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北镇抚司之主(下)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0:02:01|字数:34065
今日的应天府衙戒备不可谓不森严,因而,堂外突然冒出来的这声音着实让堂上众人大吃一惊。哪怕应天府尹吴雄今天是抱病出面,但仍然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刚开口要喝问何人,可发现徐勋回头一瞧就立时侧身让开,看清了那个从大太阳底下不疾不徐跨进门来的人影,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个六十出头头发斑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交领右襟阔袖束腰的长袍,那袍子上前胸后背两府通袖及腰澜处都彩织飞鱼流云海浪江崖,再加上他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让人一见便凛然生寒。看这一身衣着,应天府衙的其他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多数猜到了来人的身份,而彭礼和费铠却立时离座而起,紧跟着傅容也拉了郑强一把。
“怪不得之前李千户自陈说是随着他那位大人来的,咱家就犯了嘀咕,没想到竟然真是叶大人亲自下了金陵!”
傅容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这些天的郁气一时尽去。他本以为京城那边出了岔子,宫中那几个大珰竟放弃了他这一头,于是免不了做了最坏的打算,谁知道转眼间李逸风神兵天降,继而上场的竟是这京城厂卫中最最赫赫有名的人物叶广。
相比厂卫横行的成化朝,弘治一朝的厂卫要低调得多。如今京城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王铭,却只是挂名并不管卫事,眼下这阵子甚至被调去了领神威营管操,真正管锦衣卫事的乃是都指挥同知叶广。和那些世袭军职的世家子弟不同,叶广在成化年间以侦缉有功从一个小小总旗升到副千户,又在无数人因附逆汪直落马的时候被兵部推为北镇抚司理刑千户,弘治初年升指挥佥事,又以奉敕提督官校巡捕有功累次升迁到都指挥同知,管锦衣卫事,至今还牢牢把控着北镇抚司,可称得上是锦衣卫手握实权的第一人了。
面对傅容的恭维,叶广少不得谦逊了两句,见座上众人认识自己的不认识自己的都有些面色不太自然,他就看着费恺淡淡地说道:“费右丞大约在这一两日之间就会收到内阁和大理寺合署的公文,与本司一道侦办此案。皇上得悉赵钦之案深为震怒,本司觐见拜辞时只撂下了四个字,速断速决。”
乍闻天子口谕,众人自是慌忙低头肃听,一直还心存侥幸的费铠立时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摆出怎样的态度才能弥补先前的过失,当即连连应是。这时候,作为主人的吴雄少不得吩咐人重新安座,而叶广却摇了摇手,倏然转身端详着徐勋,许久才再次转了回来。
“听说吴大人已经接下了百姓的鸣冤,既如此,这些侵占田土追索利钱之类的官司,就还是应天府衙来办,只到时候案牍还请照样给我誊抄一份。费右丞不妨看是否方便,方便的话不妨和我同行,不方便就先等着公文,横竖也不差这么两天。至于魏国公成国公傅公公郑公公,今天一日之内发生了这许多事,南京城内还要各位安抚弹压,亦是要多多辛劳了。”
这一番看似八面玲珑,但却单单遗漏了一个巡抚南直隶的彭礼,一时间,众人答应不迭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上竟是露出了少见的恍然。而叶广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一茬,最后又开口说道:“那么多百姓我一个个见来也费事耗时,刚刚在外头听这徐勋口齿伶俐,人又机敏,还曾经在徐氏宗祠把赵钦治得灰头土脸,若是吴大人允准,让他跟我几天如何?”
此话一出,吴雄不禁有些踌躇。倒是傅容抢在前头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大人既是挑中了他,那也是他的福气。只不过他可是恒安的救命恩人,叶大人还请瞧在咱家的薄面上多多提点照应。须知那赵钦必然恨他入骨,若他有什么闪失,咱家那呆儿子就要寻来闹了!”
叶广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知道傅容这话语中不外乎是请他卖其一个面子,当下哂然笑道:“傅公公这话说的,事成之后,我叶广保准把人齐齐整整给你还回来,不会伤了他一根毫毛。”
傅容也这么说了,吴雄环视一眼其他众人,见徐迢这个长辈都是微微点头,他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既如此,叶大人就把徐勋带着吧,他是南京本地人,也能做个向导。”
向导?他到现在连南京城那些大街小巷都尚未完全记熟,哪来的本事当向导?还有,他分明觉得,这位叶大人应该是他进了大堂后才进来的,他又不曾提起当初徐氏宗祠中的一幕,这一位锦衣卫的头面人物又怎会知道他曾经把赵钦治得灰头土脸?除非此人根本不是初到金陵,而是早就来了!若是如此,傅容刚刚那番话,无疑是怕叶广知道他那些胆大包天的安排,于是向叶广保他的意思!
徐勋心里瞬息间就转过了众多念头,面上却毫不迟疑地应承了下来。然而他却没想到,叶广指名要了他之后,却丝毫没有多留的意思,就这么带着他告辞离开。临走之际,他用眼角余光瞅见那个大理寺右丞费铠站起身来,似乎是想要开口同行,但最终还是站着没动,他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都这个时候了,这费铠竟然还端着矜持的架子!
出了应天府衙大门,就只见门外赫然是十几个牵着马匹的精悍汉子侍立在那儿,一见叶广出来就齐齐低下头去叫了声都帅。见一个汉子给叶广牵过马来,徐勋突然醒悟到自己根本不会骑马,就在这时候,叶广却冲那牵马的汉子摇了摇头,扭头冲他招了招手。
“你让你的那辆马车驶过来,我们上车说话!”
徐勋没想到连自己怎么来的应天府衙,这叶广竟也摸得清清楚楚,虽是立即依言招手叫徐良赶车过来,但心里不免忐忑。他不怕这叶广知道自己此前的那些谋划布置,却生怕沈悦投河的内情为此人侦知。毕竟,只听傅容之前说话的口气,就知道这叶广位高权重,哪怕傅容是南京守备太监,充其量对其也只能请托,若此人就此翻脸,那就万分糟糕了。
因而,等到徐良马车过来,他就亲自打开车门掀开车帘请叶广先上。叶广却摆手示意不用车蹬子,撩开衣裳下摆利索地跳上了车。这时候,徐勋方才对车辕上的徐良说道:“大叔,车中是锦衣卫的叶大人,点了我跟他几天。我又不会骑马,这几天得劳烦你了。”
话音刚落,车厢中的叶广刚刚转身坐好,恰好徐良转头过去,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眼。叶广见徐良慌忙低头叫了一声大人,也没太在意,直到徐勋上车后关上车门放下车帘,马车渐渐起行,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徐勋,知道本司是谁么?”
徐勋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小子只知道叶大人出自锦衣卫。”
叶广哂然笑道:“本司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叶广,兼领北镇抚司。”
居然是北镇抚司之主!
见徐勋满脸紧张,叶广又笑道:“那你知道本司缘何点你同行么?”
“回禀叶大人,恕小子愚钝,不知道。”
“愚钝?你要是算愚钝,天底下就没人精明了!”叶广微微眯起的眼睛倏然睁开,那眼角犹如刀刻一般的皱纹一时显得更深了,眼神更是犀利如刀:“本司在锦衣卫执事四十年,大小案子侦破无数,比此次赵钦之案闹得更大的也不是没见过,可如同今天一般,一桩接一桩所有事情都叠在一块,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却是少见得很。更何况这后头那个暗中推动的人,居然是你这么一个年不到弱冠的大胆小子!你可知道构陷朝廷大臣,该当何罪?”
徐勋不知道叶广究竟已经到了南京多久,究竟探知了多少,此刻叶广一揭,他便直截了当地说:“叶大人,小子只知道赵钦恶贯满盈,若不是这样推波助澜,那他就能逍遥一世,我就没活路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小子索性豁了出去,至于罪名如何,实在顾不得了!只不过,这构陷二字,小子断然不敢当,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名字字属实,绝无一丝胡诌!”
“好一个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傅公公果真没看错人!”叶广收起刚刚刻意扮黑脸的威势,这才闲适地微微一笑,“我要是那些重规矩高过重结果的文官清流,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拿下了你拷问再说;不过在锦衣卫,能漂漂亮亮办成事情,那就是一等一的能员!这一次皇上说的是速断速决,若不是你这么把事情一举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明察暗访耗时耗力,我正好没那许多工夫。哪怕没有傅公公保你,就冲着这个,你也有功无罪!”
有功无罪和恕你无罪,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含义。徐勋心中才一动,就只觉有东西冲面门飞来,慌忙抬头探手一接。入手一看,他发现是一面沉甸甸的牛角腰牌,上头刻着一个总字,他不禁有些茫然。
“这些年东厂和锦衣卫被那些大人们死死看着,北镇抚司但凡补人,谁都想塞进自己人来,只想着皇上一旦下人诏狱,自己人在其中能照拂一二。我掌着北镇抚司,谁的人情都推却不得,索性来者不拒有一个补一个,不过补进来的都只让他们吃钱粮不干活。这真正干活的,都只用自己挑上来的人。你若跟了我,我可立时与你总旗之职。”
……
PS:叶广的履历很漂亮吧?这可是历史上的真人,真正从总旗一步一个坑爬上去的……从明实录里调查研究锦衣卫和西厂,揪出这么个人来,我容易嘛我……
第一百零一章 你也有今天!
总旗听似位卑职小,但徐勋好歹是文史爱好者,深知自己身在民籍,要真正授予军职,绝对不是叶广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更何况他从前又不是锦衣亲军,这一答应下来,指不定还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麻烦。更何况,放着徐良那边的事不去设法谋求,却要去他两眼一抹黑的北镇抚司做事,这绝不符合他对将来的打算。
于是,他立时诚惶诚恐地双手托了那牛角腰牌递还了回去:“多谢叶大人抬爱,可小子早就答应了傅公公上京替他办一件事,所以……”
尽管锦衣卫不复从前的威势,但北镇抚司四个字仍然是真正的金字招牌。只有进了北镇抚司的人,才有侦缉大权,而不是如一般的锦衣校尉那般管着几条街面,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刮刮地皮。因而,叶广听到徐勋竟婉拒了自己的好意,呆了一呆后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小子,重信义!傅公公既然抢先一步,我也不便和他抢人。不过,这腰牌你收下吧,到了京城有什么事,尽管来北镇抚司寻我。傅公公在南京固然是说一不二,但他离开京城已经这许多年,他的牌子不比从前好用了!”
见徐勋这一次方才拜谢收了,叶广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又仔仔细细问了今天这几桩事当初是如何安排的。听徐勋事无巨细解说了,和李逸风留下等自己的人所说差不多都能对上,唯有那位沈小姐投河的经过有些含糊,料想是少年郎还放不下,他暗自点了点头,心里倒有些好奇。
徐勋不是那些世袭军职的世家子弟,就连他许出去的总旗亦是要好一番打点,而且又没有功名在身,傅容根本许不出什么前程,究竟用什么让其死心塌地?
“那位沈小姐求仁得仁,可据我所知,沈家对你却是多有亏欠,难得你还为她鸣冤。想来她在泉下,亦是会承你的情分。”叶广没注意到低头做洗耳恭听状的徐勋这会儿是什么表情,又自顾自地说道,“冲着你的有情有义,我少不得从其他的地方补偿了你。不过,今天这事既大多是你的手笔,这几天跟着我好好料理干净,免得事后有人察觉端倪闹将出来。”
“是,大人。”
叶广在京城能为一众最恨厂卫的大佬们所容,自然不是贪得无厌的无能之辈,但也绝不是好相与之人。之所以对徐勋另眼看待,一则是为了他所说的省却大笔时间,以免他离京期间被人有机可乘,而且决计能把案子办成铁案;二则是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那些清流的炮火这下子全都该哑了,他的压力就小得多;三则是他此行之际,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让他多多看顾傅容的面子,又让他设法把彭礼一并拉下马,如今这目标因徐勋这一闹,看来也并不难。所以,从赵钦身上榨些油水补偿本就是苦主的徐勋,再提点一二,在他看来竟是再划算不过,又能卖大珰一个天大的情面。
傍晚时分,原本该是一片喜庆气氛下的东青山下赵宅,这会儿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去迎亲的赵二公子被人打得如同猪头一般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而新娘不但跳了秦淮河,而且还在临死前坑了赵家一把。仅仅这些就已经够让人跳脚了,谁能想到,数百锦衣卫竟是犹如神兵天降,将庄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口口声声的奉旨办事。
被几个锦衣校尉看守在书房中的赵钦枯耗了两个时辰,想尽无数办法,最后用了古今中外屡试不爽的一招,打碎一个瓷杯用自尽相逼,这才终于见到了主事者。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见陈禄,他就立时咆哮了起来。
“陈禄,你这是公报私仇,老夫要……老夫要弹劾你!”
“悉听尊便,横竖赵大人你也弹劾我很多回了!”倏忽间攻守强弱完全逆转,赵钦的张牙舞爪在赵钦看来,不过是垂死挣扎,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几许嘲笑,“只不过,口口声声以忠臣自居的赵大人却是做下逼死无辜人命私占民田水利等等丑事,你还有什么脸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你最应该弹劾的是你自己这个丧尽天良之辈!”
陈禄平素说话从不高声,这会儿突然一声暴喝,把一旁懒懒散散的李逸风也吓了一大跳。见赵钦吃陈禄这一喝,竟是噔噔噔连退三步,满脸苍白地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他不禁笑出了声来。见赵钦回过神来突然看着自己,他这才轻咳了一声。
“赵大人少安毋躁,陈大人是我找来帮忙的,至于我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卒,你要是有什么疑问有什么不满,尽管对我家大人哭诉好了。我家大人断事公允,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此时此刻,赵钦也顾不上对方竟用上了哭诉二字,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家大人是谁?竟然用这等卑劣无耻的手段构陷于我,他就不怕犯了众怒?”
“众怒?”
赵钦就只见李逸风倏然转身,下一刻眼前一花,他只觉得喉头一紧,竟是被人抓着衣领从椅子上就这么提了起来。一大把年纪的他见面前那张始终和善微笑的脸一瞬间变得无比狰狞,视线更是阴恻恻的,他不禁竭力挣扎了两下,老半晌才等到对方松手。
“卑劣无耻这四个字,你自己领受就好,至于我家大人,就连当朝元辅西崖先生,也是向来赞他公平,你怎么叫嚣也甭想抹黑了他。就为了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工科给事中,居然惊动了奉敕提督官校巡捕的都指挥同知叶广叶大人亲自下来督办,算你祖坟冒青烟了!”
“叶……叶广!”
赵钦毕竟熟知朝廷人事,这么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又怎会不知,此时此刻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惊得木了。偏生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然大哗。
“二公子,二公子就要不行了,求求你们去请个大夫!”
这时分,徐勋正好跟着叶广进了院子,见那显然是赵府家奴的汉子被两个锦衣校尉死死架着,只在那声音嘶哑地叫嚷着,说是赵二公子脸色青紫下体流血不止,眼看就快不行了,恳求能去请个大夫,他在怔了片刻之后,就见叶广看了过来。
“徐勋,你说本司是该准了他,还是不准?”
“自然是准了。”尽管徐勋并不知道自家瑞生踹了那要命的一脚,也巴不得那个胡作非为的赵二公子死了算数,但此时却笑容可掬地说,“准了他的请求,别人一定会觉得叶大人办事公允秋毫无犯,就连犯官家属亦是得以周全。所以不但应该去请大夫,而且应该多请几个大夫,让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赵二公子是迎亲的时候被当时愤怒的百姓们打得奄奄一息的,是叶大人心怀体恤,这才哪怕是在查问赵家之际破例允准的,如此官场民间全没话说。”
“好你个小子!”
叶广本以为徐勋不是要趁机报了私仇,就是故意做大义凛然状说什么公是公,私是私,请他答应请大夫替赵二公子治伤,岂料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顿时觉得深对脾胃。当即他便扭头看着身后一个亲随喝道:“听见没有,就按照这话去办,请上十个八个大夫,就直接上句容县城去请,免得人背地里说什么锦衣卫耽误时间!快!”
那亲随何等机灵人物,哪里会听不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当下连声答应,一溜烟就转身去了。这时候,正门口得了讯息的李逸风和陈禄已经都迎了出来。李逸风却不认识徐勋,上前参礼之后就少不得上上下下把徐勋看了个够,继而才问道:“大人,您又慧眼识珠挑中谁了?这么一丁点年纪,回京之后咱北镇抚司报上去时,兵部那儿能通融?”
“我是想,还许了他一个总旗,可惜早被傅公公先下手为强了!”
这一番对答迎上前行礼的陈禄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惊诧地瞅了徐勋一眼。要知道,锦衣亲军从大汉将军到下头的锦衣校尉,林林总总超过万人,其中像他这种世袭军职的不在少数,但多半只是拿一份俸禄不管事,他下头能有那十几个心腹供驱使,还是托了陈祖生当年守备南京的福。然而,叶广掌管的北镇抚司却不一样,那里头就是区区一个校尉,外头锦衣卫一个千户都得恭恭敬敬奉承。如今没有圣旨,北镇抚司就连锦衣卫都指挥使王铭都插不进手!
“哦,这世上还有不想进北镇抚司的人?”李逸风这才货真价实诧异了,但转瞬间就又恢复了那笑容可掬的光景,也不再纠缠这话题,而是回头指了指房门道,“赵钦就在里头,人还寻死觅活死硬得很。”
“嗯,我知道了。你和陈指挥在外等着,徐勋,随我进来!”
一进屋子,徐勋就看见了正中椅子上那个脸色灰败的人。他和赵钦统共只面对面打过一次交道,可为了对抗这么一个人,他这一介草民暗地里也不知道做了无数功课。此时此刻眼看此人要倒了,他的心中却没有太多酣畅淋漓的快意。
为了这个人的倒台,小丫头却付出了那样的代价!
听到有人进门来的声音,赵钦僵硬地抬起了脑袋。然而,他不认识叶广——毕竟,从前他中了进士馆选和散馆之后,还没到见过这等人物的层级——但徐勋于他却是记忆深刻。此时此刻,他几乎脱口而出质问道:“徐勋,你来这儿做什么!”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徐勋几乎忘了一旁还站着叶广,大步走上前去,倏然伸手一捞抓紧了赵钦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赵钦,你步步紧逼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可想到也有今天!”
第一百零二章 锦衣必备之攻心术
“你给我滚……还轮不到你来看我的笑话!”
见赵钦手忙脚乱想要挣脱,叶广这才徐徐走上前去,带着几分怜悯居高临下地说:“赵钦,本司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兼掌北镇抚司叶广,奉旨查办你的案子。物证人证已经都齐了,开口或是不开口悉听尊便。只若是不开口,希望你能让北镇抚司那几个用刑好手多些乐子。”
那一瞬间,徐勋只觉得手中提着的赵钦一下子丧失了所有气力,就连眼神也仿佛涣散了起来。他用眼角余光偷觑了一眼叶广,见这老者背着手神情冷然,心中一动的他就顺势放开了手,任由赵钦就这么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倒在椅子上。
然而,赵钦终究是赵钦,在瘫软了不过片刻工夫之后,他就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死硬地冷笑道:“叶广,就算你执掌北镇抚司,可休想用这种吓唬的手段对付我赵钦,我不是吓大的!人证物证,这些全都可以伪造,只要我坚持不认,你敢如何?如今不是西厂横行擅用刑讯的那会儿了,当今皇上最是仁善,绝不会许你滥用刑讯!”
“滥用刑讯?啧啧,赵给事果然不愧是动嘴皮子的高手,这帽子本司实在领受不起。若是一般的案子,本司自然不便动用这些硬手段,可赵给事你么……你自己的事想来你清楚,若只是私占民田水利,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甚至于让家人冒领赈灾钱粮等等,都还不是真正惊动天听的大案子,可是,谋逆不轨这四个字就不一样了!”
谋逆不轨!
四字一出,不要说赵钦面如土色,就连徐勋亦是倒吸一口凉气。见赵钦抬着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叶广,心中一动的他便顺势开口问道:“叶大人,这谋逆不轨又怎么说?”
叶广暗赞徐勋知情识趣,当即淡淡地说道:“你那会儿不是在应天府衙大堂上问,这赵钦缘何会因为你和沈家的那连在一块的一片田地如此大动干戈吗?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张建文朝的藏宝图,于是贪心大动想要占为己有!那一朝就算真有什么藏宝留下,也该是朝廷所有皇上所有,他竟然敢伸手染指,不是想谋逆不轨,那还是什么!”
“原来如此!”徐勋面上做恍然大悟状,心中却异常警醒。要知道,赵钦真有藏宝图的事还是慧通那晚上夜谈时无意中发现的,这理当是只有赵钦和那个罗先生方才知道的隐秘事,叶广这锦衣卫的头子又怎会知情?然而,眼见赵钦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他立时把这些疑问暂且按下,眼珠子一转就开口问道,“若是赵给事真的谋逆不轨,不知其家人子女如何?”
“家人子女么……”
叶广带徐勋一块进来,原本不过是想给赵钦一个大刺激,如今他简直觉得自己这一招是神来之笔。这小子不但一露面就给赵钦带来了大刺激,而且到现在还在不停地刺激这位曾经清流的神经,一言一语都落在了最关键的点子上。
“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若女许嫁已定,归其夫,子孙过房与人,及聘妻未成者,俱不追坐。”
叶广作为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主官,常常和刑部大理寺断刑狱,因而这大明律可谓是倒背如流,侃侃而谈背了这一通之后,他却看也不看赵钦,只对徐勋颔首说道:“赵钦害你丢了你父亲传给你的四百亩地,又害的你未婚妻投河自尽,可谓是和你不共戴天。赵家人籍没为奴,总少不得要给魏国公成国公,你看中哪几个尽管说,本官大可与那两位说说,作价都给了你。”
“叶大人此话当真?”
见叶广颔首微笑,徐勋赫然又惊又喜,赵钦只觉得喉头一阵一阵涌动,那种又咸又甜的感觉,仿佛一口血随时随地会喷出来。他几乎是死死按着胸口,勉强控制自己不在两人面前失态,然而,当叶广漫不经心似的说起他如今还剩下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时,他终于狂躁了起来。
“叶……叶广,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如何欺人太甚了?许你逼婚别人的未婚妻致人于死,难道就不许别人淫你的妻女?”叶广久在锦衣卫,当然绝不可能是什么谦谦君子,那话语自是犀利得无以复加,“辱人者,人恒辱之,是你自取其果。当然,这些你都看不到了……来人!”
叶广那一个人字还卡在口中尚未说出,就只觉得一道寒光迎面而来,他眼疾手快,劈手打落了那块碎瓷片,见赵钦竟是扑了上来,他一个利落地扭臂就将人牢牢钳制了住,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如今看来,赵给事你的罪名还得加上一条刺杀钦差!既然你真的打算尝一尝锦衣卫北镇抚司名闻天下的十八般武艺,我就成全了你!到那时候你自个记住,你的妻儿老小,全都是你牵累的!”
“不……”
尽管胳膊被人扭得一阵接一阵的剧痛,但赵钦一想到那些传说中的刑具,一想到异日家人老小就会沦为他人的玩物,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大声嚷嚷之后就剧烈喘了好一阵子气,最终才颓然说道:“你说什么我都认,那张藏宝图我也一并交给你,只求叶大人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家人老小!”
叶广随手从怀中取出写满了供言的纸,让赵钦看过之后画押,随即就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图呢?”
见赵钦挣扎了老半晌却没爬起来,他便出手拽了一把,眼见他跌跌撞撞到了书架旁边,在上头摸索了许久,到最后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立时皱起眉头,快步上前一把扳住了赵钦的肩膀。
“你想耍什么花招!”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赵钦看着那原本该放着已经裱好了外头一层赝品《游春图》的画轴,如今却空空如也的匣子,几乎是急得眼睛都红了,“怎么会不见,怎么会不见……不对,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见赵钦已经完全狂乱了,叶广眉头大皱,当即叫了李逸风进来。当得知,这赵宅上下一应人等外加幕僚清客,唯独少了一个罗先生,他大为震怒,正要吩咐颁下海捕文书,他突然扭头看了看赵钦,继而就吩咐道:“找三个好手来,给我把这间书房上下先搜一搜!派人去应天府衙,让各处城门留神那个姓罗的!”
此时此刻,见赵钦瘫坐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光景,徐勋抬头看了看书架上那一排盛放书画盒子唯一空空如也的一个,脑海中闪过了一个铮亮的光头。不言而喻,这和尚定然是见财起意,趁着赵家人办喜事顾不得其他的光景溜了进来窃走了那副真藏宝图。之前听和尚提起时他不过是微微起意,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只希望这和尚不要傻到拿着东西远走高飞。
那个所谓罗先生,极有可能就是叶广会得知藏宝图的关键所在,所以藏宝图绝对有猫腻,十有八九就是糊弄人的!
叶广又盯着赵钦问了许久,听赵钦翻来覆去说那风水先生说什么徐家和沈家连在那里的一片地风水好,足以旺三代人;说罗先生谈吐风趣学识广博,从一幅赝品《游春图》下揭出了一副藏宝图;说自己给亡妻大造坟墓,是为了自家在阴间积攒阴功……他终于不耐烦了,一招手就示意徐勋跟着他一块出了屋子。在外头站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内中一声惊呼,不一会儿,一个校尉就捧着一张纸如同珍宝似的捧了出来。
叶广接过只瞧了一眼,就完全没当回事地递给了一旁的李逸风:“存档密封,快马送回京城。”
见一旁的徐勋满脸吃惊,这位锦衣卫大佬就哂然一笑道:“这藏宝图我在锦衣卫少说也见过百八十张,早就没兴趣了。只要是众目睽睽之下在赵钦书房里头搜出来的,管它是真是假,送上去自有京城的内阁大佬和宫中中贵去扯皮,不管我的事。倒是你小子,今天还得给你记上一功,三言两语说得赵钦几乎吐血,省了我老大工夫。北镇抚司讯问官员的诀窍你竟然能无师自通,孺子可教。你是天生的锦衣卫,不干这一行真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他才志得意满地说:“用刑者,攻心为上。当初来俊臣用请君入瓮来对付周兴,便是古今中外最成功的例子。那些只满足那一套血淋淋老法子的家伙,成不了大器!我叶广领北镇抚司那么多年,用大刑的次数屈指可数!”
尽管对前头叶广称赞自己是天生锦衣卫的话郁闷得很,但听到后面这一茬,徐勋少不得心悦诚服地赞了一声叶大人高明,浑然没看见陈禄那古怪的脸色,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殚精竭虑筹划这么久,这件事眼看就快给他做成了!
第一百零三章 声名扫地,美名远扬
一连数日,不论是上层的朝官贵人们,还是那些读书经商的中等人家,亦或是底层的贩夫走卒,全都被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闹得应接不暇。只不过民间在意的是那几场风波,而官场上则是不一样了。
对于掌管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都指挥同知叶广突然奉旨来到南京办案,从南京六部的大佬到科道言官全都大为不满,再加上赵钦平日人缘极好,出手又大方,也不是没人想到要替他说两句话。可是,当南京国子监祭酒章懋在南都四君子的一次文会上公开放话说看错了赵钦,悔不该早弹劾这样的斯文败类之后,清流之中一时为之失声,就连常常和赵钦同气连枝上书的史后几人都保持了沉默。
和别人的事有不偕划清界限相比,章懋是真真正正的痛恨自个当初瞎了眼睛,居然觉得赵钦言行如一,是个可交的人。因这趟风波也殃及到了国子监,他索性关上大门狠狠整顿了三天,这一日好容易偷了个闲,却不料一个监生突然踉踉跄跄冲了进来,一头撞倒在地连连磕头。诧异的他开口一问,险些被此人说出的话气了个倒仰。
那所谓的傅恒安作弊一事,竟是此人受了赵家一个清客百两纹银馈赠,于是这才举发的!
章懋万万没想到自己教了几十年的书,向来只看到贫寒学子人品高洁,结果却愣是被人狠狠糊弄了一茬。这回多长了个心眼的他不敢尽信,当即换了官服直奔南京锦衣卫去见叶广。兜兜转转见到那个也因事下在狱中的赵家清客狠狠质问了一番,那人唯恐自己背黑锅,立时把赵钦反手卖了。满心懊恼悔恨的章老先生出了大狱后,逢着人竟都是这么一句念叨。
“老夫一辈子以诚待人,竟是被这么一个斯文败类糊弄了!”
凭着章懋在士林之中的威望,这么一桩奇闻须臾之间就传开了来,再加上章懋也放得下架子,竟是亲自到镇守太监府走了一趟,他也不见傅容,只是叫了傅恒安出来相见,石破天惊地赔了礼,一时更让士林上下为之大震,而赵钦的罪状上少不得又添了一笔。
这林林总总于别人来说不过多了几许谈资,可作为当事人之一,傅容的感受自然就不一样了。这一日徐勋登门,他立时吩咐厨下在园子里头的水榭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宴,竟是执手拉了徐勋在自家那偌大的后花园里转了一圈,待到落座之后,又亲自执壶给徐勋斟了一杯。
“公公,这怎敢当!”
“当得起!”人逢喜事精神爽,傅容自是春风满面,将那满满一杯酒双手捧起塞到徐勋手里,他这才举起了自己面前的一杯,一饮而尽后尽兴地笑道,“这第一杯咱家敬你的大胆谋划!若没有叶广带人从京城下来,咱家不能拨云见日;但若没有你的胆大包天闹一闹,没有你对恒安的点拨,那章懋什么时候向人服过软!单单这一条,恒安从此之后就能挺起胸膛做人了!你可别说那个到章懋面前痛哭流涕说出实情的监生和你没关系,咱家可不会给你糊弄了!”
“傅公公这可就高看我了,国子监之前闹了这么一场,再加上赵钦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那监生做了亏心事,一天到晚被别人有意无意地说道,他哪里还能撑得下去?至于赵府的那个清客,他不过是收了赵钦的幕资,这会儿陪着蹲了大牢就已经够倒霉了,难道还要替人背这样的黑锅,自然少不得对那位大司成原原本本吐露实情。”
“好小子,好小子!”
傅容这辈子少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时候,这会儿竟是连其他的话都找不出来,连着说了这两回,这才再次执壶给徐勋斟满了。不等徐勋推却,他就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对方的手。
“这第二杯,咱家敬你的言出必行!陈禄说,叶广延揽过你,你却没答应?”
“啊,陈大人怎么知道的……”徐勋脱口而出,见傅容笑眯眯看着他,以目示意面前的酒杯,他这才举杯先饮了,随即才无可奈何地说,“公公明鉴,北镇抚司的名头我自然是心动的,但我如今才多大,又并非军户出身,下头那些校尉哪个能服我?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点小聪明也多亏了公公肯信我用我,叶大人却只是道听途说,万一真的用了我,异日指不定会后悔莫及,我到时候岂不是更加狼狈?”
傅容见徐勋并没有趁机向自己大表忠心,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口蜜腹剑的人他见着多了,可有自知之明的人却是向来稀罕,毕竟,人在世上看得清别人,却最难看得清自己。于是,他点点头之后,便收起笑容往那张藤椅上一靠。
“很好,你很好。咱家不妨实话告诉你,想当初咱家被那个费铠软禁在府里的时候,那会儿听说国子监章懋又要出幺蛾子,心里最恨的就是你。要知道不是你的大话,咱家早就把恒安接了回来!如今时过境迁,看咱家那呆儿子不但开朗了,而且在咱家面前也不再是那沉默寡言的样子,我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我自个就算眼下再显赫,一撒手就是一堆黄土,所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他能懂事出息,我竟比立时荣升司礼监掌印都高兴!”
傅容只有对家人才会自称我,眼下说着说着竟是不由自主换了自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徐勋哪里会听不出来。于是,他赶紧喝了自己面前那杯酒,抢过酒壶给傅容满斟了一杯,又双手捧了过去,这才笑道:“其实傅公子只是心地过分纯良,总有几分自卑,如今心地一如从前,只人却自信了许多,日后必然能撑起傅家!”
“说得好!”
傅容接了徐勋的酒后,见其自斟满饮,少不得又是一仰脖子喝干了。一连三杯下肚,他的额头上便渐渐见汗,说笑了几句正打算上正题,却只见外头守着的一个小太监快步进来磕了个头:“老爷,大少爷和大小姐来了!”
“恒安竟是又回来了?”
傅容一愣扭头,见傅恒安和傅瑾一前一后进了水榭来,他登时笑开了。徐勋连忙起身,待那兄妹俩上前,他正要厮见,却不妨两人竟同时对他深深施礼。一愣之下,他自是赶紧伸手去扶,又还礼不迭。
“徐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之前听方墨说你今天要来,我特意向大司成请了假赶回来。”
徐勋不料想傅恒安竟是特地为了见自己赶回来的,顿时愣住了。一旁的傅瑾便笑着插话道:“我今天不但是向徐公子道谢,也是向你赔礼。我大哥这个呆子,也不嫌说出去丢人,对着那位章老先生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委都说了。他说什么为了怕丢人险些想自尽,结果被徐公子打了一巴掌狠狠教训了一顿,后来徐公子又几次三番偷进国子监和他谈天说地,要不是老先生如今总算没那么固执了,光是徐公子潜入国子监,大哥你就给别人惹了老大的麻烦!”
傅恒安却不以为然:“就算有些犯规矩,但都是坦坦荡荡的事,大司成并不是拘泥成规一成不变的人,不但没怪罪,还很有兴趣,说是来日要见见徐兄呢!”
老天爷,这傅恒安也太老实了吧,那些事竟然都对章懋说了?
此时此刻,徐勋只庆幸自己后来几趟偷入国子监时,没有对傅恒安透露过自己那些胆大包天的计划,否则就凭这书呆子的德行,说不定转手就把自己都卖了。而傅容见徐勋神色讪讪的,不禁也是放声大笑,良久才吩咐添两副碗筷让一双儿女陪着入席。只傅瑾毕竟是女子,坐了片刻就笑着告退了,临走前还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徐勋好一会儿。
傅恒安毕竟是多年的闷葫芦个性,如今话多了却也有限,大多数时候都是徐勋在说话。碍于这位傅公子,他自然不敢说什么正事,只在那儿拣一些坊间趣事之类的闲话侃侃而谈,直到一个小太监进来笑说夫人得知大少爷回来正惦记着,傅恒安才起身告辞,临走时还拉着徐勋让他试一试读书考个功名,一时让徐勋万分狼狈。
“恒安就是这个性,你当他那些话没说就是!都是咱家惯坏的他,想着别个太监都是三四个养子收在膝下,结果到后来为了家业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只专心养了他和瑾儿。”傅容也是被养子闹得哭笑不得,笑着解说了一句,他突然漫不经心地说,“徐勋,咱家的女儿你也见过几次了,你觉得她如何?”
傅容突然提起养女傅瑾,徐勋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但仍是竭力用最自然的语调说道:“傅小姐?傅小姐是公公掌上明珠,自然聪明机敏大方得体……”
“哈哈哈,你倒是会拣好听的说!只女大不中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知道以后谁能有幸娶了她去。”
如果说刚刚只是不好的预感,那这会儿徐勋便着实有些如坐针毡了。正当他寻思是婉转把这话岔过去,还是索性拿着自己和沈悦的婚约拿出来挡一挡,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对此时的他来说如同仙乐一般的声音。
“公公,徐家有人在外头传话说,家里出事了,请徐公子速速回去!”
第一百零四章 给你希望,让你绝望
尽管能够从那种尴尬诡异的话题中逃离出来让徐勋松了一口大气,但家里出事了却着实让他吃惊不小。于是,当他从那后花园一路到了前门的时候,身边还多了八个傅容借给他的亲随护卫——被这位傅公公说起来,但使真有人闹事,直接打出去就是,有什么问题他兜着。
镇守太监府那威严肃穆的大门口,左边的石狮子旁边,一个人正在那张头探脑,不是有些贼头贼脑的金六还有谁?只不过大门紧闭,他就算再张望也什么都看不见,直到那边厢东角门有人出来喝了一声,他才连忙一溜烟赶上前去,正好看到徐勋带着几个彪形大汉出来。
“少爷!”
见是金六,徐勋不禁很意外,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金六不自在地抬头瞟了瞟那几个身材健硕的汉子,随即就赔笑道:“不是家里的事,只小的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只能对门上这么提一句。”见徐勋脸色一板,他慌忙又低声解释道,“实在是小的不合遇见了从前在都察院共事的几个人,几句言语之后打探到了一条非同小可的消息,所以不敢耽搁,立时来禀报少爷。”
知道这厮从前是南京都察院做事的,原待要呵斥金六的徐勋立时打消了那念头。盯着金六看了好一会儿,他冲着那边停着的马车努了努嘴,等金六会意地到马车那儿去等了,他这才转身过去对那几个大汉拱拱手道,“都是家人传话不清,不是什么要劳动各位大哥的大事,也正好省得各位特地为我跑这一趟了。”
几个汉子慌忙还礼,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一个为首的就笑道:“七公子太客气了,公公既然发了话下来,咱们还是护送了您回去,要真是没事,咱们再回来也不迟。”
人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徐勋也就不再坚持,又谢了几句,眼见徐良驾了车过来,他这才踩着车蹬子上了车坐好。见金六跟了上来后就殷勤地关门下卷帘,他便问道:“有什么话就说,不要藏头露尾说半截。”
眼看赵钦那案子满城风雨,可自家少爷却越发炙手可热,可成日里出门宁可徐良赶车都不用自己,金六如今哪敢卖关子,此时慌忙跪了下来,赌咒发誓似的说:“少爷,小的从前是犯过错,可如今这忠心天日可鉴……”
瞟见徐勋不耐烦了,他这才赶紧止住了这些废话,却仍是回头看了一眼车门处,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巡抚南直隶的彭都宪这几天一直都在都察院见人,尤其是几个年轻气盛的新进言官,据说打算上书,还把矛头对准了沈家……”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见徐勋脸上觉察不出什么动静,他只得老老实实把自己打探到的情况一一都说了,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说:“小的是在大街上遇到几个旧日同伴,对他们吹嘘了少爷就要飞黄腾达,他们才透露的这消息,还说是赵钦从牢里给彭都宪递出消息,说是所谓藏宝图是锦衣卫的人栽赃,傅公公收了沈家的好处,这才和他们沆瀣一气买通人诬告,还说沈家的那几个田庄和当年沈万三……”
“够了!”
徐勋一下子打断了金六,当即隔着车门对徐良说道:“徐大叔,先不要回家,去南京锦衣卫,对那些护卫也言语一声。”
金六怎么都没料到,一转眼之间自己竟是被徐勋拎进了南京锦衣卫。眼见得那一拨拨跨刀的校尉从身旁走过,眼见徐勋正在那儿对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说话,不时还对他指指点点,他只觉得腿肚子都抽筋了。因而,当那老者走了过来,他几乎是一个哆嗦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竟是连头都不敢抬,别人问了一句,他就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都搜肠刮肚倒了出来。
“好你个徐勋,又立了一大功!”
叶广从来没有一件案子办得此次这般顺利,前日就已经把一应证供都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此时听说彭礼还不死心,他在恼火之余也不免有些心悸,因而对徐勋自然更加亲切了起来,“只可惜我不好和傅公公抢人,否则你这福将我一定带回北镇抚司不可!这样吧,跟我走一趟太平门外南京都察院,见一见那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彭都宪!”
“敢不从命?”
金六眼睁睁看着徐勋笑吟吟随那位明显就是大官的老者施施然出门,一时呆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半晌,瞅见身边有人经过,他也顾不得那许多,慌忙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卑声问道:“这位官爷,不知道小人可能走了?”
“走?大人没发话,谁敢放你走,在这等着!”
见那校尉满脸不耐烦,金六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慌忙又说道:“官爷,可我家少爷跟着那位大人走了,小人总得回家报个信……”
“你家少爷?哦,你是徐七公子的人?你怎不早说!”那校尉立时露出了一副和善的笑脸,竟是亲自把金六扶了起来,因笑道,“咱们大人对徐七公子赏识有加,差点就把人要到北镇抚司,可惜被傅公公抢先。你既是他的下人,那不必在这苦苦等,先回去报个信也成……嘿,你家少爷硬气,咱们大人可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奉旨管卫事,兼掌北镇抚司……”
金六糊里糊涂地被人送出门来,脑袋完全一团乱。站在那门口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恍然回神,却发现不见了徐良和马车,这时候,他的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不用看了,徐七公子又不会骑马,多半我家大人就坐了他的车出去,你自个回家吧!”
好在南京锦衣卫到太平里没几步路,饶是如此,金六还是走一步念叨一声,肠子都几乎悔青了。要不是他前一次失火的晚上犯了混,他敢打包票自家少爷还会把他当成心腹,这赶车的差事也不会归了徐良,兴许也能巴结上那位锦衣卫的头面人物,如今却都泡汤了!
……
入夜时分,随着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一行十几骑人护卫着一辆马车进了西长安街,继而便进了南京锦衣卫衙门。马车一停,徐勋当先跳了下来,然后转身伸出双手去搀扶了叶广下来。尽管叶广精神矍铄身体康健,但对徐勋这举动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很满意。
刚刚在太平门外南京都察院,又是这小子和自己一搭一档,把彭礼说得方寸大乱。看那情形,这会儿彭礼大约应该连恳请致仕的奏折都已经动笔了。
身为巡抚南直隶总督粮储的部院大臣,单单是拨了民夫去给赵钦的亡妻造坟墓,这一条就足以断送彭礼的所有前途!他本还想留着当成杀手锏,关键时刻抛出来,可谁让彭礼竟是在这当口还不识相——而徐勋这小子,只不过路上听他言语几句,竟是说什么章懋等几个赫赫有名的清流知道此事大为愤怒,打算上书弹劾,这便击中了彭礼真正的软肋!
“这个赵钦,锦衣卫这样森严的地方,居然都能让他带出消息去,这南京锦衣卫该好好整顿了!”
听到叶广这句话,徐勋心中一动,仿佛不假思索地说:“都是这南京锦衣卫衙门里头有官职的人太多,做事的人太少,难保会有这种事……啊,叶大人恕罪,小子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
“好了好了,用不着谢罪,你这话也没说错。回头我就把里头看守的统统换成自己人,免得再出纰漏。”叶广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想起傅容几次三番对自己提到陈禄,再加上之前李逸风也说过陈禄为人干练,他心中不免就有些动心,嘴里却说道,“今天你跟着我奔前走后,也折腾了老半天,回去早些歇息吧。”
“叶大人……”徐勋见叶广转身往里走,却没有开口答应,而是突然叫了一声。见叶广愕然回头,他这才几步追了过去,在叶广身侧低声说道,“我想给狱中的赵钦送一个条子,不知道叶大人可能允准?”
“嗯?”
虽说当成玩笑一般答应了下来,然而,当徐勋走后,叶广玩弄着手中那张字条,目光在那一行字迹上扫了又扫,想起徐勋那一手漂亮的左手字,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已竭力设法,君暂且忍耐。宵小不过猖狂一时,不日定能云破日出。”
“这小子!得了这张条子,那赵钦必然会心存希望地等着,待到他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得到的却是天底下第一等坏消息,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笑过之后,叶广随手把字条递给一旁侍立的心腹,沉声吩咐道:“找个妥当人送给赵钦,记着要隐秘!”
“是,大人!”
……
徐良驾着马车停在徐家大门口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树梢了。从车上下来的徐勋大大伸了个懒腰,见金六屁颠屁颠迎了出来帮着徐良收拾马车,他也没多说什么,就这么径直进了门去。他当然知道金六那刁滑家伙在想什么,只有些事情他能让徐良瑞生知道,却决计不能让金六知情,比如沈悦还活着的事实。因而,当他一路进了正房发现那两个一东一西坐着的人,忍不住大为诧异。
失踪了好几日的贼和尚回来了不说,竟连李庆娘也来了!
“七公子,这和尚在沈家田庄鬼鬼祟祟,是被我一路撵回来的!”
“徐七少,别信这见鬼的婆娘,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潜入沈家决计也是不怀好意!”
第一百零五章 软硬兼施,笺书传情
看着气急败坏的慧通,徐勋想起这几日其他各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却不得不担心这和尚会不会捅出什么幺蛾子来,自然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对李庆娘拱了拱手,让留守家中的陶泓将其带到西厢房里稍待片刻,随即就这么弹弹衣角坐下,二郎腿一跷才说道:“和尚,拿着藏宝图在沈家田庄转悠,挖着什么没有?”
慧通不料徐勋竟然会直截了当提起这一茬,一时蹭地跳了起来,随即蹬蹬蹬到门口一瞧,见陶泓还没回来,他才快步转了回来,瞪着徐勋怒道:“徐七少,你疯了,这种事也是能嚷嚷的?若是真的建文废帝藏宝,那得是多少钱,起了出来什么事做不成……”
“那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徐勋深知这是真正收服这么个桀骜不驯主儿的最佳时机,不等慧通反应过来,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想必你消息这么灵通,应当知道锦衣卫是哪位亲自下了南京主持此次的案子。那你知不知道,就赵钦那么些罪名,人家还不放在眼里?那会儿这位叶大人在东青山下赵家庄见到赵钦的时候,用尽手段问的就是藏宝图?”
慧通这几天忙着乔装打扮踩点勘探,虽说也了解过查问赵钦案子的人,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勃然色变:“你怎知道?”
“我怎知道?这几天叶大人进进出出,多半时候都是我跟着,你说我怎会知道?叶大人还想延揽我去北镇抚司当个总旗,被我婉拒了。”
见慧通眼中满是怀疑,徐勋便仿佛了若指掌似的笑了笑:“你可是在想,不可能,叶广那样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怎会看中你一个毛头小子?”说到这儿,他随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随随便便冲着慧通掷了过去,“虽说我没答应叶大人,但这样东西,叶大人却送给我了!”
想当年在西厂厮混的时候,什么锦衣卫东厂见着西厂的人都得靠边站,因而慧通对那两边的人事以及腰牌符信等等都熟络得很。这会儿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的牛角腰牌,他终于确信这东西是真的,一时忍不住退后几步坐了回去,口中却讷讷说道:“那藏宝图……”
“那会儿在赵钦书房里没找到东西,赵钦的脸都绿了,那会儿我就猜到多半是你做的。幸好叶大人搜着你做的那份假玩意,连看都不看就直接吩咐密封存档送往京城,还说京城那些文官大佬和深宫中贵有的是扯皮了,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什么真货色,这等隐秘消息,叶大人远在京城如何会知道?幸好今日李妈妈撵了你回来,要是被人发现,你说该怎么办?”
“他娘的!”
慧通又不是傻子,徐勋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透彻,他细细一思量就恶狠狠骂了一句,随即使劲拍了一记扶手:“赵钦被人阴了,得了东西风声却泄露了,傅公公或是其他和他有仇的把消息送到京城,上头这才派了叶广这锦衣卫的头面人物来!叶广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不要紧,只要有,往京城一送就没他的事了!好嘛,他娘的,老子终年打雁却被雁啄,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他见徐勋看着自己只不做声,于是便放软了姿态道:“徐七少,藏宝图的事是我自作主张,可我也是想着徐八上京开销不小,你又把田地都捐了出去,到时候京城的事情要是办得不顺当,四处打点不说,就是坐吃山空也不够,所以……”
“所以你就不和我商量独断专行了?”徐勋早知道这和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因此就此打断了慧通的话,“和尚,你若还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性子,我和你也没什么其他话好说。我那时候许过你咸鱼翻身,眼下叶大人那北镇抚司瞅着缺人,凭着你昔日西厂的资历,我对叶大人说道说道,也许能收了你,再结了之前你那些杂七杂八的开销,我们就两清了。”
慧通刚刚就嘀咕徐勋竟然放过叶广延揽这样的大好机会,此时听他提出了这样的承诺,一时怦然心动。然而,他正要开口答应,突然瞥见徐勋嘴角那一丝笑意,一下子又警醒了过来。徐勋说的可是也许,而不是打包票,而且这小子能打动傅容,能打动魏国公徐俌,能打动掌管北镇抚司的叶广,异日入京指不定还会有别的大人物垂青,他现在断了这关联,将来会不会后悔莫及?况且,他一个陌生的外人,到了那北镇抚司里头,叶广能信他多少?这西厂的名头当年辉煌,如今可不是什么好听的!
眼睛滴溜溜转了许久,慧通终于把心一横,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衣裳,就这么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了下去:“之前是和尚我做事孟浪,徐七少你大人有大量,宽宥我这一回!日后若是我再有这种自作主张的混账心思,甘凭你处置!”
直到这一刻,借助天时地利人和,徐勋才算是真正心定了。知道差不多收服了这位西厂悍将,他自然不会一味拿乔拿大,少不得双手将人搀扶了起来。待到坐下之后,他方才将这几日情形一一道来。
当慧通听说傅容亲自设宴款待,叶广更是带着徐勋去见了右副都御史彭礼,他心里不禁庆幸起了刚刚的选择。就凭他这年纪,去和那些北镇抚司的年轻人拼熬资格,还不如赌一赌这位将来的前程!这若是万一赌成了,凭着徐良的情分和他自个的能耐,他何止能翻身!
……
李庆娘从徐家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过了三更了。虽说徐勋对她保证慧通和尚在那转悠是受了他的请托,但她怎么看那贼和尚怎么不顺眼。可毕竟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太过质疑。相比这个,她更在乎的是徐勋透露的另一个消息。
若是彭礼真的不管不顾一盆脏水泼在沈家头上,把什么藏宝图的事情往沈家头上扣,那沈家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所幸有徐勋挡着,否则沈悦那一番苦心周全就全都白费了!
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了小半个时辰,李庆娘方才在三山街一家米行外头停了下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她就敏捷地翻墙跃了进去,旋即一阵疾走到正房前,见东屋的灯竟然还亮着,她立时推开了门进去。果然一打起东屋的门帘,她就看到沈悦正在灯台下写着什么,一旁的如意和瑞生一人占据了一张椅子,一个左手一个右手搁在中间的高几上,两个脑袋几次都险险要撞到一块去了。
“干娘回来了?”
“都这么晚了,大小姐还不睡?”
李庆娘有意提高了声音,见瑞生和如意两个脑袋堪堪撞在了一处,紧跟着才几乎同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他们俩,径直上前笑着拨了拨灯芯,这才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见除了账册,竟还有几本字帖,顿时呆了一呆。
“闲来没事,我就教瑞生和如意认认字。瑞生是要进宫的,得趁着如今赶紧多认几个。他家少爷没工夫教他这个,只能我越俎代庖了。”沈悦说着见瑞生讪讪的,如意横了他一眼面露得意,不禁扑哧一笑,“如意你也别笑他,你也半斤八两,都和我学了这么久,那字帖上头的字写得比芦柴棒还难看,看得我头疼死了!”
“小姐……”
李庆娘见如意上前要讨好卖乖,瞪了她一眼,等到她畏畏缩缩退了回去,这时候,李庆娘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沈悦:“大小姐,这是徐七公子让我捎带来的。”
“他还知道写信,这都好些天了不闻不问的!”
“少爷又不知道你在哪……”
沈悦轻哼了一声,冷不丁听到瑞生在那嘟囔,她不禁脸上微微发红,赶紧低头用小刀裁开了信封。见里头赫然是整整三张小笺纸,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顿时吃了一惊,可从头到尾看下来,却发现通篇都是啰啰嗦嗦的大白话,其中大多是解释这几天的情形,各方的动向,还不无得意地提起了那张送给赵钦的字条,末了才关切地说最近天气干热,多喝绿豆汤解暑,尽量少出门,别累着自己诸如此类云云,那些小说话本中的诗词传情等等一概没有。
“呆头鹅!”
沈悦随手把信笺往桌子上一撂,嘴里嗔骂着,脸上的红晕却更深了。对于她来说,如今那些花前月下虚无缥缈的东西,远远不及徐勋在沈家事上的留心更让她高兴。尤其是徐勋转述叶广所言办案切忌节外生枝四个字,更是让她放下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
于是,接下来卸妆洗脸洗脚上床,她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直到李庆娘在床前点起了驱蚊香,她才突然低声问道:“干娘,都说男人说是大方,其实最是小气,我当初骗了他那么久,他真的不在乎么?”
“在乎什么?”李庆娘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见沈悦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那挺翘的鼻尖,“虽说我还是那句话,徐七公子让人捉摸不透,但要说待身边人,他是决计没话说的。”
“哼,我又不是他身边人……”沈悦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旋即才惘然说道,“不知道家里怎样了,祖母和爹娘好不好,有没有惦记我这个不孝女儿……干娘,你说,我真的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么?”
安抚了沈悦好一会儿,想到这些天每次半夜起来,都能看到沈悦脸上的宛然泪痕,李庆娘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身来轻轻摩挲着小丫头光洁的额头。
“就是别人没有办法,徐七公子也一定会有办法的!”
第一百零六章 伪君子的末日(上)
五月初五端午节,原就是有避邪驱毒的寓意,因而,应天府衙的差役们满大街贴出榜文,道是这一天开审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侵占田地放高利贷侵占赈粮等等案件,一时间自然是激起了南京城上下的一片轰动。起头倒是有清流议论过赵钦好歹是言官,如此实在是不体面,朝廷也有八议的宗旨,但章懋带头的南都四君子都说届时要去旁听,别人就再不敢多话了。
因而,端午节这一天,打从一大清早开始,应天府衙正门的那一条西锦绣坊就已经是人山人海,若不是旧内所在的东锦绣坊早早由府军右卫派兵看守住了,就连那儿也要挤得满满当当,怕不是有好几千人,离着半里地就能听到那喧哗的声音。好在傅容直接派了十几个护卫给徐勋,一路推搡人群开道,否则他竟是根本就甭想找到一条道进去,车也只能停在了西锦绣坊和府东街街口。
等一路终于挤到了应天府衙那大门前头,徐勋早已经是出了一身的热汗。这儿门前三面都画着白线,围观的人群却是不敢就这么乱挤了。就只见一个个应天府的差役们手里提着鞭子在那维持,还有皂隶在那大声叫嚷弹压,总算让四面八方的百姓无人敢越雷池一步。他站在那儿四下里一看,见左边黑压压站着百多个乡民,全都是之前在应天府衙击鼓告状的,而其中余浩赫然在列。这中年汉子身上衣裳也还干净,看不出有吃过苦头的模样。
而在右手边,沈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竟是一个从人都没带。不过半个月的工夫,他的脸颊就消瘦了一大圈,那一袭青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当徐勋走上前打招呼时,他那茫然的眼神这才看了过来,盯着徐勋看了片刻,这才苦笑了一声。
“你也来了。”
这半个月沈家几乎是把整个南京城翻了过来,秦淮河上上下下搜索过无数次,也不知道拿出了多少银钱,相似的女尸也找到了好些,可家中上下无人敢认,沈家丧女也成了街坊四邻嗟叹的话题之一。最后,沈光还是没能瞒住病弱的老太太,沈方氏带病出来只说了一句话,家中就消停了。
“把悦儿当初的衣裳收拾些出来立一个冢埋了,总好过把那不知道是谁的人埋进沈家的祖坟里,还没个结果,光是哭有什么用!”
只是,沈光实在难以像母亲沈方氏那样陡然间就坚强地撑了过来,此时仍有些浑浑噩噩。他无精打采和徐勋说道了两句,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阵高声唱名。
“钦差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兼领北镇抚司叶广到!”
“钦差大理寺右丞费铠到!”
“应天府尹吴雄到!”
这三回唱名之后,紧跟着便是诸如魏国公徐俌成国公朱辅傅容郑强章懋等等,一个又一个唱名的声音让围观百姓啧啧称奇,而那边的百十个苦主则是在最初的骚动之后,被人领着在各自的位置站好。维持秩序的这会儿已经变成了锦衣卫亲兵,而差役们则是拖着水火棍回去站班,那拖长了声音的喊堂“噢——”声回荡在这宽阔的西锦绣坊上空,不一会儿就让整条街渐渐安静了下来。
今天不在大堂主审,而是放在应天府的照壁前头审案,正是应天府尹吴雄一力承担的主意。他的理由很简单,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这一回公开审案让百姓全都来看来听,正好可以起一回宣谕教化的作用。最要紧的是,叶广和费铠都没有异议。因而,哪怕他这个应天府尹平日不理刑名,这一回仍然是带病亲自上阵。此时,见一众官员全都一个个坐下了,他向左右两个面沉如水的钦差一点头,便沉声吩咐道:“带人犯!”
赵钦昨儿个晚上就被人带出了南京锦衣卫的地牢,眼睛被蒙上黑布上了一辆马车,兜兜转转被转押到了一间屋子里。自从多日之前接到那张字条起,他就一直苦苦等待着上头所说那云破日出的契机,因而少不得把这一次当成了叶广最后的挣扎。于是,此时此刻当两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汉面沉如水地进了屋子,给这闷热的房间里带来了好一片光亮,他一时只觉得欣喜若狂,竟是大笑了起来。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就算你们锦衣卫,也不能在这南京的地面上为所欲为!”
然而,一阵大笑过后,让赵钦始料不及的是,两个汉子竟是上来一左一右挟持住了他的胳膊,就这么架着他轻轻松松地出了门。之前被关了大半个月的地牢,昨晚上又是连夜转运,他几乎就没见过阳光,再加上这一天的日头一大早就毒,他虽是竭力闭着眼睛,可额头汗珠还是一颗颗滚落了下来,人也觉得一阵虚的慌。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见那两个大汉只不理他,他顿时更加慌乱,一时使劲挣脱,又把脚在那儿乱蹬,声嘶力竭地叫嚷道,“我还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话还没说完,两个汉子就已经架着他转过了那一堵大照壁。眼见面前豁然开朗,赵钦心头刚刚一松,下一刻就只见黑压压一片围观百姓,那左中右三张桌子以及一边的一长溜椅子,一时间就惶然了起来。等到认出沈光和徐勋,又看到那边厢一张张或激愤或畏怯或鄙视或高兴的脸,当他双脚落到实地的时候,他就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啪——
那一声石破天惊似的惊堂木再次压下了四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紧跟着就是一声大喝:“人犯赵钦,缘何不跪!”
这声音一下子让赵钦打了个激灵。环视着堂上众人,他看到了不少从前文会中的老相识,只是平日里这些人和他言笑盈盈,将他引为知己,这时刻却不是避开他的视线,就是露出了鄙薄不屑的神情。此时此刻,纵使他再迟钝,也知道这会儿的情形不对了。
几乎是那一瞬间,他就冷静了下来,当即昂起了脑袋:“吴大人,我乃朝廷命官,您这称呼错了吧?”
见赵钦这般光景,吴雄立时沉下了脸。然而,还不等他这应天府尹再拍惊堂木,一旁的叶广就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拿起左手边的一张纸慢条斯理地展开,又清了清嗓子念道:“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罔顾圣恩,横行乡里,逼死人命,即行革除官职。此令。”
念到这里,见四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阵阵的嗡嗡声,他才看着赵钦那雪白的脸色,轻轻扬了扬手中的纸片,一字一句地说:“赵钦你要不要验看一下,这吏部草拟,内阁照准,甚至还有当今皇上亲笔朱批的公文?你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这满天下那许多奏折章疏,有多少能得皇上亲笔朱批?”
一旁的徐勋心里敞亮。这大明朝自从英宗之后,所谓的朱批其实大多数都是司礼监披红,大多数甚至根本就不过皇帝的手,因而,一份吏部的任免文书上竟然有皇帝的亲笔朱批,自是非同小可。看着赵钦那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身躯,他不禁笑开了。
苦苦煎熬了这许多天,等到的却是一份革职令,也不知道赵钦是不是内伤得要吐血了!
“赵钦,你还不跪下?”
吴雄这些天拖着病体一个个苦主人证地询问下来,原本尚存的一丁点怀疑就全都没了。再加上几个奉命去打探的差役到了句容乡间,因赵家倾颓之祸而全无顾忌的乡民几乎恨不得把多年的苦水都倒出来,他自然对这么个害群之马恨之入骨。此时见赵钦依旧毫无反应,他一时再次大力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左右,给我压着他跪下!”
话音刚落,之前押着赵钦上来的两个锦衣校尉就上了前来,一人一边一按肩窝,旋即熟练地往那膝盖弯里一踹,立时就把赵钦踢跪在了地上。从来没有遭受过这待遇的赵钦在膝盖重重落在地面的时候,忍不住呻吟出声,好容易才硬生生止住了。然而,那两个校尉仿佛生怕他挣扎,依旧在左右死按着肩膀不松手,显然在锦衣卫里头是做惯了这差事的。
见赵钦跪了,吴雄方才高喝了一声带人证。须臾,几个差役便引领着那百多号人上前,其中自然少不得徐勋和沈光。由于人实在是太多,除了余浩和另一个看上去比较机灵的乡民,便只徐勋和沈光留了下来,其余的都被引着跪到了一边去。赵钦虽是被人死死按着,但仍是竭力去看身边那几个人。发现徐勋行礼之后,吴雄便吩咐其起身说话,他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吴大人,这徐勋一无出身,二无功名,凭什么他能站着说话!”
此话一出,徐勋便朝赵钦看了过去,见其瞪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不由得回了一个笑容。要是换成从前的赵钦,高高在上连多看他一眼都不屑得很,哪里会计较这种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事?可现如今不过数月的工夫,他却终于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此人了!
第一百零七章 伪君子的末日(下)
见赵钦那眼睛死盯着徐勋不放,吴雄左手边的叶广不禁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这一次,他却没有抢先开口,因为他知道自然有人巴不得在赵钦那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一把盐。果然,这时候,一旁昨夜那临时支起的棚子底下,老神在在坐着一直和郑强交头接耳的傅容突然转过头来,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徐勋虽是没功名没出身,可他却刚刚得到了朝廷褒奖,行过礼后自当站着说话!”
此时此刻,赵钦只觉得如遭雷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偏生就在这时候,魏国公徐俌竟是也插口说道:“徐勋又不比那些家财万贯却只肯出九牛一毛行善的,他家里统共就这么四百亩地,如今统统捐了出来修水利修贡院,为的却只是求养父一个下落。如此孝行善举,本公当然要上报朝廷请褒奖,以正风气!这褒奖昨儿个才下来,看在你不知道的份上,不知者不罪,这咆哮公堂的罪名本公就向吴大人求个情吧”
这么两位地位极高的南京守备先后开口,赵钦顿时哑口无言,可那口气无处疏解,却几乎让他憋成了内伤。于是,当吴雄正式开审之后,余浩和那个年轻乡民一搭一档似的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似的事全都翻了出来,甚至连他家下人做的勾当也全都算在了他的头上,他额头上的青筋不觉一根根全都暴露了出来,仿佛有随时随地炸裂的危险。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当徐勋出面的时候。这一位仿佛不知道自己单单是站着就已经把赵钦气了个半死,待到余浩和那个年轻乡民痛陈受害事实之后,他便整了整衣衫上前,恭敬地向四座众官再次举手长揖。
“诸位大人,小子徐勋,应天府江宁县太平里人氏。小子是自幼被父亲从外头抱回来的,因父亲多年在外未归,族中亲长不仁,竟有谋夺财产之意。赵钦身为朝廷命官,不但不思从中调解,竟然因觊觎小子家中那几百亩薄田,串通亲长以莫须有的罪名,意图将小子逐出宗族,其后小子将田产全数捐出,愤而出宗。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不依不饶,唆使小子堂兄徐氏长房长子徐动到应天府告状,想要将小子之前捐出的田产全数追回!”
说到这里,徐勋倏然转头怒视赵钦,提高了声音说道:“赵钦,你不会不知道因天气干旱,应天府邻近州县有多少百姓正无水可浇地!你也不会不知道,等到大旱之后,因入冬缺少口粮,有多少人会穷蹙无法沦为流民!你更不会不知道,这南京贡院因为年久失修,每年八月秋闱之时,若是遇着天凉下雨,多少士子会在秋风秋雨中簌簌发抖!你身为进士,你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利罔顾百姓士子,你算什么读书人,你何尝真正读过圣贤书,何尝真正懂得仁义礼智信!”
这声色俱厉的一席话说得四周围一片鸦雀无声。也不知道是围观人群中谁率先喝了一声好,一时间,就只听叫好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就连那边坐着听讲的官员们,竟也有人率先抚掌叫好。不是叶广傅容也不是徐俌,而是端坐在一群文官当中的国子监祭酒章懋!
徐勋说得慷慨激昂,再加上在日头下站得时间长了,原本就脸色赤红。然而,赵钦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在徐氏宗祠领教过一回徐勋的牙尖嘴利,可那一次尚没有此时的咄咄逼人,再加上他正春风得意,嘴上输了自有别的办法补回来,又哪会有如今的狼狈?可此时此刻,他被人死死按着跪在被太阳晒得渐渐有些发烫的地上,连挪动一步都是奢求,能做的竟只是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徐勋。
直到吴雄再次一拍惊堂木,四周喧哗声渐小,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紧跟着说:“家父当初在小子还小时,曾经和太平里沈氏定下了婚约,约定沈氏女成年之时迎娶,结果又是赵钦自恃权势,竟是逼沈家弃婚约嫁女,更不惜以沈氏昔年过失威吓!可怜我那未婚妻年纪轻轻却性情刚烈,在迎亲之日趁别人不备跑下喜轿,竟是在文德桥上投了秦淮河!赵钦,你一个七尺男儿,一个饱读诗书的士林名流,竟如此逼凌一个弱女子,你还有什么脸立足于人前,你还有什么脸称自己是儒家学子,你……”
说着说着,徐勋便已经掩面低头,竟是仿佛说不下去了。此时此刻,章懋身边的一个老者突然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我林俊误交此等败类,自当上书请罪,但如此斯文败类,不但应革除官职,而且当革除昔日功名,追夺当年给妻儿其父的敕封!我愿头一个署名!”
说话的乃是南京佥都御史林俊,素来以刚直不惜忤权贵而闻名。此时此刻他一带头,章懋自是头一个答应,一时一片响应之声。不但如此,四周围的百姓亦是传来了各式各样的大骂声,他们自然不会说那么文绉绉的话,有的骂狗官有的骂畜生,有的骂混账有的骂败类,各式各样的恶言恶语如潮水一般冲着赵钦冲了过去。要不是如今旱灾物价飞涨,指不定有人砸出几个鸡蛋泄愤。即便没有这样的锦上添花,日头下跪着的赵钦也已经是摇摇欲坠。
沈光和徐勋统共只是之前在家里见过一次。那时候他满心悲愤无暇多想,只觉得徐勋肯在那时候认下婚事,甚至肯为了女儿出面去应天府衙告状,不愧是有情有义之人。然而,此时此刻头一回领教了这等犀利的词锋,他的心中不觉涌出了无穷无尽的后悔。只世上终究没有后悔药,等到民愤再次平息了下来,无官无职一直都跪着的他这才挪动着犹如灌铅似的双腿膝行上前了两步,突然重重磕了三个头。
“小民沈光,因赵钦派人威逼利诱,不得不答应将已许婚的女儿改嫁赵氏,以至于女儿投河明志。小民悔之不迭,甘领悔婚之罪,只求诸位大人还小女一个公道!”
沈光沙哑着嗓子吼出了这么几句话,随即又是几个响头磕了下去,额头一时血迹淋漓。徐勋眼看不好,慌忙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又紧贴着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沈老爷不要太冲动,别忘了你家里还有母亲和妻儿!再说,悦儿必然不希望你自残身体……”
悦儿!
察觉到这个称呼,沈光突然浑身一震,随即就势伏在了地上,双手却忍不住抠着砖缝,大口大口吸起了气。尽管知道这大多只是自己的猜测,然而他却仍然忍不住心生奢望。女儿在时只觉她性子太烈脾气不好,可如今失去了,他才觉得那敢爱敢恨的丫头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早知道如此,他甚至甘愿就这么领受了那些罪名!
“沈光!”一连串的打击几乎让赵钦为之崩溃,此时此刻,当他素来瞧不起的沈光居然也在这时候落井下石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抬起头嘶吼道,“你别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沈家当初发家的时候……”
“今天不是审沈家的案子!”
吴雄再次一拍惊堂木,一下子打断了赵钦的话,“再说本府曾经访查过,沈家纵使有过,大多数罪名也就是劳役罚银而已,哪里像你这般丧心病狂!更何况,沈氏女节烈义举已经报上朝廷,不日便有旌表,足可抵过其父昔日瑕疵!你若是再敢咆哮公堂,休怪本府不客气!”
赵钦被吴雄这话再次一噎,只觉得喉头一阵涌动,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终究是没能忍住,竟是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也再也坚持不住了。然而,即便如此,旁边那两只尽忠职守的手也依旧没有松开,竟是如同铁钳子似的牢牢钳住了他。浑浑噩噩的他眼看着吴雄继续审理,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这才听到再一次响亮的惊堂木声,接着便是长长的一串罪名。
“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应天府句容人。恃势横行乡里,因谋买山地,迫乡民使卖其坟地而迁之他所,前后凡十二冢。所居东青山下旧有泉,民赖以灌溉,钦乃凿沟引泉围绕其第,独擅水利。所居室皆过奢逾制。妻死治葬,又发宋叶学士墓而碎其志石,令民夫助役,钦更索之以赙金。又以财物贷人,倍取其息,或过期不偿者,动辄强助其田宅子女,以致逼死余氏妻女二人。有家奴盗财,诬民家受寄而诈取之。岁饥官发粟赈济,因以其家人姓名冒支稻谷四十余石。谋徐氏水田四百亩,挑唆徐氏亲长逐徐勋出族,事败后更罔顾道义,使徐氏族长之子告于官署,又逼婚以至于沈氏女投河明志……如此种种,天理不容,按大明律,当绞!本府即日与叶大人费右丞上书报请刑部大理寺……”
听得一个绞字,昏昏沉沉的赵钦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见那边叶广面带微笑,仿佛任事不管,而大理寺右丞费铠则是脸色阴沉地一言不发,他终于感觉到了一股深沉的压力。他张开嘴想大声嚷嚷,却不防旁边那锦衣校尉眼疾手快地将一团破布塞进了他的口中,牢牢地把他的那些话都堵了回去。咿咿呜呜的他眼看着围观人群被驱散,眼看着那些官员一个个站起身来,他正绝望之际,突然眼前就多出了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却是徐勋在面前蹲了下来。
“赵给事。”徐勋笑容可掬地冲着赵钦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才轻声慢气地说,“有一件事好教赵给事得知,巡抚南直隶总督粮储的右副都御史彭礼彭都宪,前几天刚刚向皇上递了请求致仕的折子,据说已经照准了,所以,他今天不能为你来撑腰,让你失望了。”
见赵钦的眼睛一下子圆瞪了起来,他又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赵给事大约在想之前那张字条,不好意思,我一时手痒随便写了几个字,让你见笑了。”
眼看赵钦眼睛圆瞪了许久,竟是一头栽倒在地,徐勋这才拍拍手站起身来,扫了一眼不远处驾着马车过来的徐良,虽看不见车厢中小心翼翼撩起的一丁点窗帘的小丫头,但他还是咧嘴一笑,随即抬头搭了个凉棚看了看那火辣辣的日头。
“想一手遮天,你做梦!”
第一百零八章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十日后,东青山下,赵家本宅。
金陵之地原本就以妩媚秀丽而著称,尽管迁都之后富庶不如从前,但百多年来休养生息,仍是有越来越多的富户扎根南京及周边一带,于是造就了一座座或小巧雅致或婉约精美或大气雄浑的园林。因此,哪怕赵钦只是小小一个七品官,可这一座偌大的赵宅却是富丽堂皇不下王侯,徐勋跟着叶广徜徉其间,一时也忍不住叹为观止。
“这么一座依山而建因泉为池的庄子,也不知道费了赵钦多少工夫才建造起来,如今这主人锒铛入狱,别说是这房子,就连里头这些人也要一并遭殃,造化还真是弄人。”
背着手打量那座三层朱楼片刻,叶广徐徐说着这番话,眼睛一瞟那院子里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赵家上下,嘴角便露出了讥嘲的笑容。他斜睨了一眼身后的徐勋,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这些人可怜么?又不是他们铸成大错,错的只是赵钦一个,如今却要全都受牵连?”
徐勋也正在仰头打量这座两层小楼,突然听到叶广这话,他才赶紧转过身来,想了想就摇摇头道:“不可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自然是举家株连。赵钦一人得中进士,妻儿老小不论贤与不肖,便都因官家的身份享尽荣华富贵,可他横行乡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那许多丧尽天良的事情时,他们可曾有一人出口相劝过?既然享受着官眷官宦子弟的尊荣,却没有付出相应的责任,如今若真的株连,当然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这声音并不小,下头跪着的那一应人等自是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多含羞忍怒不做声,可却有一个半大孩子突然耿着脖子昂头嚷嚷道:“爹爹做的这些事情,我们又不知道!”
“徐勋,你说得不错,着实是明白人!”叶广冲着徐勋点了点头,见两个锦衣校尉冲上前去压下了那个孩子的脑袋,却是淡淡地摆了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最大的罪过!身为至亲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规劝自然无从说起,只知道心安理得享受这落地就有的荣华富贵,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来人,请孙公公!”
此话一出,连同身子虚弱到了极点被抬出来的赵二公子在内,赵家所有人都露出了惶然的表情。叶广见两个小宦官护着一个中年太监上前来,便示意徐勋和自己一块退开了去。须臾,就只见那中年太监慢条斯理地展开了诏书,却没有什么辞采华茂的骈文对句,而是简简单单的一份诏书。
“察原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横行乡里劣迹斑斑。前钦已革职,今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叶广大理寺丞费铠应天府尹吴雄联名请奏赵钦罪名十四条,其发冢人命尤大,按律请绞,决不待时,照准。赵家即行籍没,田宅财物等一概入官。其年十六以上子,流辽东,其余不问。其妻之坟茔,逾制处即行削平,钦此。”
这道旨意一念完,当即便有赵家人哭昏在地,而后头的家奴仆役等等在面面相觑之余,也不觉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了起来,一时悲悲戚戚的哭泣声一片。至于那边担架上本来躺着直哼哼的赵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听到了旨意的缘故还是伤势原本就重,竟是闭过了气去,场面顿时更加骚乱。而叶广上前和那宣旨的中年太监言语了一声之后,突然厉声一喝。
“全都给本司闭嘴!”
见院子里的赵家人噤若寒蝉,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叶广便一字一句地说:“东青山下这座赵家园子,皇上已经另赏了人,傍晚之前,尔等收拾了贴身衣物立时搬出去!一应执役家人奴仆,全部留下来,若有私自走了的……按流民处置!”
赵家人哪里想到这宣旨之后便是将他们扫地出门,一时间又是好一番哭天抢地,奈何四周围都是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走了那几个要流放辽东的男丁之后,其他人就粗暴地被人撵了出去。见此情景,尽管徐勋并不是心软的性子,仍然别过了头不再看,又若有所思地再次抬头看着面前的三层朱楼。
“这就是徐七公子了?”
徐勋听到旁边传来了这么一个尖细的声音,因见是刚刚那宣旨的太监,慌忙躬身行礼。那太监却立时眼疾手快地扶了他起来,竟是眉开眼笑好不和善:“怪不得傅公公在给老祖宗的信上连番称赞,刚刚咱家在外头听见你那番话,果真是晓事的!看你一直在看这座楼,想是喜欢得紧?嘿,异日搬了进来,你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搬了进来……公公您的意思是……”
见叶广也走上前来,微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徐勋不禁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砸着脑袋的不可思议。这座园子虽不在南京城内,价值要略打折扣,可就是这院子套院子,假山小池后花园等等林林总总,没有数万银钱砸下去是决计不可能的。于是,他一时讷讷说道:“这……这实在是……”
“放心,是老祖宗在皇上面前递了一两句话,过了明路的,没人敢说这是私相授受。”那中年太监傲然一笑,吩咐随来的小宦官退出去,又见叶广手下的那几个校尉也一并退下了,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这次叶大人的案子办得利索,老祖宗美言了几句,等回京之后,升一级赏一级冠带是稳稳当当的。至于徐七公子,要不是你襄助,傅公公指不定就被那姓赵的给阴了,接下来的事也没这么顺当。老祖宗说了,论功行赏,赏功就得赏足,官职功名这些东西是公器,一座宅子却算不得什么。所以,恭喜七公子喜得华屋美厦了!”
“孙公公如今是司礼监写字,更是司礼监掌印萧公公面前的得意人。”
叶广见徐勋立时恍然醒悟,和孙彬好一番谦逊客气,他便在旁边只不说话,盘算着数日前先行回去的李逸风这会儿该到了何处。他掌管北镇抚司逾二十年,于升官上头早就心淡了,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放开北镇抚司,毕竟侦缉大权才是他的根本。一直等到孙彬笑眯眯地离去,他这才招手示意了徐勋过来。
“萧公公此前也被几个言官死揪着不放,这次算是因傅公公的缘故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所以才会给你这样的好处。”虽说徐勋拒绝了自己的延揽,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叶广对其颇为赏识,此时也就不吝多解释两句,“只按照我的意思,与你宅子不如与你田产,但赵钦名下的田地多半都是肥沃之地,看中的人太多,反倒是他的宅子因为他倒台了,别人嫌晦气,一时没那么多人觊觎,与了你也不虞有人惦记。”
这样赤裸裸的提点,徐勋哪有不明白的,连忙躬身长揖谢道:“多谢叶大人爱护!”
“谢就不必了,毕竟也是你去说动了沈家。幸亏他们聪明,那藏宝图上涉及的三个田庄全都拱手献了上去,否则有那张真假谁都不知道的藏宝图在,哪怕沈氏女贞烈在前,沈家一样要吃挂落。”叶广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就说道,“所以,因赵家逼婚故,赵家此前的聘礼全都归了沈家,此外再加赔一倍。虽说也就是一两千贯上下,不足地价,但沈家应该知足了。毕竟,他们从前那一条条罪名往后就没人再追究,算是弥补了一大隐患。”
京城角力,顶尖人物喝了头汤,剩下来的不过残羹剩饭,徐勋自然知道叶广已经是仁至义尽,只心里头仍不免觉得对不起沈悦。不过,当叶广说沈氏女旌表在礼部被打了回来,他却不以为忤,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朝廷旌表这种在这年头的人看来最荣耀的东西,于他看来却一钱不值,毕竟沈悦人还没死,真要是赐了一座牌坊下来,日后他就是再有办法,那也真的是没法让小丫头回家了。
两人闲谈片刻,叶广突然犹如亲近长辈似的亲昵地拍了拍徐勋的肩膀道:“这大宅子从今往后就归了你,你如今第一等打算的是什么?是娶一房娇妻,还是先纳两房美妾?”
“叶大人说笑了。”徐勋抬头又看了看这座三层小楼,随即才侧过头看着叶广说道,“听说这座楼乃是赵钦最心爱的地方,我想将其拆了。”见叶广脸上难掩错愕,他就微笑道,“我听说太祖爷当年有规矩,庶民房屋,不得构亭馆,开池塘,造朱楼。我是正儿八经的庶民,自然不能学赵钦,光一个宅子就是一条罪名!”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叶广笑过之后,随即便会心地点了点头道,“反正宅子归了你,你不想金屋藏娇却偏要这么折腾,那也随你!”
傍晚时分,当一大群赵家人凄凄惨惨戚戚被赶出了那座偌大的宅院时,落日之下,那座曾经是这大宅院里标志性建筑的三层朱楼,已经在几个工匠的大力捣鼓下渐渐露出了倾颓之势。上了马车的徐勋听着里头那一阵阵不小的动静,突然放下了车帘,对旁边坐着的人露出了笑脸。
“你觉得这宅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那个赵钦住过的房子,我才不要!”
见小丫头赌气似的撅起了嘴,徐勋不禁微微一笑:“你不要正好,我也不要,免得那些被赶出去的赵家人在背后胡说八道,引人戳我的脊梁骨。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哪里是什么吉利的地方,不若做个顺手人情!”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有一只手探了过来要揪他的耳朵,赶紧往旁边一闪,无可奈何地抓住了那只柔荑,另一只手又不依不饶地伸了过来。
“老实交代,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第一百零九章 送你上路!
太平门外的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这三法司早已不复明初时的风光了,永乐年间的迁都一并带走了他们的大部分权力,如今大多数时候,除却一年一度理刑的时候,这儿几乎听不到那些囚犯的呼号求饶。因而,当赵钦被从南京锦衣卫转押到了南京大理寺时,他能够领略的就只有那大夏天却依旧阴森森连个伴儿都没有的囚牢。
哪怕连送饭的时候,也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也再没有人来审问逼问什么,这种寂静几乎憋得他发疯。那一日在应天府衙吐过血的症状尽管没了,可他更受不了被人无视,于是少不得将吐血的事当成理由对那送饭的狱卒说道,可即便如此,对方也只是把他当成空气一般。
狱中无日月,没有窗户,就只有那没日没夜熊熊燃烧的松脂火把,赵钦最初只能根据一日三顿饭来计算天数,可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在狱中那种憋疯了似的感觉,他竟是觉得有时候两顿饭之间所隔时间极长,有时候却仿佛一会儿就又送了饭来,这种长短之间的错位感让他几次陷入了歇斯底里,最后每次解决他困厄的全都是一瓢凉水。
不能从狱卒口中撬出一个字来陷入绝望的他开始撕下衣裳,咬破手指头在上头用血写字。从陈情表到认罪书,再到请求军前效力的奏折,甚至到那些时务策,每一份他都用足了十足工夫。他完全忘记了彭礼自个已经上书请求致仕,完全忘记了费铠把他当成了弃子,甚至也完全忘记了以南都四君子为首的清流已经弃他如敝屣,只是孜孜不倦地写着。
他计算不出日子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共吃了将近三十顿牢饭,每次都是一成不变的稀粥和馒头,和前一次关在锦衣卫大牢里一模一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粗淡饮食,隐约之中甚至觉得自己摸着了圣人之道的门槛,体会到了那种圣人困顿时的感觉,一时下笔更是如同有神。等到衣裳写完了,他甚至开始在四壁那已经渐渐泛出了灰黑的粉墙上大书特书,直到这一天牢门少有地咣当一声被人打开。
眼见两个狱卒抬了一张小桌子进来,上头摆着好些菜肴,之后其中一个又出去抱了一瓮酒进来,已经绝了和他们说话心思的他立时呆住了。眼见人走到了跟前,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直到脊背贴上了墙,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你……你们要……要干什么?”
“赵大人,恭喜恭喜,上头已经行文下来,您不日就能出去了。”
两个狱卒都是大理寺牢房里头做事的老人了,其中那个老成些的笑眯眯这么说了一句,见赵钦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就失态地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便对同伴努了努嘴,两个人一同上前,与其说是搀扶,还不如说是架着赵钦到了那张方桌前。殷殷勤勤地给赵钦满斟了一杯酒,他就满脸堆笑地双手递了过去。
“赵大人,这些天在牢里头多有得罪,咱们也是听上头的话办事,您别见怪。”
“和你们计较干什么,我赵钦还没那么小的气量!”
尽管身上已经衣衫不整,可是,那大好的消息却让赵钦满心狂喜,此时二话不说举杯满饮,继而就一拍桌子道:“斟酒!”
他也没注意另一个狱卒是怎样的表情,当即自顾自地挟菜大吃大嚼,又一个劲地叫嚷添酒。随着桌上杯盘狼藉,醉意渐浓的他渐渐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无不是气咻咻地说道出去之后要如何如何云云,两个狱卒只不接话茬,一味殷勤地劝饮。直到确定赵钦身上已经没了气力,那个老成些的方才使了个眼色,另一个狱卒连忙出去唤了人来,先将方桌酒菜都撤了下去,继而两人便架着赵钦出了牢房。
这一路兜来兜去拐了不少弯子,赵钦渐渐就被颠得恢复了些知觉,却满心以为接下来便能得脱囹圄,自是又笑了起来。直到被提进了一间小屋子,看到里头赫然是两个满脸横肉身穿红对襟背心,前头完全袒露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的彪形大汉,他这才心慌了起来,满腔酒意竟是醒了大半。
“这……这是哪儿!你们不是说要放了我吗!”
那两个狱卒等有人上来换手,这才放开了赵钦的胳膊,那老成些的便干笑道:“赵大人,这是大理寺的老规矩,咱兄弟俩也都是奉命行事。今儿个送您上路,您到了九泉底下要寻阎罗王告状,也记得找那些个大人们,和咱这些小人物无关!”
“你……你们!”
那行刑的刽子手本就不耐烦,见赵钦还要多话,两人立时大步上前,提拉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拖到了正中的一根柱子旁边,二话不说就按了他跪下,又利索地解下柱子上的绳子开始捆绑。直到这时候,赵钦才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张嘴正要叫嚷的时候,嘴里却又被人塞进了一团破布。下一刻,外头就有人走了进来。
“孙公公,这儿气味大,您忍着些。”
陪同的陈禄给孙彬挑了个位置站好,见赵钦已经跪着被绑好了,嘴也堵得严严实实,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对这地方浑身不得劲的孙彬也不想浪费时间,拿出昨日在东青山下赵家本宅颁过的圣旨照本宣科这么一念,见刽子手和狱卒都跪下谢了恩,他也不管赵钦整个人已经完全呆滞了,究竟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就这么立时转身离去。等到他走了出去,不曾一块离开的陈禄方才上了前去,一把掏出了赵钦口中那团堵嘴的破布。
赵钦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向陈禄啐了一口,见他敏捷地躲开了,他方才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道:“陈禄,你……你不得好死!”
“事到如今,还逞嘴上之能?”陈禄阴恻恻地拍了拍赵钦那原本丰满,如今却明显瘦了一圈下去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专程来送你上路的。如今是你不得好死,要咒别人,等你下了黄泉再说吧!刚刚的圣旨你应该都听见了,你几个儿子除却最小的,其他的都要流辽东,那苦寒地方,估计他们也熬不了两年。你家给抄光了,什么都没留下,那宅子也归了徐勋……”
“那个为虎作伥的小畜生,小野种……”
见赵钦气急败坏地又骂了起来,陈禄却突然一个巴掌甩了出去,见赵钦被自己这一下打懵了,他才吹着手一笑道:“我早就想这么来一下子了,今天终于逮到了这个机会。赵钦,要弹劾别人,先把自己首尾收拾干净再说,否则那些清流被你害的丢了脸面,一个个比我还恨你!你那几个儿子为什么会被流放?还不是京城有你当年的盟友落井下石!”
“你……你胡说八道!”
“你一个将死的人,我用得着骗你?还有,那徐勋小子却也是光棍的人,你那座少说也值上万贯的大宅子,他竟是拱手借给了章懋他们那几个老学究,冠冕堂皇说那座违制的朱楼已经推倒,日后这地方一来可以让国子监的学生们参观参观,好让他们引以为戒;二来可在每三年乡试的时候供贫寒士子居住,三来可以让章懋他们开文会,总之他不收一分一毫的赁钱,也绝不会搬进去住。因为恒安贤弟帮他说话的缘故,章懋原本就对他就很有几分好感,经此一事,更是大力替其在南京士林里头作了一番宣传,你说这小子聪明不聪明?怪不得傅公公赏识,魏国公赏识,叶大人赏识……大伙一个个都觉得他将来有出息,连我也这么想。”
噗——
眼见赵钦急怒攻心,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陈禄终于疏解了心头多年的一口闷气,就这么弹弹衣角站起身来,看着那两个一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的刽子手说道:“时候差不多了。”
“是,大人!”
面色白得如同纸一般的赵钦眼睁睁地看着脖子上被人套上了一个绳套,看着左右那两个刽子手熟练地将手中木棍插在绳套中,旋即各自反方向转动了起来。当感到脖子上那股勒得越来越紧的触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吼了一声。
“黄泉道上,我等着你们!”
知道这时间已经差不多了,陈禄撂下话就已经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此时正好到了门口。听那声息几乎戛然而止,他便停下步子冷冷地笑道:“赵钦,黄泉道上,你一个人独行吧!”
一路出了牢房,等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底下,那股热浪扑面而来,他方才感到早先在牢房沾染上的阴寒气息全都消散的无影无踪。见赵家那些正等着收尸的家人在外头一面抹眼泪一面张望,他嗤笑一声便从另一边门大步出去,上了马之后用力地一鞭抽向马股。那坐骑吃痛,一下子撒丫子往前冲了出去,恰是风驰电掣。
那徐勋还真是福将,他这些年被那许多言官弹劾,熬了这么久都一直未能真正出头,如今经此一事,竟是得了叶广保举,轻轻巧巧一个协理南京锦衣卫事的名头到手!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完)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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