸清楚了这关节,杨子器又是吏部旗下的得力干将,他这护短的心思被张彩三言两语激了起来,自然不会轻易收回去。
“所以,你这次能留在吏部,也算是侥幸,今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记住不要一个人愣头愣脑往上冲,记得和老夫商量商量!”说到这里,马文升顿了一顿,语气中流露出了寻常耄耋老人完全不会有的深深自信,“我虽然一把年纪了,可给你们这些年轻人遮风挡雨,却还不在话下!”
“马部堂……”杨子器这时候方才明白了几分马文升今日召见的意思,不免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感动,但更多的是惶恐,毕竟,他不是马文升在吏部一手栽培起来的亲信,“我是想着您年纪大了,这些又只是不关大局的小事……”
“国事无小事。”马文升一想到之前自己一口气扫除百多名传奉官时的巨大阻力,一想到终于把焦芳腾挪出吏部时的如释重负,他就分外希望能够在自己有生之年,把这吏部上下换上一批年富力强才能卓异,却又风骨硬挺的官员,因而打断杨子器之后,他又伸出手去把人拉了起来,“总之,今夜回去好好歇歇,明日精精神神回衙办事!”
见马文升一脸的不容置疑,杨子器起身之后,不免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深深一揖:“卑职必定会把马部堂的教诲铭记在心!”
等杨子器行礼之后背转身离去,马文升不免慨然长叹了一声:“老夫已经犯过错,不希望再有人栽跟斗!分明谁都不想泰陵重建,却非得把这事情挑起来,否则怎么会偏偏把这样的奏折挑出来给皇上御览……这私心太重了!”
“部堂这话说得……他们私心不重,也不至于有当初程敏政之事。”张彩却在这时候进了屋子,从容行礼之后便对马文升说道,“部堂可听说了,咱们的焦大司寇已经把奏折送了上去,说是当年科举舞弊案查无实据,当还徐经和唐寅举人功名。现在就看内阁是否会以先帝朱批让他二人去为小吏为由,驳斥了此事。”
当年科场舞弊大案沸沸扬扬,马文升彼时正因为从上到下众多人竭尽全力遏其转任吏部尚书而心怀愤懑,一时也没顾得上程敏政,只在事后心有戚戚然。然而,程敏政政敌傅瀚出掌礼部,如谢迁王华闵珪等人俱是身在高位,他也颇觉得程敏政自己太过张扬,身为主考结交举子不知收敛,于是也没再理论。如今再回看当年旧事,他却另有一番感受。
“焦芳倒是俯仰皆承圣意,果然是玲珑剔透的人,老夫及不上。”
尽管看不上焦芳,但马文升还不至于否认焦芳在吏部的成就:“他在吏部这些年,人事任免上头和我素来有些龃龉,意气之争之外,老夫承认他在用人上头确实有独到之处,而且深通左右逢源的平衡之道。再加上他是天顺八年那一科的进士,那一科人才济济,现如今他的同年乡党至少就还有李东阳和刘大夏正在高位,他到刑部不多久就能暂时压制住屠勋,足可见一斑。这次的事情,更是逢迎了皇上心意,不高兴的人顶多就是谢迁那几个而已。”
说到这里,马文升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见张彩已经走到了身边,他突然放下茶盏说道:“你和徐勋几次三番交道打下来,对其究竟是个什么观感?”
“至少这一回要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外间传闻竟是真的,他倒是胆大,干脆让人直指泰陵风水不吉,化解了这一回的麻烦。再加上之前他为杨一清送行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足可证他对人坦诚。至于勾连阉宦……这种事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指摘的。想当初宪庙在时,司礼监那几位公公,无论怀恩还是陈祖生,朝中老大人们还不是和他们往来密切,如今李荣掌司礼监,据说来往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文书官比从前多了一倍都不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瑾他们几个带着皇上斗鸡遛狗无所不包,可皇上也没有真的荒怠政务!”
相比理想主义的王守仁,张彩自然更现实,然而马文升欣赏的便是张彩的务实,这番话他虽然并不十分赞同,可也没有多说什么,这番讨论就此为止。两人在西便厅中又讨论了一番户部员外郎铨选的人选和结果,等到彼此俱是饥肠辘辘,这才想起错过了饭点。
吏部伙房倒是有供应饭食,可滋味实在不怎么样,马文升索性和张彩两人换上便装,悄悄前往正对着承天门的棋盘街觅食。然而,才找了个屏风隔出来的雅座,坐下来点了几个菜,邻座就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不是我说,那闲园开场,全城跟风上演的《金陵梦》实在是精彩绝伦!只可惜那竟是每五天只演一折,预知前情如何,且看下折分解……这又不是说书!”
第四百零二章 金陵梦
一出《金陵梦》,满城催更新。
这话是徐勋当着唐寅的面,笑吟吟打趣说的,恰是非同一般的贴切。
十月十七弘治皇帝落葬泰陵之后,《金陵梦》已经演到了第三折。相对于从前那一出出的戏,这一出《金陵梦》,他和唐寅反反复复商量定稿,开局也罢高潮也好,全都是沿用后世连载小说的那一套,讲究的是折折留悬念,处处有高潮。再加上唐寅这姑苏第一才子的名声又不是盖的,分寸拿捏极其准确,因是五天一折,排演的时间紧了又紧,最初攒出的两折存稿须臾就耗光了,可仍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接下来却苦了唐伯虎唐大才子,不得不闭门没早没晚地赶更新,要不是暂且没人知道他唐大才子住哪,只怕有人会寻到兴安伯府来催戏。
这年头寻常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坊间的小说话本虽也有不少新奇有趣的故事,可那也得是通文识字才能看得懂,而酒楼茶馆的说书虽也不错,可这些故事不是几百年前的古人,就是些子虚乌有的传奇,哪有这一出《金陵梦》竟以如今现实里头那位炙手可热的伯爵为原型来得劲爆?坊间百姓喜的就是热闹,如今有这样的八卦可看,闲园首演自不必说,东城西城几个戏园子三天后的跟演也是人满为患。
由于五天演一出,又是从未面世过的新戏,再加上事关朝中勋贵,自然无数人心里人都痒痒的想看下回分解。就连朱厚照在葬了弘治皇帝之后好一阵子的落落寡欢之后,也来了兴致,由刘瑾带着溜出宫去闲园看了一回,那会儿恰是第一到第九折的连演,他泡了一上午加一下午,连午饭都是凑合着对付的,得知接下来的还得等五天,他就立刻忍不住了,从闲园出来就直奔了兴安伯府。
刘瑾是常来常往的人,兴安伯府门上都对其熟络得很,为首一个门房才笑称了一声“刘公公这些天可少见”,紧跟着就认出了朱厚照,这一张嘴一时张得老大。好一会儿,他才慌忙弓着身子把人迎了进来,正心急火燎地想去知会主人,他才猛地想起来,徐良去了京营,徐勋人在西苑操练府军前卫,满家里竟是找不到人可以招待这位小皇帝。一个头两个大的他团团转了好一会儿,这才气急败坏地冲去找了金六。
“这还不简单,皇上多半知道家里老爷少爷都不在,去问问皇上和刘公公要见谁不就行了?”
嘴上说得简单,可头一回亲自站在皇帝面前答话,金六仍是满心战战兢兢。当得知皇帝要见沈悦,他那张嘴张得不比先头那门房小,可又不敢说这不合礼数,只能在心里痛骂了好一阵子自己不该多事来管这一桩,若是让管家柳安出面就一丁点事都没了。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去请柳安安顿阖府下人不得乱走,又叫了婆娘金六嫂带路,眼看小皇帝进了那院子,他就立马在院子门口站住了,可紧跟着的那一声称呼差点没让他下巴掉了。
“沈姐姐,那一出金陵梦的下一折呢,快拿来先给朕看看!”
沈悦许久没见着朱厚照了,这会儿小皇帝一开口便是催这个,她愣了一愣才扑哧笑道:“皇上怎就知道,这戏是徐勋折腾出来的?”
“朕还不知道他?他这又不是第一回了,再说,写的是你们的故事,首演的是闲园,其他戏园子都至少要晚三天,朕要是再不知道不成傻子了?这第九折看得朕心急火燎的,这不实在没耐心等下去了,所以才来找你。徐勋那小子就是滑不溜手,找他指不定被他三言两语岔开了……好姐姐,算我求你了,让我先一睹为快看个结尾吧?”
面对朱厚照那死乞白赖的样子,沈悦不禁无可奈何,再见刘瑾在一旁只是装糊涂,她不得不叹了一口气说:“真不是不给皇上看……我实话说了吧,这一出戏是唐伯虎唐先生写的,徐勋给他出的主意。徐勋的意思是说,不看人的反应,不知道前一折戏的效果究竟如何,所以务必每一折推出去看看民间反响如何,再定下一折如何布局筹划,不少细微之处都要微调。今天这一折才刚放出去,唐先生松了一口气,去酒楼买醉了,要得回来之后才会动手写下一折。真正写好至少得两天,要排练好放出去演又得三天,所以才会五天一折。”
“这这这……还能这么干?”
此时此刻,就连刘瑾都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更不要说满脸震惊的朱厚照了。坊间的小说话本也有曾经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的,但多数都是完了之后再四下里流传,写到一半的往往都是三五亲友之间流传,就为了防止书商早早得了稿子让人狗尾续貂去加个乱七八糟的结局。而对于戏来说,写完了还得要排练好一阵子才能搬上舞台,哪里有这样紧赶慢赶的?怪不得听刘瑾说,首演的时候免不了人物僵硬,还是看连演更过瘾些,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你们……这不是吊人胃口吗!”
听朱厚照抱怨得愤愤,沈悦不禁扑哧一笑:“既然连皇上的胃口都被吊住了,那显见是他这一番谋划没白搭。把我变成人家街头巷尾议论的主角,我本来还想找他算账呢!”
“算什么账,朕也想变成这戏文里头的主角,想想也有趣!”朱厚照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随即眼睛发亮地说道,“这要是在戏里,朕想让谁当官就让谁当官,朕想罢谁的官就罢谁的官,朕想娶哪个女人就娶哪个女人……”
他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瞥见沈悦一张脸忍笑极其辛苦,而刘瑾已经是背转身了去,他这才懊恼地说道:“不过是想想嘛……看这金陵梦里头徐勋多厉害,赤手空拳却能让赵钦连连吃瘪,还能让傅容惜才,陈禄折服……简直是太……”
后面这个形容词他歪着头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可怎么都觉得不贴切,这时候,刘瑾不得不干咳一声道:“皇上,要不咱们去唐伯虎的书房看看,兴许会有什么线索?”
朱厚照歪到不知道哪儿的心思终于被刘瑾一番话给成功岔开了,而沈悦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陪着他一块去。等来到唐寅和徐经住着的西跨院,闻声出来的徐经得知事情原委,给小皇帝那种急不可耐吓了一跳,生怕这位至尊翻到了什么不该翻到的东西,少不得在一旁帮着找。然而,把唐寅书房翻了个底朝天,那前头几折的戏稿子倒是齐全,可后头的却是一个字没有,朱厚照不免大失所望,可沈悦也没办法。
直到晚间徐勋接了酒楼痛饮,还在人家墙壁上题了一首诗的唐寅回来,看到那书房犹如遭了一番洗劫,徐经正和唐寅那小书童一块整理的样子,两人不免面面相觑。家里要是等闲来了这般不管不顾翻人书房的恶客,那将来必定得列入拒绝往来对象,可人是年少的小皇帝,那就不一样了,更何况,人是看了那出戏方才急不可耐上门催更新,传扬出去是天大的名声。
“伯虎,等到戏完了之后,你这名声只怕是京城三岁小儿也耳熟能详!”
“这也是徐大人本来的故事就好,我再妙笔生花润色润色,便是一出非同寻常的好戏。只不过……”
毕竟这出戏策划期间,唐寅一直都是和徐勋一块商量着搭框架,相较于从前那些传奇话本为骨架戏曲的夸张和戏剧性,之前那一折一折都是平实细腻,仿佛主角便是身旁的邻家少年,只不过是多了几分胆色骨气智慧,因而顿了一顿,他就忍不住问道:“徐大人转述的这些,真的是您当初在金陵时的经历?”
那怎么可能!要是真的把他拉瑞生演戏忽悠傅容,拉王世坤下水,以捐田打动魏国公把赵钦逼到死角,造势国子监……这林林总总一幕一幕展现在人前,朝中大臣非得对他群起而攻不可!他不过是回过头来给当初那一幕幕找了些最好的理由,想了些巧妙的点子,如此一来,等这些剧情深入人心,真实的版本就算为人所知,也会被戏剧的巨大成功掩盖过去,同时又是宣传他自己的最好法子!
“事情如此,只应对稍有不同而已,毕竟,你也该知道,要打动那些人物不是那么容易的。”徐勋颇喜唐寅那种自由散漫的性子,而唐寅已经明言今生不再尝试科举,他自然可以放心把人当成幕僚来用,因而虽不至于尽吐实言,可也没有全部藏着掖着的意思,“相比朝中那些根基深厚的老大人,我的底子太薄了,这十二折戏下来,虽在士林当中未必有多少效果,可却也是另一种根基。为了这个,我只能剑走偏锋牺牲一下自己了!”
唐寅不禁哑然失笑。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少不得秉烛夜谈继续商议,待到最后徐勋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打算离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复又手一支桌面,看着唐寅一字一句地说道:“伯虎,到了最后一折的时候,麻烦你加上这么几句……”
一字不落地重复过之后,见唐寅诧异地挑了挑眉,继而赞叹了几句,徐勋不禁负手惘然地说道:“这不是我写的,是从前从一位先生写的一出戏里听来的,只是那戏本子被他烧了,怕是再没有面世的可能了,在你这出金陵梦里用一用,想来他也不会怪罪的。”
唐寅当初在闲园闲逛许久,从张彩口中听说过某些传闻,可自打得知闲园是徐勋的产业,从前里头住的还是沈悦,要说他再没有联想猜测,那就是木知木觉了。当下,他就眉头一挑道:“哦,哪位先生?莫非是从前吟出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先生?”
“你猜得没错!”
徐勋耸了耸肩,在心里轻声说道:“也是那位吟出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先生。”
他曾经以后人的身份回望滚滚时间洪流,如今一跃到了五百年前,那五百年间每一位名人,每一段历史,都是如今的他最好的先生。
第四百零三章 木已成舟
相较于五本二十折的《西厢记》,这三本十二折的《金陵梦》无论是在曲调华美,亦或是词句警人上头,都远远不能相提并论。并不是唐寅笔力有所不及,而是别人都是十年磨一剑,如汤显祖王实甫这样杂剧名家,一生也不过那么数得上的几部作品,而唐寅要在短短两个月内拿出这样的一出戏来,即便内容都是徐勋所述现成的,他也已经是一等一的急才鬼才了。至于曲调排练,谷大用凭着西厂之力帮忙挖来了最好的几个戏班子,可终究远远不能尽善尽美。
然而,才过了正德元年的春节,当最后《定案》和《重逢》两折,有消息说要在闲园一口气首演放出来的时候,限量发售的两百张票子依旧被一抢而空。其中朱厚照更是早早吩咐下来要给自己预留一个雅座包厢,再加上徐勋自个,和他交情好起哄要来瞧的,闲园新造的戏园子那二楼十个包厢亦是早早被人一抢而空。
这一天,他特意带着男装打扮帽子遮得低低的沈悦早早坐进了帘子还未打起的包厢中等候,才说笑了不一会儿,一个脑袋就突兀地探了进来。
徐勋一惊之下正要喝问,却发现朱厚照赫然是一身小火者的打扮,认出他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心中纳罕的他和沈悦对视了一眼,终究都耐不住好奇心,等朱厚照脑袋缩回去,他们不多久就齐齐起身到了门帘缝隙悄悄窥视,发现朱厚照还带着同样一个小火者打扮的人,那一个满脸别扭不自在,进旁边包厢时,还冲着朱厚照怒目以视,移开眼睛的徐勋不禁面色异常古怪。
“怎么回事?”
沈悦知道朱厚照就在隔壁,问得极其低声,徐勋正愁她在外头不肯和自己太过轻信,便凑过去嘴贴着她的耳朵说:“皇上拐了太后宫里一个宫人出来,也不知道刘瑾他们暗地里花了多少工夫。这会儿戏还早呢,他必定会哄人说咱们这儿没人,我们不说话,听听隔壁他们什么动静。”
知道朱厚照这个皇帝素来是胆大妄为惯了,虽说沈悦吃了一惊,可也就是斜睨了徐勋一眼,轻轻嘀咕了一声:“有其臣必有其君……”随即就由着徐勋拉她回了椅子上坐了。就在两人竖起耳朵之际,隔壁就传来了一个压得低低的女人声音。
“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太后分明是让咱们跟着容尚仪送东西去寿宁侯府,你倒好,往门上把东西一扔,就硬把我拉出来,还说什么来看戏,这戏就是再好,也不是咱们如今该看的!看这包厢造的,待会指不定会有什么富贵人家过来,看到咱们两个在这里成什么体统!”
“哎,七姐,你怎么做事老是瞻前顾后的,宫里没打点好,我会让你来么?”朱厚照的语气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满不在乎,“我实话和你说了吧,太后对这戏也很感兴趣,容尚仪一折不落次次都来看了,等今天全本演完了,赶明儿宫里教坊司也要排练演给太后看,我好容易才求了李公公,让咱们俩给容尚仪打个前站。我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才争取到了这个好差事,七姐你还骂我,我也太委屈了!”
听到这里,徐勋对朱厚照的胡说八道叹为观止,却不得不承认小皇帝这一回拉来打掩护的人实在是绝妙。果然,尽管隔壁的周七娘还是嗔着教训了几句,可都是无关痛痒的让朱厚照收敛些勤恳些,没别的新鲜意思。肚子都笑疼了的他憋得都快内伤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腰眼里被人重重捏了一下,一个没忍住不禁叫出声来。
“哎!”
沈悦是想起徐勋简直和朱厚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初亏自己为其百般担心,可人硬是左右逢源逢凶化吉,最后甚至在京城闯出了这样的局面,这才恨恨地给了他一下子,却没料到人竟然这样不争气失声叫了出来。一想到隔壁那两位,她一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啊,隔壁有人?”
“没人,我刚刚才瞧过,一个偷懒耍滑的小厮在那睡觉呢!”朱厚照一句话说得极其顺溜,紧跟着又仿佛周七娘起了去意似的,又拍胸脯满口打包票道,“你要是不放心,我打着李公公的旗号去对这戏园子的主人说,让他把这种偷懒耍滑的家伙赶出去!”
徐勋听得直龇牙,见沈悦笑着对他撇撇嘴,暗示他就是朱厚照口中那偷懒耍滑的小厮,他不禁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回到座位上就拿起那一碟瓜子慢条斯理地磕了起来。见小丫头贴着板壁听了片刻,旋即就回来了,他正要把高脚碟递过去,沈悦却把头凑了过来:“你这戏园子为什么要让徐经设计成这样不隔音的,这样动静岂不是隔壁的人都听见了?”
“隔音干什么,戏园子又不是酒楼饭庄,待会听戏的时候,帘子得拉起来,否则你难道只听不看?要谈秘事,上这种地方来众目睽睽,那是自己找罪受……我又没想到皇上自己来了不算,还拉着人一块到这里来听戏,他倒是不想想容尚仪待会坐着有多难受!”
正如徐勋所说,随着开演时间的邻近,底下的人大堂里早早就坐满了人,大多数人都会买上一些瓜果点心等等放在手边备着,而楼上的包厢却全都大多数还空着。直到眼看快开演的时刻,那些衣衫华丽的人方才姗姗来迟,其中朱厚照另一边隔壁赫然给王世坤占了,再隔壁则是徐勋早起才刚刚见过的齐济良和徐延彻。一溜往左边再往前的四五个包厢里,全都是他认识的人,害得沈悦不得不借着时下文人通用的扇子半遮着脸,眼睛却去瞟徐勋。
叫你招惹了那么多人来看热闹!
这年头的大家闺秀不能抛头露面,更何况她还只是徐勋的未婚妻!
享受到同样待遇的还有朱厚照。因为容尚仪久久不来,再加上朱厚照往日“劣迹斑斑”,周七娘理所当然地认为他那些话是哄骗自己,一气之下就要走,两人就在包厢中拉拉扯扯了起来。虽说动静不大,可徐勋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料想另一边隔壁的王世坤也不在话下。眼看这情形有些不好,徐勋正踌躇着是否要放下帘子来,免得周七娘拂袖而去的时候路过这儿认出自个,他就看到一行人从面前走过。为首的人梳着圆髻,头上只插着一支金簪,面上虽端着笑容,可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勉强,不是容尚仪还能有谁?
正主儿到了,朱厚照自然拉着周七娘上前唱了个大喏,等容尚仪坐下,他就毫不在乎地拉着周七娘在容尚仪背后站了,一只手还偷偷摸摸地想去拽人的手,见人脱手甩开,他还无辜地挤了挤眼睛,表示自己丝毫没有撒谎。尽管背后没长眼睛,可容尚仪想也知道朱厚照什么脾气,再加上皇帝站着自己坐着,这如坐针毡的感觉实在让她背上不知不觉就出了大汗。
好容易等到大戏开场,随着那曲子渐渐高起,四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就连容尚仪看着戏台上的戏子们且演且唱,渐渐也就忽略了背后还站着个不得了的人物。朱厚照起初还一面看一面去偷瞥周七娘,见她须臾便入了戏,看得目不转睛,他顺势就把她的手抓在了手心里,旋即才认认真真地看起了戏来。
而另一边的沈悦看着以自己二人为蓝本演绎的故事,最初还有一种路人一般的隔膜感,但渐渐就沉迷了进去,心中甚至后悔不曾早来看这么一场,又在想不知道演绎投水一幕的那戏子,是不是也能品味到自己当初那时的破釜沉舟。因而,当戏台子上三堂会审赵给事判了绞刑,紧跟着又是查抄赵府时,她忍不住紧紧绞住了双手,直到前头传来了徐勋轻轻的声音。
“恶人自有恶人磨,赵钦要是当初就知道我是个比他更凶恶的绝顶大恶人,只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听着徐勋自诩恶人,又听着这三句唱词从那演赵府乐班的老者嘴里吐出,一时让沈悦生出了深深的悸动。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和徐勋从椅子后头伸出来的手紧紧相握,好一阵子方才低声说道:“徐勋,多亏了有你。”
听到这一句满是情意的话,徐勋不禁露出了一个深深的笑容,一时更加握紧了她的手。《桃花扇》中哀国运的词放在如今这一折上,算不得最贴切的,可谁叫他一早觉得那三句抒尽了他那会儿心中的不平?便是唐寅不同意他也一定要加,更何况唐寅对这几句台词赞不绝口?
然而,此时此刻角落中的一个包厢中,隔帘子听着那一出快要结束的戏,李东阳长长吁了一口气,却是看着焦芳说道:“东厂去金陵那边打探消息的怎么说?”
焦芳毕竟和李荣有着多年的往来,此时便沉声说道:“那还用说?赵钦是自作自受不假,可无论是徐勋捐地,还是苦主相继闹上国子监和顺天府,还是那个沈氏在文德桥上跳河,应该都是一早都设好的圈套,便是为了扳倒赵钦!现如今这一出金陵梦,不但把两人摘得干干净净,反而让他们这名声深入人心,要说那金陵子的心计,简直是妖孽!”
李东阳并没有回应焦芳对徐勋的指摘,沉吟片刻就说道:“这事情你不要再掺和。首辅和木斋对于你得了刑部尚书,还是颇有微词的,更何况你还主张发还唐寅徐经功名,木斋就差没说你是阿谀圣意了。徐勋的婚事木已成舟,纵使有人往水面上砸石,也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第四百零四章 赐婚,坑人
李东阳之所以会这么说,原因自然很简单。李荣派去打听沈悦和金陵旧事的是东厂中人,而张太后自然在朱厚照的三言两语下,派的是西厂中人。西厂上头有差不多算是和徐勋拜了把子的谷大用,下头有掌刑千户慧通,哪里会查出半点不利来。因而,听过西厂禀报,当容尚仪回宫诉说了结局,教坊司用三天时间紧急排练了那一出金陵梦,趁着正月在仁寿宫演了一天,张太后终于满意了。
如此那些谣言就如同无根之木,再也散布不起来了!
“人我也见过了,戏我也看过了,该打听的也都打听了……他劳苦功高,又曾经帮过寿宁侯府莫大的忙,这次索性就给他一个天大的面子,我赐婚吧,省得日后有人指摘沈氏的出身。”
当朱厚照听到容尚仪送出来的这么个消息时,他眉头一挑先是哈哈大笑,旋即却沮丧地在那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最后竟是咬牙切齿了起来:“给那小子骗了……他神神鬼鬼捣鼓出这么一连串事情来,结果自己就先把美娇娘娶回家了……不讲义气!”
听着小皇帝这嘟囔,刘瑾头上青筋直冒,却还得赔着笑脸帮徐勋说了几句好话。然而,小皇帝却根本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背着手转了好几圈,突然停下来说道:“母后从来不管大臣们的家事,这一趟赐婚之后,多半沈姐姐是要来谢恩的。你对徐勋说,沈姐姐去谢母后,他是不是也得来谢谢朕?要不是朕在容尚仪面前吹风,他哪来这么好运气?”
大明朝的太后皇后,确实等闲不管大臣的家事,但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民间还有一段传奇。宣德朝时皇宫赐宴,文武官员皆偕诰命,诚孝张太后见诰命之中独缺杨士奇的夫人,问之左右方才得知杨士奇原配夫人过世多年,身边唯有一婢女料理起居,便让中官去把人带来。见那婢女其貌不扬衣着简朴,诚孝张太后便一时起意让人盛装打扮,又送回了杨士奇身边。之后杨士奇便以她为续弦,那婢女又封了诰命,等到正统年间杨士奇长子因罪处死,杨士奇病故,唯一留下的次子杨导便是这个婢女所出。
这段传奇尽管已经过去多年,但在官场民间多有流传,是真是假如今却已经有些含含糊糊了。只不过,既然那位以贤明著称的诚孝张太后居然会做出这种事,如今这位张太后赐婚徐勋,至少就有了站得住的理由。然而,尽管有的是太监愿意去当这么个传旨的人,可朱厚照最终还是认为得从司礼监挑个人,给徐勋做足面子,可李荣“病了”,陈宽正好因过年主管祭祀,高凤倒是愿意去,可前一天却崴了脚,于是这差事最终就落在了戴义身上。
戴义和徐勋根本谈不上多少交情,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前去传旨。到了兴安伯府正堂,硬着头皮宣读完内阁不知道哪个中书妙笔生花写出来的骈文旨意,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撂下旨意本打算回宫复命,可临到门边,身后却传来了徐勋的声音。
“戴公公请留步,之前刘公公捎了话,说是这样的大喜事,让我那位未婚妻进宫向太后亲自拜谢,让我进宫去向皇上拜谢。这事宜早不宜迟,公公既然正好来了,便顺带捎我一程进宫如何?”
尽管徐勋并非外戚,还不能算是通籍宫中,可戴义哪里不知道这位平常进出宫禁简直和自家后院似的,这会儿却非得让他捎带,他不禁异常窝火,可又不能说出一个不字来。毕竟,泰陵风水之事是徐勋挑起来的,可也是徐勋劝说皇帝压下去的。于是,他只得勉强笑了笑说:“既然平北伯如此有心,那便和咱家一道入宫谢恩吧。”
“那就多谢戴公公了。”
徐勋将旨意放入正堂后室供好,转回来之后见戴义有些不耐烦,他便笑吟吟地侧身示意这位大太监先行,等人头前一步跨过门槛出了门去,他才跟着出了门。这时候,正堂前头的院子里已经有两个人等在了那儿,不是齐济良和徐延彻还有谁?
见戴义仿佛有些愣神,他便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他们是才刚奉旨出京办事回来,如今得去向皇上缴旨,还请戴公公一并捎带他们一程。”
大明朝的皇帝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好见的!
戴义一时眉头大皱,有心不答应,可齐济良和徐延彻都不是寻常的贵介子弟,一个母亲是大长公主,一个父亲是定国公,再加上徐勋一口咬定了是回去缴旨,他若横加阻拦,显见是白白得罪人。于是,他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有戴义在,再加上徐勋如今面子也非同小可,尽管齐济良和徐延彻都并非召见,两人跟着从西安门转西华门入宫也仍然顺顺利利。进了西华门,戴义原本打算径直去一趟仁寿宫向张太后复命,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答应徐勋带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入宫,万一有事牵连了须不好办,索性多走几步送了他们去承乾宫,谁知道他第一个踏进院子,就看见朱厚照一身戎装从里头出来。
“徐勋你倒是来得快,不枉朕已经换好了衣裳在这等你!别在这承乾宫说话了,憋闷得慌……咦,齐济良徐延彻,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回来了?”
直到这时候,戴义才知道徐勋这所谓缴旨乃是子虚乌有,不禁恼怒地斜睨了徐勋一眼。而这时候,齐济良徐延彻却已经齐齐上前行了礼,齐济良更是低声说道:“回禀皇上,咱们前几日就回来了,还去了闲园看戏……”
这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就立时明白了过来,赶紧轻咳一声打断道:“好好,回来就好!唔,想必你们的事情办成了这才来见朕,得,一块到西苑去,一边骑马一边说话!戴义,你去向母后缴旨吧,就说朕去西苑骑马射箭,回头去看她!”
既然皇帝已经开了口,纵使戴义有千万郁闷,却也只能憋着,眼看刘瑾张永等人簇拥着朱厚照,再加上徐勋那一行三人径直去了,他便一甩袖子径直去了仁寿宫。张太后得知徐勋入宫向皇帝谢恩,同行的还有齐济良和徐延彻,一时心情很是不错。
都是要娶妻的人了,果然就知道避嫌!
倘若徐勋知道他拐弯抹角坑了戴义把齐济良和徐延彻带入宫,居然会给张太后这样的观感,他必然会日后每次入宫都捎带上一两个人。随着朱厚照到了西苑,见小皇帝兴致勃勃地吩咐把近来新贡的马匹全都放到围场中供他挑选,随即才冲着他勾了勾手,他便对齐济良和徐延彻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一块上了前去。
“齐济良和徐延彻这一回一去就是三四个月,连过年都是在外头过的,应该很吃了些苦头吧,看你们两个这张脸黑的!”朱厚照对于能征善战的将领素来很是看重,因而打量了一下两人那明显又黑又粗的面庞,以及干裂的嘴唇,他就生出了十分的体谅来,“这儿不是那些正式的地方,没那么多规矩,有什么说什么,百无禁忌!”
之前第一次离开京城,却被徐勋留在了安全的地方,此番第二次去宣府镇和大同镇,齐济良和徐延彻方才真正吃到了苦头。入冬的京城虽冷,可两人身为贵介子弟,出入拥重裘抱手炉,大多数时候都窝在烧着火炕暖烘烘的屋子里头,但这番连着奔走,双股之间的油皮也不知道磨破了几次,涂满了厚厚面脂口脂的脸上被寒风如同刀子一般一次次割裂,那种难捱真是不足为外人道。然而,因为有两个人,彼此较着劲,他们竟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这时候,两人对视一眼,齐济良便先说道:“回禀皇上,宁夏甘肃延绥三边总制杨一清上任之后,陕西各边的堡垒都在一一整饬,再加上杨大人每每亲自率军巡边,小王子所部数次侵袭一点好处都没拿到,这一冬不好过,所以和鄂尔多斯和永谢布的仗就暂时停了。我们在下雪前通过商队联系到了火筛,他得知乌鲁斯博罗特在世的消息大为感兴趣,再加上我们愿意用关内的东西来交换牛羊马匹,所以他不顾大雪,硬是派人入关来见我们。”
尽管朱厚照对齐济良前头说的这些事大为高兴,可听到火筛居然能够派人轻轻巧巧越过次边入关来见齐济良和徐延彻,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而徐延彻趁着齐济良因看朱厚照脸色而迟疑之际,便立时接口说道:“皇上息怒,并不是边关守将资敌,如今这等天气,就算鞑子要派人潜入也不容易,所以我们是通过宣府总兵张俊和大同总兵庄鉴,这才让人进来的。火筛希望能把乌鲁斯博罗特赎回去,他愿意为此额外出五百匹马。”
“好歹是一个王子,就值这么一丁点钱?”
相比朱厚照的撇撇嘴很不满意,徐勋却对于漫天要价没什么兴趣。毕竟,火筛要了人回去也不会痛痛快快交给汗庭,让汗庭和大领主之前来回扯皮彼此牵制,才是他如今最感兴趣的。于是,他三言两语安抚了朱厚照的情绪,顿了一顿才开了口。
“皇上,火筛透露说,今年开春,小王子预备亲自带兵打延绥。”
第四百零五章 空心汤团,不事厂卫
这个消息非同小可。
即使朱厚照对于徐勋那番设计一直就抱着不小的期望,可如今真的听到这么一条,他仍是感觉精神一振——之所以不是一震而是一振,自然是因为徐勋之前就已经打了那样一场胜仗,如今三边总制又是杨一清走马上任,再加上事先得到线报,胜算相当可观。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就目光炯炯地看着徐勋道:“杨一清能不能顶得住?要不要朕再把神英派过去?”
“皇上不用过于担心,延绥镇乃是九边之一,原本就驻扎了重兵,派人火速知会了杨总制严密备边就行了,也免得小王子所部畏难不来。至于延绥的将领……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镇守延绥副总兵曹雄也是历经战事的老将了,有他辅佐杨总制,必然能马到功成。”
“曹雄,曹雄……”
听朱厚照在那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徐勋就笑道:“皇上可是觉得这名字熟悉?好教皇上得知,先头西安里门查出那奸徒王玺的,就是曹雄次子曹谧,臣还对皇上禀奏过。”
“啊,对,就是这个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眼神一时发亮,“这样,这消息既是隐秘,那么就不通过兵部走,朕亲自给杨一清和曹雄写信,让他们严加防范……”
小皇帝对战事这样心急火燎,徐勋心里能够理解,可天子手书就相当于密诏,这却是非同小可,因而他少不得咳嗽一声打断了话头,这才低声说道:“皇上是深居宫中的一国之君,杨一清和曹雄接到这么一样东西,只怕都会惊愕得非同小可,动静实在是太大了。皇上若信得过臣,便由臣修书一封给杨一清送过去。至于曹雄的更简单,当做曹谧的家书送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如此万一情况有变,他们白费工夫,那也只是臣杯弓蛇影。”
听徐勋这么说,朱厚照思来想去觉得有理,歪着头再看看徐勋,他不免觉着徐勋老是把最麻烦的事情揽在身上,又从来不居功,前次往塞外打那样的大胜仗回来,也是一如既往的做派,当下他便决定大度地原谅这家伙不讲义气先抱美人归。
“嗯,那就照你说的办!”
朱厚照心情大好,一口答应下来之后,他扫了一眼徐延彻和齐济良,又笑吟吟地说道:“今次你们两个在外头一呆就是好几个月,风里来雨里去建下了大功,而且功劳之外还有苦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只要不过头,朕统统答应你们!”
这样的好事可是前所未有,一时间,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半大少年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几乎同时躬下了身子,说出的话虽然词句稍微有些不同,可意思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臣不敢居功,都是徐大人的栽培。”这是如今学了乖的齐济良说的。
“多亏了徐大人授以方略,臣二人方才能够一举功成。况且臣既是勋贵子弟,理当为皇上分忧,不敢要什么赏赐。”这却是向来知机的徐延彻说的。除却归功于上司,而且还给自己的谦辞打下了一个圆满的解释,体现了他年长齐济良一岁的优势所在。
听两人众口一词地把功劳归到了徐勋身上,朱厚照不免拿眼睛去斜睨徐勋。对于小皇帝那戏谑的目光,徐勋早就习惯了,少不得笑道:“皇上别听他们两个一个劲拍马屁,计划赶不上变化,要不是他们在前头拼命做事,哪里有如今的成果?他们这千户才刚升,这秩位嘛,不妨等到延绥那一仗打过之后再计算,这一点我写信对杨一清和曹雄提一提,到时候他们自然会帮着说话。至于其他东西嘛……臣记得,仁和大长公主和定国公似乎曾经请过勋田?”
仁和大长公主是请再赐勋田,定国公是恳请发还祖上勋田,两边加在一块,数目达到一百顷。听上去很不少,但放在京城的宗亲勋贵之中,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然而,朱厚照听到这里,却不免有些踌躇。
这一条赏赐要通过内阁那一关,却是不太容易。
徐勋仿佛看出了朱厚照的为难,见齐济良和徐延彻都是大为震惊,他就笑容可掬地说:“臣知道这勋田的数目太大,朝中老大人们兴许会群起而攻,但如果不是京畿附近的勋田,想来老大人们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了吧?臣的意思是,虞台岭新开口堡之外从兴和废城到沙城之间那大片地,能否赐给齐徐两家?或者说,也一块赐给臣一星半点?”
此话一出,齐济良和徐延彻都是大吃一惊,朱厚照也是一头雾水。他却知道徐勋向来鬼主意最多,当即没好气地喝道:“别给朕打哑谜,你又有什么算盘?”
“皇上,兴和废城位于东阳河畔,当年建城就是为了扼守次边,其后因城破废弃,但真正说起来,那个地方和更前头的沙城,西接察哈尔汗庭,东和北则是通永谢布和鄂尔多斯,距离火筛所部距离也不远。这一块地方如今都只是牧民放牧之地,并没有鞑子驻扎,所以如有可能,日后那块地方极其适合作为沟通东西的贸易之地,索性叫做自由贸易区吧……”
大明朝的马市时开时关,而且都开在自家地头,这其中有时番人势大,趁着贡马沿途劫掠,滋扰地方;也有时边疆将领内外勾结,设伏把来互市的番人一网打尽,吞没牛羊马匹,更把人首级冒充军功上报的,总而言之是一大笔乱七八糟的糊涂账。徐勋对朱厚照详详细细解释了这些之后,他就看着齐济良和徐延彻道:“那地方按照从前的话来说,仍是大明朝之地,所以封出去给勋臣贵戚,只说是应仁和大长公主和定国公之请,因而颁赐这等土地,以为激励贵介子弟为国奋战,至于臣嘛,皇上随便找一两个借口就行了……”
“你呀你呀!”
还不等听完,朱厚照终于忍不住了,一只手指着徐勋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好半晌他才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齐济良和徐延彻道:“看到没有,他和朕还有你们差不多的年纪,可就是一肚子的坏水,纵使那些老大人奸似鬼,也要喝了他的洗脚水!朕可以和你们打赌,这赏赐下去,要是朝中那些人还能找出什么理由来反驳,朕输给你们十匹千里马!”
虽说勋田没赐成,反而换成了这样的地方,但如今齐济良和徐延彻都是被徐勋忽悠洗了脑子的人。齐济良是独子,家里东西到时候都是他的,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徐延彻则是次子,勋田再多也多半都是要留给承继爵位的大哥,对他好处有限。而相比这些,天子的圣眷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最最重要的。更何况,徐勋至今还没怎么坑过他们。
于是,听到小皇帝打赌,两人都笑嘻嘻地答应了下来。然而,朱厚照也不会真心学着徐勋那样只给人空心汤团,微微一想就说道:“这样,你们日后也常常要往外跑,朕记得下头进贡了几件最防雨雪的斗篷,朕和母后留了两件,其他的暂时没给别人,你们先一人一件。再有江南贡上来的宫扇,你们一人捎两匣子回去送人玩……唔,还有琼苑那里的梅花,给你们也带几瓶子回去放在家里摆着好看……虽说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但用徐勋的话来说,别人肯定当朕是小气不舍得给你们实惠东西,于是拿这些不值钱的搪塞!”
见朱厚照直接就把自己捎带了进去,徐勋只得摸着鼻子苦笑了一声。然而紧跟着,他便发现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徐勋,眼下他们两个都回来了,你之前那个有意思的设想也应该开始做了吧?你既然说是专门侦缉北边鞑虏的军情,又要瞒着朝中的老大人们,朕早就给你想好了一个绝佳的名义,索性就叫做内行厂,如何?”
目瞪口呆的徐勋看着洋洋得意的朱厚照,暗想自己难道兜来转去难道就是为了背这么个厂卫的名义?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义正词严地说道:“皇上,万万不可!臣有家训,今生今世,不事厂卫,否则臣之前也不会把好端端的掌锦衣卫事往外推!”
明明知道徐勋是胡诌,可听到这家训两个字,朱厚照忍了老半晌,终究禁不住恼怒地喝道:“什么家训,你就不怕朕把徐良叫来和你对质?”
“皇上若是要垂询家父,臣自然乐意。”
齐济良和徐延彻着实不明白徐勋为什么偏偏要推辞这一桩委任——厂卫的名声是不好,可如今徐勋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而看到徐勋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两人面面相觑之余,终究还是放弃了去猜测对方心意的努力——与其如此,还不如等着人自己说呢?
“那你说怎么着吧!反正你甭想就这么画个大饼给朕!”
“与其叫内行厂,让老大人们听着就和臣过不去,还不如给臣如今领一份俸禄的五军都督府下头设一个职司……”
“五军都督府虽然养着的大多是闲人,可你也不想想,里头多少都督,你这么一丁点年纪在里头算什么,更何况那还有你爹在!”朱厚照一下子就明白了徐勋的意思,不容置疑地一挥手道,“朕有主意了!直接在府军前卫里头做文章。唔……府军前卫最初训练的那五百人不都是父皇赐了带刀舍人嘛,把这些人划拉出来,就叫做军情局。工部有皮作局颜料局军器局等等,掌总的大使才九品,你这儿是军管,就一个名义,不用品级也没关系,朕说了算,不用看内阁老大人们的脸色!”
第四百零六章 天子羡,娘家人
“军情局……”
直到努嘴吩咐齐济良和徐延彻去陪着兴致勃勃的朱厚照骑马射箭之后,徐勋仍在喃喃自语着朱厚照信口开河吐出的那个机构。天知道之前听到军情局那三个字的那一瞬间,他简直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然而仔细想想,朱厚照这番措置非但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说明小皇帝真的有下过工夫去了解那些繁琐的中枢衙门结构,否则,如工部下头很不起眼的颜料局皮作局军器局,小皇帝怎说得上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言真是诚不我欺!
目视着驰道上纵马狂奔弯弓搭箭极有派头的朱厚照,徐勋隔了好一会儿,这才吩咐人去叫曹谧来。才提了千户的曹谧并没有因为手下只有百号人而有所不满,这两个月来操练一板一眼要求极其严格,再加上自己同甘共苦,麾下倒是没一个退出的,过年也只放了三天假。因为最冷的那些天都在外头苦练,如今他站在徐勋面前,竟瞧不出当初那种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模样,只比刚刚从外头回来的齐济良和徐延彻少了几分沧桑。
问了几句近况,徐勋方才含笑说道:“这次过年也没有回延绥镇去和你爹还有家人团圆,心里想不想他们?”
“不想!”曹谧本能地站直身子回答了一句,见徐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不知不觉就别开了目光,好一阵子才嗫嚅说道,“想还是想的……我爹捎带了信来,说既然我自作主张,那么就得坚持到底,曹家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孬种,让我别给他丢脸!”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胸膛又挺了起来。徐勋看着自己麾下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将门虎子,不禁微微一笑,随即才说道:“我有一封信要送给你爹。不过关系重大,不方便自己派人送过去,得借你的家书名义。回头我写好交了给你,你派人送去延绥镇。记得路上不要太急,但也绝不能太慢……明天就是元宵节了,你那时候送出去正好。”
“是,卑职遵命!”
曹谧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句,甚至没有追问这信的内容。对于他的这种态度,徐勋自然极其满意——当然,兴许也是当儿子的对当父亲的极其有信心,知道曹雄这位多年的沙场老将,决计不会真的因为他一封信捅出了不得的麻烦——于是,他沉吟片刻,就把刚刚朱厚照所说的军器局抛了出来,旋即看着不明所以的曹谧说道:“皇上虽然说不要品级,但既然要有明面上掌总的人,总得有个说法。你如今是千户,这个职司便归给你,你下头的那些人也全数划拨进去。至于今后会怎么料理,回头我有空再对你仔细说。”
尽管对这个军情局要干些什么不甚了了,可徐勋把这个刚刚通过了皇帝认可的职司给了自己,曹谧仍然生出了一丝非同小可的激动,当即差点又行下军礼去,被徐勋用眼神止住后,他方才重重点头道:“卑职必然不负大人期望!”
朱厚照已经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徐勋则是做得更加隐蔽,直接把这么一个新出炉的部门丢给了年仅十五岁的曹谧,料想朝臣绝对不会认为这年头是个少年都如同自己一般妖孽,顶多认为他是向身为延绥副总兵的曹雄示好罢了,也不会生出不必要的警惕来。如此和齐济良徐延彻到时候受赐勋田,也能分开来看。
徐勋在西苑停留了大半天,原打算是等着入宫向张太后谢恩的沈悦一块回家,可等来等去,他等到的却是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容尚仪打发了一个小火者来报信,张太后竟是说未婚夫妻同处一个屋檐下容易被人说闲话,所以准备让人住到寿宁侯府去,在那儿出嫁。一想到寿宁侯那一家子人的做派,他就觉得脑仁疼,思来想去便抬头去看驰道中骑射正欢的朱厚照,可很快就颓然叹了一口气。
他抢在小皇帝前头抱得美人归就已经招埋怨了,再让朱厚照为了这事去和张太后打擂台,那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徐大人,徐大人!”
正当徐勋为了这事情的棘手而犯难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叫声,转头一看却发现是一个稍稍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内侍。还不等他开口询问,那中年内侍就讨好地笑道:“徐大人,兴安伯府派人送信来,说是您未来岳家的人到京城了。”
未来岳家?
徐勋的脑子停滞了片刻,这才想明白这便说的是沈家人。此前沈悦过了明路,他就派人往南京送了信,可是这大冷天又隔着个过年,他实在没想到人会这时候到。一面庆幸这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他一面随手从腰间摘下一枚白玉坠子丢给了那内侍,含笑一点头就快步往驰道那边赶去。叫了两声没反应,他索性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一跃翻上马背就一抖缰绳去追朱厚照。好容易追上了前头的小皇帝,他立时横马挡在了前头。
“皇上,刚刚仁寿宫送信来,说是太后打算把沈姑娘留在寿宁侯府。”
“嗯?”朱厚照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徐勋来说这话的意思,当即撇嘴哼道,“你都要成亲的人了,才分开这么一小会儿就受不了?朕还羡慕你的艳福呢,母后那儿朕可没法子,该你着急几天!”
“臣知道皇上的为难。”徐勋双手合十,面色极其殷勤地赔笑道,“可是皇上您不知道,府里刚刚送了信来,说是沈姑娘家里人赶到京城来了!这大冷天,运河早就封冻了,他们必定是大冷天里紧赶慢赶走陆路上的京,还不知道来的几个人,总得让她见一见家人吧?”
“啊,居然这么巧?”
朱厚照原本还不信,可听了徐勋的去招来那内侍一问,得知果然是兴安伯府人来报信,他少不得横了徐勋一眼。
算你好运气!
情知这事徐勋是不可能胡编乱造的,他只得答应了这就去仁寿宫帮着说说话。就在这位小皇帝带着一应太监走了大半个时辰后,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徐勋终于看到几个健硕的小火者抬着一乘小轿健步如飞地赶了过来,一旁还跟着一个老太监。
一到近前,那钱太监便笑着解说道:“太后原本还打算让沈姑娘到寿宁侯府小住一段时日,谁料沈家人居然来了,所以太后就让我送沈姑娘回兴安伯府认亲,看看什么场面,回头好对她老人家分说分说。”
曾经在张太后身边当了十八年管事牌子的贾世春都不明不白死了,钱太监根本没有和徐勋作对的打算,索性就把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徐勋知道这是应有之义,也就含笑说了几句太后厚恩之类的俗话。他已经把府军前卫的事情都交割好了,这会儿自然上了马随着一块西行出宫。等出了西安门,那边等得都快急疯了的金六立时窜上前来。
“少爷,我还以为您脱不开身呢,家里都来催两回了。因老爷被泾阳伯不知道拉到哪儿去了,家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还是如意在那儿陪着。”
“这不是来了?”
徐勋回头看了一眼那乘青布小轿,知道是因为要走西苑,张太后的额外优待,否则沈悦尚未有诰命,怎么也不可能在宫中坐轿子。等轿子放下轿帘打起,先下轿子的竟是一个中年宫人,紧跟着她方才殷勤地请了沈悦下轿子上了金六身后的马车。眼看钱太监上了一匹坐骑,四个抬轿子的小或者撂下轿子垂手跟在其后头,徐勋才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金六说道:“太后关心沈姑娘,派了钱公公送她回去认亲,那位姑姑也应该是仁寿宫的。”
金六是当年亲历金陵那场大案的旧人,当然能明白张太后缘何多此一举,此时不敢再多问,立刻乖觉地上了车夫的位置,一甩马鞭便稳稳当当地赶了车前行。好在西安门距离武安侯胡同不算太远,越过阜成门大街不多远就到了。远远地看到胡同口有人张望,瞧见他就立刻撒腿跑了回去,等到他这车停在了西角门,内中已经有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大步走了出来。
徐勋上沈家“吊唁”自己的未婚妻时,也曾经见过这位大舅哥。沈恪二十出头的光景,天庭极高,粗眉大眼四方脸,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极其方正的人,当初头一回看见他时,徐勋便分外庆幸沈悦和这个哥哥半点不像。此刻,见沈恪大步走到马车旁边,伸出手去颤抖地拉开车门要去揭那车帘,他便只能冲金六努了努嘴,见金六乖觉地冲了门房招手,把胡同两边路途都给守住了,不虞有闲杂人等经过,他这才跳下了马来。
下一刻,他就只见帘子被人一把扯了开来。见沈悦一手死死攥着车帘,眼睛直直地盯着外头的人,人却半晌没动弹,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上前去。
“大哥……”
“悦儿!”
蠕动着嘴唇叫了一声之后,沈恪便有些笨拙地伸出了手去,待见沈悦搭着自己的手下了马车,他方才仔仔细细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妹妹好一会儿,这才长吁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舍了性命……你一离家就是一年多,祖母和爹娘都很记挂着你……你也太冲动了!幸好遇到个有良心的,要遇着个像薛平贵那样辜负王宝钏的混蛋怎么办?”
见这位大舅哥一面训妹妹,一面莫名犀利地一眼看了过来,徐勋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见人挑剔的眼神只维持了片刻,随即就总算渐渐缓和了下来,他不觉莞尔一笑,暗想薛平贵这个戏文中的好男人,似乎很不招沈家兄妹俩待见……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沈恪却上了前来,认认真真地抱拳拱手深深弯腰行礼。
“舍妹蒙伯爷照拂多时,学生感激不尽!家父原本也该当来迎一迎伯爷,但大冷天一路从南京赶来,他老人家身上有些不好,一时不便挪动,还请伯爷见谅!”
第四百零七章 心病
沈家大舅哥是什么人,虽只见过他一面的徐勋却很清楚。
沈光只娶一妻,并未纳妾,膝下有一儿一女,沈恪年未弱冠便在金陵这样人才荟萃的地方连过县试府试院试,名次全都在前十之列,虽在乡试上头差了迎门一脚,但也不过是一科折戟而归,放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也不算什么。然而,兴许是读书读多了,兴许是精明都归了父亲,灵巧都让妹妹占去了,他一直都有几分书呆子的迂气。可这种迂气和沈光的圆滑世故相比,徐勋却对其更有好感。
知道赵家逼婚妹妹,觊觎沈家财产,沈恪和沈光争执,一力坚持婚约不可废,要去衙门告状,结果给沈光关进了祠堂反省;赵家下定之后,他起意串联自己在应天府学的那些廪生同学闹事,可还没联络两个人,又被沈光锁在了屋子里;沈悦在文德桥上投河明志之后,他发疯似的亲自带着下人沿着整条秦淮河一路搜索,整整三天不眠不休……所有这些,他也是后来从陈禄那儿知道的。
如今时隔一年多再见,虽然刚刚沈恪情急之下说话未免很没条理,可此刻行礼道谢,继而又道出了父亲不曾出来的缘由,徐勋不免觉得沈恪少了几分从前的迂气,多了几分沉稳,想来也是家中遭遇巨变之后的成长。此时此刻,见小丫头斜睨眼睛看他,他自然不会任大舅哥一直这样折腰,立时双手将人扶了起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姑娘曾经受了那么大委屈,我不过是略尽心意,谈不上什么照拂。”当着别人的面,徐勋只能把亲密的称呼收起来,随即又关切地对沈悦说道,“既然你爹病了,咱们就不要在这儿说话,快些进去看看来得正经。”
沈恪见妹妹亦是紧咬嘴唇满脸焦急,当下也就不再说其他,重重点了点头。然而走在路上,见徐勋闲适地招呼着那位身穿红袍的老太监,对方却非但没有倨傲之色,反而满脸堆笑地说好话逢迎,而沈悦身边那个身穿紫衫红裙的中年宫女殷勤地搀扶着她,嘴里说着什么若沈老爷有什么不好尽管说,宫里有的是妙手太医名贵药材之类的话,他心里不知不觉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父亲这次的病,除却一路从陆路赶过来的受寒和辛劳,恐怕更多的是心病吧!
尽管家里没个管事的人,但沈悦留着如意在家里,内院又还有朱缨在,因而沈家父子一登门,两个平时彼此颇有些防范的丫头一合计,想着临时布置来不及,索性就把他们迎到了沈悦的院子里。而得知沈光感染风寒已经不止一天,两人又一个带人伺候,一个吩咐人去请大夫,这一忙就是好半天。此时此刻见一大堆人进来,两人行过礼后正要禀报,徐勋就摇了摇手,果然下一刻,沈悦就提着裙子疾步冲进了西屋。眼见沈恪跟了进去,钱太监和那宫人亦是低眉顺眼地进了屋子,徐勋打了个手势让如意也跟去瞧瞧,自己却对朱缨招了招手。
两人出了正房,室外寒风呼啸正紧,徐勋便示意朱缨随自己进了西屋说话。屋子里原本有一个正在收拾的丫头,见徐勋显见是有话要问朱缨,立时知机地行礼后避了出去。这时候,徐勋方才在居中那张圈椅上一坐,沉声问道:“沈家人来了之后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
对于这位年少主人,朱缨早就连半点违逆心思都不敢有,垂手低头思忖了片刻,她就轻声说道:“沈老爷和沈公子是您在正堂,沈姑娘在这院子接旨之后相继进宫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到门上来的。因为老爷和少爷都不在,沈姑娘也不在,所以便请了如意妹妹去门上,两边才相认沈老爷便样子不太好,还是沈公子说沈老爷路上就病了,奴婢立时去让人请大夫,刚刚太医院已经来过人,说沈老爷是路上风寒入体又急着赶路,这才病了。”
听到是旨意颁下之后没多久,沈家父子就上了门来,徐勋垂着眼睑,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怒,心中却知道断然不会是这么巧的。算算日子,应当东厂西厂相继让人去南京查访的时候,沈家人就得到了消息。而那时候已经入冬,运河封冻不好坐船,仓促赶路就连过年也是在外头,对于如今这乡情最重的世道来说是极其罕见的。况且,沈光已经年近五旬,在这种一场伤风感冒就可能没了性命的念头紧赶慢赶,心里大约也是五味杂陈。到了京城近亲情怯,沈光这个当爹的反而犹犹豫豫不敢登门来认,这是可能性最大的。
徐勋在那盘问朱缨,久别重逢的沈悦看见父亲形销骨立的样子,亦是大吃一惊。她生性刚强,想当初得知父亲因为畏于赵家权势怕遭灭门之祸而违心答应了那桩婚事,她就没了多少恨意,只是发了狠似的谋划,而文德桥上那纵身一跃后重逢徐勋,想到要永别家人的时候,她仍不免大哭了一场。此时此刻,跪在床前踏板上的她听沈恪低声说完这一路上京的经过,又听到父亲蠕动嘴唇说了一声对不起,她只觉得鼻子发酸,忍不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爹,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您是不得已……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讯息都没留就自顾自地瞎折腾一气,让您一直担着心思……”
尽管南京和京城相隔数千里,但沈家既然有傅容照拂,诸多消息也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传到了耳中。先是徐良顺利袭爵,紧跟着则是徐勋封官掌兵,继而带兵出征旗开得胜,自己又封了伯爵,赫然御前最得信赖的臣子……林林总总的消息让沈光难以置信,须知他从未想过自己那时候瞧不上眼的少年,只消一步腾挪到京城便能这样光彩四射。即便从前徐勋曾经暗示过沈悦并未香消玉殒,可他心里已经没了多少奢望。
可谁能想到,徐勋当初上沈家认下这门亲事竟然是认真的,甚至惊动了那许多大人物派了人下金陵访查,而傅容最后亲自安排,让陈禄挑了几个人护送了他父子俩进京。
“悦儿……”反手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沈光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掠过后头站在一块,仿佛不怎么起眼的那两个太监和宫人,他方才苦涩地说道,“你娘原本也坚持要来的,可天寒地冻,你祖母又病了,你哥哥费了不知道多少工夫才劝了她们在家……”
“祖母病了?”双膝跪在床前踏板上的沈悦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急切地问道,“那祖母眼下怎么样……不行,我要回南京,我要去瞧瞧祖母!”
“悦儿。”沈恪见沈悦满面慌乱,忙上前低声说道,“祖母没事。要回南京也不急在这一时,爹和我这一路赶进京就已经吃够了苦头,怎么能让你再这么折腾一回?等到春暖花开咱们再上路,一路坐船总比马车颠簸强……”
“太后都赐了婚,哪有这时候回南京的!”沈光勉力打断了儿子的话,喘了一口气,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能过得好,你祖母就能放心了。日后嫁为徐家妇,你就安安心心地侍奉公公,照料夫君,沈家的事情你无须多管。你哥哥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也还在盛年,不用你担心……”
听了这么多,钱太监心里已经确信此事无疑了,他斜睨了一眼那宫人,见其亦是微微颔首,他便悄无声息地与其双双往后挪动步子,最后正要闪身出去的时候,却不料有人赶在他们前头打起帘子进来,正是徐勋。眼看那边床前沈家三人没注意这儿,钱太监就笑着打了个躬,见徐勋让开道路,他立马和那宫人匆匆出了门。
床上的沈光没留意门前动静,顿了一顿又拉着女儿的手艰涩地说道:“悦儿,都是我当年一时糊涂,给你今后添了许多麻烦。你嫁给徐勋之后,一定不要自恃从前的情分对他指手画脚,女子要紧的是柔顺,再说沈家这门头今后万难给你撑腰……”
这话还没说完,后头的沈恪就终于忍不住打断道:“爹,沈家门第固然远不及伯府,但凡事都有个理在,什么咱们难以为悦儿撑腰?再说了,徐勋要是这样的人,他就该学着小说话本里头那些情义双全的主角,娶一个名门千金回来当家,然后把前头定下的未婚妻女子迎回家里算是尽了情义,这就算得上是美谈了,哪里会去请太后赐婚!”
“说得好!”
一直没出声的徐勋终于赞了一句,见沈恪立时扭过头来,面色有些不自然,而沈悦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回头嗔道:“来了怎么不早出声,偏要鬼鬼祟祟的!”
“咳……咳咳……”沈光想要说话,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好几声后方才勉强止住了,却是沉声说道,“怎可这样和伯爷说话!”
见小丫头被父亲一说便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而沈恪则是在父亲眼神下慌忙去搀扶沈光坐起身,徐勋缓步上前,淡淡地说道:“沈老爷不用苛责令嫒,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她一直都是这么和我说话的,我听着很自在。我要是嫌弃沈家门第,亦或是还记挂着当初沈家一度想要悔婚,就不会想方设法让太后认了这门亲事,从前那些小事你不用再惦记了。”
第四百零八章 破冰
沈光被徐勋那种语气噎得一愣,可对着那种眼神,他便明白对方并非虚言,而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如释重负的同时,他却又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苦涩。而沈悦听徐勋说和自己这么说话自在,脸上不知不觉挂出了一丝笑容,待听得徐勋又说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她便回头瞥了他一眼,露出了那两个小酒窝的同时,眼神亦是如释重负。
而徐勋却没有去看沈光是怎样一个表情,见沈恪站在那里仿佛有些尴尬,他就温和地笑道:“大哥此来京城,可是在南京国子监请过假?”
听徐勋竟是叫自己大哥,沈恪愣了片刻方才摇摇头道:“章大司成治学严谨,我虽是为了妹妹而赶到京城来,但终究来来回回得几个月,请假时间太长,不合监规,若是大司成准了,底下其他学子若是有样学样,反而让大司成为难,所以我已经从南监中辞了出来。”
瞥见父亲蠕动了一下嘴唇,仿佛打算替他求情,他连忙又抢在前头说道:“更何况,我当初入监就已经是破格,章大司成准了也是魏国公份上,怜小妹刚烈方才通融。如今悦儿有了着落,我便能够一心一意放在举业上,今后在家刻苦攻读就是了。”
“好!”尽管最初觉得沈恪辞出南监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但徐勋素来就欣赏能够为别人着想的人,此刻不免又重重点了点头,因笑道,“大哥如今才二十出头,乡试还有的是机会,而且今后金陵再无人敢觊觎沈家,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考,我等着你金榜题名的那天!”
徐勋撂下这等豪言,沈悦觉得理所当然,而沈家父子的观感却大不相同。饱经世事的沈光知道徐勋如今看似风光,却是在风口浪尖上,极可能一个不留神被朝中大佬一根手指头捻得粉碎;而沈恪却觉得妹妹果然没有看错人,嫁了这样一个可靠而又专一的夫婿,今后他这个当哥哥的便可以一门心思钻研文章,不用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于是,在如意也随着钱太监等人一块溜出去了之后,这屋子里此时便只剩下了三个人。徐勋和沈悦彼此看着,而沈光却担心地盯着徐勋那张脸,仿佛要找出那种自信源自何处,而沈恪则是看看妹妹再看看准妹夫,脸上挂着欣悦轻松的笑容。
直到沈悦第一个察觉到这种情形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气氛方才为之一变。这一回,是徐勋代沈悦询问其祖母沈方氏的病,而沈光在犹豫良久之后,终于无奈地说道:“悦儿她祖母的病是多年的病根,去年年中发作之后,就一直起起伏伏没个好,好在我和大郎离开之日,她的精神有些好转。毕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就算一直有好大夫好药材吊着,也……”
沈光没有继续往下说,沈悦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一想到嫁入徐家之后,她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更不用提回金陵,她不由得把心一横,随即仰头看着徐勋,满脸恳求地说道:“徐勋,我从小都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我想回家去探望她,好不好?”
“悦儿!”
尽管徐勋说沈悦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但沈光仍是听着心里一跳,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待见徐勋看了过来,他才咬了咬牙说道:“太后都赐了婚,你如今哪里都别想去,我和你大哥已经看好了宅子,先风风光光让你出嫁了!”
他行前沈方氏就说过,让沈悦勿以她为念,先把婚事操办了,否则她若有万一,这一桩婚事又要耽搁一年。他那位母亲还说,沈家本就已经对不起沈悦,若是她再牵累了孙女,就是去了也心中不安。
然而,徐勋却从一句看好了宅子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见沈恪闻言面色一变,讷讷要解释什么,他就摆了摆手。斟酌着如今京城的局势,再有之前徐良提过的回乡为母亲迁葬,他沉吟良久,这才笑着对沈悦说道:“这事还不好说,百善孝为先,我当然答应你。不过,如今京城这儿赐婚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把咱们的婚事办完了,我就送你回金陵。”
“啊?”
此话一出,别说沈悦一时大吃一惊,就连沈家父子亦是瞠目结舌。徐勋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轻描淡写地让沈恪好好照料沈光,又说已经下帖子请太医院的院使亲自来诊脉,随即他就不容置疑地拉起了沈悦告辞出去。他们两人一出门,沈光就长长吁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和悦儿竟有这样的情分。”
沈恪不由得满心不解:“爹,这是好事,你叹什么气?”
“是好事,可恩爱夫妻反目的也不在少数。悦儿性子冲动直爽,如今那位伯爷喜欢的时候自然样样都可以包容,就怕日后厌倦了,而且终究齐大非偶……”
“爹,你怎么老是想得这么糟糕?恩爱夫妻反目是有,可也总不及白头偕老的多。满朝文武大臣之中,琴瑟和谐白头偕老的也不少,你想太多了!我觉得徐勋为人爽利有担当,刚刚他也把话都说清楚了,您就不要再瞻前顾后了。”停顿了片刻,沈恪方才直视着沈光的眼睛说,“倘若爹是因为他在朝中太过显赫将来会不会稳当,那就更无须多想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沈家是怎么在赵钦的觊觎下幸存下来的,想必爹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准岳父和准大舅哥在那交谈什么,徐勋并没有太大兴趣,一手拉着沈悦出了正房后,见院子里几个丫头齐齐看了过来,继而慌忙转身的转身,低头的低头,他却没松开小丫头死命要挣脱的手,径直进了那间摆着绣架的西厢房,又关上了房门。
此时此刻,沈悦也没心思去计较徐勋刚刚毫不避讳的举动了,抬起头就焦急地说道:“你怎么当着爹的面说要送我回南京?你在朝中每天都是做不完的事,怎么离得开,而且之前就那么多人算计你,你要是一走,谁知道会不会三人成虎曾参杀人?”
“傻丫头,我当然知道。”
徐勋轻啄了一记她的红唇,见她立时不依不饶地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他方才箍着那纤腰笑道:“没事,我心里都有数。而且,我也曾经答应过爹爹要回南京为娘迁葬。既然横竖都要回去,便趁着你回去探望祖母回去。南京那些老朋友们,我也得顺道去看看。”
听徐勋这么说,沈悦这才差不多信了,但仍是追问了几句,见徐勋始终闲适轻松,她总算放下心来,但仍是一字一句地说:“你若是离不开就不要哄我。你只要找些可靠的人护送我和爹爹大哥回去就行了。”
“放心,我这人说到做到。”冷不丁捏了捏那挺翘的鼻尖,徐勋方才松开了手,“好了,你爹病成这样,心结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开的,我要是在那多站,他大约更不自在,所以我就先走了,你这个做女儿的多陪陪他,省得他胡思乱想。倒是你大哥这一年多长进许多,最难得的是为人大气。徐经回江阴去了,唐寅却还在家里住着,你不妨让他拿着墨卷去相交相交。那是苏州四大才子之首,哪怕如今精神都用在了他处,可眼光还在,让人指点指点没坏处。等回头王世坤有空了,让他带着去拜访拜访北监的谢大司成。”
赞兄长大气,沈悦却听出徐勋指摘父亲小气,心中虽不免有些不好受,可还是嗯了一声答应了。然而,回到正房西屋,见沈光已经躺倒睡了下去,兄长静静坐在一旁守着,她踌躇片刻,终究没有上前去说徐勋那番安排,只是一手拨着门帘站在那儿看着。
不管如何,那终究是生她养她十六年的父亲……
而徐勋一路回到书房,在那张大书案后头一坐,随手摊开一张纸来,正要卷起袖子磨墨,他就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影。认出是陶泓,他微微一笑就收回了手,等砚台里已经蓄了小半的墨,他见陶泓垂手退出了屋子,就随手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一个新,一个旧。在新的下方,他写了一个徐,又写了一个刘,想了想又在刘的下头写了一个焦字,继而便在旧的下方写了诸如刘李谢韩刘等好几个姓氏……好容易把一张简易的结构图写完,他又拿着笔在一个个人名之间连连画画,最后一张纸上乱七八糟的线已经是难以分辨明白。
“京城这边就和冰冻住了似的僵持不下,要想破冰,不如我先纵身跳出去,也许就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我毕竟是南京出来的,也该回去经营经营……可这事要是我自个主动提出来,按我从前给人留下的印象,少不得会有人生出提防警惕,最好是别人忍不住,如此方才名正言顺,才会让他们觉得终于成功把一个眼中钉赶了出去……”
喃喃自语着说到这里,徐勋便抬起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叫来了阿宝:“去灵济胡同请谷公公,就说我请他和刘公公张公公有空来我家里一趟,只道是我家就要办婚事了,有些事得请他们帮衬帮衬!”
第四百零九章 上元
这一日元宵佳节,尽管孝庙弘治皇帝仙去尚不满一年,但本着当初遗诏留下的恤民之意,朱厚照早早下旨元宵灯会照旧从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百姓是欢喜于这一年一度的热闹,而作为朝中的权贵大佬,在意的却是这难得的十日假期。
谨身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素来以提携后进而著称,再加上文名卓著,旗下茶陵派人才济济,在朝中声望自是一时无二,丝毫不逊于身为首辅的刘健。每到他休沐之日,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就立时变得无比热闹,来来往往的年轻官员和士子几乎能把门槛踏破。
李东阳主持过数次乡试,弘治年间又主持过两届会试,门生故旧如今多数都能独当一面,开诗会的小花园中便只听你方吟罢我登场,哪怕寒风呼啸,却挡不住众人的热情,一个个人铆足了劲头,就想在师相面前搏个头彩。李东阳安坐主位一一评判,等到最后定下结果,众人看着那个不出意料的名字,便有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起来。
“又是李空同,老师这诗会十次之中必然有九次都是他夺魁,实在是偏心!”
听到有人抱怨,李梦阳却一脸的满不在乎,站起身笑吟吟地四面团团一揖,这才自信满满地说道:“侥幸侥幸,能再得头名,都是老师慧眼如炬!”
饶是李东阳素来稳重,也忍不住被李梦阳这明着捧他,暗着自我标榜的做派给逗得一乐,当即笑道:“他们是没有你的急才怪才,别人作一首诗的工夫你至少能三四首,只要能有一首合了我的眼缘,拔得头筹自然比别人容易!”
“老师说得没错,当然还得加一条,还能有谁比我这个学生更明白老师的喜好?”李梦阳大剌剌地傲然答了一句,见旁人尽皆嘿然,李东阳也是哑然失笑,他便认认真真拱了拱手说,“今年六月初九,乃是老师的六十大寿,学生就算苦心孤诣,那真正佳作也要放到那一日来呈上,否则要是一下子江郎才尽,日后可不是苦也?”
听李梦阳竟然说什么江郎才尽,李东阳刚入口的那一口茶顿时全都喷了出来,其他人也一时起哄,有的道你李空同江郎才尽乃是我等幸事,有的道到时候憋足了劲也要写一首佳词以求超越,更有的则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然而,谁都知道李梦阳不但是李东阳的门生,而且又是其乡试的座师,李东阳好友杨一清举荐的人才,情分非比寻常。这会儿戏谑打趣之外,倒是没人敢表露出什么嫉妒心思来。
等到一场诗会顺顺当当结束,送走了所有客人,李府的下人们少不得忙忙碌碌打扫收拾,而李东阳这才来到了书房。这间平常并不接待外客的屋子里,此时此刻却正有一个人坐着闲适自如地看书,仿佛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外人。相比满头黑发中夹杂着少许银丝的李东阳,那人显然苍老许多,一多半头发已经霜白一片,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沉。
“那些年轻人实在是闹腾得比预料长了些,孟阳你又说等诗会完了再让我来说话,让你久等了。”
“桃李满天下原本就是最招人羡慕的事,倘若也能有人这么来折腾一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焦芳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和李东阳见过礼,等到分宾主坐下之后,他才弹了弹袍角道,“再说,有进上的六安茶,有时鲜的果子,有厨房特意送来的点心,再加上西涯你新著的诗集,这时间好打发得很,何必扫了你那些学生的兴。万一让人知道你撂下他们是来见我,李梦阳那个炮仗只怕第一个就会炸起来!”
“哪里就至于如此……”
李东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焦芳说的是大实话。同是天顺八年的进士,他和焦芳年纪相差十几岁,他一帆风顺,焦芳却几经波折方才最终升任刑部正堂。即便朝中至今仍有人说焦芳不学无术,他却知道只不过是焦芳从来瞧不上那些华美空洞的东西,为人务实世故,对同僚下属多有刻薄,自然就不招人喜欢。
就是他,之前不过和焦芳保持着寻常同年之间的往来,对人敬而远之,也就是在去岁今年变故连连之际,方才因为焦芳大出意料勾连刘瑾之举而有所动心。
两边都是极其精明的人,那些旁人常用的寒暄试探自然就没有用武之地。叹了一句之后,李东阳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孟阳特意挑了元宵节这一天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才刚从刘瑾的私宅出来就径直上来你这儿来,你说是为了什么事?”焦芳看着李东阳,目光炯炯地说,“沈家人找去兴安伯府认亲的事,想来你应该知道了。那一出金陵梦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儿盛赞徐勋有情有义,可要我看来,不过是因为当年徐勋扳倒赵钦,多亏了他那未婚妻用私财让苦主动心,继而围堵应天府,然后又在文德桥上纵身一跳,他要是敢始乱终弃,那女子十有八九把一切闹开来,他有所忌惮罢了。”
见焦芳说得不屑一顾,李东阳想起之后再问妻子朱夫人曾经在灵济宫中头一次见到沈悦时的情景,那沈氏冒姓方氏对李夫人讲述金陵旧事时的不露痕迹,他自是在肚子里叹了一口气。这夫妻两个都工于心计确实不假,但以徐勋如今的地位,若真的心狠手辣不想被人揭出旧底子来,杀人灭口另挑有权有势的岳家为援大可做得。从这一点来说,那少年郎就是有千万分不是,有情有义这四个字却做不得假。
“木已成舟,如今这个还有什么好说的?”
见李东阳不以为然,焦芳原本突然前倾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可知道,徐勋决定过了正月立时成婚?据说,是沈氏家中祖母病重,若有不成这婚事至少得拖一年,所以沈家父子才会火速赶到京城来。按照素来的规矩,沈家是金陵人氏,这沈氏出嫁怎么也得先回南京,然后再迎娶到京城来,眼下他们却已经在京城办下了宅子,打算紧赶着下定。”
李东阳听着听着,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揪着这一点,让他们按照规矩来,让沈氏回南京备嫁?”
“那是太后赐婚,这么来回拖着,太后也不乐意,我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焦芳冷笑一声,这才大有深意地说道:“由得他们去成婚,然后再让人揪出沈氏祖母病重的事,让徐勋不得不送了妻子回家省亲……当然光是这一件还不够把他赶出京城,据我所知,徐良的元配,也就是徐勋的母亲坟茔还葬在金陵,如今父子俱封伯爵,声势一时无二,岂有丢下元配丢下亡母不管的道理?于情于理,他们也该当一起回南京一趟!再然后,找一件什么事拖着徐勋在江南三五个月,这边京城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要知道,刘瑾等阉宦不善于谋划,徐勋小小年纪却是他们的智囊!”
这真是……一招一招尽皆冠冕堂皇的连环计!
李东阳反反复复地沉吟,终究觉得焦芳这设想找不出丝毫的破绽,一时不禁赞叹地点了点头:“孟阳这个主意却是将死了他的所有退路,让他不得不照你这设计去演……若是刘瑾知道,只怕也会后悔不该把这事告诉了你。”
“刘瑾不过是凭借巧舌如簧讨了皇上喜欢,连内书堂都没进过,他算什么角色?”焦芳鄙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想当初王振虽则是从小侍奉英庙,可终究还曾经当过内书堂的教习,又是读书人出身,哪里像如今皇上身边的这一批?这些人里头,除却高凤本就是内书堂出身的司礼监太监,其他都是粗鄙不文,但使给他们留下空子,不愁他们不得意忘形!只要他们犯了事,到时候众怒之下,要处置他们还不容易?”
元宵佳节,有人在屋子里谈些煞风景的阴谋诡计,也有人正全副身心地预备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赏灯了。比起肃穆氛围更重的正旦,元宵节可以说是举国同欢的节日。从永乐年间开始,从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衙门封印,官员放假,百姓也多半彻夜欢乐,一整条灯市胡同白天为市,夜晚放灯,一年到头晚上都要出来的五城兵马司这几天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百姓热闹一回。
正月里的天黑得早,才刚过酉时不多久,天色就昏暗了下来。等到了戌时,白日里百商云集的灯市胡同已经完全不见了各式摊贩,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张灯结彩的灯楼,以及无数拿着各式扎好的灯来货卖的人。
这些灯楼都是权贵人家斥巨资用来争奇斗艳的,若在以往,在勋贵当中顶多只能算得上是二三流的兴安伯府并不会出太大的风头,但这一晚,那一座高达三层的彩灯却是辉耀夺目,四周也不知道挤满了多少围观百姓。
不止是那一盏盏的灯,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些灵动得仿佛完全是活的烟火,随着几个汉子的卖力表演,这些比坊间寻常吞火吐火要精彩几倍的烟火引来了围观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这还不算一簇簇飞上夜空的各式烟火。
而在那拥挤人流之外的一辆马车旁边,徐勋一手揽着沈悦,突然笑道:“怎样,可喜欢?有没有几分火树银花的光彩?”
尽管沈家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每逢元宵节也会张灯结彩,可主要是在自家后院,哪里会如此大手笔。此时此刻,尽管沈悦对于徐勋带她出来观灯大为喜悦,可仍是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太奢侈了……会不会有人参你一个招摇?”
“参我招摇?”徐勋眉头一挑,仿佛不怎么在意,直到腰上被人不轻不重捏了一记,他才侧头笑道,“我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不招摇了?虱子多了不怕痒,更何况,我这钱来得干干净净,不吃空饷不贪军需,我花自己的钱也有人闹腾,那就让他们蹦跶去。”
隔着两人几步的沈恪见这一对未婚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块说话,一时又是愕然又是紧张,眼睛不时四下里扫动,生怕有人认出了他们,惹出了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这元宵之夜各家女眷也有出来观灯的,民间妇人姑娘更多,徐勋和沈悦俱是寻常打扮,马车上也没有挂什么记认,在眼下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并不算太显眼。即便如此,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上前煞风景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今天是元宵正灯,这京城出来观灯的人太多了,是不是早点回去?”
“回去什么,还早呢!”徐勋看了一眼沈恪,不以为然地笑道,“从去年到今年,一直忙着各式各样的事,连过年都没过好,还不趁元宵节放松消遣一下怎么行?大哥就别担心了,我把府军前卫那些小子们一体都放了假,现在这周围至少就有几十个人在盯着,出不了事!”
沈悦也笑道:“大哥放心,出不了事,要不是皇上得奉着太后在大内观灯,估摸着这时候也会溜出来。”
沈恪想到徐勋竭力挽留他们等到过完元宵再搬出去,而父亲在养病之余,则是给了他厚厚一沓地契,让他到几家金银铺把其中几张兑出来办嫁妆,可沈悦得知之后却悄悄对他说嫁妆早就备好了,闲园和周边那些地产就是,到了京城已经有一阵子的他那会儿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才明白那出震惊了他们父子的《金陵梦》缘何会在闲园首演。这样胆大包天的举动,也只有他这准妹夫能做得出来,也只有他这妹子肯点头答应!现如今也是,这年头哪有未婚夫妻敢这样旁若无人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一对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尽管徐勋和沈悦衣着寻常,可男的英挺俊俏,女的娇艳如花,站在一块总有人多看两眼。也有坊间登徒子心中痒痒想上前搭讪,可才流露出那么几分意思,背后不是着了人的黑手就是挨了人的板砖,四周围的暗巷里,每每传出被堵着嘴的咿咿呜呜惨哼声。
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灯市口大街上站了好一会儿,徐勋见那边厢有人对自己打了个手势,这才对着沈悦微微笑道:“注意看,好戏来了!”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听围观灯楼的人群中起了一阵子骚动,紧跟着就有人大叫道:“快看,快看那几盏灯!那不是孔明灯吗,上头还有字!”
“是天作之合!”
“还有四个字……是英雄美人!”
随着人群中那一片哗然,沈悦看着那八盏徐徐升高的灯,脸上露出喜悦的红潮之余,又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徐勋的臂膀:“喂,这种闹市里头放孔明灯,万一掉下来是要出大事的!”
“娘子放心,为夫早就在灯下头栓了最结实的钓线,足可让这些灯在上头多挂一会儿。”
徐勋微微一笑,见人群中有各种各样的惊叹,他便看着瞠目结舌的沈恪说道:“这八盏灯是宫里御用监的能工巧匠费尽心思做出来的,又大又亮,足足能烧一两个时辰,为了这个,皇上还敲了我整整一千两银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
旁边陡然钻出来的一个脑袋让徐勋一下子截断了话头。满脸错愕地看着那个牵着一位二八佳人柔荑的少年,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好一阵子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朱,你怎么溜出来的?”
朱厚照见徐勋仿佛见了鬼似的,可终究是那称呼没错,他这才得意扬扬地说道:“你能溜出来,我怎么就不能溜出来?七姐,看见没有,又不只是我一个元宵节溜出来玩,宫里但使有些名头的公公全都这样,这家伙还不是和我一样,直接把承乾宫的宫女都拐出来了一个?嘿,幸亏今儿个宫里的灯放的晚,说是子夜才放,咱们看过这灯市口大街的灯回了宫去,正好还能赶得上看宫灯!”
听小皇帝直接给自己安了个承乾宫宫女的名头,沈悦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她还是头一次见周七娘,见对方诧异地打量着自己,她便大大方方地含笑点了点头,随即冲着朱厚照促狭地挑了挑眉:“别只顾着编排小徐,我是得了皇上允准正大光明出宫的,你呢?”
朱厚照听沈悦居然这般振振有词,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发觉自己好容易才握着的小手正死命挣脱着,他慌忙迅速开动脑筋,很快就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当然是司礼监李公公允准出宫的。这天下同乐的大好时节,灯市口这么多人这么多灯,万一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所以李公公让我看着一点。至于七姐,那当然是容尚仪觉得她在太后身边多日辛苦,放她出来散散心。七姐,你看皇上对身边人都这般贴心,容尚仪当然不算过分。”
周七娘这些时日被朱厚照哄惯了,心里虽是越发狐疑,可上次出宫看戏平安回去,这次出来观灯就不一样了。于是,她思来想去,索性笑吟吟地上前去拉起沈悦的手道:“姐姐是承乾宫的?我进宫这么久,还从来没去过承乾宫呢,姐姐和我说说好不好?”
见沈悦丢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眼神,当即就被周七娘拖到一边说话去了,徐勋这才看着长吁一口大气的朱厚照低声说道:“我说皇上,你未免太大胆了,元宵节带着人出来与民同乐,甚至还把奉着太后观灯的时辰都推迟了,你就不怕穿帮?”
“只要你配合我一点,哪里会穿帮?”朱厚照看着那边厢窃窃私语,不时还发出一阵阵笑声的两个女人,一时恨得牙痒痒的,“谁知道你倒还给我瞒着,沈姐姐差点吓出我一身冷汗来,她就不体谅体谅我,要把人拐出来有多不容易!”
“谁要皇上明知道她认识我,还非得把人领到这儿来?悦儿要不是不问一句,人家看着我和她一块站在这儿,这会儿不怀疑回头也会怀疑。刚刚就算你噎住了,她也能想出无数理由来圆。”徐勋朝那边努了努嘴,见朱厚照跟着也偷偷摸摸地往两个女人那儿瞧看,他便轻声说道,“这事悦儿都知道,绝对不会给她看出破绽,要比温柔大方,周姑娘决计比她强,可要说机灵,周姑娘只怕会被她三言两语就骗去了。”
朱厚照见两人果真是越说越投契,还指着他们两个偷笑不已,他下意识地就信了徐勋的话,嘴里却轻哼道:“希望如此……否则你赔我的美人!”
一旁的沈恪见突然冒出来一对自称宫里的少年男女,徐勋和沈悦又和人毫无顾忌地谈笑,沈悦还在那信誓旦旦地自称是什么承乾宫的宫人,他顿时只觉得满头雾水。有心上前问个仔细,可冷不丁瞥见徐勋时,他又看到人对自己不动声色地连连摆手,这下子竟进退两难。正纳闷的时候,他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回头便发现是马车上的车夫。
“沈公子,什么都别说,还有,千万装成什么都没看见……哎,你干脆上车得了,眼不见心不烦!”
金六不由分说地把沈恪拖了上车,放下门帘后还不放心,索性又关好车门上了销子,这才按着胸口放下心来,眼睛却依旧东张西望不已。
这正月十五上元节确实是一年到头难得的热闹,可堂堂皇帝竟然带着太后身边的宫人出来观灯,这实在是太胡闹太乱来了!
那边厢两个女子笑闹够了,朱厚照终究是不甘心好容易拐了人出来却浪费了良辰美景,少不得涎着脸上前打断了,一把拽起周七娘对沈悦打了个哈哈后不由分说夺路而逃。见这一对跑得飞快,沈悦这才回到徐勋身边,心有余悸地说道:“不让人跟上去不要紧?”
“放心,谷大用的西厂不是摆设,我都能假公济私带着府军前卫的小子们到这条街上赏灯耍玩,更何况西厂的人?咱们乐咱们的,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国之君也是人,况且皇上和我差不多大小,一天到晚憋闷在宫里哪里受得了?”
说完这话,徐勋突然发现沈恪不见踪影,东张西望后发现金六朝车厢后头做了个手势,他这才明白了过来。虽说这位大舅哥还算投缘,可徐勋可不想人在今天这种时日当电灯泡,冲金六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之后,他立刻拉着沈悦走向了和朱厚照相反的方向。
他可不想再撞见一回小皇帝!
一路走去,又看了保国公、英国公、定国公三家的灯楼,一一品评好坏之后,发现远不及自家那座灯楼人多。徐勋自是满心愉悦,不时低头对沈悦说些什么。就当他沉浸在这种难得的轻松喜庆气氛中时,他突然察觉到前头几个人挡了上来。
“平北伯,先帝爷早就有令,近年以来正月上元日军民妇女出游街巷自夜达旦男女混淆,令两京并天下严禁,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视先帝禁令于不顾,带着妇人招摇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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